麦克默多笑了笑,说道:“这个会党手伸得很长。你以为它不能从这里伸到费城或纽约去吗?”
“好,那么,我们去西方,或是去英国,或是去德国,爸爸就是那里人。只要离开这'恐怖谷',到哪里都行。”
麦克默多想到了老莫里斯兄弟。
“真的,我听到这样称呼这座山谷,这已是第二次了,"麦克默多说道,“这阴霾看来确实压在你们许多人头上。”
“它无时无刻不使我们的生活惨淡无光。你想特德·鲍德温会宽恕我们吗?假如不是他怕你,你想我们的运气会怎么样?你只要看看他望着我时的那种如饥似渴的眼光够了!”
“皇天在上!假如我再碰到他这样,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不过,小姑娘,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请彻底相信我的话吧。不过只要你让我自己去想办法,我一定会找到体面的出路的。”
“干这样的事是不体面的。”
“好,好,这不过是你的看法。可是只要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做到使我离开这里时毫不愧对于人。”
姑娘高兴得笑了。
“六个月!"她大声说道,“这是你的诺言吗?”
“对,也可能七个月或八个月。可是最多不过一年,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山谷了。”
伊蒂所能得到的莫过这些了,但这些却很重要。这隐隐的一丝曙光,就把将来的一切阴霾一驱而尽。她满心轻松愉快地回到父亲家中。自从杰克·麦克默多闯入她的生活以来,她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也许有人以为,死酷党所做所为全都会让它的党徒知道的,可是他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组织比一般简单的分会要广泛、复杂得多。即使身主麦金蒂对许多事也一无所知。因为有一个称为县代表的官员,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霍布森领地,他用出人意外而又专横的手段行使权力,统治着各个不同的分会。麦克默多仅仅看到过他一次,这是一个狡诈的人,头发有点发灰,行动鬼鬼祟祟,活象一只耗子,总是充满恶意地斜眼看人。此人名叫伊万斯·波特。甚至维尔米萨的大头目在他面前也感到有些畏惧。如同非凡的丹东在凶险的罗伯斯比尔面前①②感到软弱无力一样。
①丹东(Danton 1759——1794)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律师。他说过:“为了战胜敌人,必须勇敢,勇敢,还要勇敢。"后丹东及其附和者实质上变成了反革命政党,1794年4月5日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译者注
②罗伯斯比尔(Robespierre 1758——1794)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著名活动家。雅各宾派专政(1793年6月——1794年7月)的革命政府首脑。——译者注
一天,麦克默多同寓的伙伴斯坎伦收到麦金蒂的一封便笺,里面附有伊万斯·波特写来的信,信上通知说,将派两名得力人员——劳勒和安德鲁斯——到邻区行事,而对他们行事的对象,就不做详细说明了。身主是否可以给他们安徘适当住处?麦金蒂写道,在工会里任何人都无法保守秘密,因此,他责成麦克默多和斯坎伦把这两个来人安排在他们寓所住几天。
就在当天夜晚,这两个人来了,每个人带着一个手提包。劳勒年龄较大,是一个精明人,沉默寡言,比较稳重,身着一件旧礼服大衣,戴一顶软毡帽,乱蓬蓬的灰白胡子,
使人感到他是一个巡回传教士。他的伙伴安德鲁斯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面容坦率,性情开朗,举止轻快活泼,好象一个人出来欢度假期,准备不放过一分钟地尽情欢乐似的。
两个人都绝不饮酒,从各方面看都是地地道道的党徒。他们是这个杀人协会的得力工具和杀人凶手。劳勒已经干过十四次这类犯罪活动,安德鲁斯也杀过三次人了。
麦克默多发现,他们很乐意谈自己过去的作为,讲起来颇为得意,带着为社团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骄傲神情。但对目前要执行的任务却守口如瓶。
“他们选派我们来是因为我和这个孩子都不饮酒,"劳勒解释说,“他们相信我们不会说出我们不应该说的。这是县代表的命令,我们必须服从。请你们不要见怪。”
“当然了,我们都是同党,"麦克默多的同宿人斯坎伦说道,这时四人坐下共进晚餐。
“这是实话,我们可以毫无限制地谈论如何杀死查利·威廉斯,或者如何杀死西蒙·伯德,以及过去的其他案子。可是在我们这件事未得手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谈。”
“这里有六七个人,我要教训他们,"麦克默多咒骂道,“我猜,你们是不是追踪铁山的杰克·诺克斯?我认为他应该得到惩罚。”
“不,还不是他。”
“要不然是赫尔曼·斯特劳斯?”
“不,也不是他。”
“好,如果你们不肯说,我们也不勉强,可是我很愿意知道。”
劳勒摇头微笑。他是坚决不肯开口了。 尽管他俩缄默不言,斯坎伦和麦克默多却决定参加他们所说的"游戏"。所以,一天清晨,麦克默多听到他们蹑手蹑脚地下了楼,便把斯坎伦叫醒,急忙穿上衣服。这时房门大开,天还没亮,他们借助灯光,看到那两个人已经走到街上,麦克默多和斯坎伦便小心翼翼地尾随踏雪而行。
他们的寓所靠近镇边,那两个人很快走到镇外边十字路口。另有三人早在那里等候,劳勒和安德鲁斯与他们匆匆说了几句话,便一同走了。可想而知,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所以要用这么多人。有几条小径通往各个矿场,这些人走上一条通往克劳山去的小路。
那里的矿场掌握在一个极有气力、精明能干的人手中,由于这个英国经理乔塞亚·邓恩精力旺盛、不惧邪恶,所以长期以来,尽管恐怖笼罩着山谷,这里却依然纪律严明,秩序井然。
天色已经大亮,工人们慢慢上路,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沿着踩黑了的小路走去。
麦克默多和斯坎伦混在人群中慢步走去,始终保持能望到他们所尾随的人。一股浓烟升起,随着是一阵汽笛的刺耳尖叫声。这是开工信号,十分钟以后,罐笼就要降下去,劳动也就开始了。
他们来到矿井周围空旷的地方,已经有上百名矿工等在那里,因为天气严寒,他们不住跺脚,向手上呵气。这几个陌生人站在机房附近。斯坎伦和麦克默多登上一堆煤渣,可以从此处望到全景。他们看到矿务技师,这位叫做孟席斯的大胡子苏格兰人,从机房走出来,吹响哨子,指挥罐笼降下去。
这时,一个身体颀长、面容诚恳、脸刮得光光的年轻人,向矿井前走去。在他走过来时,一眼看到机房旁那伙默不作声、站着不动的人,这伙人把帽子戴得很低,竖起大衣领子遮着脸。一瞬间这个经理预感到死神把它冷酷的手抚到他的心上,但他不顾一切,只顾恪尽职责,要去驱逐这几个闯来的陌生人。
“你们是什么人?"他一面向前走,一面问道,“你们在这里游荡什么?”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可是少年安德鲁斯走上前去,一枪射中他的肚子。这上百名等候上工的矿工一动也不动,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似乎已被吓得目瞪口呆。这个经理双手捂住伤口,弯下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旁,可是另一个凶手又开了枪,他便倒在地上,在一堆渣块间挣扎性命了。那个苏格兰人孟席斯见了,大吼一声,举起一根大铁扳手向凶手们打去,可是他脸上立刻中了两枪,也倒在凶手脚旁死去。
这时一阵哗乱,一些矿工涌向前来,可是两个陌生人向众人头上连发数枪,于是人群溃散开来,一些人径直跑回维尔米萨自己家中去了。
只有少数最胆大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又返回矿山来。这伙杀人犯已经消逝在清晨的薄雾中,他们虽然当着上百名旁观者的面杀害了两条性命,却没有留下一点证据。
斯坎伦和麦克默多转回家去。斯坎伦心情懊丧,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行凶,而且不象人家让他相信的那样,是一种"游戏"。在他们赶回镇内时,被害经理的妻子可怕的哭叫声一直萦绕在他们耳边。麦克默多受到很大震动,一言不发,不过他看到同伴如此懦弱,却也不以为然。
“真的,这象是一场战争,"麦克默多重复说道,“我们和他们之间不是战争是什么呢?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能回击就向他们回击。”
这天夜晚,工会大楼中分会办公室里大肆狂欢,不仅庆祝刺杀克劳山煤矿经理和技师的胜利,这场胜利使该会党对被勒索和吓昏了的公司可以为所欲为;而且还庆祝分会本身多年来取得的胜利。
在县代表派五名得力人手到维尔米萨来行刺时,他要求,维尔米萨秘密选派三个人去杀害斯特克罗亚尔市的威廉·黑尔斯作为酬谢。黑尔斯是吉尔默敦地区的一个人所共知、受人爱戴的矿产主。他深信他在世上没有敌人,因为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模范的雇主。但是,他在工作中很讲求效率,曾把一些酗酒闹事、游手好闲的雇员辞退了,而他们正是具有无上权势的死酷党的党员。即使死亡威胁着他,也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而在一个自由文明的国家里,他却被人杀害了。
他们杀人以后,特德·鲍德温摊开四肢,半躺在身主旁边的荣誉席上,他是这一组人的头目。他那绯红的面孔以及呆滞、充满血丝的双眼说明他没有睡觉和饮酒过量。头一天他和两个同伙在山中过了一夜。他们不修边幅,疲惫不堪。可是没有哪些从敢死队回来的英雄,能象他们那样得到同伙这样热烈的欢迎。
他们兴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讲说他们的杰作,伴随而来的是兴奋的叫喊声、狂笑声。
他们在陡峭的山顶上隐藏起来,守候他们准备杀害的人黄昏回家,他们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让他的马在这里缓辔而行。因为天气严寒,被害者穿着毛皮衣服,以至未来得及掏出手枪。他们把他拉下马来,一连打了他好几枪。他曾高声求饶。这求饶声被死酷党人翻来覆去说着当作笑料。
“让我们再听听他怎样惨叫,"这些匪徒们叫喊道。
他们谁也不认识这个人,可是这是杀人行乐的无穷无尽的戏剧性事件,他们是为了向吉尔默敦地区的死酷党人显示,自己是可以信赖的人。
还有一个意外事件,当他们把手中枪里的子弹都倾泻到这个僵卧的尸体上时,一对夫起正驱车来到这里。有人提议连这两个人一起干掉,可是这两个人与这矿山毫无关系,所以他们厉声命令这对夫岂不许声张,赶紧走开,以免遭到不幸。因此,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则被丢在那里,向那些铁硬心肠的矿主示警,而那三名杰出的复仇者则消逝在亘古未曾开拓的荒山僻壤之中。
他们得了手,在这里安全而稳妥,同党们的赞扬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是死酷党人得意的日子,阴霾笼罩了全谷。可是正如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选择了胜利的时机,可以加倍扩大战果,使敌军溃败后无暇整顿一样,首领麦金蒂阴险恶毒的双眼前浮现出一个作战方案,筹划新的诡计去谋害那些反对他的人。就在这天晚上,喝得半醉的党徒们走散以后,麦金蒂碰了碰麦克默多的胳臂,把他引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间内室里。 “喂,我的伙计,"麦金蒂说道,“我终于给你找到了一件值得你干的差事。你可以亲手去完成它。”
“听到这我很感骄傲,"麦克默多答道。
“你可以带两个人和你一起去,这两个人是曼德斯和赖利。我已经吩咐过他们了。
不除去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我们在这一地区就永远不能安心。假如你能把他干掉,你就能赢得产煤区每一分会的感谢。”
“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力去做。他是谁?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麦金蒂从嘴角拿开雪茄,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来,开始画一个草图。
“他是戴克钢铁公司的总领班,是个意志刚强的人,是战时的一个老海军陆战队上士,受过许多伤,头发灰白。我们曾两次去解决他,都没有成功,而吉姆·卡纳威反而丧失了性命。现在请你接着去完成它。这就是那所房子,孤零零地在戴克钢铁公司的十字路口,正象你在这张图上所看到的一样,没有人能听得到声音。白天去是不行的,他经常戒备着,射击得既快又准,而且连问也不问就开枪。可是在夜间——对,他和妻子、三个孩子和一个佣工住在那里。你要干就全干掉,无别的抉择。如果你把一包炸药放在前门,上面用一根慢慢引着的导火线……”
“这个人干了什么事?”
“我不是对你说过他枪杀了吉姆·卡纳威吗?”
“他为什么要枪杀吉姆呢?”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卡纳威夜里走到他房子附近,他就开枪打死了卡纳威。你我就谈到这里。你现在可以去把这事打点一下。”
“还有两个妇女和小孩。连他们也一起干掉吗?”
“也要干掉,不然我们怎样能干掉他呢?”
“他们并没有什么罪过,连他们一起干掉,似乎有些难以下手。”
“这话多么愚蠢?你变卦了吗?”
“慢着,参议员先生,别急!我什么时候说过或做过使你认为我不接受身主命令的事呢?不管是也好,非也好,反正由你来定就是了。”
“那么,你去完成它?”
“当然我去完成它了。”
“什么时候?”
“啊,你最好给我一两个晚上时间,我可以看看这所房子,拟定计划,然后……”
“太好了,"麦金蒂和他握手,说道,“我把这事交给你了。你把消息带回来时,我们就要很好庆祝。这正是最后的一着,使他们全都向我们屈膝。”
麦克默多突然接受这样的委托,不由久久地深思。切斯特·威尔科克斯居住的孤零零的房屋,在邻近的山谷里,离这里有五英里左右。就在这天夜晚,麦克默多独自一人去为暗杀活动做准备。他侦察完情况回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第二天他去看他的两个助手曼德斯和赖利,这是两个卤莽轻率的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仿佛要去打围逐鹿一样。
两夜以后,他们在镇外相会,三个人都带了武器,其中一人带了一袋采石场用的炸药。他们来到这所孤零零的房前时,已是半夜两点钟。夜里风势迅猛,乱云急驰,半轮明月时隐时现。他们深恐有猎犬出来,十分小心地向前走去,手中的枪机头大张。可是只听疾风怒吼,别无声息,只见树枝摇曳,毫无动静。
麦克默多站在这所孤零零的房屋门外静听了一阵,里面寂静无声,便把炸药包放到门边,用小刀挖了一个小洞,点燃了导火索,和两个同伙走到远处安全地带,伏在沟里观看。炸药爆炸的轰鸣声以及房屋倒坍的低沉的隆隆声,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在这个社团的血腥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杰作呢。
然而,可惜他们的精心策划和大胆执行都白费了!原来切斯特·威尔科克斯听到许多人被害的消息,知道死酷党人也要来谋害自己,就在前一天把家搬到比较安全而又无人知晓的地方去了。那里还有一队警察防守。炸药所炸毁的只是一所空房子,而这位刚毅坚强的老海军陆战队上士依然严格地管理戴克钢铁厂的矿工。
“待我来收拾他,"麦克默多说道,“把他交给我,即使我等他一年,也一定结果他。”会里的人都对他表示感激和信任,于是这件事就暂时结束了。
几星期以后,报上报道说,威尔科克斯被人暗杀。而麦克默多在继续完成他未结束的工作,这已经是人所周知的了。
这就是自由人会所用的一些手法,这就是死酷党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对这一广袤富庶的地区施行着恐怖的统治,而由于存在着死酷党人的恐怖行动,长期以来,人们总是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为什么用这么多罪恶的事实来玷污这些纸张呢?难道我还没有完全说清这些人和他们的手法吗?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载入历史,人们可以从记载里看到详细情节。读者可以在那里看到,他们还枪杀警察亨特和伊万斯,因为他们竟斗胆逮捕过两个死酷党徒——这两件暴行是维尔米萨分会策划的,并且残忍地杀害了两名孤立无援手无寸铁的人;读者还可以读到,拉贝太太被枪杀,因为首领麦金蒂命人将她丈夫打得半死,她紧抱着丈夫不放;老詹金斯被害,不久他弟弟也惨遭杀害;詹姆斯·默多克被弄得肢体残废;斯塔普霍斯全家被炸;斯坦德鲁斯被谋杀;惨案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在这恐怖的寒冬里。
阴霾暗无天日地笼罩着恐怖谷。春天来了,溪水潺潺,草木发芽。长时间受到束缚的大自然恢复了生气;可是生活在恐怖之中的男女却依然毫无希望。他们头上的阴云从未象一八七五年初夏那样黑暗而令人绝望。
6、危机
恐怖统治达到了顶峰。麦克默多已经被委任为会中的执事,大有希望日后继麦金蒂做身主的候选人,现在他的同伙都要征求他的意见,以致没有他的指点和协助,什么事也做不成。可是,他在自由人会中的名声愈大,当他在维尔米萨街上走过时,那些平民愈仇视他。他们不顾恐怖的威胁,决心联合起来共同反抗压其他们的人。死酷党听到传说:先驱报社有秘密集会,并向守法的平民分发武器。但麦金蒂和他手下的人对此却毫不介意。因为他们人数众多,胆大包天,武器精良;而对手却是一盘散沙,无权无势。结果一定象过去一样,只是漫无目标的空谈,多半是无能为力的罢手而已。这就是麦金蒂、麦克默多和那些勇敢分子们的说法。
党徒们经常在星期六晚上集会。五月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麦克默多正要去赴会,被称为懦夫的莫里斯兄弟前来拜访他。莫里斯愁容满面,紧皱双眉,慈祥的面孔显得憔悴瘦长。
“我可以和你随便谈谈吗?麦克默多先生。”
“当然可以。”
“我从未忘记,有一次我曾向你说过心里话,甚至首领亲自来问你这件事,你也守口如瓶。”
“既然你信任我,我怎能不这样做呢?但这并不等于我同意你所说的话。”
“这点我是知道的。不过我只有对你才敢说心里话,而又不怕泄露。现在我有一件秘密,"他把手放在胸前,说道,“它使我心急如焚。我愿它施加于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只希望我能幸免。假如我把它说出来,势必要出谋杀案件。如果我不说,那就可能招致我们全体覆灭。愿上帝救我,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麦克默多恳切地望着他,只见他四肢颤抖。麦克默多倒了一杯威士忌酒给他。
“这就是对你这样的人用的药品,"麦克默多说道,“现在请你告诉我吧。”
莫里斯把酒喝了,苍白的面容恢复了红润。"我可以只用一句话就向你说清楚。"他说道,“已经有侦探追查我们了。”
麦克默多惊愕地望着他。
“怎么?伙计,你疯了!"麦克默多说道,“这地方不是经常塞满警察和侦探吗?他们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害呢?”
“不,不,这并不是本地人。正象你说的,那些本地人,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是你听说过平克顿的侦探吗?”
“我听说过几个人的名字。”
“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追查你时,你可不要不在意。那不是一家漫不经心的政府机构,而是一个十分认真的起业中的智囊,它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不择手段地要搞出个结果来。假如一个平克顿的侦探要插手过问这件事,那我们就全毁了。”
“我们必须杀死他。”
“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那就一定要在会上提出来了。我不是向你说过,结果会出谋杀案件吗?”
“当然了,杀人算什么?在此地不是极普通的事吗?”
“的确,是这样,可是我并没有想叫这个人被杀啊。我心里又将永远不能平静了。
可是不然的话,我们自己的生命也是危险的。上帝啊,我怎么办呢?"他身体前后摇动,犹豫不决。
他的话使麦克默多深受感动。不难看出,麦克默多是同意莫里斯对危机的看法的,需要去应付它。麦克默多抚着莫里斯的肩膀,热情地摇摇他。
“喂,伙计,"麦克默多非常激动,几乎喊叫似地大声说道,
“你坐在这儿象老太太哭丧一样是毫无用处的。我们来摆摆情况。这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你怎么听说到他的?为什么你来找我?”
“我来找你,因为唯有你能指教我。我曾对你说过,在我来这里以前,我在西部地方开过一家商店。那里有我一些好朋友。有一个朋友是在电报局工作的。这就是我昨天收到的信,是他写给我的。这一页顶上就写得很清楚,你自己可以把它念一下。”
麦克默多遂读道:
"你们那里的死酷党人现在怎么样了?在报上看到许多有关他们的报道。你知我知我希望不久就得到你的消息。听说,有五家有限公司和两处铁路局十分认真地着手处理这件事。他们既然有这种打算,那你可以确信,他们一定要到那里去的。他们正直接插手。平克顿侦探公司已经奉命进行调查,其中的佼佼者伯尔弟·爱德华正在行动,这些罪恶的事情现在完全可以得到制止了。”
“请你把附言读一读。”
“当然,我所告诉你的,是我从日常业务工作中了解到的,所以不能再进一步说清楚了。他们使用的是奇怪的密码,我不懂他们的意思。”
麦克默多手里拿着这封信,无精打采地静坐了很久,一时间一团迷雾冉冉升起,在他面前呈现出万丈深渊。 “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吗?"麦克默多问道。
“我没有告诉别的人。”
“不过这个人,你的朋友,会写信给别的人吗?”
“啊,我敢说他还认识一两个人。”
“是会里人吗?”
“很可能。”
“我所以要问这个,因为或者他可以把伯尔弟·爱德华这个人的形状介绍一下。那么我们就可以着手追寻他的行踪了。”
“啊,这倒可以。可是我不认为他认识爱德华。他告诉我这个消息,也是从日常业务中得到的,他怎么能认识这个平克顿的侦探呢?”
麦克默多猛然跳起来。
“天哪!"他喊道,“我一定要抓住他。我连这事都不知道,该是多么愚蠢哪!不过我们还算幸运!趁他还未能造成损害,我们可以先收拾他。喂,莫里斯,你愿意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吗?”
“当然了,只要你能不连累我就行。”
“我一定办这件事,你完全可撒手让我来办。我甚至用不着提你的名字,我一人作事一人当,就当作这封信是写给我的。这可使你满意了吧?”
“这样办正合我的心意。”
“那么,就谈到这里,你要保持缄默。现在我要到分会去,我们很快就可以让这个老平克顿侦探垂头丧气了。”
“你们不会杀死这个人吧?”
“莫里斯,我的朋友,你知道得越少,你越可以问心无愧。你最好去睡大觉,不要再多问了,让这件事听其自然吧。现在我来处理它。”
莫里斯走时,忧愁地摇了摇头,叹道:“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他的鲜血。”
“无论如何,自卫不能算是谋杀,"麦克默多狞笑道,“不是我们杀死他,就是他杀死我们。如果我们让他长久呆在山谷里,我想他会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呃,莫里斯兄弟,我们还要选你做身主呢,因为你真正救了我们整个死酷党。”
然而从他的行动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虽然这么说,可是却十分认真地思考这件新获得的消息。可能他问心有愧;可能由于平克顿组织威名显赫;可能知道这些庞大而富有的有限公司自己动手清除死酷党人,不管他出于哪种考虑,他的行动说明他是从最坏处作准备的。在他离家以前,把凡是能把他牵连进刑事案件的片纸只字都销毁了。然后他才满意地出口长气,似乎觉得安全了。可是危险还压在他心上,因为在去分会途中,他又在老谢夫特家停了下来。谢夫特已经禁止麦克默多到他家去。可是麦克默多轻轻敲了敲窗户,伊蒂便出来迎接他。她情人双目中的残暴表情消逝了,但伊蒂从他严肃的脸上看到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
“你一定出了什么事!"伊蒂高声喊道,“噢,杰克,你一定遇到了危险!”
“不错,我亲爱的,不过这并不是很坏的事。在事情没有恶化以前,我们把家搬一搬,那就是很明智的了。”
“搬家?”
“有一次我答应你,将来我要离开这里。我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今晚我得到一个消息,是一个坏消息,我看麻烦事来了。”
“是警察吗?”
“对,是一个平克顿的侦探。不过,亲爱的,你不用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必知道这件事对我这样的人会怎么样。这件事与我关系太大了,但我很快就会摆脱它的。你说过,如果我离开这里,你要和我一起走。”
“啊,杰克,这会使你得救的。”
“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伊蒂,我不会伤害你那美丽身躯的一根毫发。你仿佛坐在云端的黄金宝座上,我常常瞻望你的容颜,却决不肯从那里把你拖下一英寸来。你相信我吗?”
伊蒂默默无言地把手放在麦克默多的手掌中。
“好,那么,请你听我说,并且照我说的去做。因为这确实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我确信,谷中将有大事发生。我们许多人都需要加以提防。无论如何,我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我离开这里,不论日夜,你都要和我一起走!”
“我一定随后就去,杰克。”
“不,不,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如果我离开这个山谷,我就永远不能再回来,或许我要躲避警察耳目,连通信的机会也没有,我怎能把你丢下呢?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我来的那地方有一个好女人,我把你安顿到那里,我们再结婚。你肯走吗?” “好的,杰克,我随你走。”
“你这样相信我,上帝保佑你!如果我辜负了你的信任,那我就是一个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了。现在,伊蒂,请你注意,只要我带一个便笺给你,你接到它,就要抛弃一切,直接到车站候车室,在那里等候,我会来找你。”
“接到你写的便笺,不管白天晚上,我一定去,杰克。”
麦克默多作好了出走的准备工作,心情稍稍舒畅了些,便向分会走去。那里已经聚满了人。他回答了暗号,通过了戒备森严的外围警戒和内部警卫。麦克默多一走进来,便受到热烈的欢迎。长长的房屋挤满了人,他从烟雾之中看到了身主麦金蒂那乱成一团的又长又密的黑发,鲍德温凶残而不友好的表情,书记哈拉威那鹫鹰一样的脸孔,以及十几个分会中的领导人物。他很高兴,他们都在这里,可以商议一下他得来的消息。
“真的,我们看到你很高兴,兄弟!"身主麦金蒂高声喊道,
“这里正有一件事需要有一个所罗门作出公正的裁决呢。"①
①所罗门:(Solomon)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大卫之子,以智慧著称。——译者注
“是兰德和伊根,"麦克默多坐下来,邻座的人向他解释说,“他们两个人去枪杀斯蒂列斯镇的克雷布老人,两个人都抢着要分会的赏金,你来说说究竟是谁开枪击中的?”
麦克默多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手举起,他面上的表情,使大家都吃惊地注意着他。
出现一阵死一样的寂静,等待他讲话。
“可敬的身主,"麦克默多严肃地说道,“我有紧急的事报告!”
“既然麦克默多兄弟有紧急事报告,"麦金蒂说道,“按照会中规定,自然应该优先讨论。现在,兄弟,请你说吧。”
麦克默多从衣袋里拿出信来。
“可敬的身主和诸位弟兄,"麦克默多说道,“今天,我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不过我们事先知道并加以讨论,总比毫无戒备就被一网打尽要好得多。我得到通知说,国内那些最有钱有势的组织联合起来准备消灭我们,有一个平克顿的侦探,一个名叫伯尔弟·爱德华的人已来到这个山谷搜集证据,以便把绞索套到我们许多人的脖子上,并把在座的各位送进重罪犯牢房。所以我说有紧急事要报告,请大家讨论。”
室中顿时鸦雀无声,最后还是身主麦金蒂打破了沉寂。
“麦克默多兄弟,你有什么证据吗?"麦金蒂问道。
“我收到一封信,这些情况就在这封信里写着,"麦克默多说道。他高声把这一段话读了一遍,又说,“我要守信用,不能再把这封信的详细内容都读出来,也不能把信交到你们手里,但我敢向你们保证,信上再也没有与本会利益攸关的事了。我一接到信,立即前来向诸位报告这件事。”
“请允许我讲一讲,"一个年纪较大的弟兄说道,“我听说过伯尔弟·爱德华这个人,他是平克顿私家侦探公司里一个最有名片的侦探。”
“有人见过他吗?”
“是的,"麦克默多说道,“我见过他。”
室内顿时出现一阵惊诧的低语声。
“我相信他跑不出我们的手心,"麦克默多笑容满面,继续说道,“假如我们干得迅速而机智,很快就可以把这件事解决好。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再给我一些帮助,那我们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我们怕什么呢?他怎么能知道我们的事呢?”
“参议员先生,如果大家都象你那样忠诚,你就可以这样说。可是这个人有那些资本家的百万资本做靠山。你难道以为我们会里就没有一个意志薄弱的弟兄可以被收买吗?”
“那就是不叫他生离这山谷!"鲍德温说道。 麦克默多点点头。
“你说得好,鲍德温兄弟,"麦克默多说道,“你我过去往往意见不合,可是今晚你倒说对了。”
“那么,他在哪里呢?我们在哪里能见到他?”
“可敬的身主,"麦克默多热情洋溢地说道,“我要向你建议,这对我们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不便在会上公开讨论。我并不是不信任在座的哪位弟兄。可是只要有只言片语传到那个侦探耳中,我们就会失掉抓到他的一切机会。我要求分会选择一些最可靠的人。假如我可以提议的话,参议员先生,你自己算一个,还有鲍德温兄弟,再找五个人。那么我就可以自由地发表我所知道的一切,也可以说一说我打算怎么做了。”
麦克默多的建议马上被采纳了。选出的人员除了麦金蒂和鲍德温以外,还有面如鹫鹰的书记哈拉威、老虎科马克、凶残的中年杀人凶手司库卡特和不顾生死的亡命徒威拉比两兄弟。
大家精神上仿佛笼罩了一片乌云,许多人头一次开始看到,在他们居住得那么久的地方,一片为被害者复仇的乌云——法律,弥漫在晴空。
他们施加于他人的恐怖,过去被他们认为是远不会遭到报应的,现在却使他们大吃一惊,这种果报来得如此急迫,紧压在他们头上。所以党徒们例常的欢宴,这次却抑郁不欢,草草收场了。党徒们很早就走开了。只有他们的头领们留下议事。
“麦克默多,现在你说吧,"他们孤零零的七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麦金蒂说道。
“我刚才说过我认识伯尔弟·爱德华,"麦克默多解释说,“我用不着告诉你们,你们就可想到,他在这里用的不是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不是一个蠢才。他诡称名叫史蒂夫·威尔逊,住在霍布森领地。”
“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和他讲过话。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些,要不是收到这封信,我连想也不会再想这件事了。可是现在我深信这就是那个人了。星期三我有事到霍布森领地去,在车上遇到他。他说他是一个记者,那时我相信了他的话。他说他要为纽约一家报纸写稿,想知道有关死酷党人的一切情况,还要了解他所谓的'暴行',他向我问了各种各样问题,打算弄到一些情况。你们可以相信,我什么也没有泄露。他说,‘如果我能得到对我编辑工作有用的材料,我愿出重金酬谢,'我拣我认为他最爱听的话说了一遍,他便付给我一张二十元纸币作酬金。他又说,'如果你能把我所需要的一切告诉给我,那我就再加十倍酬金。'”
“那么,你告诉他些什么?”
“我可以虚构出任何材料。”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报馆的人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在霍布森领地下了车,我也随着下了车。我走进了电报局,他刚从那里离开。
“'喂,'在他走出去以后,报务员说道,‘这种电文,我想我们应当加倍收费才对。'我说,‘我想你们是应当加倍收的。'我们都觉得他填写的电报单象中文那么难懂。这个职员又说:'他每天都来发一份电报。'我说,‘对,这是他报纸的特别新闻,他怕别人知道。'这就是那时候那个报务员和我所想到的。可是现在我想的却截然不同了。”
“天哪!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麦金蒂说道,“可是你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对付这件事呢?”
“为什么不立刻去收拾他呢?"有一个党徒提议说。
“哎,不错,愈早愈好。”
“如果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就立刻这样去做了,"麦克默多说道,“我只知道他在霍布森领地,可不知道他的寓所。不过,只要你们接受我的建议,我倒有一个计划。”
“好,什么计划?”
“明天早晨我就到霍布森领地去,我通过报务员去找他。我想,他能打听出这个人的住处。好,那么,我可以告诉他我自己就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我告诉他,只要他肯出高价,我就把分会的秘密告诉他。他一定会同意。那时我就告诉他,材料在我家里。因为到处都有人,不便让他白天到我家去。他自然知道这是一种起码的常识。我让他夜晚十点钟来我家看那些材料,那时我们一定可以抓住他了。”
“这样好吗?”
“其余的事,你们可以自己去筹划。寡妇麦克娜玛拉家是一座孤零零的住宅。她绝对可靠而且聋得象一根木桩。只有斯坎伦和我住在她寓所。假如他答应来的话,我就告诉你们,我会让你们七个人九点钟到我这里来。我们就把他搞进屋。假如他还能活着出去,嗯,那他后半辈子就可以大吹伯尔弟·爱德华的运气了。”
“这么说,平克顿侦探公司该有一个空缺了。要不,就是我弄错了,"麦金蒂说道,“就谈到这里吧,麦克默多。明天九点钟我们到你那儿去。他走进来以后,你只要把门关上,其它的事就由我们处理好了。”
7、尾声
经过警署审理,约翰·道格拉斯案转到上一级法庭。地方法庭以自卫杀人无罪,宣判释放。“不借任何代价,一定要让他离开英国,"福尔摩斯给爱德华妻子的信中写道,“这里危机四伏,甚至比他逃过的那些危难还要凶险许多。在英国,没有你丈夫安全栖身之地。”
两个月过去了,我们把这件案子渐渐淡忘了。可是一天早晨,我们的信箱里收到一封莫名片妙的信。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天哪,福尔摩斯先生,天哪!"既无地址,又无署名。我看了这离奇古怪的语句,不觉好笑,可是福尔摩斯却显得异常严肃。
“这一定是坏事情,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双眉紧锁坐在那里。
夜里已经很晚了,我们的女房东赫德森太太进来通报说,有一位绅士有要事求见福尔摩斯。紧随着通报人之后,我们在伯尔斯通庄园所结识的朋友塞西尔·巴克走了进来。
巴克面色阴郁,形容憔悴。
“我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可怕的消息,福尔摩斯先生,"巴克说道。
“我也很担忧呢,"福尔摩斯说道。
“你没有接到电报吗?”
“我收到一个人写来的信。”
“可怜的道格拉斯。他们告诉我,他的真名叫爱德华,可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贝尼托峡谷的杰克·道格拉斯。在三星期以前,他们夫妇二人一起乘巴尔米拉号轮船到南非洲去了。”
“不错。”
“昨夜这艘船已驶抵开普敦。今天上午我收到道格拉斯夫人的电报:‘杰克于圣赫勒纳岛附近大风中不幸落海。没有人知道如何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艾维·道格拉斯’”
“哎呀!原来如此!"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嗯,我可以肯定,这是有人在幕后周密安排与指挥的。”
“你是说,你认为这不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吗?”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意外事故的。”
“他是被人谋杀的吗?”
“当然了!”
“我也认为是这么回事。这些万恶的死酷党人,这一伙该死的复仇主义罪犯……”
“不,不,我的好先生,"福尔摩斯说道,“这里另有一个主谋的人。这不是一个使用截短了的猎枪和拙笨的六响左轮的案件。你可以说这是一个老对手干的。可是我说这是莫里亚蒂的手法。这次犯罪行动是从伦敦指挥的,不是从美国来的。”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因为下这种毒手的人是一个不甘心失败的人,这个人完全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所作的一切事都一定要达到目的。这样一个有才智的人和一个庞大的组织动手去消灭一个人,就如同铁锤砸胡桃,用力过度显得荒谬可笑,不过,这胡桃自然轻而易举地被砸碎了。”
“这个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知道这些事,还是莫里亚蒂的一个助手走漏的消息。这些美国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他们象其他外国罪犯那样,要在英国作案,自然就与这个犯罪的巨匠合伙了。从那时期,他们要害的人的命运就注定了。最初莫里亚蒂派他的手下去寻找要谋杀的人,然后指示怎样去处理这件事。结果,当他看到鲍德温暗杀失败的报告以后,他就亲自动手了。你曾听到我在伯尔斯通庄园向贵友警告过,未来的危险比过去的要严重得多。我没说错吧?”
巴克生气地攥紧拳头敲打着自己的头部,说道:“你是说我们只能听任他们摆布吗?你是说没有一个人能敌得过这个魔王吗?”
“不,我没这么说,"福尔摩斯说道,他的双眼似乎远望着未来,“我并没有说他是不能打倒的。可是你必须给我时间——你必须给我时间!”
一时之间,我们大家沉默不语,而福尔摩斯颇有预见的炯炯双目似欲望穿云幕。 十一、巴斯克维的猎犬
1、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桌旁早餐,他除了时常彻夜不眠之外,早晨总是起得很晚的。我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拿起了昨晚那位客人遗忘的手杖。这是一根很精致而又沉重的手杖,顶端有个疙疸;这种木料产于槟榔屿,名叫槟榔子木。紧挨顶端的下面是一圈很宽的银箍,宽度约有一英寸。上刻“送给皇家外科医学院学士杰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们赠”,还刻有“一八八四年”。这不过是一根旧式的私人医生所常用的那种既庄重、坚固而又实用的手杖。
“啊,华生,你对它的看法怎么样?”
福尔摩斯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我原以为我摆弄手杖的事并没有叫他发觉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呢?我想你的后脑勺儿上一定长了眼睛了吧。”
“至少我的眼前放着一把擦得很亮的镀银咖啡壶。”他说,“可是,华生,告诉我,你对咱们这位客人的手杖怎样看呢?
遗憾的是咱们没有遇到他,对他此来的目的也一无所知,因此,这件意外的纪念品就变得更重要了。在你把它仔细地察看过以后,把这个人给我形容一番吧。”
“我想,”我尽量沿用着我这位伙伴的推理方法说,“从认识他的人们送给他这件用来表示敬意的纪念品来看,摩梯末医生是一位功成名就、年岁较大的医学界人士,并且很受人尊敬。”
“好哇!”福尔摩斯说:“好极了!”
“我还认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出诊时多半是步行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根手杖原来虽很漂亮,可是,已经磕碰得很厉害了,很难想象一位在城里行医的医生还肯拿着它。下端所装的厚铁包头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因此,显然他曾用它走过很多的路。”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说。
“还有,那上面刻着‘C.C.H.的朋友们’,据我猜想,所指的大概是个猎人会[因为猎人(Hunter)一词的头一个字母是H,所以华生推想C.C.H.可能是个什么猎人会组织名称的缩写字。——译者注];他可能曾经给当地的这个猎人会的会员们作过一些外科治疗,因此,他们才送了他这件小礼物表示酬谢。”
“华生,你真是大有长进了,”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并点了支纸烟,“我不能不说,在你热心地为我那些微小的成就所作的一切记载里面,你已经习惯于低估自己的能力了。也许你本身并不能发光,但是,你是光的传导者。有些人本身没有天才,可是有着可观的激发天才的力量。我承认,亲爱的伙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这么多的话,不可否认,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快乐。因为过去他对于我对他的钦佩和企图将他的推理方法公诸于众所作的努力,常是报以漠然视之的态度,这样很伤我的自尊心。而现在我居然也能掌握了他的方法,并且实际应用起来,还得到了他的赞许,想起这点我就感到很骄傲。现在他从我手中把手杖拿了过去,用眼睛审视了几分钟,然后带着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放下了纸烟,把手杖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镜仔细察看起来。
“虽很简单,但还有趣,”他说着就重新在他所最喜欢的那只长椅的一端坐下了,“手杖上确实有一两处能够说明问题。它给我们的推论提供了根据。”
“我还漏掉了什么东西吗?”我有些自负地问道,“我相信我没有把重大的地方忽略掉。”
“亲爱的华生,恐怕你的结论大部分都是错误的呢!坦白地说吧,当我说你激发了我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在我指出你谬误之处的同时,往往就把我引向了真理。但并不是说这一次你完全错误了。那个人肯定是一位在乡村行医的医生,而且他确是常常步行的。”
“那么说,我的猜测就是对的了。”
“也只是到这个程度而已。”
“但是,那就是全部事实了。”
“不,不,亲爱的华生,并非全部——决不是全部。譬如说,我倒愿意提出,送给这位医生的这件礼物,与其说是来自猎人会,倒不如说是来自一家医院;由于两个字头‘C.C.’是放在‘医院’一词(在英文中,医院一词的字头也是H)之前的。因此,很自然的使人想起了CharingCross这两个字来。”
“也许是你对了。”
“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咱们拿这一点当作有效的假设的话,那我们就又有了一个新的根据了。由这个根据出发,就能对这位未知的来客进行描绘了。”
“好吧!假设‘C.C.H.’所指的就是查林十字医院,那么我们究竟能得出什么进一步的结论呢?” “难道就没有一点能够说明问题的地方了吗?既然懂得了我的方法,那么就应用吧!”
“我只能想出一个明显的结论来,那个人在下乡之前曾在城里行过医。”
“我想咱们可以大胆地比这更前进一步,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最可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这样的赠礼的行动呢?在什么时候,他的朋友们才会联合起来向他表示他们的好意呢?显然是在摩梯末为了自行开业而离开医院的时候。
我们知道有过一次赠礼的事;我们相信他曾从一家城市医院转到乡村去行医。那么咱们下结论,说这礼物是在这个转换的当儿送的不算过分吧。”
“看来当然是可能的。”
“现在,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不会是主要医师,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在伦敦行医已有了相当名望的时候,才能据有这样的地位,而这样的一个人就不会迁往乡村去了。那么,他究竟是个做什么的呢?如果说他是在医院里工作而又不算在主要医师之列,那么他就只可能是个住院外科医生或者是住院内科医生——地位稍稍高于医学院最高年级的学生;而他是在五年以前离开的——日期是刻在手杖上的,因此你的那位严肃的、中年的医生就化为乌有了。亲爱的华生,可是这里出现了一位青年人,不到三十岁,和蔼可亲、安于现状、马马虎虎,他还有一只心爱的狗,我可以大略地把它形容成比狸犬大,比獒犬小。”
我不相信地笑了起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向后靠在长椅上,向天花板上吐着飘荡不定的小烟圈。
“至于后一部份,我无法检查你是否正确,”我说,“但是要想找出几个有关他的年龄和履历的特点来,至少是不怎么困难的。”我从我那小小的放医学书籍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医药手册来,翻到人名栏的地方。里面有好几个姓摩梯末的,但只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来客。我高声地读出了这段记载:
“杰姆士·摩梯末,一八八二年毕业于皇家外科医学院,德文郡达特沼地格林盆人。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四年在查林十字医院任住院外科医生。因著文《疾病是否隔代遗传》而获得杰克逊比较病理学奖金。瑞典病理学协会通讯会员。曾著有《几种隔代遗传的畸形症》(载于一八八二年的《柳叶刀》),[《柳叶刀》(原文为Lance)是英国的一种医学杂志,至今仍继续出版。——译者注]《我们在前进吗?》(载于一八八三年三月份的《心理学报》)。曾任格林盆、索斯利和高冢村等教区的医务官。”
“并没有提到那个本地的猎人会啊,华生!”福尔摩斯带着嘲弄的微笑说,“正象你所说的观察结果一样,他不过是个乡村医生;我觉得我的推论是很正确的了。至于那些形容词,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说过‘和蔼可亲、安于现状和马马虎虎’。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待人亲切的人才会收到纪念品;只有不贪功名的人才会放弃伦敦的生涯而跑到乡村去;只有马马虎虎的人才会在你的屋里等了一小时以后不留下自己的名片,反而留下自己的手杖。”
“那狗呢?”
“经常是叼着这根手杖跟在它主人的后面。由于这根木杖很重,狗不得不紧紧地叼着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就能看得很清楚了。从这些牙印间的空隙看来,我以为这只狗的下巴要比狸犬下巴宽,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是……对了,它一定是一只卷毛的长耳 这位客人的外表,对我来说真是值得惊奇的事,因为我先前预料的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医生,而他却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长长的鼻子象只鸟嘴,突出在一双敏锐而呈灰色的眼睛之间,两眼相距很近,在一副金边眼镜的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他这一行人常爱穿的衣服,可是相当落拓,因为他的外衣已经脏了,裤子也已磨损。虽然还年轻,可是长长的后背已经弯曲了,他在走路的时候头向前探着,并具有贵族般的慈祥风度。他一进来,眼光马上就落在福尔摩斯拿着的手杖上了,他欢呼一声就向他跑了过去。“我太高兴了!”他说道,“我不能肯定究竟是把它忘在这里了呢?还是忘在轮船公司里了。我宁可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失去这根手杖。”
“我想它是件礼物吧。”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医院送的吗?”
“是那里的两个朋友在我结婚时送的。”
“唉呀!天哪,真糟糕!”福尔摩斯摇着头说。
摩梯末医生透过眼镜稍显惊异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糟糕?”
“因为您已经打乱了我们的几个小小的推论。您说是在结婚的时候,是吗?”
“是的,先生,我一结婚就离开了医院,也放弃了成为顾问医生[顾问医生为医生中之地位最高者。顾问医生停止一般医疗工作而专门协助诊断治疗一般医生难以诊治之疑难病症。——译者注]的全部希望。可是,为了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来,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
“啊哈!我们总算还没有弄错。”福尔摩斯说道,“嗯,杰姆士·摩梯末博士……”
“您称我先生好了,我是个卑微的皇家外科医学院的学生。”
“而且显而易见,还是个思想精密的人。”
“一个对科学略知一二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在广大的未知的海洋岸边拣贝壳的人。我想我是在对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讲话,而不是……”
“不,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很高兴能见到您,先生。我曾听到人家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并论。您使我很感兴趣,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想不到会看见这样长长的头颅或是这种深深陷入的眼窝。您不反对我用手指沿着您的头顶骨缝摸一摸吧,先生?在没有得到您这具头骨的实物以前,如果按照您的头骨做成模型,对任何人类学博物馆说来都会是一件出色的标本。我并不想招人讨厌,可是我承认,我真是羡慕您的头骨。”
歇洛克·福尔摩斯用手势请我们的陌生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看得出来,您和我一样,是个很热心于思考本行问题的人,如同我对我的本行一样。”他说道,“我从您的食指上能看出来您是自己卷烟抽的;不必犹豫了,请点一支吧。”
那人拿出了卷烟纸和烟草,在手中以惊人的熟练手法卷成了一支。他那长长的手指抖动着,好象昆虫的触须一样。
福尔摩斯很平静,可是他那迅速地转来转去的眼珠使我看出,他已对我们这位怪异的客人发生了兴趣。
“我认为,先生,”他终于说起话来了,“您昨晚赏光来访,今天又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研究我的头颅吧?”
“不,先生,不是的,虽然我也很高兴有机会这样做。我所以来找您,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是个缺乏实际经验的人,而且我忽然遇到了一件最为严重而又极为特殊的问题。由于我确知您是欧洲第二位最高明的专家……”
“喝,先生!请问,荣幸地站在第一位的是谁呢?”福尔摩斯有些刻薄地问道。
“对于一个具有精确的科学头脑的人来说,贝蒂荣先生办案的手法总是具有很强的吸引力的。”
“那么您去找他商讨不是更好吗?”
“先生,我是说,就具有精确的科学头脑的人说来。可是,就对事物的实际经验说来,众所共知的,您是独一无二的了。东西
我相信,先生,我并没有在无意之中……”
“不过稍微有一点罢了,”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摩梯末医生,最好请您立刻把要求我协助的问题明白地告诉我吧。”
2、巴斯克维尔的灾祸
“我口袋里有一篇手稿,”杰姆士·摩梯末医生说道。“在您进屋时我就看出来了,”福尔摩斯说。
“是一张旧手稿。”
“是十八世纪初期的,否则就是假造的了。”
“您怎么知道的呢,先生?”
“在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那手稿一直露着一两英寸的光景。如果一位专家不能把一份文件的时期估计得相差不出十年左右的话,那他就真是一位差劲儿的蹩脚专家了。可能您已经读过了我写的那篇关于这问题的小论吧。据我判断,这篇手稿是在一七三○年写成的。”
“确切的年代是一七四二年。”摩梯末医生从胸前的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这份祖传的家书,是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交托给我的,三个月前他忽遭惨死,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的惊恐。可以说,我是他的朋友,同时又是他的医生。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先生,很敏锐,经验丰富,并和我一样地讲求实际。他把这份文件看得很认真,他心里早已准备接受这样的结局了;而结果,他竟真的得到了这样的结局。”
福尔摩斯接过了手稿,把它平铺在膝头上。
“华生,你注意看,长S和短S的换用,这就是使我能确定年代的几个特点之一。”
我凑在他的肩后看着那张黄纸和退了色的字迹。顶上写着“巴斯克维尔庄园”,再下面就是潦草的数字“1742”。
“看来好象是一篇什么记载似的。”
“对了,是关于一件在巴斯克维尔家流传的传说。”
“不过我想您来找我恐怕是为了当前的和更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吧?”
“是近在眼前的事,这是一件最为现实和急迫的事了,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做出决定。不过这份手稿很短,而且与这件事有着密切联系。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把它读给您听。”
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两手的指尖对顶在一起,闭上了眼睛,显出一副听其自然的神情。摩梯末将手稿拿向亮处,以高亢而嘶哑的声音朗读着下面的奇特而古老的故事:
“关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事有过很多的说法,我所以要写下来是因为我相信确曾发生过象我所写的这样的事。我是修果·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这件事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而我父亲又是直接听我祖父说的。儿子们,但愿你们相信,公正的神明能够惩罚那些有罪的人,但是只要他们能祈祷悔过,无论犯了多么深重的罪,也都能得到宽恕。你们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用因为前辈们所得的恶果而恐惧,只要自己将来谨慎就可以了,以免咱们这家族过去所尝到的深重的痛苦重新落在咱们这些败落的后代身上。
“据说是在大叛乱时期[指英国1642—1660年的内战而言。——译者注](我真心地向你们推荐,应该读一读博学的克莱仑顿男爵所写的历史),这所巴斯克维尔大厦本为修果·巴斯克维尔所占用,无可否认,他是个最卑俗粗野、最目无上帝的人了。事实上,如果只是这一点的话,乡邻本是可以原谅他的,因为在这一地区圣教从来就没有兴旺过。他的天性狂妄、残忍,在西部已是家喻户晓了。这位修果先生偶然地爱上了(如果还能用这样纯洁的字眼称呼他那卑鄙的情欲的话)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附近种着几亩地的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可是这位少女一向有着谨言慎行的好名声,当然要躲着他了,何况她还惧怕他的恶名。后来有一次,在米可摩斯节[基督教纪念圣徒麦可(St.Michael)的节日(每年9月29日)。——译者注]那天,这位修果先生知道她的父兄俩都出门去了,就和五六个游手好闲的下流朋友一起,偷偷地到她家去把这个姑娘抢了回来。他们把她弄进了庄园,关在楼上的一间小屋子里,修果就和朋友们围坐狂欢痛饮起来,他们在夜里是常常这样干的。这时,楼上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听到了楼下狂歌乱吼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脏字,已是惊恐万分不知所措了。有人说,修果·巴斯克维尔酒醉时所说的那些话,不管是谁,即使是重说一遍都可能会遭到天谴。最后,她在恐惧已极的情况之下竟干出来一桩就连最勇敢和最狡黠的人都会为之咋舌的事来。
她从窗口出来,攀缘着至今仍爬满南墙的蔓藤由房檐下面一直爬了下来,然后就穿过沼地直往家里跑去了,庄园离她家约有九英里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修果离开了客人,带着食物和酒——说不定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就去找被他掳来的那个姑娘去了,可是竟发现笼中之鸟已经逃走了。随后,他就象中了魔似地冲下楼来,一到饭厅就跳上了大餐桌,眼前的东西,不管是酒瓶还是木盘全都被他踢飞了。他在朋友面前大嚷大闹着说:只要当晚他能追上那丫头,他愿把肉体和灵魂全都献给恶魔任其摆布。当那些纵酒狂饮的浪子们被他的暴怒吓得目瞪口呆的时候,有一个特别凶恶的家伙——也许是因为他比别人喝得更醉——大叫着说应当把猎狗都放出去追她。修果听他一说就跑了出去,高呼马夫牵马备鞍并把犬舍里的狗全都放出来,把那少女丢下的头巾给那些猎狗闻了闻就把它们一窝蜂地轰了出去,这些狗在一片狂吠声中往被月光照耀着的沼地上狂奔而去。
“这些浪子们目瞪口呆地站着,不知道这样匆匆忙忙地搞了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弄明白了到沼地里去要干什么,接着又都大喊大叫起来了,有的人喊着要带手枪,有的人找自己的马,有的人甚至还想再带一瓶酒。最后,他们那疯狂的头脑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十三个人全体上马追了下去。头顶上的月亮清清楚楚地照着他们,他们彼此紧靠一起顺着那少女返家的必经之途疾驰而去。
“在他们跑了一二英里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沼地里的牧人,他们大喊着问他看到了他们所追捕的人没有。据说那牧人当时被吓得简直都说不出话来了,后来,他终于说他确实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少女,后面还有一群追索着她的猎狗。‘我看到的还不止这些呢,’他说道,‘修果·巴斯克维尔也骑着他那黑马从这里过去了,还有一只魔鬼似的大猎狗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后面。上帝啊,可别让那样的狗跟在我的后面!’那些醉鬼老爷们骂了那牧人一顿就又骑着马赶了下去。可是不久他们就被吓得浑身发冷了。因为他们听到沼地里传来了马跑的声音,随后就看到了那匹黑马,嘴里流着白沫跑了过去,鞍上无人,缰绳拖在地上。从那时起那些浪子们就都挤到了一起,因为他们已经感到万分恐怖了,可是他们总还是在沼地里前进着。如果他们只是一个人走在那里的话,无疑地早就会拨转马头跑回去了。他们就这样慢慢地骑着前进,最后终于赶上了那群猎狗。这些狗虽然都是以骁勇和优种出名的,可是这时竟也挤在沼地里的一条深沟的尽头处,竞相哀鸣起来,有些只已经逃之夭夭了,有些则颈毛直竖,两眼直瞪瞪地向前面一条窄窄的小沟里望着。
“这帮人勒住了马,可以猜想得到,他们现在已比出发的时候清醒得多了。其中大多数已经不想再前进了,可是有三个胆子最大的——也许是醉得最厉害的——继续策马向山沟走了下去。前面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平地,中间立着两根大石柱——至今还可以看到——是古时不知是谁立起来的。月光把那块空地照得很亮,那因惊恐和疲惫而死的少女就躺在那块空地的中央。可是使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酒鬼毛骨悚然的既不是少女的尸体,也不是躺在她近旁的修果·巴斯克维尔的尸体,而是站在修果身旁撕扯着他喉咙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一只既大又黑的畜生,样子象一只猎狗,可是谁也没见过这样大的猎狗。正当他们看着那家伙撕扯修果·巴斯克维尔的喉咙的时候,它把闪亮的眼睛和直流口涎的大嘴向他们转了过来。三个人一看就吓得大叫起来,赶忙拨转马头逃命去了,甚至在穿过沼地的时候还惊呼不已。据说其中的一个因为看到了那家伙当晚就吓死了,另外两个也落得个终身精神失常。 “我的儿子们啊,这就是那只猎狗的传说的来历,据说从那时起那只狗就一直可怕地骚扰着咱们的家族。我所以要把它写下来,还因为我觉得:随便听到的东西和猜测的东西要比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可怕得多。不可否认,在咱家的人里,有许多都是未得善终的,死得突然、凄惨而又神秘。但愿能得上帝无边慈爱的庇护,不致降罚于我等三代以至四代唯圣经是听的人们。我的儿子们,我借上帝之名命令你们,并且劝你们要多加小心,千万要避免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走过沼地。
“〔这是修果·巴斯克维尔[此修果·巴斯克维尔为这篇家书开头所提到之修果·巴斯克维尔之同名后代。——译者注]留给两个儿子罗杰和约翰的家书,并敦嘱二人万勿将此事告知其姊伊莉莎白。〕”
摩梯末医生读完了这篇怪异的记载之后就把眼镜推上了前额,直望着歇洛克·福尔摩斯。福尔摩斯打完呵欠就把烟头扔进了炉火。
“嗯?”他说。
“您不觉得很有趣味吗?”
“对一个搜集神话的人来说,是很有趣味的。”
摩梯末医生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张折叠着的报纸。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要告诉您一件发生时间较近的事。这是一张今年五月十四日的《德文郡纪事报》。是一篇有关几天前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简短叙述。”
我的朋友上身稍向前倾,神色也变得专注起来。
我们的来客重新放好了眼镜,又开始读了起来:
“最近,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之暴卒,使本郡不胜哀悼。据云,在下届选举中,此人可能被选为中部德文郡自由党候选人。虽然查尔兹爵士在巴斯克维尔庄园居住不久,但其厚道与慷慨已深得周围群众之敬爱。值此暴发户充斥之时,如查尔兹这样一支名门之后,竟能致富还乡,重振因厄运而中衰之家声,诚为可喜之事。众所周知之查尔兹爵士曾在南非投机致富。但他较之一直于到倒霉为止的人们聪明,他带着变卖了的资财返回英伦。他来到巴斯克维尔庄园不过两年,人们普遍在谈论着他那庞大的重建和修幕的计划,然此计划已因其本人逝世而中断。因他并无子嗣,他曾公开表示,在他有生之日整个乡区将得到他的资助,因此,有很多人都悲悼他的暴亡。至于他对本地及郡慈善机关的慷慨捐输,本栏曾常有登载。
“验尸之结果尚未能将与查尔兹爵士之死亡相关之诸情况弄清,至少尚未能消除由于当地之迷信所引起之诸种谣传。毫无理由怀疑有任何犯罪成分,或想象死亡并非由于自然原因。查尔兹爵士为鳏夫,据说他在某些方面表现精神状态有些反常。他虽有如许财产,但个人所好却很简单。巴斯克维尔庄园中之仆人只有白瑞摩夫妇二人,丈夫是总管,妻子当管家妇。他们的已被几个朋友证实了的证词说明:查尔兹爵士曾有健康情况不良之征象,尤其是几点心脏症状;表现在面色改变、呼吸困难和严重的神经衰弱。死者的朋友和私人医生杰姆士·摩梯未也提供了同样的证明。
“案件实情甚为简单。查尔兹·巴斯克维尔有一种习惯,每晚在就寝前,须沿巴斯克维尔庄园出名之水松夹道散步。白瑞摩夫妇的证词说明死者之习惯确是如此。五月四日,查尔兹爵士曾声称他第二天想去伦敦,并曾命白瑞摩为他准备行李。当晚他照常出去作晚间散步,他常吸着雪茄散步,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在十二点钟的时候,白瑞摩发现厅门还开着,他吃了一惊,于是就点了灯笼,出去寻找主人。当时外面很潮湿,所以沿着夹道下去很容易看到爵士的足迹,小路的中间有个通向沼地的栅门。种种迹象都说明查尔兹爵士曾站在门前,然后他就沿着夹道走了下去,他的尸体就是在夹道的末端被发现的。有一件尚未得到解释的事实就是:白瑞摩说,他主人的足迹在过了通往沼地的栅门后就变了样,好象是从那以后就换用足尖走路了。有一个叫作摩菲的吉卜赛马贩子,当时正在沼地里距出事地点不远的地方,可是他自己承认当时酒醉得很厉害。他说他曾听到过呼喊声,但说不清是来自哪方。在查尔兹爵士身上找不出遭受暴力袭击的痕迹,可是医生的证明中曾指出面容变形到几乎难以相信的程度的、躺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朋友和病人的尸体——据解释说,这是一种在因呼吸困难和心脏衰竭而死的时候常有的现象。这一解释已为尸体解剖所证明,说明存在着由来已久的官能上的病症。法院验尸官也缴呈了一份与医生证明相符的判断书。如此结束究属妥善,因查尔兹爵士之后代仍将在庄园居住,并将继续不幸为之中断的善行,因此,显然此点具有极端重要性,如验尸官平凡的发现不能最后扑灭那些邻里相传的有关此事的荒诞故事,则欲为巴斯克维尔庄园找个住户就很困难了。据了解,如果说爵士还有活着的最近的亲属的话,那就是他弟弟的儿子亨利·巴斯克维尔先生了。以前曾听说这位年轻人在美洲。现已进行调查,以便通知他来接受这笔为数庞大的财产。”
摩梯末把报纸叠好,放回口袋去。
“福尔摩斯先生,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有关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死亡的事实。”
“我真得感谢您,”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能引起我对这件饶有兴趣的案件的注意。当时我曾读过一些报纸的报导,但那时我正专心致力于梵蒂冈宝石案那件小事,在受着教皇急迫的嘱托之下竟忽略了在英伦发生的一些案件。您说这段新闻已包括了全部公开的事实吗?”
“是的。”
“那么再告诉我一些内幕的事实吧!”他靠在椅背上,把两只手的指尖对顶在一起。显出了他那极为冷静的、法官似的表情。
“这样一来,”摩梯末医生一面说着,一面感情开始激动起来,“就会把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都说出来了,我连验尸官都隐瞒了。因为一个从事科学工作的人,最怕在公众面前显得他似乎是相信了一种流传的迷信。我的另一个动机,就象报纸上所说的那样,如果有任何事情再进一步恶化它那已经相当可怕的名声,那么巴斯克维尔庄园就真的再不会有人敢住了。为了这两个原因,我想,不把我知道的全部事情都说出来还是正确的,因为那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对你说来,我没有理由不开诚布公,彻底谈出来。
“沼地上的住户们住得彼此相距都很远,而彼此居住较近的人们就产生了密切的关系。因此我和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见面的机会就很多。除了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和生物学家斯台普吞先生而外,方圆数十英里之内就再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了。查尔兹爵士是一位喜欢隐居独处的人,可是他的病把我们俩拉到了一起,而且对科学的共同兴趣也大大有助于使我们两人亲近起来。他从南非带回来很多科学资料,我还常常将整个美好动人的傍晚和他共同消磨在研讨对布史人[南非一种原始的、以游牧狩猎为生的种族。——译者注]和豪腾脱人[南非黑人中的一个种族。——译者注]的比较解剖学上。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我看得愈来愈清楚,查尔兹爵士的神经系统已经紧张到极点了。他深信着我读给你听的那个传说——虽然他经常在自己的宅邸之内散步,但一到晚上就说什么也不肯到沼地上去了。福尔摩斯先生,在你看来是那样的不可信,可是,他竟深信他的家已经是厄运临头了。当然,他由上辈得知的传说确实使人不快。可怕的事就要在眼前出现的想法经常占据着他的身心,他不只一次地问过我,是否在夜间出诊的途中看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听见过一只猎狗的嗥叫。后边这个问题他曾问过我好多次,而且总是带着惊慌颤抖的声调。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傍晚我驾着马车到他家去,那是在这件致命的事情发生以前约有三个星期的时候。碰巧他正在正厅门前。我已经从我的小马车上下来站在他的面前了,我忽然看到他的眼里带着极端恐怖的表情,死死地盯视着我的背后。我猛然转过身去,刚刚来得及看到一个象大牛犊似的黑东西飞快地跑了过去。他惊慌恐怖得那样厉害,我不得不走到那动物曾经走过的地方四下寻找了一番。它已经跑了。但是,这件事似乎在他心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我陪着他呆了一晚,就在那时,为了解释他所表现的情绪,他就把我刚来的时候读给您听的那篇记载托我保存了。我所以要提到这一小小的插曲,是因为它在随后发生的悲剧中可能有些重要性,可是在当时,我确实认为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惊恐也是没有来由的。
“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查尔兹爵士才打算到伦敦去。我知道,他的心脏已经受了影响,他经常处于焦虑之中,不管其缘由是如何的虚幻,显然已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我想,几个月的都市生活就能把他变成一个新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斯台普吞先生非常关心他的健康状况,他和我的意见相同。
可是,这可怕的灾祸竟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刻发生了。
“在查尔兹爵士暴死的当晚,总管白瑞摩发现以后,立刻就派了马夫波金斯骑着马来找我,因为我就寝很晚,所以在出事后一小时之内我就来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我验证了所有在验尸过程中提到过的事实。我顺着水松夹道往前观察了他的脚印,看过了对着沼地的那扇栅门的地方,看来他曾在那儿等过人,我注意到由那一点以下的足迹形状的变化。我还发现了,除了白瑞摩在软土地上留下的那些足迹之外没有其他足迹。最后我又细心地检查了尸体,在我到达以前还没有人动过它。查尔兹爵士趴在地上,两臂伸出,他的手指插在泥土里;他的面部肌肉因强烈的情感而紧缩起来,甚至使我无法辨认,确实没有任何伤痕。可是在验尸的时候白瑞摩曾提供了一个不真实的证明。他说在尸体周围的地上没有任何痕迹,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我倒看到了——就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不仅清晰而且是痕迹犹新。”
“足迹?”
“足迹。”
“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摩梯末奇怪地望了我们一会儿,在回答的时候,声音低得几乎象耳语一样:“福尔摩斯先生,是个极大的猎狗的爪印!”
3、疑案
坦白地说,一听到这些话,我浑身都发抖了,医生的声调也在发颤,这说明连他都被亲口说给我们听的那件事所深深地激动了。福尔摩斯惊异地向前探着身,两眼显出当他对一件事极感兴趣时所特有的炯炯发光的专注的眼神。“您真看到了吗?”
“清楚得就象现在我看见您一样。”
“您什么也没有说吗?”
“说又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别人就没有看到呢?”
“爪印距尸体约有二十码,没有人注意到。我想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传说的话,恐怕也不会发现它。”
“沼地里有很多看羊的狗吗?”
“当然有很多,但是这只并不是看羊狗。”
“您说它很大吗?”
“大极了。”
“它没有接近尸体吗?”
“没有。”
“那是个什么样的夜晚?”
“又潮又冷。”
“并没有下雨吧?”
“没有。”
“夹道是什么样的?”
“有两行水松老树篱,高十二英尺,种得很密,人不能通过,中间有一条八英尺宽的小路。”
“在树篱和小路之间还有什么东西吗?”
“有的,在小路两旁各有一条约六英尺宽的草地。”
“我想那树篱有一处是被栅门切断了的吧?”
“有的,就是对着沼地开的那个栅门。”
“还有其他的开口吗?”
“没有了。”
“这样说来,要想到水松夹道里来,只能从宅邸或是由开向沼地的栅门进去罗?”
“穿过另一头的凉亭还有一个出口。”
“查尔兹爵士走到那里没有?”
“没有,他躺下的地方距离那里约有五十码。”
“现在,摩梯末医生,请告诉我——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你所看到的脚印是在小路上而不是在草地上吧?”
“草地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是在小路上靠近开向沼地的栅门那一面吗?”
“是的,是在栅门那一面的路边上。”
“您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还有一点,栅门是关着的吗?”
“关着,而且还用锁锁着呢。”
“门有多高?”
“四英尺左右。”
“那么说,任何人都能爬过来了?”
“是的。”
“您在栅门上看到了什么痕迹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
“怪了!没有人检查过吗?”
“检查过,是我亲自检查的。”
“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简直把人搞得胡里湖涂;显然查尔兹爵士曾在那里站过五分钟到十分钟的样子。”
“您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从他的雪茄上曾两次掉下烟灰来。”
“太妙了,华生,简直是个同行,思路和咱们一样。可是脚印呢?”
“在那一小片沙砾地面上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脚印;我看不出来有别人的脚印。”
歇洛克·福尔摩斯带着不耐烦的神情敲着膝盖。
“要是我在那里该多好!”他喊道,“显然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案件,它为犯罪学专家提供了进行研究工作的广泛的好机会。我本可在那片沙砾地面上看出不少线索来的;但是,现在那些痕迹已被雨水和爱看热闹的农民的木鞋所消灭了。啊!
摩梯末医生,摩梯末医生啊,当时您为什么不叫我去呢!说真的,您该对这件事负责。”
“福尔摩斯先生,我无法既请了您去,而又不把这些真相暴露于世,而且我也已经说明不愿这样做的原因了。同时,同时——”
“为什么您犹豫不说呢?”
“有的问题,就连最精明老练的侦探也是毫无办法的。”
“您是说,这是一件神怪的事情吗?”
“我并没有肯定这样说。” “您是没有肯定这样说。但是,显然您是这样想的。”
“福尔摩斯先生,自从这件悲剧发生之后,我曾听到过一些很难与自然法则相符合的事情。”
“请举例说吧。”
“我知道在这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就有些人曾在沼地里看到过跟所说的这个巴斯克维尔的怪物形状相同的动物,而且决不是科学界所已知道的兽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一只大家伙,发着光,狰狞得象魔鬼似的。我曾盘问过那些人;其中有一个是精明的乡下人,一个是马掌铁匠,还有一个是沼地里的农户;他们都说了关于这个可怕的幽灵的相同的故事,完全和传说之中的狰狞可怕的猎狗相符。您可以相信,全区都被恐惧所笼罩了,敢在夜晚走过沼地的真可以算是大胆的人了。”
“难道您——一个有着科学素养的人,会相信这是神怪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至今为止,我的调查工作的范围还仅限于人世,”他说,“我只与罪恶做了稍许的斗争。但是,要接触到万恶之神,也许就不是我之力所能及的了。但是无论如何,您总得承认,脚印是实实在在的吧。”
“这只古怪的猎狗确是实在得足以撕碎人的喉咙了,可是它又确实象是妖魔。”
“我看得出来,您已经非常倾向于超自然论者了。可是,摩梯末医生,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既持有这种看法,为什么还来找我呢?您以同样的口气对我说,对查尔兹爵士的死进行调查是毫无用处的,而您却又希望我去调查。”
“我并没有说过希望您去调查啊。”
“那么,我怎样才能帮助您呢?”
“希望您告诉我,对于即将抵达滑铁卢车站的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应该怎么办呢?”摩梯末医生看了看他的表,“他在一个钟头零一刻钟之内就要到了。”
“他就是继承人吗?”
“对了,查尔兹爵士死后,我们对这位年轻的绅士进行了调查,才发现他一直就在加拿大务农。根据我们的了解,由种种方面看来,他都是个很好的人。我现在不是作为一个医生,而是作为查尔兹爵士遗嘱的受托人和执行人说话的。”
“我想没有其他申请继承的人了吧?”
“没有了。在他的亲属之中,我们唯一能够追溯到的另一个人就是罗杰·巴斯克维尔了。他是兄弟三个之中最年轻的一个,查尔兹爵士是最年长的一个,年轻时就死了的二哥就是亨利这孩子的父亲。三弟罗杰是家中的坏种,他和那专横的老巴斯克维尔可真是一脉相传;据他们说,他长得和家中的老修果的画像维妙维肖。他闹得在英格兰站不住脚了,逃到了美洲中部,一八七六年生黄热病死在那里。亨利已是巴斯克维尔家最后仅存的子嗣。在一小时零五分钟之后,我就要在滑铁卢车站见到他了。我接到了一份电报,说他已于今晨抵达南安普敦。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您打算让我对他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让他到他祖祖辈辈居住的家里去呢?”
“看来似乎很应该,不是吗?可是考虑到每个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只要到那里去,就会遭到可怕的命运。我想,如果查尔兹爵士在死前还来得及能和我说话的话,他一定会警告我,不要把这古老家族的最后一人和巨富的继承者带到这个致命的地方来。可是,不可否认的,整个贫困、荒凉的乡区的繁荣幸福都系于他的来临了。如果庄园里没有个主人,查尔兹爵士做过的一切善行就会全部烟消云散。由于我个人显然对这事很关心,恐怕我个人的看法对此事影响过大,所以才将这案件向您提出来,并征求您的意见。”
福尔摩斯考虑了一会儿。
“简单说来,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您的意见是说,有一种魔鬼般的力量,使达特沼地变成了巴斯克维尔家人居处不安之所——这就是您的意见吗?”
“至少我可以说,有些迹象说明可能是这样的。”
“是的。可是肯定地说,如果您那神怪的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这青年人在伦敦就会象在德文郡一样地倒霉。一个魔鬼,竟会象教区礼拜堂似的,只在本地施展权威,那简直太难以想象了。”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亲身接触到这些事情,也许您就不会这样轻率地下断语了。根据我的理解,您的意见是:这位青年在德文郡会和在伦敦同样的安全。他在五十分钟内就要到了,您说该怎么办呢?”
“先生,我建议您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叫走您那只正在抓挠我前门的长耳猎犬,到滑铁卢去接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然后呢?”
“然后,在我对此事作出决定之前,什么也不要告诉他。”
“您要用多长时间才能作出决定呢?”
“二十四小时。如果您能在明天十点钟到这里来找我的话,摩梯末医生,那我真是太感谢您了;而且如果您能偕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同来的话,那就会更有助于我作出未来的计划了。”
“我一定这样作,福尔摩斯先生。”他把这约会用铅笔写在袖口上,然后就带着他那怪异的、凝目而视和心不在焉的样子匆忙地走了。当他走到楼梯口时,福尔摩斯又把他叫住了。
“再问您一个问题,摩梯末医生,您说在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死前,曾有几个人在沼地里看见过这个鬼怪吗?”
“有三个人看见过。”
“后来又有人看见过吗?”
“我还没有听说过。”
“谢谢您,早安。”
福尔摩斯带着安静的、内心满足的神情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这表示他已找到了合乎口味的工作了。
“要出去吗,华生?”
“是啊,不过如果能对你有帮助的话,我就不出去。”
“不,我亲爱的伙伴,只有在采取行动的时候,我才会求助于你呢。真妙啊,从某些观点看来,这件事实在特别。在你路过布莱德雷商店的时候,请你叫他们送一磅浓烈的板烟来好吗?谢谢你。如果对你方便的话,请你在黄昏前不要回来,我很想在这段时间里把早上获得的有关这极为有趣的案件的种种印象比较一下。”
我知道,在精神高度集中,权衡点滴证据,作出不同的假设,把它们对比一下,最后再确定哪几点是重要的,哪些是不真实的时候,闭门独处,苦思终日,对我朋友说来是极为必要的。因此我就把时间全部消磨在俱乐部里了,黄昏前一直也没有回到贝克街去。在将近九点钟的时候,我才又坐在休息室里了。
我打开门,第一个感觉就是好象着了火似的,因为满屋都是烟,连台灯的灯光都看不清了。走进去以后,我总算放下了心,因为浓烈的粗板烟气呛得我的嗓子咳了起来。透过烟雾,我模模糊糊地看到福尔摩斯穿着睡衣的身影蜷卧在安乐椅中,口里衔着黑色的陶制烟斗,周围放着一卷一卷的纸。 “着凉了吗,华生?”他说。
“没有,都是这有毒的空气搞的。”
“啊,你说得对,我想空气也确实是够浓的了。”
“浓得简直无法忍受。”
“那么,就打开窗子吧!我看得出来,你整天都呆在俱乐部里吧?”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说得对吗?”
“当然了,可是怎么——”
他讥笑着我那莫名其妙的神情。
“华生,因为你带着一身轻松愉快的神情,使我很想耍耍小把戏拿你开开心。一位绅士在泥泞的雨天出了门;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却干干净净,帽上、鞋上依然发着亮光,他一定是整天呆坐未动。他还是个没有亲近朋友的人,这么说来,他还会到哪里去过呢?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对,相当明显。”
“世界上有的是没有人看得出来的明显的事。你以为我是呆在什么地方的?”
“这不是呆在这里没有动吗?”
“正相反,我到德文郡去过了。”
“‘魂灵’去了吧?”
“正是,我的肉体一直是坐在这只安乐椅里。可是遗憾的是,我竟在‘魂灵’已远远飞走的期间喝掉了两大壶咖啡,抽了多得难以相信的烟草。你走了以后,我派人去斯坦弗警局取来了绘有沼地这一地区的地图,我的‘魂灵’就在这张地图上转了一天。我自信对那个地区的道路已了如指掌了。”
“我想该是一张很详细的地图吧?”
“很详细。”他把地图打开了一部分放在膝头上。“这里就是与我们特别有关系的地区。中间的地方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
“周围是被树林围绕着的吗?”
“是的。我想那条水松夹道,虽然在这儿并没有注明,一定是沿着这条线伸展下去的;而沼地呢,你可以看得出来,是在它的右侧。这一小堆房子就是格林盆村,咱们的朋友摩梯末医生的住宅就在这里。在半径五里之内,你看得到,只有很少几座零星散布的房屋。这里就是事件里提到过的赖福特庄园。这里有一所注明了的房屋,可能就是那位生物学家的住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姓斯台普吞。这里是两家沼地的农舍,高陶和弗麦尔。十四英里以外就是王子镇的大监狱。在这些分散的各点之间和周围伸延着荒漠凄凉的沼地。这里就是曾经演出悲剧的舞台,也许靠我们的帮助,在这舞台上还会演出些好戏呢。”
“这一定是个荒野之地。”
“啊,左近的环境可真太合适了,如果魔鬼真想插足于人世间的事情的话……”
“这么说,你自己也倾向于神怪的说法了。”
“魔鬼的代理人也许是血肉之躯呢,难道不会吗?咱们面临着两个问题:第一,究竟是不是发生过犯罪的事实;第二,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罪行和这罪行是怎样进行的?当然罗,如果摩梯末医生的疑虑是正确的话,我们就要和超乎一般自然法则的势力打交道了;那样,我们的调查工作也就算是到了头了。但是我们只有在各种假设都被推翻之后,才能再回到这条路上来探索。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咱们得关上那窗户了。很奇怪,我总觉得浓厚的空气能使人们的思想集中。虽然我还没有到非钻进箱子去才能思考的地步,可是我相信,如果再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势必会得到那样的结果呢。这件案子,你在脑子里思考过了吗?”
“是的,白天的时候我想得很多。”
“你的看法怎么样呢?”
“太扑朔迷离了。”
“这案件确有其独特之处。它有几个突出的地方。譬如说吧,那足迹的变化,对这一点你的看法是怎样的呢?”
“摩梯末说过,那人在那一段夹道上是用足尖走路的。”
“他不过是重复了一个傻瓜在验尸时说过的话。为什么一个人会沿着夹道用足尖走路呢?”
“那么,该怎样解释呢?”
“他是跑着呢,华生——拼命地跑着,他在逃命,一直跑到心脏破裂伏在地上死去为止。”
“他是为了逃避什么才跑的呢?”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里。种种迹象都说明,这人在开始跑以前已经吓得发疯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据我想象他恐惧的原因是来自沼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最可能的是:只有一个被吓得神魂颠倒的人才会不向房子而向相反的方向跑。如果那吉卜赛人的证词可以被认为是真实的话,他就是边跑边呼救命,而他所跑的方向却正是最不可能得到救助的方向。还有就是,当晚他在等谁呢?为什么他要在水松夹道而不在自己的房子里等人呢?”
“你认为他是在等人吗?”
“那人年事较长并且身体虚弱,我们可以理解,他会在傍晚时分散散步的;可是地面潮湿而夜里又那样冷。摩梯末医生的智慧确是值得我大大赞赏的;他根据雪茄烟灰所得出的结论,说明他竟站了五分钟或十分钟的时间,难道这是很自然的事吗?”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啊!”
“我不以为他每天晚上都在通向沼地的门前伫立等待。相反的,有证据能说明他是躲避沼地的。那天晚上他是在那里等过的,而且是在他要出发到伦敦去的前一个晚上。事情已经略具端倪了,华生,变得前后相符了。请你把我的小提琴拿给我,这件事等咱们明晨和摩梯末医生与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见面时再进一步考虑吧。”
4、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我们的早餐桌很早就收拾干净了,福尔摩斯穿着睡衣等候着约定的拜会。我们的委托人对他的约会很守时刻,钟刚打十点,摩梯末医生就来了,后面跟着年轻的准男爵。准男爵是个短小精悍、生着一双黑眼珠的人,约有三十岁模样,人很结实,眉毛浓重,还有一副显得坚强而好斗的面孔。他穿着带红色的苏格兰式服装,外表显出是个久经风霜、大部时间都在户外活动的人,可是他那沉着的眼神和宁静自信的态度,显现出了绅士的风度。“这就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摩梯末医生说。
“噢,是的,”亨利爵士说道,“奇怪的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即使我的这位朋友没有建议今晨来找您,我自己也会来的。我知道您是善于研究小问题的。今天早晨,我就遇到了一件实在想不通的事。”
“请坐吧,亨利爵士。您是说从您到了伦敦以后已经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吗?”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福尔摩斯先生,多半是开玩笑。如果您能把它叫做信的话,这就是我今早收到的一封信。”
他把信放在桌上,我们都探身去看。信纸的质地平常,呈灰色。收信地址是“诺桑勃兰旅馆”,字迹很潦草,邮戳是“查林十字街”,发信时间是头一天傍晚。
“谁知道您要到诺桑勃兰旅馆去呢?”福尔摩斯用锐敏的目光望着我们的来客问道。
“谁也不可能知道啊。还是在我和摩梯末医生相遇以后,我们才决定的。”
“但是,摩梯末医生无疑已经到那里去过了吧?”
“不,我以前是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的,”医生说,“我们并没有表示过要到这家旅馆去。”
“嗯,好象有谁对你们的行动极为关心呢。”他由信封里拿出了一页叠成四折的半张13×17英寸的信纸。他把这张信纸打开,平铺在桌上。中间有一行用铅印字贴成的句子,是这样写的:
若你看重你的生命的价值或还有理性的话,远离沼地。
只有“沼地”两字是用墨水写成的。
“现在,”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能够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对我的事这样感兴趣呢?”
“您对这件事怎样看法呢,摩梯末医生?无论如何,您总得承认这封信里绝没有什么神怪的成分吧?”
“当然,先生。但是寄信的人倒很可能是个相信这是件神怪的事的人。”
“怎么回事啊?”亨利爵士急促地问道,“我觉得似乎你们二位对我的事比我自己知道得还要多得多。”
“在您离开这间屋子之前,您就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情况了,亨利爵士,这点我保证。”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目前还是请您允许我们只谈关于这封一定是昨天傍晚凑成寄出的很有趣的信吧。有昨天的《泰晤士报》吗,华生?”
“在那个墙角放着呢。”
“麻烦你拿给我可以吗?翻开里面的一版,劳驾,专登主要评论的那一面。”他迅速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篇重要的评论谈的是自由贸易,让我给你们读一读其中的一段吧。
“可能你还会重被花言巧语哄得相信,保护税则会对你的本行买卖或是工业具有鼓励的作用,但若从理性出发,由长远来看的话,此种立法命定会使国家远离富足,减低进口总价值,并降低此岛国之一般生活水平。”
“华生,你对这事的想法如何呢?”福尔摩斯欣喜莫名地叫了起来,很满意似地搓着手,“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很可钦佩的情感吗?”
摩梯末医生带着职业的兴趣的神气望着福尔摩斯,而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则将一对茫然的眼睛盯住了我。
“我不大懂得税则这一类的事情,”亨利爵士说道,“可是据我看来,就这封短信来说,我们已经有点离题了。”
“正相反,我认为我们恰恰是在正题上呢,亨利爵士。华生对于我所采用的方法比您知道得要多,但恐怕就连他也不见得十分了解这个长句子的重要性呢。”
“是的,我承认我看不出来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可是,我亲爱的华生啊,两者之间的联系是这样的紧密,短信中的各个单字都是由这个长句中抽出来的。例如:‘你’、‘你的’、‘生’、‘命’、‘理性’、‘价值’、‘远离’等,你现在还看不出来这些字是由那里弄来的吗?”
“天那!您太对了!唉呀,您可真聪明!”亨利爵士喊了起来。
“如果对此还有任何怀疑之处的话,‘远离’和‘价值’这几个字是由同一处剪下来的,这个事实就足以消除怀疑了。”
“嗯,现在……确实!”
“实在,福尔摩斯先生,这完全是我料想不到的事,”摩梯末医生惊异地盯着我的朋友说,“如果有任何人说这些字是由报纸上剪下来的,我也能够相信,可是您竟能指出是哪份报纸,还说是剪自一篇重要的社论,这可是我所听过的最了不起的事了。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想,医生,您能区别黑人和爱斯基摩人的头骨吧?”
“当——然了。”
“但是,怎样区别呢?”
“因为那是我的特殊嗜好,那些区别是很明显的。眉骨隆起,面部的斜度,颚骨的线条,还有……”
“这也是我的癖好啊,那不同点也是同样的明显,正象黑人和爱斯基摩人在您眼中的区别一样。在我看来,《泰晤士报》里所用的小五号铅字和半个便士一份的晚报所用的字体拙劣的铅字之间,也同样具有着很大的区别。区别报纸所用的铅字,对犯罪学专家说来,是最基本的知识中的一部分。不过,坦白地说,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一次把《李兹水银报》和《西方晨报》搞混了。但是《泰晤士报》评论栏所采用的字型是非常特殊的,不可能被误认为是其他的报纸。
因为这封信是昨天贴成的,所以很可能在昨天的报纸里就能找到这些文字。”
“我明白了,那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道,“剪成这封短信的那个人是用一把剪刀……”
“是剪指甲的剪刀,”福尔摩斯说,“您可以看得出来,那把剪子的刃很短,因为用剪子的人在剪下‘远离’这个词的时候不得不剪两下。”
“正是这样。那么就是说,有一个人用一把短刃剪刀剪下了这封短信所用的字,然后用浆糊贴了上去……” “用胶水。”福尔摩斯说。
“是用胶水贴在纸上的。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沼地’这个词竟是写的呢?”
“因为他在报纸上找不到这个词。其他字都是在任何一份报纸里都能找得到的常用字,可是‘沼地’这个词就不怎么常用了。”
“啊,当然了,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了。您从这封短信里还看出些什么别的东西吗,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一二迹象是可供研究的。他为了消灭所有的线索,确曾费了极大的苦心呢。这住址,您看得出来,是写得很潦草的。可是《泰晤士报》这份报纸除了受过很高教育的人之外,是很少有人看它的。因此,我们可以假定,这封信是个受过相当教育的人写的,可是他装成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
而从他尽力掩饰自己的笔迹这一点看来,似乎他这笔迹可能会被您认出或查出来。还有,您可以看得出来,那些字不是贴成一条直线的,有些贴得比其他字要高得多。例如说‘生命’这个词吧,贴得就很不是地方。这一点可能说明剪贴的人的粗心、激动或是慌张。总起来讲,我是比较倾向于后一种想法的,因为这件事显然是重要的,这样一封信的编纂者,看来也不象是个会粗心大意的人。如果他是慌张的话,这就引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问题:为什么他要慌张呢?因为清早寄出的任何信件,在他离开旅馆以前都会送到亨利爵士的手里的。写信的人是怕被人撞见吗——可是怕谁呢?”
“现在我们简直胡猜起来了。”摩梯末医生说道。
“嗯,不如说是在比较各种可能性,并将其中最与实际相近的选择出来;这就是科学地运用想象力,可靠的物质根据永远是我们进行思考的出发点。现在,还有一点,您无疑地又会把它称为胡猜,可是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信上的地址是在一家旅馆里写成的。”
“您根据什么这样说呢?”
“如果您仔细地把它检查一下,您就可以看出来,笔尖和墨水都曾给写信的人添了不少麻烦。在写一个字的当儿,笔尖就两次挂住了纸面,溅出了墨水。在写这样短短的一个地址中间,墨水就干了三次,这说明瓶中的墨水已经很少了。您想吧,私人的钢笔和墨水瓶是很少会这样的,而这两种情况竟会同时出现,当然更是十分罕有的事了,您知道,旅馆的钢笔和墨水却很难不是这样的。真的,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如果咱们能到查林十字街附近的各旅馆去检查一下字纸篓,只要一找到评论被剪破的那份《泰晤士报》剩下的部分,我们马上就能找到发出这封怪信的人了。啊!唉呀!这是什么啊?”
他把贴着字的那张13×17英寸的信纸拿到离眼睛只有一二英寸的地方仔细地检查着。
“啊?”
“没有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扔下了信纸,“这是半张空白信纸,上边连个水印都没有。我想,咱们从这封奇异的信上能够得到的东西也就仅止于此了。啊,亨利爵士,从您来到伦敦以后,还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
“嗯,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还没有。”
“您还没有看到过有人注意您的行动或是盯您的梢吗?”
“我好象是走进了一本情节离奇惊人的小说里似的,”我们的客人说,“见鬼,盯我的梢干什么?”
“我们就要谈这个问题了。在我们谈这问题之前,您再没有什么可告诉我们的了吗?”
“噢,这要看什么事情是你们认为值得讲的了。”
“我认为日常生活里的任何反常的事情都是值得提出来的。”
亨利爵士微笑起来。
“对于英国人的生活,我知道得还不多,因我的时间几乎全部都是在美国和加拿大度过的。可是我希望失落一只皮鞋并不是这里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吧?”
“您丢了一只皮鞋吗?”
“我亲爱的爵士,”摩梯末医生叫了起来,“这不过是放错了地方罢了。您回到旅馆以后就会找到的。拿这种小事来烦扰福尔摩斯先生有什么用呢?”
“唉,是他问我除了日常生活之外还发生过什么事情啊。”
“很对,”福尔摩斯说,“不管这件事看来是多么的荒谬。
您是说您丢了一只皮鞋吗?”
“唉,还不就是放错地方了嘛。昨晚我把两只鞋都放在房门外,而今早就剩一只了。我从擦这双皮鞋的那个家伙的嘴里也没问出所以然来。最糟糕的是,这双高筒皮鞋是我昨晚刚刚由河滨路买来的,还没有穿过呢。”
“如果您还没有穿过,为什么您要把它放在外面去擦呢?”
“那双浅棕色的高筒皮鞋,还没有上过油呢,因此我就把它放在外边了。”
“那么说,昨天您一到伦敦马上就出去买了一双高筒皮鞋吗?”
“我买了很多东西呢,摩梯末医生陪着我跑来跑去的。您知道,既然我们要到那里去做个乡绅,那么我就必须穿着当地式样的服装,也许我在美国西部所沾染的生活方式使我显得有些放荡不羁了呢。除了其他东西以外,我还买了这双棕色高筒皮鞋——付了六块钱——可是还没有穿上脚,就被偷去了一只。”
“被偷去的似乎是一件不成对就没有用处的东西,”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承认我和摩梯末医生的想法相同,那只丢了的皮鞋不久可能就会找到的。”
“嗯,先生们,”准男爵带着坚决的口气说,“我觉得好象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点点滴滴全都说了。现在,你们应当实现你们的诺言了,把我们大家所共同关心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吧。”
“你的要求是很合理的,”福尔摩斯回答道,“摩梯末医生,我想最好还是请您象昨天给我们讲过的那样,把您知道的全部事实再讲一遍吧。”
受到这样的鼓励之后,我们这位从事科学事业的朋友便由口袋里拿出了他那份手稿,就象昨天早晨那样地把全部案情叙述了出来。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并且不时地发出惊奇的声音。
“嗯,看来我似乎是承继了一份附有宿怨的遗产,”在冗长的叙述结束之后他说,“当然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关于这只猎狗的事,这是我们家最喜欢讲的故事了,可是我以前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它。说起来,我伯父的去世——啊,这件事似乎使我内心感到十分不安,而且至今我还没有能把它搞清楚呢。看来你们似乎也还没有十分确定这究竟是警察该管的案子呢,还是一件牧师该管的事。”
“就是啊。”
“现在又出现了给我寄到旅馆的这封信。我想它大概和这件事是有关系的。”
“这件事似乎说明,关于在沼地上所发生的事,有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多。”摩梯末医生说。
“还有一点,”福尔摩斯说道,“那个人对您并无恶意,因为他只是向您提出了危险的警告。”
“也许是为了他们个人的目的,他们想把我吓跑。”
“啊,当然那也是可能的。我非常感激您,摩梯末医生,因为您向我介绍了一个具有几种有趣的可能性的问题。可是,亨利爵士,眼下的一个很现实的必须加以决定的问题,就是究竟您是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好呢?还是不去的好。”
“我为什么要不去呢?”
“那里似乎有危险。”
“您所说的危险,是来自我家的那个恶魔呢,还是来自人的呢?”
“啊,那正是我们要弄清楚的事啊。”
“不管它是什么,我的答复是已经肯定了的。地狱里并没有魔鬼,福尔摩斯先生,而且世界上也没有人能阻挡我回到我的家乡去。您可以把这句话当作我的最后答复。”在他说话的时候,他那浓浓的眉毛皱在一起,面孔也变得暗红起来。显然,巴斯克维尔家人的暴躁脾气,在他们这位硕果仅存的后裔身上,还没有完全消失。“同时,”他接着说,“对于你们所告诉我的全部事实,我还没有时间加以思考。这是件大事,只聚谈一次,谁也不可能全部理解并作出决定来,我愿意经过独自静思以后再作决定。喂,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已是十一点半钟了,我要马上回到我的旅馆去。如果您和您的朋友华生医生能够在两点钟的时候来和我们共进午餐的话,那时,我就能更清楚地告诉你们这件事是多么地使我震惊了。”
“华生,这样对你方便吗?”
“没有问题。”
“那么您就等着我们吧。我给您叫一辆马车好吗?”
“我倒想遛一遛,这件事确实使我相当激动。”
“我很高兴陪您一起散步,”他的同伴说。
“那么,咱们就在两点钟时再见吧。再见,早安!”
我们听到了两位客人下楼的脚步声和砰地关上前门的声音。
福尔摩斯突然由一个懒散半醒似的人变成了个说做就做的人了。
“穿戴好你的鞋帽,华生,快!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他穿着睡衣冲进屋内,几秒钟以后就已穿好上装出来了。我们一同慌忙走下楼梯来到街上。在我们前面,向着牛津街的那个方向约有二百码的地方,还看得到摩梯末医生和巴斯克维尔爵士。 “要不要我跑去把他们叫住?”
“天哪!可千万别这样,我亲爱的华生。你能陪伴我,我就极为满足了,只要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们的朋友确实聪明,今天早晨实在是很适于散步的。”
他加快了脚步,使我们和他俩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然后就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百码的距离,我们跟随着他们走上了牛津街,又转到了摄政街。有一次我们的两位朋友站住了,向商店的橱窗里探望着,当时福尔摩斯也同样地望着橱窗。过了一会儿,他高兴得轻轻地叫了一声,顺着他那急切的眼神,我看到了一辆本来停在街对面的、里面坐着一个男人的双轮马车现在又慢慢地前进了。
“就是那个人,华生,来呀!即使是干不了什么的话,至少咱们应该把他看清楚。”
一瞬间,我看到了生着一绺浓密的黑须和一双炯炯逼人的眼睛的面孔,在马车的侧窗中向我们转过头来。突然间,他把车顶的滑动窗打开了,向马车夫喊了些什么,然后马车就顺着摄政街疯狂地飞奔而去。福尔摩斯焦急地往四下里望着,想找一辆马车,可是看不到空车。跟着他就冲了出去,在车马的洪流里疯狂地追赶着,可是那马车跑得太快了,已经看不到了。
“唉,”福尔摩斯喘着气,脸色发白,由车马的浪潮中钻了出来,恼怒地说道,“咱们可曾有过这样坏的运气和干得这么糟糕的事吗?华生,华生,如果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就应该把这事也记下来,作为我无往而不利的反证吧。”
“那人是谁呀?”
“我还不知道。”
“是盯梢的吗?”
“哼,根据咱们所听到的情况判断,显然是自从巴斯克维尔来到城里以后,就被人紧紧地盯上了。否则怎么那么快就被人知道了他要住在诺桑勃兰旅馆呢?如果第一天他们就盯上了他的梢,我敢说,第二天还是要盯的。你可能已经看了出来,当摩梯末医生在谈那件传说的时候,我曾走到窗前去过两次。”
“是的,我还记得。”
“那时我是向街中寻找假装闲逛的人们,可是我一个也没有看到,跟咱们打交道的是个精明人啊,华生。这件事很微妙呢,虽然我还没有能肯定对方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但是我觉得他是个有能力、有智谋的人。在我们的朋友告别之后,我马上就尾随了他们,为的是想发现他们的暗中追随者。他可真狡猾,连走路都觉得不可靠,他为自己准备了一辆马车,这样他就能跟在后边逛来逛去,或是从他们的身旁猛冲过去,以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这手法还有个特别的好处呢,果真他们坐上一辆马车的话,他马上就能尾随上他们了。但是,显然也有一个不利之处。”
“这样他就要听凭马车夫的摆布了。”
“完全正确。”
“咱们没有记下车号来,多可惜。”
“我亲爱的华生,虽然我竟显得那样笨拙,可是你一定不会真的把我想象得连号码都忘了记下来吧?No.2704就是咱们要找的车号。但是,它眼下对咱们还没有用处。”
“我看不出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你还能干些什么。”
“在看到那辆马车的当时,我本来应该马上转身往回走。
那时我应当不慌不忙地雇上另一辆马车,保持相当距离跟在那辆马车的后面,或者还不如驱车到诺桑勃兰旅馆去等。当我们所不知道的那个人,跟着巴斯克维尔到家的时候,我们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着他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当时由于我的疏忽急躁,使得咱们的对手采取了极为狡猾的行动,咱们暴露了自己,失去了目标。”
我们一边谈着一边顺着摄政街漫步前进,在我们前面的摩梯末医生和他的伙伴早就不见了。
“现在再尾随他们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福尔摩斯说道,“盯梢的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咱们必须考虑一下,咱们手里还剩下哪几张牌,用就要用得果断。你能认出车中人的面貌吗?”
“我只能认出他的胡须来。”
“我也能——可是我估计那可能是一绺假胡须。对于一个干这样细致事的聪明人说来,一绺胡子除了能掩饰他的相貌外,是没有别的用处的。进来吧,华生!”
他走进了一家本区的佣工介绍所,受到经理的热情欢迎。
“啊,维尔森,我看您还没有忘记我曾有幸地帮过您忙的那桩小案子吧?”
“没有,先生,我真的没有忘。您挽救了我的名誉,甚至也许还救了我的性命呢。”
“我亲爱的伙伴,您夸大其词了。维尔森,我记得在您的人手里有一个名叫卡特莱的孩子,在那次调查期间,曾显示出一些才干。”
“是的,先生,他还在我们这里呢。”
“您可以把他叫出来吗?谢谢您!还希望您把这张五镑的钞票给我换成零钱。”
一个十四岁的、容光焕发而相貌机灵的孩子,听从经理的召唤来了。他站在那里,以极大的尊敬注视着这位著名的侦探。
“把那本首都旅馆指南给我,”福尔摩斯说道,“谢谢!啊,卡特莱,这里有二十三家旅馆的名称,全都在查林十字街附近。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先生。”
“你要挨家地到这些旅馆去。”
“是,先生。”
“你每到一家就给看门人一个先令,这儿是二十三个先令。”
“是的,先生。”
“你告诉他们说,你要看看昨天的废纸。你就说你寻找一份被送错了的重要电报。明白了吗?”
“明白了,先生。”
“可是真正需要你找的是夹杂在里面的一张被剪子剪成一些小洞的《泰晤士报》。这里有一份《泰晤士报》,就是这一篇。你很容易认出它来,你认得出来吗?”
“能,先生。”
“每一次,大门的看门人都要把客厅看门人叫来问问,你也要给他一个先令。再给你二十三个先令。在二十三家里你可能发现大多数的废纸昨天都已烧掉或已运走了,其中三、四家可能将一堆废报纸指给你看,你就在那废纸堆里找这一张《泰晤士报》,但也很可能什么都找不到。再给你十个先令以备急需。在傍晚以前你向贝克街我的家里发一个电报,报告查找的结果。现在,华生,咱们唯一剩下要干的事就是打电报查清那个马车夫了,车号是No.2704,然后到证券街的一家美术馆去消磨掉在我们去旅馆之前的一段时间吧。”
5、三条断了的线索
歇洛克·福尔摩斯有着高度的控制个人感情的意志力。把我们纠缠其中的怪事在这两小时内似乎已被遗忘了,他全神贯注地观看着近代比利时大师们所作的绘画。从我们离开美术馆直至走到诺桑勃兰旅馆为止,除了艺术之外他什么也不谈。其实,他对艺术的见解是非常粗浅的。东西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正在楼上等着你们呢。”帐房说道,“他让我等你们一来马上就把你们领上去。”
“我想看一看你们的旅客登记簿,您不反对吧?”福尔摩斯说。
“一点也不。”
从登记簿上可以看出,在巴斯克维尔之后又来了两起客人。一起是来自新堡的肖菲勒斯·约翰森一家;另一起是来自奥吞州亥洛基镇的欧摩太太及女佣人。
“这一定是我认识的那个约翰森吧,”福尔摩斯向守门人说道,“是个律师,不是吗?头发花白,走起来有些跛。”
“不是的,先生,这位是煤矿主约翰森先生,是个好动的绅士,年纪不比您大。”
“您一定把他的职业搞错了吧?”
“没有,先生!他在我们这旅馆已经住过很多年了,我们都很了解他。”
“啊,行了。还有欧摩太太,我似乎记得这个名字,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可是在访一个朋友的时候往往会遇到另一个朋友,这也是常有的事啊。”
“她是一位病魔缠身的太太,先生。她丈夫曾做过葛罗斯特市的市长。她进城时总是到我们这里来住的。”
“谢谢您,恐怕不能说她是我的熟人了。”
“刚才咱们所问的这些问题已经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华生,”在我们一起上楼的时候,他继续低声说,“咱们现在知道了,那些对咱们的朋友极感兴趣的人们,并没有和他住在同一个旅馆里。这就是说,虽然他们象咱们所看到的那样,非常热衷于对他进行监视,可是,同样地,他们也非常担心会被他看到。啊,这是一件很能说明问题的事实呢。”
“它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它说明——天啊,亲爱的朋友,这是怎么的了?”
当我们快走到楼梯顶端的时候,正遇上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迎面走来。他气得脸都红了,手里提着一只满是尘土的旧高筒皮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等到他说话的时候,若与早晨相比,就显得声音高亢,西部口音也重得多了。
“他们这旅馆的人,好象看我好欺侮似的,”他喊道,“让他们小心点吧,不然他们就会知道,他们开玩笑找错了人了。
真是岂有此理!如果他找不到我丢了的鞋的话,那就得找麻烦了。我是最不怕开玩笑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这回他们未免有点太过份了。”
“还在找您的皮鞋吗?”
“是啊,先生,非找到不可。”
“可是您说过,您丢的是一只棕色高筒的新皮鞋啊?”
“是啊,先生。可是现在又丢了一只旧的黑皮鞋。”
“什么,您恐怕不是说……”
“我正是要说,我一共有三双鞋——新的棕色的,旧的黑色的和我现在穿着的这双漆皮皮鞋。昨晚他们拿跑了我的一只棕色皮鞋,而今天又偷了我一只黑的——喂,你找到了没有?说呀,喂,不要光是站着瞪眼!”
来了一个惊慌不安的德国籍侍者。
“没有,先生。在旅馆里我到处都问过了,可是什么也没有打听到。”
“好吧,在日落前把鞋给我找回来,否则我就要找老板去,告诉他,我马上就离开这旅馆。”
“一定能找到的,先生,只要您能稍微忍耐一下,我保证一定能够找到。”
“但愿如此,在这个贼窝里我可不能再丢东西了——咳,福尔摩斯先生,请原谅我竟拿这样小事烦扰了您……”
“我倒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引起注意的事呢。”
“啊,您把它看得过于认真了吧。”
“您对这件事怎样解释呢?”
“我根本就不想解释它。看来在我所发生过的事情里,这要算是最气人和最奇怪的事情了。”
“也许是最奇怪的事情……”福尔摩斯意味深长地说道。
“您对这件事是怎样看法呢?”
“啊,我不敢说我已经了解了。您的这件案子是很复杂的呢,亨利爵士。把这件事与您伯父的死一联系起来看之后,我真不敢说,在我经手办理过的五百件重要案件里,是否有一件能象这样的曲折离奇。可是我们手中已经掌握了几条线索,料想其中必然会有一条能使我们找到真相。我们也可能会在错误的路上糟蹋些时间,但是我们早晚总能找出正确的线索来的。”
我们愉快地进了午餐,饭间很少谈到将我们拉在一起的那件事。饭后,福尔摩斯在起坐室里问巴斯克维尔的意向如何。
“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
“什么时候去?”
“周末。”
“总起来说,”福尔摩斯说道,“我觉得您的决定还是聪明的。我完全可以证明,您在伦敦已经被人盯上梢了,在这样大的城市里,在成千上万的人里,很难弄清这些人是谁,或是他们怀着什么目的。如果他们怀有恶意的话,他们就可能给您造成不幸,我们恐怕也无力阻止不幸的发生。摩梯末医生,您不知道你们今早从我家出来之后,就被人盯上了吗?”
摩梯末医生大吃一惊。
“被盯上了!被谁?”
“不幸得很,这正是我无法奉告的事。在达特沼地,在您的邻居和熟人之中,有没有留着又黑又长的胡子的人?” “没有——嗯,让我想想看——啊,对了,查尔兹爵士的管事白瑞摩是留有连腮黑胡子的。”
“啊!白瑞摩在什么地方?”
“他总管那座庄园。”
“我们最好证实一下,他是否确实呆在那里,说不定他正在伦敦呢。”
“您怎么能证实这一点呢?”
“给我一张电报纸。‘是否已为亨利爵士备好了一切?’这样就行了。发给巴斯克维尔庄园,交白瑞摩先生。离庄园最近的电报局在哪里?是格林盆吗?好极了,咱们再发一封电报给格林盆的邮政局长,就写‘发白瑞摩先生的电报务交本人。如不在,请回电通知诺桑勃兰旅馆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这样一来,到不了晚上咱们就能知道白瑞摩是否确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
“这样很好,”巴斯克维尔说道,“可是,摩梯末医生,这个白瑞摩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是已故老管家的儿子,他们负责照看这所庄园至今已有四辈了,据我所知,他和他的妻子在乡间是很受人尊敬的一对夫妇呢。”
“同时,”巴斯克维尔说道,“事情很清楚,只要没有我们家的人住在庄园里,这些人可就太舒服了,简直无事可作。”
“这是实情。”
“白瑞摩从查尔兹爵士的遗嘱里究竟得到些好处没有?”
福尔摩斯问道。
“他和他的妻子每人得到了五百镑。”
“啊!他们以前是否知道将来要拿到这笔钱呢?”
“知道,查尔兹爵士是很喜欢谈论他那遗嘱的内容的。”
“这事很有意义。”
“我希望,”摩梯末医生说道,“您不要对每一个从查尔兹爵士的遗嘱里得到好处的人都投以怀疑的眼光吧,他也留给了我一千镑呢。”
“真的吗?还有谁得到了呢?”
“还有很多分给一些人的小笔款项和大批捐给公共慈善事业的钱。余产完全归亨利爵士。”
“余产有多少呢?”
“七十四万镑。”
福尔摩斯惊奇地扬起了眉毛说:“我真没有想到竟有这样大的数目。”
“查尔兹爵士是以富有闻名的,可是在我们检查他的证券以前,我们并不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富。原来全部财产的总值竟约有一百万镑。”
“天啊!一个人见了这样大的赌注,当然要拚命赌他一场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摩梯末医生,假若咱这些位年轻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不幸的话——请您原谅我这不愉快的假设吧——谁来继承这笔财产呢?”
“因为查尔兹爵士的弟弟罗杰·巴斯克维尔没有结过婚就死了,所以财产就应当传给远房的表兄弟戴斯门家里的人了。杰姆士·戴斯门是威斯摩兰地方的一位年长的牧师。”
“谢谢您,这些细节都是很值得注意的。您见过杰姆士·戴斯门先生吗?”
“见过,他来拜访过查尔兹爵士一次。他是个态度庄重可敬的人,过着圣洁的生活。我还记得,他拒绝从查尔兹爵士那里接受任何产业,虽然查尔兹爵士曾强其接受。”
“这个没有什么癖好的人竟要成为查尔兹爵士万贯家财的继承人吗?”
“他将成为产业的继承人,因为这是法律所规定的。他还将继承钱财,除非现在的所有者另立遗嘱——当然他有权任意处置。”
“亨利爵士,您立过遗嘱了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还没有时间呢,因为昨天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总觉得钱财不应该与爵位和产业分离。我那可怜的伯父的遗志就是这样的。如果主人没有足以维持产业的钱的话,他怎么能恢复巴斯克维尔家的威望呢?房地产与钱财绝不能分开。” “非常正确。啊,亨利爵士,对于您应该马上到德文郡去的这个意见,我和您的看法相同。但有一个条件,您决不能单独去。”
“摩梯末医生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摩梯末医生有医务在身啊,而且他家离您的家也有数英里之遥,尽管他对您怀有天大的好意,恐怕他对您也是爱莫能助。不行,亨利爵士,您必须另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能够永远和您形影不离的人一起去。”
“您自己去可能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事情到了发生危机的程度的时候,我一定尽可能亲自出马,但是您可以了解到,我有着接受广泛咨询的业务和经常的来自各方面的请求,如果让我无限期地离开伦敦,那是不可能的。目前就有一位英格兰的极为可敬的人物,正在受人威胁和污蔑,而只有我才能制止这件后果严重的诽谤。您可以看得出来,现在叫我到达特沼地去是件多么不可能的事。”
“那么,您打算让谁去呢?”
福尔摩斯用手拍着我的手背说道:“如果我的朋友愿意担任这件事的话,那末在您正处于危急的情况之下,要想找一个人来陪伴和保护您,就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了,这一点也再没有人能说得比我更有信心了。”
这个意外的建议,使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巴斯克维尔就抓住了我的手,热情地摇了起来。
“啊,华生医生,您的厚意我真是感谢之至,”他说,“您了解我所处的境地,对于这件事,您知道得和我一样多;如果您能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陪我,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即将投入的冒险,对我是永远具有吸引力的,何况我还受到了福尔摩斯的恭维和准男爵把我当作伙伴看待的真挚之情的感动呢。
“一定,我很愿意去,”我说道,“这样使用我的时间是非常值得的。”
“你得很细心地向我报告,”福尔摩斯说道,“当危机到来的时候——危机总是会来临的——我将指示你如何行动。我想星期六就可以准备好动身了吧?”
“这样对华生医生方便吗?”
“很方便。”
“那么,除非我另有通知,否则星期六咱们就在车站会面,坐由帕丁顿开来的十点三十分的那趟车。”
当我们正站起来告辞的时候,巴斯克维尔突然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并且冲向屋角,由橱柜下面拖出一只棕色的长筒皮鞋。
“正是我丢的鞋。”他喊了起来。
“但愿咱们所有的困难都象这件事一样地消失!”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可是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摩梯末医生说道,“午饭以前,我已在这屋里仔细搜寻过了。”
“我也搜寻过啊!”巴斯克维尔说,“到处都找遍了。”
“那时,屋里肯定没有长筒皮鞋。”
“这样说来,一定是当我们在吃午饭的时候,侍者给放在那里的。”
那德国籍侍者被叫了来,可是他说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道,无论怎样问也是弄不清楚。目的不明的神秘事件一个紧接一个地连续发生,现在又多了一件。除了查尔兹爵士暴死的整个可怕的故事之外,在两天之内就意外地发生了一连串的无法解释的奇事:其中包括收到用铅印字凑成的信,双轮马车里蓄着黑胡子的那个盯梢人,新购棕色皮鞋的遗失和旧黑皮鞋的失踪,还有现在被送还的新的棕色皮鞋。在我们坐车回贝克街的时候,福尔摩斯沉默不语地坐着,我由他那紧皱的双眉和严峻的面孔就能看出,他的心里正和我一样,在忙于努力拼凑一些能够解释这一切奇异而又显然是彼此毫无关联的插曲的推想。整个下午直到深夜,他都呆坐着,沉浸在烟草和深思之中。
刚要吃晚饭就送来了两封电报,第一封是:
顷悉,白瑞摩确在庄园。巴斯克维尔。
第二封是:
依指示曾去二十三家旅馆,未寻得被剪破之《泰晤士报》。歉甚。卡特莱。
“我的两条线索算是都完了,华生。再没有比事事不顺的案子更恼人的了。咱们必须转换方向另找线索。”
“咱们总还可以找到给那盯梢人赶车的马夫啊。”
“确实。我已发了电报要求执照管理科查清他的姓名和地址——如果这来的就是对于我的问题的答案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事实证明,门铃声带来的结果较我们希望的答案更加使人满意。因为门一开就进来了一个举止粗鲁的家伙,显然他正是我们所要找的那个人。
“我接到总局的通知,说这里有一位绅士要找No.2704车的车夫!”他说道,“我赶马车已经赶了七年了,从来没有听过乘客说一句不满意的话;我直接从车场到这里来了,我要当面问清,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老弟,我对你没有丝毫不满,”福尔摩斯说,“相反的,如果你能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半个金镑。”
车夫听了咧开嘴笑着说:“啊,我今天可真赶上好日子啦。先生,您要问我什么呢?” “首先,我要问你的姓名和地址,以后需要的时候我好再去找你。”
“约翰·克雷屯,住在镇上特皮街3号;我的车是由滑铁卢车站附近的希波利车场租来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将这些记了下来。东西
“现在,克雷屯,请你把今晨来监视这所房子而后来又在摄政街尾随两位绅士的那个乘客的情况告诉我吧。”
看样子那人吃了一惊,并且还有点不知所措了。
“呃,这件事似乎用不着我再告诉您了,因为看来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他说,“事实是这样的,那位绅士曾经和我说,他是个侦探,并且说关于他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讲。”
“老弟,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呢,如果你想对我隐瞒任何东西,你就要倒霉了。你说你的乘客曾告诉你他是个侦探吗?”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
“他什么时候说的呢?”
“在他离开我的时候。”
“他还说过什么别的吗?”
“他提到了他的姓名。”
福尔摩斯以胜利的眼神迅速地瞟了我一眼。“噢,他提到了他的姓名,是吗?那可真够冒失的。他说他叫什么名字啊?”
“他的姓名,”车夫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朋友象听到马车夫的话时那样地大吃一惊。刹时间他惊愕得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然后,他又纵声大笑起来。
“妙啊,华生,真是妙极了,”他说,“我觉得他真是个和我一样迅速、机敏的人。上次他可把我搞得真够瞧的——他的姓名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是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那位绅士的姓名。”
“太好了!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搭上了你的车和那以后的事吧。”
“九点半的时候,他在特莱弗嘎广场叫了我的车,他说他是个侦探,并说如果我能整天绝对地服从他的指示而不提出任何问题的话,他就给我两个金镑。我很高兴地同意了。我们首先赶到诺桑勃兰旅馆,在那里一直等到两位绅士出来并雇上了马车。我们尾随着他们的马车,直到停在这里附近为止。”
“就是这个大门。”福尔摩斯说道。
“啊,这一点我不能肯定。可是,我敢说我的乘客什么都知道。我们停在街上等了一小时半。后来有两位绅士由我们旁边步行过去,我们就顺着贝克街跟踪下去,并沿着……”
福尔摩斯插言道:“这我知道了。”
“当我们走过了摄政街约有四分之三的时候。忽然间,我车上的那位绅士打开了车顶滑窗,向我喊着说,让我尽快地将车赶向滑铁卢车站。我鞭挞着马,不足十分钟就到了。他真的给了我两个金镑就进车站去了。就是在他正要走开的时候,他转过身来说道:‘你如果知道了也许会感到兴趣的,你的乘客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这样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
“原来如此。你以后再没有看到过他吗?”
“他进了车站以后,就再没有见到过了。”
“现在你怎样来形容一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马车夫搔了下头皮说道:“啊,他可真不那么容易形容。我看他有四十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比你矮二三英寸,先生。衣着象个绅士,蓄着黑胡须,须端剪齐,面色苍白。我想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眼珠的颜色呢?”
“不,我说不出来。”
“别的你再也记不得什么了吗?”
“嗯,先生,记不得了。”
“好吧,那么给你这半个金镑。如果往后你能带来更多的消息,还可以再拿半镑。晚安!”
“晚安,先生,谢谢您。”
约翰·克雷屯格格地笑着走了。福尔摩斯耸了耸肩带着失望的微笑向我转过头来。
“咱们的第三条线索又算是断了,刚摸着点头就又吹了。”
他说道,“这个狡猾的流氓!他摸了咱们的底,他知道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曾经找过我,在摄政街察觉了我是谁,考虑到我已记下马车的号数,一定会去找马车夫的,因此他就送来了这个戏谑的口信。我告诉你,华生,这一回咱们可真搞上了一个值得干一场的对手了。我在伦敦已经遭到了挫折。但愿你在德文郡运气能够比在这里好一点,可是我真不放心。”
“对什么不放心呢?”
“对派你去的这件事不放心。这事很棘手,华生,既棘手而又危险,这件事我愈看就愈不喜欢它。是啊,亲爱的伙伴,你可以笑我,可是我跟你讲,如果你能安安全全地再回到贝克街来,那我就太高兴了。”
6、巴斯克维尔庄园
在约定的那一天,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摩梯末医生都准备好了。我们就按照预先安排的那样出发到德文郡去。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一道坐车到车站去,并对我作了些临别的指示和建议。“我不愿提出各种说法和怀疑来影响你,华生,”他说,“我只希望你将各种事实尽可能详尽地报告给我,至于归纳整理的工作,就让我来干吧。”
“哪些事实呢?”我问道。
“看来与这案件有关的任何事实,无论是多么的间接,特别是年轻的巴斯克维尔和他的邻居们的关系,或是与查尔兹爵士的暴卒有关的任何新的问题。前些天,我曾亲自进行过一些调查,可是我恐怕这些调查结果都是无补于事的。只有一件看来是肯定的,就是下一继承人杰姆士·戴斯门先生是一位年事较长的绅士,性格非常善良,因此这样的迫害行为不会是他干出来的。我真觉得在咱们考虑问题的时候可以完全将他抛开,剩下的实际上也就只有在沼地里环绕在亨利·巴斯克维尔周围的人们了。”
“首先辞掉白瑞摩这对夫妇不好吗?”
“千万别这样做,否则你就要犯绝大的错误了。如果他们是无辜的话,这样就太不公正了;如果他们是有罪的话,这样一来,反而不能加他们以应得之罪了。不,不,不能这样,咱们得把他们列入嫌疑分子名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还有一个马夫,还有两个沼地的农民。还有咱们的朋友摩梯末医生,我相信他是完全诚实的,但是,关于他的太太,咱们是一无所知的。生物学家斯台普吞,还有他的妹妹,据说她是位动人的年轻女郎呢。有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他是个情况未明的人物。还有其他一两个邻居。这些都是你必须加以特别研究的人物。”
“我将尽力而为。”
“我想你带着武器吧?”
“带了,我也想还是带去的好。”
“当然,你那支左轮枪,日日夜夜都应带在身边,不能有一时一刻的粗心大意。”
我们的朋友们已经订下了头等车厢的座位,正在月台上等着我们呢。
“没有,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有,”摩梯末在回答我朋友的问题时说,“可是有一件事,我敢担保,前两天我们没有被人盯梢。在我们出去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留意观察的,谁也不可能逃出我们的眼去的。”
“我想你们总是在一起的吧?”
“除了昨天下午以外。我每次进城来,总是要有一整天的时间是完全花在消遣上面的,因此我将昨天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消磨在外科医学院的陈列馆里了。”
“我到公园去看热闹去了,”巴斯克维尔说,“可是我们并没有发生任何麻烦。”
“不管怎么样,还是太疏忽大意了,”福尔摩斯说,一面样子很严肃地摇着头,“亨利爵士,我请求您不要单独走来走去,否则您就要大祸临头了。您找到了另一只高筒皮鞋了吗?”
“没有,先生,再也找不着了。”
“确实,真是很有趣味的事。好吧,再见,”当火车沿着月台徐徐开动起来的时候,他说,“亨利爵士,要记住摩梯末医生给我们读的那个怪异而古老的传说中的一句话——不要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走过沼地。”
当我们已远离月台的时候,我回头望去,看到福尔摩斯高高的、严肃的身影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们。
这真是一趟既迅速而又愉快的旅行,在这段时间里,我和我的两位同伴搞得较前更加亲密了,有时还和摩梯末医生的长耳 火车在路旁的一个小站上停了下来,我们都下了车。在矮矮的白色栏杆外面,有一辆两匹短腿小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到来显然是件大事,站长和脚夫都向我们围了上来,带着我们搬行李。这里本是一个恬静、可爱而又朴实的地方,但是,在出口的地方,有两个穿着黑制服的、象军人似的人站在那里,却不由得使我感到诧异。他们的身体倚在不长的来复枪上,两眼直勾勾地瞧着我们走过去。马车夫是个身材矮小的家伙,相貌冷酷而又粗野,他向亨利·巴斯克维尔行了个礼。几分钟之后,我们就沿着宽阔的灰白色的大道飞驰而去了。起伏不平的牧草地,在大道的两侧向上隆起,穿过浓密绿荫的隙缝,可以看到一些墙头和屋顶都被修成人字形的古老的房屋,宁静的、阳光普照的村子后面出现了绵延不断的被傍晚的天空衬托出来的阴暗的沼地,中间还罗列着几座参差不齐的、险恶的小山。
四轮马车又转入了旁边的一条岔路,我们穿过了被车轮在几世纪的时间里轧成的、深深陷入地面的小巷似的沟道,曲折上行,道路两侧都是长满着湿漉漉的苔藓和一种枝叶肥厚的羊齿植物的石壁。古铜色的蕨类和色彩斑驳的黑莓在落日的余辉之中闪闪发光。我们一直在往上走着,过了一座花岗石的窄桥,就沿着一条奔腾叫嚣的急流向前走去了。水流汹涌奔腾,泡沫喷溅,在灰色的乱石之间怒吼而过。道路在密生着矮小的橡树和枞树的峡谷之中,沿着曲折迂回的小河蜿蜒溯流而上。在每一转折处,巴斯克维尔都要高兴得欢呼起来,他急切地向四周环顾着,一面向我们问着无数的问题。在他看来,什么都是美丽的,可是我总觉得这一带乡间有一些凄凉的味道和明显的深秋的景象。小路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又有些树叶翩翩飞舞地由头顶上飘落下来。当我们的马车从枯叶上走过时,辚辚的轮声静了下来——
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是造物主撒在重返家园的巴斯克维尔家族后裔车前的不祥的礼物。
“啊!”摩梯末医生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前面出现了满复着石南一类常青灌木的陡斜的坡地,这是突出在沼地边缘的一处地方。在那最高的地方,有一个骑在马上的士兵,清清楚楚的,就象是装在碑座上的骑士雕像似的,黝黑而严峻,马枪作预备放射的姿势搭在伸向前方的左臂上。他在监视着我们所走的这条道路。
“那是干什么的啊,波金斯?”摩梯末医生问道。
车夫在座位上扭转身来说道:“王子镇逃走了一个犯人,先生,到现在为止,他已经逃出来三天了,狱卒们正监视着每一条道路和每个车站,可是至今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呢。附近的农户们很感不安,老爷,这倒是真的。”
“啊,我知道,如果谁能去通风报信的话,就能拿到五镑的赏金呢。”
“是啊,老爷,可是如果和可能会被人割断喉管相比起来,这种可能拿到的五镑钱,就显得太可怜了。您要知道,这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罪犯啊。他是个肆无忌惮的人。”
“那么,他究竟是谁呀?”
“他叫塞尔丹,就是那个在瑙亭山杀人的凶手。”
那件案子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罪行极端残忍,全部暗杀的过程都贯串着绝顶的暴行,因而此案曾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兴趣。后来所以减免了他的死刑,是由于他的行为出奇地残暴,人们对他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全发生了一些怀疑。我们的马车爬上了斜坡的顶巅,面前出现了广袤的沼地,上面点缀着很多圆锥形的石冢和凹凸不平的岩岗,色彩斑驳,光怪陆离。一股冷风从沼地上吹来,使我们都打起了寒战。在那荒无人迹的平原上,这个魔鬼似的人,不定在哪一条沟壑之中象个野兽似地潜藏了起来,他内心充满着对摈弃他的那些人们的憎恨。光秃秃的荒地,冷飕飕的寒风和阴暗的天空,再加上这个逃犯,就益发显得恐怖了。即使巴斯克维尔也沉默了,他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
丰饶的乡区已落在我们的后下方,我们回头遥望了一下,夕阳斜照,把水流照得象金丝一般,照得初耕的红色土地和宽广的密林都在闪烁发光。前面赤褐色和橄榄色斜坡上的道路益发变得荒芜萧瑟了,到处罗列着巨石。我们时而路过一所沼地里的小房,墙和屋顶都是用石料砌成的,墙上也没有蔓藤掩饰它那粗糙的轮廓。我们俯望下面,忽然看到了一处象碗似的凹地,那里长着小片小片的因年久而被狂风吹弯了的发育很坏的橡树和枞林。在树林的顶上,伸出了两个又细又高的塔尖。车夫用鞭子指了指说道:“这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
庄园的主人站了起来,双颊泛红,目光炯炯地望着,几分钟后,我们就到了寓所门口。大门是用稠密的、曲折交织成奇妙花样的铁条组成的,两侧各有一根久经风雨侵蚀的柱子,由于长了苔藓而显得肮脏了,柱顶装有石刻的巴斯克维尔家的野猪头。门房已经成了一堆坍塌的黑色花岗石,并露出了一根根光秃的椽木。可是它的对面却是一座新的建筑,刚建成了一半,是查尔兹爵士首次用由南非赚来的黄金兴建的。
一进大门就走上了小道。这时,车轮因走在枯叶上而沉静了下来,老树的枝丫在我们的头顶上交织成一条阴暗的拱道。穿过长而阴暗的车道,看到了末端有一所房屋象幽灵似地在发着亮光,巴斯克维尔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吗?”他低声地问道。
“不,不是,水松夹道在那一边。”
这位年轻的继承人面色阴郁地向四周眺望着。
“在这样的地方,难怪我伯父会总觉得要大难临头了,”他说道,“足以让任何人恐惧呢。我决定在六个月内在厅前装上一行一千支光的天鹅牌和爱迪生牌的灯泡,到那时您就要再也认不得这个地方了。
道路通向一片宽阔的草地,房子就在我们的面前了。在暗淡的光线之下,我看得出中央是一幢坚实的楼房,前面突出着一条走廊。房子的前面爬满了常春藤,只有在窗户或装有盾徽的地方被剪去了,就象是在黑色面罩的破处打上的补钉似的。中央这座楼的顶上有一对古老的塔楼,开有枪眼和很多了望孔。在塔楼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式样更新的、用黑色花岗岩建成的翼楼。暗淡的光线,射进了窗棂坚实的窗口,装在陡峭而倾斜的屋顶上的高高的烟囱里喷出了一条黑色的烟柱。
“亨利爵爷,欢迎!欢迎您到巴斯克维尔庄园来!”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由走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打开了四轮马车的车门。在厅房的淡黄色的灯光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走出来帮助那人拿下了我们的行李袋。
“亨利爵士,如果我要一直赶回家去您不会见怪吧?”摩梯末医生说道,“我太太在等着我呢。”
“您还是等一下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不,我一定得走,也许家中已经有事在等着我干呢。我本该留下来领您看一看房子,但若拿白瑞摩和我比较起来,他却是个更好的向导呢。再见吧,不分昼夜,只要我能帮助的话,就马上去叫我好了。” 亨利爵士和我一进厅堂,小路上的车轮声就听不到了,身后随着发出了沉重的关门声。我们所在的房间确是华美,又高又大,因年代久远而变成了黑色的椽木巨梁密密地排着。在高高的铁狗雕像后面,巨大的旧式壁炉里面,木柴在劈啪爆裂地燃烧着。亨利爵士和我伸手烤火取暖,因为长途乘车,弄得我们都浑身麻木了。后来我们又向四周环顾了一番,看到狭长的、装着古老的彩色玻璃的窗户,橡木做的嵌板细工,牡鹿头的标本,以及墙上所挂的盾徽,在中央大吊灯柔和的光线照耀下,都显得幽暗而阴郁。
“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亨利爵士说道,“难道这不恰恰是一个古老的家庭应有的景象吗?这就是我家的人们住了五百年的大厅,一想到这些就使我感到沉重。”
当他向四周环顾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在他那黝黑的面孔上燃起了孩童般的热情。在他站立的地方虽有灯光照射,可是墙上长长的投影和黑黝黝的天花板就象在他的头顶上张开了一座天棚似的。白瑞摩把行李送进我们的居室以后又回来了。他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仆役所特有的服从的态度,站在我们的面前。他是个仪表非凡的人,高高的身材,相貌漂亮,剪得方方正正的黑胡须,有一副白皙而出色的面貌。
“爵爷,您愿意马上吃晚饭吗?”
“已经准备好了吗?”
“几分钟之内就能准备好,爵爷。你们的屋里已经预备了热水,亨利爵士,在您作出新的安排以前,我的妻子和我很愿意和您呆在一起,可是您得了解,在这种新的情况下,这所房子里就需要相当多的佣人。”
“什么新的情况?”
“爵爷,我不过是说,查尔兹爵爷过的是非常隐遁的生活,因此我们还可以照顾得了他的需要,而您呢,当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和您同居一起,因此您必然会需要将家事情况加以改变。”
“你是说,你和你的妻子想要辞职吗?”
“爵爷,这当然要在对您很方便的时候才行。”
“可是你们一家已经和我家的人同居了好几代了,不是吗?如果我一开始在这里生活便断绝了这条由来已久的家庭联系,那我真要感到遗憾了。”
我好象在这管家的白皙的面孔上看出了一些感情激动的迹象。
“我也这样觉得,爵爷,我的妻子也是一样。说实话,爵爷,我们两人都是很敬爱查尔兹爵士的,他的死使我们大为震惊,这里周围的环境,处处都使我们感到十分痛苦。我怕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里我们的内心再也不会得到安宁了。”
“可是你想怎么办呢?”
“爵爷,我确信,如果我们做点儿生意,一定会成功的。
查尔兹爵爷的慷慨大量,已使我们有可能这样去做了。可是现在,爵爷,我最好还是先领您看看您的房间去吧。”
在这古老的厅堂的上部,有一周装有回栏的方形游廊,要通过一段双叠的楼梯才能上去。由中央厅堂伸出两条长长的甬道一直穿过整个建筑,所有的寝室都是开向这两条甬道的。
我和巴斯克维尔的寝室是在同一侧的,并且几乎是紧紧相邻,这些房间看来要比大楼中部房间的样式新得多,颜色鲜明的糊墙纸和点着的无数蜡烛多少消除了在我们刚到时留在脑中的阴郁的印象。
可是开向厅堂的饭厅则是个晦暗阴郁的处所,这是一间长形的屋子,有一段台阶把屋子由中间分成高低不同的两部分,较高部分为家中人进餐之所,较低部分则留给佣人们使用。在一端的高处建有演奏廊。乌黑的梁木横过我们的头顶,再上面就是被熏黑了的天花板了。如果用一排盛燃的火炬把屋子照亮,在一个丰富多采、狂欢不羁的古老的宴乐之中,这严峻的气氛也许能被缓和下来,可是现在呢?两位黑衣绅士坐在由灯罩下面照出来的不大的光环之内,说话的声音都变低了,而精神上也感受到压抑。一排隐隐现出的祖先的画像,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由伊丽莎白女皇时代的骑士起,直至乔治四世皇太子摄政时代的花花公子止,他们都张目注视着我们,沉默地陪伴着我们,威慑着我们。我们很少说话,我很高兴这顿饭总算是吃完了,我们可以到新式的弹子房去吸一支烟了。
“说实话,我觉得这里真不是一个能使人很愉快的地方,”
亨利爵士说道,“我本以为可以逐渐习惯于这样的环境呢,可是现在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难怪我伯父单独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会变得心神不安呢。啊,如果您愿意的话,咱们今晚早些休息,也许在清晨时分事物会显得更使人愉快些呢。”
我在上床以前拉开了窗帘,由窗内向外眺望了一番。这窗是向厅前草地开着的,再远一些又有两丛树,在愈刮愈大的风中呻吟摇摆。由竞相奔走的云朵的缝隙之中露出了半圆的月亮。在惨淡的月光之下,在树林的后面,我看到了残缺不齐的山岗边缘和绵长低洼、缓缓起伏的阴郁的沼地。我拉上了窗帘,觉得我当时的印象和以先所得的印象还是一致的。
可是这还不算是最后的印象呢。我虽感疲倦,可是又不能入睡,辗转反侧,愈想睡愈睡不着。古老的房屋被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远处传来了报时的钟声,一刻钟一刻钟地打着。可是后来,突然间,在死寂的深夜里,有一种声音传进了我的耳鼓,清晰而又响亮。决不会弄错,是个妇女啜泣的声音,象是一个被按捺不住的悲痛折磨着的人所发出的强忍着的和哽噎的喘息。我在床上坐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这声音不可能是来自远处的,而且可以肯定,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我就这样,每根神经都紧张地等了半小时,可是除了钟的敲打声和墙外常春藤的窸窣声之外,再也没有传来别的声音。
7、梅利琵宅邸的主人
第二天早晨的清新美景,多少消除了我们初见巴斯克维尔庄园时所产生的恐怖与阴郁的印象。当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我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阳光已由高高的窗棂中散射进来,透过装在窗上的盾徽形窗玻璃投射出一片片淡弱无力的色光,深色的护墙板被金色的阳光照得发出象青铜色的光辉;要说这就是昨晚在我们的心灵上投以暗影的那个房间,实在难以令人相信。“我想这只能怪咱们自己,而不能怪房子!”准男爵说道,“那时,咱们由于旅途劳顿,乘车寒冷,以致对这地方产生了不快的印象。现在,咱们的身心已经焕然一新,所以又感到很愉快了。”
“可是,这还不仅仅是想象的问题,”我回答道,“比如说吧,您听到了有人——我想是个妇女,——在夜里哭泣吗?”
“真是奇怪,我在半醒半睡的时候确实听到过哭声。我等了很久,可是再也听不到了,因此我就肯定了那都是做梦。”
“我听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敢肯定地说,是女人的哭声。”
“咱们得马上将这事问清楚。”他摇铃叫来了白瑞摩,问他是否能对我们所听到的哭声给以解释。据我看来,总管听到主人所问的问题之后,苍白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了。
“亨利爵爷,在这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他回答道,“一个是女仆,她睡在对面厢房里;另一个就是我的妻子,可是我敢保证,哭声决不是由她发出来的。”
可是后来证明他竟是撒谎,因为在早饭之后,我碰巧在长廊上遇到了白瑞摩太太,阳光正照着她的脸,她是个体格高大、外表冷淡、身体胖胖的女人,嘴角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可是她的两眼无可掩饰地都红着,还用红肿着的眼睛望了我一下。这么说,夜间哭的就是她了。如果她确是哭过,她丈夫就一定知其原委,可是他居然冒着显然会被人发现的危险否认事实。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有,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呢?在这面孔白皙、漂亮、蓄着黑胡须的人的周围,已经形成了神秘而凄惨的气氛。是他第一个发现了查尔兹爵士的尸体,而且我们也只由他那里才得到了关于将那老人引向死亡的有关情况的介绍。可能吗?难道我们在摄政街所看到的那辆马车里的那个人就是白瑞摩吗?胡须很可能是相同的。
马车夫形容的是个身材相当矮小的人,可是这样的印象很可能是错误的。我怎样才能弄清这一点呢?显然,首先该做的就是去找格林盆的邮政局长,弄清那件试探性的电报是否真的当面交给了白瑞摩。无论答案如何,我至少应该有些能向歇洛克·福尔摩斯报告的事。
早餐之后,亨利爵士有很多文件要看,因此这段时间恰好可以让我出门了。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散步,我沿着沼地的边缘走了四英里路,最后走到了一个荒凉单调的小村,村中有两所较其余都高的大房子,事后知道一所是客栈,一所是摩梯末医生的房子,那位邮政局长——又是本村的食品杂货商,对那封电报记得很清楚。*
“肯定的,先生,”他说道,“我是完全按照指示叫人将那封电报送交白瑞摩先生的。”
“谁送去的?”
“我的小孩送去的。杰姆士,上星期是你把那封电报送交住在庄园的白瑞摩先生的,是不是?”
“是的,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亲手收到的吗?”我问道。
“啊,当时他正在楼上呢,所以我没有能亲自交到他手,可是,我把它交到了白瑞摩太太的手里了,她答应说马上就送上去。”
“你看到白瑞摩先生了吗?”
“没有,先生,我跟您说他是在楼上呢。”
“如果你并没有看到他,你怎么能知道他是在楼上呢?”
“噢,当然他自己的妻子应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啊!”邮政局长有些愠怒地说道,“究竟他收到了那份电报没有?如果发生了任何差错,也应该是白瑞摩先生自己来质问啊。”
要想继续这件调查似已无望了,可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虽然福尔摩斯使用了巧计,我们仍未能证明白瑞摩一直也没有去过伦敦。假设事实就是如此——假设他就是最后看到查尔兹爵士还活着的人,就是首先跟踪刚刚回到英伦的新继承人的人,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受别人的指使呢,还是另有个人的阴谋呢?害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我想起了用《泰晤士报》评论剪贴而成的警告信。这是否就是他干的呢,还是可能有谁因为决心要反对他的阴谋而干的呢?
唯一能想象得出的就是亨利爵士所猜测过的那种动机,那就是说,如果庄园的主人能被吓跑的话,那么白瑞摩夫妇就能到手一个永久而舒适的家了。可是这样一种解释,对于如同环绕年轻的准男爵织成一面无形罗网的、深谋远虑的阴谋来说,确乎十分不当。福尔摩斯本人曾说过,在他那一长串惊人的侦探案里,再没有过比这更复杂的案子了。在我沿着颜色灰白而又孤寂的道路回来的途中,心里默默地祷告着,愿我的朋友能从他的事务中脱身到这里来,从我的双肩上卸下这份沉重的责任吧。
忽然一阵跑步声和唤着我名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转过身去,心想一定是摩梯末医生,但是很使我惊奇,追我的竟是一个陌生人。他是个矮小瘦削、胡子刮得很干净和面貌端正的人,长着淡黄色的头发,下巴尖瘦,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灰色衣服,戴着草帽,肩上挂着一只薄薄的植物标本匣,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绿色的捕蝶网。
“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冒昧无礼,华生医生,”当他喘着气跑到我跟前的时候说道,“在这片沼地里,人们都象是一家人似的,彼此相见,都不用等着正式的介绍。我想您从咱们的朋友摩梯末医生那里可能已经听说过我的姓名了,我就是住在梅利琵的斯台普吞。”
“您的木匣和网就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了,”我说道,“因为我早就知道斯台普吞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可是您怎么会认识我呢?” “在我拜访摩梯末医生的时候,您正从他的窗外走过,于是,他就把您指给我看了。因为咱们走的是一条路,所以我想赶上您来作个自我介绍。我相信亨利爵士的这趟旅行一切都好吧?”
“谢谢您,他很好。”
“在查尔兹爵士惨死之后,我们都担心这位新来的准男爵也许会不愿住在这里呢。要想使一位有钱的人屈尊埋没在这样一个地方,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是,用不着我多说,这一点对乡鄙之地说来,确实是关系重大呢。我想,亨利爵士对这件事不会有什么迷信的恐惧心理吧?”
“我想大概不会吧。”
“您一定听说过关于缠着这一族人的魔鬼似的猎狗的那件传说吧?”
“我听说过了。”
“这里的农民们真是太容易轻信传闻了!他们每个人都能发誓说,在这片沼地里曾经见到过这样一只畜生。”他说话时带着微笑,可是我好象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很认真呢。“这事在查尔兹爵士的心理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肯定地相信,就因为这件事才使得他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
“怎么会呢?”
“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一看见狗就会对他那有病的心脏发生致命影响的程度。我估计他临死的那天晚上,在水松夹道里,他真的看到了什么类似的东西。过去我常担心会发生什么灾难,因为我很喜欢那位老人,而且我也知道他的心脏很弱。”
“您怎么会知道这一点呢?”
“我的朋友摩梯末告诉我的。”
“那么,您认为是有一只狗追着查尔兹爵士,结果他就被吓死了吗?”
“除此以外您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我还没有作出任何结论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这句话使我刹时间屏住了呼吸,可是再一看我那同伴的温和平静的面孔和沉着的目光,才又觉得他并非故意要使我惊讶。
“要想让我们假装不认识您,那是毫无用处的,华生医生,”他说道,“我们在这里早已看到了您那侦探案的记述了,而且您也无法做到既赞扬了您的朋友,而又不使您自己闻名。
当摩梯末对我谈起您的时候,他也无法否认您的身份。现在您既然到了这里,那么显然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也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而我呢,自然也就很想知道一下他对这件事的看法究竟如何了。”
“恐怕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冒昧地请问一下,他是否要赏光亲自来这儿呢?”
“目前他还不能离开城里。他在集中精力搞别的案子呢。”
“多么可惜!他也许能把这件难解的事给我们搞出些端倪来呢。当您在进行调查的时候,如果我能效劳的话,尽管差遣好了。如果我能知道您的疑问或是您准备如何进行调查,我也许马上就能予以协助或提出建议来呢。”
“请您相信,我在这里不过是来拜访我的朋友亨利爵士,而且我也不需要任何协助。”
“好啊!”斯台普吞说道,“您这样的小心谨慎完全是正确的。我受到训斥完全是罪有应得,因为我的想法只是没有道理的多管闲事。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我们走过了一条狭窄多草的由大道斜岔出去的小路,曲折迂回地穿过沼地。右侧是陡峭的乱石密布的小山,多年前已被开成了花岗岩采石场;向着我们的一面是暗色的崖壁,隙罅里长着羊齿植物和荆棘;在远处的山坡上,浮动着一抹灰色的烟雾。
“顺着这条沼地小径慢慢走一会儿,就能到梅利琵了,”他说道,“也许您能匀出一小时的时间来吧,我很愿意把您介绍给我的妹妹。”
我首先想到我应当陪伴着亨利爵士,可是随后又想起了那一堆满满地堆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证券,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无法帮他忙的,而且福尔摩斯还曾特意地说过,我应当对沼地上的邻人们加以考察,因此我就接受了斯台普吞的邀请,一起转上了小路。
“这片沼地可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他说道,一面向四周环顾。起伏不平的丘原,象是绵延的绿色浪潮;参差不齐的花岗岩山巅,好象是被浪涛激起的奇形怪状的水花。“您永远也不会对这沼地感到厌烦的,沼地里绝妙的隐秘之处您简直就无法想象,那样的广大,那样的荒凉,那样的神秘。”
“那么说,您对沼地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啰?” “我在这里才只住了两年,当地居民还把我称作新来的呢,我们来的时候,查尔兹爵士也是刚在这里住下没有多久。
我的兴趣促使我观察了这乡间的每一部分,所以我想很少有人能比我对这里知道得更清楚了。”
“要想弄清楚是很难的事吗?”
“很难。您要知道,比如说吧,北面的这个大平原,中间矗起了几座奇形怪状的小山。您可看得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这倒是个少有的纵马奔驰的好地方。”
“您自然会这样想,可是到现在为止,这种想法已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了。您看得见那些密布着嫩绿草地的地方吗?”
“是啊,看来那地方要比其他地方更肥沃些呢。”
斯台普吞大笑起来。
“那就是大格林盆泥潭,”他说道,“在那里只要一步不小心,无论人畜都会丧命的。昨天我还看到一匹沼地的小马跑了进去,它再也没有出来。过了很长时间我还看到它由泥坑里探出头来,可是最后终于陷了进去。就是在干燥的月份,穿过那里也是危险的。下过这几场秋雨之后,那里就更加可怕了。可是我就能找到通往泥潭中心去的道路,并且还能活着回来。天哪!又是一匹倒霉的小马陷进去了。”
这时,我看到那绿色的苔草丛中,有个棕色的东西正在上下翻滚,脖子扭来扭去地向上伸着,随后发出一阵痛苦的长鸣,可怕的吼声在沼地里起着回音。吓得我好象浑身都凉了,可是他的神经似乎比我要坚强些。
“完了!”他说道,“泥潭已经把它吞没了。两天之内就葬送了两匹,今后,说不定还会陷进多少匹去呢;因为在干燥的天气里,它们已习惯于跑到那里去,可是它们在被泥潭缠住以前是不会知道那里天旱和雨后的不同的。格林盆大泥潭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但是您不是说您能穿得过去吗?”
“是啊,这里有一条小路,只有动作很灵敏的人才能走得过去,我已经找到这条路了。”
“可是,您为什么竟想走进这种可怕的地方去呢?”
“啊,您看到那边的小山吗?那真象是周围被无法通过的、年代久远的泥潭隔绝了的小岛。如果您能有办法到那里去的话,那才是稀有植物和蝴蝶的生长之处呢。”
“哪天我也去碰一碰运气。”
他忽然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望着我。
“千万放弃这个念头吧,”他说道,“那样就等于是我杀了您。我敢说您难得会活着回来的,我是靠着记住某些错综复杂的地标才能到那里去的。”
“天哪!”我喊了起来,“那是什么?”
一声又长又低、凄惨得无法形容的呻吟声传遍了整个沼地,充满了整个空间,可是无法说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开始是模糊的哼声,然后变成了深沉的怒吼,再后来又变成了忧伤而有节奏的哼声。斯台普吞面带好奇的表情在望着我。
“沼地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他说道。
“这究竟是什么呢?”
“农民们说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狗在寻找它的猎物。我以前曾听到过一两次,可是声音从没有象这样大过。”
我心里害怕得直打冷战,一面向四周环顾点缀着一片片绿色树丛的起伏不平的原野。在广大的原野上,除了有一对大乌鸦在我们背后的岩岗上呱呱大叫之外,别无动静。
“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谅必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吧?”
我说道,“您认为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
“泥潭有时也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来的。污泥下沉或是地下水往上冒,或是什么别的原因。”
“不,不,那是动物发出来的声音。”
“啊,也许是。您听过鹭鸶叫吗?”
“没有,从来没有听过。” “在英伦这是一种很稀有的鸟——几乎已经绝种了——可是在沼地里也许还有。是的,即使刚才我们听到的就是绝无仅有的鹭鸶的叫声,这也是不足为奇的。”
“这真是我一生中所听到过的最可怕、最奇怪的声音了。”
“是啊,这里简直是个神秘可怕的地方。请看小山那边,您说那是些什么东西?”
整个陡峭的山坡上都是灰色石头围成的圆圈,至少有二十堆。
“是什么呢,是羊圈吗?”
“不,那是咱们可敬的祖先的住处,在史前时期住在沼地里的人很多,因为从那时以后再没有人在那里住过,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些安排的细微之处还和他们离开房子以前一模一样。那些是他们的缺了房顶的小屋。如果您竟因为好奇而到里面去走一趟的话,您还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真够个市镇的规模呢。在什么时候还有人住过呢?”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没有确实的年代可考。”
“他们那时干些什么呢?”
“他们在这些山坡上牧放牛群,当青铜的刀开始代替石斧的时候,他们就学会了开掘锡矿。您看对面山上的壕沟,那就是挖掘的遗迹。是的,华生医生,您会发现沼地的一些很特别的地方的,噢,对不起,请等一会儿!一定是赛克罗派德大飞蛾。”
一只不知是蝇还是蛾的东西横过了小路,翩翩地飞了过去,顷刻之间斯台普吞就以少有的力量和速度扑了过去。使我大吃一惊的是,那只小动物竟一直向大泥潭飞了过去,而我的朋友却挥舞着他那绿色的网兜,一步不停地在一丛丛小树中间跳跃前进着。他穿着灰色的衣服,加以猛然纵跳、曲折前进的动作,使他本身看来就宛如一只大飞蛾。我怀着既羡慕他那敏捷异常的动作又害怕他会在那莫测深浅的泥潭里失足的复杂心情,站在那里望着他往前追去。由于听到了脚步声,我转过身来,看到在离我不远的路边有一个女子,她是从浮游着一抹烟雾、说明是梅利琵所在之处的方向来的,因为一直被沼地的洼处遮着,所以直到她走得很近时才被我发现。
我相信这位就是我曾听说过的斯台普吞小姐,因为在沼地里太太小姐很少,而且我还记得曾听人把她形容成是个美人。向我走过来的这个女人,的确是应归入最不平凡的类型的。兄妹相貌的不同,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显著的了。斯台普吞的肤色适中,长着淡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而她的肤色呢,比我在英伦见过的任何深肤色型的女郎都更深,身材纤长,仪态万方。她生就一副高傲而美丽的面孔,五官那样端正,要不是配上善感的双唇和美丽的黑色而又热切的双眸的话就会显得冷淡了。她有着完美的身段,再加以高贵的衣着,简直就象是寂静的沼地小路上的一个怪异的幽灵。在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在看着她的哥哥,随后她就快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摘下了帽子正想说几句解释的话,她的话就把我的思潮引进了一条新路。
“回去吧!”她说道,“马上回到伦敦去,马上就走。”
我只能吃惊得发愣地盯着她。她的眼对我发着火焰似的光芒,一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拍打着。
“我为什么就应该回去呢?”我问道。
“我不能解释。”她的声音低微而恳切,带有奇怪的大舌头似的声音,“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按照我所请求您的那样做吧,回去吧,再也不要到沼地里来。”
“可是我刚才来啊!”
“您这个人啊,您这个人哪!”她叫了起来,“难道您还看不出来这个警告是为您好吗?回伦敦去!今晚就动身!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嘘,我哥哥来了!关于我说过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提。劳驾您把杉叶藻那边的那枝兰花摘给我好吗?在我们这片沼地上兰花很多,您显然是来得太迟了,已经看不到这里的美丽之处了。”
斯台普吞已经放弃了对那只小虫的追捕,回到了我们的身边,由于劳累而大喘着气,而且面孔通红。
“啊哈,贝莉儿!”他说道。可是就我看来他那打招呼的语调并不热诚。
“啊,杰克,你很热了吧?”
“嗯,我刚才追一只赛克罗派德大飞蛾来着,是在晚秋时分很少见的一种。多可惜呀,我竟没有捉到!”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是他那明亮的小眼却不住地向我和那女子的脸上看来看去。
“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是啊,我正和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已经看不到沼地的真正美丽之处了。”
“啊,你以为这位是谁呀?”
“我想象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不对,”我说道,“我不过是个卑微的普通人,是爵士的朋友,我是华生医生。”
她那富于表情的面孔因懊恼而泛起了红晕。“我们竟然在误会之中谈起天来了。”她说道。
“啊,没关系,你们谈话的时间并不长啊。”她哥哥说话时仍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
“我没有把华生医生当作客人,而是把他当作本地住户似地和他谈话,”她说道,“对他说来,兰花的早晚是没多大关系的。可是来吧,您不看一看我们在梅利琵的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