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骂脏话,看看小草又把脏话咽了回去,接着往下说:“那一对狗男女今天来要点材料,明天来找我采访,把我弄得一天到晚还挺忙。过了两天,他们说稿子已经排版了,让我去看清样,男的领着我,女的说还有点材料需要补充,留在屋里写。反正我跟那个男的在一起,也不怕他们出什么鬼点子,就跟那个男的来到了报社。他让我在一间屋里等着,他去给我取清样,我看那屋里有人出来进去的,也没有多想,就坐在那儿等。等来等去,不见他回来,我有点着急,就挨着门到各个屋去找,哪儿也没有。
“后来我看到有一个屋门上挂着“总编室”的牌牌,就进去打听,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半大老头,见我进来,问我找谁。我说找王记者。他告诉我说他们这里姓王的多的是,问我找的王记者是哪个部的,我哪知道他是哪个部的。他又问我找那个王记者有什么事,我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头头,当下就把事情的经过给他说了一遍。他告诉我,他们报社从来没有给哪个气功大师出报告文学的计划。
“他又叫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让他领着我挨着房间再找一遍,看看有没有那个姓王的记者。我跟着保安每个房子找了一圈,根本没那人的影子。我问保安我刚才呆的那间房子不就是报社的办公室吗?保安告诉我那间房子是报社的来访群众接待室,整天人来人往,也没人管,谁都可以在那儿呆着。我又问刚才那个老头是干啥的,他说是他们报社的总编。
“回到总编室,保安告诉他说没找到我说的人,那个戴眼镜的半大老头告诉我八成我上当受骗了。说眼下就有一些骗子,冒充记者行骗。他又问我跟那个姓王的有没有财物往来,我说没有,他说那就不要紧。我忽然想起来,就告诉他还有一个姓刘的女记者在我的房间补充材料,总编马上让他们的一个编辑室主任跟我领着保安回旅馆去,看看那个女记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领着人回到旅馆,哪里还有人,不但人没了,连我的行李也被她一扫而空,包里藏的六千多块钱也都被一起卷走了。”
小草听到这里突然扑哧一笑说:“你想骗人还没来得及倒先让人家给骗了。”
道士看了小草一眼,咽了口唾液没说什么。
何天亮见他让小草弄得尴尬,就岔开话头说:“你也是老江湖了,怎么还上这种当。”
道士说:“上不上当不在于你是不是老江湖,该你上当你怎么着也跑不掉。我也说不清咋回事,到南面去我还格外小心,就是跟那两个记者我是留了个心眼,总想只要我的财物不让你经手,就不相信你能从我手里抢了去,可是照样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狼狈,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想想还有手机在身上挂着,就地卖掉,又在街上撂了几场摊子才算凑够路费跑了回来。今后你再也别挂我那个手机了,挂了我也收不着。我回来后又重新办了一个。”
何天亮说:“你把新号码给我,我有事好呼你。”
道士说:“给你个名片。”说着从兜里掏出名片,给何天亮跟小草每人发了一张。
何天亮一看,上面印着“中国气功协会理事、中华正气道练功协会会长、中国人体科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杂七杂八一串头衔,不禁有些好笑,问道:“你也真行,到底哪个是真的?”
道士说:“你别管它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你面前我还不就是我吗,你只要记住联络暗号就行了。”
转脸又对小草说,“小姐见笑了,天亮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管名片上怎么说,不过就是个联系地址。”
小草也不说什么,笑一笑埋头吃肉。
道士忙着给天亮他们夹菜倒酒,又对二秃子和那两个同学说:“你们也吃,别放筷子。”
吃了一阵,喝了两轮酒,何天亮心里急着想跟他商量白国光那档子事,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又不好说,心里盘算着等吃完饭再个别跟他聊。
道士却主动问他:“你刚才说急着找我,有啥事?”
何天亮说:“也没啥重要事,吃过饭到我那儿坐坐,好久没见你了,好好聊聊。”
道士是聪明人,知道他有事要跟他个别说,就不再追问他。
小草却说:“我反正也没事,吃完饭一块儿到何哥家认认门,何哥同意不同意?” 说完,一个劲儿盯着何天亮看,等着何天亮表态。
何天亮本想跟道士私下谈谈对付白国光的事,小草却要去,本想婉言谢绝,可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说:“欢迎啊,吃过饭就去。”心里想,反正家里地方够用,她去就去,再找机会个别跟道士谈。
吃过饭,何天亮跟小草还要争着埋单,道士说:“我叫你们上来吃饭,又让你们埋单,我不成旅店里的臭虫——吃客了。我跟这家老板有交情,可以打折,你们都靠边站。”边说边叫服务员小姐付款。
何天亮跟小草本来估计这顿饭要大大超支,虽然硬着头皮吵吵着埋单,心里却暗暗算计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担心自己的钱不够要出丑,此时有了道士慷慨解囊,便也退缩回去不再冲锋掏钱了。
出来后,二秃子跟那两个同学说还有事情要办,就先跟他们分手了。道士和小草跟着何天亮往他家走。
道士见他的自行车上挂着擦皮鞋的家什,奇怪地问:“这是谁的家伙?”
何天亮说:“在我的车上还能是谁的?”
道士说:“你不是在那家旅馆干吗?怎么又干起这个了?”
何天亮说:“干不成了,让人家给辞了。”
道士说:“干啥挣不来钱,偏偏干这个,你也真拉得下面子。”
何天亮笑笑,没有说话。
小草却说:“我看干这个没啥丢人的,靠力气吃饭,凭本事挣钱,实实在在,光明正大,总比坑蒙拐骗偷强得多。”
道士说:“你这是说我吧?”
小草浅浅一笑:“我这是泛泛地说一句,你可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
何天亮跟道士在前面走,小草在后面跟着。
道士悄声问:“这妹子是哪儿来的?盘子挺亮啊。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还真有本事,怎么挂上的?”
何天亮脸红了,捅了他一把说:“你别胡咧咧,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说。”
小草见他们俩偷偷摸摸说悄悄话,在一旁问:“你们俩鬼鬼祟祟地说什么?”
道士说:“我问他你是他的什么人,他说是对象。”
小草红了脸,推了何天亮一把:“你别胡说八道。”
何天亮又捅了道士一杵子:“你别胡说八道。”
道士说:“我不胡说八道,你们也别胡作非为,孤男寡女也要注意点影响。”
何天亮知道在眼前这种形势下,再怎么跟道士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他跟小草才认识不久,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越解释他越来精神,干脆不再跟他提这事,把话头岔开了说:“你搞的那个中华正气道,怎么听着跟日本武士道似的,真的有人信吗?”
一提这个话题,道士就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中华正气道的种种好处,总算把话题从何天亮跟小草的关系上移开了。何天亮对他的所谓气功一点兴趣没有,此时见他不再纠缠小草跟自己的关系,也松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来到门前,何天亮见自家的院门开着,精神顿时紧张起来,不知家里又出了什么问题。好在人多,即便是有情况也不怕吃亏。进了院子,只见屋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屋里的灯已经开了。何天亮推开门见三立的拐杖扔在地上,人倒在床上睡得正香,又好气又好笑。三立有天亮家里的钥匙,何天亮回来后,他没有交给天亮,天亮也没朝他要,有时候他来找天亮,天亮要是不在,他就一个人呆着等。
道士认得三立,小草却不认识,见他躺在床上鼾声大作,还以为是天亮的什么亲人,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何天亮招呼他俩坐下,然后就去到灶间烧水,张罗着泡茶。
小草跟到灶间说:“何哥你去坐着,我来烧水。”
何天亮想凑时间跟道士说说他最近遇到的事儿,就没有跟她客气,说:“也好,我去陪陪他们。”
小草问:“屋里睡觉的是谁?”
何天亮说:“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大概找我来玩,我不在他就睡了。”
小草又问:“那你们家别的人呢?”
何天亮说:“没别人了,就我一个。”
她的嘴动了动好像还有什么话说,何天亮就站在门口等她问,她却开始引火接水。
何天亮便回到屋里,见三立还高卧床上鼾声如雷,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来,起来,开饭了。”
三立睁开眼睛说:“操,这席梦思睡着真他妈的舒服,等我有了钱一定……”
转眼一看道士坐在那儿,茫然坐起,嘴角流着涎水,用手抹了一把对何天亮说,“你到哪儿去了?我等你半天。”又赶紧跟道士打了个招呼。
何天亮说:“我还能到哪儿去?出去干活碰见两个朋友,就一起吃了饭,才回来。”
三立坐在床沿上穿鞋,何天亮捡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三立对何天亮说:“我最近才知道你的工作丢了,我去问了问宝丫她老婶。宝丫她老婶把情况给我絮叨了一遍。我估摸着这里面有道道,就赶紧来找你。”
何天亮说:“宝丫她老婶也为难,我理解人家,没关系,工作再慢慢找嘛。”
三立说:“这不是有没有关系的事,这背后有名堂。你再看看这房顶上的字,前几次我来也没注意看,今天躺到床上睡觉才发现,是不是来过什么人了?啥时候来的?”
何天亮说:“这字已经写上去好长时间了,记得不?我刚出来咱们出去吃饭碰见道士那一回,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来过了,我没碰上。”
“操,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事也不给我说一声,咱们也琢磨琢磨到底是咋回事,你一个人硬在肚里闷着,吃了亏找谁去?你这人我算是白交了。”
何天亮见三立真的生了气,也觉得凭他跟三立的关系这些事瞒着他确实不太对,可是他当时也想过,三立如今拖家带口地过日子,跟过去不同了,要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徒然让他跟着担心,要是真的发生别的事情,他可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三立,于是索性就不跟他说。
这时道士也问:“你到底遇上啥事了?”
何天亮本来打算等一会儿找机会个别跟道士商量一下白国光的事,如今他跟三立都盯着问,就说:“三立你不是问宝丫她老婶说的事跟这房顶上的字吗?其实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我都已经清楚了……”
他刚说到这里,道士跟三立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谁干的?”
何天亮说:“这事还得从我放出来那天说起。”说到这儿,小草提着壶进来给大家伙沏茶。
三立见了小草又吃了一惊,眼睁睁瞪着何天亮看,何天亮就给他介绍:“这是吕小姐,叫小草,是朋友。”又对小草介绍道,“这是三立,跟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
小草客气地跟三立打了个招呼。何天亮对小草说,“我坐过八年牢,当时判了十二年,提前释放,出来还不到半年,这些事道士跟三立都知道,你不知道,我说一声你才能听明白后来的事儿。”
小草小心翼翼地问:“因为啥事判那么重?” 何天亮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真正的关心,心里有些感动,这种来自异性的关切他已经久违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着小草的面丝毫没有藏羞之感,一张口就把他如何发现冯美荣跟白国光的事讲了出来,一直讲到他判刑坐牢为止。
这些事三立跟道士虽然都知道,可是听他自己讲出来还是头一次,听他自己讲,更感觉到一种沉重和伤感,两个人都面色凝重,小草更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在牢里整整蹲了八年,事情过去这么久,我也不再去想它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我女儿宁宁,再找个工作,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行了。可是我出来的头一天就碰上这么一件事,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后来连续发生了一串事,我才知道,人家还没有忘了我,我只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人家就不想让我安稳。”接下来,何天亮又把他遇到肉杠,在旅馆上班不断遭到恐吓,有人趁他不在闯到他家里祸害屋子以及他在市府广场碰到白国光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三立说:“操,原来是姓白的这小子捣鬼,知道人就好办,我去会会他。”
小草说:“我敢肯定她们骗你,她们就是不想让你见孩子。我还敢肯定,宁宁就在本市,哪里也没去。”
何天亮说:“我猜测她们也是在骗我,可是,宁宁已经长大了,在街上就是跟我面对面站着我也不认识,她们不说,我到哪儿去找她?”
三立说:“顺着冯美荣这条线追。”
何天亮说:“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我能不去找吗?”
道士说:“这件事先放一放,宁宁不管是跟着她妈还是跟着她姥姥都吃不了亏,眼下先要处理的是那个姓白的事,这件事不处理清楚了,他老是折腾你,你啥事也别想干成。这件事处理清楚了,豁出去一个月啥也不干就在宁宁她姥姥家外面守着,我就不相信宁宁能不到她姥姥家去。”
何天亮说:“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先找着白国光,找着他了,别的事都能有个结果。”
“你知不知道姓白的现在人在哪儿?干什么?”三立急着要会会白国光。
“我哪知道,要不是那天晚上碰见他,我连他在城里都不知道。”
三立说:“也是,我以前听说他出事后书记当不下去了,到外地跑买卖去了,这小子啥时候回来的?”
道士忽然说:“天亮,你把那个肉杠的长相举动详细说说。”
何天亮已经跟那个肉杠会过两次了,他的长相深深印在何天亮的脑子里,当下就把他的长相和行为举止描述了一遍。
道士蹙眉琢磨了一阵,说出了两个字:“噩梦。”
何天亮没有听明白,问道:“什么噩梦?”
道士说:“你说的那个人名字叫黄粱,他的外号叫噩梦,不是有个成语叫黄粱美梦吗?这小子干的事太损,谁碰上了谁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别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黄粱噩梦,简称噩梦。”
“你认识他?”三立问道。
道士说:“嗯,他现在在大都会娱乐城当保安,按说他不应该再干那个老本行了,怎么又在何哥面前耍了一把。”
三立说:“只要知道他落脚的地方就好办,把他揪出来问问就行了。”
道士说:“听说大都会娱乐城的背景挺复杂,有省上哪个头头的老婆在背后撑着,根子硬着呢。”
三立说:“不管他根子硬不硬,他不过就是一个保安,能怎么着?今天就去找他,别的事先不去说,就从他那里找白国光的下落。”边说边起身拎了拐杖:“这就走,先会会他再说。”
道士说:“别着急,商量清楚了再去也不迟。我们找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他摸清那个姓白的情况,问题是我们怎么去找他,找到他又有什么措施保证让他把情况如实地说出来,万一他跟我们玩邪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拿住他,掌握了那个姓白的情况后我们紧跟着又该干什么……”
“行了,行了,”道士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草已经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急恼恼地说,“啥事还没干呢你就先说了那么一大套,等你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再动手,黄花菜都凉了。再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都让你事先想明白。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任何人做事情还不都是随机应变嘛。我看,咱们啥都不商量,大伙都跟着走,找着那个肉杠就按住他,何哥想知道什么就让他说什么,也让他知道何哥不是没有分量的人,让他今后不敢再跟着那个姓白的对何哥玩歪的邪的。” 三立说:“我看就按小草说的办,有啥可商量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揪住这小子逼逼他的口供再说。”
道士见他们几个人急着行动,自己再犹豫就难免有胆小怕事之嫌,只好说:“既然你们要立刻动手,老道我水里火里陪你们就是了。”
于是几个人略略收拾一下就出了门。
出了门道士问三立:“你知道何天亮如今干什么营生呢?”不等三立回答,接着往下说:“人家现在走街串巷擦皮鞋呢。”
三立说:“天亮你也是,干点啥不好,非得干那个,能挣几个钱。”
何天亮说:“挣多挣少起码得每天把饭钱挣回来吧,坐吃山空就凭我的底子撑不了几天,你们以为我犯贱没事找事啊。”
小草在一旁冷不丁地说:“我看你何哥真就是犯贱。”
别人听她这么说,都是一愣。
小草说:“我倒不是看不起擦皮鞋,过去我还以为你真的山穷水尽,只好出来干这种挣一天吃一天的事儿,谁知道你捧着金饭碗出来讨饭吃,这不是犯贱是干什么?”
道士心思灵动,听出来她话里有话,赶紧替何天亮问:“小草大姐姐,有好主意端出来,真行我请你再涮一回。”
小草说:“何哥有这么一院房子,稍微整整,开个饭馆,附带个小商店,怎么着也比擦皮鞋挣得多。我刚才注意了一下,他们那一片还真就没有一个饭馆,他们那一片居民想下饭馆就得出了巷子口,要是在那儿开张,只要饭菜别太差,生意肯定错不了。”
三立一拍拐杖:“对了,这才叫看出了商机,我原来也想动这方面的脑筋,可是一直没好意思跟天亮提。”
何天亮让小草说得心里豁然开朗,忙不迭地请教:“小草,你说说,要是真的开个饭馆再附设个小商店,大概得多少钱?”
小草略一思索,说:“咱们不图豪华高级,也没那个条件。咱们就讲个实用干净,家常便饭,根据这个定位,稍稍改造装修一下就行,估计花上五六千块也就够了。另外你还要进货、雇人,也就是说要有一笔流动资金,这一笔钱我估计至少得一万,两万就比较宽裕了。”
何天亮抽了一口冷气:“乖乖,我可没有那么多钱,我要是有那么多钱我还用得着出来给人家擦皮鞋吗?”
三立说:“这件事我琢磨过,开饭馆实际上是钱多多办事钱少少办事的活儿,小草刚才是按正常情况算的,要是我们自己办,里面有些钱是可以不花的。比方说,房子要改造装修一下,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最多花几个料钱,人工就可以省下来。再比如说,开饭馆开商店,我们都是自己干,不用雇人,人工费又可以省下来。再说了,也不一定非要一下子把饭馆和商店都开起来,钱不够,可以先开饭馆或者商店,分两步走也不是不可以。”
小草说:“三立说得对,这样是可以省不少钱,不过不管怎么着,我算下来少了一万五千块钱是不行的。”
道士说:“只要你何天亮别再擦皮鞋了,开饭馆也罢,开商店也罢,我出五千块,算集资也行,算借的也行。”
三立说:“我能拿出来两三千块。”
何天亮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掏空老底也就只能拿出两千来块钱,这样还是不够。
小草又说:“这样凑一凑也有一万多块钱了,我还能出一些,估计把饭馆和小卖部开起来应该没啥问题。”
三立说:“就是,天亮你就抓紧办吧,我第一个合伙。”
道士说:“也算我一份。”
小草说:“你们都别急,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要是入股、合伙就得把账都算清了,还要算出何哥的房子折算多少股份,然后根据个人出资金额来换算出股份比例,还要签订一个共同出资协议书,亲兄弟明算账,这样才能有个章法,省得日后闹纠纷。”
三立说:“哪有那么多麻烦,房子现在是天亮的,今后还是天亮的。我们出的钱也没多少,名义上说股份,实际上就是大家拿点钱帮天亮把那个店办起来,谁还真要靠这几千块钱发什么财。不管怎么说,这事得靠你帮着你何哥,就凭他非得赔了不可。”
小草没有答应,却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就由你主持办吧,你说怎么办好咱们就怎么办。”
小草这才说:“行,我回去后仔细算计算计,然后咱们再一起好好商量一下。”
三立说:“这件事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你可得抓紧点,别一拖几个月把大家的心拖冷了就没戏唱了。”
小草说:“你放心,我明天就开始还不成吗?” 何天亮说:“要是真开小卖部,就让宝丫过来管小卖部,别让她再日晒雨淋地在大街上摆摊了。”
三立说:“那当然好了,我先替宝丫谢谢你了。”又对小草说,“你干脆今天晚上就把该弄的事想好,明天咱们就动手干。”
道士说:“今天晚上你们光琢磨开店了,我们还去不去找黄粱噩梦了?”
小草说:“去呀,都走到这儿了哪能不去呢。等你们收拾完黄粱噩梦我再回去算账。”
于是几个人心情振奋地朝大都会娱乐城走去。
大都会娱乐城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污染了半边夜空,让夜空变成了斑斓锈蚀不见星辰的烂铁板。门前宽敞的停车场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从车牌上可以看出,大多数车辆是公家的,这座城市里拥有私车的人比大熊猫还少。
大都会娱乐城是这座城市老百姓茶余饭后经常谈论的消食话题。据说,这座娱乐城的后台老板是前任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所以不但公安局不敢到这里找麻烦,就连市里廉政建设检查小组的人明明看到这里摆满了公车也躲得远远地假装没生眼睛。
老百姓还传说大都会娱乐城实际上是半公开的窑子。何天亮给人擦皮鞋时曾听一个顾客真真假假地吹嘘自己到大都会娱乐城寻欢作乐时的情景。
那人说,娱乐城里的小姐穿的裙子刚刚能遮住屁股,如果你有贵宾卡,可以到包厢里当一回上帝,那里的服务小姐只穿一条短裙,里面啥也不穿,贵宾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
何天亮当时还泡了他一句:“当上帝就是让人家服务员小姐啥也不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个上帝也太流氓了。真像你说的那样,大都会娱乐城不成了旧社会的妓院了?”
那人说:“比旧社会的妓院还妓院。”
何天亮半信半疑,说:“要真是那样,难道就没有人管?”
那人说:“谁敢管?他们就敢管你这种人,没饭吃擦皮鞋他们一会儿抓一趟,那些开妓院的哪个没有后台?没后台干这个买卖不是找死吗!”
此刻,何天亮远远站在娱乐城停车场的对面,看着娱乐城大门外霓虹灯下闪闪发光的轿车群,看着进进出出衣冠楚楚的人们,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沿街给人家擦皮鞋的情景,一股难言难诉的苦涩让他喉咙发干。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过去看看,他要是在,我就逮空把他叫出来。”道士说着拔腿朝娱乐城走去。
小草不知为什么忽然叹了口气。
何天亮问她:“你怎么了?”
小草轻声说:“我心里突然难受得很。”
何天亮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就关切地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我给你叫辆车。”
小草摇摇头:“我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我忽然想到,我们都是好人,可为什么就活得那么苦?那些人一个个装扮得人模狗样的,有几个好东西?可他们却为什么活得那么滋润?”
何天亮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心中怦然,自己刚才心里泛起的苦涩不正是她的这番感触吗?这难道就是心灵的相通?念头转到这里,何天亮有些痴了。
三立在一旁说:“想那些干吗?这就叫世事,咱们就这个命,该咋活就咋活。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收拾那个小子吧。”
何天亮说:“这好办,你唱白脸,我演黑脸,小草当观众,别吱声,最好别让他看出来咱们是一起的,免得以后给你找麻烦,你一个女孩子应付不了。我当审判官,让他说老实话就行了。”
三立说:“行,就这么办。”
正说着,就见道士已经穿过停车场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黄粱噩梦。一路走着,两个人似乎还说着什么。见他们快到跟前了,小草听话地到树丛后面躲了起来。
“你找我到底有啥事?在那儿说了不就行了,还非到这边,我还上着班呢。”黄粱噩梦一边跟着道士走,一边喋喋不休地絮叨着。
何天亮见他们来到跟前,就迎了上去:“你别问他,是我叫你,跟你商量个事。”
黄粱噩梦见从树丛里突然出来个人,吓了一跳,停下脚问:“哥们儿,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何天亮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
何天亮的脸色阴沉得像块冰冷的铁板,两只眼睛在远处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烁出冷冷的光。肉杠黄粱噩梦这时候也看清楚对面站着的就是何天亮,大吃一惊,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有大麻烦了。 “哥们儿,是老弟对不起你,以前咱们不认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兄弟。”肉杠是江湖上的混混,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他的基本功,此时抱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老主意,及时跟何天亮说软话。
说完,偷偷瞥了道士一眼,既气恼道士把他诱出来让何天亮来找他的麻烦,又期望他在自己实在难以脱身的时候能出面做个和事老。
何天亮说:“过去你跟我的事情我不计较,你不就是靠那一套混饭吃吗?今天我找你是问白国光的事,他在哪儿?”
黄粱噩梦愣了一愣,神情忽然轻松了,眼珠骨碌碌乱转着,嘻嘻一笑说:“咳,哥们儿,你是找他呀,看来你们是有过节儿,难怪那天你们一见面就红眼。”
道士说:“哥们儿,你也别太轻松了,这件事你也有一脚,你不是也到别人家里玩过一场吗?那笔账你说该怎么了结?”
道士见这小子听到何天亮找白国光,忽然露出轻松劲儿,估计他想把事情往白国光身上推,有白国光的势力做依托,所以有恃无恐。如果这样,就很难让他完全说出实话来,也无法对他起到震慑作用,难免今后还有麻烦,所以出面咬住他,让他不能置身事外。
果然,黄粱噩梦神情又紧张了起来。
何天亮想到家里被他糟蹋得一塌糊涂,心里也不由蹿起火来,腮帮子咬起了两块肉疙瘩,揪住他的衣领脸对脸恶声恶气地问:“你不是追到我家在顶棚上写着红色的大字叫号,让我滚出本市去吗?今天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道行能让我滚出去。”
肉杠怵了,满面无辜地连解释带求情:“大哥,那是我不对,可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跟您没冤没仇,无缘无故怎么能到您面前撒野呢?这些都是白老板安排的,我是给人家跑腿的,人家让我去办的事,除非是我不想在人家手底下混了,我能不去办吗?”
“这么说,从我出来那天你到监狱外面堵我算起,你干的所有的事都是白国光交代的?”
黄粱噩梦点点头:“是呀,我也说不清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隔日仇,白老板好像不把你送到十八层地狱就不舒服。”
何天亮接着问:“你还没告诉我,白国光在什么地方。”
黄粱噩梦说:“他不就是大都会娱乐城的老板吗,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在他手下当保安混碗饭吃。”
何天亮真不知道白国光就是大都会娱乐城的老板,听他这么说不由愣了。
道士知道不能冷场,赶紧追问:“除过你已经做了的那些事,姓白的还给你们布置了啥活儿?”
黄粱噩梦满脸诚实地说:“打从那天碰到这位大哥擦皮鞋以后,白老板说他出了一口气,又因为忙别的事情,再没有提起过这码事。至于今后会不会再找这位大哥的麻烦,我就说不清了。”
道士也是江湖上混的老油条,深知这种人的话根本不能信,不管他的脸多么无辜诚实,肚子里面的下水跟表情根本不沾边,所以仍然紧紧咬住他不放:“行了,小子,你也别急着一句话把自己撇得清清爽爽。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把人家的窝祸害了一通,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吧?虽说这事是姓白的发的话,可事情是你办的,今天晚上我们哥儿几个专门来拜访你,就是想听你一句话,你给个交代吧。”
黄粱噩梦看看何天亮,何天亮的脸色铁青,眼睛在黑暗里炯炯放光,随时有可能爆发出天大的怒火,把自己烧个皮焦肉烂。
道士嘴角冷冷地露出一丝奸险的笑意,更是显得阴气沉沉高深莫测。
最可怕的是那个瘸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那个冷冰冰的劲头让人一看就像有一把刀子戳进了心脏,让人从心里往外打寒战。
他朝四周看看,不远处的小树林黑阴阴的,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在朝这边窥探,说不准那人是何天亮他们的伏兵;他不知道,那是小草躲在树丛后面看热闹。
远处,马路对面,大都会娱乐城依旧灯火辉煌,不时有歌声乐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更显得眼前这块地方僻静,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吃多大的亏也别指望会有人过来救难。如果今天自己不能给对方一个满意,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肉杠黄粱噩梦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衡量了自己面临的局面,决定无论如何自己应当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该说的话说到位,于是以征询的口气说:“过去的事是我对不起这位何哥,该怎么办,你们划个道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二话。”
道士说:“行,一看就知道你也不是白混的,简单得很,破财免灾。”
黄粱噩梦明白他的意思,说:“该赔的我赔,你们给个数。” 道士看看何天亮,到底该开个什么价,他不好自作主张。何天亮也没想到道士把事情引到经济赔偿上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三立冷声冷气地说:“那房子一直是我看着,装修时光上顶刷墙就花了一个万,电视机也让这小子砸了,损坏的家具是零头,零头就不算了,你给个整数。”
他这一张口,不但黄粱噩梦吓了一跳,就连何天亮也是大吃一惊,觉得他这狮子口张得确实太大了。
“哥们儿,咱不敢说您老人家的账算得不准,咱兜里有几个银子咱自家知道,别说您老人家要的一个整,就是再去掉一个零咱也拿不起。您老人家抬抬手吧。”黄粱噩梦苦着脸说。
三立将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没钱也有没钱的办法,你不是当肉杠吃社会吗?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让我用这拐棍敲瘸你那条右腿,今后咱俩做个伴儿就行了,用一条腿换一万块,当肉杠也难遇上这么好的买卖。”说着就高高抡起了拐杖,作势要朝黄粱噩梦的腿上砸。
黄粱噩梦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动手,急忙躲闪,恰好躲到了道士的前面。道士阴阴地推了他一把,把他送到了三立面前。三立一拐杖砸在他的大腿上,他“哎哟”惨叫了一声。
三立说:“没找准地方,腿没断,不算。”说着又将拐杖抡了起来。
黄粱噩梦真的怕了,他断定这个瘸子是个敢杀敢打只图一时痛快不计后果的杆子,如果自己真的不按他们划出的道儿满足他们的条件,自己这条腿肯定得变成瘸的。
他是肉杠,过去靠弄伤自己来诈别人的钱财,可那是自己设计自己,欺欺膘子还可以,要他真的变成瘸子,他立即成了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哭腔对道士哀告:“大哥,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看在出来混都不容易的分儿上,你们放我一马,少要几个行不?”
道士对这种人非常了解,他确实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可是他这种可怜相也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索性再难为难为他,说:“没长翅膀你就别扇乎,当初你咋就不想想人家找到你头上怎么办。这件事我说了也不算,你跟我们老大商量。”
何天亮知道道士的意思是要在肉杠面前树他的威风,就作势拦住三立,说:“我也知道你小子没钱,可是也不能因为你没钱就白白地让你祸害一番,你说是不是?”
黄粱噩梦连连点头:“大哥您说得对,请您抬抬手放我一马,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我一马当先,绝没二话。”
何天亮说:“我的兄弟有的是,哪个也比你强,我还真没用得着你的地方。有话站起来说,你看你那个包样子,还像个人样吗?这样吧,你不是眼下没钱吗?一万你拿不出来,五千总可以吧?”
肉杠黄粱噩梦站了起来,拍打着腿上的尘土,痛心疾首地说:“大哥,我还是给你一条腿吧,我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天亮心说:我要你那条腿有什么用?又不能做红烧肘子。
转念又想:今天要是拿不住这小子,日后说不准他还会闹什么鬼怪,今天无论如何要套住他。
想到这些,就放松了口气说:“都是在外面混的,硬让你就地拿出那么多钱也是难为你,可是你也不能不认账。这样吧,你今天一下拿不出来,先打个欠条,你们看行不行?”后面这句话是对道士和三立说的。
道士和三立都要在黄粱噩梦面前树他的威,一齐说:“你是老大,你怎么说就怎么定。”
黄粱噩梦听他这么说,如遇大赦,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劲点头应承:“我写,我写。”
何天亮问:“你们谁有纸?”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带纸。
道士掏出烟盒,把里面的烟给在场能抽烟的每人散了一支,又将烟盒拆开,递给黄粱噩梦:“给,就写在反面。”
黄粱噩梦接过纸,又问:“哪位大哥有笔借我使使。”
三立默不作声,递过去一支笔。何天亮万万没想到三立还会随身带着笔,不由朝他盯了一眼。
三立解释道:“我炒股,得记每天的行情。”
黄粱噩梦接过笔,讨好地对三立点点头:“谢谢大哥。”
三立冷冷地说:“别急着谢我,等你把钱还了我谢你。” 黄粱噩梦把眼睛贴在纸上,凑着微弱的光写得挺费劲。
好容易写好了,把欠条交给何天亮,何天亮看了看,见上面写道:“今欠何天亮五千元钱,有钱就还。黄粱噩梦。”下面还有年月日等等。
看过之后,他把欠条交给道士,道士认真看了看,诧异地问:“这小子还知道你的名字?”
何天亮说:“可能我还没出来,白国光就把我的名字交代给他了。”
道士问黄粱噩梦:“你怎么知道我们老大的名字?”
黄粱噩梦说:“白老板让我到监狱外面等这位大哥的时候,告诉我的。”
道士出了一口长气说:“姓白的这个小子还真他妈有恒劲,这么多年的事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何天亮问黄粱噩梦:“白国光怎么给你说我的事?”
黄粱噩梦说:“他就说有个跟他有大过节儿的劳改犯要放出来了,让我那几天到劳改队外面盯着,等你出来了就及时告诉他,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儿他没说我也没问。对了,当时他告诉我你的名字时,还拿了一张照片让我认人,怕我落了空子。”
“后来呢?你到我家也是他告诉的地方吗?”
“那天我跟你分手后,回来就向他汇报了,当时他没说啥。过了几天他给了我个地址,说是你家的地址,让我给你点颜色看看。我知道你点子硬,不敢面对面较量,趁你不在,就闹了那么一出。过后你没搭理,他不知怎么就掌握你在旅馆上班的事了,就让我们几个轮着给旅馆打电话吓唬他们,逼着旅馆把你给辞了。大哥,当时我也不认识你,白国光又是我的老板,他安排的活儿我能不干吗?你就放我一马,天大地大没有人情大,今后我保证不再招惹你了,等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还您的账……”
黄粱噩梦眼巴巴地看着何天亮。
何天亮说不出对他是厌恶还是可怜,对他的仇恨却已经烟消云散,就说:“今天我就放你一马,你说得也有理,过去咱们素不相识,你听白国光的,他是你的老板嘛。不过,从今往后,咱们是友是敌就由你自己琢磨了。”
黄粱噩梦点头哈腰连连答应。
何天亮说:“你走吧,没事了。”
黄粱噩梦朝每个人殷勤地打过招呼,才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已经走出十几米了,何天亮忽然叫道:“噩梦,你回来,我还有话。”
黄粱噩梦迟疑片刻,拿不准到底是趁机一跑了之,还是回来再次面对这让他害怕的一伙。
想到即便跑了,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回来,问道:“大哥,还有啥事?”
何天亮掏出那张欠条,递给他说:“我知道,你要是有钱也不至于混这口饭吃,实际上我也没受多大损失,这钱就是你给我我也不能要,欠条你拿回去,或者干脆撕了它,今后咱们两清。”
黄粱噩梦捏着手里的欠条愣住了,似乎没有听懂何天亮的话。
道士说:“我们老大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你还钱了,两清了。”
何天亮一伙人已经离去,黄粱噩梦还在那里愣着,看着何天亮他们的背影,这位肉杠的大脑成了一盆糨糊,他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他看看手里的欠条,三把两把将欠条撕了个粉碎。
“嗨,你咋把欠条又还给那个小子了?得,白忙了半夜。”三立嘟嘟囔囔地抱怨。
何天亮说:“你还真的想敲人家五千块钱吗?算了,你没看他那个德性,比你我强不到哪儿去,能有多大油水?”
小草说:“我看何哥做得对,不能让别人坑,可是也不能坑别人。” 道士也说:“像黄粱噩梦那种人,你也别打算靠一张欠条就从他那儿拿五千块钱,既然明知道占不到那份便宜,还不如干脆少惹那份麻烦。”
三立说:“就算放不了他的血,手里有他的欠条就是有了他的把柄,啥时候拾掇他都有道理。”
何天亮被他聒噪的心里烦腻,说:“我要他的把柄有什么用处,你拾掇我我拾掇你都是受苦人,有什么味道。”三立见他不耐烦,也就住了嘴。
何天亮默默地走,虽然他今天晚上找到了黄粱噩梦,占尽了上风,也打听到了白国光的下落,可是心里不但没有一丝得胜后的欢愉,反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愤懑。他的目的是想通过白国光找到冯美荣,然后找到宁宁。
从这个角度考虑,他的目的没有达到,甚至也难以保证白国光今后不继续明里暗里找他的麻烦。
三立提醒道:“天亮,咱们是不是该会会白国光。”
何天亮看看这几个默默等着他做出决定的朋友,摇了摇头:“算了,今天不是时候,没有摸清底细,去了弄不好会有麻烦。”
他知道,找白国光跟找黄粱噩梦不同,白国光是老板,手下有一帮人,这里又是他的地盘,如果闹起来动了手,他们不见得能占着便宜。
如果白国光再把警察招来,给他们安上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大家都跟着倒霉。不管怎么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让这些朋友陷得太深。
他态度明确地放弃了去找白国光的打算,领先往回走。其他人明白,如果不去找白国光,今天晚上等于没有什么收获,可是见他这样,也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一时间气氛有些压抑。
小草懂得他的心情,劝慰他:“何哥你别着急,你女儿不管是跟着她姥姥,还是跟着她妈,都是最亲的人,肯定吃不着亏,受不着罪,你就放心。再说了,你找着她也只是个迟早的问题,我们大家都帮着你找,肯定比你一个人瞎摸强,你别因为这些事烦恼了。”
道士见何天亮心情不佳,有意岔开话头,说:“小草搞这个计划不知道行不行,如果饭馆能开起来倒也真是一条路子。”
小草说:“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吧,干别的我不敢吹牛,张罗这么个小饭馆我明天一准交卷,能不能及格可就不一定了。”
道士说:“及不及格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晚上你们饿不饿?要是饿了咱们就去夜宵一把,要是不饿就各走各的路,回家睡觉。”
三立赶紧说:“我饿。”
道士问:“还有谁饿?”
何天亮跟小草都不表态。
道士看看三立说:“少数服从多数,大家都不饿,我也不饿,就你一个人饿,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三立说:“你是问我们谁饿了,我就说我饿了,我又没有说让你给我想办法。我自己饿当然是我自己吃,总不能让你喂我,就算你想喂我,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喂,你又不是我爸爸。”
道士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一串,把道士噎得瞪着眼睛干咽唾液。
何天亮想到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熬到半夜,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回家,就说:“已经晚了,我也有些饿,干脆一块儿去吃点儿,我请客。咱们这里也没有按点上班的人,索性明天多睡一会儿。”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到夜市每人喝了一碗馄饨,吃了几个生煎包子,吃饱喝足就分手了。何天亮见时间已经很晚,怕小草一个人回家不妥当,想说送送她,话又说不出口。
小草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没关系,我打车走。”
何天亮把小草送上了出租车,一个人在路上遛了一阵,反回身又朝大都会娱乐城走去。他想把今天晚上没有办完的事办出个结果来。
第十二章
夜已经深了,大都会娱乐城依旧灯火辉煌,从停在外面的车来看,到大都会娱乐城来过夜生活的人有增无减,许多夜班出租车也停在娱乐城的外面等着寻欢作乐的夜归人。何天亮一眼看到黄粱噩梦正在外面像模像样地指挥着出租车往车位停靠。何天亮走过去喊了他一声:“兄弟,还没下班!”
黄粱噩梦见到何天亮,觉得自己又要做噩梦了,紧张兮兮地问:“大哥,你怎么又……你还没回去?”
何天亮递给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火才说:“兄弟你放心,咱们俩的那一章已经揭过去了,你要是愿意帮我,就帮,不愿意帮,我也没的说,我只问你一句,白国光这会儿在哪儿?”
黄粱噩梦松了一口气,抽抽鼻子,说:“白老板还能到哪儿去,就在他楼上的办公室里。”
何天亮拍拍他的肩膀:“好,没你的事了。”说完就朝娱乐城的大门走去。
黄粱噩梦见他真的要去找白国光,急忙从后面追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哥,这么晚了你找他也办不成啥事,不如明天……”
何天亮停下步子,盯着黄粱噩梦,冷然问道:“怎么,你要挡我的道吗?”
黄粱噩梦苦着脸说:“大哥,你别误会,虽然咱们过去有过过节儿,可是我心里认得你是好人,是个汉子,你跟白老板到底有啥疙瘩我不知道,可是我敢断定毛病在白老板身上。话说到底,你一个人来找他,你会吃亏的,再咋说这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何天亮弄清楚他是替自己担心,不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真诚地笑笑说:“谢谢你了,你放心,我吃不了亏,你就当成啥事没有,该干啥干啥,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黄粱噩梦知道拦不住他,叹了一口气,朝四周望望,压低嗓子说:“白老板在二楼右手最里面的那间屋里,估计这会儿不会有别人,你自己小心点,出了啥事我不能出面帮你。”
何天亮对他点点头表示感谢,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厅。厅里几个保安懒懒散散地站着,见何天亮进来,还以为是前来消费的客人,冲他点头哈腰地打招呼。何天亮也随便朝他们点点头,直接上了二楼。
他按照黄粱噩梦的指点,找到右手最里面的一间,先侧耳倾听了一阵,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他敲了敲门,里面仍然没有反应。
他估计里面没有人,在门上狠狠地砸了几下正准备离开,里面却吼了起来:“谁呀?抢劫还是查户口?”
何天亮听出是白国光,正思谋着怎么让他把门开开又不惊动别人,白国光却把门拉开了,一见到门外站着的何天亮,脸色顿时变得蜡黄。
“你,你……要干……干什么……”他语不成句地问道。
何天亮把他推进门里,自己紧跟着也进了门,然后把门上了锁。
白国光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别……胡来,我叫人……”说着就去抓电话,何天亮过去一把揪断了电话线,把他推倒在大班台后面的皮转椅上,自己则坐在了写字台上。
“你看你那个草包样,怎么说也是个老板嘛,我还能把你给吃了?就算我饿,我也不会吃你,我嫌你肉臭。”
白国光被他推得半躺在皮转椅上转了个圈,惊慌不安地仰望着他,话说得总算顺畅一些了:“你到底要干什么?要钱还是要命?”
何天亮说:“你连我到底找你要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真是白活了。你仔细想想,我会找你要什么。”
白国光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坐起身来。何天亮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布置豪华却又粗俗的房间,很合乎娱乐城老板的身份跟审美观念,房子从头到脚都用木板包了起来,顶棚周边装了一圈暗灯,正中吊了一顶结构复杂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的吊灯。四面墙上挂着几幅影星歌星半裸的彩照,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在白国光写字台对面摆了一组酱红色的真皮沙发。玻璃钢茶几上乱扔着烟头、饮料和一瓶绢花。
“不准动,你要是敢动我就打死你。”
何天亮听到白国光的怒吼,回过头来,愣住了,白国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沙发后面,手里多了一支乌黑锃亮的手枪,狰狞的面孔流露出得意,枪口对准何天亮:“实话告诉你,从你一出来我就准备跟你算老账。我没把你怎么着,你倒主动来踩我的盘子了,行,我佩服你的胆量。可惜,今天你怕是如不了愿了,既然你来了,我就好好地招呼招呼你……”白国光用枪对着何天亮,边说边蹭着脚步朝门口挪。 何天亮知道他是想开门叫人,心想光腚哪还怕下水,该死的娃儿朝天,再不豁出去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心到腿到,立即从写字台上跳下来堵到了他的前面:“你以为你是谁?手里捏着那么个破玩意儿就猫不上树想装老虎啊?你要是你妈养的,你就冲老子开一枪,把我打死了算你运气,打不死,可别怪我把你往死整。”
白国光为难了,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碰上不怕死的,你要是还想用死来吓唬他,你就是自己找死。何天亮哪里还容得他细想,乘他犹豫不决心神不定的时候,一把捏住了他拿枪的手用力一拧。
白国光吃不住痛,一松劲,枪就到了何天亮的手里。何天亮反过来用枪指着白国光。
白国光惊了一惊,不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怕死老子也不怕死,开枪呀,你不开枪你就是孙子。”
何天亮为难了,他不可能开枪,也没必要开枪,只好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回去。”
白国光到大班台后面坐了下来。何天亮玩弄着手里的枪,过去当武装民兵的时候,他玩过半自动步枪、五六式冲锋枪、二十响驳壳枪,还摆弄过武装民兵连长的五四式手枪,白国光这支枪比五四式小得多,精巧滑润的枪身上印着一串外文,看样子是外国货。
不过,只要是枪,结构都差不多,何天亮试着退下枪柄上的弹夹,弹夹是死的,再仔细看看,何天亮不由哑然失笑,这支手枪是假的,不过外观、分量都跟真枪差不多,确实精致。
“你他妈从来就这副德性,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真的。”
白国光抽出一支烟把烟屁股在桌上Я塔В点着才慢条斯理地说:“跟你开个玩笑,不过你这人真他妈难收拾,刚才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不怕?”
何天亮没有说话,他回味着刚才白国光用枪指着他的时候心里的感觉,他确实没有感到害怕,面对枪口都不害怕,何天亮有些得意。
他认为没必要回答白国光的问题,他到这里不是来跟白国光聊天的,就用假枪的枪管点着白国光的脑袋:“你以为这是假枪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假枪到了我手里也照样是枪,我就让你尝尝假枪的滋味。”说着,就开始用枪管敲击白国光的脑门。
白国光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说话,半张着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两颗眼球拼命往一起凑,成了斗鸡眼,人也好像变成了痴呆。
何天亮见他的脑门子上敲起了几个红疙瘩却一声不敢吭,也就没了耍弄他的兴致,这枪虽然只是一支玩具手枪,可是也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何天亮挺喜欢,就把手枪装进自己的裤兜,他决定,要将这支手枪据为己有。不是他贪心,也不是他企图用这支假枪干什么,这支假枪太完美,太叫人喜欢了。
白国光见他把枪装进了兜里,知道他要把手枪据为己有,心疼得扭曲了面孔,却故作坦然地说:“这么多年了你也真没出息到哪儿去,这种破玩具手枪满大街的摊上都有卖的,你也能看得上眼。”
何天亮说:“你他妈嘴里从来没真话,这种玩具手枪哪个摊上有卖的?你去给我买两把来。”他知道,如此精细的玩具手枪国内肯定没有。
白国光说:“我嘴里没真话,你说句真话行不?你到底要什么,我想你总不至于要我的命吧?”
何天亮没有直接答复他,掏出烟来,却只剩下一个空盒,他把空烟盒揉了扔到地上,问道:“你有没有烟?我兜里的烟抽完了。”
白国光瞪着他,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扔到了何天亮的面前。
何天亮从里面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说:“中华烟的味道到底不一样,比我的强多了。”
白国光不屑地说:“你一个擦皮鞋的,也就只能抽那种烟,你要是拿着大中华在鞋摊子前面抽,警察都得抓你。”
何天亮说:“你说得倒也是,咱们国家的警察就是怪,放着你这样的罪犯不抓,却偏偏跟我们这些擦皮鞋的过不去。就拿你来说吧,开这么个半公开的妓院,还私藏枪支,还装模作样像个人似的,当警察的眼睛怎么就瞎了呢!”
“这就叫成者王侯败者贼。”这会儿白国光冷静了许多,他从椅子上坐正,在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却不点燃,拿在手里捏来捏去地玩着:“再怎么着,别人见了我得尊称一声白老板,见了你,大不了叫一声擦皮鞋的,这就是等级的差别,就是地位的高下,就是价值的不同。这是现实,你不服气也不行。”他像是用这些话自己给自己长了气候,又靠到转椅上,还把脚交叉着搁在了桌面上。 “我想你半夜三更来找我,总不是为了跟我研究工作吧?让我猜猜,你到底要干什么。要我的命?我想你不敢,也没那个必要,要了我的命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还得赔上一条命。要钱?有这个可能,但这又不像你的风格,不过人总是不断变化的,说不准你确实混不下去了,真的想抓我个大头,抽我一管子血。可是我要是不给呢?你准备怎么办?打我一顿,杀了我?难道……”
何天亮没有耐心听他胡诌八扯,打断了他说:“你别他妈的猪鼻子上插葱装象了,你以为你挺有身份是不是?说透了你不就是旧社会妓院里的龟头老鸨子吗?你的钱我还嫌脏呢,一股乌龟老鸨子的骚味儿,上面不知道沾了他妈的多少梅毒。我来找你干吗你他妈心里清楚着呢,少啰嗦,冯美荣在哪儿?”
白国光咧咧嘴:“这个忙我还真没法帮你,信不信由你,被你打散了之后,我跟她就再没来往过。再说,你也没交代我替你看着她,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何天亮审视着他,看他那个样子不像说谎,也许他真的不知道冯美荣的下落,可是不问清楚又不死心,找不到冯美荣就找不到宁宁,尽管这个话题令他心里滴血,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听:“我跟她也没啥关系了,这你也知道,我只是想通过她找到我女儿。”
他为这近似恳求的话感到了屈辱,可是,为了宁宁他没有选择,只要有一线希望、一丝线索他也要不懈地努力,只要能找到宁宁,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白国光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脸上渐渐消失了嘲弄对立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说:“冯美荣真他妈的漂亮,我第一眼见着她就被迷住了,整个人就像得了失心疯,得不到她好像活着就没了意思,可惜,我终究跟她没缘分。出了那件事后,我成了她的仇人,我他妈最终闹了个鸡飞蛋打。”
说到这里,他把一直拿在手里玩弄着的烟点燃,深深吸入一口,又缓缓吐出,接着说:“我确实恨你,你不但把我整了个半死,还坏了我的前程,要不是出了那件事,我现在怎么着也是厅局级了。这么多年,我没忘了你,也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知道你放出来的消息,我也确实想折腾折腾你,能把你赶走更好,既可以出一口气,也落个安稳,省得你以后找麻烦。自从那天你给我擦了皮鞋后,我倒不恨你了。你一个擦皮鞋的能把我这个在省城叫得响的大老板怎么着?咱俩比起来,不敢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起码有那么百八十里的差距。你等等,让我说完。”
见何天亮张口欲言,白国光拦住了他,“不管怎么说我是从高处俯视着你,你看我得仰起头来,就像那天晚上你给我擦皮鞋一样。也许你不服气,可惜事实就是如此,咱俩的层次相差太远,我还有必要把你当回事吗?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可笑,我怎么会把你当回事呢?你放心,今后我再也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跟你逗着玩了。今后在大街上碰见了,我还会找你给我擦皮鞋的。”
何天亮把手里的烟头在白国光的写字台面上按灭。白国光看着洁净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的烫痕皱起了眉头。
何天亮没有理会他,又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这才说:“你他妈的过去不是东西,如今就更不是个东西了,你不就开了个娱乐城吗?跟旧社会的乌龟老鸨子没啥区别,别自己把自己当个人似的。告诉你,你没心情跟我逗着玩那可由不得你,我还没玩够呢。今天晚上我来找你叙叙旧,今后我随时高兴了就来看看你,你等着吧。”说完,站起身来朝外走。
白国光叫住了他:“我劝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道,你在监狱里蹲了这么长时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一点没有长进。你以为拳头硬就是本钱吗?不要说如今已经进入九十年代,就是在八年前,你拳头比我硬,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八年啊,能挣多少钱,你打了我一顿,先不说你打得对不对,白坐八年牢,值得吗!如今是商品社会,什么是商品社会?就是竞争,就是利润,就是钱,拳头硬能比得上泰森吗?人家靠拳头能发大财,你靠拳头进了监狱。拳头能变成利润,变成钱吗?得靠真本事。你看不起我这个行当,可是实话告诉你,市公安局管治安的王副局长就在楼下包厢里玩小姐,市委书记见了我也得点头打个招呼,为什么?我每年给市里缴上百万的税,我的利润滚滚而来,一句话,我有钱!顺便告诉你,我是市企业家协会的理事,省个体工商户的先进个人,市纳税模范。今天就咱们俩,你把我堵到屋里,看起来你比我硬,可是一旦走出这间屋子,你连狗屎都不如,我打个招呼,你要是不蹲几个月劳教所,我是你孙子,不信咱们就试试。”
白国光说得顺当起来,忍不住立了起来,甚至慷慨激昂起来:“你何天亮要是条汉子,就跟我在社会上竞争一把,你真的发了,能把我踩到脚底下,让我把你叫爷爷算你有本事。否则,还是别一厢情愿地想跟我玩,我可没那个时间和兴趣陪一个擦皮鞋的浪费时间。告诉你,过了今天,只要你踏进大都会一步,我马上就可以让你哭都哭不出来,绝对会让你后半辈子都活不痛快。不过,我可不会像你那么没本事,痛快一时倒霉一世,我可不会拾掇了你我自己跟着倒霉。冷静点吧,留点时间精力干点正事。你不是想你女儿吗?你手里要是有几十万,不用你找她,你女儿就会来找你。你有来跟我死缠烂磨的时间,还不如多擦几双皮鞋,多挣几个钱来得实在。” 白国光的话尖刻如刀。何天亮被刺得伤痕累累,几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这家伙到底是当书记的出身,有理没理的话让他振振有词地说出来,还真的难以答对。
何天亮不能不承认,斗嘴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开口还击,更不能动手,动手恰恰证明白国光对他的评价是对的,证明他何天亮确实是一个没有长进的可怜虫。况且,内心深处,他也觉得白国光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尽管他知道白国光内心里对他是惧怕的,可是,他怕的也只是自己动手打他而已,除了自己拳头比他硬以外,自己有什么资本跟他争斗呢?何天亮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感觉到了自己跟他在社会等级上的差别,他被沮丧、屈辱俘虏,不但心里觉得乏力,就连身体也变得懒懒的。
他站起身,狠狠盯着白国光,实在没话可说,就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教诲,咱们后会有期。”
白国光耸耸肩说:“你来一次不容易,今后我也不会再接待你了,今天我就送送你。”
何天亮怕他出了门耍花招,说:“你省省心去琢磨怎么害人吧,我一个擦皮鞋的劳不起你白老板的大驾。”
白国光没有理会他的讥讽,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下楼时,何天亮怕他捣鬼,让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他的后面。途中碰到的男男女女都点头哈腰地跟白国光打招呼。
一楼的保安见白国光过来,紧跑两步,弓着腰为他们拉开了大门。白国光此时已经彻底摆脱了内心深处对何天亮的畏惧,恢复了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当家做主的自信。
何天亮在一旁冷眼看着趾高气扬的白国光,表面上不屑一顾,实际上心里蛮不是滋味。他真切地感到了白国光俯视自己的眼光,也真正体会到了低人一头这个事实。
“走好,不送了。”白国光说完,扭头回了大厅。何天亮打起精神头也不回地离去。
路过停车场的时候,黄粱噩梦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问道:“大哥,没事吧?”
何天亮说:“还行。你在他手下当差觉得怎么样?”
黄粱噩梦说:“在哪儿还不是混碗饭吃,白老板对下面还过得去,工资不拖欠,额外安排的活只要你干了,一般都有奖赏。”
何天亮说:“那你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家你也去过,没事的时候过来喝酒,今后咱们就是朋友。不过,你跟我交往最好背着点你们白老板,他跟我的疙瘩解不开。”
黄粱噩梦尴尬地笑笑,说:“大哥你放心,你既然当我是朋友,咱就按朋友的规矩来,朋友第一,老板第二,我心里明白,咱们是同一个阶级,有需要我的地方,鞍前马后我绝不偷懒就是。”
何天亮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洗了把脸,衣服也不脱就躺到了床上。
今天晚上跟白国光面对面的较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决定人的社会地位,不是看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权力和金钱永远是划分人群等级的标准。
尽管他在单独面对面时能够凭体力的优势镇住白国光,但是对这个社会而言,以擦皮鞋为生的他永远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贱民。他不能不极为痛苦地承认,白国光说的是事实,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同一个层面上。
虽然身心疲惫,他的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
第十三章
“根据咱们的实际情况,我算了算账。”小草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稿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字,她拿出方案的时间虽然拖后了一天,但可以看出来她确实下了工夫,“这上中下三套方案,需要我们选择一下,我们的餐饮服务中心到底是搞成什么档次。档次高,利润也就高,资金需要量也就相应要大一些;档次低,利润低一些,可是需要的资金也就少一些。”“既然这样,当然是档次高一些好。再说,咱们要干就干得像样点,别弄得像个大排档似的,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愿进来。”三立的下巴支在拐杖头上,不假思索地说。
对这件事他极其热心,这几天一直腻在何天亮家里,商量开饭馆办小商店的事情,连他的自行车修理摊子也暂时收了。
道士虽然没有三立那么热心,也没说自己准备参与此事,可是这几天也连着往何天亮家跑了几次,不时地出出主意:“别的不说,光是这个饮食商业服务中心的叫法就够棒的,让我就想不出这么个好的名儿来。”他先是对小草表扬了一番,话头一转说,“你还是先详细说说这三套方案的具体内容,让大家听听。”
小草看看何天亮,轻咳了一声才郑重其事地说了起来:“咱们先说高档的。把房子全拆了,在原来院墙的范围内盖成多层建筑,盖成几层,要根据我们的资金实力来确定。以一般的安全和美观指数来考量,这个院子有五十多平米,最好盖成三层……”
刚说到这里,三立立即予以反驳:“操,那得多少钱,真要有那么多钱,谁还开小饭馆干吗?”
道士也说:“你要考虑这不是在农村,在这里你要想大大咧咧盖起三层楼来,城管、公安、工商、土地、城建,还有谁也说不清的官衙门非得把你缠死、整死,行不通,行不通。”
何天亮也觉得这个方案基本上不存在现实的可能性,又不好直接否定,见其他人已经表达了意见,就不吱声,等着听小草的中下等方案。
小草接着说:“我估计盖楼不现实,所以只是提出个想法。原想如果大家有信心,再进一步地商量。既然大家都觉得暂时实现不了,我就再说说中档的。”说着翻过了一页,下面的纸上画着图案。
道士伸过脑袋看着图啧啧有声地叹道:“看不出来你肚子里还真有货,光看这图就让人觉着这个方案能行,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小草说:“你先别管我什么文化程度,还是说正经事吧,我的想法是把现有的正房跟厨房打通连起来,这样就有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面再分割成卧室、商品部和厨房三个部分。厨房十平米,商品部十平米,卧室十多平米……”
三立说:“这样倒好,做饭的地方有了,睡觉跟卖东西的地方也有了,就是没有让客人吃饭的地方了,也行,就让来的客人蹲到院子里吃,再坐不下就蹲到门口吃。”
小草说:“你别急,我也知道肯定得有个餐厅,你跟我想的一样,就把院子当餐厅。”
三立急忙说:“好我的小姐啊,我只是那么一说,院子当餐厅哪能行。想想吧,一到开饭时间,满院子满地都是人蹲着呼噜呼噜吃饭,这哪是餐饮中心,不成了种猪饲养场了。”
小草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我说把院子搞成餐厅,可不是像你那样让客人蹲在院子里大门口吃饭。这样干你们看行不行。我们索性把院墙拆了,搞成一面墙的玻璃橱窗,门装成拉合式的,院子的地面铺上瓷砖,上面搭上凉棚,摆上花花草草,摆上桌椅,天暖和了还可以当成茶座,这样一来,餐厅实际上可以达到三十平米左右,根据我们的经营规模,基本上够用了。”
她刚说完,三立跟道士同时一拍大腿:“好,高明!这种主意除了你我们谁也想不出来。”
道士惋惜地说:“你要是跟了我去搞中华正气道,保证用不了多久就能发大财。干脆,你别跟着天亮浪费青春了,跟我当中华正气道的副会长去吧。”
小草没有搭理道士半真半假的邀请,继续说:“另外还要装三个招牌,一个装在房顶上,一个装在大门口,还有一个要装在通往这里的巷子口。”
“搞成这个规模大概需要多少钱?”何天亮对这个方案有了兴趣,忍不住问到最关键的问题。
小草说:“正常情况下搞成这个样子需要三万元左右,如果再考虑到运转起来的流动资金,一共需要五万。”
何天亮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五万元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其他人也都一个个可怜巴巴地朝他看来。
他暗叹道:我这帮朋友都跟我一样是穷光蛋,大家凑也凑不出几个钱来。
小草看看垂头丧气的诸人:“你们也别太没精神,我刚才说的是正常情况下的开销,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当然用不着花那么多钱。”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顿时又有了精神,一个个竖起耳朵听她讲:“首先,我们不用花人工费,这些改建装修的活儿我们可以自己干,这一项我们可以节省人工费五六千块钱。另外,材料费也可以尽量节省,至于材料费到底能节省多少就要看大家的本事了。”
道士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说:“不就是些水泥砖头吗,包在我身上,到时候你们出力气帮我拉回来就行了,要是让我自己费力气往回拉我可不干。”
大家见他如此大包大揽,纷纷表态:“只要你能弄来,有多少我们保证拉回来多少,你不用动手都成。”
小草接着说:“这样一来我们又可以省一大笔材料费,除了有些装饰用的东西不买不行,大宗的材料可以不买,这样一来又可以省下两万多块。其余的主要就是装饰材料费,大约要花个三四千块,装修设计我负责,当然是免费的。开张要用的流动资金是必不可少的,有两万块,就可以准备得很充分了。如果实在不够,流动资金也可以少一些,运转起来以后,收回的钱再陆续投入进去就可以,不过要是那样,大家获利的时间就会拖得长一些,获利的水平也不如一次性投入到位好。”
道士说:“根据你刚才的说法,我算了一下,从动手到正式开业,大概得两万块钱。”
小草点点头:“差不多。”
大家都没有说话。
何天亮也在心里暗暗计算自己能拿出多少钱来。他从监狱里出来有五百多元,加上后来挣的,刨掉日常开销掉的,估计能有两千来块,于是他当即说:“我能拿出两千块,这是我的最大能量了。”
小草说:“何哥你先别急着掏腰包,我的话还没说完。关于资金来源,没有人给我们钱,只能靠我们自己。那天晚上道士跟三立都报了个数,再加上你自己报的,大概能凑一万两千来块钱,大家都是朋友,按说不应该弄得太生分,可是,既然合伙做买卖,就应该亲兄弟明算账,我说个意见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
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说。
小草说:“缺口的钱我来补,大概得七千块。可是我这钱也算跟何大哥合伙,挣了钱,大家按照出资比例分,亏了我也认了。另外,房子是何大哥的,我们也不能占这个便宜,房子算是租的,每个月从成本里把房租扣出来就行了。”
何天亮、道士跟三立互相看看,一时谁也不好马上说什么。
何天亮觉得自己马上表态同意,好像这件事就是自己说了算,道士跟三立也是投了钱的,不能不先听听他们的意见。道士跟三立却觉得这摊子事是何天亮的买卖,他们当然不好抢在何天亮前面表态。
冷场了一阵,小草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提的条件过了?有啥不妥的你们提出来我们再商量嘛。”
道士滑头,他摸不清小草跟何天亮的关系到底处到了什么地步,不敢轻易掺和,想了想说:“我出五千块钱,算是借给天亮的也行,算是入股也行,到底应该怎么办你们说了算。”
三立见何天亮不吭声,也以为小草是跟何天亮商量好了的,就顺着道士的话说:“我跟你们一样吧,怎么办你们定,我没意见。”
何天亮见他们这样,只好说:“行,反正都是朋友,就算入股吧,关键是得买卖挣钱,挣了钱啥都好说,亏了谁也交代不了。”
小草说:“既然这样就定了。还有一件事我得求三立大哥。”
三立赶紧说:“你这话就生分了,咱们都是朋友,哥们儿,你让我办什么事尽管说,什么求不求的。”
小草说:“买卖开张前后,都得你来帮着张罗,我想请你到这儿一块儿干,就算是聘你,按月给你开工资,保证比你在街上摆摊修自行车挣得多。”
三立还在犹豫,何天亮说:“你还犹豫啥?怕我亏待了你是不是?”
三立说:“成,挣多挣少咱就不说那个事了,只要你们用得着我,我跟着你们干就是了。”想了想又说,“那宝丫是不是还过来?”
何天亮明白他是怕自己到这里干,宝丫就不好再来了,就说:“你有你的事儿,宝丫是宝丫的事儿,人家是来管商店的,跟你不搭界。”
三立这才放心了。 三立媳妇一直在外面推着小车摆地摊,风吹日晒雨淋,挣那几个钱非常不容易。何天亮想到她今后可以在商店里面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心里十分畅快。
三立的媳妇叫宝丫,也是工人新村里面长大的孩子。人长得很俊秀,可惜从小就有残疾,是个罗锅,腿脚也不好,走路还要拄个拐杖。
何天亮小时候就经常见到她坐在自家的门口,跟前放着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几十本小人书,谁来看一本两分钱。何天亮想看小人书却没有钱,就装作挑书一本本来回翻着看。宝丫倒也不管,任由他翻看。
何天亮肚里的许多故事就是从宝丫摆摊的小人书上看来的。就算没有三立这层关系,只要有机会他也是要帮宝丫一把的。
小草说:“那咱们的事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就动工。我想了一下,咱们的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也是既有饭馆又有商店,还可以开茶社,所以单叫饭馆、商店都不合适,我看就叫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得了。”
道士又是一拍大腿说:“绝了,好!”
何天亮说:“是不是把牌子闹得太大了?不就一个小饭馆嘛,还叫什么中心,让人家笑话。”
小草说:“中心有什么大小,谁规定多大规模的东西才能叫中心?”
三立也说:“我同意小草的意见,就叫天亮餐饮服务中心。”
何天亮只好由他们。
道士这时插了一句:“还有一件小事,过去三立跟小草都有自己的事儿,也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收入,如今专门投身进来搞这个餐饮服务中心的筹备工作,自己的事儿势必要扔下,收入也就没有了,我们不能让人家喝西北风去吧?我想在买卖筹备期间,就应该给他们开份工资。”
三立说:“买卖还没有开张哪来的钱?算了,等买卖开张以后再说吧。”
小草说:“钱都是大家凑出来的,我们都是股东,我们不能拿工资,要是啥也没干先拿工资,我们不就成了国家干部了?宝丫算是雇的人,当然得开工资。”
何天亮也说:“那是应当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三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何天亮说:“看看大家还有什么事?这会儿没有日后想起来有什么事随时说,我看大家还是抓紧时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于是大家兴致勃勃各自散去。道士要去搞水泥沙石装修材料,三立跟小草商量着收投资、开账户、注册登记的事,何天亮反而没事了,坐在一旁听他们商量。
过了两天,道士就叫他们去运装修需用的水泥、沙石。这些东西都是在人家的施工现场拉的,道士怎么联系的他们也不问,反正他们去拉的时候没人管,他们就只管拉。
料备齐了,道士又打发他弟弟带着几个哥们儿过来帮着干活,他自己却不知去向。何天亮知道他有他自己的事儿,也不靠他,反正有二秃子跟他的两个朋友打下手,就开始按照小草的设计图纸动工。
这天开始砌墙,何天亮在劳改队有过砌墙的经验,他就当起了瓦工,二秃子跟领来的几个人当小工,和泥、搬砖。收工后吃过饭何天亮泡了一壶茶,坐在院门口休息。
累了一天,此时喝着茶水,点燃一支烟,何天亮感受到了难得的清闲自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在大人的看护下玩耍,道士一摇一晃地穿过孩子玩耍的场地走了过来。
何天亮连忙回去又搬了个小板凳让他。道士没有坐,像首长视察似的先到院里院外转了一圈才坐下来:“进度挺快嘛,再过几天就可以开张了。买卖开张了你是不是还要去擦皮鞋?”
何天亮说:“我要是不擦皮鞋,两千块钱一拿出去马上就没饭吃了。”
道士说:“那倒不至于,再咋说还有我在,我能看着你饿肚皮?”
何天亮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还是觉得自己挣来的钱花起来心里有数。”
道士说:“那倒是,可是这世界上挣钱的路子多了,你咋就盯住擦皮鞋那个行当了呢?整天捧着人家的臭脚丫子,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告诉你,今后这个事你可不能再干了,让人说出去,堂堂天亮餐饮服务中心的大老板整天在外面擦皮鞋,这不是砸咱们的买卖吗!” 何天亮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爱擦皮鞋呀?我又不是膘子,哪个擦皮鞋的不是没有办法才干的,这玩意儿又不是抽烟喝酒能上瘾。我也想找点别的事干,可是做买卖要有资金,就算是有了资金还得会做才行,我从监狱里出来没几天,啥事没搞清楚,做生意也得亏死。找个工作吧,满大街都是找饭碗的,轮到我的时候人家拉出来的屎都没热乎气了。三立好容易帮我在旅馆找了个打杂的事儿,又让白国光那小子给坏了。你想想我要养活自己,还要考虑以后的事情,能干坐在家里等天上掉馅饼吗?”
道士点点头,忽然又转了话题:“你看小草这妮子怎么样?”
何天亮说:“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了解也不深,不过以我看还是可交之人,一块儿干活也挺痛快。”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从她策划这个餐饮服务中心来看,还是很有能力的。”
道士说:“这妮子人漂亮,也有本事,你干脆把她收了,我敢保证你今后能发起来。”
何天亮说:“你以为我是谁?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还是劳改释放出来的。即便我愿意,人家也不见得愿意。”
“那可没准,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何天亮听他问到这个问题,有些不以为然:“我没有专门打听人家的事儿,管人家那些干啥?只要在一起对脾气就行了呗。”
道士说:“不了解自己的朋友,就是不重视自己的朋友,了解一个人并不等于不信任人家,干涉人家的隐私。KP用了几十年的干部还不是动不动要审查外调吗?”
何天亮说:“时间长了慢慢自然就会了解。”
两人正在闲聊,就听外面大门被拍得啪啪乱响,有人扯着喉咙大喊:“何天亮!何天亮!何天亮住这儿吗?”
何天亮跟道士对看了一眼,想不出谁会这样砸门叫唤。
道士说:“该不是姓白的派人找上门来了吧?”
何天亮二话不说,来到院子里拎起斧头就打开了大门。道士也急忙跟了出来,怕他出事吃亏。
门外站着的是邮递员。
何天亮松了一口气,奇怪地问:“你找我吗?”
邮递员手里捏着一沓汇款单,翻出一张问何天亮:“你就是何天亮?”
“是呀。”
“身份证、章子。”
“干吗?邮递员也查身份证?”
“我查什么身份证,有你的汇款。”
何天亮顿时愣了,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谁会给他汇款。
“什么,我的汇款,你别搞错了吧?”
邮递员问:“你是不是何天亮?”
何天亮说:“是呀。”
邮递员不耐烦地说:“那你还磨蹭啥?快点,别耽误时间,我还得跑别处呢。”边说边把汇款单凑到何天亮眼前,“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你?”
何天亮就着邮递员的手仔细看了又看,收款人一栏明明白白写着“何天亮”三个字。他想会不会是重名重姓,邮局搞错了?可是地址也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工人新村他的门牌号。奇怪的是汇款人的地址也是他的地址。他又看汇款人一栏,上面填着“吴新”两个字,他呆在那里,脑子里把他认识的、可能给他汇钱的人翻了个遍,也没有想出自己何时何地认识一个叫“吴新”的人。
道士在旁边说:“你赶快拿身份证呀,别耽误人家的时间。”
何天亮想既然姓名住址都没错,送到门上了就先领下再说,总不能拒绝不收。赶紧拿了身份证。邮递员对了又对,确认无误,又让他拿印章。何天亮从来没刻过印章,邮递员就让他签了名又按了个指印,把汇款单交给他就跨上车子跑了。
“我真他妈糊涂了,谁会给我一下子寄五千块钱呢?”
道士说:“管他谁寄的,明天先取出来再说,总不能送给邮局吧。”
何天亮想也只能这样了,谁也不会无缘无故给别人寄钱,寄钱的人总会露面的。
第十四章
何天亮把钱取了出来,他按邮戳找到汇款的邮局查问了小半天,弄得人家都不耐烦了,圆脸大眼睛长相很甜的业务员气呼呼地告诉他:“每天来汇款的那么多人,我们哪能记得住。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别领不就得了。”何天亮说:“谢谢您了小姐,就算是再有问题钱我也不能不要。”
圆脸大眼睛说:“那就行了,赶快拿着钱回家爱买啥就买啥,别在这儿添乱了。”
何天亮出了邮局,兜里装着他出生以来得到的最大的一笔财富,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钱都是百元票面的,厚厚的一沓硬实实地揣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他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棉衣摸摸胸口,觉得就像是做梦,头有些晕乎乎的。
他朝四周看看,灰蒙蒙的街道上汽车卷起尘埃吼叫着鱼贯而过。骑着自行车的人们缩着脖子佝偻着身躯做着机械运动,寥寥无几的行人挨着路边默默地朝各自的目的地奔走。
冬日里的太阳被肮脏的天空融化成一团黄白的光晕。前面就是市府广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广场上仍然有零零星星的老人在懒惰的太阳下面寻找温暖。
摆棋摊的地方照样有一帮人围拢了看下棋,他忽然想起了肖大爷,那是个令人可亲可敬的老人,已经有多日没有跟他见面了。想到这里,何天亮拔腿穿过马路朝棋摊走去。
下棋的看棋的都没有肖大爷。何天亮有些失望,想起肖大爷曾经给他留过地址电话,便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三立送给他的小通讯录记事本,肖大爷写给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都誊到了上面。
附近就有公用电话亭,他给肖大爷挂了电话。电话才响了两下就有人接了起来,好像专门有人在电话旁边等着接电话似的。
“喂,哪一位?”
何天亮一听就是肖大爷的声音,赶紧回答:“您是肖大爷吗?我是何天亮,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我?”
肖大爷显然非常高兴,说:“你这话问的,我哪能不记得你呢?最近好吧?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老头给忘了呢。”
“我挺好,您老身体还好吧?天冷您可得注意身体。”
肖大爷哈哈笑着说:“谢谢你了。我的身体没问题,每天照样到广场上遛弯锻炼下棋。就是见不着你有点担心,没有你下棋也没有味道,那些人棋都臭得很,还就是跟你下有点意思。”
听到肖大爷话里话外关心着自己,何天亮心里不由就有些热乎乎的。
又想到肖大爷自己的棋术非常一般,还老说别人棋臭,心里好笑,更觉得这个老人家可爱,就说:“我这段时间忙着饭馆和小商店开业的事,等忙过了这一阵一定专门陪您老好好杀几盘。”
“你要开饭馆了?好啊,好啊,难怪不见你擦皮鞋了。饭馆在什么地方?”
何天亮说了自己家的大致位置,试探着问:“肖大爷,我的饭馆开业的时候您老要是有时间,能不能来光临指导一下?”
没想到肖大爷非常爽快:“我一定去,你事先告诉我个准确时间。小何的事业起步了,我哪能不去捧场呢。对了,你再把地址说一遍,我这就记下来。”
何天亮听到肖大爷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非常高兴:“肖大爷您不用记,到时候我来接您。”
肖大爷说:“不用,不用。这座城市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你只管说,我肯定准时到。”
何天亮于是详细说了自己的地址和走法,等到肖大爷说已经全部记好了,才跟他道了再见。
放下电话,何天亮情绪好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决定不再为这笔钱的来路伤脑筋,三立说得对,想也想不出个结果,还不如不想。这笔钱来路不明,说不清后面藏没藏着什么猫儿腻,在没弄清来路之前还是不动为好。他作了决定,就近找了家银行把钱存了进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何天亮他们几个人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房子的装修、改造的收尾中。各人认可的钱都一分不少地按时到位。看着这些钱,何天亮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他们的血汗甚至泪水,是他们一块一块一毛一毛不知经过多少磨难才积攒下来的,每一分钱交到这里他肩上的担子就重了一分,他实实在在地感到了钱的分量。
三立跟小草忙着跑工商执照,税务登记,办卫生许可,到银行开户头,整天跑得见不到影子,每天晚上回来都是一脸晦气,骂工商局,骂卫生检疫局,骂税务局,看样子事情挺不好办。
小草告诉何天亮,各个机关都是老爷,办事人家爱搭不理的,手续明明齐全,可是今天一个说法,明天又是一个说法,一个衙门没有十几趟跑不下来。唯有残联和民政还算好,见三立拄着拐来办事,倒是很给方便,该出具的证明手续不克不卡都及时给办了。有了这些手续,工商登记费、税收比例等等方面都能得到优惠,算是多多少少有了点收获。 何天亮听着她倾诉烦恼,连安慰带鼓励地说:“如今办事哪有不难的,咱们一无钱,二无权,三没有关系,一切都得公事公办。社会风气就是这个样儿,也不是光对咱们。再说你们这些天也没白跑,工商执照马上就下来了。工商执照拿到手税务也就办了。卫生许可证等他们来的时候请他们吃一顿,他们自己都吃到肚里了,还能说我们卫生不达标吗?这些事谁也别想三天五天就办出来,你们这就够快的了。三立腿不方便,人又急躁。凡事还得你多跑多出主意,我们这个中心开业了,你和三立是第一功臣。”
到了傍晚七点多钟,大家都饿了,知道要去会餐,只好硬着头皮忍着,三立还没回来,办理工商登记手续全是他跟小草两个人跑,今天这顿庆功宴无论如何要等他。
何天亮还以为他回了家,跑到他家里找了一趟,宝丫说他没有回来,何天亮告诉宝丫营业执照已经办好了,让她也高兴高兴,又约她一块儿去会餐,宝丫说她跟孩子都已经吃过了,而且晚上她还要监督孩子写作业,谢绝了。
何天亮嘱咐她如果三立回了家一定要让他赶到百羊清真大酒楼,大家都在那儿等着给他庆功呢。
回到家里,大家一个个等得心急如焚,饿得垂头丧气,连小草都鼓动着大家先去吃着,由她在这里等三立。
二秃子再次问她:“三立不是跟你一块儿办事吗,怎么就失踪了呢?”
小草只好满腹冤枉地再解说一遍她跟三立分手的过程:“我们在工商局业务大厅里排队等着领执照,三立对我说了声你先排着,就急急忙忙冲了出去,我还以为他憋急了去找厕所。等轮到我,他还没回来,我就先把执照拿上了。拿了执照我也没敢离开,怕他回来找不着我着急,干等也不见他的人,我还以为他有事或者跟我走岔了先回来了,谁知道他没回来。”
何天亮有些抱怨小草,在他的心目中,三立是个残疾人,小草跟他一块儿出去就有责任扶助他,如今三立迟迟不归,不免为他担心。可是见小草满面委屈,又不敢过分埋怨她,怕她发火,只好一会儿出去一趟在门外ν一阵。
他了解三立,知道凭三立斗殴时候的拼劲儿,一般正常人三个两个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并不为他担心,倒是纳闷有什么事情能拖住他让他整整一个下午脱不了身。
见小草和道士有些焦急,也知道他们确实饿了,何天亮说:“咱们不等了,先去吃着,我已经告诉宝丫了,让三立回来就赶过来。”
小草说:“你们先去,我在这儿等他,万一他没有回家直接到这儿来了怎么办?”
道士说:“你们先去,我在这儿等他。”
小草说:“要等干脆大家都在这儿等,反正他不来你们也安不下心来。”
几个人正在商量,外面传来了拐杖击打地面的声音,谁都知道是三立回来了,纷纷到门口迎三立。
小草为三立失踪受了委屈,也为他不告而别生气,忍不住气呼呼地质问他:“你跑到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
三立却没有搭理她,神情凝重地把何天亮拽到一旁,小草和道士识趣地没有跟过去。
何天亮见他把自己拉到一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嘴里问着他:“你到哪儿去了?”跟着他来到了墙角,跟其他人隔开了七八米。
三立说:“你猜猜我今天见着谁了?”
何天亮问:“谁?”
“冯美荣!”
这三个字一出口,何天亮的脑子顿时“嗡”的一声,等到涌上颅顶的血液停止了沸腾,才问道:“在哪里见到的?”
三立说:“我跟小草在工商局排队的时候,透过业务厅的窗子见外面街上过去一个领着孩子的女人像极了冯美荣,我估摸着说不定就是她,于是急急忙忙出去跟上了她们。我不敢太靠近,怕她真是冯美荣,认出我来躲了再想找她就麻烦,我就远远地在她们的后面跟着,从后面看,越看越像,你猜她们到哪儿去了?到玉山小学去了。出来时,女孩不见了,只有冯美荣一个人。这次我看清了,果然是她,一点没错。”
何天亮激动地说:“那个女孩子有多大?”
三立明白他的意思,肯定地说:“你不用猜了,那孩子就是宁宁。我又追在冯美荣的后面,跟着她来到了玉泉小区,她上楼了,当然是回她娘家了。我一想,最重要的是找宁宁,就又赶回玉山小学,一直等到放学。宁宁放学出来我真想过去跟她唠扯几句,又怕掌握不住分寸,说出不该她知道的事情,也怕她回去告诉冯家人,冯家人有了防备就不好了,就没有跟她正式照面。不过我在后面抓住宁宁的同学打听,知道她在三年级二班。”三立边说边搓手,不断吸溜着鼻子,看样子在外面蹲了一下午冻着了。
“宁宁有多高?长得像谁?”何天亮急切地问。 “大概有这么高。”三立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长得有像你的地方,也有像冯美荣的地方,比你们俩精致。”
何天亮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把手搭在三立肩上说:“好兄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三立说:“操,怎么跟我来这套,我不爱听。”
何天亮说:“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走,会餐去。小草把营业执照拿回来了,庆贺庆贺,大家都饿坏了,就等你了。”
三立问:“今天怎么了,操,净是好消息。你准备啥时候去看宁宁?”
何天亮说:“我想想再说。”然后对等在一旁的小草他们招呼着,“咱们走,今天晚上好好喝一顿。”
小草和道士见他情绪很好,知道三立带来的不是坏消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相伴着上街去了。
席间,何天亮兴高采烈,不断给大家敬酒。小草从来不喝酒,也被他硬逼着喝了一小杯白酒,辣得直喘,一张俏脸顿时变成了盛开的牡丹。
何天亮觉得今天是他出狱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给自己的好心情总结了三条理由:第一,除了三立、道士以外,他又结识了小草。原来的那些工友师兄弟按说关系也不错,可是,在他人生道路上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后,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出来以后索性跟过去彻底脱钩,根本没有再去找过他们。如今,孤独、寂寞已经过去,他又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第二,他们的天亮餐饮服务中心进展顺利,开业有望,不管将来的生意如何,总算是有了一个开端,自己也基本上可以摆脱沉重的生存压力。第三,也是最令他高兴的事情就是女儿宁宁有了下落。他去过冯美荣家之后,冯家人用不知道冯美荣跟宁宁的下落打发了他,他无可奈何,受尽煎熬。他最担心的是冯家人说的是实话,冯美荣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到外地另谋生计,那他见到宁宁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他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宁宁遇到了不测,冯家人没法交代,只好用这种办法应付他,这个可怕的念头犹如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经常折磨着他。在竭力躲避这个念头的同时,他甚至想,如果那样,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如今三立证实宁宁还在这座城市里,他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见到自己的女儿,他彻底放心了。这本是值得高兴的喜事,他却心里酸酸的想哭,忍也忍不住,眼泪一流下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大家正在高兴之处,忽然见何天亮哭了起来,先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便纷纷劝解。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苦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总算是有了摆脱苦难的希望,再加上喝了点酒,一时乐极生悲流下泪来,便纷纷从这方面劝解,却如隔靴搔痒。小草女孩儿心软,见他泪流不止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家又得反过来哄她。在座的都是受苦人,流落在社会的底层,在贫困磨难中苦苦挣命,谁心里没有一肚子苦水,劝着劝着反而引发了自己心里的苦楚,虽然不至于像小草那样流泪饮泣,可也是一个个唉声叹气,情绪低落。
道士毕竟老练,对着大伙说:“你们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来来来,喝酒。谁再不开心就罚他。”
何天亮听到他这么说也感到自己失态,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各位兄弟,今天会餐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大家忙了这么多日子,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今天咱们聚到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就算是吃苦菜喝白水我心里都是高兴的。今天三立为什么回来晚了?他独自一个人干什么去了?大家肯定都想知道,又不好意思问。我们兄弟间没什么好瞒的,他今天帮我办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他找着我女儿了……”
他说到这里,小草跟道士还有二秃子跟他的同学愣了一愣,顿时哄的一声叫好。小草说要给三立敬一杯,道士吵着应该敬何天亮。他们都知道找不着女儿宁宁是何天亮最大的心病,如今女儿有了下落等于他的心病彻底好了,都高兴万分。何天亮仰头喝下了满满一杯白酒说:“今天我听到这个消息太高兴,把握不住自己,惹得大家跟着我伤心,我干了这一杯算是向各位道歉。”说到这里,他又把酒杯斟满,高高举起酒杯说:“这一杯酒,除了小草可以随意,其他人都得干了。”说罢自己首先把酒干掉。三立、道士自不待说,跟着干了杯中酒,就连小草也喝干了杯里的酒。
接下来轮着三立唱主角,别人敬他的酒他是来者不拒,边应付别人,边绘声绘色地给身边的小草讲他侦查冯美荣的经过,说的听的都兴高采烈红光满面。三立办成了大事,自然希望人人皆知,一时间吹了个天花乱坠。
道士打断了他的话,对大家说:“过一段时间我要举办带功报告会,报名的人还真不少,能大挣一笔,到时候你们能去的都得去给我捧场。”
三立说:“好,又有肥猪了。”
小草问:“谁是肥猪?”
三立说:“道士发了一笔财,他就是肥猪,下一次宰他。”
小草笑吟吟地问:“那这一次谁是肥猪?”
三立说:“当然是天亮。”
小草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何哥是肥猪。”
三立这才明白自己让她套进去把何天亮骂了,端起酒杯逼着要跟她斗酒,她急忙作揖求饶。道士在一旁敲边鼓:“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多少都得喝点,不喝就不是朋友。”小草只好端起杯姿态优美地在唇上沾了一沾。
当天晚上,何天亮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考虑是不是应该去见宁宁一面,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采取什么方式见面比较好,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宁宁有可能问他些什么问题,他应该怎么回答,冯家对他会见宁宁会有什么反应,是征得她们的同意再去看宁宁好,还是干脆直接去找宁宁比较好……这些事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搅成一团乱麻,直想得头要炸开也得不出结果,一直到天快亮了,才蒙蒙的睡了过去。
第十五章
第二天何天亮干什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老是走神。三立跟小草又开始跑税务手续。宝丫见他精神不济,抽空问他:“天亮,你是不是为你女儿的事情烦恼?”
何天亮叹了一口气:“我拿不准主意到底是不是去看看她。去吧,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去吧,我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
宝丫说:“只要你想去看她,谁也没有权利阻挡你,论理论法你是她爸爸,你有抚养她的义务,当然也有去看她的权利。”
何天亮为难地说:“难就难在这么多年我没有见过她,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也没尽到做父亲的义务。”
“那怪不着你,你被关着怎么尽义务?说到底还不是冯美荣做的孽。如今你出来了,谁敢拦着你不让见孩子。”
顿了顿,宝丫又说:“有许多事你越琢磨越觉得麻烦,可是真正去做了,又觉得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也有一些事,你看着简单,真正做起来才发现非常难,不管难也罢,简单也罢,总得去做过了才能知道。”
何天亮迟疑地说:“还是让我再想想吧。”
中午三立和小草赶不回来,宝丫要回家给儿子做饭,何天亮就到外面的小饭馆胡乱吃点。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女孩儿看样子是刚入校的新生,中午她爸爸接了她出来吃午饭。男人给女孩儿要了西红柿炒蛋,女孩儿还要吃烤肉串。
她爸爸说:“快吃吧,再拖咱俩都得迟到。”说归说,还是拗不过女儿,给女儿要了几串烤肉。女孩儿香甜地吃着。当爸爸的三下五除二吃完饭,满脸疼爱地看着女儿吃烤肉。这父女俩让何天亮想起了女儿宁宁,再也抑制不住对宁宁的思念,他下了决心要去看望宁宁,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好,起码知道宁宁如今是什么样子。
下午四点钟,何天亮骑着自行车,朝玉山小学奔去。从他们家到玉山小学有十站路,何天亮被即将见到宁宁的巨大喜悦鼓舞,一路上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玉山小学。三立告诉他宁宁她们下午五点来钟放学。
何天亮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校门外已经挤了一堆接孩子的家长。何天亮见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从校门出来,拿不准宁宁是不是已经走了,就把自行车停好,走到校门口问看门的老头:“大爷,三年级二班的学生放学了没有?”
老头看看何天亮,摇摇头:“这么多学生我哪知道谁是三年级二班的?”见何天亮面露焦急,老头又问,“你找三年级二班的谁?”
何天亮说:“我找何宁,我是她爸爸。”
老头说:“那你进去看看,三楼,门上有牌子。”
何天亮匆匆忙忙来到楼上,见三年级二班的孩子们还没有下课,才放下心来,趴到窗口朝里面看。小学生们都穿着上白下蓝的校服,脖子上都戴着红领巾。他多年没有见过宁宁,根本看不出哪个学生是宁宁。他隔着窗口朝里面看,里面的学生也一个个转过头来朝外面看。
正在讲话的女教师转脸发觉了他,从教室里出来满脸严肃地问:“你找谁?”
何天亮急忙堆一脸讨好的笑容:“我找何宁。”
老师眉头皱了起来:“我们班没有叫何宁的,你找的何宁在哪个班级?”
何天亮愣了,难道三立搞错了?“我找的孩子就是三年级二班啊,大名叫何宁,小名叫宁宁。”
何天亮一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此罢手又不甘心,就又问了一遍,“你们班有没有小名叫宁宁的孩子?”
老师说:“小名叫宁宁的倒是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叫方宁,女的叫冯宁,就是没有叫何宁的。”
何天亮失望地叹了口气,心里不由埋怨三立,看来他的情报不准。
老师见他满脸失望,放缓了口气说:“也许何宁在别的班级,你再去问问。我的课还没有完,你不要趴在窗户上影响学生听课。”
何天亮捉摸不定,三立不是那种粗心人,不至于没打听清楚就来报信。蓦地他脑中灵光一现,方才那个老师说班里有个女孩叫冯宁,莫不是冯美荣给孩子改了姓,随她姓冯了?想到这一层,他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一丝苦楚和恨意袭上心头,冯家做事太绝了。
他不敢走远,怕学生下课一哄而散找不到宁宁,就在楼道口守着。又等了一阵,总算见到学生们像炸了圈的马驹子从教室里一拥而出。
何天亮揪住一个小男生问:“你们班里谁叫冯宁?”
小男生不耐烦地说:“冯宁是值日生,打扫卫生呢。”说完挣脱何天亮的手一蹦一跳地跑了。
何天亮心想,留下打扫卫生的学生不会多,我就在这儿盯着,看看我到底还能不能认出宁宁来。想到此,便点了一支烟蹲到台阶上静下心来等待。 抽了两支烟,才见打扫卫生的学生们吵吵嚷嚷地出来。
他跟在这伙学生身后,又揪住一个男孩问道:“小朋友,前面那几个同学里哪个是何……冯宁?”
男孩看看他,脸上写出了“提高警惕”四个字。
他尽力做出最温柔的笑容解释:“我是她爸爸……的朋友,她爸爸托我给她带了点东西。我不认识她,怕给错人了。”
男孩接受了他的解释,指着前面说:“走在最前面梳短头发背红书包的就是冯宁。”
何天亮谢了一声跟了过去。
放学的孩子们大都由家长接走了。宁宁没有人接,背着沉重的书包,手里还拎着水杯和抹布,像只负重的蜗牛独自沿着马路边沿的石条走着。看着她幼小的背影和踽踽独行的样子,何天亮有些心酸。
这时,宁宁经过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在摊子前面驻足而立,片刻又恋恋不舍地扭头走了。
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冲她吆喝:“冰糖葫芦喽,酸酸的山楂、甜甜的红果,还有大枣……”
宁宁像是躲避诱惑,加快步伐朝前走。何天亮见状心里一沉,他估计宁宁想吃冰糖葫芦,却不知道是没有钱还是有钱舍不得买。
“宁宁,宁宁……”他追上去唤着。
宁宁停下脚步回过头,惊诧地望着何天亮。
这一刹那间,何天亮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也像是凝固了。是宁宁,确定无疑是他的宁宁。在宁宁的脸上何天亮找到了宁宁幼时的神态,也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宁宁的五官像绝了何天亮,脸形却像冯美荣。皮肤比他白,脸上的零部件虽然像他,却又比他的精致细腻,摆在一起也更加妥帖顺眼。
何天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
“叔叔,你叫我吗?我不认识你。”宁宁圆溜溜的黑眼珠上上下下审视着何天亮,神情像一只惊恐不安的小兔子。
“你是叫何……冯宁吧?”何天亮走近她,细细端详八年多没有见过面的女儿,本能地伸出手去抚她的头发,宁宁却退后一步避开了。
何天亮几分尴尬几分心酸地缩回了手,关心地询问:“怎么没人来接你?”
宁宁说:“我自己能走,不用人接。”
“那你爸爸妈妈呢?”何天亮想知道冯家人是怎么向孩子解释她从小就见不到父亲这件事的。
“爸爸嫌我是女孩子,不要我和妈妈了。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上班。”
何天亮听了宁宁的话,心脏就像抽筋一样疼痛。宁宁跟他分开的时候才刚刚两岁,冯家从她小时便用这一套编造的谎言来灌输孩子对父亲的反感与仇恨。
何天亮怒火中烧,却又无法发作。宁宁见何天亮的脸色阴沉下来,便有些惧怕,转身想走。
何天亮急忙说:“宁宁你等等。”扭头朝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跑去。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他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该说什么做什么,便跑去买冰糖葫芦,以便有个缓冲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宁宁乖乖地站在原处,好奇地看着他。
他回到宁宁身边把手里的两支冰糖葫芦递给她:“叔叔请客。”
宁宁两手背到身后,连连摇头:“姥姥和小姨不准我吃别人的东西。”
何天亮说:“叔叔不是别人,叔叔也吃,你陪叔叔一起吃。”
宁宁终于抵挡不过冰糖葫芦的诱惑,接过一支山楂糖葫芦,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在圆圆溜溜红得透亮的山楂上舔了舔,又轻轻咬下一块含在嘴里。
何天亮高兴地笑了。
宁宁见他笑,也冲他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叔叔我好像见过你,可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何天亮调动全身的力量按捺住告诉宁宁自己就是她亲生父亲的冲动,却又不甘心让宁宁继续受冯家谎言的蒙骗,便抓住机会说:“宁宁,你确实见过我,你小的时候我经常抱你。你不姓冯,你姓何,你现在是跟着你妈妈姓。你爸爸没有因为你是女孩不要你,他特别喜欢你,他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是他的命根子,他哪能不喜欢你呢。”
宁宁说:“我不信,他喜欢我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何天亮费力地解释:“你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做很困难的事情,他不能脱身来看你,可是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
宁宁瞪圆两眼问:“真的?你认识我爸爸吗?”
何天亮极为困难地说:“我就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他不久就会来看你。”
说出这些话他又有些后悔,今天当着孩子的面说了谎,把自己说成是她爸爸的好朋友,日后真要相认,免不了又要费一番口舌,说不定要取得她的信任更难了。
他在衣服兜里摸索了一番,把身上揣的钱尽数掏了出来,大约有一百来块,塞到宁宁的手里:“这不,你爸爸让我带给你的零花钱。”
宁宁像被烫了一下,急忙缩回手:“我不认识你,我不要你的钱。”她一缩手,冰糖葫芦掉到了地上。
何天亮再次欲将钱给她,宁宁把手缩到背后:“我爸爸要是真的喜欢我就让他自己来看我。”说罢,转身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急匆匆地跑掉了。
何天亮无奈地把钱装回到衣袋里,看着宁宁背后一跳一跳的红书包,怅然若失,百感交集,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隔天下午放学时间,何天亮又来到学校门口。过去没有见到宁宁时倒还过得去,一旦见了就牵肠挂肚地再也放不下心来。宁宁放学后背着沉重书包踽踽独行的身影在他心里不时浮现。
他一会儿想到别的孩子都有家长来接送,宁宁却既没有人接也没有人送,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一会儿又想,宁宁回家的路上要横穿三条马路,万一被车撞了怎么办?忽然又想到,假如自己是个拐骗儿童的坏人,昨天那种情况下,若要拐骗宁宁那样一个小女孩简直太容易了……思前想后,居然有些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见到宁宁的第二天一大早,何天亮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情,骑上自行车就朝宁宁姥姥家奔。到了那里自然不敢上楼,就在马路对面守着。守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觉得能看着护着她心里才能安稳。
等了一阵却见宁宁牵着她姥姥的手出了楼道。何天亮远远追在后面。只见老太太边走边给宁宁叮嘱着什么,宁宁不时点头答应,一直把宁宁送进了学校,老太太才往回走。何天亮见状只好悄然离开。
这会儿,校门口照例又挤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大人,何天亮在人群中又看到了宁宁的姥姥。他猜测宁宁回家后肯定讲了遇见他的事情。虽然宁宁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宁宁她姥姥和冯美娴一听就知道去看宁宁的是他。从今天的情况看,对方肯定加强了对宁宁的看护,以防他再与宁宁接触。
宁宁出来了,何天亮见她姥姥牵着她的手,替她拎着书包一路往回走。在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前面,宁宁的姥姥停了下来,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包包,打开手绢从几张零票中拣出一张递给小贩,接了一支冰糖葫芦给了宁宁,然后又认真地用手绢包好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还用手按了又按,才领着宁宁继续往回走。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天亮又抽空往学校跑了几趟,每次都见到宁宁她姥姥或者她小姨来接送宁宁,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冯美荣。何天亮明白人家是在防他,他也实在无隙可趁,过了一段时间便渐渐懈怠下来,并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夜里,他躺在床上扪心自问:自己八年多没有露面,人家把孩子带大,其间的辛苦劳累以及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
自己一出来反倒不放心人家,也闹得人家不得安宁,有必要这么做吗?
而且,就如宁宁小姨说的,即便自己将实情告诉了宁宁,勉强和宁宁相认,对宁宁又有什么好处?
宁宁能认他这个蹲了八年大狱如今仍然一无所有的爸爸吗?
即使宁宁能够接受他,他作为父亲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起码目前她还有安宁平静的生活和爱她疼她的姥姥、小姨,自己一旦插入进去,就像给宁宁平静如水的生活丢进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会造成什么后果难以预料,到那时宁宁还能拥有目前这种平静的生活吗?
万一冯家一怒之下果真硬起心肠将宁宁甩给他,难道真的让宁宁跟自己过这朝不保夕的生活吗?
想到这些,何天亮认识到自己绝对不能感情用事,因为他根本没有感情用事的本钱,他开始逐渐冷静下来。
第十六章
经过一个多月的辛苦,天亮餐饮服务中心的改造装修工程彻底完工,营业需要的手续也都办妥。干这种事情,实际开支总要大大超出预算。尽管小草和三立严格控制开支,等到一切就绪,小草跟三立坐下来算了算账,两万元已经出去了一大半,接下来还要给商店进货、给饭馆备料、买厨具灶具餐具、配桌椅板凳,雇红白案厨师,怎么算也有四五千块的缺口。
见他们发愁,何天亮说:“别着急,我有办法,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小草说:“你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想把那来路不明的汇款搭进去,大家的事儿凭什么要你又搭房子又搭钱?”
三立也说:“汇来的钱说不清道不明的,能不动尽量别动,我们再想想办法。”
何天亮心里明白,他们说是想办法,在把老本都投到这个买卖里以后,他们跟自己一样挣一天活一天,根本不可能再出现奇迹。可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确实不愿意动用那五千块钱,因为那笔钱来得太蹊跷,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
采办直接接触现金,小草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何天亮,嘱咐他既要把事情办好,还要节约开支。于是他开始每天在城市里到处奔跑,为了节省每一分钱,每购进一样东西,他都几乎要跑遍整个城市,在对比了每一家的商品价格后,他还要跟决定采买的商店尽一切力量反复讨价才能下最后的购买决心。只要有一家商店没有跑到,他就会有吃亏上当的感觉。
这天吃过晚饭后,小草刷锅洗碗,何天亮跟三立看了会儿电视,白天跑了整整一天,想早些休息,三立看中了一部香港人拍的武打片,守在电视机前面不动弹,何天亮就躺到铺上,跟他聊开业的事儿。三立光顾着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他。
这时候小草一边擦着手一边叫他:“何哥,你过来一下。”
他以为小草有事商量,就跟在她身后来到了商品部。商品部白天是小商店,晚上就是小草的宿舍,小草把她原来租的房子退了,说是要节约几个租金。何天亮心里觉得他们住到一个院子里有些不妥,可是想到小草把所有储蓄都投入到了餐饮中心,就不好说出不同意的话来。
小草用布帘子在货架后面拦了一道屏幕,白天拉开,把折叠床收起来,一点也不会影响营业,晚上帘子一拉,折叠床放开就是一间小小的卧室。他来到货架跟前止步。小草到货架后面摸摸索索地不知干什么。
片刻,小草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堆衣服:“何哥,就要过春节了,这是你的过节衣服,内衣你一会儿回去试,这西装你现在就试一试,要是不合适我赶快去换。”
何天亮问:“这些衣服得多少钱?”
小草说:“多少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你不能总是老虎下山一张皮,成年累月就那么一套衣服,你看看你那身西装,买的时候肯定就是劣质廉价货,又洗了几水,比晾干了的抹布强不了多少。要不是外面有件羽绒服遮着,穿着跟崩爆米花的没有区别。”
何天亮想起来自己身上这套西服还是当初去冯美荣家找宁宁时临时买来穿上装门面的,穿了这么多日子,又洗了几水,确实不像样子了,听小草说他像个崩爆米花的,就自我解嘲地说:“我还不如崩爆米花的,我是擦皮鞋的。”
小草说:“不管是干什么的,过春节了都要穿件新衣服,起码求个吉利。”
说着伸手扒下了他的西装外套,把新西装给他穿上,然后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到底一分钱一分货,这多体面,你再试试裤子。”
何天亮为难地说:“这裤子怎么试。”
小草说:“你到里面去把外裤脱了,把这条裤子套上就行了。”
小草落落大方,纯真自然。何天亮觉得自己如果再扭捏推辞反而显得矫揉作态,就依小草的吩咐到货架后面脱了外裤,把新裤子套在腿上,然后出来让小草看。
小草用手在他的裤腰上试了试,又蹲下身比了比裤脚,说:“肥瘦刚好,稍微有点长,把裤脚折大点就行了。”
小草做这一切的时候,活像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身上淡淡的幽香慰劳着何天亮的嗅觉。何天亮强烈感受到了家庭生活的气氛,整个人仿佛浸泡在被阳光晒热的清泉中,他突然涌起了将小草拥到怀里的冲动,就像丈夫对自己爱着的正在为自己劳作的妻子那样。小草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情绪,抬头看着他,忽然脸红了,脸色艳艳的,两只眼睛柔柔的。
何天亮从旋风一样袭来的情感中挣扎出来,问道:“这些衣服得多少钱?”
小草忽然没有了刚才的那份大方自然,视线从何天亮身上躲开,半垂着头整理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好摞起,说:“不到一千块钱。”
何天亮大吃一惊:“这么贵,我怎么穿得出去。”
小草抬起头,神情庄重地问:“你难道觉得自己不值吗?” 何天亮苦笑着说:“小草啊小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几天前还靠擦皮鞋过日子,你说说,哪有穿着这么好的衣服坐在大街上给人擦皮鞋的呢?”
小草说:“在我的心里,你就是当乞丐也比那些当官的当大老板的有分量。”此话一出,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女儿家的娇羞把她的真情暴露无遗。
何天亮心头大震,小草过去对他种种的关怀和照顾他尽量理解成是对那一次救助她的报答以及由此而来的好感和友谊,从来不敢往别处想,这句话则对过去所有的一切给予了崭新的诠释,逼迫他不得不正视小草纯洁的爱情,惶惑和喜悦交织成难以诉说的涡流。
“我,我哪值得你那么……”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他是劳改释放人员,又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而且,他自从跟道士去了一次“公共厕所”之后,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某个方面出了问题,当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裸体后,冯美荣被他捉奸在床的情景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疲软和厌恶让他心惊胆战,他对自己的男性功能丧失了信心。
他认为不配享有小草的这份情感。事后道士打趣他武器生锈,临阵脱逃。他骂了道士一顿。道士让他再试试,他却再也没有心情了。
小草机灵聪敏,为谋生又长期周旋于社会各色人等之中,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何天亮的神情言语表现出的心理她洞若观火,何天亮的反应让她喜上心头,何天亮对她感情冲动下忍不住流露出来的真情采取了回避模糊的态度,这多多少少让她有些失望,可是她也得到了何天亮有情于她的明确而肯定的信息,有这就足够了。
她相信,只要何天亮对她有情,再有什么障碍也阻挡不了她。她真正担心的是何天亮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或者纯粹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如果那样,虽然不能说就没有希望了,可是要想有进展就要大费周折,今天晚上她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何天亮叹了口气说:“小草啊,你这一下就把我几个月的生活费搭进去了。”
小草偷偷一笑,得意洋洋地说:“你别担心,饿不着你,这衣服是我送给你的,不然的话我哪能不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做主给你买这么一堆衣服呢?”
何天亮又是大吃一惊:“你送我的?你哪来那么多钱?”
小草说:“现钱不够我还不会赊账吗?我是到三立老去提货的那家批发商手里赊来的。我告诉他我是三立的老板,三立也证实了,于是他就赊给我了。,等我开了工资再慢慢还。”
何天亮说:“这又是何必呢?穿什么衣服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
小草娇嗔地说:“重要,对我来说就是重要,我就是要让你今后体体面面地做人。”
何天亮动情地看着她,说:“好,从明天开始我就换上你送给我的新衣服。”说着,抱起那一堆内衣外衣回到他的屋里。
他知道,他抱回的不仅仅是几件衣服,他抱回的是小草火辣辣的感情和今后将对小草承担起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可是,他能承担起这沉甸甸的责任吗?他有些心虚。
“何哥,有人找。”
何天亮回到自己的屋里,还没有从小草公然示爱的昏晕中清醒过来,又听到小草在外面唤他,走到门外,冯美娴推着一辆紫红色的小坤车站在院子里。小草站在一旁默不做声,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像两颗小星星。
何天亮估计冯美娴来肯定和他去看宁宁有关,只是不知她要做什么,不由忐忑,狐疑地问:“娴子,你怎么来了?”
冯美娴抬起手拢一拢被风吹散的长发,四下里打量着说:“没有事我来这里干什么?”接着又说,“你不是在大街上擦皮鞋吗,怎么又要开饭馆了?”
何天亮没想到自己擦皮鞋的事她也知道,听到她的口气里有一股嘲讽的味道,就冷冷地说:“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冯美娴说:“对不起,我多此一问。”
何天亮急于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就说:“有什么事到屋里说吧。”
“不了,就几句话,在这儿说就成。”说到这儿,她夸张地朝边上的小草看了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他们说话不希望别人旁听。
何天亮看看小草,对冯美娴说:“这里没有外人,没有话不能当面说。”
冯美娴当然从这话里听出了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又转头朝小草仔细地打量了几眼,小草“哼”了一声,仰起脸让她看。 这时候三立也扔下了让他着迷的武打片,却没敢出来,躲在窗户后面朝外窥探。
三立好奇的窥视和小草略带敌意的旁观,让何天亮觉得跟冯美娴面对面僵着没话说非常别扭,就蹲到了窗台下面,点着一支烟吸了起来。他喷出一团团的烟,似乎轻薄的烟便可以隔断旁人探究的目光。
冯美娴倒是坦然自若,一改上次在她家里时的尖刻和酸辣,字斟句酌地说:“我今天专门来找你,就是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到底要干什么?”
何天亮知道她指的是他去看宁宁的事,尽管心里觉得她有些过分,可是也不愿意和她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对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因此如果各执己见永远也吵不出结果来。
冯美娴见他不吱声,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你几次三番跑到学校堵宁宁,纠缠不休是什么意思?”
她这近乎无理的质问让何天亮忍无可忍,他冷然回答:“我去看我的女儿,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可看的?她生活得很好,除了没有爹,别的孩子有的她都有。”
何天亮被她说宁宁没有爹的话激怒了:“你别拿着不是当理说,回家问问你姐,没有爹宁宁是哪儿来的?宁宁的爹是被你姐姐害到监狱里去的,你们反过来还告诉孩子说是她爸爸因为她是女孩子就不要她了,你们冯家还是不是人?要不是看在你妈把孩子带大的分儿上,我能轻饶了你们我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轮不到你发言,有本事回家把你们自家的屎擦干净就不错了。”
冯美娴见他发火并无惧色,语气森冷地说:“骂人是无能的表现,你的所作所为只能进一步证明你从来就是一个无能之辈。今天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你自己把自己送进监狱的,别人害不了你,你也不要总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你连自己家里那点破事都处理不好,还有什么事你能处理好?”
冯美娴的话有如尖锥,何天亮则像被锥子刺穿了的气球。他脸色萎黄,声嘶气短,就像是突然间患了重病,他无心也无力再和冯美娴斗嘴斗气,他根本就不愿意搭理她。
他转身欲走,冯美娴用话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我管不着,也说不清楚,更不愿意听。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讨论你们两口子谁是谁非的,我只是告诉你,你给我离宁宁远一点,你要是再到学校找她,我就把你们两口子的荒唐事原原本本告诉她,让她自己去选择跟不跟你这个劳改释放的爸爸,或者我就干脆把她送到你手里,让她跟你姓何,从此跟我们冯家彻底断绝关系,也让你彻底满意。”
何天亮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会那么干,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他不敢想象宁宁将会受多大的打击,何况,以他目前的境况来说,他也根本没有带好一个正上学的孩子的条件。他无言以对,垂头抽烟。冯美娴也不吭声,用沉默施加压力。
这种沉默让何天亮呼吸困难,还是他耗不下去,随口问了一句:“你姐现在干啥?”
“不知道,”冯美娴看了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她的事我从来也不过问,她也从来不给我们说。”
“这么多年宁宁的生活费是谁负担的?”
“我姐有时候给点,靠不住,我们也不指望她。”
听她这么说,何天亮的心软了,终究是人家养育了宁宁这么多年。
他从兜里掏出三百元钱,递给冯美娴:“娴子,这么多年我在里面,没尽当爹的义务,今后我每个月给宁宁三百块钱生活费,以后我挣了钱再增加。”
冯美娴把脸转到了一旁。
何天亮以为她嫌少,赶紧解释:“我才出来,没有基础,你别嫌少。”
冯美娴说:“我今天来不是朝你要钱的。过去那么苦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我有正式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怎么说也比我爸刚去世那会儿好得多。你才出来,用钱的地方多,钱你先留着,等你条件好了我们再算总账。”
何天亮见她说得认真,也怕他硬给人家钱让三立跟小草看着可笑,就讪讪地又把钱装了回去。
冯美娴又说:“我这一趟不能白跑,你得明确表个态,今后保证不去干扰宁宁。”
何天亮见她死咬着不放口,心里又有些愤愤然,反问她:“我去看她一眼怎么就成了干扰?难道这一辈子我都不能见我自己的女儿吗?” 冯美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有那个权力。我只是希望你暂时把这件事情放一放,不要突然之间又插进来干扰我们的生活。当初你们两口子闹完事,一个进了监狱,一个掉屁股一跑了之,剩下一屁股麻烦都由我们承担,老的哭,小的叫,家里整天昏天黑地,几年缓不过劲儿来。现在好容易平静了一些,你又来搅和,那天听宁宁说她放学碰见一个叔叔说是她爸爸的好朋友,又买冰糖葫芦又给她钱,我们一听就知道是你,我妈病了好几天。宁宁是我妈一手带大的,她离不开宁宁,宁宁也离不开我妈,你就这样把宁宁从我妈身边领走,难道你就忍心吗?我妈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也不能眼看着我妈再受这样的打击。”
何天亮明白了她们的意思,见冯美娴的眼圈已经红了,就好言好语地告诉她:“你们把宁宁从小带大,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把宁宁从你们身边带走呢?再说宁宁也不见得会跟我走。你可以回去告诉你妈,我何天亮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绝对不会不经过你们同意就把宁宁从你们身边带走。要是你们还是不放心,从今往后我不去看她就是了。”
冯美娴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勉强笑笑说:“那倒也不必,你去看她我们也挡不住,只要你暂时别告诉她你和她妈的事,不要急着让她知道你就是她爸爸,容我们慢慢告诉她,到那时你的境况好了,堂堂正正高高兴兴地认女儿多好。”
何天亮思忖,你们骗孩子,说我嫌她是女孩子就不要她了,如今我回来了,迟早要让宁宁知道真相,看看你们到时候怎么圆这个谎。
想到这儿便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你们哪怕说我是天下最坏的坏蛋,也不要说我这个当爹的因为她是女孩子就不要她了。”
冯美娴听到他再次提到她们骗宁宁的事,俏脸微红,勉强辩白道:“有些事情我们确实无法给宁宁解释清楚,我们总不能说她妈妈怎么怎么不好,她爸爸又怎么怎么进了监狱吧?有些事也是当时没有办法将就着糊弄她,以后她长大了再慢慢告诉她吧。”
何天亮听她这么说,咧了咧嘴,心里冷笑道:你们知道维护你们冯家人的名声,就不怕伤害我和宁宁的感情,说出来倒还像是真的有道理一样。
冯美娴看出他嘲弄的意思,却也不好再加辩白,岔开话头急急忙忙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暂时不要再去看宁宁了,我也祝你早点发展起来,早点让宁宁知道她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美娴的话让他反感,何天亮觉得跟她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就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冯美娴看出了他的不悦,说:“晚了,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何天亮说:“好。”
冯美娴朝外面走的时候,朝小草仰仰下颏,问道:“是你雇的服务员?挺漂亮。”
何天亮淡淡地说:“不,是朋友,我们是合作伙伴。”
冯美娴猛然跨上自行车,连再见也没有说就疾驰而去。
小草冲冯美娴离去的方向鄙夷地撇撇嘴:“这就是你的小姨子?”
何天亮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小草说:“这个女人可真刁,说话像刀子,人家的孩子凭什么不让人家见面,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刚才进来的时候牛哄哄的,好像她是市长的老婆,下次再来我不让她进门。”
何天亮苦笑摇头:“说来说去我也有欠人家的地方,孩子是人家带大的,人家说话口气当然硬。”
小草关心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何天亮说:“我哪知道怎么办?慢慢再说吧。”
这时三立也从屋里出来,说:“刚才来的就是你小姨子?长得真好看,就是嘴太厉害了,那不是嘴,是刀子,不然给人当老婆保险挺不错的。”
小草气恼地顶他:“在你的眼里,哪个女的长得不漂亮?你小心我告诉宝丫。”
三立嘿嘿一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天快亮了,鸡要叫了。”又突然补充了一句,“她长得漂亮,她姐姐也不孬。”
“漂亮有什么用?美女蛇漂亮,你怎么不找一条给你当老婆。”小草又顶了他一句。 三立还要说什么,何天亮知道三立是故意逗小草,怕他们真的话赶话说脱了卯,闹得不愉快,就说:“这么晚了,你们要是不睡我可就先睡了。”又专门对三立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小草听话地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何天亮见三立没有回房去的意思,只好对他说:“外面挺冷的,进屋吧。”
回到屋里,三立沉默了一阵,忽然问了一句:“天亮,你会不会跟她复婚?”
何天亮被他问得一愣,本想不搭理他,可是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一动,觉得这个问题不简单,三立无缘无故绝对不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认真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说:“绝对不可能,要是你,你会跟一个往你脸上拉屎然后再毁了你半辈子的女人过日子吗?”
三立实实在在地回答:“这种事我说不清,因为我没有碰到过。”
何天亮说:“正因为你没有碰到过,你才会问我这种问题,要是你自己经历过,你肯定不会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哎,你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三立见他有些生气,解释说:“我刚才看到你原来的小姨子来找你,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就顺口问问。”
何天亮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就开始铺床解衣做出准备睡觉的样子。
三立又说了一句话:“对着呢,好马不吃回头草。”
何天亮停下手问他:“你今天晚上说这些绝对不是顺口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立咧嘴笑笑,白牙在黑暗中越发醒目:“没有啥意思,真是随口说说。”何天亮却感到他的笑容有些僵硬。
三立是个直率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今天晚上这个吞吞吐吐的样儿,让何天亮知道他说这些话绝对不是没有原因和背景。
“有啥话你就直说,别像便秘似的拉半截夹半截。”
三立吭哧了两声,忽然说了一句更让他吃惊的话:“主意你要早定,别耽误了人家小草。”
何天亮顿时明白了,他是在替小草担心。他不知道对三立该发火还是该感谢,这是小草跟他俩之间的事,他不愿意让别人参与自己的事情,尽管这人是他的好朋友。
“说我的事儿你把人家小草拉上干吗?”
三立话终于说得顺溜了:“小草怎么跟你没关系?没关系人家巴巴地一天到晚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图个啥?你就别装乖了,该怎么办早点拿个主意,别把人家闪了。”
何天亮说:“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拿主意,我能拿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两句话: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就要常常念叨这两句话。”
他不想跟三立就这个话题再纠缠下去,三立也不是个能就这种话题进行认真研究的对手,就说:“我要睡了,你睡不睡?不在这儿睡就回家去。”
三立见他不耐烦,气哼哼地说:“我回家,我守在这儿干什么?我又不是没有家。”说着拉开门走了。
三立走了,何天亮却睡不着,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大脑却像高速旋转的陀螺,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纷繁杂乱的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他觉得有些头晕,就像喝多了酒。他爬起来,打开电视,视而不见地看着变幻莫测的屏幕,电视台到底播放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看明白。
第十七章
今天“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开张。何天亮、小草早早就爬了起来,三立两口子领着他们那两个长得小牛犊子一样壮实的儿子也早早就来到中心。他们都特意穿上了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做着开业前的最后准备。何天亮穿上了小草为他置备的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口上系着深红色的领带,小草高兴得眉飞色舞,屋里屋外地忙着。
接着道士也来了,他西装革履,像模像样地扎了根领带,外面披着一件紫红色兽毛领的皮大氅,头发吹得高高扬起,活像脑袋上面顶了一架波音737的模型。
二秃子和那两个给他当托儿的同学跟在他后面,抬着一个大花篮,花篮的绶带上写着“恭贺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开业”的字样,落款是“中华正气道总会”。
何天亮有些日子没有看到他了,见他今天早早就来参加开业典礼,又穿得一本正经,表示对开业典礼的重视,非常高兴,迎上前去打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道士是越来越像个人样了。”
道士甩开他伸过来的手说:“别忘了,我不是贺客,我可也是半个主人。”又上下打量了何天亮一番,说,“确实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也是越来越像个老板了。”
何天亮让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嘿嘿一笑说:“这叫粉墨登场,强撑场面。”
三立凑上前去,嘻嘻哈哈地说:“大师最近生意不错啊,我看你红光满面,穿着体面,后面还有跟班,肯定骗术有成,发了大财还是小财?”
道士故意做出得意洋洋的样子气他:“最近我们中华正气道的传功报告会大受欢迎,场场爆满,有兴趣你也来听听,你来可以免费。”
三立还要说什么,何天亮知道他那张嘴没遮拦,尤其对道士说话毫不客气,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怕他说出不中听的话让大家心里别扭,就赶快把道士朝里面让:“走吧,到里面坐下慢慢说。”
道士摆出气功大师的派头,昂然而入,他的三个跟班把花篮在门外放好,也进了餐厅。
他们这次开业确定的原则是既要隆重又要节俭,为了压缩开支,酒席确定不能超过五桌,每桌标准不能超过一百五十元。因此,除了自己人以外,仅仅给一些比较相熟不告诉不行的亲朋好友发了请柬,其中包括肖大爷。确定的开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可是才十点来钟,前来道贺的人居然络绎不绝,这既令何天亮他们一伙人高兴,又让他们感到意外。最让何天亮他们吃惊的是黄粱噩梦也抱了一个大匾来了。
何天亮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黄粱噩梦说:“是白老板告诉我的,还让我给送来了这块匾。”
何天亮看到匾上写着:“恭贺天亮餐饮服务中心财源茂盛生意兴隆”,落款果然是大都会娱乐城。何天亮万万想不到白国光居然会来这一招,更摸不透他的目的,不管白国光企图通过这块匾传递什么信息,他都绝不相信白国光真的对自己会有什么善意。
今天是中心开业的喜庆日子,他无法当众拒绝这块写着冠冕堂皇贺词的匾;况且他也不愿意让黄粱噩梦为难,那天晚上当他独自去找白国光的时候,黄粱噩梦对他的关心和帮助让他感觉到了这条肉杠善良义气的一面,所以尽管他觉得接过这块匾就跟喝汤吞进一只死苍蝇一样,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这块匾,然后把黄粱噩梦让了进去。
时间到了,雇来的厨师老王高高举起两挂万响爆竹,三立的儿子点燃后,噼里啪啦的震响中,天亮餐饮服务中心正式开业。前来贺喜的人们被让进餐厅,共享开业的第一顿酒宴。来的人多,原来的计划全被打乱,小草只好急急忙忙地安排增加桌椅,增加酒菜,还得应酬接待,帮着端酒上菜,忙得脚不沾地,面红耳赤,香汗淋漓。
何天亮觉得奇怪,他万万没有想到会突如其来地钻出这么多贺客,有些贺客他根本不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又不好一一查问人家的身份,他想也许是三立或者小草的亲朋好友。肖大爷直到此时还没有到,何天亮知道他绝不会失信,怕他找不到地方,专门到街口去迎,也没有碰到。
鞭炮放过,客人入席,何天亮因为要照应客人,还要发表开业讲话,心里惦着肖大爷会不会找不到地方,却一时又分不出身来。正在犹豫是先开席还是再等等肖大爷他老人家,却见肖大爷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个镜框。
何天亮非常高兴,赶紧迎了上去。肖大爷兴致勃勃地说:“我还自称这个城市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几年没有过来,才发现这里整个变了个样儿,要不是找到一位民警给我领路,今天我还真的就摸不着了。”
何天亮见镜框上写着:“合法经营,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并重。恭贺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开业。”看到落款是肖正人,这才知道肖大爷的名字叫肖正人。隐隐约约他觉得这个名字挺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也就不多想,赶忙把肖大爷朝里面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