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2

  戈什走向加文,“我准备好了,也许你可以叫大家避开。”

  “保持安全距离!”

  “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只用了一个小塑料炸药,那就够了。我想应该能达到我们要的效果。爆炸范围应该不要太大。唯一风险在于那扇门,它是铅衬的。要是我在计算上搞错了,用多了炸药,那么会有些碎片飞溅出来。我觉得最好大家都避到车库里去。”

  弗兰克很欣赏爆破专家的谨慎态度。他受到的训练不仅仅是制造爆破,也包括解除爆破。他像熟悉自己工作的人一样有着自然的谦逊,尽管加文说他比魔鬼还要聪明。

  那么想必也比关在这扇门后面的那个人聪明,弗兰克思忖。

  “楼上的房间呢?”

  准将摇了摇头。“要是大家到洗衣房里,避开楼梯,那么就没什么问题了。空气流会通过通风窗得到释放。”

  加文转向手下。

  “好吧,你们都听他的。我们马上要放焰火啦。我们等在外面,爆炸一完,我们就从走廊和楼上冲进去,控制住这个避弹所。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家伙可能会被炸晕了,不过他也有不少机会。”警长用右手手指计着数,列举着所有可能,“首先,他可能持武器冲出来,尽可能多干掉几个人。我们不想有任何牺牲,或者受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管他有什么武器,都立即毙掉他,哪怕他手上只捏了把铅笔刀……”

  他一个一个打量着手下,看看他们是不是都明白了。“其次,他可能不出来。那么我们就用催泪弹把他逼出来。要是他出来时打算顽抗,我们就按照第一种方案对付他。明白了吗?”

  特工们点点头。

  “好,现在,我们分成两组。一半人跟图瑞上楼,其余人跟我到车库。”

  突击队长以特有的悄无声息的脚步走开。弗兰克不禁对加文和他手下的效率感到钦佩。特别是现在,中尉进入了他熟悉的程序,行动仿佛如鱼得水。弗兰克想象着他们坐在面包车里的长凳上被来回运送,M-16步枪的枪托支在地上,无心地聊着天,等待行动。现在,等待结束,行动开始,他们所有人都有机会给平日的训练找到意义了。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加文转向摩莱利和罗伯特。“你们最好把人留在外面。要是我们展开行动的话,我不希望有太多人在这里互相影响。不然很有可能你的人被我的手下一枪打到脑袋什么的就麻烦了。我们都不会为此高兴的。到时候谁知道那些坐办公室的会怎么说……”

  “好。”

  两个警察分别叫过自己的手下,发布命令。弗兰克又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想象着加文所说的坐办公室的,大概指的是那些坐在办公桌后面发布命令,自己却从来不上战场的人吧。

  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加文中尉、准将和弗兰克。爆破专家拿着一个遥控器,它比一个火柴盒大不了多少,上面有天线,和门上那个引爆器上的天线一样。

  “你觉得时间合适,就下命令吧。”加文说。

  弗兰克默默站着,沉思了一阵。他看着准将抓着的小东西。它在他的大手里,看起来仿佛更小了,弗兰克真好奇他怎么用硕大的手摆弄这些精巧小玩意儿。

  戈什准将在加文规定的时间内赶到这里,开来又一辆蓝色面包车,里面有他和两个手下以及司机。他一听到避弹所几个字,本来就阴沉的脸色就更加抑郁。他们搬下用具,进了洗衣房。弗兰克很清楚这些有铝边的黑色塑料箱中的一个是运送塑料炸药的。他知道没有专门条件和引爆器的话,它们完全没有危险,但是他还是有点紧张。这盒子里可能有足够的炸药,足以把这房子和他们所有人都炸得粉碎。

  爆破专家走到门边,默默看了很长时间。他用手在表面上摸索,好像摸摸就能发现金属不愿意透露的秘密。然后,他做了弗兰克觉得有点奇怪的事,好像有点不合时宜。他掏出一个听诊器,把转轮来回扳动,看看它朝哪个方向转,听着这个设备的齿轮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3

  弗兰克和其他人一起站着,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安。他们都像病人的家属,焦急地等待医生向他们宣布病症有多重。准将转过脸,他们幸运地听到加文的悲观预测被大大削弱了:“我们也许能搞定。”

  弗兰克觉得宽慰的叹气声几乎冲上云霄。“这门是防辐射和结构上的毁坏用的,但是并不是个保险箱。我的意思是,它并不是造来藏宝藏的,只是用来保证里面的人的身体安全。所以这个锁相当简单,而且它也相当陈旧了。我们唯一的风险在于它有可能已经完全涩住,根本打不开。”

  “要是真那样该怎么办?”加文问。

  “那就麻烦了。我们可能真的要用原子弹才能打开它,而我没有带。”

  准将说着这个判决般的俏皮话,又让大家的热情冷却下来。他弯腰研究着他的手下已经拖到门附近的设备底座,拖出一个电钻。其中一个人用不知什么金属做的钻头钻了起来。准将介绍,这东西坚固得足以在纳克斯堡美国的国家黄金储藏地。上钻出洞来。

  钻头轻而易举在门上钻出了洞,可能深度还不小,金属屑纷纷落到举着钻头的人面前的地面上。最后,他抬起护目镜,站到一边,让准将过去。准将在洞前跪下,把一个一头连了个微型照相机,另一头连着像是水下面具一样的目镜的光缆塞了进去。他戴上目镜,从内部研究起锁来。

  最后,他打开箱子,露出包在银箔里的砖头般的塑料炸药。准将打开一包,切下一块炸药,它看起来很像一块灰色黏土。爆破专家漫不经心地摆弄它,但是弗兰克从大家的脸部表情看出,他们的心情多少都像他开始看到他们搬进箱子时的一样。

  准将用一根木棒,把一点塑料炸药塞进小洞,连上挂在转轮边上的引爆器上的导线。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不过,弗兰克仍旧迟疑着没有发布命令。他担心什么地方会出差错,他们会在另一头发现一具尸体。固然那也算是个结果,但是弗兰克希望抓住活着的非人,以便亲眼看到那个疯子被靠上手铐,永远关起来。他们必须得做到这个。

  “等一等。”

  他走到门边,几乎把脸颊贴在铅面上。他希望最后一次试着和里面的人交谈。但愿他能重新考虑他的要求,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自己走出来,而不必被炸药逼迫出来。他在爆破小组到来之前已经试着劝说过一次,但是没有结果。

  他用拳头锤着金属门,希望里面的人能听到巨大的回声。

  “让-卢,你听得到吗?我们要炸门了。别逼我们这样,它可能有危险。你最好自己出来。我保证不伤害你。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然后我们就开始炸门了。”

  弗兰克后退几步,用右手心对大家按着。他按下秒表,秒针转动着,一秒一秒过去,可怕的回忆也一幕幕涌起。

  ……8,9,10

  亚利安娜·帕克和约肯·威尔德,他们被残害的尸体躺在撞上码头游艇的船里……

  ……20

  艾伦·吉田,他骷髅般微笑、圆睁双眼的血淋淋脸部,在他最后一次旅行的终点坐在本特利车里……

  ……30

  格里格·耶兹明,他平静优雅地躺在床上,白衬衫上的血花与脸上可怕的残缺形成对比……

  ……40

  罗比·斯特里克,他躺在地板上,手指做着死前留下口信的绝望企图,带着知道一切,却明白再也无法开口的痛苦……

  ……50

  尼古拉斯·于勒倒在车里,血流满面靠在方向盘上,因为第一个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而被杀害……

  ……60

  房子里三个警察的尸体……

  “时间到!”

  弗兰克按下了手。

  “我们把这该死的门炸开吧。”

  三个人穿过洗衣房走进走廊,朝左转去,加入等在车库里的人。他们跪在离爆炸最远的右侧墙边。摩莱利和罗伯特都站在院子里。弗兰克冲他们挥挥手,他们赶忙离开车库门,以保证安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4

  加文调整了和手下通话用的耳机上的麦克风。

  “好啦,伙计们,开始啦。”

  他也趴到墙边。中尉冲准将点点头,爆破专家面无表情地微微举起抓着遥控器的手,按下按钮。

  安排得正恰当的爆炸发生了。他们觉得它与其说是爆炸,不如说是一阵震动。空气流甚至没有冲出洗衣房。回音还在空中盘旋,士兵们就朝门冲去,弗兰克和加文紧跟其后。

  他们发现从车库和楼上冲进去的人端着枪站成队形。破坏不大,只有藏着入口的木头柜子从上端的一个铰链上被震下来,滑到一边。爆炸发出的一点点烟雾从被冲力震开的通风窗飘了出去。

  避弹所的门半开着。爆炸只把门炸开一条缝,好像有人挤过去,把它推开一点点,忘了再关上。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从缝隙里涌出。

  他们等了几秒钟,什么也没有发生。空中弥漫着爆炸的刺鼻气味。加文用双向对讲机吼了声命令:“催泪弹。”

  几乎同时,突击队员从背包中掏出氧气面罩。他们摘下头盔,戴上面罩,又把头盔戴好。弗兰克感到有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文递给他一个面具。

  “你要是想呆在这里,最好戴上它。知道怎么用吗?”作为回答,弗兰克快速戴上面具。

  “好,”加文高兴地说,“我看出联邦调查局还是教了你不少东西。”

  他戴上自己的面具,冲一个手下挥了挥手。士兵把长枪靠在墙上,朝门口挪去,直到走到转轮边。尽管经过了爆炸,但转轮还是贴在门上。

  他抓住把手,推了推。门慢慢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正如他们本能地想到的。既然它移动得这么流畅,这个机制想必很简单,只是装着卓有成效的铰链。他只把门开到容另一个士兵丢进手中的催泪弹。

  几秒钟后,一阵黄烟冒出。弗兰克看到烟雾。它会涌进你的眼睛和喉咙,令人难以忍受。要是避弹所里有什么人的话,他想必无法抵御它的效果。他们等了漫长无比的几秒钟,仍旧没有人从门里出来。只有可怕的音乐咆哮着,滚滚浓烟仿佛正在嘲笑他们。

  弗兰克不喜欢这样。不,他想,一点也不喜欢。他转向加文,他们的眼睛透过氧气面罩对视了一下。从加文的表情,弗兰克看出他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首先:里面没有人。

  其次:他们的人发现自己失败了,就自杀了,不愿意被他们抓住。

  第三:那个杂种也有一个氧气面罩。这不是科幻小说。他们已经知道这人什么都有可能做出。如果是这样,由于一次只有一个人能挤进这扇门,所以这家伙可以从藏身之处出来,等他们进去以后,在他们干掉他之前再杀死几个人。他有武装,大家都知道他的手段毒辣。

  加文决定,“扔一枚手榴弹进去,我们冒险冲进去。”

  弗兰克理解中尉的心情。一方面,他觉得这样的场景非常荒谬,指挥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人进攻一扇可能通往空房间的门。另一方面,他熟悉手下的每个人,不愿意拿他们的生命冒险。

  弗兰克决定打消他的疑虑。他把戴面具的脸凑近中尉的脸,好让他听清楚自己的话。

  “丢手榴弹之后,我进去。”

  “不行!”加文斩钉截铁地回答。

  “没理由让你的手下冒生命危险。”加文沉默了,仿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

  “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议。”

  “我不想扮演英雄,中尉,”弗兰克不容分说地回答,“但这是那个人和我之间的一桩个人事件。我提醒你,是我在指挥这次行动,你只是辅助我而已。我不是在提议。这是一个命令。”他改变语气,尽管说话的方式非常麻烦,但是他还是设法让对方理解他的意思。“要是他杀的人中有你最好的朋友,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的。”

  加文点点头,表示他理解了。弗兰克走到墙边,掏出格洛克,站在门口做好准备。他对他们挥手示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4

  “手榴弹!”加文急促地下令。

  刚才丢进催泪弹的士兵拉出手榴弹的引线,把它扔进门。这是一个专门为这类场合设计的东西。它并不致命,但是足以把房间里的人震晕。

  屋里闪出炫目的光,一声巨大的爆炸,比先前的炸药的声音响得多。从避弹所里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突然仿佛找到合适的场合,变成一场有彩色烟雾和炫目闪光的音乐会。随即,弗兰克右边的人冲过去,把门撞开到足够他进去。一股催泪弹和手榴弹混合的烟雾涌出来。门开得不大,他们看不到里面的东西。弗兰克闪电一样举着枪冲了进去。

  其他人紧张地等待着。

  过了两分钟,他们都觉得这简直就是永恒。然后,音乐声停止了,紧随而来的沉默更加令人窒息。最后,门完全打开,弗兰克再次出现,肩膀上缭绕着最后一丝烟雾,仿佛一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鬼魂在为他引路。

  他仍旧戴着氧气面罩,看不到他的脸。他的手臂耷拉到一边,好像再也没有力气了一样。他仍旧抓着枪,迈着在战斗中失去了一切阵地的人那种疲惫的脚步,无言地穿过洗衣房。人们闪开一条道让他走过。

  弗兰克走过前面的门,走进走廊。加文跟着他,他们俩走到车库,摩莱利和罗伯特正在等待他们。他们的脸上显示出和戴着面具的其他人一样的激动神情。他们走到车库中阳光正好照到的一小块地方。加文摘下头盔和面罩。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脸上也淌满汗水。他用蓝色制服袖子抹了抹额头。

  弗兰克在车库中间站了一阵,一半处于阴影中,一半晒着太阳。他也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精神上疲惫至极的脸。

  摩莱利走到他面前。“弗兰克,里面发生了什么?你看起来好像刚刚从地狱回来。”

  弗兰克转向他,用苍老的声音和仿佛再也不想看见人间任何事物的眼睛回答:“比那更糟,摩莱利,糟得多。要是地狱本人进到那里,他也会画十字祈祷的。”59

  弗兰克和摩莱利看着担架被抬出车库,人们把它推进救护车。担架上,深色的帆布下盖着一具他们在避弹所发现的尸体,一具枯萎的无脸尸体,它的脸上像戴面具一样,戴着一张被杀死的人的脸皮。

  弗兰克震惊地离开避弹所后,所有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挤进去,又带着同样的恐惧表情无言地走出。那具躺在水晶棺材中,戴着非人最新的受害者干枯的脸皮的干尸令最冷静的人也难以忍受。这一幕将在他们的记忆中久久萦绕不去,折磨着他们。

  弗兰克对于所看到的仍旧觉得难以置信。他无法挥去那种不健康的感觉,很想一遍遍冲洗身体,以便从身体和思想上驱逐在那个房间里萦绕不去的邪恶气氛。他一想到曾经呼吸过那里的空气就觉得恶心,仿佛它充满了传染性的疯狂病毒,能传染所有人,使他们充满这种同样的病态,做出同样变态的举动。

  弗兰克忍不住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即使他知道答案并不重要,至少现在是如此,但是这个问题还是不断折磨着他的思绪。

  他走进避弹所,从上到下检查着。在浓烟中,他举着枪,心脏跳得震天响,连震耳欲聋的音乐都被比了下去。他把音乐关掉,只听得到自己在氧气面罩下面的喘息声。他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看见那具邪恶的尸体一动不动、洋洋自得地躺在透明棺材里。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尸体,看着它那可怜的赤裸身体,被蛊惑似的无法将目光从充满可怕病态的死亡景象上移开。他盯着这张戴着死亡面具的脸很久,随着时间流逝,这张脸皮正在渐渐变得和尸体的其余部分一样。尸体的脖子上有一些血斑,从面具参差不齐的边缘冒出,表明这种有悖常理的移植并不能维持多久。

  这些谋杀的目的究竟何在?所有被杀的人都是为了说服一个死者他仍旧活着吗?是什么样血腥的异教崇拜激发了这些邪恶?要是还能有逻辑可言的话,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剥夺这么多无辜者生命的死亡仪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5

  这实在是疯癫,他想。一种满足自己、却只能造成更多疯狂的做法。

  他终于清醒过来,便赶忙离开这场噩梦,让别人挨个进去。

  救护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把弗兰克带回现实。他看到罗伯特瘦长的身体朝他们走来。有辆警车在等待他,马达开着,门也打开。他有种想逃脱的感觉。

  “好吧,我们走。”他机械地说。

  弗兰克和摩莱利等人握了手,道了别,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说话的口气如出一辙。警察总监好像没有勇气看他们的眼睛。尽管他在这个案件中涉足不深,并没有一开始就参加深入调查,但是他的眼睛里还是出现了一样的疲惫神情。他迈着大大的步子走远了,仿佛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精疲力竭。他可能也忍不住想尽快回到正常生活中,回到正常的贫穷或者贪婪中,回到因为妒忌或者对金钱的欲望或者纯粹的偶然而杀人的男人和女人中间。回到暂时的疯狂中,而不要面对这种永恒的、像可怕的战利品一样缠绕他余生的疯狂。也许他像这里所有其他人一样,只有一个想法:尽快离开这幢房子,忘记它的存在。

  他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马达响着,汽车从院子里通向街道的斜坡开走了。加文和他的手下已经离开一会儿了,准将和他的队伍也一样。他们用蓝色面包车,装着人手、武器、精密仪器,沿着向下通往城市的街道开走,就像所有溃败的大大小小的军队一样垂头丧气。

  就连摩莱利也把大多数手下打发回总部。他们中两个人留下来进行最后的检查工作,然后,他们将和救护车一起回到停尸房。

  路障被拆除,两边等待的长排汽车在两个指挥交通、驱赶好奇旁观者的警察帮忙下,慢慢开动起来。阻塞的交通也挡住了专业管闲事者,也就是那些记者们。等他们设法赶过来时,一切都结束了,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新闻。这次,所有记者都和警察一样感到失望。弗兰克委托摩莱利和他们交涉,警长很快就打发了他们。实际上,这次并不是很难。

  “我要回去了。弗兰克,你呢?”

  弗兰克看了看表,想了想正在尼斯机场暴跳如雷的将军。他曾经以为他可以带着噩梦被驱散的宽慰心情,就像获得了新的动力一样面对他。他希望一切都能得到解决。相反他发现噩梦变得无休无止。

  “走吧,摩莱利,我现在也走了。”

  他们彼此看看,警长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他们尽可能少说话,因为两个人都感觉精疲力竭。摩莱利走上斜坡,走到在街边等他的小汽车上。弗兰克目送他沿着两边种着乳香树的弯道开走。

  救护车掉过头,离开院子,司机边上的人麻木地朝窗外看着。他仿佛一点也没有因为在避弹所里看到的东西而受到打击。不管是死了一个小时,一年还是一个世纪,它们都无非是被运输的尸体。这只是一次像平时一样的旅行。仪表盘上有一份折叠起来的体育报。白色大车开走了,弗兰克最后看到的是那个人把手伸向报纸。

  他独自站在院子中间,晒着夏日午后的太阳,却感觉不到炎热。空中充满了被拆除的马戏场失去夜色和灯光的掩盖后,突然呈露出的忧郁倦态。剩下的只有充满金屑和排泄物的锯木屑。不再有杂技演员或者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女人,不再有音乐和观众的掌声。只有一个小丑站在太阳中。再也没有比一个无法逗人笑的小丑更让人伤感的东西了……

  他无法按捺对海伦娜的思念,但是他仍旧无法离开这幢房子。他感觉这里似乎另有奥妙。就像在此之前的那么多次一样,缺少的只是细节。小小的细节。比如录像里的唱片封面,比如斯特里克留下的信息在镜子里的倒影,那些颠倒之后便承载了完全不同含义的话语……

  弗兰克强迫自己有条有理地思索。

  让-卢处于警方保护下的时候,不管白天黑夜,都有人守着房子。他如何设法摆脱他们?谋杀总是发生在夜里,警察们除非有特殊理由,否则都不会在他可能睡觉时进入房子。杀手打来电话,使他疲惫不堪的那些夜里尤其如此。所以他们都不曾觉得让-卢可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6

  大门边,房子的左手方向有一道堤坝,它非常陡地向下延伸,让-卢不可能翻过它溜出去。这样太危险,尤其是考虑到他不得不在夜里不用手电的情况下出发。他也可能从花园出去,但是那样的话,他将不得不穿过房子前半部游泳池附近的起居室,翻过栅栏,穿过帕克一家居住的房子的花园,才能走到街上。

  要是这样的话,他迟早会被人发现。一方面,这里有着尽管感到疲劳无聊,但还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另一方面,还有瑞安·摩斯和内森·帕克,这两个人睡觉时估计都警醒得很。他可能成功一次,但是迟早这种夜里的行动会被发现。所以这个推论也不成立,至少不完全成立。

  大家都相信这里还有另一个出口,避弹所的存在也说明应该如此,免得万一发生核战争,房子会下陷,碎石会堵住所有逃脱的出口。不过,对地下室的仔细搜寻并没有发现任何出口的痕迹。

  不过……

  弗兰克又看了看表。要是他再这样下去,他没准会用目光把手表的玻璃面看穿。他把手伸进口袋,在一个口袋里摸到钥匙,在另一个口袋里摸到手机。这使他想到海伦娜,她跷着腿坐在机场里,四处看着,希望在人群中找到他。

  他想让内森·帕克见鬼去,想打她的手机,说不定它开着。他有那么一会儿,真想屈从于这个诱惑,不过他又仔细考虑了一下。他不愿意让海伦娜的手机暴露,让将军得到警报。相反,他希望他坐在那里,暴跳如雷,但是并没有怀疑到什么,直到他能亲自走到他面前说……

  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捏紧拳头又放松好几次,直到觉得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点。弗兰克·奥塔伯转过身,回到避弹所。他在门口站住,研究了一阵这个小小的地下隐身所,这里是非人的王国。他在阴影中,看到电子设备的红绿小灯还开着。他突然想到小时候听父亲讲的仙女和侏儒的故事,有时候,住在可怕地下的怪物会跑到人间,从摇篮里偷走婴儿,把它们带到他们的巢穴里,永远不放他们出去。只不过他现在不再是孩子,遇到的事情也并非寓言。或者即使是,也是一个没有好结局的寓言。

  他朝前走了几步,打开灯。尽管这种地方一般不需要多少空间,但是这里还是很宽敞。30年前,那个女人对未来世界的恐惧症想必让她丈夫花了一大笔钱。这个建筑是方形的,划分成三个房间。右边是一个小储藏室,也可以当浴室用。里面储藏着所有能想到的罐头食品,整齐地堆在马桶和水槽对面的货架上,还有足够对付围攻的用水。藏着水晶棺里的尸体的房间位于一侧,棺材边还有一张非常简朴的铁床。一想到让-卢在尸体边躺着睡觉的情景,他就觉得不寒而栗,好像恶魔的气息从背后喷来。他按捺住转过身的欲望,有些不安地朝后瞥了一眼。

  弗兰克从左到右打量着他站着的长方形房间,储藏室和卧室的门都开着。他有规则地睁眼、闭眼,像看幻灯一样把面前的景象储存到脑海里。

  喀哒。

  一个细节。

  喀哒。

  寻找一个细节。

  喀哒。

  怎么回事?这个房间有些古怪。

  喀哒。

  有个小东西,有个不协调的地方……

  喀哒。

  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你看到了。你记住它了。

  喀哒,喀哒,喀哒……

  房间像闪光灯一闪一闪似的消失、再出现。他继续不断地睁眼、闭眼,仿佛每次他这样做,他寻找的东西都会魔术般出现在房间里。他强迫自己以这种经常带来惊人结果的方式思考。

  左边的墙壁。

  顶上的架子装满唱片和电子设备,让-卢经常通过它们伪装声音,炮制非人的电话。

  两个天朗扬声器,它们能带来最好的音响效果。

  一台精密CD机和迷你读碟机。

  一台功放。

  一台自动磁带机和数码播放器。

  一台老式唱片播放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6

  无数唱片放在低一点的架子上,这架子突出来,专门用来放东西。

  老式密纹唱片在左边,CD在右边。

  中间是他用来当书桌用的平面。

  另一台功放上,有一台控制音响设备的苹果计算机。

  后面墙附近,一台黑色仪器看起来像另一台小CD机。

  前面的墙。

  金属柜子,嵌进墙里的,是空的。

  右边的墙。

  别的房间的门,中间有张木头桌子和一台小小的日光灯。

  弗兰克突然停住了。

  另一台小CD机。

  弗兰克走向屋子后部,小心地检查着木头桌子上的黑色仪器。他并不是音响发烧友,但是根据他的知识,它看起来像是一台非常普通的机器。它是用黑色金属做的,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显示屏。它看起来甚至不怎么新。弗兰克绕到它后面,发现一些电线连到架子底部一个小孔里。架子底部有一系列数字,是用白色毡笔写在金属上的。有人曾经试图把它们擦掉,但是仍旧可以辨认出它们。

  110

  27

  34

  48

  他有点迷惑。这不是通常会用来做记号的地方……

  他按下弹出键,显示屏左边的唱碟无声地滑出。里面有一张CD,并不是正版,而是一张复制件。金色表面上用红色毡笔写了行字:

  罗伯特·福尔顿——“窃得之乐声”。

  又是这张该死的唱片。弗兰克感觉音乐仿佛像诅咒一样压迫着他。他站着陷入沉思。让-卢自然会为自己制作一张这张唱片的复制带,这样他就可以听这音乐而不损耗原声带了。那么,他杀死艾伦·吉田时,为什么要带上原声密纹唱片呢?这显然有象征意义,但是也可能另有理由……

  弗兰克看了看身后音响系统边的现代CD机。然后他又盯住那台看起来原始得多的设备。他好奇地想,有这样的高级CD机的人,为什么还要使用这么廉价的东西?

  这个问题有一千种答案,每个都是可能的回答。但是弗兰克知道它们没有一个是对的。他用手撑在设备的黑色金属上,手指拂过白色的数字,仿佛希望它们能提供帮助。

  一个推论是个可能延续数月,数年,甚至一生的旅行。但是解开它的灵感像电光火石一般流过大脑,突然得出答案。这一瞬间一切还懵懂不清,下一瞬间便突然水落石出。

  弗兰克突然间意识到第二台播放机是用来做什么的,那些数字是什么,避弹所的主人又为什么试图仓促地把它抹去了。它们是一组密码。他把碟放回去,按下开始键。一系列数字出现在屏幕上,显示出播放的轨道和开始的时间。

  他看着秒数慢慢在小小、发亮的长方形屏幕上跳动。10秒钟后,他按下键,让唱针跳到第二个轨道。然后,他等到数字7出现,又跳到第三个轨道。屏幕上出现4后,他跳到了第四个轨道。当他看到8出现,便按下停止键。

  喀哒。

  这声音非常轻,弗兰克要不是屏住了呼吸,可能就会错过了它。他朝声音传来的右边转去,看到金属柜子移开几英寸。两边吻合得如此紧密,仿佛是墙的一部分。

  他把手指捅进裂缝,拉了拉。柜子沿着两边的轨道朝前滑了一码远,露出背后一个小门。金属门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和洗衣房门上很像的转轮。他们进入避弹所时,没有思考为什么金属柜子是空的这个问题。现在他找到这个还没有人想到问的问题的答案。这个柜子其实是第二个出口的门。

  弗兰克朝逆时针方向转动转轮,毫不费力地听到锁喀哒一声,轻轻一推,门便无声地在铰链上滑开。他想,让-卢想必在维修上花了很多时间,也用了不少心思。门后出现一个大约一码半宽的圆形水泥隧道入口。这是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起始点在避弹所,终点不知何处。

  弗兰克把手机塞进衬衫口袋,脱下外套,把手枪从枪套里取出。他跪下来,钻过支撑着金属柜子的支架,爬进隐蔽的洞口。他停了一下,看了看隧道里面深不可测的黑暗。他透过被身体和柜子遮挡的光线,只能看不到一码远。他觉得盲目地挤进那隧道可能会很危险。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7

  他想起逃进隧道的人以及他干的所有事情,决定跟上他。这会儿,哪怕他要冒着冲上行刑队的危险也顾不上了。

  皮埃罗从他藏身其后的巴士后探出脑袋看着街道,看到所有等在那里的汽车和人都走了,连拦住他们的警察也离开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好哇。或者,不如说现在还挺好,趁他还没有真正开始害怕……

  他离开车站,朝让-卢的房子走去,背上扛着背包。他有点紧张,尽管他曾经搭让-卢那辆名叫梅赛德斯的车到过这里很多次,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对路。他几乎没有怎么注意他们走过的路,因为那会儿他尽忙着说笑,盯着朋友的脸看。他和让-卢在一起时总是笑个不停。嗯,当然,不是所有时候,因为有人说只有傻瓜才笑个不停,他可不希望被人当作傻瓜。

  不过,反正他并不习惯自己出门,因为他的妈妈担心他会出事,或者别的孩子会捉弄他。就像那波纳夫人的女儿一样,她牙齿歪歪扭扭,脸上还有疙瘩,她管他叫“白痴脸”。他不知道白痴脸是什么意思,他问妈妈的时候,她转身背对着他,但是他还是来得及看到她眼里涌出眼泪。皮埃罗对此并不太在意。妈妈的眼睛经常湿淋淋的,她看到电视剧最后两个人接起吻,响起小提琴,举行婚礼时总是这个样子。他真正担心的只是他妈妈湿淋淋的眼睛意味着他迟早得娶那波纳夫人的女儿。

  半路上,他觉得很渴,喝掉了从家里带来的整罐可乐。他有点不高兴,因为他本来是打算和让-卢一起喝的,但是天这么热,他口干舌燥,他的朋友想必不会介意这么件小事吧。而且他还有一罐巧克力嘛。

  到达让-卢家时,他有点淌汗,心想要是带件T恤衫来换就好了。不过那也没关系。他知道让-卢在洗衣房衣柜里有一抽屉衬衫,专门用来在房子里干活时换。要是他的衣服湿了,让-卢会借给他一件,他可以等妈妈把它洗好熨平了再还给他。以前他在游泳池边,衣服被水弄湿,让-卢就借给他一件蓝色的衣服,不过那次他以为让-卢是借给他的,其实他是送给了他。

  现在,他首先要找到钥匙。他看到大门里的邮箱了,上面写着墨绿色的让-卢·维第埃的字样,这颜色和门栅栏的颜色一样。他把手伸进栅栏,摸到信箱底部。手指触到有点像一把钥匙粘在干掉的口香糖上的东西。

  他刚要把钥匙抽出来,就听到一辆车停在离大门不远处的地方。幸运的是,皮埃罗被一丛灌木和柏树遮住了,汽车上的人看不到他。他躲了起来,看到经常和警察总监在一起的那个美国人坐在一辆蓝色车里。那个警察总监再也看不到了,有人说他死了。皮埃罗悄悄躲开,没让那人看到他。要是被看到,那人肯定要盘问他在这儿干什么,然后把他送回家。

  他沿着柏油路走开,一直藏着身子。他爬过那段陡峭的地方,爬的时候得倒退着下去,一边转过脑袋看路。他翻过栏杆,从灌木丛中隐蔽地爬了下去。从他这里可以看到让-卢的院子,他好奇地看着一群人在那里东奔西跑,大多数都是穿蓝制服的人,还有些穿警察衣服的和一些穿便装的人。那个到电台来,和别人说话从来不笑,和芭芭拉说话却总是满脸堆笑的家伙也在。

  他藏在那里好一会儿,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院子里没有人为止。最后一个走的是那个美国人,他没有关上车库门。皮埃罗幸好有自己在这里照料朋友的房子。他得赶快进去看看唱片是不是都还好,关好车库的门,然后才离开。否则,谁都可以溜进去偷东西了。

  他慢慢站起来,四处打量。他蹲了这么长时间,膝盖一阵酸痛,脚麻得刺痛。他在地上跺脚,好让刺痛消失,他妈妈就是这样教他的。皮埃罗以他独特的思维方式,想好了一套行动计划。他不能从他现在的地方走到院子里,因为他正站在通向大海的陡坡中间。所以他得先爬上铺沥青的路,从那里再爬过去,看看能否翻过大门。

  他调整好肩膀上的背包,准备好攀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8

  他从眼角看到底下的灌木里有些动静。他想,可能他搞错了。那里不可能有人;不然他应该看到他们过来。不过为了搞清楚,他又蹲回灌木丛,用手扒开树枝,好看个清楚。有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然后,他看到的确有东西在灌木丛里移动,他把手搭在眼睛上,免得被太阳灼伤。

  他惊愕地张大嘴巴。他的下方正是他的朋友让-卢,他穿着绿色和棕色交间的衣服,看起来好像是土地和灌木丛的一部分,肩膀上背了个帆布包。他正从一丛灌木中往外爬。皮埃罗屏住呼吸。要是按他的性子,肯定会跳出来,喊叫自己在这里。但是这样估计不是个好主意,因为要是警察还没走,有人会看到他们。他决定爬高一点,朝右边爬去,等到被堤坝遮住身子后再叫让-卢知道他在这里。

  他无声无息地爬动,设法模仿下方的朋友的动作,后者正从灌木丛中灵巧地爬出,一根树叶也没碰动。最后,他爬到一个再也不可能看到更远处的地方,心想这里从房子那边可看不见了。他下方鼓出来一块石头,很小,但是正好可以让他站在上面和让-卢打招呼而不让警察看见。

  他小心地朝下爬去,想接近那块石头。他曲起腿,抬起胳膊朝下跳去。他的脚一接触到地面,那块易碎的石头就被他的体重压断了,可怜的皮埃罗发出一声惨叫,朝深渊滚去。61

  弗兰克在漆黑的黑暗中慢慢前行。

  他仔细检查隧道之后,发觉高度足够他爬过去,于是毅然钻了进去。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不过也是最安全的一种。他苦笑着想,要说“在黑暗中摸索”,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场合了。

  他感觉自己像只受过训练的猎狗一样爬行,很快,身后传来的微弱光线消失了,他只能在彻底的黑暗中爬行。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但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右手举着枪,身体贴着左侧的墙,微微朝后让着身体,好让左手作为前进的向导,确保没有什么障碍或者更糟糕的陷阱。要是在这个不知名的洞里出什么事,他可能从此就从人间神秘失踪了。

  他一点点地小心前进。他的腿开始感到酸痛,右膝盖尤其疼痛不已。大学时代打橄榄球时,他扭伤了右膝盖的韧带,从此不能再打球,而且也断了他成为职业球员的美梦。他过去总是让肌肉保持良好状态,以应不时之需,但是最近他锻炼得很少,况且现在这样的姿势连举重运动员也吃不消。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洞里非常阴冷。不过,由于紧张,他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它从腋下冒出,浸湿薄薄的衬衫。隧道里充满潮湿的树叶和水气味以及湿水泥墙的味道。他时不时在管道接口处撞上一段扎进来的树根。他第一次碰上这种树根的时候,猛地把手一收,仿佛被烫到一般。隧道显然通往外部,很有可能有什么动物会一路钻进来,在这里搭起窝。弗兰克并不害怕,不过碰到一条草蛇或者一只耗子显然也不是他的最高理想。

  他希望这场漫长的追捕终于到了尽头,他的幻想能够变成现实。每次他提到非人,设想的都是这样的场景。一场慢慢的、偷偷摸摸的、小心谨慎的前进,周围到处都是潮湿和寒冷,耗子丛生。这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调查的象征:慢慢的、令人疲惫的慢速进展,完全在黑暗中进行,指望着有道微弱的光线能带领他们钻出黑夜。

  让我们在阳光中毁灭……

  在彻底的黑暗中,埃阿斯在《伊利亚特》中著名的祈祷突然涌上心头。他在高中学过它,那大概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了。特洛伊人和希腊人在大船附近交战,朱庇特布下大雾,阻挡希腊人的视线,他们危在旦夕。就在那时,埃阿斯对众神之父发出祈祷,这个发自肺腑的祈祷并非为了活命,而是要求至少可以在阳光中被毁灭。

  他感觉到隧道变陡,顿时又绷起神经。脚下铺好的路面变得倾斜。有可能是隧道已经被毁坏了,也有可能是事故造成的,也许他们在建筑过程中发现有石头阻挡,不得不向下挖了一点好绕过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8

  他决定坐下,就这样滑下去。他更加小心翼翼。弗兰克担心的并不是坡道。非人想必已经在这里来回通过很多次,不过他必定娴熟得多,因为他熟悉这里的地形,而且可能还有手电用。

  而他呢,他却陷于完全的黑暗中,对前方或者周围的东西都一无所知。他担心是让-卢。他非常清楚这个人狡猾无比,诡计多端,他很有可能为潜在的进攻者准备了陷阱。

  他又想到让-卢·维第埃的真实身份,最重要的是,是谁创造出他。现在已经澄清的是,他不仅是个出于软弱沮丧而任疯狂驱使,干下一系列罪行,吸引报纸和电视的注意的精神病人。这个仓促的结论在很多案件中都是合理的,但这远远不能解释非人的案件。别的罪犯都是些普通、焦躁的人,智商在平均水平之下,大多数情况下是在比他们更强大的力量驱使下行动的。他们戴上手铐时,都会发出一声宽慰的叹息。

  非人却不是。这个人与众不同。水晶棺材里的尸体证明了他的疯狂程度。他的思想毫无疑问装满让最冷静的心理学者也不寒而栗的想法。但是还不止如此。

  让-卢强悍、聪明,准备有序,训练有素。他是天生的格斗家,带着不可思议的轻松杀死了约肯·威尔德和罗比·斯特里克,后两个人都经过良好的锻炼,有着运动家的体格。他在自己的房子里杀死另外三个警察的事实更进一步证明了这点。他体内仿佛存在两个人、两种互相对立的性格。也许最好的描述是他用不自然的声调对自己的描述:我是人而非人……

  他是一个异常危险的人,绝对不容小觑。弗兰克并不觉得这样加倍小心有什么不对。有时,谨慎与否决定人的生死……

  他对此非常清楚,因为唯一一次他本能地、不假思索地冲进门去,结果导致他在一场爆炸和15天的昏迷后在医院里醒来。要是他忘记了这事,那么他身上遍布的伤疤也会随时提醒他。他不希望冒无谓的风险。不管今后是否还当警察,他为自己都必须这样做。他为了一个女人必须这样做,这个女人正在尼斯候机厅等待着他。他为了哈瑞娅特也必须这样做,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他继续往前爬着,尽可能不发出声响。谁知道让-卢这会儿在哪里,不过他并不排除他还在隧道那头的可能,也许他躲藏在那里,等他离开。毕竟,地下洞穴总不能一路通到蒙顿。它必定通到房子东面,山上的斜坡上的什么地方。

  那里可能还是一片混乱。警察的路障,成排的汽车。人们钻出汽车,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互相打听。混迹于这样一个人群中不会太难,是啊,让-卢的照片出现在全欧洲所有报纸上,电视新闻里。但是弗兰克早就对这些措施失去信心。一般人可能只会随意看看别人的脸。让-卢只需要剪短头发,戴上副墨镜,就可以轻而易举挤进人群。

  不过路上还满是警惕的警察,他们瞪大双眼检查着。警察不会这么大意。他们可能会对一个从下面10码远的灌木中出现,一路爬上路边的人感到怀疑。哪怕瞎子也会对这个感到疑惑,何况连日的事情已经让警察们绷紧神经,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敢放过一个。所以弗兰克不排除这人会找一个人少的机会再从藏身之处出来的可能。

  他继续往前爬。裤子在隧道底部摩擦的声音听起来像尼亚加拉瀑布一般响亮。摩擦的地方开始发疼。他停了一下,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决定开始爬行。他竖起身子,手机突然发出嘀嘀声,仿佛安静的乡村夜晚突然响起教堂钟声。这个信号有可能暴露他的行踪,不过也提醒他出口近了。

  他在黑暗中转着眼睛,相信看到了一点光线,它就像黑板上的白粉笔道道。他设法加快速度,同时仍旧保持警惕。他的心脏跳得更加剧烈。他左手在水泥墙上蹭着,右手手指压在扳机上,膝盖痛得不行,但是面前已有一道隐隐的光线,以及一个绝对不应当低估的人存在。黑板上的白粉笔道道舞动着,在空中延伸,他越靠近,白粉笔道道就变得越宽。弗兰克意识到隧道在一丛灌木附近到了头。他能看到透过树枝传来的光线。可能有风吹动树叶,所以光点在他饱受黑暗之苦的眼里看起来好像萤火虫一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9

  突然,他听到外面传来绝望的尖叫。弗兰克的谨慎像扑克牌搭起的城堡被扇子一扇就倒塌一样,顿时被抛到脑后。他以这个位置能允许的最快速度,冲到掩藏着隧道出口的灌木丛那里。他把树枝拨到一边,缓缓探出脑袋。出口正好在一丛相当大的灌木后面,水泥管道完全被掩盖在树枝中。

  尖叫声还在继续。弗兰克慢慢站起来。他的膝盖诉说着一种他宁可不要听懂的语言。他环顾四周。灌木周围相当平整,可谓山坡上的一个天然平台,周围长着有细细树干的树。藤蔓缠绕着这些树,树根部分长满低矮的灌木,与棺材统治的那片地方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他背后是那两幢一样的房子和它们精心打造的花园矗立在上方。公路在他左面上方50码的地方。弗兰克看到上方边上一点,有什么东西在他和柏油路当中的斜坡上移动。一个穿了件绿色衬衫和卡其色裤子,背上扛了个深色帆布包的人影正小心地穿过灌木,朝上方的栏杆处爬去。

  弗兰克哪怕过了一百万年,也能从一百万人中认出这个人。他举起枪,用两手握着瞄准。他把目标放在瞄准器正中央,终于喊出了他这么久一直渴望喊的话。

  “站住,让-卢!我的枪已经对准你了。别逼我开枪!举起手,跪下,不要动!按我说的做!”

  让-卢朝弗兰克方向转过头来。他没有任何认出他或者明白他的意思的表示,而且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按他的话做。他想必看到弗兰克手里的枪,却继续朝左边爬去。弗兰克的手指紧紧扣着格洛克的扳机。

  尖叫声在继续,又响又尖。

  让-卢低下头回答,“皮埃罗,抓紧点,我来了。别怕,我马上来救你。”

  弗兰克朝让-卢说话的方向看去,发现皮埃罗正紧紧抓着一棵长在路边的小树。男孩两脚扑腾着,想找到可以站住的地方,但每次一踩到岩石上,松脆的泥土就碎开了,男孩发觉脚下无处可踩。

  他下方是一段非常陡峭的斜坡。虽说不是真正的悬崖,但是一旦皮埃罗松手,他就会像个玩具娃娃一样一路滚下山,摔进下方200米处的峡谷,肯定就没救了。

  “快呀,让-卢。我坚持不了啦,我的手痛!”

  弗兰克看出男孩已经没有力气,声音充满恐惧。这声音里还充满对让-卢、主持人、杀手、恶魔的声音、他最好的朋友的信任,仿佛相信他一定会来搭救自己。弗兰克明白让-卢在做什么之后,松开了扳机。

  他不是在逃跑。他是去救皮埃罗。

  逃跑可能是他原先的计划,本来一切可能进展顺利。他在隧道里等待,直到所有骚乱都平息后,他便溜出来,再一次逃脱警察的追捕。然后,他发现处于危险中的皮埃罗。他可能不知道为什么皮埃罗会在那里,吊在一根树枝上,用受惊孩子的声音呼救。也有可能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总之他立刻判断了形势,作出选择。现在他正在履行自己的决定。

  弗兰克感到体内一阵郁闷的愤怒,这是他屡受挫败的后果。他为了这个时刻,等待了那么长时间,然而自己全力寻找的这个人正在射程之中时,他却无法开火。他把枪重新举起,瞄准镜中正是让-卢的身体,他正朝悬挂在树上的朋友方向赶去。

  现在,让-卢已经赶到皮埃罗身边,趴在他上方一点点的地方,和男孩之间只隔着后者刚才摔下时撞出的小坑。他很难伸出手去拉住男孩。

  “我来了,皮埃罗,”让-卢用他温和深沉的声音对男孩说,“我来了。别紧张,没事的。不过你得抓紧点,不要慌张,好吗?”

  皮埃罗尽管身处危险中,还是用他的典型方式认真地点点头。他的眼睛因为恐惧瞪得大大的,但是他相信朋友一定会救出他。

  弗兰克看着让-卢把扛着的包放在地上,开始抽出皮带。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打算怎样救出皮埃罗。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看着,将让-卢始终保持在射程之内。

  让-卢抽出了皮带,突然他们听到一声有点像吹箭筒发出的刺耳嘶嘶声,一股尘土在他身边激起。他本能地弯下腰,趁机逃过一劫,因为啸声和激起的尘土正好在刹那间和他擦肩而过。弗兰克猛地转过身朝上看去。在斜坡顶上,栏杆的这一面,站着瑞安·摩斯上校,他站在齐腰灌木中,手举一杆带消音器的自动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49

  这时,让-卢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跳到乳香灌木中消失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仿佛突然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瑞安·摩斯想必也一样感到惊讶。他继续往让-卢藏身的灌木丛开了好几枪,直到把子弹射完。他取出空弹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满的塞了进去。一秒钟之后,他又可以继续开火了。他慢慢朝下爬去,仔细观察周围的灌木。弗兰克把格洛克朝他的方向移动过去。

  “从这里滚开,摩斯。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丢下你的枪,滚蛋吧。不然就帮我抓住他。首先,我们得为吊在那里的男孩着想,先别管别的。”

  上校继续举着枪往下爬。他一刻不停地检查周围的灌木,同时回答,“谁说这和我没有关系?我说有关系,奥塔伯先生。我是决定先干什么的人。首先,我要除掉这个疯子,然后我再帮你摆弄那个白痴,要是你需要的话……”

  弗兰克用枪瞄准瑞安·摩斯粗壮的身体。他几乎按捺不住射死他的欲望,这和他想射死让-卢的欲望差不多一样强烈。

  “我再说一遍,放下枪,瑞安。”

  “要是我不干呢?”他干巴巴地冷笑一声回答。他的声音充满挖苦。“开枪?然后你打算和人家怎么说?射死一个你自己国家的战士来救一个杀手?还是给我放下你那苍蝇拍,学学怎样……”

  弗兰克继续瞄准他,一边尽可能快地移向皮埃罗。他从未陷入这样一个需要做这么多选择的处境。

  “救命,我再也没力气了!”

  皮埃罗痛苦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弗兰克放下枪,尽可能赶到让-卢刚才在的位置。他感觉到灌木像恶魔的手一样从灌木中伸出来,试图抓住他。他时不时转头看看瑞安·摩斯的行动。士兵仍旧在小心翼翼地朝下方爬去,举着枪,狐疑的眼睛在灌木中搜索让-卢的踪影。

  突然,摩斯身边的灌木活动了。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灌木中跳出来的绝对不是刚才埋下身子躲藏的那个人。他不是让-卢,而是一个从地狱中被放逐的恶魔,放逐的原因是他使别的恶魔害怕。他身体不自然地紧绷着,仿佛体内突然生出一只狂暴的野兽,把强健的肌肉和敏锐的感觉安放到他身上。

  让-卢灵巧、有力而优雅地行动。砰的一声,枪从对手手中飞起,掉到远远的灌木中。摩斯是个士兵,而且毫无疑问是个优秀的士兵,但是那个男孩体内涌出的威胁使他的威力也不相上下。摩斯比起让-卢有个优势,那就是他有的是时间。他不必担心那个悬挂在峡谷上的男孩,却知道对手忙着想去救他。他打算利用对手的匆忙心理,诱使他犯个错误。

  他没有进攻,而是等待。让-卢每逼近他一步,他就后退一步。让-卢一边逼近,一边和皮埃罗说话。

  “皮埃罗,你听到我了吗?我还在,别害怕,就一分钟,我就赶来了。”他安慰着孩子,仿佛注意力分散了一点。摩斯抓住时机突然进攻。

  从后来发生的事情,弗兰克觉得这必定是让-卢用来诱使摩斯出手的计策。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摩斯朝左边佯攻,猛出几拳,被让-卢轻而易举挡了回去。然后摩斯又后退几步。弗兰克的位置太远,看不清细节,不过他仿佛看到上校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用手又试着进攻几次,飞出几腿。弗兰克觉得这正是他们打架那次,他对自己使的招数。只不过让-卢并没有像他那样摔倒。他并没有忙于招架,让自己暴露在对手面前,相反他一看到对方朝他踢来,便朝旁边一让,让对手失去平衡朝自己倒来。然后,他右膝盖一抽,闪电一样踢向摩斯的腿,左手轻轻按住上校的身体;随即他朝对手的胯部猛捣一拳,同时把他朝后一推。

  弗兰克清楚地听到摩斯倒下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倒进灌木,让-卢就已经举着一把匕首扑到他身上。他飞快地把匕首朝他身上刺去,弗兰克觉得匕首一开始就在他手中,只是现在才露出来。让-卢弯下腰,消失在摩斯倒进的灌木丛中。等他再站起来的时候,他体内那只猛兽已经消失无踪,匕首沾满鲜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0

  弗兰克无法看清格斗的最后结局,因为同时他已经赶到皮埃罗上方,把让-卢和摩斯都撇在身后。男孩的脸惊恐万状,因为疲惫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的手死命抓着救命的树枝,已经磨得发红,他意识到皮埃罗没有力气再坚持多久。弗兰克试图安慰他,平静地和他说话,想让他不那么紧张,尽管他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

  “我来了,皮埃罗。我来拉你了。”

  男孩已经精疲力竭,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弗兰克四处打量,他正好站在刚才让-卢遭摩斯枪击的地方,他看到主持人打算抽皮带来着。

  为什么?他第二次自问他打算用皮带怎么救皮埃罗?他抬眼看到一根干枯的树干,它位于上方两码远,大小和皮埃罗差不多大。树叶已经早就掉光了,树枝像奇怪的树根一样朝天空扎去。突然,他明白让-卢打算怎么做了。他飞快地行动起来。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手机,解开皮带上的枪套,把它们放到地上让-卢的帆布包旁边。

  他把枪塞进口袋,冰冷的金属接触到皮肤,令他微微打个寒战。他抽出皮带,检查一下这条浅色皮革和上面的扣子的牢固程度。他把皮带一头塞进扣子,把它固定在最后一个扣眼上,这样就做成一个有点弹性、尽可能大的皮环。

  他研究了一下身边和底下的山坡。尽管有点困难,但是他可以爬到那棵和皮埃罗正悬挂着的树差不多同时死掉的树边。他小心地爬动起来。他用脚朝边上挪动,抓着灌木,一边希望这些灌木的根牢牢扎在地里。他爬到枯树边。一摸到粗糙的树皮,他们在避弹所发现的那具尸体的形象就回到他脑海中,树干可怕地喀嚓一声响,让他不禁想到自己的身体摔进悬崖的情景。如果皮埃罗遭到厄运,他也好不到哪去。要是树被拉断或者他失去平衡,他也一样会摔死。他设法不多想,只希望树足够结实,支撑得住他们的重量。他蹲下身体,伸长胳膊,设法让皮带尽可能低的垂下。

  “设法抓住它!”

  男孩犹豫地把一只手从树上松开一点,又猛地抱回了树干,“我够不到。”

  弗兰克不等皮埃罗告诉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胳膊和皮带的长度不够。他只有一个选择。他转过身,用腿钩住树干,像秋千高手一样倒吊进深渊。他的胸部在地面上磨蹭着,好稳住身体,更好地从上面看到皮埃罗的行动。他这次用两手抓住皮带环,设法把它放低到男孩面前。

  “这里,现在,我们把手从树上移开,抓住皮带,一次一只手。”

  他看到男孩迟疑、慢慢地行动着。尽管有一段距离,但是他还能听到他紧张疲劳的呼吸声。他攀附的树被这些附加的重量压弯了。他相信要是换了让-卢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定能轻松地把男孩提到足够的高度,让他松手攀上这棵他像蝙蝠一样倒吊着的树。他希望自己也能做到这个。

  他用胳膊往上提,感觉到这个动作很困难,涌向头部的血液令他头昏目眩。他看着皮埃罗一英寸一英寸地上升,设法用脚稳住身体。疲劳使弗兰克的胳膊肌肉灼烧,好像他薄薄的衬衫突然着了火似的。

  塞在他裤子口袋里的手枪响应重力原则,滑出口袋,掉了下去。它差点砸中弗兰克的头,一路掉进峡谷。这时,树干上发出一声巨响,听起来好像壁炉里一根树枝突然喀嚓一声爆裂。

  弗兰克不顾一切,继续使尽全力往上提。他越来越费劲,随着时间过去,胳膊越来越痛,仿佛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液,而是硫酸。他感觉仿佛肌肉正在溶解,裸露出骨架,胳膊马上就要从肩膀上脱落,和皮埃罗尖叫的身体一起跌进峡谷。

  不过皮埃罗慢慢升起来了。弗兰克继续不顾一切地拖着他,咬紧牙关,用腿死命钩住树干,对自己的耐力感到惊讶。一秒秒地,他越来越难以抵御松手的欲望,恨不能松开手,让灼烧胳膊的痛苦停止。不过每过一秒钟,他体内仿佛又涌出新的力量,好像身体里哪个秘密的地方藏着一股能量,只有愤怒和固执才能将它释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1

  现在,皮埃罗已经足够高了,可以设法自己抓住一点地。弗兰克挺起压在地上的胸膛,打算把皮带套上脖子,把部分重量转移到肩膀和背上。坚持一阵子后,他成功了,便把腾出来的手伸向男孩。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男孩该怎么做。

  “现在,像你刚才那样做。别紧张,松开皮带,一次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往上爬。我会抓住你的。”

  弗兰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履行诺言。不过,当皮埃罗松开手,他的脖子感到自由后,他发现脖子上像冰箱一样沉重的重量离开了,好像有人用冷水泼上他火热的皮肤一样一阵轻松。

  他感觉到皮埃罗的手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一点点地,男孩死命抓住弗兰克的身体和衣服往上爬。他奇怪自己还有这么多力气支撑下去。有时候自救的本能可以引发无穷的力量。他但愿等自己安全以后,这种力量不会陡然离去。

  弗兰克一来得及就抓住皮埃罗的腰带,帮助他爬到树干上。他的眼睛灌满汗水,灼痛无比。他闭上眼又睁开眼,感到清洗刺激物的泪水也涌出来,以奇特的朝上流泪的方式聚集到眉毛那里。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出皮埃罗的身体在他身上疯狂地爬动,他的身体感到一种纯粹的疼痛。

  “你到了吗?”

  皮埃罗没有回答,不过弗兰克突然觉得身体轻松了。他垂下脑袋,直到它几乎触到温暖潮湿的土地。他感到,而不是看到脖子上的皮带环也滑落了,循着枪的线路掉进深渊。他扭过头,免得再呼吸进泥土。他的肺里已经吸进了不少泥土,他正从嘴里设法把它们吐出来。太阳穴疼痛得难以忍受。他听到肩膀后面有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远方的山顶飘来的呼唤。尽管思维和身体都很迟钝,但他还是听出了这个声音。

  “皮埃罗,好样儿的。现在,抓住灌木,爬到我这里来。别紧张,你已经安全了。”

  弗兰克感到悬挂着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听到皮埃罗的身体离开树干时,树上又传来喀嚓一声。他想,那棵精疲力竭的树干要是还活着,可能也会像他一样突然一阵轻松。

  他告诉自己事情还没完。他得克制住知道皮埃罗安全后,身体和思想上自然的一阵松懈。尽管他已经耗尽了体力和意志,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要是他允许自己再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松弛感中,那么他就再也没有力气绷紧身体,爬回树干。

  他想到海伦娜和她在机场沉默的守候。他仿佛又看到她灰色眼睛里的哀愁,他多想抹去这种哀愁,而且他也许能够做到。他看到她父亲内森·帕克的手像魔爪一样覆盖在她身上。愤怒和仇恨拯救了他。他咬紧牙关,攒足所有差点像青烟一样飘散在空气中的力气。他弓起背,抬起胳膊,死命抬起了身体。他的腹肌是身上唯一尚未被使用的部位,现在突然又让他明白肌肉在压力下是如何灼烧的。

  他看到干枯的树干像幻象一样慢慢向他接近。又一声喀嚓,提醒他它随时可能像幻象一样粉碎。他强迫自己慢慢爬上去,不做任何突然的动作,免得造次。

  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树干,右手也搭上去了。他设法让自己坐了起来。血液猛地朝下沉去,恢复了正常的流动,使他头昏目眩。他闭上眼睛,等待眩晕消失,希望两片耗尽力量的肺叶还能承受他猛力吸进的空气。他闭上双眼,享受着愉快的黑暗,胳膊紧紧抱着树干,感觉到粗糙的树皮擦着他的脸颊,直到恢复一点力气。

  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到皮埃罗就在他面前几码远的平地上。他站在让-卢身边,胳膊抱着他的腰,仿佛他觉得有必要抓住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好确定自己真的安全。

  让-卢左手绕在男孩的肩膀上,右手抓着一柄血淋淋的匕首。有那么一会儿,弗兰克觉得他可能打算把男孩的身体当盾牌用。他可能会用匕首指着他的喉咙,用他作为人质。他从脑海里驱赶出这种想法。不,他看到的事情说明不可能这样。让-卢放弃逃跑的机会来救皮埃罗之后,不会这样做。他好奇瑞安·摩斯究竟怎样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对这其实根本不在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2

  他注意到上方有什么活动,本能地抬起头。一群人正站在路边一排车后面,俯身在栅栏上朝下看。皮埃罗的呼救声可能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或者更简单的是,一群游客偶然停下来欣赏风光,无意中目睹了这次扣人心弦的搭救。让-卢也转头朝上看去,也看到了这些距离他40码远的人和汽车。他的肩膀微微耷拉下来,仿佛一股看不见的重量突然压上它们。

  弗兰克站起身来,靠在树干上,慢慢从来路爬回去。他感激地朝那截没有生命的树干投了告别的一眼,就像看一个困难时候出手帮助过他的真心朋友。他的手指感觉着他正抓着的新鲜树枝,他借助它们,把脚踩上地面,回到了安全的水平世界。

  让-卢和皮埃罗站在他面前。弗兰克看到让-卢的绿色眼睛正盯着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可能打赢他。他已经没有力气,况且又看到了对手和摩斯在打斗中的表现。让-卢想必察觉出他的想法。他微笑了,这是一种突然之间流露出的疲倦微笑。他脸部的这个简单运动后面,隐藏着弗兰克只能凭想象来理解的东西:频频在光明和黑暗之间,温暖和寒冷之间切换的一生,在玩笑和充当人和非人的永恒疯狂困境之间转换的一生。让-卢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声音正是迷惑着他的广播听众的声音,清澈透亮而健康。

  “别担心,奥塔伯特工。结束了。我看到‘结局’的字样时,知道它们的意思。”

  弗兰克弯腰捡起手机。他边拨打摩莱利的号码边奇怪这种局势的荒谬。他手无寸铁地站在这里,完全处于一个足以把他撕碎的人的控制之下。这个人哪怕一只手绑在背后也可以轻易打败他。而他之所以活着,完全是因为对方决定不杀他。

  摩莱利直率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喂?”

  弗兰克用疲倦的声音向他报告好消息,“摩莱利,我是弗兰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尽管只说了几个字,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马上带一辆警车来让-卢家。我抓住他了。”

  他没有再听警长惊讶的话。他没有看到皮埃罗垂下头,更紧地抱住朋友的身体,仿佛是对他最后那些话的反应。他放下手机时,只看到让-卢的手慢慢地松开,丢下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

  标着摩纳哥保安局标记的警车朝右一拐,以疯狂的速度开上通往尼斯机场的高速公路。弗兰克告诉拉克瓦这是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后者把它记在心头。尽管警笛轰鸣,但是他还能听到轮胎在沥青马路上咯吱作响,克制着把他们甩出弯道的离心力。他们开进交通环道,那里显然还在修路。弗兰克想到,尽管他们开的是警车,但是仍旧免不了要遵守物理原则。他担心这次尽管有拉克瓦的天分,但是他们的汽车还是难以吸附在路上,他们可能会撞上红白相间的塑料柱子,一头扎进底下的深渊,摔进坟墓一般的瓦尔河河床。不过,再一次地,他心爱的赛车手司机让他大吃一惊。方向盘猛地一甩,他扭过车头,汽车拐出弯道,轮胎再次尖锐作响。

  弗兰克看到摩莱利的身体松弛了,可能他这才意识到他们还活着。他们沿一条直路飞快开着,拉克瓦开始减速。他关掉警笛,开上2号终点站的入口,这有个标志说明这里是乘客和行李的卸载区。这里只允许短暂停留,一般人们都管这叫“吻完就飞”。弗兰克暗自对这个说法的讽刺意味微笑起来。他不相信帕克走之前会愿意吻他一下。

  他们不是遵守正常的程序,而是停在弯道左边的专用入口。这里围着栅栏,两个蓝色海岸机场的守卫在这里站岗。一看到警车的标志,他们就抬起栅栏放他们进去。几分钟之后,汽车稳稳地停在国际航班终点站上。

  摩莱利猛地转向司机,“要是我们回去时你还这样开车,我保证你下一辆开的就是一辆除草车。园艺公司非常喜欢雇佣前任警察。”

  “别担心,冠军。摩莱利是刀子嘴,豆腐心。”弗兰克微笑着,从后座向前俯身,友好地拍了拍司机的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2

  弗兰克的手机响了。他好奇是谁打来的,把它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电话铃响得急促,他奇怪手机怎么没被滚烫的铃声烫坏。

  “喂?”

  “喂?弗兰克?我是弗罗本。你在哪里?”

  “机场外面。我马上下汽车。”

  “感谢老天。”警察总监的声音不止是欣慰,简直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我们的朋友快要气疯了。他可能随时都会单方面向法国宣战。你没法想象我找了些什么样的理由稳住他……”

  “我相信。不过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件随便的事,你已经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

  “好吧,美国人。我都快要感动得把手机哭湿了。别奉承我了,赶快挪过来吧,把这烫山芋接走。我来接你。”

  弗兰克打开汽车门。他刚把脚放上柏油地面,摩莱利的声音就叫住了他。“我们要等你吗?”

  “不必,你们回去吧。我自己想办法回去。”

  他刚打算走开,突然又有了更好的想法。不能因为匆忙就忘了表示感谢。“嗯,摩莱利?”

  “怎么?”

  “非常感谢,真的。谢谢你们俩。”

  弗兰克离开前,冲拉克瓦抛了意味深长的一眼。“我用1000欧元对隆塞勒的一张名片赌你回去时不会花比来时更多的时间……”

  他不顾摩莱利的抗议关上车门。不过听到汽车飞速开走的声音时,他的笑容已经消失。让-卢的抓获和噩梦的结束,在保安局营造出一种圣诞节般的气氛。这个人造成的所有死亡仍旧压在人们心头,所以他们没有张灯结彩或者干杯庆祝这事。不过看到他戴着手铐到达总部,还是让大家感觉像在圣诞树下找到特别的礼物一样快活。只可惜尼古拉斯·于勒没能亲自分享这种快乐。这次逮捕是弗兰克的一系列天才表现的结果,是他个人的英雄行为,这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敬重,连平时不放他在眼里的人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他礼节性地保持微笑,和祝贺他的人握手,加入这种他并非由衷感到的欢庆中。他并不想扫大家的兴。不过他又做了件几乎已经成为这一天的仪式的事:看了看表。他要求派辆警车,尽可能快地送他去尼斯机场。

  他迅速走过走道。玻璃门仿佛看出他的焦急,迅速顺从地打开了。他一进门,就看到弗罗本熟悉的身影在迎接他。警察总监夸张地吁了口气,做着从额头上抹汗的动作。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看见你。”

  “你不知道我对此有多么清楚。”弗兰克用同样的语调回答。他们俩的话都发自肺腑。

  “我想尽千方百计告诉我们的朋友不需要动用官方干涉。我设法阻止了他给美国总统打电话。不过你知道那有多难……他们错过了一趟飞机,下一趟直飞美国的航班一个小时不到就要起飞。我向你保证,帕克将军在这种情况下是个难以对付的顾客。”

  “关于帕克,你怎么说我都相信。实际上,我还能告诉你不少更加难以置信的事。”

  他们边说边迅速朝弗罗本安顿帕克一家的区域走去。他们赶到控制栅栏那边。警察总监向金属探测器旁的特警出示证件,一名穿制服的官员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通道,从这里走可以不必和等待检查行李的乘客一起排队。他们朝左转,走向大门。

  “说到难以置信的事,另一件事进展如何?我没有弄错吧,还是真的有新闻了?”

  “你说的是非人?”

  “是的。”

  “我们抓住他了。”弗兰克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警察总监震惊地看着他。

  “大约一小时以前。他现在已经在监狱里。”

  “你就这么点评论?”

  弗兰克转头看看弗罗本。他马虎地一挥手,“解决了,弗罗本,故事的结局。”他再也不可能多说什么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到那个房间,门口有一名警察守卫着。

  弗兰克在坐着内森·帕克将军、海伦娜和斯图亚特的房间门口站住。他们中的一个是他现在遇到的障碍,另外两个是他的未来。他盯着门看,好像它是透明的,仿佛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弗罗本走近他,一手搭到他肩膀上。“需要帮助吗,弗兰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3

  他听到警察总监声音里有一丝保护的语调。这人看起来像伐木工一样粗壮,其实心思不相称地缜密。

  “不必,谢谢。你已经尽力帮助我了。现在我得自己应付。”

  这个房间是有乘客的机场普遍配备的VIP休息室,像其他这样的休息室一样普通而舒适。真皮扶手椅和沙发,彩色墙壁,整匹的大地毯,一边是间朴素的自助餐厅,墙上挂着凡·高和马蒂斯的绘画,以及一些旅行海报,全都配有磨砂画框。房间充斥着这类地方常有的匆忙感,尽管装备非常舒适,频频的到达和离开还是在空气中留下孤寂气氛。

  海伦娜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杂志。斯图亚特坐在她身边玩着游戏机。他们前面有张矮矮的木头茶几,玻璃桌面上摆了两个塑料杯子和一罐芬达。

  帕克将军背对着门站在屋子一头。他瞪着墙上一幅达利画的耶稣钉十字架图,手背在背后。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便扭过头来,惊愕地瞪着弗兰克,好像见到个多年未见的人,正搜肠刮肚想着与这张脸相应的名字和地点。

  海伦娜从杂志上抬起眼睛。她一看到他,脸庞就亮了起来。弗兰克为了这张专门因为他而发亮的脸庞暗自感谢命运。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充分享受她的微笑。帕克的愤怒爆发了,变成一团乌云,遮天蔽日。他迈了两步站在他们俩中间,脸上燃烧着比火焰还要滚烫的仇恨。

  “我应该想得到你是这一切的主使。你再也没有机会犯这种错误了。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现在,我向你保证,你完了。你过于愚蠢,以为我在夸大其词。一旦我回到美国,我就会让你尸骨无存。我要……”

  弗兰克设法用最平静的表情盯着面前这张气红的脸。他心里搅动着暴风雨般的波浪,几乎要冲垮堤岸,撼动码头。但是尽管如此,他打断将军时,声音还是很平静,这使对手更加怒不可遏。

  “要是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平静一点。你身体可能还挺健康,可是在你这把年纪,心脏需要小心照料了。我觉得你没必要心脏病发作,用这么令人感动的方式帮助我摆脱你。”

  老士兵脸上的表情好像一千面战旗猎猎飘扬。弗兰克高兴地看到,除了憎恨、愤怒和不敢置信,那双激动的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狐疑的阴影。他可能开始好奇弗兰克哪来的胆子和他这样说话。这只是一瞬间,很快帕克的眼睛又充满居高临下的蔑视。他采纳了和弗兰克一样的态度,声音也平静下来。

  “不,我很遗憾要让你失望了,年轻人。我的心脏和石头一样结实,尽管这对你来说是个坏消息。显然是你的心脏正在承受着不必要的猛烈跳动。那是另一个错误。我的女儿……”

  弗兰克又打断了他。这不是内森·帕克将军习惯的事情。

  “就你女儿和外孙而言……”弗兰克在“外孙”这个字眼上停顿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免得男孩听到。斯图亚特坐在沙发上,手搭在大腿上,迷惑地看着他们。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游戏机,任它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就你的女儿和外孙而言,我得说,我建议你让他们到免税商店去转转。我们最好不要让他们听到我们接下来的交谈。”

  “我们没什么可交谈的,奥塔伯特警。我女儿和外孙没必要到他妈的免税商店去。你才是应该滚出门,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家伙。我们马上要坐飞机到美国。我再说一遍……”

  “将军,我对你根本无所谓。我要是看到你在地狱遭烈火焚身,也不会有多在乎。要是你想要我当他们的面说我想说的话,我就遵命。请注意,一旦决定,你就无法挽回。要是你想冒险的话……”

  弗兰克的声音非常低,海伦娜几乎不相信他还在说话。她好奇他究竟对她父亲说了什么,让他突然陷入沉默。弗兰克看看她,冲她微微点了点头。海伦娜站起来,拉起儿子的手。

  “来吧,斯图亚特。我们出去转转。外面有好多好玩的东西。”男孩听话地跟着她。他像妈妈一样住在帕克家里,不习惯接受建议,只知道服从命令。命令就必须执行。他们俩走出门,地毯掩盖住他们的脚步。他们发出的唯一声音是身后关上的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3

  弗兰克在海伦娜一分钟前刚坐过的沙发上坐下。他感觉到她留在皮沙发上的体温非常清晰,这温暖现在又融入他的体温。他指了指面前的扶手椅。

  “请坐,将军。”

  “你怎么敢指挥我做什么?!”弗兰克注意到帕克的声音里有些歇斯底里。“少说废话,我们马上要赶飞机……”他看了看表。弗兰克暗暗笑了起来。这想必也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弗兰克注意到他看表时得把手腕伸得老远。

  帕克把眼睛从表上收回:“我们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上飞机。”

  弗兰克摇了摇头。不,长官。

  “我很抱歉要反对你,将军。不是你们,是你自己。”

  帕克看着他,好像不相信他说了什么。他的脸上充满了惊讶,仿佛听到个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的俏皮话。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弗兰克满意地发觉他是真的捧腹大笑,不由得愉快地想,他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想笑就笑吧。这改变不了你将一个人离开的事实,你的女儿和外孙将留在法国,和我在一起。”帕克像听到白痴的傻话一样同情地摇摇头。

  “你疯了。”

  弗兰克微笑着,在沙发上放松身体。他跷起腿,一只手搭到椅背上。

  “我很抱歉又要反对你了。我想我过去是的。不过我已经被治好了。对你来说,不幸的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你看,将军。你忙于指出我的错误,以致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自己的。可是其实那要严重得多。”将军看着门,朝那里迈了两步。弗兰克打断了他的算盘。“那里没有用。我不会建议你叫警察,要是你是这样打算的话。要是你指望摩斯上校会赶来的话,我愿意第一个通知你,他已经躺在停尸房里了,喉咙被切断。”

  将军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像你这样神通广大的人,自然会找到更好的帮手。你的男仆是个出色的战士,不过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非人,也就是他打算杀死的人,是个更好的斗士。他轻而易举除掉了摩斯,就像后者以为自己能轻而易举地除掉他一样。”

  帕克听到这个消息,跌坐到椅子上。他晒黑的脸上蒙上层死灰色。

  “不管如何,就杀害你女儿的凶手而言,我们已经抓住他了。你担心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我们将把他关进疯人院,他永远不会被放出来。”

  弗兰克突然停住了。他挪到沙发一头,仔细看着默默坐在他前面的人。他无法想象他的思绪。另一方面,他对此毫不关心。他此刻唯一在乎的是尽快把事情办完,目送他从走廊走向飞机。

  一个人。

  “我觉得最好从头说起,将军。而开头涉及到我,而不是你。我觉得不必再讲我的故事了,是吗?你对我的一切都很了解,包括我的妻子和她在我从一场爆炸中奇迹般生还后自杀的事情。那场爆炸发生在我调查杰夫和奥斯马·拉金期间,他们是两个毒品贩子,每年经营着2、3亿美元的毒品。我的调查到这里为止,然后我就忙着从沼泽中脱身,后来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开始对这个连环杀手案件的调查。这是一个像鲨鱼一样残忍的杀手,他的第一个受害者是你的女儿亚利安娜。然后你就出现了。你赶到蒙特卡洛,充满了悲伤,一心要复仇……”

  “我倒想问问你,要是有人像那样杀了你妻子,你会怎么做?”帕克突然问道,好像担心弗兰克怀疑他作为父亲的悲伤。

  “就像你说你打算做的那样。我会觉得除非亲手杀死凶手,否则我将永远不得安宁。不过,你的事就不一样了……”

  “你他妈的在说些什么!你这混蛋?你对父亲对女儿的感情知道多少?”

  帕克本能地说出这话,但是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弗兰克恨不能从口袋里掏出格洛克,冲着他的脑袋来一枪,用这混蛋的脑浆在这间无名小屋墙的海报上添上可笑的几笔。他死命按捺住这股冲动,为此想必折寿不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4

  “你说得对,帕克将军。我的确不知道一个父亲对女儿应该有什么感情。不过我非常清楚你对你女儿的感情。你真让我恶心,帕克。恶心透了。我告诉你,你是个卑鄙的人,我真恨不能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你。在你自以为是、傲慢自大的妄想里,你不相信我会……”

  帕克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他可能认为在弗兰克身上撩起的这阵愤怒是他一个小小的胜利。

  “要是我不算太唐突的话,请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自己看吧。我打算对你说的,都在这个信封里。现在,如果你允许我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弗兰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大的黄色信封,把它丢到他们中间的玻璃桌面上,对帕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弗兰克的头脑仍旧一片混乱,他不得不费力平静下来,有条理地叙述,“正如我刚才说的,你来到蒙特卡洛,对女儿的死和她被杀害的粗暴方式感到悲痛莫名。我必须承认,你到处宣讲你打算亲手惩治凶手的决心,乐此不疲,以致引起了我的怀疑。”他顿了一顿,然后压低嗓子,小心地说出下面的话,“你其实根本不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你最想做的其实正好相反。你希望凶手继续杀人。”

  帕克跳了起来,好像被蛇咬到一样。“现在我确定了这一点。你疯得可怕,应该和那个人一起关进疯人院。”

  弗兰克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少说这些大话了,将军。它们没有任何用处。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帕克,对吗?你还不明白我对于你和已故的,尽管并不值得哀悼的摩斯上校的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你知道什么呢?说来听听?”

  “要是你能不再打断我,你独自一人上飞机前还是来得及听明白的。我们得赶快继续讲下去。记得我刚才跟你说到的两个毒品大鳄吗?他们中的一个杰夫·拉金,在逮捕时被杀了。愿他的灵魂安宁。另一个奥斯马则被关进监狱。而对这两位先生的调查还在继续。联邦调查局开始怀疑到某个非常上层的人物介入了他们的生意。不过尽管他们很努力,还是没法知道那个人是谁……”

  内森·帕克脸上毫无表情。他跷腿坐在皮扶手椅上,眼睛半闭,等待着下文。现在轮到弗兰克一张张出示他的牌了。将军很好奇它们究竟是什么。弗兰克等不及要把这种好奇变成令他震惊、不可避免的惨败。

  “奥斯马被关在监狱里,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在于他的律师,一位不知名的纽约辩护人,他没有任何背景。我们怀疑这个律师,一个叫哈德逊·麦克格马克的人,不仅仅是个简单的辩护律师。我们开始怀疑他是他被监狱隔绝了与外界联系的客户通往外界的唯一纽带。我在联邦调查局负责拉金案件的同事发给我一张哈德逊的照片,因为碰巧他也在蒙特卡洛。生活有时真是滑稽。表面上,他来是为了参加赛艇,但是你和我一样非常清楚,表面的理由往往掩盖着更重要的真正理由……”

  将军挑起一条眉毛。“你愿意解释一下我和这个警察抓强盗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吗?”

  弗兰克俯身到桌子上,把库柏发给他的照片从信封里掏出来。这是一张在酒吧照的照片。他用手指把它推给帕克。这让他想起摩斯被逮捕的那个晚上,他给后者看罗比·斯特里克的照片的情景。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已故的、值得哀悼的哈德逊·麦克格马克,奥斯马·拉金的法律代表,也是人称非人的让-卢·维第埃的最新受害者。”

  “我只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老狐狸回答,朝照片瞥了一眼,抬起眼睛,“我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真的吗?奇怪了,将军。你看不到他的脸,但是酒吧里全是镜子……”弗兰克的语调变了,仿佛他在沉思什么事情。“你不知道镜子在这整个故事里有多么重要……镜子的坏习惯就是反射出它前面的东西。”

  “我知道镜子的原理。每次我照镜子,都看到一个即将把你灭成灰烬的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5

  弗兰克宽容地微笑一下。“仰慕您的幽默感,将军。不过对你的理论战略能力和选人策略我就不那么仰慕了。正如我所说,被拍这张照片的酒吧全是镜子。多亏一位非常有天分的年轻人,我设法发现了在那张桌子上,坐在哈德逊·麦克格马克对面的人的身份。那个年轻人所做的只是对镜子里的映像进行放大。你看看这是谁……”

  弗兰克从信封里又掏出一张照片,看也不看就把它丢到桌子上。这次,帕克拿起照片,研究了很长时间。

  “我不知道你觉得瑞安·摩斯上校究竟上不上相。不过你需要的并非模特,对吗,帕克?你需要上校那类人。一种心理变态的人。他对你的忠诚几乎是狂热,愿意听你一声令下就杀死任何人。”他对内森·帕克指着信封,“将军,你吃惊的表情是否说明,你打算否认照片里和哈德逊·麦克格马克在一起的人是瑞安·摩斯?”

  “不,我不否认。这非常有可能是摩斯上校。不过区区一张照片只能证明他和这位律师认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马上就要说到这里,将军。很快了。”

  这次,轮到弗兰克看表了。而且他看的时候不必把手腕伸远。

  “我觉得我们得加快一点。有架飞机很快要起飞了,所以我就说个大概吧。事情是这样的。你和摩斯与劳伦特·贝顿,也就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导播,达成了一项协议。那个可怜的家伙急需钱用,要说服他想必不算很难。你给他一大笔钱,换来他对于这次调查掌握到的所有情况。一个间谍,就像任何正经的战争中一样。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杀手的电话之后,怀疑罗比·斯特里克可能是受害者时,摩斯立刻找到了他。然后,那个可怜的孩子被杀了,我出于私愤,犯了个错误。我忘记了警察的首要规则:从各种观点检视所有条件。这有点嘲讽意味,不是吗?镜子里的一个映像帮助尼古拉斯·于勒认识到真正的杀手,同样的细节帮助我也认识到了这点。可笑的是事情看起来其实多么简单。后来……”

  弗兰克用手理了理头发。他觉得非常疲倦,不过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时机未到。等这事过去,他有的是休息的时间,而且和他爱的人在一起。

  “你想必因为爪牙被关进监狱感到有点失落,对吗?毫无疑问你会这样。我们终于意识到非人是谁之后,摩斯被证明是无辜的,从监狱里放出来。你肯定松了口气。什么也没泄露。你还有足够时间处理你的个人问题。你的运气甚至还不错……”

  弗兰克不由得对内森·帕克的神经感到一阵佩服。他不动声色地坐在他面前,眼睛眨也不眨。过去想必有不少人被迫明白和他为敌没有好处。不过换到弗兰克,他却挡住他的去路,迫不及待地想摆脱他。

  弗兰克对此并不觉得得意,相反只感到深深的空虚。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最大的欲望并不是揍他一顿。他最大的欲望是再也不要看见他。他继续陈列事实。

  “让我给你仔细讲讲你的运气在哪里。非人被识破了身份,但是他设法逃脱了。你想必几乎很难相信这个。摩斯上校回到你身边,杀手躲了起来,正在和警察斗智,而且完全可以再次杀人。”

  他看了看手背,记起了伸出手总是看到它们在颤抖的那段时光。现在,他的手稳定,坚强。他相信自己一拳挥出,足以把将军击个粉碎。

  “不久之后,非人又给弗兰克·奥塔伯特警打来电话。不过并不像以前那样。这次,他用手机打来电话,没有伪装声音。还有什么必要伪装呢?大家都知道他是谁:让-卢·维第埃,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主持人。他用的是一个普通手机,扔在尼斯海滩上。我们用卫星系统追踪它,轻易地找到了它。手机上只有捡到它的那个孩子的指纹。这很奇怪……”他朝帕克看了一眼,好像真的充满疑虑。

  “我们都知道了非人的身份,他为什么还要小心地把指纹擦掉呢?我对这一点当时没有多注意,部分是因为我们都在思考这个电话的含义。杀手告诉我们,尽管警察正在四处搜捕他,但他计划杀更多的人。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哈德逊·麦克格马克被发现死在保安局总部的大门前,让-卢·维第埃的车里,脸皮被剥掉。整个世界都对这次新的杀戮感到震惊。大家都在想同一件事:警察为什么抓不住这个恶魔,任他肆意杀人,又像幽灵一样逃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5

  弗兰克站了起来。他觉得很累,奇怪居然没有听到关节格格作响。另一方面,他的膝盖或许已经与他和解了。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站到一动不动坐在扶手椅里的将军背后。对方头也不回。

  “我想,是劳伦特·贝顿的死引起了我的怀疑。一场事故。一个人因为普通的抢劫而死。怀疑有点像床上的面包屑,将军。你不把它们打扫干净,就无法睡觉。那个可怜的傻瓜贝顿的死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想到检查我的朋友发给我的照片,从而发现在纽约酒吧里,坐在哈德逊·麦克格马克对面的人是瑞安·摩斯。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让同一个人检查了我从非人那里接到的电话录音的缘故。你知道我们的结果吗?尽管你心里有数,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发现它是录音剪辑的结果。用今天的技术很容易做到这个。我们一个词一个词地检查了这个信息,发现里面有几个重复的字眼。‘月亮’,‘猎犬’,‘和我谈话’。语调分析表明,每个词都是以同样的方式重复的。每个词的声谱图重叠到一起,都是分毫不差。据说,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没有两片雪花或者两个指纹会完全一样。这就意味着这些词是贴到磁带上的,它们被一个一个剪下贴上,直到拼凑成想说的话。用来打电话的就是这盘磁带。是劳伦特帮的忙,不是吗?他给你们提供了录有让-卢的话的磁带,使你们有了足够的素材。然后,还有必要再说吗?”

  他颇为无奈地继续说下去,就像一个对拒绝明白的人解释着再浅显不过的事情。

  “电话之后,摩斯赶到让-卢·维第埃的房子。他偷走汽车,杀死哈德逊·麦克格马克,像非人处理他的受害者们一样料理了他。然后摩斯把汽车和尸体留在警察局附近。”弗兰克在帕克面前站定。他故意这样做,想要迫使老家伙抬头看他得出结论。现在,在这间不知名的机场休息室里,他是审判团,他的判决是定论。

  “那就是你的真正目的,帕克。你希望消除英雄人物,伟大的内森·帕克将军和杰夫与奥斯马·拉金之间的任何联系,前者为后者提供庇护,换来交易中相当可观的抽成。我打赌每次帕克将军参加世界战争,他都不仅仅是在保卫他的国家的利益。不,他利用这些场合保护自己的利益。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根本不在乎原因……这是你和你的良知自己解决的问题。尽管根据事实,我怀疑你是否还有良知。可怜的麦克格马克是你和奥斯马·拉金的联系人,他只是在一个对他而言过于庞大的游戏中充当了一个可怜的傻瓜。他知道的足够多,一旦开口后果不堪设想。而要是情况对他不利,他就会不得不为自己着想。他以连环杀手杀人的风格被杀死,这样仿佛责任就推到杀手身上。即使非人被抓获,申辩自己没有干那次谋杀,又有谁会相信他呢?没有人。也许麦克格马克从他的客户那里给你带来条口信。关于这一点,你可以满足我的好奇。我的猜测是,奥斯马·拉金威胁说,要是你不把他从监狱里立刻弄出去,他就要开口了。他在一次普通的监狱打斗中被杀,可能只是个巧合。不过,我想巧合未免太多了……”弗兰克坐回沙发,用吃惊的表情看着对手。

  “太多巧合了,不是吗?就像你租他房子的那个塔瓦尼尔。你离开的时候,那个老家伙想必告诉了你们他嫂子要求他哥哥盖的避弹所。你意识到让-卢·维第埃肯定藏在那里,于是就让瑞安·摩斯留下来对付他。你只需要除掉这最后一个证人,一切就万事大吉了。想听件可笑的事吗?”

  “不想,不过你肯定还会说。”

  “你说对了。就在我来这里以前,我发现那个杀死劳伦特·贝顿的罪犯已经被抓获了。他无非是个双料渣滓,专门洗劫那些洗劫赌场的人。”

  “可笑的事是什么?”

  “我最初的怀疑来自这场唯一看起来纯粹是事故而算不上谋杀的死亡。我原先以为是你干的,其实这一点上你倒是完全无辜的。”

  帕克坐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弗兰克刚才说过的话。弗兰克不抱幻想。这只是暂时休战,而不是投降。他像一个对手说出“将军”之后,在走出一步棋之前深思熟虑的棋手。他做了个含糊的手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6

  “这只是推测。你不可能证明自己的话。”

  这正是弗兰克预料的反应。他知道将军并非没有道理。他手中掌握了一系列重要的事实,但是没有一个有确切的证据。所有证人都已经死了,唯一活着的让-卢·维第埃的话则不足为信。但是他一定要让将军付出代价。他带着天知道的表情摊开双手。

  “也许吧,但也许并非如此。你有足够的钱找到一群律师帮你洗脱罪名,免入监牢。丑闻就是另一回事了。缺乏证据可以不让你进监狱。但是这不会阻止人们怀疑你。想想……美国总统还会继续使用一个被怀疑给毒品大腕做参谋的人做军事顾问吗?”

  帕克将军久久地盯着他,没有回答。他用手理了理短短的白发。蓝眼睛失去了斗士的光彩,他终于变成了一个老人。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强硬。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吗?”

  “要是你不想从我这里换来什么的话,你已经汇报给联邦调查局了。你就不会一个人来这里。你会带着一群警察来。干脆把话说明白吧。”

  弗兰克觉得,帕克并非浪得虚名。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是像所有称职的战士一样,他看到一条出路,于是赶忙利用起它。

  “不止是说明白,将军,我有什么就说什么。要是只考虑到我,那我对你绝不会手软。我觉得你是个可恶的杂种,巴不得把你丢给一群鲨鱼。这就是我真想做的。我有次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其代价,只是你不知道我的代价。代价在这里:海伦娜和斯图亚特换我的沉默。”弗兰克停顿了一会儿,“正如你看到的,将军,你有件事说对了。我们都是同一种材料做的,你和我。”

  老人低头想了一分钟。

  “如果我……”

  弗兰克摇摇头。“我的提议没有商讨的余地。要么接受,要么放弃。这还不算完……”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回到美国后,会发觉自己太老了,不再适合军事生涯。你会退役。有人会劝阻你,但是你坚持自己的要求。一个像你这样为国家奉献如此之多,一个遭受了如此大的痛苦的父亲,完全应该有资格要求安度余生。”

  帕克瞪着他。弗兰克对他的一切反应都早已料到,只除了那丝好奇。

  “而你就放我走了,什么也不做?你的良知又在哪里呢,奥塔伯特工?”

  “和你的良知一样。不过,我想我的良知的压力想必比你的小一些。”

  他们沉默地对峙,一切尽在不言中。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像命运安排好的一样,门突然开了,斯图亚特的脑袋探了进来。“斯图亚特,来吧,我们已经谈完了……”

  斯图亚特跑了进来,海伦娜苗条的身子跟在后面。斯图亚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她则是无法明白。内森·帕克和这个表面上是他孙子,实则是他儿子的孩子说起话,间接地告诉了她结局。老家伙在孩子面前身子不失灵活地跪下,把手放到他肩上。

  “好啦,斯图亚特。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记得我说过我们得直接回美国去吗?”

  男孩点了点头,让弗兰克想起了皮埃罗那幼稚的点头方式。将军指指弗兰克。

  “去和我的这个朋友说说话吧。我想你和妈妈没必要现在回去。我在家里有很多事要忙,我们有一阵子可能见不了面啦。你愿意呆在这里再度会儿假吗?”

  “真的吗,外公?我们可以到巴黎的迪斯尼乐园吗?”男孩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说。帕克看看弗兰克,后者微微低下眼睛,表示同意。

  “当然了,可以去迪斯尼乐园和很多别的地方。”

  斯图亚特抬起胳膊欢呼道,“万岁!”他扑向妈妈的怀抱,后者惊愕地拥抱着他。她目瞪口呆地轮番看看弗兰克和她父亲,就像一个听到好消息却不敢相信的人。

  “妈妈,我们可以留下来了,外公说的。我们要去迪斯尼乐园,迪斯尼乐园,迪斯尼乐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6

  海伦娜用手摸着他的头,想让他平静下来,但是斯图亚特激动无比。他绕着房间跳起了舞,像唱儿歌一样没完没了地喊着这个词。有人敲门。

  “进来,”帕克站起来说。直到那时,他一直跪在地上看欢乐的斯图亚特。弗兰克觉得这正应该是他的姿势。一个下跪的人。

  弗罗本的脸从走廊那里探进来。“请原谅。”

  “弗罗本,进来吧。”

  警察总监脸上带着可想而知的尴尬。他宽慰地看到房间里的局势和缓了,不再像战场一般。至少战场的气氛已经消退了。他转身朝向帕克。

  “将军,请原谅我给你带来的不便和不可饶恕的耽误。我想告诉您飞机已经准备起飞。我们已经把灵柩和行李运上去了。”

  “谢谢你,警察总监。不过有些临时的变动。我女儿和外孙不走。请把我的行李运上去,把他们的留下,我将对此非常感激。它们很容易辨认:浅蓝色的行李箱……”

  “我非常愿意有这个赎罪的机会,将军。”弗罗本低下头。他让弗兰克想起英国喜剧片里的管家。

  “谢谢。我马上到。”

  “好的,19号门。”

  弗罗本离开房间,表情像在车祸中居然毫发无伤的人一样无比宽慰。帕克又转向斯图亚特。

  “我要走了。你要听话,收到?”男孩猛地站好,敬了个礼,大概这是他们之间的老游戏。帕克打开门,看也不看女儿,也不和她说话便走出去。弗兰克走到海伦娜身边,用手爱抚着她的脸颊。为了她此刻的眼神,他哪怕要面对一个军团的帕克也在所不辞。

  “你怎么做到的?”

  弗兰克微笑了,“碰对了时机而已。我现在有点事要做,两分钟后就回来。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处理。”

  他走出房间,追着内森·帕克。他看到他和护送他上飞机的弗罗本并肩走在走廊里。他在将军上飞机前一秒钟赶到。

  弗罗本看到他,谨慎地避到一边。帕克头也不回。

  “别告诉我你突然之间想和我告别。”

  “不是的,将军。我只想确定你离开,另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

  “是什么?”

  “你告诉我很多次我完了。现在,我想向你指出,是你完了。我不在乎全世界别的人是否知道这一点……”这两个人彼此对视一阵,黑眼睛对蓝眼睛。两个永远不会停止互相憎恨的男人。“只要你知道这一点,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内森·帕克无言地转过身,走过路障,走下走廊。他不再是一个战士,或者一个男人,只是个老人。他留在后面的一切已经算不上是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他将要面对的那些。他朝飞机走去,突然看到墙上一面镜子。一个巧合,许多巧合中的一个。又一面镜子……

  弗兰克带着这个念头,目送帕克转身离开,镜子又变成一面空荡荡的屏幕。

  弗兰克走到走廊尽头,站在隆塞勒办公室的门前。他等了一分钟才敲门,思忖着曾经面对过的所有关闭的门,不管是真的门还是比喻中的。这无非是其中的又一扇,不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现在被叫做非人的那个人已经关进监狱,案件已经成为成功破案的统计表上又一个数字而已。

  自从让-卢·维第埃被逮捕和他在尼斯机场与帕克会晤后,已经过去了四天。他这些天终日陪伴海伦娜和她儿子,不看报纸也不开电视,设法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不过他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他离开了圣罗马公园的公寓,和海伦娜与斯图亚特住在一家不引人注目的小旅馆里,躲开媒体无所不在的追踪。尽管他们都有欲望,但是他和海伦娜并没有睡在一间房间里。还不到时候。他白天都用来休息,和斯图亚特彼此熟悉,试图与他建立友谊。他对迪斯尼乐园的保证为此奠定了基础。他们度假期间,将到米迪运河,在一艘住家船上过两周的允诺更是大大推进了他们的关系。现在,他只需要让这份友谊巩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7

  弗兰克下定决心,敲响了门,隆塞勒吩咐他进门。弗兰克一点也不吃惊地发现杜兰德也在那里。他奇怪的是发现克伦尼博士也在。隆塞勒以他那看起来再自然不过的标准公共笑容向他问候。在这个致谢的时刻,保安局局长深知应该如何扮演出色主人的角色。杜兰德带着通常的表情坐着,只是挥挥手。

  “很好,弗兰克。就缺你了。请进,请坐。杜兰德博士刚刚赶到。”这种声音听起来充满官腔,弗兰克几乎指望看到桌子上摆着香槟和高脚杯。过会儿,换个地方,可能真的会有这些东西出现。

  隆塞勒坐回椅子,弗兰克在局长指定的椅子上坐下,默默等待着。他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想知道些事情。

  “既然我们都在这里,那就直说了吧。这个故事里,还有点你不知道的进展,这故事远远不止丹尼埃尔·勒格朗,也就是化名让-卢·维第埃的那个人的经历。”

  隆塞勒靠回椅背,跷起了腿。弗兰克觉得杜兰德居然能让他独揽大局着实感到奇怪,不过他对原因根本不好奇。隆塞勒慷慨大度地和他分享这些消息,就像把衣服分给穷人穿的圣人一样仁慈。

  “他父亲,马塞尔·勒格朗,是法国秘密警察里的一个重要人物,专门负责训练。他是秘密行动和情报方面的专家。在某种程度上,他显示出一些不正常的兆头,不过我们对此没有掌握太多细节。我们尽可能地调查了,但是法国政府并不怎么合作。不过,我们掌握了足够的信息,拼凑出了整个故事。出了一些事故之后,勒格朗被要求自愿离开岗位,提早退役。这想必更加刺激了他,给他不稳定的头脑施加了最后的打击。他带着怀孕的妻子搬到卡西斯,那女人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他买下了‘忍耐农场’,像隐士一样住在那里,和外界隔绝联系。他强迫一家人和他一样过这种日子。没有任何理由地与世隔绝。”

  隆塞勒转向克伦尼博士。他照顾到他的面子,策略地表明他是最合适用心理学原理做进一步解释的人。心理学家按照老习惯,摘下眼镜,用手指捏了捏鼻梁。弗兰克不知道这个姿势究竟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而进行的长时间研究的成果,还是仅仅是个习惯。克伦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之后,重新戴上眼镜。他打算说的事情,有不少连隆塞勒和杜兰德都不知道。

  “我和让-卢·维第埃谈过。嗯,实际上就是丹尼埃尔·勒格朗。尽管不太容易,不过我还是设法推测出了个大概。有时,他也愿意敞开内心,而不是彻底地避世。反正,正如局长说的,勒格朗一家到达普罗旺斯小镇。顺便说一句,勒格朗夫人是意大利人。也许这就是丹尼埃尔,或者可能你更愿意叫他让-卢,会说流利的意大利语的原因。我为了叙述清楚,还是管他叫让-卢好了。”

  他环顾四周,征求他们的意见。大家用沉默表示同意。克伦尼继续解释事实,或者是他认为是事实的事情。

  “妻子在他们搬过去后不久就分娩了。她丈夫一心与世隔绝,这已经变成他的癖性。所以他们没有叫医生来。女人生下一对双胞胎,卢西安和丹尼埃尔。不过,卢西安生来就是怪胎。他的皮肤有缺陷,使他的样子变得非常可怕。从医学角度上,我无法给这下定义,因为让-卢的叙述并不详尽。不管怎样,对避弹所发现的尸体进行的DNA测试表明他们确实是兄弟。父亲被这件事打垮了,精神状态变得更不稳定。他拒绝承认怪胎儿子,好像他不存在似的。所以他只宣布了一个孩子,也就是丹尼埃尔的出生。另一个孩子被藏在房子里,就像一个耻辱的秘密一样不让别人知道。母亲几个月后就死了。死亡检查说明是自然死亡。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我们建议法国政府重新挖掘勒格朗夫人的尸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相关的人都死了,这可能也不太重要了。”杜兰德打断了克伦尼的叙述补充道。他挥手示意克伦尼继续,后者有些不情愿地说了下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8

  “两个孩子在他们父亲严厉、疯狂的手下长大,后者包揽了他们的教育,完全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没有幼儿园,没有学校,没有同龄的朋友。同时,他彻底疯了。他可能有迫害妄想症,以为房子外面到处都有敌人,把房子当成个要塞。不过这只是我的假设,没有确凿的证据。唯一允许和外界有简单联系的人是让-卢,那也是在他父亲的严格控制之下进行的。他的双胞胎弟弟卢西安则被关在家里,他的脸永远不能被人看见,仿佛铁头人一样。他们俩都被迫接受严厉的军事训练,就像勒格朗训练秘密警察时一样。所以让-卢在这么多不同的领域里都很擅长,包括格斗。我对此不想多说。不过他告诉我不少可怕的细节,这和他日后发展出的个性非常有关……”

  克伦尼又停下了,仿佛保留这些细节是为大家着想似的。弗兰克开始找到点头绪了。或者说他可以想象出故事的大概了。克伦尼的故事像海里的冰山一样,露出水面的只是最小的一点。其余的主体部分,也就是塑成非人的可怕环境,全都沉在血泊之下。

  “我可以说让-卢和他可怜的弟弟完全没有童年可言。勒格朗设法把世界上最古老的儿童游戏之一,打仗的游戏,变成他们的噩梦。这些经历使兄弟俩相依为命。孪生兄弟本来就比一般的兄弟更加心意相通。这方面有不少事例,特别是其中有一个有明显的残疾的时候。让-卢承担起了保卫不幸的弟弟的责任,后者被他父亲当成个废物对待。让-卢自己告诉我,他父亲对他最轻的话就是‘难看的怪物’。”

  一阵沉默。克伦尼让大家有时间消化他的话。他们听到的故事证明了让-卢遭受过的创伤,但是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他们之间有一种不正常的亲密。让-卢能像自己经历一样感受到弟弟的感觉。而且可能还更强烈、更深刻,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弟弟在父亲的迫害面前无能为力。”

  克伦尼又停下来,施展了一番眼镜仪式。弗兰克、隆塞勒和杜兰德都耐心地等待他结束。他有资格这样做,因为他忍受了和让-卢的谈话,接触了他晦暗的思想,了解了他那些为过去做弥补,为生存找理由的意图。

  “我不知道很久以前那个晚上,在卡西斯引发了那个事件的确切原因。估计无非是长时间以来的冲突不断积累,在一定条件下必然会引发的悲剧吧。正如你们知道的,失火的房子里发现了一具残缺的尸体……”

  又一阵停顿。心理学家环顾房子,并不是寻找他人的目光,而是在回避。好像他对自己将要说的事情要负部分责任似的。

  “是让-卢杀死了弟弟。他对弟弟的爱过于凶猛,以致在他失控的思想中,他认为这是唯一能帮他治疗‘疾病’的办法。这是他自己的原话。好像他弟弟真的有病似的。完成了这个象征性的解放之后,他履行了剥皮仪式,让弟弟摆脱残疾。后来,他又杀死父亲和管家,好让双重谋杀-自杀的解释说得通。然后他放了把火。关于这种做法,可以用宣泄理论来解释,不过我觉得这没什么意义,完全是辩术而不是真正的科学。他逃脱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这时,隆塞勒打断了他的话,把他们从一个开始有点像巫神传说的故事中带回现实。

  “从让-卢家里找到的资料表明,他在瑞士银行里有一个户头。里面可能有马塞尔·勒格朗存的钱,顺便说一下,是一大笔钱。让-卢只需要知道密码就能取钱用。我们不知道他出现在蒙特卡洛之前住在哪里,不过他靠什么生活已经不是问题了。有那么多钱,他根本无须工作。”

  首席检查官杜兰德也搭了腔。“另外还有件事值得一提。由于大家都认为那家里只有一个男孩,尸体的年龄也正好符合,所以没有引起任何怀疑。那把火把房子里的一切都烧个精光,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所以那个案件很快就了结了。让-卢也就是这样才知道他弟弟的尸体没有被火烧毁,所以从公墓里把它偷走。”

  杜兰德沉默了,弗兰克问道,“那么音乐呢?”他问克伦尼。

  心理学家想了想才回答。“我正在分析他和音乐的关系。显然,他父亲是个狂热的音乐迷,痴迷地收藏了不少稀有唱片。这可能是他给兄弟俩这么多折磨之余,唯一允许他们得到的奢侈享受。我很难和他谈这个问题。我一提到音乐,他就闭上眼睛,完全不搭理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8

  现在,他们都竖起耳朵听他的每一个字。他可能注意到了,但是并没有表示出得意。他可能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

  “我想强调的一点是,让-卢对于杀死弟弟这件事,承受着不自觉的内疚情绪,可能终生都摆脱不了。他相信,而且仍旧相信,全世界都要为他弟弟的死亡,以及他弟弟为自己可怕的相貌遭受的痛苦负责。这也就是让-卢为什么变成一个连环杀手的原因,它介于强迫情结和权力欲望之间。这个情结是外界力量,也就是他不正常的家庭和试图帮弟弟暂时恢复正常的欲望造成的。他杀死那些人,用他们的面孔做弟弟尸体上的面具的真正原因,是他觉得亏欠了弟弟。这是一种为这个可怜的人遭受的一切作出弥补的姿态……”心理学家看着地面,再抬起眼睛时,目光中充满怜悯之情。“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接受,他做这一切都是出于爱,对弟弟的一种不正常、无条件的爱。”

  克伦尼几乎立即站了起来,好像做完陈述后,去掉了一个再也不想承担的心头重担,没必要再呆下去了。

  “我现在想说的就这么多。我两天后就能写好报告。同时,我会继续和他交谈。尽管我们几乎已经全知道了。”

  隆塞勒站起身,绕过桌子对心理学家表示感谢。他和博士握了手,送他到门口。他经过弗兰克时,把手按在他肩膀上简单地说了句,“祝贺你。”

  “也祝贺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克伦尼以苦笑作答,这既不是高兴,也不是表示谦虚。他冲一动不动沉思地坐着的杜兰德挥挥手,后者点头还礼。克伦尼离开了,隆塞勒轻轻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保安局局长坐回桌边,弗兰克回到椅子上,杜兰德仍旧沉浸在思绪里。

  首席检查官站起身,朝窗外看去。他决定从这个观察角度打破沉默。他背对他们,好像羞愧于面对他们似的说话。

  “看起来整件事已经结束了。谢谢你,弗兰克。隆塞勒局长可以告诉你,亲王本人要求他向你传达他的祝贺。”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效果远没有克伦尼的强。他转过身。“我打算像你对我一样,对你也有话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对此毫不掩饰。我也不喜欢你,从前不喜欢,将来也不会喜欢。我们之间有几千英里间隔,而且我们俩都毫无修建桥梁的愿望。不过,公平地说,我得承认一件事……”他走了两步,正好站到弗兰克面前,伸出手说,“我真希望能多几个像你这样的警察。”

  弗兰克站起身,握了握杜兰德的手。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能做到的最亲密举动。然后,杜兰德又恢复原状,变成一个高不可攀、彬彬有礼、颇讲效率的首席检查官。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该走了。再见,局长。恭喜你。”

  隆塞勒等门关上,他的表情不由得放松了许多,至少不再一派官腔。

  “现在你去哪儿,弗兰克?回美国吗?”

  弗兰克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我不知道。现在,我想随便转转。再决定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他们道完别,弗兰克终于觉得可以离开了。他抓住门把手,隆塞勒突然叫住他。“还有件事,弗兰克。”

  弗兰克没有转身,“什么事?”

  “我只想说明,我已经照你的要求安排尼古拉斯·于勒的事了。”弗兰克转过身,微微一鞠躬,就像对一个证明自己言而有信的对手一样。

  “我对此毫不怀疑。”

  他走出办公室,在身后把门带上。他走出走廊时,猜想隆塞勒是否怀疑他最后对他的答话其实撒了个大谎。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2:59

  弗兰克走过摩纳哥公国保安局的大门,站在阳光里。他一下从总部走廊里阴暗的光线转换到明亮的太阳光中,不由得眯起眼睛。过去的那个弗兰克·奥塔伯可能会因为这种彻底的光亮,这种明白无误的生命象征感到烦恼。不过现在再也不会了。他现在只需要戴上一副太阳眼镜就行。他从口袋里掏出雷朋太阳镜戴上。这么多可怕甚至充满鬼魅的事发生了。这么多人死去了,其中有一个是他的朋友尼古拉斯·于勒,他是他认识的人中鲜有的几个称得上耿直的人。现在一切已成往事。

  摩莱利警长站在诺塔里街头等他,手插在口袋里。弗兰克平静地走下台阶,站到他身边,摘下刚戴上的眼镜。摩莱利是佩得上他摘下眼镜直视双目的人。他冲后者微微一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说得出什么轻松真诚的玩笑话。

  “你好,摩莱利。你在这里做什么?有谁迟到了吗?”

  “不,长官。我只是在等我知道会来的人。所以,也可以说是在等你。你知道你不能就这么离开。我因为你的缘故,从尼斯坐一个疯子开的车回来。”

  “拉克瓦?”

  “前任特工拉克瓦,如果你指的是他的话。现在他正在翻阅招聘启事,特别是园艺公司的。你知道,他们雇人开除草机。”

  这时,夏威尔·拉克瓦开着一辆警车上了苏弗瑞·雷蒙得路。他经过他们,从车窗里对他们微笑着挥手问好。他在前面一点地方,准确地停在一个等他的特工面前,又飞速开走。摩莱利摆出被捉个正着的表情。弗兰克笑了起来。他很高兴自己的心情比离开隆塞勒办公室时轻松了许多。

  “好吧,要是你还没有解雇拉克瓦的话,你现在有个好理由了。我觉得他拿你开了个大玩笑。”

  “我?才不会。你只要脸皮够厚就什么也不怕。那么你呢?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弗兰克含糊其辞,“不知道……旅行吧,可能。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

  “当然!谁想和一个全身像筛子一样全是枪眼的前任联邦调查局特工在一起呢。”

  摩莱利总算报了仇。这时,一辆金属色雷诺家用旅行车沿着夏威尔的汽车刚才开过的路线开来,停在他们身边。海伦娜·帕克微笑地坐在方向盘后,轻松的表情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任何看到这双眼睛的人,如果把它和从前比较,肯定不会相信这还是同一个女人。斯图亚特坐在后座,好奇地看着保安局的大门。摩莱利挖苦地看看弗兰克。

  “一个人,嗯?世界上总算还有点公道可言。它让你坐进这辆车,让拉克瓦没有失业。”

  他伸出手,弗兰克愉快地握了握它。他的声调现在有些不同了。这是一个和一起同甘共苦的朋友说话的声调。“趁这个女人还没发现你像个筛子一样浑身是洞,抛下你不管,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我们这里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这个案件是结束了。明天别的地方又会有事。你等着瞧好了。”

  “世界就是这样,弗兰克。在蒙特卡洛,在哪里都一样。这里只是阳光灿烂些罢了。”摩莱利不想反驳弗兰克的保守态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决定接下来做什么了吗?”

  “你指的是工作吗?”

  “是的。”

  弗兰克无所谓地耸耸肩。摩莱利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不过他预料到会有这种反应。

  “联邦调查局就像天堂一样,可以等等再去。我现在只需要一个长假,一个真正的假期,你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享受、欢笑。”弗兰克冲汽车挥挥手,摩莱利突然瞪大眼睛,把手插进口袋。

  “哦,我差点忘记了。我不得不发动全法国警察为了这事找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信封。“而给我这封信的人永远不会原谅我。”

  弗兰克看了看信封,没有打开。他的名字以一个女人的笔迹写在信封上,字迹婉约而不琐碎。他想象着写信的人是谁。不过他暂时把它塞进口袋。“再见,摩莱利。好好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3:00

  “你也一样。放松些,周游世界吧。”

  “我们要去迪斯尼乐园。”汽车里的斯图亚特突然用英语说,强调他们的决定。摩莱利后退一步,两眼朝天。他对挤到两个前排座当中的空隙的男孩假装出一副悲伤表情。他用带点法国口音的流利英语回答。

  “不公平啊,他们要去迪斯尼乐园,我却在这里看商店。”他停顿了一下,表示微微让步,“哦,这里是蒙特卡洛没错,但是我还是要干苦工,孤单单的。”弗兰克坐进汽车,关上门,摇下车窗。他对海伦娜说话,故意放大声音,让警长也听见。

  “让我们早点离开,免得这个杂种破坏我们的情绪。他们在这里都招些什么人当警察呀,人们凭什么说蒙特卡洛的警察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警察之一……”

  汽车开走了,弗兰克最后冲摩莱利挥挥手告别。他们开到诺塔里街尽头,朝右一拐。在安托瓦涅特王妃大街头上,他们停下来让另一辆车先走。弗兰克看到芭芭拉正在街角朝反方向走去。她走得很快,一头红色波浪发飞扬。汽车又开动了。弗兰克觉得女孩出现在这条街上并不是偶然的。摩莱利说过,他只是在等他知道会来的人……海伦娜捅捅他的胳膊。他转过头,看到她揶揄的笑容。

  “我们还没出发,你就已经开始看别的女人了?”

  弗兰克靠回椅背,戏剧性地戴上太阳眼镜。

  “如果你有兴趣知道的话,那个女人正是摩莱利站在街头的真正原因。哼。真是等着和我说再见的真心朋友啊。孤单单地在蒙特卡洛!”

  “这正符合认为世界上充满胆小撒谎的男人的理论。”

  弗兰克看了看身边的女人。几天之内,她完全变了个样。想到自己正是促成这种改变的人,他不禁志得意满。他笑着摇摇头否定她的观点。

  “不,这只说明世界上充满了胆小的撒谎者。只不过其中必定有一部分是男人。”弗兰克给海伦娜指点方向,打断她的反驳。“在那里朝右拐。”他指点道,“我们沿着码头开,跟着指向尼斯的路标走。”

  “别换话题,”海伦娜说,“我们得继续刚才的谈话。”

  不过她的表情和这些好战的话完全是两回事。汽车朝下方的港口开去,开过人挤人的码头。斯图亚特趴在窗口,对夏天五颜六色的人群和船只兴高采烈。他指着码头上一艘上层甲板停了架直升飞机的巨大私人游艇。

  “妈妈,看那船多长呀。还有架直升飞机呢!”

  “斯图亚特,我告诉过你,”海伦娜头也不掉地回答,“摩纳哥公国是个奇怪的地方。它是个小乡村,但是很多重要人物都住在这里。”

  “我知道为什么。他们在这里不用交税。”

  弗兰克按捺着,没有告诉他,不管你住在哪里,你迟早要交税。斯图亚特还理解不了,他也不想尝试给他解释。这会儿,他什么也不愿想。他们离开了亚利安娜的尸体被发现的这个地方。海伦娜没有做什么评论,弗兰克也一样。他很高兴戴着太阳镜,这样她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他们开到拉斯卡塞的弯道,把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所在的大楼抛在左后方。有一会儿,弗兰克想起了有大玻璃墙的导播室,想象着播音的主持人和……

  够了,已经结束了。要是明天又出了什么事,那也和你没有关系。

  家用旅行车开上出城的大路,刚开过丰维耶,上了通往尼斯的路,汽车里小小的紧张气氛就化为乌有。弗兰克挪了个姿势,听到口袋里有纸张沙沙做响。他把摩莱利给他的信封抽了出来。

  弗兰克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对折的蓝色纸。便条上是和信封上一样的精致笔迹。

  你好啊,帅哥。

  请允许我加入对英雄的祝贺。此外我还想为你做的一切表示感谢。我刚刚从公国当局收到通知。他们将为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举行一场官方葬礼,表彰他的事迹,有可靠的消息说,你是促成这事的人。你知道这对我意义有多大。不仅如此,在经济上这也足以保证我安度晚年,不管我的晚年会是什么样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3:01

  有些事情,全世界都希望能尽快忘记它们。但是有些人的任务却是记住它们,以避免它们再次发生。

  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你和我丈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爱尼古拉斯,现在也衷情不减。我会永远爱他。

  我祝你一切好运,相信你会顺利。

  拥抱你。

  谢琳娜

  弗兰克把谢琳娜·于勒的信读了两三遍,才叠好它,又塞回信封。海伦娜一边在车流里穿行,开上通往高速公路的路,一边转头看了他一眼。“坏消息?”

  “不是,只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给我的问候和祝福,是一个好朋友。”

  斯图亚特朝前挤进两个座位的空隙,头夹在弗兰克和海伦娜中间。“她住在蒙特卡洛吗?”

  “是的,斯图亚特。她住在这里。”

  “她是个重要人物吗?”

  “她当然是。她是一名警察的妻子。”弗兰克看看海伦娜。他对斯图亚特的回答也就是对她的求婚。

  海伦娜微笑了,斯图亚特迷惑不解地坐回去。他靠回椅背,看着视野中渐渐消失的大海。弗兰克伸手抓过他的安全带。“年轻人,”他一边帮斯图亚特扣好安全带一边说,“从现在起,扣好安全带,直到我发布新命令,收到?”

  弗兰克觉得经历这一切后,他有资格表现出一点愚蠢的样子。他向前伸出手臂,像车队领袖带领一群拓荒者开进西部一样感叹,“法国,我们来了!”

  他和海伦娜对男孩兴高采烈的反应报以一笑。他检查了一下斯图亚特是否把安全带扣好,顺便欣赏着开车女子的侧影,后者正全神贯注对付夏天的蓝色海岸的繁忙交通。他用眼睛描着这个侧影的轮廓,这一刻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

  他想,对他们而言,一切不会太难。他们将不得不平分忘记和记得的任务。不过他们将共同前进,现在已经开了个好头。他在太阳镜后闭上眼睛。他发现,将来他真正会在乎的一切都和他坐在一辆汽车里,他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奢求。最后的狂欢节

  终于,一切都是白色的了。

  男人肩膀靠在墙上,坐在一间小小的长方形房间的一头。他坐在地上,抱着弯曲的膝盖,观察着白棉袜里脚趾的运动。他穿了一身粗糙的白色棉布上衣和裤子,和他被关着的房间的墙壁一样白。他面前倚墙摆了张固定在地上的铁床,它也是白色的。

  床上没有床单,不过有软垫和枕头,也是白色的。天花板上的灯装在草草刷成白色的格栅里,灯也是白色的。房间里刺眼的明亮光线大概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这光线从不消失。

  他慢慢抬起头,绿色眼睛平静地看着小小的窗户,它非常高,根本够不到。这是他用来判断时间的唯一钟表。光明和黑暗。白色和黑色。白天和夜晚。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从来看不到蓝天。

  他的寂寞并不是负担。实际上,每次外面传来世界的信号,他都感到厌烦。每过一阵子,门底下就打开一个小槽,塞进来一个装了塑料碗的碟子。塑料是白色的,食物总是一种滋味。什么餐具也没有。他用手指吃饭,等小槽打开,再把碟子塞回去。作为交换,他又收到一张白色的湿布,可以用来擦手。他必须马上就把它还回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3:02

  时不时地,一个声音命令他站到屋子中央,双手张开。他们从门中间的一个窥视孔里检查他的行动。当他们看到他站好后,门就打开,几个人走进来。他们把他的胳膊塞进紧身衣,尽可能结实地绑到背后。他每次穿上这件衣服都想笑。

  他觉得那些穿绿衣服的壮硕汉子怕他,尽可能回避他的目光。他几乎能闻出他们的恐惧。不过,他们应该知道挣扎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在他们带他去的房间里,对那个戴眼镜的人一遍遍重复过这一点。这个人想要他说话,想了解,想理解他。

  他也一遍遍地告诉他没什么值得理解的。只能接受发生过的事和将来还会发生的事,就像他接受被关在全是白色的房间里,直到自己也成为其中一部分一样。

  不,他的寂寞不是负担。

  他唯一想念的只有音乐。

  他知道他们不会让他拥有它,所以有时候他闭上眼睛,想象音乐。他演奏了这么多,倾听了这么多,呼吸了这么多,以至于只要他想到,他就能听到它,它们和进入他体内时一模一样。他不再对由形象和言辞组成的回忆感兴趣,那都是些苍白消褪的色彩和粗糙刺耳的声音,因为对意义的追寻而遭到破坏。在他的监狱里,记忆只是收藏了他拥有过的所有音乐的秘密宝藏。这是那个人留给他的唯一遗产,那个人曾经宣称他有被叫做“父亲”的权利,而他决定不再当他的儿子,夺走他这个权利的同时也夺走了他的生命。

  要是他集中注意力,他能听到仿佛身边有只灵巧的手正在电吉他上来回弹奏一段愤怒的独奏,它在一个音阶上盘旋,越来越高亢,仿佛无穷无尽。

  他能听到鼓面被轻擦过的声音,或者男人奋力将一口气吹过萨克斯风那曲折蜿蜒的管道时潮湿炽热的呼吸声,它诉说着人类的哀愁,表达着因为某种美好的事物被我们的掌心捏碎、被岁月风霜所磨损而感到的痛楚。

  他能想象自己坐在弦乐队中间,越过肩膀看到一号小提琴的琴弓轻巧快速地运动,或者在双簧管华丽迂回的乐声中漫步,再不然就停下来欣赏竖琴演奏者精心修剪的指甲像笼子栏杆后的小兽般在琴弦上舞动。

  他可以任意打开或者关上这音乐。它像所有想象出的东西一样完美无瑕。他所需的一切都在脑中,所有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音乐足以抵御孤独。音乐是唯一被遵守的承诺,唯一能赢得的赌注。他哪一次跟谁说过的,音乐是一切,是旅行的开始和终结,音乐就是旅行。他们听到他的话,却不相信他。不过对于一个只会演奏音乐、听音乐,却不懂得呼吸音乐的人,又能指望什么呢?

  不,他不害怕寂寞。

  他并非形影相吊,他从来不曾孤单,现在更不寂寞。

  迄今为止,没有人能明了这一点,将来可能也不会有人理解它。所以他们才会一叶障目,使他得以像黑色混杂在彩色中一样,在这些庸碌匆忙的眼睛下躲藏这么久。他们中没有一个能坦然面对这间令人头昏目眩的白色房间而不失声尖叫。

  他却不会这样。他甚至连说话的必要也不觉得。

  他把头靠在墙上,闭上双眼,暂时把它们从房间炫目的白色中移开。这并非出于对它的害怕,而是出于尊敬。

  他嘴边流露出一丝微笑。那个声音明朗、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在吗,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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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非人》--作者:[意]乔治·法莱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