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6

  汽车沿着港口开了一段,拐进隧道。内森·帕克又靠回后座。隧道里的黄色灯光在他们的脸上投下不自然的色彩。

  他们又开进露天夜色中,汽车在拉沃图海湾附近拐上波蒂尔路,老人终于开口打破沉默。

  “你有什么意见,弗兰克?我是联邦调查局头头约翰逊·费兹帕特里克的私人朋友。我还可以到更高层的人那里活动。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后悔的。你会从此青云直上。要是你对钱感兴趣,那更好,我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一辈子都不愁没钱花。这个行动是为了正义而不是复仇。”

  弗兰克自始至终一直没有开口。他也转头看向窗外。汽车开上磨坊大道,很快就要开上通往圣罗马公园的上坡路。他们掌握的资料里,肯定也包括他现在的住处。

  “将军,事情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你可能认为所有人都可以出价买到,实际上我也这么看。所有东西都有价格。只不过你不理解我的价格。”

  “奥塔伯先生,你不必对我扮演无畏、清高的英雄……”将军的愤怒比弗兰克住的大厦门口的灯火还要炽旺。那声“奥塔伯先生”是用威胁的嘶嘶声说出的,在汽车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两个是一类人。”

  “可能吧,帕克将军。不过并不完全一样。既然你知道我的一切情况,你想必也知道我死去的妻子。是的,我非常清楚失去亲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我知道被死者的灵魂缠绕是什么感觉。可能我们俩是一类人,但是我们之间有一个区别。我失去妻子时会哭泣。我可能不是一名军人。”

  弗兰克轻轻关上车门走开。老人低下眼睛,思索了一阵想找到回答。等他再抬起眼睛,发现弗兰克已经走远。

  弗兰克一醒来,还没有起床,就拨通了华盛顿库柏办公室的电话。尽管东海岸的时间尚早,但是他希望库柏能在那里。电话没响两声,库柏就接了。

  “库柏·丹东。”

  “你好,库柏。我是弗兰克。”

  “你好,你这老伙计。混得如何?”库柏听起来毫不意外。

  “糟透了。”库柏没有作答。弗兰克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往不同。尽管他的话没有改变,但是声音听起来比上次他们通电话时已经多了几分活力。他沉默地等待。“他们让我对付在摩纳哥的一个连环杀人案。你相信吗?”

  “我在报纸上看到它的消息了。电视上也放了。不过霍姆没告诉我你在经手它。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比那还要糟。我们没有线索。这个家伙简直像是隐身人,一点痕迹都不留。而且他还不断来骚扰我们。他在嘲弄我们。我们已经发现三具尸体了。”

  “我想这类事只会发生在老欧洲吧,不像美国的事。”

  “不,别乱下结论。你们那里怎么样啊?”

  “我们正在处理拉金的审判。杰夫死了,没人想念他。奥斯马关在牢里,什么口风也不漏。不过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新线索,一个通往东南亚的新毒品买卖。我们正严密监视那里。”

  “库柏,我需要你帮忙。我需要你帮我找找关于一位帕克将军和一位瑞安·摩斯上校的一切情况。”

  “帕克?内森·帕克吗?”

  “正是。”

  “他是个大人物啊,弗兰克。而且这样说可能还不够。越战英雄,海湾和科索沃战争的灵魂人物。诸如此类。他是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成员,和白宫关系密切。他说话没人敢反驳。总统对他也礼让三分。内森·帕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女儿是被杀死的人之一。他不相信警察,赶到这里打算亲自上阵。我觉得他是想自己组织人马打一场战。”

  “另一个是什么名字?”

  “摩斯。瑞安·摩斯上校。”

  “不认识。我去找找他们的资料,然后告诉你。我怎么把东西给你?”

  “我给你一个邮件地址。别把任何东西寄到摩纳哥警方那里。我不想把它和官方调查搅到一起。我们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想自己解决这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7

  “好吧。我得干活去了。”

  “谢谢你,库柏。”

  “小事一桩。我非常愿意为你效劳。弗兰克?”

  “怎么?”

  “我为你高兴。”

  弗兰克知道他的朋友指的是什么。他不想让朋友失望。

  “我知道。库柏,再见。”

  “祝你走运啊,老兄。”

  他挂上电话,把无线电话扔到床上。他赤裸着起了床,走进浴室,避免看镜子里的自己。他打开淋浴房的门,放出水来,然后走进去缩着身子站在水龙头下,任冰凉的水冲到头和肩膀上。他打着寒战,直到水流变热,然后站直身子,往身上打肥皂。水流哗哗冲走肥皂泡,他试图打开思路,停止自己的思考,直到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那个没有身体、没有面孔,等候在某处准备攻击的人。

  他有了一个想法。如果他怀疑的是正确的话,那么亚利安娜·帕克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他感觉到心头涌过一阵苦涩。一个毫无意义的死亡,只因为杀手那扭曲的大脑。

  他关上水,浑身滴答地站了一会儿,看着水流涌进下水道。

  我杀……

  省略号,三具尸体。而这事尚未完结。他头脑里有点想法仍旧挣扎着要涌现出来。黑暗的房间里有一个细节正拍击着锁住的门,想要他听到。

  他走出淋浴房,披上浴袍,又考虑了一遍自己的结论。他不能确定,但这是一个非常有可能的假设,而它能够确定调查范围。他仍旧不知道犯罪将如何、何时发生,但是它至少能帮助推测出受害者是谁。

  毫无疑问了。他离开浴室,穿过阴暗的卧室,走进起居室,这里有一扇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光线充沛。弗兰克走进主人的书房,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掀开电脑上的套子,打开了它。他坐着研究了一会儿法语键盘,连上网络。幸运的是他的主人费南得没有什么秘密,至少在电脑上是这样,开机密码已经储存在里面。他给库柏发了一封邮件,让他知道自己的地址。然后他关掉电脑,开始穿衣服,一边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试图以不同的角度来审视它,看看它是否站得住脚。电话突然响起。

  “你好。”

  “弗兰克,我是尼古拉斯。”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不值一提,不过不妨一试。”

  “是什么?”

  “我想我知道这人的目标是什么了。”

  “是什么?”

  “他感兴趣的是男人。约肯·威尔德和艾伦·吉田。他们才是他的对象。”

  “那么亚利安娜·帕克为什么卷入里面了呢?”

  “她是一个试验品。这是他第一次干这事。他需要有人来练习练习,然后才对真正的目标,也就是约肯·威尔德的头下手。”

  “要是这样的话,”于勒在电话那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去掉女人,下一个可能的受害者的范围就小得多了。”

  “尼古拉斯,没错。只有男人。大约30到35岁之间,非常有名,而且相貌英俊。这不算很多条件,不过值得我们努力。像这样的人不过万把个。”

  “很有道理。”

  “是啊,我们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推论。不过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弗兰克,我们有了大麻烦了。你看了报纸了吗?”

  “没有。”

  “欧洲所有大报纸的头条都登了这个消息,各地的电视记者都赶过来了。隆塞勒和杜兰德正打算对我们发难。他们肯定遭到了内务部和亲王本人的严厉责难。”

  “我并不奇怪。艾伦·吉田并不是普通人。”

  “是啊。所以才惹起了大麻烦。隆塞勒告诉我美国领事代表你的政府从马赛给他打来电话。要是我们再不得出什么结果,我恐怕人头难保了。而且我们又有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让-卢·维第埃。他受不了了。要是换了我是他,肯定也是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8

  “我们可不能没有他。要是那个疯子没有人说话,可能就干脆不打电话了。那样他会继续杀人,而我们则一点线索都不会有。如果他在另一个电台之类地方再找到个谈话对象,那么我们又要另费一番周折。这意味着更多的人要被杀死。”

  “我们得和他谈谈。弗兰克,我希望你来做这件事。”

  “为什么是我呢?”

  “我觉得你的话对他更起作用。我觉得联邦调查局的话总归比保安局的话更有分量吧。”

  “好吧,我穿上衣服就过来。”

  “我派车来接你。我们到让-卢家碰头。”

  “好吧。”

  弗兰克边说完最后一个字边往卧室赶去。他套上衬衫和长裤,穿上鞋袜,随手又披上件薄棉布外套。他把晚上从口袋里掏出放到桌子上的东西塞进口袋,一边思忖着要对让-卢·维第埃怎么开口。维第埃被吓坏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考虑着要对这个男孩说的话,一边意识到自己把让-卢视为“那个男孩”,其实他比自己也就小不了几岁。弗兰克感觉自己比他老很多。做警察使人感觉老得很快。再不然可能有人天生老成,不和正常长大的人做对比的话就想不到这点。要是这样的话,那么可能让-卢·维第埃就属于让人觉得比实际年轻的那类人。

  他走出门按了电梯按钮。他一边等电梯,一边锁上房门。电梯悄无声息地打开,向走廊投出一片光亮。

  他走进电梯,按了到底层的按钮。他们早晚会抓住他,这一点是肯定的。他迟早会露出破绽,他们就能追踪到他了。问题是在此之前,还有多少个受害者会被杀死、剥去面皮?

  电梯停住,门口出现圣罗马公园优雅的大理石走廊。弗兰克透过玻璃大门,看到已经有辆警车在等他。他们赶来的速度真快,可能原先就在附近转悠。看门人看到他,在玻璃门房里冲他点了点脑袋。弗兰克走到他面前。

  “早上好,奥塔伯先生。”看门人用法语问候道。

  弗兰克也用法语问候了他。

  “您昨晚回来后,有人给您送来了这个。”门卫递给他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没有邮票,只是简单地用墨水写着他的名字。

  “谢谢,帕斯卡。”

  “不客气,先生。”

  弗兰克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纸。他打开纸,一行看起来显得有点神经质,却仍旧不失清晰的字迹映入眼帘。

  只有小人物才固执己见。别让我改变对你的真实价值的看法。我给你留下我的地址和电话,你随时可以找到我。

  内森·帕克

  纸张下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两个电话。弗兰克钻进汽车,不禁觉得从现在开始,有两个嗜血的疯子了。

  警车离开蒙特卡洛,开上通往博索莱依和A8的上坡路,后者是一条连接摩纳哥和尼斯以及其他意大利地区的公路。弗兰克坐在汽车后座上。他打开窗,让新鲜空气吹进。他又看了一遍将军的信,把它塞进口袋。然后转头看向窗外。外面的景色逐个展现在他眼前,仿佛一团模糊的色彩。

  帕克是一个额外的麻烦。尽管他谈论的是私人问题,但是这是个可以一手遮天的人物。他并没有自吹。他的确能够从他说到的那些方面获得帮助。这意味着除了警察之外,另有一批人会用更加粗暴的方式展开调查。他们当然得隐姓埋名,但是他们无须受法律约束,所以可能会有效得多。

  摩纳哥公国世外桃源般的性质并没有阻碍内森·帕克对于复仇的渴望。他年事已高,决心已定,不在乎这种做法对他的事业会造成什么后果。要是真如库柏所说,帕克的权力也许确实足以庇护他手下的人。而且要是他抓住凶手,媒体一定会把这事描述为一位悲伤父亲比警察技高一筹,终于惩治凶手的浪漫故事。美国现在正急需英雄。美国的公众舆论和政府会一路支持他。摩纳哥公国当局可能会一度感到受挫,抬不起头,不过总归只能忍辱负重地接受现实。游戏结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8

  还有让-卢,又是个棘手难题。

  他得想办法让他回转心意,但是又不能责怪他的软弱。主持电台节目成为名人是一回事,因为成为一个凶手唯一想与之交谈的人而声名远扬,这是另一回事。这足以令任何人崩溃。毕竟,让-卢只是一个电台主持人而已。他有一个聪明头脑,而且知道该怎么用它。他不像别的娱乐界人士一样只是外强中干的漂亮草包。至少他给人的印象不是这样。但是他完全有权利感到害怕退缩。

  头疼的任务。而他们的时间正在一分钟一分钟迅速流失,公国的大人物们手里拿着秒表,正冷眼旁观。

  汽车拐到右边一幢房子边停下。这是一幢倚山而建的房子,屋顶上覆盖着浓密的大柏树。房子俯瞰蒙特卡洛,从里面看出去想必风景优美。这肯定就是主持人的家了。它外面停着很多汽车,还有两辆大卡车,上面印着电视台的标志。一小群记者和摄像师包围住房子。不远处还有辆警车。记者们看到弗兰克,顿时掀起一阵骚动。前排座上的警察举起对讲机说:

  “杜卡洛斯,我们到了。”

  铁门徐徐打开。汽车慢慢开进去,记者们涌过来,想看看车里是谁。两个警察从停着的警车里钻出来,拦住记者,不让他们跟着警车进到房子里。

  他们慢慢开过一个铺着红色防滑砖的斜坡,开上车库前的车道。尼古拉斯·于勒已经等在那里。他从敞开的窗户朝他们挥手示意。

  “你好,弗兰克。看到那群人了吧?”

  “你好,尼古拉斯。见到了。他们一向如此。要是他们不在,我才要奇怪了呢。”弗兰克走出汽车,欣赏着房子。“让-卢·维第埃挣得肯定不少,才养得起这么大的房子。”

  “这房子可说来话长了。”于勒微笑了起来,“你看到报纸了吗?”

  “没有,我还是让给你看吧。”

  “几乎每家报纸都提到这事了。让-卢继承了这幢房子。”

  “有钱的亲戚。”

  “并不是亲戚。听起来像个童话故事,不过他是从一个有钱寡妇那里继承这幢房子的。他救了她的狗。”

  “她的狗?”

  “对。几年前,在赌场广场。老太太的狗挣脱了,跑上马路。让-卢扑过去把它从车轮下救了出来。他差点为这送了命。老太太痛哭流涕,对他感激得又搂又亲。几年之后,有个公证人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这才知道自己继承了什么。”

  “不赖啊。我以为这类事只发生在迪斯尼的电影里呢。我估摸这地方至少值两百万美元。”

  “加上这里的地价,有三百万美元。”

  “真不错。对了,我们该执行任务了吧?”

  于勒冲身后点点头,“他在里面,走吧。”

  他们穿过院子,走过房子右侧的一丛红花。花丛后面有一个院子,里面有个游泳池。游泳池不大,不过至少比浴缸强。

  让-卢和毕加罗正坐在青藤缠绕的凉亭下一张桌子边。桌上摆着没有吃完的早餐。经理的出现明白地暗示着让-卢的状况。显然毕加罗对他的摇钱树忧心忡忡。

  “你好,让-卢,毕加罗先生。”

  毕加罗好像松口气似的站起来。强援来了。而让-卢看起来非常窘迫,甚至不愿意看他们的眼睛。

  “早上好,先生们。我正在劝让-卢……”

  弗兰克迅速打断他。他想先不提这个话题,免得让-卢感到压力。他现在很脆弱,弗兰克希望先让他放松一点,再提到正事。

  “我看到的是咖啡吗?”

  “是……”

  “是只给主人喝,还是可以给陌生人也尝点呢?”

  于勒和弗兰克坐下,让-卢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两个杯子。主持人从热水壶里倒了些咖啡出来,弗兰克仔细地看他做这些事。从他的脸色来看,他显然度过了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他的压力很大,弗兰克能够看得出来。不过他不应该也不能放弃,必须让他知道这一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19

  于勒把咖啡凑到嘴边。

  “嗯,不错。我们在总部要是有这样的咖啡喝就好了。”

  让-卢没精打采地笑了一下。他目光迷离,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尤其是弗兰克的。毕加罗又坐了下来,选择了最远的椅子。他表明自己打算保持距离,把难题留给他们对付。气氛颇为沉闷。弗兰克决定单刀直入。

  “让-卢,你有什么问题吗?”

  主持人终于攒足了力量看着他的眼睛。弗兰克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恐惧。只有疲倦和担忧。也许他是在担忧自己力不从心,但显然并不是因为害怕。让-卢移开目光,说出可能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问题很简单,我受不了了。”弗兰克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地听着。他不想让对方觉得是在接受调查。“我没料到这些事情。每次我听到电话上那个声音,我都仿佛老了10岁。而且一想到和我说完话,那个人就……就……”

  他好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说下去。谁都不想展现出自己的脆弱,让-卢在这方面显然和大家一样。

  “……去做了他做的那些事。这让我难受极了。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找我呢?为什么他要给我打这些电话呢?我再也不可能正常生活了。我像个罪犯一样被关在房子里,每次靠进窗口都会听到那些记者喊我的名字。我不能出门,因为一出去就被人围着问各种问题。我再也受不了了。”

  “可是,让-卢,”毕加罗打断了他的话,插嘴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你现在大大出名了。你已经是欧洲最有名的人之一了。每个电台都想挖你去。所有报纸都在谈论你。我们已经接到了无数想拍电影的制片人发来的邀请……”

  于勒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止住他的话头。弗兰克觉得他是最糟糕的那类混蛋。一个爱财如命的家伙,为了赚钱不顾一切。让-卢激动地站起身来。

  “我希望自己因为与人们交谈而得到赏识,不想靠和杀手对话出名。我知道记者们。他们别的话题都扯完以后,就会开始挖掘我正在问的这个问题:为什么找到我?如果他们找不到答案,就会胡乱编造,那将会毁了我。”

  弗兰克了解新闻界的那一套,他对此非常赞同。他对实话实说的让-卢感到一丝钦佩。

  “让-卢,事情一贯如此。你很聪明,我没法让你相信事情会有所变化。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是突如其来。但是谁又能料到它们呢?我半辈子都在追捕凶手,但是我想要是换了我是你,肯定也会感到担心,做出同样的反应。但是你不能放弃,至少现在不能。”弗兰克阻挡住对方虚弱的反抗,“我知道这也是我们的错。如果我们能早点破案,这事可能早就结束了。但是我们也无计可施。那个人还没被抓到,只要他还逍遥法外,他就只会干一件事:继续杀人。我们必须阻止他。”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坐在麦克风前面,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等那个声音。”

  弗兰克垂下头。等他再抬起头时,于勒发现他眼中闪着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光芒。

  “有时你在生活中寻求一些事物,有时则是事物在寻求你。你无法选择,可能甚至不想要它们。但是它们还是到来了,使你从此走上不同的道路。这时,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你可以选择逃跑,把它抛在脑后,你也可以选择留下,面对它们。不管你做什么选择,只有你能决定将来是好是坏。有三个人已经被残忍地杀死了。如果你不帮助我们,更多的人可能死去。要是你同意帮忙,这可能会毁掉你,但是,事后你总会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来恢复。要是你逃跑了,你也一样会被毁掉,而过后悔恨之情会纠缠你的余生。每天你都会觉得更加痛苦……”

  让-卢慢慢坐下。他们面前的蓝天和大海仿佛都变得寂静无声。

  “好吧。我照你说的话做。”

  “你会继续做节目吗?”

  “会。”

  于勒在椅子里松弛下来。毕加罗忍不住做了一个满意的姿势。弗兰克从那个简单、低声的回答里,仿佛听到时钟又开始滴答作响的第一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0

  弗兰克陪于勒走回汽车,把让-卢和毕加罗留在游泳池的桌子边。他们走了以后,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经理对刚才的危险还后怕不已,他亲热地搂着让-卢的肩膀。他希望主持人感到他的存在,并像拳击教练鼓励失利的拳击手振作起来重新上阵般,对他的耳朵低语种种建议。

  弗兰克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没有错。他的工作使他磨炼了像动物一样判断人本性的本能。现在他并没有失去这种能力。显然,你不能自作主张地停止当一只猎犬。

  你不能把方楔子打进圆洞……对他,毕加罗或者其他人都是一样。

  于勒打开标志车门,但是他站在门口并不进去,而是欣赏着他们下面辉煌的美景。他看起来并不愿意回到调查中去。他转向弗兰克。美国人从他眼中看出,他急需一场安心、无梦的睡眠,没有黑衣人影,也没有在他耳中低语“我杀……”的声音让他从比噩梦更可怕的鬼影纠缠中惊醒。

  “你对付那孩子真是高明极了……对我和对他都是。”

  “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次调查在很大程度上是靠着你啊。别觉得我不知道这点。我请你帮忙,本想借机帮助你,可实际上我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短短几天内,随着命运带来的这些戏剧性的大大小小的时刻,他们俩的角色对调了。这些时刻不断来临,命运仿佛在嘲笑他们。

  “尼古拉斯,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可能这个家伙的精神状态会传染,我们也都变疯了。但是,要是为了抓住他只能这样,那么我们就没有选择,直到这事完结。”

  “你说的都对,只有一个问题……”于勒钻进汽车,发动了马达。

  “什么?”

  “一旦你接受疯狂,你就无法摆脱它。你自己这样说过,还记得吗?弗兰克?我们是小恐龙,只是小恐龙而已……”

  他关上门,转动钥匙,开动汽车。街上的警察帮他们打开自动门。弗兰克目送汽车开上斜坡。尼古拉斯亮起刹车灯,拐上大街开走。弗兰克和于勒谈话时,送他来的警察们站在汽车边上,边聊天边等待。弗兰克钻进后座。两个年轻警察也进了汽车,前排座的警察探询地看着他。

  “去圣罗马公园,慢慢开。”弗兰克想了想,吩咐道。他需要独处一会儿,整理思绪。他并没有忘记帕克将军和他的计划,只是暂时把它搁置一旁。在决定如何应对之前,他需要知道他和瑞安·摩斯更多的情况。他希望库柏已经找到了他需要的资料,尽管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

  汽车出发了。上坡、出门、上街。左拐。绕来绕去地穿过打着包围战的记者。弗兰克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些人拼命凑上来,就像看到同伴来时拼命摇尾巴的狗一样。前几天把头钻进警察总监车里的那个红头发家伙甚至也在里面。弗兰克穿过他们时,一个站在一辆敞篷马自达边上的记者和他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光。

  弗兰克告诉自己他们很快就会追逐起他了,一旦他们知道他是谁,在那里做什么。毫无疑问他们会搞清楚他在这件事里的身份。他们全都和警察局有关系,所谓“可靠来源”。记者们在汽车前逡巡,他们是一个渴求真相的世界里的先锋。而他们中最优秀的未必是发现真相的人。而是那些能够让人们相信他的故事是真相的人。

  汽车按照他的吩咐,以并不太快的速度开下来时的街道。汽车行进时,弗兰克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和男孩。

  记者们包围房子的地方的左边,离房子几百码远处,有一条泥土路。这两个人几乎已经跑到这条路的尽头。弗兰克注意到他们,是因为她抓着孩子的手,好像很害怕。她站在十字路口,像不知道方向,或者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一样茫然四顾。汽车开过他们面前时,弗兰克的直觉是她正在逃跑。她大约才三十岁出头,穿着一条休闲蓝色格子裤和一件质地闪闪发亮的深蓝色衬衫,衬衫拖曳在长裤外面。这身打扮突出了她美丽的垂肩金发。衣服的质地和金发搭配得非常和谐,仿佛比五月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她身材修长柔美,尽管匆匆忙忙的,浑身上下还是显出说不出的雅致。男孩大约10岁,已经长得挺高,穿一条宽松牛仔裤和一件彩色T恤。他用一双明亮、疑惑的蓝眼睛迟疑地看着女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1

  他扭头靠在车窗上看他们,突然看到瑞安·摩斯上校跑过来,站在女人和男孩前面拦住他们。他抓住他们的胳膊,强迫他们和他一起沿着刚才过来的路走回去。弗兰克转身把手搁在司机肩膀上。

  “停下。”

  “什么?”

  “请停一下。”

  司机踩下刹车,汽车慢慢靠路边停下。两名特工瞪着他。司机座上的特工耸耸肩。美国人嘛……

  弗兰克走出汽车,穿过马路。他沿着那三个人走的路追了上去。这条路通往一幢房子,房子的大门在前面不远处。他看到了他们三个的背影。一个强悍的男人推搡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

  “摩斯上校,这也算是你的调查之一吗?”

  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停了下来,也迫使那女人和男孩一起站住。他显得一点也不意外,毫不惊奇地转身面对弗兰克。

  “噢,我们特殊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大驾光临了嘛。童子军,今天干得怎样呀,做了什么好人好事?要是你到赌场广场耐心等等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个老太太要你帮着过马路啦……”

  弗兰克走近这群人。女人半期望半好奇地看着他。他被她美丽的眼睛所震撼,更为自己被震撼而吃惊。

  男孩挣脱了。

  “你抓痛我了,瑞安。”

  “斯图亚特,给我进屋去,不许乱跑。”

  摩斯松开手。斯图亚特扭头看看女人,女人冲他点点头。

  “去吧,斯图亚特。”

  男孩跑开两步,又回头看着他们。然后转身跑向绿色大门。

  “你也回去,海伦娜。进房子里去,好好呆着。”

  摩斯扭着女人的胳膊。弗兰克看到他的肌肉在衬衫下隐隐隆起。他强迫女人把目光从弗兰克转向自己。

  “看着我。你听得懂我的话吗?海伦娜?”

  女人因为疼痛而呜咽起来,点了点头。她绝望地看了弗兰克最后一眼,转身追着男孩而去。大门打开,放他们进去,又关上了。

  就像监狱的大门。弗兰克本能地想到。

  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僵持着。从摩斯瞪着他的方式来看,弗兰克感觉到他和帕克属于一类人。要么是朋友,要么就是仇敌。不对他们毕恭毕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一阵风刮过,吹动路边有待修剪的灌木。很快风又止住,树枝一动不动,更衬出两人之间的对峙。

  “你对女人和孩子很有一手嘛。不过看起来这并不怎么像是怀着更高目标来这里的人打算干的事,我说得对吗,摩斯上校?”

  弗兰克冷笑一声。对方报以同样轻蔑的笑容。

  “你自己对付女人和孩子也有一手,弗兰克,不是吗?哦,对不起。弗兰克这个称呼太亲密了些……你希望人家怎么叫你来着……对了,奥塔伯先生。”

  摩斯仿佛在想答案,一边朝边上移动一点。实际上,这是为了转移身体重心,以便随时准备遭到攻击。

  “对啦,是奥塔伯先生。你显然认为女人是逃避的一个好理由,对吧?奥塔伯什么也不干。别指望他做任何事情。他悲痛欲绝了。没准你老婆……”

  弗兰克控制不住地扑向他,他的动作非常迅速,对方尽管有所准备,还是没来得及避开。弗兰克一拳正中他的面部,把他打得仰面朝天。摩斯背朝下摔到地上,嘴角冒出鲜血。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他冷笑起来,眼里冒出得意的光。

  “你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个多大的错误,我对此真感到遗憾。”

  他身子一挺就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他左脚踢了出来。弗兰克用胳膊挡了一下,身子差点摔倒。他立刻明白自己过于莽撞。摩斯是一个强悍的对手,一心想把他踢翻在地。士兵在地面上蹭了一下,右腿勾住弗兰克,使他失去平衡。弗兰克摔倒时设法滚到一边,用肩膀着地。他不禁想起,从前他可不那么容易上当。从前,他会……

  摩斯闪电一样抢到他身后。他用腿压住弗兰克的腿,使他无法动弹,又用右胳膊掐住他的脖子。他左手里寒光一闪,多了一把军用匕首,直抵弗兰克的喉咙。两个人僵持着,一动不动,好像跌落到地面的一尊大理石雕像。上校的眼睛闪着兴奋而愤怒的光。弗兰克意识到他喜欢这样,他活着就是为了打架。他是那种一心寻求对手的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1

  “奥塔伯先生,你现在怎么想?可笑,他们还说你很出色。你那童子军的本能难道没有告诉你别和比你强大的人作对吗?你的第六感出什么问题啦?”

  这男人用匕首在弗兰克脸上晃了晃,弗兰克感觉到刀尖戳着他的鼻孔。他担心摩斯会真的刺进去。他想到《唐人街》里面的杰克·尼科尔森1974年在电影《唐人街》中扮演冒险侦探的美国明星。该片由罗曼·波兰斯基导演,曾获47届奥斯卡多项提名。,担心摩斯也看过这部片子。这个想法与情境极不合拍,弗兰克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使对手更加发狂。他感到匕首尖刺进鼻孔软骨。

  “瑞安,够了。”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怒喝,刀子立刻收走了。弗兰克听出是帕克将军的声音。摩斯头也不回,最后暗暗掐了弗兰克脖子一下,松开了他。最后这一下意味着他们之间还不算完。只是暂时休战。

  士兵从不哭泣。士兵从不忘记。士兵会以牙还牙。

  上校站起身,把夏季长裤上的灰掸掉。弗兰克躺在地上,看着头顶上两个肩并肩的人。他们在体格上非常相像,因为他们实际上是一类人。弗兰克想起了自己的意大利祖父以及他那些从不离口的谚语:

  物以类聚。

  将军和上校惺惺相惜,这看来毫不奇怪。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可能取得目标的手段也如出一辙。今天他们是赢是输并不重要,他们的目的只是造造声势。摩斯无非是在表明这里是他的地盘。弗兰克对于未来感到担忧。

  “你应该换种方式给你的狗下指令。比如狗卧倒之类。”

  摩斯又跃跃欲试,帕克抬手止住他。他向弗兰克伸出手。弗兰克看也不看他,径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他微微喘息地站在这两个人面前,盯着帕克冷酷的蓝色眼睛和摩斯上校不再像刚才那样闪光,而是重又变得阴森森的双眼。

  一只海鸥缓缓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它在蓝天里朝大海飞去,隐隐的叫声从空中传来。

  帕克转身看着摩斯。

  “瑞安,你进去看看海伦娜对不对头。谢谢。”

  摩斯狠狠瞥了弗兰克一眼,眼中喷出仇恨的火焰。

  士兵从不忘记。

  火焰很快就消失了。摩斯转身朝房子走去。弗兰克觉得,哪怕道路上铺满尸体,他也会这样四平八稳地走下去。要是瑞安·摩斯看到“我杀……”这两个用血写的字,没准会在旁边用同样的鲜血蘸着写下“我也一样……”

  摩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弗兰克牢牢记住这点。

  “奥塔伯先生,请原谅摩斯上校。”

  将军并没有嘲讽的口气,不过弗兰克对他并不信任。换了别的时候,如果需要的话,事情想必不会这么简单。那时候帕克未必会喝住瑞安,而后者也未必会乖乖收手。

  “他有点……我怎么讲好呢?有时候他过于担心我的家人了。有时候他做过了头。不过他值得信任,对我们非常关心。”

  弗兰克对此毫无疑问。他唯一关心的是摩斯的过头究竟有没有底线,这大概要看将军容许他到什么程度吧。弗兰克知道这程度只会不断加大。

  “你看到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女儿海伦娜。她是亚利安娜的姐姐。男孩是斯图亚特,他是我的外孙。她的儿子。她……”

  帕克的语调柔和了一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悲哀。

  “跟你说实话吧,她现在神经不太正常,情况很严重。亚利安娜的死对她打击很大。我们本来想不告诉她,但是做不到。”

  将军垂下头。尽管如此,弗兰克还是很难把他看成一个心碎的老父。他注意到将军讲到男孩时,先说他是自己的孙子,然后才说他是海伦娜的儿子。等级和秩序可能在他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里一样重要。弗兰克不禁怀疑他的女儿和孙子出现在蒙特卡洛,可能是为了掩盖他的真实目的。

  “亚利安娜就不一样了,她坚强得多。她像钢铁一样。她才是我的女儿。海伦娜和她妈妈一样脆弱。她意志薄弱,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今天一样。她会逃走,四处乱逛,直到我们找到她为止。你可以想象那有多麻烦。今天差点又是这样。她必须被好好看管,才能不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危险。”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2

  “我对你的女儿感到难过,将军。我指的是海伦娜,当然还有亚利安娜。不过,这不会改变我对于你和你的计划的看法。也许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会做同样的事。我既然被卷进这个案子,就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凶手。你可以相信这一点。不过我也会尽一切可能阻止你执行你的计划。”

  帕克并不像前晚那样愤怒。弗兰克的拒绝合作可能被他看成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会记住你的话,你很有性格,弗兰克。不过我也一样。所以,我想建议你在挡我的路时,放小心点,奥塔伯先生。”

  这次,他流露出了讥讽的意味,弗兰克注意到了。他微笑起来。瑞安和帕克真是臭味相投。

  “我会牢记你的建议,将军。不过,如果我按照自己的方式继续调查的话,希望你不要阻止我。多谢了,帕克先生……”

  弗兰克转身慢慢走上大路。他感觉得到将军盯着他的背影。在右边,灌木和花园后面,他能看到让-卢房子的屋顶。他穿过大路,走向等他的车时,他纳闷着,帕克为什么要租一幢离主持人的家仅仅几百码之遥的房子呢?他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故意?

  从圣罗马公园住所的阳台上,弗兰克看到送他来的车向右拐上戈罗弗莱路,开上意大利大道。警察们可能是停在他楼下的时候,收到来自总部的命令,匆忙赶去。那会儿他正不急不忙走出电梯,打开落地长窗,走上阳台。他试着想象他们对这事,特别是对他会开些什么玩笑。他知道一般人对于他参加调查的看法。除了于勒和摩莱利之外,其他人想必都对他有些不屑。虽然由于大家都想破案,所以并没有人试图阻碍他。但是别人显然对他心存疑虑。他和于勒的友谊以及他的身份既使他得到所有人的合作,也令他们对他有看法。对美国老兄得有所保留。

  这真够糟的。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出风头。他来这里是为了抓获一名杀手。被别人认为是来谋求名利,显然无益于他顺利破案。

  弗兰克看了看钟。时间是下午两点半。他忽然发觉饥肠辘辘,于是转身走到小厨房里。他已经叫和这套公寓一并被租下的管家亚梅丽给他买了些食品。他用冰箱里找到的东西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打开一罐喜力啤酒,又走上阳台。他坐在两张躺椅中的一张上,把吃的放到藤条桌上。他脱掉衬衫,光着上身,任阳光晒到身上。他暂时忘掉了身上的伤疤。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他有别的事情要关心。

  他抬眼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海鸥正高高地盘旋,观察着人们,搜索着食物。它们是湛蓝的天空中唯一的小白点儿。天气好极了。自从这个案件开始以来,天气仿佛就决心不受人间的不幸影响,径直往夏天而去。空中一片阴云也不曾出现,阳光始终倾泻而下。仿佛老天决定不再插手人间的是非,让人类充当自身盈亏的主宰。

  他打量海岸。

  阳光中的蒙特卡洛是一个小巧雅致的蜂巢,里面拥挤着过多的蜂后,其中有些只是强撑门面。表象,都是表象而已。人人都炮制着高雅的表象,就像电影布景搭的假房子一样,门后空荡荡的,直通远远的地平线。而那个穿着黑色长衣的人一间一间打开房门,轻蔑地鞠个躬,用戴黑手套的手指直指向门后虚无的空间。

  他吃掉三明治,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啤酒。他又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了。如果库柏没有又犯头疼请假的话,他想必已经坐在那间巨大的石头建筑里的办公室里,那里是位于华盛顿第9大街的联邦调查局总部。他拿起无绳电话,按下号码。

  “库柏·丹东,”铃响到第三声就有人接了,对方用一贯的那种干巴巴的口气应电话。

  “库柏,你好。我是弗兰克。”

  “你好,老伙计。在蓝色海岸晒黑了吧?”

  “我都忘了蓝色海岸的太阳是什么样的了。我们的朋友逼得我们只好过起夜生活。我现在像萝卜一样苍白啦,库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3

  “哦,可以想见。有什么进展吗?”

  “一片黑暗。仅有的几点光亮也一点一点熄灭。好像这还不够似的,帕克将军和他的走狗还来添乱。我知道这样催你不好,不过你找到关于他们的什么消息了吗?”

  “多得很,但愿不要把你吓住才好。我正打算给你发邮件。你相信我好了。”

  “发吧,不过先跟我说说。”

  “好吧,大概讲讲。帕克将军,内森·詹姆斯,1937年出生于佛蒙特州的蒙彼利埃。他的家庭不算豪富,不过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他17岁那年离家出走,伪造证件参军。在军校时在班上成绩排名第一。他升得很快。1961年他参与了古巴垮台事件。在越战中立了功。在尼加拉瓜和巴拿马战争中都表现出色。每次需要文武双全之人时他就会出现。他很早就当上了陆军司令。他是沙漠风暴行动和科索沃战争的秘密主谋者。总统换了两届,他的地位还是巍然不动。这意味着他的话很有分量。现在他的意见也左右着阿富汗政策。他有钱,有权,也有声望。他不管做什么都能找到堂而皇之的借口。他是个厉害角色,弗兰克。不好对付啊。”

  库柏停下来喘口气,也让他咀嚼一下这些信息的含义。

  “另一个家伙有什么消息吗?”

  “哪个?瑞安·摩斯上校吗?”

  弗兰克想起了摩斯的刀子戳进他鼻孔的感觉。他挠了挠鼻子,驱除那种回忆带来的瘙痒感觉。

  “正是。你有关于他的任何情况吗?”

  “当然有。摩斯上校,瑞安·威尔比。1963年3月2日生于得克萨斯州的奥斯丁。关于他的消息既不多又非常多。”

  “怎讲?”

  “在一定程度上,摩斯是帕克的影子。哪里有这一个,旁边必定就有另一个。摩斯为将军连命都会豁出去。”

  “这有什么特殊原因吗?还是因为帕克太有魅力?”

  “摩斯之所以忠心耿耿,说来与帕克在越南立的功有关。他的事迹之一是扛着一个受伤士兵越过火线,救了他一命。”

  “那个人的名字肯定值得一提。”

  “没错。那个士兵就是威利·摩斯,瑞安的父亲。”

  “原来如此!”

  “后来,他们成了患难之交。或者不如说摩斯的父亲成了内森·帕克的走卒。帕克又照顾起军士的儿子。他帮助他上军校,帮他升职,出问题时还出面保他。”

  “什么问题?”

  “长话短说,弗兰克,摩斯有点精神变态。他会毫无缘故地使用暴力,因此惹了麻烦。在军校时,有一次他差点用拳头把一个同学打死,后来在亚利桑那一次军队宴会上,又为了个女人刺伤一名士兵。海湾战争期间,一名士兵因为用M-16步枪强迫他停止屠杀手无寸铁的战俘而遭到审判。”

  “好家伙!”

  “这类事情还多着呢。不过每次事件都被平息了下去,你猜是谁的功劳?”

  “我想是内森·帕克将军吧。”

  “答对了。所以我提醒你小心些。这两个人相当于双倍的邪恶。摩斯是帕克的爪牙。我相信后者利用他时也会毫不犹豫。”

  “我也相信,库柏。多谢了。我等着收你的邮件。”

  “已经发过去了。小心些,老朋友。”

  弗兰克挂了电话,站在房间中间歪头沉思着。库柏告诉他的这些消息无非只是印证了他的猜想。正面对付他们就已经够难的了。要是他们暗中出手,那就更加难以对付。

  对讲机响起。他跳了起来,打开对讲机回答了一声。

  “喂?”

  “奥塔伯先生,有个人要上来找您。”门房用英语说道,好像有点窘迫。“我很抱歉没有早点告诉您,不过,您知道……”

  “没关系,帕斯卡,不要紧的。”

  他有点奇怪,是谁让门房这么不安?这时有人敲门。他好奇为什么来人不用门铃。他打开门。

  他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他自己一般身高,显然是美国人。来人长得有点像罗伯特·雷德福美国著名影星和导演,被誉为“昔日美国影坛的白马王子”。,不过发色稍深一点。他的皮肤晒成恰好的黝黑色,风度优雅而自然。这人穿着一套蓝色西服,衬衫领子敞开着,没有打领带。他戴着劳力士表,表带是真皮的,看起来和摩纳哥流行的大金表截然不同。这男人冲他亲切地笑了一下。看来他不是个什么名人,并不装腔作势。弗兰克第一眼就对他颇有好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3

  “弗兰克·奥塔伯?”

  “正是。”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杜威特·达尔海姆,美国驻马塞领事。”

  弗兰克愣了一下,随即和他握了握手。这是个不速之客。他脸上显然反映出了这个想法。因为对方的眼中闪出幽默的火花,撇着一边嘴角又笑了起来。

  “要是您觉得我太冒犯的话,我马上就走。不过如果您能不介意我的身份,让我进门,我很愿意和您谈谈。”

  弗兰克回过神来。是啊,这人显然并不讨厌。他指了指自己赤裸的胸口。奇怪的是,他并不因为让陌生人看到这些伤疤而感到羞愧。而且达尔海姆并没有表现出对它们的任何好奇。

  “很抱歉,我有点意外,不过么没有关系。你看,我总是穿得像兰博史泰隆在《第一滴血》中扮演的角色,强悍有力。一样迎接来自我国的特使。这是出于爱国主义。请进吧,达尔海姆先生。”

  领事进了屋。他转身朝着在走廊里等他的另一个人。这人身材强壮,衣服下有把枪,脸上刺着字。他可能是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或者类似地方的人,不过想必不会是救世军。

  “马尔科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可以吗?”

  “没问题,长官。”

  “谢谢。”

  达尔海姆关上了门。他走了几步,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

  “不赖啊,景色真不错。”

  “是啊,不过我只是这里的客人。我猜想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了吧。”

  弗兰克单刀直入的话显然节省了不少时间。达尔海姆来之前必定已经了解了一切关于他的资料。弗兰克几乎能想象出他的秘书把一个上面写了弗兰克名字,里面夹了他的简历的文件夹放到他桌上的情景。

  弗兰克·奥塔伯。圆形的人,方形的人。

  这个文件夹想必已经不知道在多少人手里传来传去了,如今弗兰克已经懒得介意了。他只想表明,达尔海姆没必要和他装腔作势,多费口舌。

  领事领会了他的意思,显得很感激。这种时候的弗兰克总是很容易让人喜欢上他。达尔海姆也毫不做作,他肯定知道没必要特别表明他的仰慕和尊敬。

  “达尔海姆先生,请坐。”

  “叫我杜威特吧。”

  “好吧,杜威特。叫我弗兰克好了。你想喝点东西吗?我这里没什么好的,现在剩下的不多了。”他边说边走到阳台,拿回了衬衫。

  “你有碧云矿泉水吗?”

  不喝酒精,好极了。弗兰克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厨房。达尔海姆坐在沙发上等着。弗兰克注意到他的袜子和长裤颜色一致。这人喜欢搭配,不过并不过头。

  “有。不掺东西,行吗?”

  达尔海姆微笑起来,“不掺。”

  弗兰克拿了一瓶碧云矿泉水和一个杯子,把它们随手递给了客人。杜威特把冒着气泡的水倒进杯子,弗兰克坐到客人右边一个沙发上。

  “你好奇我的来意,对吗,弗兰克?”

  “不,我想你会告诉我答案。”

  达尔海姆看着杯子里的泡泡,好像这是杯香槟酒似的。

  “弗兰克,我们遇到个问题。”

  “我们?”

  “是的,我们。你和我。我是正面,你是反面,或者反过来也一样。总之现在,我们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我们都装在一个口袋里。”

  他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面前的玻璃面茶几上。

  “首先,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这次拜访并不是官方意义上的。这只是一次私下拜访,两个人之间随便聊聊而已。我必须承认你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我并不是说以为会遇到个兰博式的人物,不过我还以为你会像埃利奥特·内斯Elliot Ness,美国联邦调查局著名特工,曾著有自传。呢。我很高兴实际不是这样。”

  他又拿起杯子,好像握着它可以增加自信。

  “你想听我解释一下现在的形势吗?弗兰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4

  “听起来不是个坏主意。我正好也想回顾一下这个事件。”

  “好,我可以告诉你,艾伦·吉田的死更加剧了亚利安娜·帕克的死已经引起的问题。你知道帕克将军来到公国了,对吗?”弗兰克点点头。杜威特松了口气,继续讲述,“你恰好在这里,我们对此感到很幸运,这使我不必坚持要求派一名我们的人参加调查。美国现在有个形象问题。对于一个想要在现代文明中担任领头人的国家,也是唯一的超级大国来说,我们在9·11事件中受到了重创。他们攻击了我们最强壮的部位,这里是我们觉得充满信心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园……”

  他向窗外看去,身影在夜晚降临后变得像镜面一样反光的落地窗户上若隐若现。

  “然后又发生了这件事……两个美国人被残杀,下手的地方就在这里,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之一,摩纳哥公国。可笑吧?不?这难道不是有点像一种重演吗?唯一更复杂的地方在于,我们现在又多了个心碎的父亲,他打算亲手采取一些行动。一个美国将军打算运用我们在别处打击的恐怖主义手段为自己伸张正义。你看,我们几乎又要面临一次国际惨败了……”

  “所以?”弗兰克不置可否地看着达尔海姆。

  “所以你必须抓住他,弗兰克。那个杀手。你必须得这样。在帕克之前,在当地的警察之前。如果需要的话,绕开当地的警察。美国政府希望这个案件的侦破成为美国的光荣和骄傲。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样,你都得脱掉你的埃利奥特·内斯外套,重新变成兰博。”

  弗兰克觉得,换了个场合,他和达尔海姆肯定能成为好朋友。他们相处的这段短暂时间已经使他们彼此都很有好感。

  “杜威特,你知道我会做到这个,但不是出于你说的那些原因。正面和反面,也许吧,不过我们俩掉进同一个口袋,这纯属偶然。我会抓住杀手的,你随便把它解释成是什么原因好了。不过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

  “别把你的想法安到我身上。”

  美国领事杜威特·达尔海姆没有说话。他要么是没听明白,要么是太明白了。不过这并不重要。他站起身,拉拉裤子。谈话结束。

  “好吧,弗兰克。我想我们已经开诚布公了。”

  弗兰克也站起来。他们俩借着晚春黄昏的微弱光线握了握手。太阳已经下落,天空变成浅蓝色。夜晚很快就要到来。充满声音和阴影中的杀手的夜晚。所有人都将摸索着走进自己的藏身之处。

  “不必送我了。我知道路。再见,弗兰克。祝你好运。”

  “这好运可不是个淑女呀,杜威特。她一路又踢又啐。”

  达尔海姆走向门,打开了它。他关上门的瞬间,弗兰克看到马尔科姆正站在走廊等他。

  弗兰克又变得独自一人。他决定再喝一瓶啤酒。他走进厨房拿了一瓶,走回客厅坐到客人刚坐过的椅子上。

  我们是同一枚硬币——是正面还是反面呢,杜威特?

  他放松下来,试图忘掉达尔海姆和他们的见面。外交,华沙和那堆法律杂烩。他喝了一小口啤酒,试着做一件很长时间没有做过的事。他管它叫“打开思路”。调查走到死胡同时,他总会一个人坐下来,试着放松思绪,让所有想法尽情涌出、搭配,就像自动完成一个拼图一样。他的目标在于让潜意识得到放松。以形象进行思维。有时,这会产生惊人的结果。他闭上眼睛。

  亚利安娜·帕克和约肯·威尔德。

  船撞进码头,桅杆微微歪向左边。

  他们俩躺在床上,脸皮被剥去,牙齿暴露着,表达着没有情绪的愤怒。

  收音机里的声音。

  鲜血一样殷红的书写。

  我杀……

  让-卢·维第埃。他瞪大的眼睛。

  哈瑞娅特的脸。

  不,不,不要在现在!

  收音机里的声音。

  音乐,桑塔那唱片的封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5

  艾伦·吉田。

  他的头靠在车窗边。

  浅色椅子上再次出现红色的字迹。

  男人、刀子、鲜血。

  录像带。

  黑衣人和艾伦·吉田。

  这两人离开后空房间的照片。

  录像。照片。录像。照片。录……

  突然,弗兰克·奥塔伯不自觉地抽搐一下,猛地从沙发上跳起。他的脑海中原来隐藏了这个微小的细节,它被当成一个不太重要的情况记录收藏了起来。

  他必须立刻赶到总部,验证自己的想法。也许只是一个印象而已,但是他得抓住这线希望。他这会儿真巴不得自己有一千个手指,可以死命地划无数个十字。

  弗兰克赶到诺台尔路的总部时,已经是下午很迟的时候。他从圣罗马公园一路步行到那里,一路上穿过街道上拥挤的人群,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心情焦躁不安。他追捕罪犯时,总有这种焦虑、兴奋,甚至疯狂的感觉,好像身体内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加快脚步。调查已经走到死胡同,他们的努力没有带来任何突破,而现在他突然又有了一点灵感。表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弗兰克等不及想潜下去,看看它究竟是一线真正的光明,还是仅仅是一个虚假的倒影。

  站岗的特工一言不发地放他进门。弗兰克爬上通往尼古拉斯·于勒的办公室的楼梯,一边想着他们谈论他的时候,是不是直呼他的名字,还是简单地管他叫“那个美国佬”。他走过走廊,来到办公室门口。他敲了敲门,把门推开。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在走廊呆立了一会儿,困惑不解,决定自己走进去。他焦急不安,巴不得马上能验证自己的假设是否正确。他在桌子边坐下,给尼斯的警察总监打了个电话。

  “弗罗本吗?”

  “是的,你是哪位?”

  “你好,弗罗本,我是弗兰克。”

  “噢,美国人。情况怎么样啊?”

  “怎么说呢?”

  “我看了报纸,真有那么糟吗?”

  “是的。当事情足够糟的时候,我们反而会松一口气,因为不会更糟了。”

  “那恭喜啦。我在这眼泪纷飞的时刻,能帮你什么忙吗?”

  “回答我两个问题就行。”

  “请讲。”

  “据你所知,在你们去那里拍照片之前,有人动过艾伦·吉田的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吗?比如偶然移动了什么东西?”

  “应该没有。发现罪行的女仆没有进屋。她一看到那些血就叫了保安,然后昏了过去。那个保安队长是个退役警察,你记得吧?他知道规矩。我们显然更没有动任何东西。我给你的照片完全是我们刚发现那房间时的样子。”

  “哦,弗罗本。请原谅,我应当对此毫不怀疑才是。”

  “有什么线索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如此。我必须复查一个细节,但是不一定有把握。只有一件事……”电话那头沉默了,弗罗本耐心地等着下文。

  “你记得在吉田的录像带收藏中,有密纹唱片吗?”

  “我能肯定地说没有。我能这么确定,原因是我一个参加调查的手下跟我提到过,那里有台密纹唱片播放机,收藏品里却只有CD。他对这一点感到很奇怪。”

  “太好了,弗罗本。这个消息对我太重要了!”

  “没什么。如果你需要,我随时愿意效劳。”

  “多谢,弗罗本。你真是个好朋友。”

  他挂上电话,思索了一分钟。现在是看看这个混蛋有没有露出一丝小小的破绽的时候了,这是案件开始以来的第一个机会。或者,就是他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他打开桌子抽屉。里面是吉田的本特利轿车里找到的那盘录像带的副本。他知道于勒把它和录音带一起放在那里。他把录像带拿出来,塞进播放机。然后他打开机器,按下播放键。

  屏幕上闪出彩条,那个过程又开始了。哪怕他活上100年,每天看到这录像一次,他都还会禁不住浑身哆嗦。他看着黑衣人挥舞匕首,觉得喉头堵了块东西,胃抽搐得发紧。他感到一阵愤怒,这愤怒只有在他亲手抓到凶手后才可能平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6

  到了,差不多到了……他忍不住想按下快进键,又担心这样会错过那个细节。录像终于播到他等待的那个地方。他暗暗发出一声欢呼。

  没错,没错,没错……

  他按了暂停。它非常不起眼,几乎看不出是什么,他有点担心它可能又是一个错误的线索。但是它明明确确出现在他眼前,他觉得值得试试看能否从中得到什么收获。这个细节微不足道,似乎没什么价值,但是这是目前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屏幕上的形象。杀手的动作凝固着,他正把匕首戳向艾伦·吉田。受害者正惊恐万状地瞪着他,手脚都被电线绑住,嘴被胶带封着。他脸上充满痛苦恐惧的表情。弗兰克觉得仿佛每次看这个录像,这个人就又死了一遍似的。不过鉴于他的那些恶行,其实这样的命运对他也算罪有应得。

  突然门开了,摩莱利走了进来。他发现弗兰克在屋里,便默默地站在门口。弗兰克发现他并不是感到意外,而是表现得有点尴尬。他对警长的不安感到抱歉。

  “摩莱利,你好。”他问候道,“我突然闯进来,真抱歉。不过我来的时候这里没人,我想立刻核实一件事情。”

  “不不,没关系。您要是想找警察总监于勒的话,他正在开会。在楼下的大会议室。头头们也都在那里。”

  弗兰克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要是这是一场关于调查工作的会议,他们应该通知他。

  他把这和杜威特·达尔海姆几乎是偷偷摸摸的来访做了个比较。公国当局显然是从另一种角度来看问题的。现在美国政府也介入了,他在这里的身份就不再只是出于私人关系、君子协定,而是一个官方身份。

  弗兰克耸了耸肩。他根本无意卷入外交关系。他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想抓住凶手,把他关进监狱,永远不让他再出来祸害人间。至于破案的荣誉归谁,让那些操心这种事的人决定好了。

  “我下楼去了,你来吗?”摩莱利从尴尬中回过神来问道。

  “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我知道他们给您打了两次电话,但是都占线。”

  这很有可能。当时他可能正在电话上和库柏长谈,然后达尔海姆来访时他又掐掉了手机。本来他用手机也不多。它几乎总是收在圣罗马公园的公寓里的抽屉中。

  弗兰克从桌边站起,收拾起照片,把录像带从机器里取出。他把它们塞进口袋。“我们可以下楼放这盘录像吗?”

  “没问题,那里有设备。”

  他们一起走出办公室,无言地沿着走廊走去,下了楼。弗兰克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们下了一层楼,沿着走廊走到右手最后一扇门。摩莱利停下来敲敲门。

  “请进。”里面有人回答。

  大大的房间刷成深浅交间的灰色。屋里有张长长的长方形桌子,几个人围坐在周围。尼古拉斯·于勒,克伦尼博士,保安局的局长隆塞勒,还有另外两个弗兰克不认识的人。

  他一进门,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他越发觉得古怪。仿佛他们在干什么偷偷摸摸的事似的。弗兰克想,这里是他们的国家,他们自然有权利尽情开会,有他没他都一样。然而这种不安的气氛令他生疑。于勒尴尬地把眼光投向别处,回避着他的眼睛,就像摩莱利几分钟之前做的一样。弗兰克断定必然出了什么事。他不在场的时候,他必定因为办案不力而遭到过苛责。

  隆塞勒第一个回过神来。他站起来,朝他走了几步。

  “你好,弗兰克。请坐吧。我们刚才做了个小小的总结。我想你还不认识阿兰·杜兰德吧?他是首席检察官,他亲自参与了这个案件的调查。”

  他指向的那个人身材不高,长着稀疏的金色卷发,小而凹陷的眼睛上戴着无框眼镜。他坐在桌子一头。他身穿一套雅致的灰色西装,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他自以为具备的威严气度。他轻轻点着头。

  “警长戈达特,他来自计算机犯罪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6

  杜兰德右首的那人点了点头。这是一个皮肤黝黑,长着黑色头发的年轻人。他可能业余时间不是夏天去海滨,就是冬天去晒肤中心。他的气质与其说是警察,毋宁说是雅皮。

  隆塞勒转向他刚才介绍过的那些人说:“这位是弗兰克·奥塔伯,联邦调查局特工。他参加公国警方对‘非人’案件的调查。”

  弗兰克紧挨着克伦尼博士,在桌子左边坐下,几乎与尼古拉斯面对面。他寻找对方的目光,但是后者回避了他。他死死盯着桌子下面的某点看着,好像有东西掉在那里似的。

  “好吧,”隆塞勒回到座位上,开口道,“我想可以继续开会了吧。弗兰克,我们正在听克伦尼博士的磁带分析报告。”

  轮到弗兰克微微点点头。克伦尼把椅子拉近桌子一点,打开面前的一叠卷宗。

  “我对磁带进行了比演播时更加详细的分析。但是我的结论还是大致和原来一样。这个人极其矛盾,我敢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典型。他的做法中有一些细节,和大多数连环杀人案犯的特点相同。比如说单一的作案领域。他只在公国作案。另外,他总是使用刀具,这使他得以与被害者有直接接触。而他剥皮的做法也可以被看成既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过度的杀戮欲望。通过毁坏尸体,案犯证明了他对所攻击的人的全盘控制力。而一次谋杀和另一次之间总有一定时间间隔,这也符合一般的惯例。所以,直到这里,一切都还很正常……”

  “但是?”杜兰德用与体格毫不相称的深沉嗓音问道。

  克伦尼停顿了一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弗兰克上次就注意过这个动作。克伦尼蛮有一套不断吸引别人注意力的技巧。他又戴好眼镜,冲杜兰德点了点头。

  “对。马上‘但是’就出现了。案犯有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以及超常的抽象能力。他的形象有时甚至是诗意的,如果不论其残忍的话。他对自己的定义‘是人而非人’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除了非常聪明之外,他想必还有非常深厚的文化背景。我觉得他甚至可能受过大学人文教育。这一点是与一般都来自下等阶层,没有多少教育或者文化背景的连环杀手截然不同的。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智商很低。而令我颇为疑惑的一点在于……”

  又停顿了一下。弗兰克注意到心理学家又重复了一遍摘眼镜,揉鼻梁的举动。杜兰德也擦了擦眼镜。

  一片掌声,克伦尼。好极了。我们都等不及下文了。去买副隐形眼镜戴吧,拜托!

  “谋杀者在谈话中表现出一种几乎被迫犯罪的心理。一般这种人的个人经历是这样的——一个压迫性的家庭,蛮横的家长,虐待、侮辱等等——都是很通常的。但是这是一种我们通常在人格分裂者身上会发现的态度,这种人仿佛同时是两个人。这就又让我们想起先前提到过的‘是人而非人’……”

  弗兰克觉得他扯的都是些废话。老生常谈。这样描述凶手的形象可能不失为有用,却决定不了什么。这家伙并不只是行动,他还会思考,他行动前总是思虑周全。而他的思想是罕见的。要是想抓住他,他们就得设法超出他的缜密思路。不过弗兰克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想引起麻烦。

  杜兰德打断了他。弗兰克不得不承认他还是颇有经验的。他知道如何控制这样的会议。

  “先生们,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外人。这里并不是在举行看看谁是最优秀的测验。所以请提出一切可能的问题,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或许我们就能得到启发。我先说。我们对于杀手和音乐的关系可以得出什么结论?”

  克伦尼耸了耸肩。

  “这也没有定论。还是‘是人而非人’的老问题。他显然对音乐有激情。他可能很懂音乐,也非常爱音乐。这想必像是一个巨大的避难所,一种精神上的退隐地。但是事实是他把它当成线索使用,用来表明他的下一个受害者。这是一种毁灭音乐的方式,一个挑战我们的武器。他觉得超乎我们之上,哪怕这是以自卑和沮丧为基础的自大。明白了吗?‘是人而非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7

  于勒举起手。

  “请说吧,警察总监。”

  “他总是对受害者的固定身体部位加以切割,你觉得除了心理动机之外,还有什么实际的目的吗?我想问的是,这些不幸的人的头皮对他而言有什么作用呢?他需要它们做什么?”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一遍遍自问过这个问题。现在终于有人把它大声地问出来了。沉默意味着大家都没有找到答案。

  “我像大家一样,只能作出猜测。现在任何猜测都不妨说出来听听。”

  “有没有可能他非常丑陋,想寻求报复?”摩莱利问道。

  “有可能。不过请记住,要是他外表难看,或者非常丑恶,那么必定也引人注目。人们总会对丑陋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丑陋经常和邪恶一并出现。要是有个像佛兰肯斯坦玛丽·雪莱同名经典科幻小说主人公,为一丑陋的生物怪人。一样的人四处游荡,那么肯定会有人来报告。像那样的人不容易被忽略。”

  “不过这值得考虑。”杜兰德用低沉的嗓音打断道。

  “当然。很不幸,现在没有什么定论可言。”

  “谢谢你,克伦尼博士。”

  隆塞勒终止了这个话题,转向警长戈达特,后者一直沉默地听别人发言。

  “轮到你发言了,警长。”

  戈达特眼睛闪烁着火花,富有激情地谈起了自己的专题。

  “关于‘未登陆’的那些电话为什么能自动接进电台,我们检查了一切可能的途径,”戈达特看着他。弗兰克忍不住微笑起来。戈达特是个电脑狂。“未登陆”这个说法在美国很通用,但是在摩纳哥却是个陌生的名词。“我们采用了一种新的手机检测系统,也就是所谓的‘DCS1000’系统。要是电话通过它打进来,就一定会被检测出……”

  弗兰克在华盛顿时听说过这个系统,当时它尚在试验阶段。他还不知道它已经付诸使用了。不过,他有很多事情都错过了。戈达特继续报告。

  “如果打来的是固定电话,我们会直接利用电台的计算机加以检测,它直接控制转接台。我们可以搜索出信号是来自电话公司的交换台,还是直接或者间接地通过网络打来……”他顿了一顿,等待回应,但是效果没有克伦尼那么好。“你们知道,要是有合适的软件和一定的技巧,就可以通过互联网打电话而不留痕迹。至少,要是你玩电脑是个高手,就能做到这点。所以,我们利用了一名电脑黑客的帮助,他相当于一名双重间谍。现在他是帮助我们对付别的黑客的业余顾问。他有时为警察工作,报酬是我们对他以前的出轨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有很多惊人的技术可以买来,进行我们这样的搜寻。这次,我们不会再让他溜掉了……”

  戈达特的报告比克伦尼的短了许多,部分原因是他没有那么多东西好发言。不明来历的电话的秘密像是这个部门的一个污点似的。大家都恨不能全力以赴,将它洗掉。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杜兰德环顾他们。

  于勒仿佛已经从先前的尴尬中恢复,重新变得精干而专注。

  “我们将对受害者的私生活展开调查,不过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时,我们还必须继续监视蒙特卡洛广播电台。要是那家伙再打电话来,又给我们留下一条线索,我们就会追查到底。我们有专门的便衣队,里面有男有女,他们将监控这片地域。另外,还有一队配备夜视系统的狙击手随时待命。我们还联系了音乐专家,如果又出现音乐线索的话,他们将会帮助我们破译信息。一旦信息被破译,我们就会对一切可能的受害者加以保护。我们希望杀手会露出一点马脚,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是滴水不漏。”

  杜兰德逐个打量着他们。弗兰克终于发现他的眼光松散,他的男中音并没有特别针对哪个人。

  “先生们,我无须提醒你们,避免任何进一步错误是多么必要。这不仅是一个警察调查,它的意义已经不止于此。我们必须尽快抓住这个人,否则媒体将把我们攻击得体无完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8

  还有内务部呢,甚至是亲王本人。弗兰克想。

  “有什么情况,随时要向我汇报。再见,先生们,我的希望全在你们身上。”

  杜兰德站起身来,大家都跟着起立。首席检查官走出了门,隆塞勒紧随其后,可能是利用这个机会拉拉关系。摩莱利等到他们两人都走开一段距离,才跟在后面走了出去,临走时用带有支持意味的眼神看了于勒一眼。

  克伦尼博士仍旧站在桌边收拾东西。

  “要是需要我到电台,就打我的电话。”

  “那将是很大的帮助啊,博士。”于勒回答。

  “那下回见。”

  克伦尼也走了。弗兰克和于勒单独留下。警察总监对他们刚刚坐过的桌子挥了挥手道:

  “你知道,这不是我决定的。”

  “我当然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题嘛。”弗兰克想起了帕克。他至今还没有和于勒提到将军和瑞安·摩斯,对此他感到有点愧意。

  “要是你愿意来我办公室的话,我有东西给你。”

  “是什么?”

  “一把枪,格洛克20。你知道这种枪的吧。”

  枪?弗兰克觉得他再也不需要枪了。“没必要吧。”

  “我希望是这样,但是现在我们应当做好一切准备。”

  弗兰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用手摸了摸脸,上面已经长出一片深色的胡子茬。于勒看出他有点心不在焉。

  “怎么了,弗兰克?”

  “尼古拉斯,我想我发现了点线索。”

  “什么意思?”

  弗兰克绕回去拿起他进门后就放在桌子上的信封和录像带。

  “我带来了这个,但是最后我决定先不和大家提起它,因为这非常微不足道,我们在公开之前,最好先确定一下。你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有件事情总是想不起来。我应该能记得它,但是就是抓不住那念头。我终于明白它是什么了。那是弗罗本带来的艾伦·吉田的房间的照片和录像之间的一个小差别。”

  “什么?”

  “你看这个柜子,”弗兰克指着信封中取出的一张照片,把它递给于勒。“沙发后面的这个音响柜。你看到上面有什么了吗?”

  “空无一物。”

  “正是如此。现在,再来看看这个……”

  弗兰克拿起录像带,塞进桌子前面的一台带录像机的电视。录像带还停留在他暂停时的那点上。他再次把图像暂停,用手指点着上面。

  “看这里,还是同一个柜子。上面有一个唱片封套。这是一张密纹唱片。吉田的房间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弗罗本已经帮我确定了这点。一张也没有。照片里也没有这张唱片。这意味着杀手出于对音乐的热爱,忍不住从家里随身带来了这张唱片,供新的犯罪时使用。录像复制得太仓促,这唱片不在焦点上,但是我确信要是我们对录像原件进行检查,要是有合适的设备,我们就能辨认出它是什么唱片。他没有把它留在那里,说明它有特殊的意义。对他意味非凡,或者别有用途。这可能不算什么新突破,但是这是我们对于杀手所掌握的第一个不经他本人泄露的情况。它微不足道,但也可能是他所露的第一个马脚……”

  长久的沉默。还是弗兰克先开了口。

  “我们可以不声张地检查一下原录像带吗?”他问于勒。

  “不能在公国里。让我想想……吉罗姆,梅尔西耶的儿子。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开了家小制作公司,制作录像带之类。他刚起步,不过我知道他很擅长这块领域。我可以联系上他。”

  “他可以信任吗?”

  “他是个好青年。他是斯坦芬尼最好的朋友。如果我要求他的话,他不会泄露消息的。”

  “很好。我想值得检查一下盒带。不过我们得谨慎。”

  “我同意。正如你所说,这线索虽小,却是我们唯一拥有的。”

  他们交流了一下目光,无声胜有声。他们终于站到了硬币的同一面,装在一个口袋里了。生活对他们俩都有点残酷,但是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振作,挺了过来。直到刚才,他们都还无力地任凭事件的摆布。现在,多亏一个偶然的发现,灰色的房间里浮现出一丝希望的色彩,尽管这线索本身仍旧琢磨不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8

  劳伦特·贝顿关上电动剃须刀,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尽管他迟迟才起床,睡眠并未抹去前晚放浪的痕迹。他黎明时分才回到家,喝得烂醉,一头栽到床上,顿时人事不省。现在,尽管冲了一个长长的淋浴,又剃了胡子,他仍旧有黑眼圈,以及长时间没有接触阳光的人特有的苍白。浴室的日光灯无情地照出他不健康的脸色。

  天哪,我看起来真像是死了。

  他拿起须后水,喷了不少在脸上。水喷得太多,酒精刺痛嘴唇。他梳了梳干枯的头发,在腋下喷了点除味剂。他觉得这样一来,就做好了准备,又能继续狂欢一夜。

  他的衣服胡乱摊在床上。他从前有个管家会来帮他收拾房间,把东西摆回原处,再任他胡堆乱放。可现在他雇不起管家。连房租都已经拖欠了4个月,没被扫地出门就已经是个奇迹。

  这几个月以来,事情真是糟透了。他昨晚甚至在赌场输了一大笔钱。最糟糕的是,这钱并不是他的。这是他从毕加罗那里又一次要来的预付薪水。电台经理抱怨了一阵,最后还是打开钱包,不甘不愿地签了张支票。他把支票推给他,警告说这是最后一次。

  这钱足以填补不少关键的缺口。比如尼斯这套发臭的、连蟑螂也不愿来的两间房间的房租。此外,他第三期付款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支付贷款,所以农业信贷银行已经取消了他的汽车赎回权。去他们的吧。那个该死的银行经理普罗莫比先生在他去抱怨的时候,像对待人渣一样对待他。还逼着他退回了信用卡和支票本。

  可这些甚至还不是他的主要问题。要是就好了。他欠那个混蛋毛瑞斯一大笔欧元,这债是他们还用法郎时就欠下的。他设法支付了几期还款,但是那个杂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大家都知道那些不还他钱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关于这些人的可怕故事到处流传。它们可能仅仅是谣言,但是劳伦特并不存什么侥幸心理。

  他在床边坐下,用手指挠着头发。他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到处让他厌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住在阿瑞安的这个垃圾场。毛瑞斯已经收走了他在阿克罗波力斯那套漂亮的公寓,用来补偿他的一部分债务。但是利息日积月累,飞快地又变成一大笔钱,为此他很快又要来夺走他剩下的一切东西了。

  他胡乱套上长裤和一件干净一点的衬衫。他从床底下捡起昨天丢在那里的袜子。他根本不知道它们怎么到了那里,也记不得自己昨天晚上怎么脱的衣服。衣柜上有面镜子,里面映出的人比这房间也好不到哪里去。

  40岁。混成这样。要是他不来一点变化,改变这种状况,很快他就会沦落成个乞丐了。连刀片都买不起。当然,要是毛瑞斯帮他一把,就不必烦恼这个了……

  但是,他昨晚感觉到运气的来临。皮埃罗给了他一些数字,而皮埃罗的数字一贯是幸运的。多亏了“小雨人”,他不止一次心满意足地走出赌场。很快这些钱又被他挥霍一空,就像所有那些不义之财一样。

  他找到赌场附近专门恭候他这样的人光临的一个家伙,把毕加罗的支票兑成现金。他付了一大笔所谓的佣金。不过,当他满怀希望地走回赌场时,他根本不知道只是又铺就了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一场灾难。一次也没有赢过。收钱的人一批接一批无情地收走他的赌注,脸上挂着收钱人麻木不仁的表情。骰子一转,小球一出发,那个混蛋就伸手把他先前赢得的钱一并收走。他觉得一切都灰飞烟灭。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哪怕把钱丢到壁炉里烧掉也比这样好啊。当然,现在他连壁炉也没有。毛瑞斯或者别的类似的人现在正享用着他的壁炉呢。去他妈的。

  他从床边站起,打开歪歪扭扭放在类似桌子的东西上的计算机。这是一台他自己组装的计算机,运转速度非常快。奔腾Ⅳ1.6G处理器,1G的内存和两块各30G的硬盘。至少他还有这个。要是没有电脑,他才真活不下去了。里面存着他的笔记,他的节目计划,还有他心情忧郁时写下的东西。那些时候似乎总是清醒的。还可以上网,从他被囚禁的监狱里获得虚拟的逃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29

  他打开电脑,看到自己有封邮件。它不知来自谁,是以富有韵味的老式字体打出的:要钱吗?城里的有钱舅舅。

  他纳闷是哪个笨蛋开这个拙劣的玩笑。大概是哪个知道他窘境的朋友吧。谁呢?让-卢吗?毕加罗吗?台里的哪个人吗?

  谁是这个“有钱舅舅”呢?有那么一会儿,他竟然想到了那个美国人,调查谋杀案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他的眼睛盯着你看时,比那个打进来电话的声音还要令人不寒而栗。没准他想借此给他施加压力。不过他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他要不就是把你摔到墙上,暴打你一顿,直到你偃旗息鼓。

  他回忆起整个事件。那些电话对让-卢来说真是天上掉下馅饼。他现在比披头士还要红。虽然这些电话让他感到痛苦,不过等最后他们抓住凶手以后,他就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了。这个男孩正在走红啊。而他,劳伦特,只能仰头看着他日日高升。想想吧,是他把让-卢介绍进电台的,几年以前,他在赌场广场的巴黎咖啡馆前第一次遇见他。他目睹了后来让他赚到博索莱依的豪宅的那则逸事。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帮那个老家伙救下她的杂种狗,就像是买了一张中奖彩票一样。

  他的命总是这样,只能观望别人走运。他总是看着别人被好运击中,而这运气要是偏离一丁点轨道,没准就能砸中他了。

  他上去和这位长着黑头发、绿眼睛的救狗男孩搭话,后者突然成了注意焦点,不安地回避众人的目光。因果相联,劳伦特被让-卢与人沟通的方式触动,他能同时让人觉得他既随和,又关注你。他叫不上来这是什么能力,但是相信它能打动任何与他交谈的人。尤其是像他自己这样的人。

  毕加罗并不是傻瓜。劳伦特一把男孩当做“声音”的主持候选人推荐给他,他就明白了这男孩的价值。这个节目劳伦特已经策划很久了。他看到老家伙的眼睛充满兴趣地亮了起来。让-卢对电台一无所知,所以他可以成为合适而廉价的候选人。一个理想的入门者。这样可以一箭双雕,一个几乎不用花费多少的新主持人。两个礼拜的录音训练之后,让-卢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声音”终于开播。它一帆风顺,越来越受欢迎。听众喜欢这个男孩。他们喜欢他说话和沟通的方式,他的风格充满想象,离奇古怪,充满了简单易懂的大胆比喻。

  甚至杀手也喜欢。劳伦特妒忌地想。

  无意中,那则关于两个在海上迷失的男孩获救的消息把“声音”变成了一个现在这样的关心社会事务的节目。它成了电台和公国的光荣和骄傲。也成了令苍蝇般的赞助商嗡嗡追赶个不停的节目。

  主持人成为了他一手策划的节目的明星。关于这个节目,他越来越没有话语权,日益被推到一边。

  “滚开吧,你们所有的人。事情会改变的。它必须改变。”他自言自语道。

  他打印了关于夜间节目的笔记,惠普打印机吐出纸张。他们会改变对他的看法的。他们所有人都会,尤其是芭芭拉。

  他又想起了她红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的样子。他们曾经同居过,分手后他就日益走上下坡路,直到一切都濒临毁灭。她试图和他并肩作战,但是和有赌瘾的人很难坚持下去。一段漫长的反复之后,她坚决离开了他,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比过他生命中的另外四个女人:方块、红桃、黑桃和梅花。

  他离开摇晃的椅子,把打印出的纸张塞进文件夹。他从当衣架使用的扶手椅上拿起件外套,出了门。外面的环境和公寓里一样不堪入目。他叹着气关上门。电梯坏了。大楼经理又多了项美德。他在昏暗的黄色灯光中走下楼梯,手蹭在米色墙纸上。像他一样,这墙纸如今也已破败不堪。

  他走进大厅,推开前门。门上的玻璃安在生锈铁框里,用油漆开裂的干橡胶固定。这与蓝色海岸或者让-卢那可爱的别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门外的房子已经投入夜的阴影,这种浓密的蓝色只有夏天的日落才会带来,宛如对太阳的回忆。它甚至给这片难看的地段添加了一丝人性的色彩。阿瑞安不是海滨散步大道或者阿克罗波力斯。海洋的气息从未抵达这个地区,即使它真的来到,也必定掺杂着垃圾的刺鼻恶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0

  他不得不走过三个街区才能到达通往公国的汽车站。这样也好。走路对他的健康有益,能帮他清醒头脑。该死的普罗莫比和他的银行。

  瓦迪姆从大楼角落的阴影中突然现身。他行动非常敏捷,劳伦特几乎没看到他走过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发现自己被拎离地面。他被按在墙边,有只胳膊顶在他喉咙口,对方充满大蒜和口臭的气息扑上他的脸。

  “好哇,劳伦特?有了点钱怎么就不想起你的老朋友?”

  “你说什么呀……你知道……我……”

  胳膊死命抵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

  “少废话。你昨晚在蒙顿花掉了一大笔钞票。你忘了你花的钱其实属于毛瑞斯了,对吗?”

  瓦迪姆·罗梅是他的恶霸,给他造麻烦的人,他的收税官。毛瑞斯肥胖臃肿,不大会扭过哪个人的胳膊,让他痛得直掉眼泪,或者把他们压在墙上,直到他们感到粗糙的墙面擦过皮肤,留下深深的疤痕。不过瓦迪姆这个混蛋却擅长这些。还有那个昨晚在赌场门口帮他兑现支票的混蛋。他肯定告了密,但愿他不得好死。劳伦特希望他从瓦迪姆那里得到的对待不比他刚才得到的好多少。

  “我……”

  “去你的,你这垃圾。你永远不会明白我和毛瑞斯的特点,比如说我们什么时候会失去耐心。该是提醒你恢复记忆的时候了。”

  肚子上挨了一拳,令他几乎窒息。他干呕着,胃酸涌到嘴里。他的腿瘫软着。瓦迪姆毫不费力地拎着他,用铁拳抓住他的衣领。他看到这恶棍的右拳举起,意识到脸上马上要挨一拳,而且这拳力量之大,会让他的脑袋狠狠撞到后面的墙壁上。他闭上眼睛,半死过去,等着拳头砸下。

  但是这一拳没有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一个一头浅棕色短发、高大强壮的男人从瓦迪姆后面出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狠狠举到空中。

  疼痛和惊讶使瓦迪姆松开了手。

  “他妈的这算……”

  男人松开瓦迪姆的头发,这混蛋后退一步,以看清新来的人。他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后者的衬衫因肌肉而鼓起,脸上毫无惧意,想必远不像劳伦特那瘦弱无力的身体那样好对付。特别是他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他只是来问路。

  “好哇,看来你的援兵到了嘛。”瓦迪姆虚张声势地叫着。

  他试图用原先为劳伦特准备的拳头对付面前的男人。后者闪电般回应,头一扭就躲过了攻击,一步向前,猛地撞向瓦迪姆的肩膀。他用胳膊夹住他的肩膀,用尽全力压了下去。

  劳伦特听到骨头喀嚓一声断了,不由胆战心惊。瓦迪姆嚎叫着弯下腰,抓着断掉的胳膊。男人后退一步,转了半个身,猛力踢在瓦迪姆的脸上,鲜血从他嘴里涌出。瓦迪姆倒在地上,顿时不省人事。

  劳伦特担心他可能死了。不,不知名的救星看起来非常老练,应当不会手下没分寸弄出人命。他是那些想杀人才杀人的人。他咳嗽起来,弯腰按住胃部,苦胆汁从嘴里沁出。

  “看来我到得正是时候,劳伦特·贝顿先生,对吗?”救了他一命的人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用法语说道。他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劳伦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确信自己以前没见过这个人。但是这家伙不但把他从瓦迪姆的拳头下救出,还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什么人?

  “你说英语吗?”

  劳伦特点了点头。对方宽慰地松了口气,说起了美国口音的英语。

  “谢天谢地。我不怎么会说法语。你肯定听出来了。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决这个……”他朝瓦迪姆瘫软在地上的身体挥了挥手,“这个……我想可以说是……尴尬的局面,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劳伦特再次沉默地点点头。

  “贝顿先生,你要么是没有看邮件,要么是不相信‘有钱的舅舅’。我有个提议。”

  劳伦特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现在他终于知道邮件是从哪里来的了。他肯定还会继续收到邮件。这人不会是因为见义勇为,才帮他踢翻瓦迪姆,救他出窘境。

  “我叫瑞安·摩斯,我是美国人。我有一个提议。对你来讲这是非常、非常有利的,我指的是经济方面。”

  劳伦特愕然地盯着他。他非常喜欢那句“非常、非常有利”。他的胃突然不疼了。他站直身体,做了下深呼吸。他感觉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男人四处打量了一会儿。他并没有表现出对劳伦特的住地的厌恶之情。他仔细看了看那幢建筑。

  “我的房间是在那幢大楼里,不过我想你并不是来买它的吧?”

  “不,不过要是我们达成一个协议,你就可以买下它了,要是你愿意的话。”

  劳伦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飞快地转着大脑。他对于此人是谁,要做什么实在毫无所知。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哦,对了,瑞安·摩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过摩斯马上要告诉他了,还会出一个价钱。

  显然是笔大价钱。

  劳伦特看了看瘫软在地一动不动的瓦迪姆。死猪的鼻子和嘴都裂开了,嘴前面的地面上已经聚了一摊血。这个时候,对于任何把他从瓦迪姆这样的人那里救出,并且和他谈到钱,尤其是一大笔钱的人,他都愿意肝脑涂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0

第六个狂欢节

  男人在远离尘嚣的小屋听音乐。

  舒伯特第五交响曲的小步舞曲在空中回旋。男人关在金属小室里,沉浸在弦乐琶音中,想象着音乐家们不断移动的胳膊,以及他们全神贯注演奏乐曲的神情。想象在脑海里驰骋,宛如电影银幕上穿越宇宙和时空的镜头。突然,他不再拘束在他的秘密空间,而是身处在一个巨大房间,墙上天花板上都是壁画,无数悬挂在枝形吊灯上的蜡烛把它们照亮。他的目光滑向右边,一幅景象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他拉住一个走到他身边的女人的手,他们和着扣人心弦的舞曲节奏,跳起有着优雅的转圈,停顿和鞠躬的舞蹈。他们舞步娴熟,跳得宛如葡萄酒一样柔滑。女人难以抵御他那足以创造世界或毁灭世界的凝视。时不时,她转过遮盖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观众席,不相信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站在舞厅一边看着他们的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仰慕和妒忌。

  他知道今晚她将属于他。在幽暗的房间里,一只蜡烛摇曳不定的光线中,满是蕾丝和缎带的巨大流苏床上,他看着她褪去层层叠叠的丝袍,露出玫瑰蓓蕾一样的身体。国王的权利。

  不过现在还暂且顾不上这些。现在他们正尽情舞蹈,珠联璧合。更美好的时候还在后头……

  你在吗,维波?

  这声音像往日一样焦虑地传来。他闭着双眼创造出的意象突然被毁掉,像燃烧的电影胶片一样支离破碎。

  该回头了。回到另一个人身边,回到责任和义务中。刚才只是短暂的休憩,它像春天的雪花一样迅速融化殆尽。这里从来不曾有过供梦想的空间,将来也不会有。他们也许曾经梦想过一次,在他们尚且住在山里的大房子里时,那次他们试图逃离那个人梦魇般的缠绕。他像对成年男人一样苛求他们,而他们只想做孩子。他们只想自由成长,不想忍受清规戒律。但是即便那次,有一个声音也轻而易举打破了他们可能创造出的任何梦想。

  “是的,我在这里,帕索。”

  “你在做什么呢?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我只是在思考……”

  男人没有关掉音乐,任它成为可怜梦境的最后一丝残余。他,或者他们,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和美女共舞。他站起身,走进另一间屋子,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正躺在水晶棺里。

  他打开灯。透明棺材一角映出他的身影。他一改变位置,这个倒影就消失,又变成另一个倒影。但是它们全都是一回事。可怜的小小梦境。他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又一个幻象被打破,又一面魔镜在他脚下摔成碎片。

  他走向透明柜中的赤裸身体,打量他颜色近似旧羊皮纸的干枯四肢。他仔细从脚部一直打量到头部,那里覆盖着不久以前还属于另一个男人的面皮。

  他心里一沉。

  事物有始必有终。面具已经显露出腐败的初步迹象。头发变得稻草一样干枯、无光泽。皮肤发黄、收缩。尽管他小心照料,但是没过多久,它就会变得和它下面的脸一样腐坏。他饱含柔情看着尸体,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温情。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不甘屈服地扬起下巴。

  命运并非难以逃脱。你并非只能观看时间和事件流过眼前。他可以改变,也必须改变永恒的不公,他可以捍卫那些有缺憾的事物,命运将它们公然派送给人类的悲惨生命。命运随心所欲,看也不看,丝毫不介意它将毁灭一个生命,或者将之逼入永远的黑暗。

  隐藏意味着黑暗。黑暗意味着黑夜。黑夜意味着狩猎必须继续。

  男人微笑了。可怜的、固执的猎犬们啊。它们龇牙咧嘴以掩饰心中的恐慌。夜盲的眼睛在阴暗、黑暗和夜晚中寻找那猎物变来的猎手来自何处。

  他是人而非人。他是国王。国王不接受提问,只做回答。国王没有疑问,只有确定。他把疑问留给所有提问的别人。

  生命的气息来自夏天的电车,里面挤满了人,满是腋下、手心传来的气味。它来自食品和猫尿味,它们在小巷里突然浓烈地扑向你。它来自生锈和腐蚀金属的盐水的味道,来自消毒药水和刺鼻的火药味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1

  就在那里,在对死亡的等待中,两个永远的问题萦绕不去:“何时?”“何地?”

  何时会出现最后一脉呼吸,它被动物一样的喘息维持着,被紧闭的牙关挽留着,因为接下来将再也不会有下一口呼吸?何时,在白天或者夜晚,逐渐停止的时钟会走到最后一秒,再也不会有下一秒,其余的时间就留给世界,任它朝别的方向,沿着别的道路发展?何处,在哪张床上,哪个车座,哪个电梯,长椅,沙滩,扶手椅,在哪个旅馆房间,心脏会突然感到锐痛,没完没了地,好奇地、徒劳地等待下一次搏击,而一次和一次之间的间歇变得越来越长,直到变成永久?有时,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至瞬间就成为永远的安息,但它不是答案。因为在那个盲目的瞬间,时间短暂得不容它被理解,有时甚至来不及感觉到它。

  男人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他已经做过了,只要有需要,他还将再次去做。外面有很多面具,它们佩戴在不配这些或者任何相貌的人脸上。

  怎么了,维波?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男人微笑着,闪烁着眼睛劝慰他。

  “没事,帕索,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只是在欣赏你的英俊。你很快还会变得更英俊。”

  噢,不,别告诉我这个!

  男人温柔地掩饰着真实想法。

  “别说话,你千万不能提到它。这是一个秘密,记得吗?”

  哦,这是个秘密吗?那我们只能在满月的时候谈到它……

  男人对于儿时的游戏微笑起来。只有那几分钟里,那个人不会来打碎他们唯一可做的游戏:想象。

  “没错,帕索。满月快要来了,很快……”

  男人转身朝门口走去。另一间房间里的音乐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仿佛音乐的自然延续。

  你在哪,维波?

  “我马上回来,帕索。”

  他转身看看躺在水晶棺里的男孩。

  “首先,我得去打个电话……”

  像每天晚上一样,他们散坐在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等待。这个事件的进展已经引起了巨大反响,晚上大楼里总是聚集了有平时3倍多的人。

  警长戈达特带着两个人也加盟进来。他们安装了一个连上互联网的计算机站,它比电台的计算机强大、先进得多。他旁边还有个年轻的男孩,大约25岁上下,看起来很聪明,浅棕色头发剪得短短的,染出金色条纹,右鼻孔上穿了个鼻环。他忙着摆弄一大叠软盘和光盘,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弗兰克正好坐在他后面,被他的双手弄得眼花缭乱。男孩名叫阿兰·图鲁斯,但是黑客们都叫“皮考”。他听人介绍了弗兰克的身份后,微笑起来,眼中闪出顽皮火花。

  “哦,是联邦调查局的呀?”他问,“我进去过一次。嗯,实际上不止一次。过去比较容易,现在他们也变聪明了。你知道他们有没有雇黑客帮忙吗?”

  弗兰克无言以对,不过男孩显然并不指望他回答。他转过身,在计算机前坐下。他飞速地敲打键盘,一边解释自己的工作。

  “首先,我要建立一个防火墙来保护系统。要是有人试图闯进来,我就会知道。一般我们都是阻止来自外部的袭击,不过今天正好相反,我们打算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查出是谁在攻击。我安装了一个我自己开发的程序。它可以让我们锁住信号,追踪回去。它有点像木马程序。”

  “什么是木马程序?”弗兰克问。

  “我们指的是一种隐蔽的连接,它以别的形象为掩护,比如说一种病毒。所以,我也安装了一个杀病毒软件。我不希望在拦截这个信号的时候,它反过来……”

  他停下来,剥了颗糖果放到嘴里。弗兰克注意到男孩确信自己能够拦截信号。他想必非常自信。再次地,他的态度完全符合计算机海盗的哲学。傲慢和讽刺心理促使他们千方百计地行动,未必是为了犯罪,或许仅仅是为了表明他们能够摆脱任何监控,或者任何试图阻挡他们的防火墙。他们认为自己是当代罗宾汉,只不过不是持弓箭而是挥舞鼠标和键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2

  “正如我刚才说的,”皮考一边继续解释,一边拼命嚼糖果,糖粘在他的牙齿和牙龈上。“我不想他们随信号发来病毒。否则,我们就会丢掉信号,没办法用我们的计算机跟踪它。真正出色的病毒足以毁掉一张硬盘。要是那家伙能做到这个,那他的确是个高手。不过不管他发来的病毒是什么,反正都不会是好东西。”

  直到这时,毕加罗一直安静地坐在计算机后面。他突然问了个问题,“你觉得你的朋友中会不会有哪个趁乱捉弄我们呢?”

  弗兰克瞪了他一眼,但是电台经理浑然无觉。皮考转过椅子,盯着他的脸看,对于他对计算机的茫然无知感到震惊。

  “我们是黑客,不是罪犯。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这家伙并不只是闯到不属于他的地方晃晃,留下一张搞笑照片什么的就离开。这个家伙杀人,是个谋杀者。真正的黑客决不会做这类事情。”

  “好了,继续干吧。”弗兰克把手搁到他肩上表示信任,以及为毕加罗的话道歉。“我想这里的人都没资格教训你。”他转向毕加罗,后者已经站起来走到他们旁边。“我们没什么事可做了,不如去看看让-卢来了没有吧。”

  他其实是想叫这家伙滚出去,让他们自在地干活。没有他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但是他忍住了没表示出来。他们需要电台的合作,他不希望把关系搞僵。气氛本来已经够紧张了。

  “好吧。”

  经理狐疑地看了一眼计算机和皮考,后者已经忘掉周遭的一切。他因为这场新的挑战激动万分,手指再次在键盘上飞舞。他们离开工作站,走向拉吉尔的桌子,这时让-卢和劳伦特正好进门。

  弗兰克发觉主持人比早晨看起来精神了一点,但是眼里还是藏着难以掩饰的阴影。弗兰克理解这种阴影。等这一切都过去以后,他得好好沐浴一阵阳光,才能消除它。

  “你们好,孩子们。一切就绪了吗?”

  劳伦特替他们俩回答。

  “是的,大纲已经写好了。最难的部分是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保证节目继续下去。除了那些电话之外,我们还要继续接听普通的来电。这里情况怎样?”

  门又开了,于勒出现在那里,像一幅被框住的模糊照片。弗兰克觉得于勒看起来比原先老了10岁。

  “哦,你们在这里。大家晚上好。弗兰克,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让-卢,劳伦特和毕加罗微微避到一边,让弗兰克和警察总监不受干扰地说话。

  “什么事?”

  两人走到另一面墙边,站在交换台前面的两块大玻璃前,里面有卫星连接器和各种设备,以防万一断电,转发器没法正常工作。

  “一切都准备就绪。紧急小组随时等待电话通知。警察局有10个人待命。他们可以飞快赶到任何地方。到处都安排了便衣。都是些普通人,有遛狗的,推婴儿车的,等等。整个城市都在控制之中。只要需要,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兵遣将。如果受害者在这里的话,我指的是蒙特卡洛。为了防止非人先生决定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受害者,我们已经警告了海岸地区所有的警察力量。我们现在只有设法比我们的这个朋友更聪明一点。否则,我们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以及依赖皮埃罗的帮助,上帝如此不公地对待他……”弗兰克指指和摩莱利一起进来的两个人。

  皮埃罗和他的妈妈走近他们。女人抓着孩子的手,好像抓住一个救生圈似的。这仿佛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想从她纯洁的儿子那里求得保护,后者正在享受着这个难得的时刻,平时他总是被排斥在外,现在却正好相反。

  他,皮埃罗,是唯一知道房间里的音乐的人。他喜欢上次的事情,所有大人都激动不安地守在他身边,等他告诉他们磁带是否在房间里,等他去把它取来。他喜欢每天晚上都能够和让-卢一起呆在电台,从大玻璃窗后观察他,等待那个邪恶的人打来电话,而不是呆在家里,只能从收音机里收听节目。他喜欢这个游戏,尽管他明白这并不是一个游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2

  有时他晚上会梦见这事。他庆幸自己不是一个人睡一间房间,而是在大床上睡在妈妈身边。他们醒来,都很害怕,无法再次入睡,直到粉红色的黎明光线穿过百叶窗。

  皮埃罗摆脱妈妈的手,跑向让-卢,他的偶像和最好的朋友。主持人揉揉他的头发。

  “嗨,帅哥。你怎么样啊?”

  “我很好,让-卢。你知道吗?明天我说不定能坐警车!”

  “太棒啦,那你不也成了个警察了吗?”

  “是啊,一个荣誉警察。”

  听到皮埃罗不知所以然地用新学的词汇,让-卢微笑起来,亲切地搂住孩子。他把孩子的脸贴在自己胸口,更加用力地揉揉他的头发。

  “瞧啊,我们的荣誉警察,他与劲敌展开一场殊死肉搏战……”他突然呵起皮埃罗的痒痒,孩子格格笑着挣扎开去。他们一起朝控制室走去,劳伦特和毕加罗紧随其后。

  弗兰克、于勒和皮埃罗的妈妈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幕。女人看到让-卢和她儿子之间默契的友情,脸上浮现惊喜的笑容。她从口袋里掏出条手绢,按在鼻子上。弗兰克注意到这手绢是新洗的,烫得平平整整。而且这女人的衣服尽管都很廉价,却都非常洁净。

  “夫人,我们对您的耐心不胜感激!”

  “我?我的耐心?可是我才要感谢你们为我的儿子做的这一切呢。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要不是因为这件可怕的案件,我都要快活死了……”

  于勒用平静的语调安慰她。

  “别担心,夫人。很快这事就会过去,那将全是皮埃罗的功劳。我们对他的能力很有信心。您的儿子很快就要成为一个英雄了。”

  女人慢慢朝大厅走去,肩膀微微驼着,迈着怯弱的脚步。只剩弗兰克和于勒了。

  “声音”主题曲沿着走廊传来,节目开始。不过今晚的节目进行得不咸不淡,让-卢和其他人显然都有所感觉。空中充斥着紧张的电流,但是它并没有传入节目。电话开始打来,不过都是些普通电话,拉吉尔不用警察帮助就事先把它们过滤了一遍。所有电话都被要求不要提到杀手。要是有人不遵守,让-卢就会机智地把话题引开。大家都知道每天晚上,有成百万成百万的听众收听蒙特卡洛广播电台。除了在意大利和法国之外,这个节目还通过网络,传到其他购买了收听权的欧洲国家。大家都收听着,转译着,谈论着这个节目。所有人都期待大事发生。广播台因此赚了无数收入。真是拉丁智慧的大获全胜啊。

  这真是个狗咬狗的世界。

  弗兰克思忖,这样的经历使大家在某种程度上仿佛都死了一次,根本没有真正的赢家。这个想法令他浑身一震。

  他想起杀手给他自己下的定义的本质和它的嘲讽意味,以及它表明的轻蔑挑战。他更加确信对手是个不正常的人,他们必须尽快抓住一切机会将他捕获。他本能地摸摸外套下的枪。那个人的死,不管是真正的还是象征意义上的,都将的的确确意味着别人的生。

  表示有来电的红灯亮起。劳伦特冲让-卢指指红灯。

  “喂?”

  沉默。随即一个装腔作势的声音从扬声器传来。

  “你好啊,让-卢。我名叫是人而非人……”

  所有人都僵住了。演播室的玻璃窗后面,让-卢的脸变得苍白,仿佛身上的血液顷刻间蒸发一空。芭芭拉正坐在混音器前,她猛地朝后一闪,好像机器突然充满致命危险。

  “你是谁?”让-卢震惊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要出手了。就今晚。要出事儿啦。”

  弗兰克触电一样跳起。

  他左边的克伦尼也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

  “弗兰克,不是他。”他低声道。

  “‘不是他’?什么意思?”

  “他是装的。他说的是‘我名叫是人而非人’。那人说的是‘我是人而非人’……”

  “这里面区别大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3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区别可大了。而且电话那头的人没怎么受过教育。肯定是哪个杂种开的拙劣玩笑……”

  仿佛是在印证心理学家的话似的,扬声器里传来一阵恶声恶气的狂笑,电话切断了。

  摩莱利冲进控制室。

  “抓住他了!”

  弗兰克和克伦尼跟在他后面跑进走廊。于勒一直守在导播室里,他也跑向他们,毕加罗跟在后面。

  “你们抓住他了?”

  “是的,警察总监。电话是从蒙顿郊区打来的。”

  弗兰克扑灭了他们和自己的希望。

  “克伦尼博士说,这可能不是他,可能是个玩笑。”

  “声音可以假装,”博士飞快地解释道,“但是他使用的语言和那个人不一样。这不是他。”

  “去他的,这家伙。你们和蒙顿的警察总监联系过了吗?”警察总监问摩莱利。

  “我们一锁定电话方位,他们就闪电般出动了。”

  “我估计他们决不会让他逃脱……”警察总监回避着克伦尼的目光,仿佛不看他,就可以忘掉心理学家的结论。

  他们等待了仿佛没完没了的15分钟。他们听到走廊另一头传来节目的音乐声,以及让-卢硬撑着继续做节目的声音。想必有几十个电话涌进来,交换台都快被淹没了。摩莱利挂在脖子上的对讲机响起。警长顿时浑身紧绷。

  “我是摩莱利。”

  他听着对方说话,脸上像乌云卷过天空一样,渐渐换上失望表情。于勒不等接过对讲机,就知道没希望了。

  “警察总监于勒。”

  “你好,尼古拉斯。我是蒙顿的罗伯特。”

  “你好,实话实说吧。”

  “我刚从那里赶回来。是假的。那家伙醉得不省人事,想用这招逗女朋友开心。而且这白痴甚至是从自己家里打来的电话。我们冲进去时,他和女朋友吓得屁滚尿流。”

  “他们真该吓死算了。白痴。逮捕他们了吗?”

  “还能不逮捕?干扰警方办案。这家伙还私藏了一大批巧克力。”他指的是大麻。

  “好。带他们来,好好审问审问。别忘了把这事透露给媒体。我们必须表明态度,否则这类电话会越来越多。多谢啦,罗伯特。”

  “不客气。很遗憾啊,尼古拉斯。”

  “说实话,我也这么想。再见。”

  警察总监挂断电话。“博士,你是对的。假警报。”他用突然失去希望的眼神看着他们。

  “嗯……我……”

  “你做得很好,博士。”弗兰克打断了他,“非常出色。这不是哪个人的错。”

  他们一起慢慢朝走廊那头的控制室走去。戈达特赶上他们。

  “怎么样?”

  “没什么。是假线索。”

  “我还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破了案。不过要是这样,那你们……”

  “没事,戈达特。正如我刚才对克伦尼博士说的,你们干得都不错。”

  他们走回控制室,那里的人都期待地看着他们。一看到他们失望的神色,人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芭芭拉在椅子上瘫软下来,趴到混音器上。劳伦特默默地理理头发。这时,红灯又闪了起来。主持人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他从桌上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又凑到麦克风前。

  “喂?”

  起初,对方没有回答。他们都认出了这种沉默。然后,隐隐传来沉闷的回音。

  最后声音才出现。所有人都慢慢把头转向扬声器,好像这声音使他们的脖子僵硬了一般。

  “你好啊,让-卢。我觉得你肯定在期待我的电话……”

  克伦尼凑近弗兰克。

  “你听。标准的语法,独特的语言。是他。”

  让-卢显然也确定无疑。他的手死命抓着桌子,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不过他的声音还是表现得很平静。

  “是的,我们都在等你。你知道这个……”

  “所以我来了。追逐影子的猎犬们都累坏了吧。不过狩猎必须继续。我的和他们的都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4

  “你为什么说‘必须’?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亮属于所有人,我们都有嚎叫的权利。”

  “对月亮嚎叫意味着痛苦。可是你也可以对月亮歌唱。黑夜里看到月亮,也未必不是快乐的事。看在上帝分上,你可以愉快地面对世界。相信我吧。”

  “可怜的让-卢。你也认为月亮是真实的。可是它仅仅是个幻影……我的朋友,你知道黑暗的天空里有什么吗?”

  “不,你告诉我吧。”

  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话里的嘲讽。或者他可能注意到了,但是并不介意。

  “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月亮,让-卢。正确的描述是‘一无所有’。根本一无所有。我已经习惯在里面居住,所以不再介意了。我向任何地方看去,都是一无所有。”

  “你病了,”让-卢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也经常这么想。很有可能是这样的,虽然我在哪里读到过,疯子不会想自己是否是疯子。我不知道渴望变疯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经常有这个念头。”

  “可是疯狂也可以结束。它可能被治好。我可以帮助你吗?”

  男人避而不答,好像没有必要。

  “不妨问问我可以帮助你们所有人吗?你像一块新鲜骨头,猎犬都疯狂地追踪着它,想要啃到它。一个圈子。一个一圈一圈转个不停的圈子……像音乐一样。到处都有一个一圈一圈一圈转个不停的圈子……”

  声音渐渐消失。音乐像上次一样飘出。这回放的不是吉他曲,也不是翻唱的摇滚歌曲,而是一段现代舞曲。里面充满了电子模拟声和音乐片段。音乐戛然而止。随即一片沉寂。让-卢紧张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明什么?”

  “我提出问题,由你来回答。生活就是这样的,我的朋友。问题和回答。所有人身后都拖着一长串问题,打头的是从一生下来就要面对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并非命运。我是人而非人。不过我很容易被理解。看到我的人知道我是谁以后,他顿时就能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何时,何地。我就是答案。对他而言,我意味着就在现在。对他而言,我意味着就在这里。”

  他停下了。然后这声音又嘶嘶地说了一句:“所以我杀……”

  喀哒一声,谈话结束,空中余音仍旧袅袅回荡,仿佛断头台落下后的回音。弗兰克仿佛看到又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基督啊,不要,不要!

  “锁住他了吗?”弗兰克问警长戈达特,后者已经转过身去吩咐手下。

  答案像一剂毒药般令他窒息。

  “什么也没有,一无所获。没有任何信号。皮考说打来电话的家伙必定是个高手。他什么也没有发现。要是电话是通过网络打来,信号肯定是得到了超常的隐蔽,我们的设备没法追踪到它。这杂种又愚弄了我们一次。”

  “操他的。谁听出这段音乐了吗?”沉默通常表示肯定,但是这次一片沉默是否定。“见鬼。芭芭拉,尽快制作一盘这音乐的磁带。皮埃罗在哪里?”

  芭芭拉迅速操作起来。

  “在会议室。”摩莱利回答。

  空中充斥着焦躁的不安情绪。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必须加快,加快。就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的人说不定已经开始他的狩猎。在某处的某个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几分钟后就要结束。他们匆忙去找小雨人,这是他们中唯一能一下听出是什么音乐的人。

  皮埃罗正在会议室里,坐在妈妈身边,耷拉着脑袋。他们赶到那里时,他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看他们,又垂下头。

  弗兰克像上次一样走向他,在椅子边弯下腰。皮埃罗避开脸,好像不愿意被看到眼睛里的眼泪。

  “怎么了,皮埃罗,出什么事了吗?”男孩点点头。“你被吓着了吗?没什么可怕的。我们都在这里保护你。”

  “不,我不是害怕,”皮埃罗抽泣道,“我也是个警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4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认识这段音乐。”他悲哀地说。声音里饱含痛苦。他四下看着大家,好像遭到重创。眼泪滚了下来。

  弗兰克心里一沉,不过还是对皮埃罗微笑着。

  “平静,别紧张。现在,我们再放一遍给你听,你会认出它的。等着瞧吧。这很难,但是你能做到。我相信你能。”

  芭芭拉举着一盘数码带跑进房间。她把它塞进播放机。

  “皮埃罗,仔细听。”

  电子打击乐猛地响起。四四拍的迪斯科节奏听起来像心跳一样。一分钟137下,一颗因惊恐而怦怦乱跳的心脏,一颗随时会停止跳动的心脏。

  皮埃罗默默听着,头还是垂在胸前。音乐停止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怯生生的微笑。

  “在那里。”他轻轻地说。

  “你听出来了吗?在小房间里吗?去,请把它拿来吧!”

  皮埃罗点点头,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开。于勒对摩莱利点头示意,后者站起身跟在男孩后面。在仿佛无穷无尽的等待之后,他们一起回来。皮埃罗手里捏了张CD。

  “给,这是张拼盘……”

  他们把CD塞进播放机,一段段听下去,终于找到了它。音乐和杀手刚才播放的那段一模一样。皮埃罗顿时成了英雄。他妈妈扑过去搂住他,简直像是他刚拿到诺贝尔大奖似的。他的眼中闪烁着骄傲,令于勒心里一阵怜惜。

  “《核太阳》,罗兰得·布伦特写的。他是谁?”弗兰克疑惑地读着拼盘封面上的标题。

  没有人听到他的问题。大家早已齐齐向电脑扑去。他们在网上一阵狂搜,找到一个意大利语网站。罗兰得·布伦特是一名意大利调音师罗伦多·布伦涅特的化名。《核太阳》是一段几年前流行过的舞曲。

  这时,劳伦特和让-卢做完节目,也加入了他们。他们俩都失魂落魄,好像刚被雷电击中,尚未恢复过来。

  导播给他们介绍了一番舞曲知识,这是音乐市场中非常独特的一个品种。

  “有时,调音师会用化名。这些化名有的是胡诌的,不过一般都是英文名字。法国也有三到四个这样的人。他们一般都是专攻迪斯科音乐的音乐家。”

  “那‘圈子’是什么意思?”于勒问道。

  “它表示被输入电脑的音乐小样。圈子也就是循环,它是音乐的核心。你选择一个节奏,就可以命令它不断回旋,所以它将不断重复自己。”

  “就像那杂种说的追自己尾巴的狗。”

  弗兰克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把他们召回现实。现在他们得搞清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好啦,我们有工作了。大家说说看,你们能联想到什么?有没有一个30、40或者50岁左右的名人符合我们这里掌握的各种线索?他必须住在蒙特卡洛。”

  弗兰克左右着局势。他从他们面前逐个走过,重复这个问题。他好像正死死追踪着一个想法,就像一群猎狗追踪一只狐狸。

  “一个年轻,英俊而著名的男人。他就在这一带生活。他要么是住在这里,要么现在暂留在这里。CD、拼盘、《核太阳》、迪斯科舞厅、舞曲、有英语化名的意大利调音师。想想各种报纸、社会新闻,乘飞机的旅客……”

  弗兰克的声音宛如骑师越来越有力地鞭策赛马的马鞭。所有人的思想都朝一个方向使劲。

  “说说看吧,让-卢?”主持人摇了摇头。他显然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劳伦特?”

  “抱歉,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芭芭拉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一头红色长发波动起来。弗兰克发现她脸上一亮。

  “芭芭拉,想起什么了吗?”

  “我说不准……可能……”

  弗兰克像鹰一样抓住她迟疑不决的回答追问下去。

  “芭芭拉,没有什么可能。要是想起谁,就说出来。不管是对是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6

  女孩转头看看其他人,好像为自己的愚蠢想法感到抱歉似地说:“好吧,我觉得可能是罗比·斯特里克。”

  里尼·科赖提被尿憋得发慌。他死命做着深呼吸。臌胀的膀胱撑得他胃部阵阵发痛。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科幻电影里:宇宙飞船突然失控,红色危险指示灯闪烁,一个机械声音重复着“注意,注意,本飞船三分钟后将自动炸毁。注意,注意……”。

  生理需求往往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专门坏事。他忍不住想下车随便找个避光处方便一下,哪怕码头上还是路对面还有个把人影也顾不得了。他伸手关掉一直在播放蒙特卡洛电台节目的收音机,反正想听的节目已经播完了。

  他的马自达车停在皮斯奇尼附近的码头上,车头正对电台所在的大楼。这会儿那里想必挤满警察,像个满是松子的松果一样。他一直坐在车里收听节目,等着杀手的电话。他的报社《法兰西晚报》里,许多同事都和他一样,现在他们可能都在网上或者天晓得什么地方疯狂搜索,试图找到点信息。而且,许多脑袋可能都正在全力以赴地破解“非人”(新闻界给他起的绰号)在广播里播放出的新信息。现在人人都这么称呼他。鬼知道记者炮制出这个名字之前,警察是怎么叫他的。

  调查者用尽逻辑推理,他们则使用大胆想象。不过这两者并非彼此水火不兼容。他就是兼并两者的一个绝佳例子,至少他自己这么以为。

  他旁边座位上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他侄子硬给他从网上下载的瑞奇·马丁的音乐。他讨厌这曲子,不过他没学会怎么把它从手机上换掉。他是想象和推理大师,但是厌恶技术。他拿起手机,揿下通话键。

  “喂?”

  “科赖提,我是巴塞罗密。”

  “什么事?”

  “有线索了。好运气!我们的米兰通讯员乔治奥·卡萨尼是写这段音乐的家伙的朋友。就是非人在广播里放的那段音乐。两分钟以前,他从意大利给我们打来电话。他先告诉了我们,几分钟以后再告诉警察。”

  走狗运了!但愿没人会因此送命。但愿我别尿在裤子里。

  “喂?”

  “曲子叫《核太阳》。写它的是个意大利人,一名叫罗伦多·布伦涅特的调音师,化名罗兰得·布伦特。听清楚了吗?”

  “废话。我又不是傻瓜。把细节发短信告诉我。没准会有收获。”

  “你在哪?”

  “电台外面。这里处处受到监控。到现在为止还没出什么事。”

  “小心点。要是警察盯上你,我们就有好事了。”

  “我知道他们。”

  “别冒失。”巴塞罗密简单明了地告别。

  “你也一样。有什么消息立马告诉我。”

  他关上电话。用英文化名的意大利调音师。一首叫《核太阳》的迪斯科舞曲。“这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感到膀胱又一阵刺痛,终于下定决心。他把烟头扔出窗外,打开车门闯了出去。他跑到车另一面几步远的地方,藏在离汽车有段距离的阴影里。他躲在商店关上的卷帘门旁边一块凹处方便起来,不由长出了口气,顿时感觉好像飞起来般轻松。

  这种时候突然轻松,简直有种肉欲的纯粹快感。就像小时候,他和哥哥在雪地上撒尿画出图形一样。

  等等,他脑袋里灵光一闪。雪地。雪地和这事有什么联系来着。他仿佛看到杂志上的一张照片,一个身穿滑雪服的男人,站在滑雪缆车边整装待发,身边站了个漂亮女孩。雪,大片的雪。他突然有了灵感,激动得几乎窒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7

  妈的,是罗比·斯特里克。就是他,没错!

  他的生理需求还没有完全解决,但是他已经激动得浑身乱抖,尿流被中断,他差点尿到手上。反正他已经挖掘到内情,总归要弄脏手。所以显然这根本不值得介意。不过这该死的罗比·斯特里克现在在哪?

  他匆忙收拾一番,冲回汽车,一点也没注意到裤子拉链还没拉好。里尼,城里有个杀手,他提醒自己。你的裤子拉没拉好,还有谁会顾得上关心呢?

  他坐下,抓起电话,给报社的巴塞罗密打了回去。

  “我是科赖提。给我找个地址。”

  “说吧。”

  “罗比·斯特里克。罗比也可能拼做罗伯特。他住在蒙特卡洛。我们要是今晚够运气的话,可能一翻电话号码本就能找到他。否则,就想点别的办法,不过一定要快!”

  “等着。”报社不是警察局,不过也有自己的路子。

  等待的几秒钟仿佛无穷无尽,简直比憋尿还难受。巴塞罗密终于回到电话。

  “棒极了,我的孩子。他住在阿尔贝特一世大道的一个叫卡拉维尔的公寓大厦里。”

  科赖提屏住呼吸。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那里离他只有两百码。

  “太棒了,我知道那个地方。保持联系。”

  “里尼,我再说一遍,多加小心。不光是小心警察,非人也很危险呐。他已经杀了三个人了。”

  “别尽说不好听的。我很喜欢我的皮。不过要是真像我分析的那样,我们就有大新闻可做了……”他挂上电话。

  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又听到收音机里的那个声音。

  我杀……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不过他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顾不上任何一般的顾虑了。作为一个人,科赖提有不少害怕的事情,但是作为一名记者,他知道他的工作意味着什么,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他总是能嗅出是否有大事要发生。一则值得追踪的新闻像牡蛎一样慢慢打开,里面没准就有珍珠。这次,真的有颗珍珠,它像鸵鸟蛋那么硕大美丽。

  人人自有上瘾之事,他的瘾头就在这里。

  他看了看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灯光明亮的窗子。入口处外面停了不少警车。蓝色警灯闪烁着,汽车发动了。科赖提松了口气。那是每天晚上护送让-卢回家的警察。他曾经跟踪过他们几次,已经熟悉了他们的做法。他们会开到主持人家,开进大门,然后守在那里,使他们没法接触到主持人。

  他真愿意支付相当于比尔·盖茨的一半家产的钱来采访这个人,不过现在这根本不可能。他的进出都被严密控制。他已经在房子门口徘徊了很长时间,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近,那么多事都变得遥不可及。他想尽千方百计,想找到机会去阿富汗报道战争。他一心渴望做这事,觉得肯定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就像他在前南斯拉夫战争中做到的那样。但是他们选择了罗丁,也许他们认为他更年轻,更愿意接受冒险吧。也许这后面还有什么机关,有什么人际关系在起作用,他对此一无所知。反正他们把他一脚踹了回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2-25 21:38

  科赖提打开手套盒,取出尼康990数码相机。他把相机小心地放到旁边座位上,仔细检查一番,就像临上战场的士兵检查武器一样。电池充足电,备有4张128兆内存卡。如果需要的话,用它拍第三次世界大战都够了。他钻出马自达,不等锁上车门就把相机藏到外套下面,免得被人注意。他离开汽车,朝皮斯奇尼相反的方向走去。几十码远的地方,就是通往散步区的楼梯。他走到大街上,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闪烁着警灯,开过拉斯卡塞,飞速在他前面开走。

  他能够看到车里有两个人,不由想象着他们的身份。肯定是警察总监于勒和警长摩莱利吧。或者是他今天早上看到从让-卢的房子里走出来,汽车开过他面前时还瞥了他一眼的那个深色头发的警察。他们的目光交接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人身体里有个恶魔。他对恶魔非常熟悉,能够辨认出体内隐藏着它们的人。没准他应该对他做点调查……

  科赖提早就已经打消了跟踪警车的念头。警察并不蠢,他们会立即发现他。他们会拦下他,折腾他不少时间。他绝不能犯任何错误。

  晚上早些时候那个假电话肯定让警察烦透了。他可不想做那个打假电话又被抓住的家伙。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以类似的方式被警察扣下。

  要是那个疯子的下一个目标真的是罗比·斯特里克,他们会用他来做一个诱饵,而唯一可以做这件事的地方就是他家。所以,他需要做的就是找个地方藏好,在那里他可以看到别人,别人却注意不到他。要是他的推断是正确的话,如果警察抓住非人,那他就是唯一的目击证人,而且是唯一一个有他被抓获时的现场照片的记者。要是他能做到这个,这新闻可就身价非凡喽。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城里的人大概都收听了节目,听到了非人的电话。知道有个杀手在游荡之后,没多少人愿意出门散步了。

  科赖提走向卡拉维尔灯光明亮的入口处。他走到公寓大楼的玻璃门前,松了口气。上面只安装了一个普通的密码锁。科赖提像普通住户回家一样在口袋里摸索着。

  他掏出一个有前科的家伙给他的一个小玩意。他曾经帮过那家伙。此人最爱钞票,科赖提付给他买消息的钱也罢,趁无人时光顾人家家里打劫来的钱也罢,他都照单全收。他把小玩意塞进锁里,门开了。科赖提走进豪华公寓的门厅。他四处打量。镜子,真皮椅子,大理石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现在没有警卫,不过白天,门房肯定不会轻易放人进来。他感觉心脏怦怦乱跳。这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激动。这感觉像在天堂。这是他的工作。

  他右边长方形房间短的那头,有两扇木头门。一扇有个铜门牌,上书“门房”。另一角的那扇可能通往地窖。他不知道罗比·斯特里克住在哪层楼,这时候叫醒看门人向他打听,显然不是个妙计。不过他可以利用服务电梯,上到最高层,然后从楼梯一层层向下寻找。然后,他便找个理想的观察点,哪怕吊到一扇窗子外面也成啊,以前他就这么干过。

  他脚上穿着“锐步”球鞋,脚步悄无声息,他走到地窖门口推推门,希望没有锁上。他有小玩意可以帮忙,但是每分每秒都非常宝贵。他又宽慰地松了口气。门没有锁。里面一团漆黑。借着门厅灯光的反射,他看到楼梯是朝往下的,伸进黑暗中。电灯开关上的小红点像猫眼一样定时闪烁。

  科赖提不想冒险开灯。他走下最初两级台阶,把门关上,心里对不知哪个给门的铰链上足油的人千恩万谢。他用手摸索着墙壁,转身试探着走了下去。他缓缓走下台阶,小心地维持平衡。科赖提的心跳动得如此响,以至于他觉得可能全大楼的人都能听到。他用脚探着路,发觉已经走到台阶尽头。他伸手够到粗糙的石灰墙,慢慢朝前走去。他在口袋里摸索着,发现廉价打火机和香烟一起落在车上了。要不然它准能派上大用场。真是忙中生乱啊。他继续慢慢往前挪动,伸手不见五指地走了几步,突然一只铁样的手擒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体粗暴地摔向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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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非人》--作者:[意]乔治·法莱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