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狂欢节
黑暗中,有人坐在大大的、安静的公寓中一张扶手椅上。他要求别人把他单独留下。他总是害怕孤独,害怕空荡荡的房间,害怕几乎纯然的黑暗。别人最后一次关切地问他是否真的愿意一个人留下。他做了肯定回答,仿佛在安慰他们。他对这套大房子非常熟悉,可以方便地四处走动。随着脚步走远,门关上,电梯下降,他们的声音渐渐变远。一点点地,声音变成沉寂。他想,现在他终于一个人了。
五月末的宁静夜晚,他沉思着昔日的活力。他回忆着人生为时短暂的夏天,随即它就被连年的秋天所接替,他不再能用脚尖舞蹈,只能笨拙地踩在地面上,还得抓一切稳住身体的东西。
海洋气息从敞开的窗外飘进。他摸索着伸出手,打开身边桌子上的灯。但是他的视线没有什么改变,一切都是模糊的影子。他又按了一下按钮。灯绝望地一声叹息,像蜡烛一样熄灭。这人坐在扶手椅里,又思忖起自己的命运。等到周围全都蜕变成没有差别的黑暗之后,他必须熟悉事物的味道,它们的重量。
坐在扶手椅里的男人实际上已经瞎了。
以前他不是这样。曾经有一个时候,他生活中有光明也有黑暗。曾经有一个时候,他的眼睛盯着哪里,身体轻灵一跃,便在光线般轻盈的音乐中飞到那里,这音乐轻盈得连掌声都是对它的玷污。
太短暂啦,他的舞蹈生涯。
从开始对舞蹈的激情,到发现惊人的天分,再到令世界为他的才华震惊,仿佛只有一眨眼工夫。是啊,那些时刻无比幸福,足够他回味一生,这是别人哪怕能活上100年,可能都梦想不到的时刻。
但是时间啊,欺骗人的时间像对待玩偶一样弄人,分秒飞逝,从他身边流走,突然之间用一只手夺去另一只手曾如此慷慨地赠予的礼物。人们曾经为他的优雅气度迷醉,惊叹他雅致的舞步,每个姿态表达出的无言韵味;他的动作无比和谐,仿佛他的身体是音乐产生的。
他变得黯然无光的双眼还记得这些回忆。它们像强烈的光线,几乎足以取代他失去的一切。米兰的斯卡拉剧院、莫斯科大剧院,蒙特卡洛的格蕾丝王妃大剧院,纽约的大都市剧院,伦敦的皇家歌剧院。无数帘幕无声地拉开,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闭拢。这些帘幕再也不会拉开了。
再见了,舞蹈的偶像。
男人用手理了理浓密、有光泽的头发。
他的手就是他的眼睛。
扶手椅粗糙的纤维,他结实的腿上光滑的皮肤,胸前的丝绸衬衫,以及胸肌上清晰的线条。别人帮他剃完胡须后,脸颊上的光滑感觉,最后他摸到脸上一滴没有颜色的眼泪。他是自己要求并被允许一个人留下的。他一直害怕孤独,害怕空荡荡的房间,害怕几乎纯然的黑暗。
突然,他觉得并非孤单一人。公寓里还有另一个人。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呼吸声,也没有脚步。他只是凭借自己并不了解的直觉感觉到还有一个人在,这就像蝙蝠的原始本能一样。一只手夺去一些东西,另一只手便又赋予一些东西。
他现在能感觉到更多的东西。
那人的存在变成一种轻轻的、敏捷的无声脚步。平和规则的呼吸声。有人正穿过房间走来,越来越近。现在,无声的脚步停在他身后。他按捺住想往后看的本能。固然转过头也不可能看到什么。
他闻到香水味,这是健康的皮肤混合着高级古龙水的味道。他认出了香水的味道,但是认不出这个人。“海蒂安”,是安尼可·古特尔著名法国香水品牌。制造的。这种香水有着柑橘和微风的芳香。你不久前刚刚送过鲍里斯一瓶。你是在巴黎靠近旺多姆广场的一家商店买的,就在你在歌剧院大获全胜之后。那时你还没有……
脚步又走了起来。新来的人绕过他背对门口的椅子。他辨认出他走向自己面前的身影。坐在扶手椅里的人并不吃惊。他并不害怕,只是有点好奇。
“你是谁?” 一阵沉默,然后站着的人用深沉动听的声音回答了坐着的人。
“这重要吗?”
“是的,对我很重要。”
“我的名字对你没有意义。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能想象得出。我听说过你。我在等着你来。我相信。也许,我在内心深处希望你会来。”坐着的人又理了理头发。他也想摸摸另一个人的头发,他的脸,他的身体。因为他的手就是他的眼睛。
“我来了。”那个深沉、动听的声音在黑暗中回答。
“我想我不能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了。”
“是的。”
“那么就要结束了。我觉得这样也好。真的。否则我决不会有这个勇气。”
“你想要点音乐吗?”
“是的,我想。哦,我不知道。还是来点吧。”
他听到一系列轻微的声音,CD机打开和关上的嗡嗡声,黑暗和沉寂更放大了这些噪音。他没有开灯,他想必有猫一样的眼睛,窗外传进的微光和CD机上的小灯就足以引导他行动。
一会儿之后,一段短号声充满了房间。坐着的人并没有认出这段音乐,不过从第一个节拍开始,奇特乐器的音调就让他联想起诺诺·洛塔为费利尼的电影《道路》意大利名导演费代里科·费利尼1954年作品,系他首部扬威国际影坛的代表作,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配的哀伤旋律。他在艺术生涯开始的时候,曾经在米兰的斯卡拉剧院跳过这段舞蹈。这是一段由电影改编而成的芭蕾舞,他已经记不起领舞的人叫什么了,只记得他不可思议的优雅身姿。
坐在扶手椅里的男人转向音乐的方向,房间和他的眼睛一样黑暗。
“是谁的?”
“罗伯特·福尔顿,一位伟大的音乐家……”
“我听过。他对你有特别的意义吗?”
“一段过去的回忆而已。从现在起,它也将成为你的回忆。”
一段漫长、一动不动的沉默。有那么一会儿,坐在扶手椅上的人以为另一个人已经走了。不过他又开口了,声音从他正右方的黑暗中传来。
“我可以请求一件事吗?”
“只要我能做到。”
“我可以摸摸你吗?”
衣服沙沙声。站着的男人弯下腰来。坐着的男人感觉到他呼吸的温暖,一个男人的呼吸。一个换了别的时候,别的场合,他也许会乐于多了解一点的男人。
他探出手去,放在那张脸上,用手指尖慢慢摸着,一直摸到头发。他摸着脸上的线条,研究着颧骨和额头的形状。他的手就是他的眼睛,它们替他观看。
坐着的男人并不害怕,他只是有点好奇,现在,他感觉有点惊讶。
“哦,是你。”他喃喃道。
“是的。”另一个人站直身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别无选择。”
坐着的男人对回答表示满意。他在过去也曾感到过别无选择。他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人并不害怕终结的时刻,人只怕疼痛。
“我会痛苦吗?”
坐着的男人没法看见站着的男人从挂在胸前的一只帆布口袋里掏出一只带消音器的手枪。他不知道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他看不见窗口透进的微光在磨亮的金属上映出威胁的影子。
“不,你不会痛苦的。”
他不知道男人扣住扳机,指关节绷得发白。站着的男人的回答伴随着子弹嘶的一声,在黑暗中穿透他的心脏。
“我压根不愿意住到监狱里等这事儿过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拒绝充当诱饵!”
罗比·斯特里克搁下正在喝的格兰奥兰治威士忌,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焦躁地走到窗边往外看着。那个叫玛尔瓦·莱恩哈特的年轻美国女演员坐在对面墙边的沙发上,翻着一双在无数终场镜头中被定格以挽救影片或者给影片锦上添花的美丽紫色眼睛,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弗兰克。她一声不吭,显然是吓坏了。她看起来好像突然停下正在扮演的角色,所以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好,一时不知所措。她已经不像刚才弗兰克和于勒趁他们刚走出蒙特卡洛最高级的迪斯科舞厅吉米舞厅就拦下他们时那样傲慢蛮横了。 他们站在广场上俱乐部的玻璃门外面。左边一点儿就是蓝色的灯光标志牌。玛尔瓦和罗比正在和什么人说话。弗兰克和于勒从天而降,扑向他们,不过和他们说话的那人已经跑了,只剩下这两人站在明亮的车灯光柱中。
“罗比·斯特里克?”于勒问道。
他茫然无措地看看他们。
“是的。”他不情愿地回答。
“我是保安局的警察总监于勒,这位是联邦调查局的弗兰克·奥塔伯。我们需要和你谈谈。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听到他们的身份后,好像很不自在。后来,弗兰克明白了原因,他看到年轻人匆忙藏起一包海洛因。斯特里克指了指身边的年轻女人,后者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他们刚才是用法语交谈,她一句也没听懂。
“我们俩都去,还是就我去?我是说,这位是玛尔瓦·莱恩哈特,她……”
“我们并不是要逮捕你,要是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弗兰克用意大利语说。
“我觉得你最好跟我们走,这样对你有好处。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的生命受到威胁。她的可能也是。”
随后,在车里,他们告诉了他事情经过。斯特里克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弗兰克怀疑他要是这会儿没坐着的话,是不是腿一软就会瘫到地上。然后,弗兰克给莱恩哈特翻译了一番,这回她的脸也白起来,顿时哑口无言。仿佛年轻性感的现代电影明星突然被塞回黑白默片。
他们开到斯特里克的公寓,位于警察总部附近的康达敏区。他们不禁为那个疯子的大胆而震惊。要是他的目标果真是斯特里克,那这个选择无异于一个邪恶嘲弄的挑战。这家伙打算袭击一个住在警察总部附近两百码远的人。
弗兰克守在男孩和女孩身边,于勒检查完公寓之后,便去对驻扎在楼下的摩莱利和手下的人发布命令。大楼周围已经布下安全网,没有人能够通过它。弗兰克一言不发地掀开外套,让男孩看看他挂在腰带上的格洛克。男孩看到冷冰冰的武器,微微一哆嗦。
弗兰克朝屋子中心走了几步,耐心地回答斯特里克的反抗。
“首先,我们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公国的所有警察差不多都被派遣到这里,不过都是悄悄进行的。其次,我们并不打算拿你当诱饵。我们只需要你的合作,试图抓住那个我们一直在找的人。你一点风险都不会冒,我向你保证。你住在蒙特卡洛,所以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对吗?”
“听着,”斯特里克说,身子还是站在窗边,只是把脸扭了过来。“你别以为我害怕了。我只是不喜欢这整件事。这感觉是……大张旗鼓……就是这么回事。”
“我很高兴你并不害怕。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低估我们要对付的那个人。所以请离开窗口。”
斯特里克试图装出无所谓的神气,但是他立刻后退,脸上带着自以为是风流冒险家的自信表情。实际上,他显然早已吓破了胆。弗兰克已经和他磨了1个小时,要是按他的本性,早就抛下这家伙不管了。斯特里克是一个典型的宠坏的花花公子,换了别的时候,弗兰克对他这种人根本不屑一顾。
罗伯特·斯特里克,也就是杂志社会新闻版上的“罗比”,是一个意大利人,来自博尔扎诺,不过用的是一个德语姓,有时他也把它转成英语的。他只有30出头,非常英俊。身材高大,健美结实,浓密的头发,俊朗的面孔,总之是个英俊的私生子。他父亲是个亿万富翁,拥有无数资产,包括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连锁迪斯科舞厅“非核能”。它的标志是一个环境保护主义的太阳。这也就是为什么芭芭拉由杀手在广播节目中播放的《核太阳》能想到斯特里克的缘故。正好作曲家罗兰得·布伦特是意大利调音师罗伦多·布伦涅特的英语化名。罗比·斯特里克住在蒙特卡洛,靠挥霍父亲的钱为所欲为:也就是无所事事。八卦杂志上满是他的风流韵事以及在各处度假的消息,比如在圣莫里茨瑞士著名滑雪地,曾举办冬奥会。和最红的首席模特儿滑雪,在马贝拉西班牙旅游胜地。和比约博格瑞典网球巨星。打网球之类。至于工作,他父亲可能特意没让他参与家族企业,因为一算就知道让他儿子胡乱挥霍还算是比较省钱的了。 “你想做什么?”斯特里克拿起杯子,一看到冰块化了,就又放下。
“实际上,这种时候没什么可做的。我们只能采取正确的步骤,耐心等待。”
“这疯子为什么要针对我呢?你觉得我认识他吗?”
要是他决定要杀掉你,他很有可能会认识你。而且,想必也知道你那该死的性情。弗兰克特意用意大利语暗自说着。他在扶手椅上坐下。
“我说不准。坦白地说,除了你也知道的这些情况之外,我们对于这个谋杀者没有掌握多少内容,除了他经常选择受害者的标准,以及他杀死他们之后,会对他们做的事。”
弗兰克用意大利语说着,微微强调了一下谋杀者这个词,好让罗比·斯特里克清醒一点。他觉得最好不要再吓到蜷缩在沙发上的女孩。她出于恐慌,快要把指甲啃光了。尽管……
他们俩真是物以类聚啊。
这两个人能凑到一块,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于勒和谢琳娜,就像内森·帕克和瑞安·摩斯。就像毕加罗和让-卢·维第埃。出于爱情,出于憎恨,出于利益。就罗比·斯特里克和玛尔瓦·莱恩哈特而言,也许这只是两个废物之间真诚的惺惺相惜吧。
弗兰克的对讲机响了起来。可笑。他们通常应该严格避免使用无线电的。鉴于他们要对付的这个人的精明,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能够玩弄电话线路于股掌之中的男人,肯定能够轻易切入任何警察频道。他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走到门厅处,这才从腰带上解下对讲机举到嘴边。他不希望那两个人听到他的话。他按下回答按钮。
“弗兰克·奥塔伯。”
“弗兰克,我是尼古拉斯。我们可能已经抓住他了。”
弗兰克感觉热血一下涌上耳朵。
“在哪?”
“在这里,楼下,在锅炉房附近。我们的人抓住了一个可疑的家伙,他正沿着楼梯溜进地窖。他们还在那里,我正往那赶。”
“我马上去。”他冲回房间。“呆在这里,哪都别去。除了我之外,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把这两个目瞪口呆、惊恐万状的人留下,径自打开门冲了出去,把门摔上。电梯没到他这层。他没有时间了,于是从楼梯一步两阶地冲了下去。他赶到大厅时,于勒也正好从街上跑进玻璃门,摩莱利跟在他身后。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站在通往地窖的门前。他们一起跑向他。
他们冲下台阶,墙上一排嵌在格栅里的小灯发出微弱的光。弗兰克想,蒙特卡洛的建筑都是一个风格,从外面看精致辉煌,里面大多数人看不到的地方则大都马虎了事。地窖里很闷热,充满垃圾的臭味。
特工在前面引路。他们看到右边墙角,有名警察看守着一个坐在地上的家伙。后者双手在身后缚着,正歪着身子靠在墙上。警察眼睛上戴着夜视红外眼镜。
“一切正常吗,特瑞?”
“报告警察总监,我……”
“噢,天哪!”
弗兰克一声喊叫打断了特工的报告。
坐在墙边的那人正是那个红头发记者,他们前些天发现吉田的尸体时,在警察总部外面曾经看到过他,后来在让-卢的房子外面又撞见了他。
“这家伙是个记者,妈的。”
记者抓住机会高喊了起来。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是个记者,《法兰西晚报》的里尼·科赖提。我刚才10分钟一直在跟这个家伙解释,要是他让我从口袋里掏出记者证给他看,我们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于勒不由得怒火冲天。他对科赖提弯下腰去,弗兰克担心他可能会控制不住地给这家伙脸上来一拳。要是这样的话,弗兰克完全能理解他,而且愿意在任何法庭上为他辩护。
“要是你呆在自己的地方,这就不会发生了,你这混蛋。要是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你有大麻烦了。”
“真的吗?你想指控我什么?”
“妨碍警察办案。我们很快还会找到别的东西的。没有你们这帮新闻记者来插手把事情搅乱,我们已经够忙乎的了。”于勒站起身来。他对两个特工点了点头,“把他拉起来,带他离开。” 两个警察把科赖提拖了起来。记者嘟囔着什么新闻界的力量之类,设法站直身体。他额头上有道擦痕,可能是在墙上撞的。肩膀上的相机镜头也撞掉了。
弗兰克抓住于勒的胳膊。
“尼古拉斯,我上楼去了。”
“去吧,我来处理这个白痴。”
弗兰克沿着来路跑了回去。他感到失望像磨盘一样拖着胃部。他们的所有工作,在广播电台的守候,破解信息的努力,到处埋伏的人手,这一切全都被那个带相机的愚蠢记者搅坏了。要是他们的安排被识破,那都要归罪于他。假如杀手真的要来杀死罗比·斯特里克,他这会儿想必已经改变了主意。尽管这样他们也避免了又一次谋杀,但是毕竟失去了抓住他的大好机会。
电梯门在5楼上打开。弗兰克敲了敲斯特里克的公寓门。
“是谁?”
“是我,弗兰克。”
门打开,弗兰克走进去。罗比·斯特里克脸色还是一片惨白,估计他得到海滩晒上好长一阵子,才能把它除掉。玛尔瓦·莱恩哈特也好不到哪去。她还坐在沙发上,眼睛仿佛瞪得更大,脸色像蜡一样白,衬得眼睛更蓝。
“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逮捕了什么人了吗?”
“是的,不过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时,对讲机又响起。弗兰克从腰带上解下它,没想到居然没在刚才冲下台阶时把它颠飞。
“什么事?”
于勒的声音传来,不过听起来不像有什么好事。
“弗兰克,我是尼古拉斯。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有多坏?”
“糟透了。非人耍了我们,弗兰克。他一直在耍我们。罗比·斯特里克根本不是他的目标。”弗兰克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他们刚刚发现了舞蹈家格里格·耶兹明的尸体。和另外那三次谋杀一样。”
“妈的!”
“我马上就到楼下。”
“我也来。”
弗兰克茫然地抓着对讲机,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控制不住想砸碎它。他感觉胃里沉甸甸的,好像里面塞了块大理石。斯特里克站到前门看着他。他浑身哆嗦,没注意到弗兰克的情绪。
“出什么事了?”
“我得马上走。”
年轻人迷惑地看看他。
“又要走?那我们怎么办?”
“你们解除危险了。你们并不是他的目标。”
“什么?我不是目标?”他突然松弛下来,瘫在墙上。
“不,已经有另一个受害者了。”
斯特里克终于确定自己逃脱了死亡,突然变得傲慢起来。
“你是说你们这样吓唬我们,就因为你们搞错了吗?你们在这里尽情表现的时候,那个家伙已经大摇大摆干掉了另一个人?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天哪,我要告诉我爸爸……”
弗兰克默默地听了一阵。没错,他说得倒也不假。非人已经又一次狠狠嘲弄了他们。他们都被当成傻瓜。不过嘲弄他们的人尽管穷凶极恶,好歹他也冒着风险,离开家门孤身作战。而他不能忍受眼前这个花花公子的这般苛责,他们已经尽力保护了他。弗兰克突然爆发了,他一把捏住花花公子的私处。
“给我听着,你这狗娘养的……”斯特里克脸色刷白,靠在墙上,死命把脸歪向一边,避开弗兰克愤怒的双眼。“你要是不闭上狗嘴,我就把你的牙齿打下来,免得你非要照镜子才能看到它们。”他在手上加了把力,年轻人痛苦地扭曲着脸。弗兰克又用他那强压怒火的声音说:“要是我说实话的话,我宁愿把你交给那个杀手,你这混蛋。你够走运的了。别不知好歹,四处惹麻烦。”
他松开手,斯特里克的脸色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弗兰克看到他眼睛里流出疼痛的泪水。
“我得走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把那个骚货打发走,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们有点事情要谈谈,你和我。你得解释清楚你在蒙特卡洛这里都和什么人打交道……”弗兰克后退一步,斯特里克缓缓沿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他双手抱着脑袋嚎哭起来。“要是你想给老爸打电话的话,那就请便吧。” 他转身打开门。等电梯的时候,他有点遗憾时间不够,否则他想问斯特里克一件事。他一直在找能单独和他呆在一起的机会,但是还没等到尼古拉斯就打来了电话。
他过些时候还可以回来。他想知道更多那个和玛尔瓦和他谈话的人的情况。他们在吉米舞厅拦住他们的时候,那人一看到他们就溜走了。弗兰克想确定和罗比·斯特里克谈话的人是美国上校瑞安·摩斯。
到格里格·耶兹明家的旅途既短暂又漫长。弗兰克坐在乘客座上,两眼空洞地朝前看,听于勒给他介绍情况。他的脸像一张沉默而愤怒的面具。
“我想你知道格里格·耶兹明是谁吧……”弗兰克沉默地表示肯定。“他住在……生前住在蒙特卡洛,主管着芭蕾舞公司。他最近眼睛出了问题。”
弗兰克突然叫了起来,好像没有注意于勒在说什么。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我们有多么愚蠢了。我们应该想得到这杂种会变本加厉。第一个线索,《男欢女爱》,相对比较简单,因为这是刚开始。这个混蛋想教会我们玩法。《桑巴派对》就复杂了一些,第三个显然会更复杂。他甚至已经告诉过我们了。”
于勒跟不上美国人的思维。“他告诉过我们?你指的是什么?”
“圈子,尼古拉斯。圈子一圈一圈转。追尾巴的狗。他故意这样做的。”
“故意做什么?”
“他给我们一个可能引起歧义的线索。他让我们跟自己绕着圈子。他知道我们会根据调音师的英文名字,根据‘非核能’迪斯科连锁店猜到罗比·斯特里克。等我们动用全部警力保护那个他其实并没有兴趣的杂种时,我们反而给了他足够的自由攻击另一个目标……”
于勒帮他说完。
“格里格·耶兹明,俄罗斯芭蕾舞家,由于1986年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中遭到辐射,正在逐渐变瞎。‘舞曲’并不是指迪斯科,它指的是芭蕾。《核太阳》则是切尔诺贝利的放射核心。”
“对。我们就像傻瓜一样。我们不应该把它想得那么简单。现在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具尸体。”弗兰克懊恼地用拳头捶了捶汽车。“真见鬼!”
于勒完全理解弗兰克的心情。他自己也沮丧透了,恨不能一拳捶在墙上。或者捶到那杂种脸上,死命地把他打成和受害者的脸一样血肉模糊。他和弗兰克都是有经验的警察,两个人都不是傻瓜。现在,他们觉得对手越来越控制了他们,简直像玩弄棋子一样轻易地摆布他们。
不幸的是,没有哪个警察能想到自己其实已经救下多少人命,就像没有哪个医生会这样自慰一样。他所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失败。媒体、上司还是社会的欢呼或责怪,这些都与之无关。这只是他们个人的事情,是一个人每天早晨照镜子时都会再次想起,不断自怨自艾的内容。
汽车停在格蕾丝王妃大街上一幢优雅的大楼前,它距离东方公园不远。场景还像过去几次那样,他们最近已经见得太多了,原本以为今晚不会看到它。法医和警方医生的车已经停在大楼前。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正站在门前守卫,几个记者已经赶来。其他记者估计很快也将蜂拥而至。于勒和弗兰克走出汽车,朝等着他们的摩莱利走去。后者像其他人一样一脸沮丧。
“摩莱利,情况怎样?”他们边进大楼,于勒边问摩莱利。
“老样子。剥了皮,用血写着‘我杀……’的字样。和前几次大差不差。”摩莱利朝电梯挥了挥手。
“大差不差是什么意思?”
“这次不是匕首刺死的。他用枪先把他打死,然后……”
“枪击?”弗兰克打断了他。“夜晚枪击声震耳欲聋。肯定会有人听到。”
“没有,没有人听到什么声音。”
豪华安静的电梯无声无息地到达,门轻轻滑开。他们走了进去。
“顶楼。”摩莱利告诉正打算按按钮的于勒。 “尸体是谁发现的?”
“耶兹明的秘书,秘书和知己。可能也是他的情人。他和受害者的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后者都是来自伦敦的芭蕾舞演员。我想耶兹明没有预料到这事,所以坚持要他们走,把他一个人留下。”
他们到了,电梯无声地滑开了。通往格里格·耶兹明公寓的门大开着,灯全部打开,像所有犯罪现场一样照得灯火通明。法医正在忙着检查,于勒的人则仔细搜查着房间。
“在那里。”
摩莱利带路,他们一起穿过豪华迷人的公寓,走到可能是卧室的门口,医生正走出来。于勒宽慰地发现他不是拉萨尔而是库丁。上司们派一流高手来,说明他们对这事忧心忡忡。他们那里的电话想必都被打爆了。
“早上好,于勒总监。”
“你说得对,医生。早上好。”于勒这才意识到时间。“虽然我觉得这可能还不是早上,至少对我来说还不是。你有什么收获吗?”
“没什么重要的。我的意思是就调查而言。杀人的手法完全不同。要是您想看看的话……”
他们跟在弗兰克后面,后者已经进了房间。他们再一次被可怕的场面震惊。他们已经在别的场合,以不同的方式见过它,但是像这样的场景还是令人难以习惯。
格里格·耶兹明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就像通常死者被摆的姿势一样。要不是因为他被剥皮的可怕头部,他可能看起来就像一具安放在床上,准备安排葬礼的尸体。墙上还是那句用愤怒和鲜血书写的嘲讽信息:
我杀……
他们沉默地站在死者前面。又一场谋杀,没有任何动机,没有任何解释,除了这个犯罪者那不正常的头脑以外。他们的愤怒像尖锐的刀刃,和谋杀者的匕首一样锋利地在他们的心头抽割。摩莱利警长的声音突然响起,把他们从可怕的邪恶催眠中惊醒。
“有点不同之处……”
“你指什么?”
“嗯,就是一种感觉而已,这次不像其他谋杀那样疯狂。这里并没有四处泼溅血迹,没有凶残的杀戮。甚至尸体的位置也很正常。仿佛……仿佛对死者心存敬意似的。我觉得这有点奇怪。”
“你是说那畜生也会感到怜悯吗?”
“我不知道。我可能说的是傻话,不过我一进来就是这么感觉的。”
“你说得对。”弗兰克把一只手搁在摩莱利的肩膀上。“这个场面的确与其他的不同。我觉得你说的不是傻话。就算是傻话,比起我们今晚说的和干的傻事,那也不算什么了。”
他们看着格里格·耶兹明这位不朽舞者的尸体,全世界的评论家都称他为白天鹅。哪怕在这个遭可怕毁容的死亡时刻,他还是表现出不可思议的优雅,仿佛他的舞艺如此高超,以至于死亡也无法夺去他的力量。
库丁离开房间,另外三个人也跟着鱼贯而出。
“怎么样?”于勒不抱希望地问道。
医学检查者耸了耸肩。
“没什么收获。除了剥皮以外。我觉得这是用相当锋利的器具做的,很有可能是解剖刀,不过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只有到条件更适宜的地方才能仔细检查他脸上的伤口。不过,一看到它,我就觉得这想必是以相当纯熟的技艺做到的。”
“我们的朋友已经接受了不少锻炼机会了。”
“死亡由火器导致,在近距离发射。再次,我只能猜测过程,不过估计八九不离十。可能是9mm口径这样的枪支。直接射中心脏,几乎是立即死亡。根据尸体的体温,我觉得死亡两个小时以前发生。”
“就在我们浪费时间在那个该死的斯特里克身上时。”弗兰克平静地说。
于勒看了看他,觉得他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我在这里的工作做完了。”库丁说,“你们可以把尸体搬走,我已经用不到它了。我会尽快告诉你们验尸结果。”
于勒对此毫无疑问。他们想必给库丁施加了不少压力。比起库丁,他自己马上将遭到的苛责只会多不会少。 “很好,医生,谢谢你。再见。”
医生看了看警察总监,想看看他是否有嘲讽的意思。不过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被击败的人麻木的眼神。
“你也一样,警察总监。祝你走运。”他们都知道他多么需要运气。
医生离开了。于勒点了点头,召唤另外两个人带着尸体袋进屋。
“我们和他的秘书谈谈吧,摩莱利。”
“我趁这个机会四处看看。”弗兰克沉思地说。
于勒跟着摩莱利走到位于卧室右侧的大厅尽头。公寓的生活区和卧室划分得非常清晰。他们穿过的房间墙上装饰着公寓那不幸主人的照片。格里格·耶兹明的秘书正坐在厨房里,身边守着一名警察。
他的眼睛红彤彤的,显然刚哭过。他几乎还是个男孩,皮肤白皙,头发沙土色,气质柔美。他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盒纸巾和一瓶琥珀色液体。
他一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
“我是尼古拉斯·于勒,警察总监。请坐,你是……”
“鲍里斯·德沃切克,我是格里格的秘书。我……”
他说的是带有浓重斯拉夫口音的法语。他坐下来,眼睛里突然又涌出泪水。他垂着头抓过一张纸巾。
“很抱歉,可是发生的这一切太可怕了……”
“你不必道歉,”于勒宽慰他。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德沃切克先生,请尽量平静下来。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不是我干的,警察总监。”德沃切克突然抬起沾满泪水的脸。“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出门。大家都看到我了。我和格里格关系非常密切,我绝不可能……不可能……做像那样的事情。”
于勒觉得男孩可怜得很。摩莱利说得对。他们几乎是情人。不过他对此没什么看法。不管以什么形式表现,爱情就是爱情。他知道有不少同性恋情人之间的爱情远比普通的异性情人要来得真挚长久。
“鲍里斯,别担心。”他微笑着安慰他,“没有人指责你什么。我只不过想问你几个问题,好弄清今晚的情况。就是这些。”
鲍里斯·德沃切克意识到自己没有遭到什么指控,不由平静了一些。
“有些朋友昨天下午从伦敦来。舞蹈设计师罗杰·达宁本来也该来的,但是最后一分钟他改变主意不来了。格里格本来要跳成年比利·埃略特电影《跳出我天地》男主人公,为一痴迷舞蹈之小男孩。的角色,但是他的视力越来越糟,非常突然……”于勒记得夏天和谢琳娜看过这部电影。“我到尼斯机场去接他们。我们回到这里,在家里吃了晚饭。然后,我们建议出去遛遛,但是格里格不想去。他眼睛恶化以后,性情就有点琢磨不定……”
他看了看警察总监,后者点点头,表明他知道格里格·耶兹明的事情。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件中遭到辐射后,他的视神经出现不可逆的恶化,最终将导致失明。他显然不再能够无须帮助地在舞台上自由移动,所以舞台生涯突然中断。
“我们出门了,留下他一个人。要是我留下,他可能就不会死了。”
“别责怪你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你是无能为力的。”于勒没有说出要是他留下来,可能就会有两具尸体了。“最近几天,你注意到任何异样的事情了吗?你有没有在大街上经常遇到什么人?接到过什么奇怪的电话?任何不正常的事情?任何事?”
德沃切克沉浸在绝望的心情中,没有注意到于勒声音里的绝望。
“没有,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一直把全副精力用来照料格里格。照料盲人是非常累人的。”
“有仆人吗?”
“没有住在这里的仆人。清洁女工每天来,不过中午就走了。”
于勒看了看摩莱利。
“记下她的名字。尽管我觉得这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德沃切克先生……”警察总监转向男孩,把声音放柔和了些,“我们会请你来总部,在一份声明上签字,并且在需要时给我们提供帮助。我希望你不要离开这个城市……” “当然,警察总监。我会做任何事情,只要这能让杀害格里格的凶手遭到惩罚。”
从他说话的表情来看,于勒相信鲍里斯·德沃切克当时要是在家的话,他一定会不惜生命来挽救格里格·耶兹明。而且他可能会因此送命。他站起身,让摩莱利继续和德沃切克的谈话,自己走回了起居室,法医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警察走向他。
“警察总监……”
“怎么了?”
“我们已经问过了楼下的邻居,他们没有人听到任何声音。”
“但是明明开过一枪。”
“住在楼下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晚上吃了安眠药,据说连汽车大赛放的礼炮声都听不到,所以肯定注意不到什么枪声。他们对面住的是一个单身老太太,她现在出门了,一个从巴黎来的孙子住在她的公寓里。大约22岁。他整晚上在迪斯科舞厅。我们去敲门时他才回来。他显然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听到。”
“这套公寓对面那家呢?”
“没人住。我们叫醒看门人,拿到钥匙。杀手可能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他翻过和这套公寓相连的阳台。不过,找不到任何破坏痕迹。我们怕破坏现场,所以没有进去。法警在这里做完检查后,很快会赶过去。”
“好。”于勒回答。
弗兰克巡查完毕,也回来了。于勒意识到他希望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一下。他可能觉得他们不会在公寓里发现任何杀手的痕迹。相反,他只是在本能地推断,让思绪超越犯罪场面的限制,超过那些通常的感觉分析。摩莱利正好从厨房出来。
“我觉得你的直觉是正确的,摩莱利。”他们默默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除了床单上有一些血迹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血迹。一点痕迹也没有。不过,像这样的工作会产生大量血迹。我们知道这一点。”
弗兰克恢复了正常情绪。看来已经从夜晚的失败中恢复过来,不过尼古拉斯知道其实他并没有释怀。他不可能忘却。没有人能够这么快就忘记他们本来能挽救一条生命,却没有做到。
“这家伙在做完事情之后,彻底打扫了一遍房间。化学测试会显现出这些血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留下这些血迹?”
“我想不出任何解释。可能正像摩莱利描述的那样。”
“我真奇怪那样一个畜生竟然会对格里格·耶兹明感到怜悯。要是这是原因的话。”
“尼古拉斯,这改变不了什么。这是可能的,然而并不重要。据说希特勒也很爱自己的狗,但是……”
他们沉默着朝门口走去。通过打开的门,他们看到医生的助手正在空地上,忙着把耶兹明的尸体装进绿色的帆布尸袋。他们朝电梯走去,免得扛着尸体下六层楼。
窗外,黎明正在破晓。又是新的一天,就像这案件开始以来他们度过的血腥的每一天一样。他们会在格里格·耶兹明的大楼外发现洪水般的记者。他们会遭到大炮一样迎面轰来的问题,只能以“无可奉告”仓皇作答。媒体会再度疯狂。于勒的上司会更加歇斯底里。隆塞勒的脸色会憔悴一点点而不是那么神气活现,杜兰德那精致的脸会气得发青。他们沿着楼梯走下,弗兰克·奥塔伯觉得所有攻击他们的人都是正确的。
弗兰克把尼古拉斯·于勒的标志车停在罗比·斯特里克房子外面一个非停车区。他从手套盒里取出“警察公务”的牌子放在雨刷下。他走出汽车,一名警察正跑向他,打算让他开走,一看到牌子就举手示意一切OK。弗兰克一言不发对他点点头,穿过街道,走向卡拉维尔大厦。
他留下警察总监和摩莱利去应对记者的冲锋,后者像苍蝇扑向糖味一样,被新的谋杀一路吸引而来。大楼前面的障碍物也拦不住他们的热情。他们一看到于勒和警长出现在车窗后面,就开始挤过来,两个警察费劲拦着他们。这与约肯·威尔德和亚利安娜·帕克的尸体被发现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他们让弗兰克想起蝗虫。它们成群结队,狂啃路过的所有东西。的确,他们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用这个借口。哪怕杀手,这个不断蒙蔽他们这些愚蠢之人的视线的家伙也一样。他大概也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愿他下地狱去。
他透过窗户看看,在大厅里停住。
“摩莱利,这里有边门吗?”
“当然,是员工入口。”
“在哪里?”
“员工电梯在楼梯后面,按‘S’就到了院子,就在通往车库的斜坡后面。向右转,上斜坡,你就到街上了。”
于勒迷惑地看着他。弗兰克不想解释太多,至少不是在现在。
“我有几件事要办。尼古拉斯。我想悄悄地做,不要半个欧洲的记者都跟在我后面。你把车借给我用用行吗?”
“没问题,你就开着吧。我用不到它。”
他没有再问,便把钥匙递给他。警察总监精疲力竭,已经几乎没有好奇心。他们三个都长出长胡茬,看起来好像地震幸存者似的,但是比真的幸存者又更不幸,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又输了一仗。
他们跟着摩莱利的方向走去,弗兰克离开了他们。他穿过充满霉味和汽油味的地下室,走到街上。他走到停在格蕾丝王妃大街另一边的汽车,它在问题轰炸于勒的记者们的正后方。幸运的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大楼。门房不在。他看看表,正好7点。弗兰克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漫长无眠的黑夜刚刚开始令他感到体力不支。先是监听广播节目,然后是到处寻找罗比·斯特里克,然后是在他家里守卫,先是充满希望,随后希望破灭,新的谋杀,格里格·耶兹明残缺的尸体。
外面的天空和海洋都染上蔚蓝色,新的一天正在开始。如果能忘记一切,在圣罗马公园舒适的公寓里休息,那该多好!闭上双眼,关上百叶窗,不再想到那些血迹和墙上的字迹。
我杀……
他想起了耶兹明卧室里的字样。要是他们不能阻止这个家伙,他将永远继续下去。总有一个时候,再也找不到可以写字的墙面,再也没有足够的墓地安放死者。
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况且他也睡不着。他必须了结他和罗比·斯特里克之间未尽的事。他需要知道瑞安·摩斯为什么和他有联系,又是怎么联系上他。尽管他完全想象得出是怎么回事,但他想证实将军的调查究竟已经展开到什么程度,将来还会有什么进展。
他四下环顾。这时,门卫从房间里走出,匆忙扣着衣服,嘴里还咀嚼着早饭。他慌里慌张地蹩进门卫房,躲在玻璃窗后看着弗兰克。
“需要效劳吗?”
“我找罗比·斯特里克。”
“我的任务是说他在睡觉。”
弗兰克掏出徽章给他看看。他外套掀开一点,故意让守门人看见腰带上的枪。
“你可以去叫醒他了。”
门卫顿时改变态度。他死命咽下一口口水,拿起内部对讲机,紧张地按了号码。铃响了很长时间,门卫终于宣布结论。
“没有人接。”
可笑。罗比·斯特里克要是真在睡觉,这么响的铃声他不至于听不到。弗兰克觉得这人没有胆子故意不理睬铃声。他有把握已经镇住了他,让他不至于敢做任何冒失的事情,否则他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只要需要,他们随时能找到这个混蛋。哪怕他躲在老爸的保护下也一样。
“再试试。”
门卫耸了耸肩。
“铃还在响,就是没人接。”
弗兰克突然心头涌过一阵不安。他猛地把手伸向门卫。
“请给我备用钥匙。”
“我无权这样……”
“我说请给我备用钥匙。要是这样还不行,我就不客气了。”弗兰克用说一不二的粗暴语气打断他。门卫又咽了一大口口水。“然后,你马上出去打电话给警察,叫他们赶到罗比·斯特里克的公寓。”门卫打开抽屉,递给他一把挂在宝马钥匙链上的钥匙。他摇晃一下身体,好像想站起来。“快!”弗兰克喊道,冲到电梯前按下按钮。 为什么电梯总是姗姗来迟?为什么你想赶到的地方总是在顶楼?该死的魔鬼法则……
门终于滑开,弗兰克冲进去,急忙按下通往斯特里克住的楼层的按钮。电梯没完没了地上升,他希望自己判断错误。但愿突然涌上心头的想法不会真的成为嘲讽的现实。
他到达五楼,门无声地滑开。弗兰克看到花花公子的公寓门开着一条缝,一步便跨了过去。
他掏出手枪顶着门,免得碰到把手。
门口是唯一还没变乱的地方。他、斯特里克和女孩曾经呆过的起居室现在一片混乱。落地长窗的窗帘被扯下一半,像下了半旗的旗杆。地板上满是碎玻璃,斯特里克喝过的威士忌酒瓶在珠灰色地毯上摔个粉碎。酒洒在地上,留下深色污迹。有幅画也掉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墙内保险箱。蒙在画上的玻璃也脱落了,奇迹般地没有碎,而是躺在扭曲的画框旁。一个沙发垫子掉在地上,躺在沙发边。屋子里没有人。
弗兰克穿过房间,走到通往卧室的短短走廊,向右一拐。左边一扇通往浴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至少那里还算整洁。他走到卧室门口,突然感到窒息。
“妈的,妈的,妈的。见他妈的鬼!”他恨不能把屋子继续砸个粉碎。
弗兰克小心地寻找搁脚处走进房间。罗比·斯特里克的尸体正躺在屋子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周围有一摊血迹。整个房间里都是血。他身上还穿着上次他们见面时那件衬衫,只不过现在沾满血迹,粘在他身上。他背上被刺了好几刀,脸上一片青紫,脸颊上有道深深的刀痕。他嘴里全是血,左胳膊扭断了,朝不自然的角度戳着。弗兰克弯腰摸了摸他的喉咙。没有心跳。罗比·斯特里克已经死亡。弗兰克跳起来,愤怒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又一个。同一个晚上。几个小时之后,又一桩该死的谋杀。他默默诅咒着世界和这天,这晚,以及他作为一个捉鬼人的不幸命运。该死的尼古拉斯让他参加到这事中来。该死的他自己决定要做这事。他诅咒着想得起来的所有事情。
他从腰带上摘下对讲机,希望他们能收到他的信号。他按下按钮。
“弗兰克·奥塔伯呼叫尼古拉斯·于勒。”
啪嗒一声,一阵噪音,然后终于传来警察总监的声音。
“我是尼古拉斯。什么事,弗兰克?”
“现在是我要向你报告坏消息了。尼克,糟得不能再糟的消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比·斯特里克死了。在他的公寓里。谋杀。”
于勒发出一连串诅咒,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弗兰克完全知道他的感受。他自己现在已经平静一些了。又一阵噪音,警察总监提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非人?”
“不是,仅仅是谋杀。他的脸没有剥皮,墙上也没有写字。”
“描述一下。”
“我告诉你一些初步情况。死亡可能不是当即发生的。他受到攻击,被刺伤。这里到处都是搏斗的痕迹,地板上一片血迹。杀他的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于是就走了,这时他还没有死。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不过那个可怜的杂种罗比·斯特里克快死的时候居然做了件比活着的时候争气点的事……”
“什么意思?”
“他死之前,在地板上写下了凶手的名字。”
“我们知道这个人吗?”
弗兰克压低了一点声音,好像打算让于勒充分领会自己的话。
“我认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打电话给杜兰德,让他签发一张逮捕美国上校瑞安·摩斯的逮捕令。”
门开了,摩莱利走进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走到弗兰克和尼古拉斯坐着的灰色塑料桌子边上。他把一包刚冲洗出来,还没有干透的黑白照片放到桌上。弗兰克拿起照片,一张张看过去,挑了一张放到桌子上,俯身把照片推向桌子那头的人。
“这里。告诉我你对这有什么看法,摩斯上校。” 瑞安·摩斯戴着手铐,对照片视而不见,一副无所谓状。他毫无表情地看看弗兰克。
“怎么啦?”
摩莱利靠在占据整面墙的单向镜子边的门上,听到这声音不由哆嗦一下。隆塞勒和杜兰德一听到又有两个新谋杀,以及逮捕了一个凶手之后,已经当即赶来总部。
弗兰克用英语继续审问,两个人快速地对话。摩莱利尽管不时听漏一两个词,还是能听出嫌疑犯有着铁一样的神经。面对证据,他表现出连冰山也会妒忌的平静和沉着。哪怕最强硬的罪犯,处在这样的情境中,也会屈服,开始又哭又闹。可是这个家伙尽管戴着手铐,还是让你觉得很不自在。他想到可怜的罗比·斯特里克不得不面对举着匕首的这家伙。这真是一桩丑恶的事情。他又想到一桩更加丑恶的事情。他想象着格里格·耶兹明被残害的可怜尸体,谋杀者出于迟来的怜悯,将它安放到床上。
弗兰克靠回椅背。
“地板上这东西看起来像具尸体,不是吗?”
“那又怎样?”上校反问。
“所以你的名字正写在尸体旁边,难道不是有点奇怪吗?”
“你能从这堆鬼画符中看出我的名字,还真有想象力。”
弗兰克把胳膊肘支到塑料桌子上。“傻瓜才看不出来。”
“奥塔伯先生,出什么问题啦?”摩斯笑了起来。“你觉得紧张了吗?”他脸上是绞刑执行者打开活动门时才会有的阴森笑容。
弗兰克则像受刑人脖子上的绳子突然断掉时一样得意地笑了。
“不,摩斯上校。昨晚的你才有必要紧张。我看到你在吉米舞厅前和斯特里克说话,那时我们正赶去找他。你一看到我们就溜了,不过溜得并不够快。要是你愿意,我就给你描述一下后来发生的事情。你观察着他的房子,一直等到我们都离开。然后你看到斯特里克的女朋友也走了。你上了楼。你们发生了争论。这可怜的家伙想必神经受到刺激,你也一样。你们俩打了起来,你刺中了他。你以为他死了,匆忙离去,他则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在地上写下你的名字。”
“奥塔伯,这些都是幻觉,你知道这一点。我不知道你吃的是什么药,但是你肯定吃多了。你肯定还不了解我……”摩斯露出冷酷的眼光。“要是我决定对谁下刀子,我走以前一定会确定他死了……”
“也许你不像过去那么有把握了,摩斯,”弗兰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好吧,我觉得这会儿我有权利在律师到来前保持沉默。欧洲人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当然,如果你想要律师,你有权利要一个。”
“那好。现在你们都请走吧。我不想说话了。”
摩斯宣布了决定。他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走起神。弗兰克和于勒互相看看。他们从他嘴里再也撬不出什么东西。弗兰克收起桌上的照片,他们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摩莱利打开门,让他们出去,跟在他们后面也出了房间。
在另一间房间里,隆塞勒和杜兰德都怒火冲天。隆塞勒转头对摩莱利吩咐,“请离开我们一会儿,警长。”
“是。我去买些咖啡吧。”
摩莱利离开房间,留下他们四个人。他们透过镜子看着摩斯,后者正像个落入敌手的士兵一样,安坐在房间中央。
瑞安·摩斯上校,美国军人,编号……
杜兰德冲他的方向点点头说,“嘴硬得很啊。”他指的是审问。
“不止如此。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各种可以利用的关系。不过哪怕他和上帝有关系,这次他也逃脱不了。”
首席检查官从弗兰克手里拿过照片,又研究一遍。
照片上是斯特里克的尸体,它躺在卧室的大理石地板上,右胳膊向右撇着,手按在地上。死亡来临时,他的中指还在写着“瑞安·摩斯”的字样。
“有点模糊嘛。”
“斯特里克奄奄一息,左胳膊断了……”他指着那条不自然弯曲的胳膊。弗兰克想起他和摩斯打架时,后者表现出的腕力。他亲自尝过它的滋味。他非常清楚掰断一个人的胳膊并非易事。“我们在斯特里克的房子里找到一些他打网球的照片。他显然是左撇子。他却在用右手写字,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所以字迹不太正常。” 杜兰德仍旧迷惑地看着照片。
弗兰克等了一会儿。他看看于勒,后者正默默靠在墙上,也在等待结果。杜兰德定了定神。他不再绕圈子,而是直入主题,仿佛他研究半天照片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
“这件事已经带来了巨大恶果。外交部很快也要介入此案,听起来好像又一场方程式赛车要拉开序幕了。现在,我们只抓到了摩斯上校。要是我们真的指控他,就必须找到明确证据,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实话,非人案件已经让我们丢够脸了。”
杜兰德想要强调的是,对杀害罗比·斯特里克的罪犯的及时逮捕,并没有改变他由格里格·耶兹明谋杀案得出的个人看法:这是对负责调查此案的公国警察脸上的又一记耳光。弗兰克的存在仅仅代表调查伙伴之间的合作关系,主要的责任还是落在摩纳哥保安局身上。他们在报纸大标题上和电视评论中饱受羞辱。
“至于摩斯嘛,”弗兰克耸了耸肩,“显然要看你怎么处置他。要是算得上数的话,我的意见是我们有无数证据表明应该继续追踪他。我们已经有证据表明瑞安·摩斯认识斯特里克。我昨晚在吉米舞厅前面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说话。照片上有他的名字。我们还需要什么……”
“帕克将军呢?”
早上他们赶到博索莱依逮捕上校,弗兰克也在场。他们走进帕克一家租的房子的院子,弗兰克一眼就注意到,除了一些小细节之外,这幢建筑与让-卢住的那幢完全一样。他暗暗记下这点,不过后来的事让他无暇顾及它。他本以为将军会大闹一场,没料到他低估了后者。帕克冷静地接受了一切。他衣着笔挺地迎接他们,好像预料到他们会来。他们说完来意,他仅仅点点头,叫来了摩斯。摩斯见到来逮捕他的警察们,像琴弦一样绷紧身体,朝老家伙询问地看了一眼。等您的命令,长官。
弗兰克怀疑要是帕克一声令下,摩斯说不定会突然进攻这些来逮捕他的人。将军仅仅难以察觉地摇摇头,摩斯绷紧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他伸出双手,一言不发接受了羞辱的手铐。
他们带摩斯进汽车时,帕克找到机会单独和弗兰克说了几句。“这是件浑事,弗兰克,你知道的。”
“我恐怕你的人昨晚干的的确是件浑事。将军。而且也是件相当糟糕的事。”
“我可以证明摩斯上校昨晚根本没有离开这幢房子。”
“要是你真这样做,而他们发现这是假话,那么就连美国总统亲自出马也不能帮你摆脱纵容和教唆罪的指控了。全北美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冒险保护你。想要听我的建议吗?”
“请讲。”
“要是我是你,我就不插手这件事,将军。摩斯上校现在遇到了大麻烦,连你也未必能帮他脱身。这种时候有个专门的军事策略可以遵循,对吗?有时候,你最好干脆撤退,让别人听天由命,以便减少你自己的损失。”
“没有人能给我上军事策略课。特别是你,弗兰克。我对付过比你厉害得多的人,把他们都撕成了碎片。你将成为这类人中的一个,我保证。”
“所有人都不得不自己做主,各冒其险,将军。这是战争的规则。”
他转身离开。走的时候,他迎上了海伦娜的眼睛,她正站在走廊右边的起居室门口。弗兰克忍不住惊叹她的美丽。尽管睡眼惺忪,但是她还是充满魅力,美艳的脸和眼睛还是那么勾魂夺魄。一头金发仿佛刚刚从发型师那里打理回来,而不是刚从枕头上离开。他走过的时候,目光和她交汇。弗兰克注意到她的眼睛并不是他记得的蓝色,而是灰色的。这双眼睛里藏着无尽悲哀。
他们开进城时,弗兰克靠在椅背上,双眼盯着汽车的塑料天花板。他试着抹去脑海中交叠出现的两张脸。哈瑞娅特和海伦娜。海伦娜和哈瑞娅特。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悲哀。
弗兰克试图掉转思绪。他们到达诺塔里街的总部时,他考虑着将军嘲弄的话。没有人能给我上军事策略课。将军不知道的是,现在,有一个叫非人的杀手正在四处游荡,他足以给任何人上课。 “你觉得帕克将军会怎么行动?”首席检查官又问了一遍。
弗兰克意识到自己沉浸在思绪里,有好几秒钟都没有注意到杜兰德的问题。
“杜兰德博士,请原谅我……我想帕克会动用一切力量来搭救摩斯,不过他也不会蛮干。领事馆想必会插手干预。摩斯是被一个美国人,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逮捕的。我们的国家借此已经挽回了脸面。况且,毕竟我的国家首创了弹劾制度,现在这个制度也仍旧有效。”
杜兰德和隆塞勒交换了下目光。弗兰克的话很有道理。将军那里估计不会出什么问题。杜兰德趁机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在这里,这就保证大家都有共同目标。不幸的是,光有目标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我们——我指的是公国警察——需要成绩。罗比·斯特里克案件显然和我们正在追捕的杀手无关……”
弗兰克感觉到尼古拉斯·于勒站在他身后。他们俩都知道杜兰德想说什么。空中乌云密布。乌云后面,有柄斧子正高举着准备砍下。
“然而昨晚另有一个受害者,确切地说是第四个。我们再也不能呆坐在这里,任别人往我们身上扔垃圾了。我再说一遍,我们非常感激你的合作,弗兰克……”
杜兰德,这只是有礼貌的容忍吧。为什么不说实话,哪怕我的确刚刚为你火中取栗,把帕克将军和他的杀手牵制住。
杜兰德继续说着,目标是把责任全推到于勒身上。
“但是,我相信你知道当局面对这一连串谋杀,总要采取一点措施。尽管这些措施不见得让大家高兴。”
弗兰克看了看于勒。后者靠在墙上,仿佛在战场上突然受到孤立。他露出拒绝用眼罩的被枪决者的神情。杜兰德居然还能直视着他的眼睛宣布:
“我很抱歉,警察总监,我知道你是一名优秀的警官,但是此刻我没有选择。你不再负责这个案件了。”
“我理解,杜兰德博士。”于勒机械地点点头,好像突然无比疲倦。“我对此没有意见。”
“你可以度假去,这个案件把你累坏了。当然了,媒体……”
“我说过了我没有意见。你不需要给苦药裹上糖皮。我们都是成年人,知道游戏规则。部门必须做它认为合适的事情。”
杜兰德可能一阵欣慰,不过没怎么流露出来。他转身看看隆塞勒。警察头头直到刚才都没有开口。
“很好。隆塞勒,你接管调查。就像今天一样。有任何事情都要向我通报。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再见,先生们。”首席检查官杜兰德迈着毫无意义的优雅步子走出房间,身后的人一片沉默,他大概很庆幸自己能尽快溜开。
隆塞勒神经质地理了理本来就一丝不苟的头发。
“于勒,我很抱歉。我真想避免这事发生。”
弗兰克觉得警察头头的套话里流露出一丝真情。这个人可能确实有点不安,不过并不是出于他希望他们相信的理由。现在,他自己被关进笼子,手上捏着鞭子,轮到他挺身而出驯服狮子了。
“去好好睡一觉吧。我想你们俩都需要它。然后,我想请你尽快到我的办公室来,弗兰克。我有些细节要和你讨论。”隆塞勒带着和杜兰德一样硬撑出来的平静,也逃出房间。弗兰克和于勒被单独留下。
“你看到了吧?我真不愿意告诉你,我早预料到这招了,不过我没法责怪他们。”
“尼古拉斯,我觉得即使隆塞勒还是杜兰德亲自办案,也未必会比我们高明多少。这只是政治手段罢了。不过总算我还在调查组。”
“只有你是。我可没关系了。”
“你还是一名警察总监嘛,尼古拉斯。你不再调查一个案件,并不意味着就不再是警察了。而且就这个案件而言,你已经拥有了别人都没有的得天独厚的条件……”
“是什么?”
“一天24小时的自由工作时间,不用向任何人汇报,不用浪费时间在报告上。” “自起炉灶,对吗?”
“没错。我们还有件事要调查,你看来就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了。实际上,我觉得我并没有真正注意到录像里的那个细节……”
“弗兰克,你这混蛋,你这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是你的朋友嘛。我欠你一份情。”
于勒变了语调。他扭了扭脖子,换了话题。“我想得去睡一觉了。我现在好像能睡着了,你呢?”
“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对于隆塞勒想‘尽快’在办公室里见到我才不在乎呢。我已经睡着了,看出来没有?”
他们离开房间时,却都回忆着被毁容的格里格·耶兹明躺在床上的情景,他那双在死之前已经瞎掉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
弗兰克一觉醒来,看到长方形玻璃窗外一片湛蓝。他回到圣罗马公园公寓的时候,累得连澡也懒得冲,脱下衣服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百叶窗也忘了拉上。
我不在蒙特卡洛,他想。我还在海边那幢屋子里,试着重新振作。哈瑞娅特正在不远的海滩上晒日光浴,她躺在一条大浴巾上,风吹拂她的头发,她脸上挂着微笑。现在,我要起床到她那里去了,不会有穿黑色衣服的人影。我们之间不会有人阻隔。
“非人……”他大声说出来。
昨夜的两个死亡涌回脑海。他极其不情愿地起了床。透过窗子,他看到一片海水,远处的海面被风吹出片片白沫。他打开窗子,一股温暖的空气卷起薄薄的窗帘,卷走屋里噩梦的残余。他只睡了几个小时,感觉远远没有睡够。
他走进浴室,冲了个澡,剃了胡子,穿上干净衣服。他冲了点咖啡,沉思着案件的进展。现在,于勒被挤出游戏,事情会更加复杂。他觉得隆塞勒不会独立处理事情,至少从调查案件的角度而言是如此。他可能在公共关系和媒体表现上是个天才,但是案件调查并不是他擅长的事。可能过去他擅长过,但现在他与其说是警察,毋宁说是政治家。不过,他的队伍中还是有些人可以帮他的忙。公国的警察力量被认为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之一,这并不是毫无理由的……诸如此类……
他在公国的存在则成了一个没办法忽略的外交必要。像所有人类的努力一样,它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弗兰克确信隆塞勒会尽量扩大前者,削弱后者。他对于蒙特卡洛警察的手法非常熟悉。大家谁也不明说,人人心里一清二楚。
除了杀手的名字。
他决定不再想它。毕竟,这是他一开始就出于自愿才做的事,这与联合警力调查毫无关系。哪怕隆塞勒和杜兰德代表当局,他们也和他毫无关系。这是一个他、尼古拉斯·于勒和一个像收集血腥狂欢节的面具一样,收集受害者面孔的黑衣人之间的私人事务。他们三个都按下暂停键,停止了生活,他们三个人其实都已经死去,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他们三个人都在等着看这场无边无际的战争如何收场。
他打开计算机。有一封来自库柏的邮件。里面是他收集到的有关内森·帕克和瑞安·摩斯的信息。现在摩斯锒铛入狱,帕克失去左膀右臂,这些信息暂时显得没什么用处了。不过只是暂时。他对自己重复道。他曾经错看了帕克。除非把他埋地三尺,否则这位将军只要有一口气在便不容小觑。
邮件里还有来自库柏的一段附言。
等你乘坐新巡航舰航行完毕,又能喘口气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吧,任何时候都行。我要和你谈谈。库柏。
他不知道什么事这么紧急。他看看表。现在打电话不会打搅到任何人。库柏独自住在波托马克河岸边一个废厂房改建的住宅里。
铃响几声后,他的朋友睡意蒙地接了电话。“喂?”
“库柏吗?我是弗兰克。”
“是你啊。进展如何,帅哥?”
“一个该死的油轮爆炸了,简直想象不到涌出来多少石油。”
“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又有两起谋杀。”
“天哪!”
“是啊。他们一个是我们的连环杀手干掉的。第四个了。我们的警察总监朋友因此被赶出组织。另一个家伙被我们的朋友瑞安·摩斯安排进了讣告栏。他现在进了监狱,将军正在呼风唤雨想救他出来。”
“天哪,弗兰克。”库柏完全清醒了。“这算怎么回事啊?下一次,说不定你要告诉我核战争打起来了。”
“那并非没有可能。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告诉我吗?”
“这里有了进展。我指的是拉金的事。我们找到一些证据,有理由相信他们在某处有一个体面的掩护,某个大型合资企业。不过我们还不知道确切是什么。哈德逊·麦克格马克从纽约来了。”
“他是谁?他和拉金是什么关系?”
“我们也想弄清楚这点。他的官方身份是律师,担任了奥斯马·拉金的辩护律师。这让我们有点吃惊,因为这杂种本来可以找个好点的律师。他过去就有过。这个麦克格马克是一个普通的35岁纽约律师。他当律师的名气还比不上他在路易·威登杯比赛世界著名帆船比赛,为“美洲杯”世界帆船大赛的预赛。中参加星条旗队有名。”
“检查过他吗?”
“当然,彻底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没干。他靠工作生活,一分钱没有多赚。没有恶习,没有女人,不吸毒。他除了工作只喜欢航海。现在他突然像‘盒子里的杰克’玩偶匣,揭起盖子即有玩偶跳起。一样跳出来,告诉我们世界有多小。”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现在哈德逊·麦克格马克正在赶往蒙特卡洛的路上。”
“太妙了,不过现在并不是旅游的黄金季节。”
“显然如此。他是为了一场重要的赛艇而去的,但是……”
“但是什么?”
“弗兰克,一名普通的纽约律师,默默无闻,得到了律师生涯里第一份重要案子,却居然置它于不顾,而是赶到欧洲玩起帆船,虽然可能时间并不长。换了任何别人,恐怕都恨不能一头扎进去,一周7天每天24小时地准备案子。”
“你这样一说倒也是的……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正好在那里,也知道这个事情的始终。现在,这个人是奥斯马·拉金和世界的唯一联系纽带。可能他只是他的律师,也可能不止如此。这涉及到难以计数的毒品和金钱。就恐怖主义和毒品的案件而言,我们没准能有些收获。你不妨观察观察麦克格马克,有意无意地注意他。”
“我会尽力的……”
他没有告诉库柏这里几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被有意无意地注意着。
“我给你发了一份图片文件,你可以看看他的相貌。另外还有一些关于麦克格马克对蒙特卡洛的拜访的信息。”
“好了,回去睡觉吧。你这种白痴得拼命睡觉,第二天才有精神。”
“晚安,混蛋。祝你走狗运。”
他挂上电话,把无绳电话放回计算机旁边。又一圈跑道,又一场赛跑,新的悲哀。他把关于哈德逊·麦克格马克的附件看也不看就存到一张软盘上。他在抽屉里找到一张标签,便在上面写了库柏字样贴上去,因为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别的名字。
这段简短的谈话顿时把他又拉回了家,尽管家现在是一个相当琢磨不定的概念。他觉得仿佛自己的元神正麻木地漂浮在离他的身体成千英里远的地方,像鬼魂一样透明,它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它。它既在库柏的房间里,也在他们共用了很长时间的办公室里,在他自己已经被废弃了数月之久的房子里,还沿着华盛顿阴暗的街道走动。
他闭上眼睛,思绪回到和肯尼斯神父的一场谈话。后者是一个牧师,也是位心理学家。谈话在他的私人诊所里进行。哈瑞娅特的死使他陷入沉默,人们把他带到这个诊所。他不用接受治疗或者分析时,就坐在那家奢侈的精神病院的公园长凳上,盯着虚无的空间,克制着随她而去的欲望。那次,肯尼斯神父静静地穿过草地,坐到他身边木条椅面的铸铁长凳上。 “弗兰克,怎么啦?”
他仔细看着神父,没有回答。他研究着他长长的、苍白的、召唤心灵的脸,他尖锐的眼睛反映出他作为科学家和神职人员的矛盾角色。他没有穿长袍,看起来就像这里哪个病人的亲戚。
“我没有疯,要是你想听到的是这个的话。”
“我知道你没有疯,你也非常清楚我并不是想听到这个。我问你怎么啦,是想听你说说情况如何。”
弗兰克摊开胳膊,好像想说明很多事情。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你准备好了吗?”肯尼斯神父回了他一个问题。
“你问我的话,我会说永远准备不好。所以我才要问你。”
“你信上帝吗,弗兰克?”
他带着苦笑转脸看着牧师。“神父,请不要跟我说‘向上帝祈祷,他会听见你的’这类老话吧。最近,他一直在假装听而不闻……”
“不要冒犯我的智力,更不要冒犯你自己的。要是你坚持分配一个角色给我的话,可能是因为你自己想扮演一个吧。我问你是否信上帝,是有一个原因的……”
弗兰克抬眼看着一个正在种橡树的园丁。
“我不介意。我不相信上帝。肯尼斯神父。不管你怎么想,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转脸看着他,“这意味着没有人会最终原谅我所做过的坏事。”
而且我始终觉得我没有做过坏事,他想。但是其实我做过了。一点一点地,我从我爱的人那里夺走了生命,我本应当保护这个人,超过我保护任何东西。
他穿上鞋子,电话响了,把他带回现实。
“喂?”
“你好,弗兰克。我是尼古拉斯。你醒了吗?”
“醒了,正准备行动。”
“好。我刚给吉罗姆·梅尔西耶打了电话,就是我和你提到过的那个男孩。他在等我们。想去吗?”
“当然。这可能可以让我用全新的态度面对在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又一个晚上。你看了报纸没有?”
“看了。他们都疯狂了。你能想象得出……”
“‘尘世的光荣就这样渐渐消逝。’原文为拉丁语。别为此操心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我等你来。”
“两分钟后就到。”
他去找一件干净的衬衫,内部对讲机响了起来。
“奥塔伯先生?有人找。”
起初,弗兰克以为是于勒真的两分钟就赶来了。“好的,我知道了。帕斯卡。告诉他我要耽搁一下,如果他不想在楼下等,就自己上来吧。”
他套上衬衫,听到电梯在他这层停下。他打开门,发现她站在那里。
海伦娜·帕克正站在他面前,灰色的眼睛天生就是为了反射星星的光芒,而不应该忍受隐藏在里面的浓重哀愁。她默默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他。弗兰克正捏着衬衫一角,衣服刚套到胸口。这好像是杜威特·达尔海姆领事来访场面的重演,只不过女人的眼睛在他胸口的伤疤上停留了一阵,才徐徐升上他的脸。他赶忙把衣服拉好。
“你好,奥塔伯先生。”
“你好,请原谅我穿成这样,我以为你是别人。”
“没关系。” 海伦娜微微一笑,表示并不在意。“我从门房的回答里猜出来了。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弗兰克站到一边,让她进门。海伦娜走进房间,一只胳膊无意蹭到他身上,精致的香水味幽幽飘来,像回忆一样悠远。有那么一会儿,房间里仿佛满是她的气息。
她的目光落到弗兰克放在音响边柜子上的枪。弗兰克赶紧把它藏进抽屉。
“很抱歉让你一进来就看到这个。”
“没关系。我从小就在武器中长大。”
弗兰克想象着海伦娜在内森·帕克家长大的情景,造化弄人,竟然赋予这个强硬的士兵两个女儿。
“我能想象。”
弗兰克扣起衬衫扣子,暗自庆幸双手有事可做。房间里出现这样一个女人,令弗兰克始料未及。他一直都在担心内森·帕克和瑞安·摩斯,他们有声音,有重量,在地上一踩一个脚印,身上藏着匕首,心里装着阴谋,随时等着出手打击。直到这之前,海伦娜都只是一个无声的存在。一个令人爱怜的悲情美女。弗兰克对她来这里的原因不感兴趣,只希望她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他有点粗暴地打破沉默。 “你来这里想必有理由。”
海伦娜·帕克的美目、秀发、脸庞和香水味使弗兰克不得不转身背朝着她,一边忙着把衬衫塞进长裤,仿佛想要避开她。他穿上外套,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当然。我想和你谈谈。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如果说还有人能帮助我的话。”
弗兰克转过身,已经戴上了一副墨镜,仿佛需要它来获得勇气。
“我的帮助?你住在美国最强大的人之一的家里,还需要我的帮助?”
“我不是住在我父亲的家里。我是我父亲家的一个囚犯。”海伦娜·帕克的脸上浮现一个苦笑。
“所以你才那么怕他吗?”
“我有很多理由惧怕内森·帕克。太多了。可是我并不是为我自己害怕……我是担心斯图亚特。”
“斯图亚特是你的儿子吗?”
海伦娜迟疑了一会儿。“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难题。”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女人突然走上前伸手摘掉他的雷朋太阳镜。她深深看进他的眼睛,弗兰克觉得仿佛被比瑞安·摩斯的匕首还要锋利的东西刺中心脏。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敢和我父亲作对的人。要是有人能帮助我的话,那就是你了。”
弗兰克没来得及回答,电话又响了。他好像终于找到御敌的武器一样,宽慰地拿起无绳电话。
“喂?”
“我是尼古拉斯。我在楼下。”
“好,我马上下来。”
“我来得不是时候。”海伦娜叹了口气,把眼镜递给他。
“我现在有事要忙。我要忙到很迟时候,不知道……”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你任何时候有空都可以来找我。夜里也行。”
“内森·帕克会愿意接待我这样的客人吗?”
“我父亲在巴黎。他去找大使,并为摩斯上校找一个律师。”停顿一下,“他带着斯图亚特做……做陪伴。所以我现在是一个人。”
弗兰克有那么一会儿,觉得她说“陪伴”的时候,意思可能是“人质”。
“好,不过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觉得最好不要让等我的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你能等两分钟再下楼吗?”
海伦娜点点头。他关门前,看到她明亮的眼睛,以及她那几乎不抱多少希望似的忧伤微笑。
弗兰克坐电梯下楼,看着镜子中人工光线下的自己。妻子的脸庞仍旧印在他心里。那里没有地方给别人,别的眼睛、别的头发、别的痛苦。并且,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想帮助任何人,因为也没有人能帮他什么忙。
他走出电梯,踏进穿过玻璃门照进圣罗马公园大理石门厅的太阳光。于勒已经在车里等他。他打开车门,看到后座上有一大叠报纸。最顶上那张有黑色的大标题:《我的名字是非人》,它直率地指着昨晚的玩笑。另外的标题想必也都大差不差。于勒看起来休息得不比他好多少。
“你好。”
“你好,尼克。抱歉让你等。”
“没关系。你和谁说过话了吗?”
“没有。我觉得你的部门的人不会看到我就高兴得跳起来,哪怕隆塞勒出于公事,希望我去做个简报。”
“你迟早要去露面。”
“当然。有不止一个理由得这么做。不过,现在我们还有些私事要忙。”
于勒发动汽车,沿着短短的车道开进广场,好在那里掉头。“我刚才到办公室去了一趟,我从桌子里拿走的东西之一是那盒原始录像带。我用一盘复制带换下了它。”
“他们会注意到吗?”
“我可以解释说是我搞错了。”于勒耸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他们发现我们有个线索却没有对他们说,那才要紧呢。”
他们开过圣罗马公园的玻璃门,弗兰克只看到上面倒映出湛蓝天空。他转头从后车窗看出去。汽车向右拐上戈罗弗莱路时,他依稀看到海伦娜·帕克离开大楼的倩影。 他们赶到吉罗姆·梅尔西耶在艾泽镇的房子时,后者正在花园里等他们。标志车刚开到,他就打开大门的遥控开关,门缓缓开启。他身后是一幢白色平房,有黑色屋顶和蓝色木百叶窗,房子隐隐带点普罗旺斯风格。这显然是幢朴素的房子,不过很牢固实用。
花园很大,简直是个小公园。房子后面,右边有一大丛松树,松树周围种了圈矮一点的冬青灌木。树丛末端是一些盛开的黄色和白色小花,花丛中有一棵正在长果子的柠檬树。整幢房子周围种了一圈月桂,它们爬上篱笆,爬到墙头,完全盖住了小路前方的房子。到处都是花床和开花的灌木,它们安排得很巧妙,突出了一片草坪,草坪上一条蜿蜒的石头小路连接着吉罗姆正站着的院子。这房子看起来安静、朴素又实在,舒适而不夸张,仿佛与蓝色海岸的风格融为一体。
于勒穿过大门朝右拐,把车停在木屋顶下,那里已经停了一辆小菲亚特,一辆大摩托车和一辆宝马摩托车。
吉罗姆迈着大大的步子朝他们走来。这是一个结实的男孩,一张脸尽管不英俊,却讨人喜欢,他像经常从事户外运动的人那样有晒得黝黑的皮肤。他们从他那结实的胳膊就能看出这一点。他穿着T恤衫、橄榄绿帆布宽松短裤,裤子上有大大的口袋,光脚穿了双黄色航海鞋,结实的胳膊上满是给太阳晒得褪色的汗毛。
“你好,尼古拉斯。”
“你好,吉罗姆。”男孩握了握警察总监的手,于勒朝同伴方向点点头。“这位不说话的先生是弗兰克·奥塔伯。他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
“哦,那么说真的有联邦调查局这回事啦?”吉罗姆伸出手,嘴里无声地吹了个口哨。“只有在电影上看到过!很高兴见到你。”
弗兰克和这个男孩握手时,本能地觉得放松。他看进他深深嵌在脸上的深色眼睛,这张脸因为晒太阳过多,长了不少雀斑。他直觉地感到,吉罗姆正是他们需要的人。他相信如果对他说明形势的严峻,他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不管他有没有能力帮他们解开秘密。
“对,我们是美国电影和风光的一个部分。现在我们也开展出口业务,比如我就到了这里。”
吉罗姆对此笑了起来,不过笑容掩盖不住他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好奇。他一边笑,一边仿佛还在等待下文。他可能猜到,这两个人以警察的身份而不是老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谢谢你帮助我们。”
吉罗姆点了点头,又耸耸肩,表示“不必客气”,带着他们进屋。
“我现在没什么事。我正在编辑一些盗版玩意儿,简单得很,花不了多少工夫。我对这家伙从来没有隐瞒……”他用大拇指朝警察总监晃了晃。
“你说你父母都出门去了?”
“出门?都玩野了。老爸退休以后,他们两个人返老还童,发现生活还有的是乐子。他们现在正在度第10个蜜月,或者干着类似的事。他们上次打电话来时,说在罗马。他们明天大概会回来。”
他们沿着石头小路穿过充满生机的绿色草坪,走到侧房门口。那里有一个露台,还有个蓝色帆布屋顶,桌子上摆的很有可能是昨晚的晚餐残余。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我明白啦。”
吉罗姆顺着于勒的目光看去,耸耸肩。“几个朋友昨晚过来的,清洁女工今天没来。”
“是啊,几个朋友,我是个警察,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两个人的晚餐桌吗?”
男孩无可奈何地摊开胳膊。
“听着,老朋友。我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沉迷于人造天堂的诱惑。我就不能有点享受吗?”
他拉开木门,邀请他们进去。他跟着走进房间关上门。一进门,穿着单薄外套的于勒就哆嗦了一下。“这里真冷。”
吉罗姆指了指靠近花园的玻璃窗边的设备,两台空调正嗡嗡作响。 “机器对温度非常敏感,所以我只好开着空调。要是你的关节炎要发作的话,我可以借一件老爸的冬装给你。”
于勒猛地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身边,他笑着搂了搂他的脑袋。
“要尊敬长辈,否则你会听到的是脖子被拧断的声音,而不是我的关节格格作响的声音。”
吉罗姆投降地举起胳膊。
“好吧,好吧,我认输。”
于勒松开他,男孩瘫倒在机器前一张有滑轮的皮椅上。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招呼他们坐到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沙发上。他谴责地指指于勒,“别忘了我之所以投降,是因为担心你的高龄,所以不敢跟你来真的。”
于勒坐下,靠到椅子的软垫上,表现出喘不过气的样子。“谢天谢地,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觉得你对关节炎的预料没有说错……”
吉罗姆用椅子转了个圈,面对弗兰克和于勒。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
很好。弗兰克暗暗赞道。这孩子知道什么时候收住玩笑。
他更加相信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人。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是希望吉罗姆像于勒说的那样果然是个专家。终于要切入主题了,弗兰克觉得心跳加快。他向窗外看去,只见阳光反射在游泳池上。这个地方的宁静使得现实显得遥远……
他自己的故事,海伦娜的故事,一个不惜任何代价拒绝失去的将军的故事,一个唯一野心在于寻找一个让儿子活下来的理由的警察总监的故事,一个想必是被疯狂和邪恶所迫,贪得无厌,以至于大下毒手的杀手的故事。这一切都将非常简单,只要……
“你知道非人的故事吗?”他回头看着房间问。他的声音很低,在空调声中勉强能听到。
吉罗姆在椅子上放松身体。
“摩纳哥的杀手吗?有谁不知道呢?我每天晚上收听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或者欧洲2台的节目。他们的收听率现在一定高得吓人。”
弗兰克又转身看着花园。一阵大风把月桂树刮得在墙壁上刮擦。他意识到这是空调向外排的空气,而不是风。
“是的,五个人被杀了。他们中有四个被可怕地剥了脸皮。我们的调查一直没什么进展,因为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杀手是谁,或者怎么阻止他。除了他自己散布的一点点线索之外,这个疯子什么破绽也没有露出。除了一个小细节。”
他沉默了,让于勒接着说下去。警察总监在沙发边挺直身体坐好,把录像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来,递给吉罗姆。
“这的确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这盘录像里,我们有一点东西想请你帮忙看一下。它很重要,吉罗姆,非常重要,许多人的生命可能就押在它上面。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忙,还需要你保守秘密。这是机密的事情,不可泄露。你明白吗?”
吉罗姆点了点头,从于勒那里接过盒带,小心地拿在手上,好像它随时会爆炸似的。
“里面是什么?”
弗兰克谨慎地打量他。男孩表情很严肃。
“你会看到的。不过我先警告你,它看起来不大妙。你要有心理准备。”
吉罗姆没有说话。他站起来,拉上窗帘,把太阳挡在外面,房间里只剩几缕金色光线。他坐回椅子,打开屏幕和计算机。屏幕上先是一些彩条,然后开始图像出现。
吉罗姆盯着艾伦·吉田的谋杀现场,弗兰克决定让他看整个过程。他本可以直接调到他感兴趣的那个段落,而不用做什么解释,不过既然他了解了这个男孩,他就希望他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事,以及他的作用有多重要。他好奇吉罗姆看录像时会有什么感觉,是否像他自己第一次看它时那样,感到深深的恐怖?他不得不承认,这部录像算得上是一种残忍的艺术,它的目的是毁灭而非创造,但是它也富有深意。
几分钟后,吉罗姆伸手按下暂停键。杀手和他血淋淋的受害者突然以命运和摄影机决定的姿势停顿。
“这是假的,还是真的?”他瞪大眼睛,低低地问道。 “不幸的事,这是真的。我告诉过你它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是的,不过这场屠杀简直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呢?”
“是可能的,而且不幸的是,它就是现实。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我们正在试图阻止这种你说的屠杀。”
弗兰克看到男孩腋下冒出两大块汗渍。房间里的温度很低,他想必不是因为热才冒汗。毫无疑问,这是对他所看到的东西的生理反应。
死亡既冰冷又滚热。死亡是汗水和鲜血。不幸的是,死亡是命运选来提醒我们生命存在的唯一东西。鼓起精神,孩子,别让我们失望。
吉罗姆仿佛听到弗兰克的心声,他的椅子咯吱一声,又转了回去。他紧靠在椅背上,仿佛是为了离他看的东西远点。他按下播放键,形象又开始在他眼前舞动,一直到那个嘲讽的鞠躬,最后屏幕上出现雪花。吉罗姆停下盒带。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弗兰克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宁可不在这里,宁可没看到过这盘死亡之舞和杀手好像在要求不幸的观众为他鼓掌般的鞠躬。他朝男孩弯下腰,一只手放到他肩上。
“倒回带子,不过要慢,好让我们看清楚。”
吉罗姆转动旋钮,形象开始慢慢倒退。尽管倒退的速度很快,人的动作显得像是滑稽的漫画,但是场景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压抑。
“这里,慢点,慢点。停……”
吉罗姆小心地控制着按钮,图像过早地停下。“再进一点,一点点就行。慢慢来。”
吉罗姆轻轻转动旋钮,影像一格一格前进,仿佛一系列重叠的照片。
“停!”弗兰克站在吉罗姆身边,指着屏幕说:“这里,就在这里,在柜子附近。那里有个像唱片封套的东西。我们看不清它。你能把它分离出来,放大一点,好让我们看清它吗?”
吉罗姆移到桌上的计算机键盘那里,眼睛还盯着弗兰克指的地方。
“我可以试试。这是原件还是复制件?”
“是原件。”
“好,家用录像带的支持效果并不好,除非是原件。首先,我要制作一个数码形象。我们会损失一点画面质量,不过这样更好处理。”
他的声音沉着稳定,仿佛进入拿手领域后,他渐渐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点击起鼠标。弗兰克眼前的图形被转移到计算机屏幕上。吉罗姆又敲击一阵键盘,影像更清晰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看看对这个部分强调一下会有什么效果。”
他用鼠标在弗兰克指的东西周围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框。他按了下键盘,屏幕充满一团莫名其妙的马赛克。
“什么也看不到。”弗兰克忍不住说到,立刻后悔自己的失言。
吉罗姆转向他,抬起了眉毛。“冷静些,没有信仰的人。我们才刚开始。”
他敲击了大约10秒钟的键盘,一个形象出现在屏幕上,非常清晰地显现为一个深色的磁带封面。图片的中间,有一个吹短号人的侧影,身影朝后弯着腰,音乐家想必正在尽力吹奏一个令他自己和观众同样痴狂的前所未有的高音。这是一个辉煌的时刻,艺术家忘记了时间和场合,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音乐。他既是这音乐的创造者,也是它的俘虏。画面上的白色字母是:
“罗伯特·福尔顿——窃得之乐声”
弗兰克目瞪口呆地读出这些字样:“‘罗伯特·福尔顿——窃得之乐声’,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知道这个曲子吗?吉罗姆?”
于勒的声音惊醒了他们。吉罗姆忙着摆弄计算机时,于勒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们身后,他们却浑然不觉。
男孩看着屏幕上的图案。
“从来没见过。也从没听说过这个罗伯特·福尔顿。不过,我猜这是相当老的爵士乐唱片。这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音乐。”
于勒走回沙发,弗兰克一手托着下巴,在房间里半闭着眼睛来回走动。然后,他开始说话,不过显然是在自言自语,就像一个扛着重担行走的人那样自己嘟囔。 “窃得之乐声,罗伯特·福尔顿。非人为什么在杀人时要听这种音乐呢?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它呢?它有什么特别呢?”
房间里充满了没有答案的问题,静悄悄的,在这片寂静中,思维飞速奔驰,探索着无限的远方,寻找一个迹象、一道痕迹、一个线索。在这片寂静中,眼睛呆滞地睁着,寻找一个应当越来越近的点,但是这个点却总是遥不可及。
他脑海中翻腾着似曾相识的痛苦感觉。仿佛剧照似的场景:他们目瞪口呆的脸聚在一张沉默的唱片封套前,这无知的沉默又被一声铃响,一个电话打断,它宣布一场新的谋杀……
吉罗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劈里啪啦的声音打断了这段沉默,房间除了它,只有空调一成不变的嗡嗡声。
“可能这里有些东西……”
“什么?”弗兰克猛地转向他,就像被催眠的人听到一声召唤他清醒过来的弹指声一样。
“等一下,让我来看看……”
吉罗姆把盒带倒到头,非常慢地从头开始看起。他偶尔暂停播放,用放大功能研究一下让他特别感兴趣的细节。房间里很凉爽,但是弗兰克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他不知道吉罗姆在做什么,不过不管是什么,他都希望他加快,再快一点。
男孩把杀手俯向吉田的一个镜头暂停,看起来仿佛杀手和受害者之间正在进行亲密交谈。他可能正冲后者的耳朵说些什么,弗兰克很遗憾录像没有音轨,不过非人很聪明,他不会让他们听到他真实的声音,就连滑雪面具掩盖下的声音也不会泄露分毫。
吉罗姆回到计算机,把他从屏幕上截取的图像转到电脑屏幕上。他用鼠标箭头选择了一个部分,在键盘上敲打了一会儿。屏幕上又出现了上次那样的马赛克,看起来像是哪个喝醉的艺术家胡乱涂抹出的色块。
“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像素。它们像是组成形象的小方块,就像拼图游戏的小块一样。要是你把图像放大很多倍,图像会显得一片模糊,难以分辨。不过,我们……”
他在键盘上飞舞手指,又用鼠标点击。
“我们有一个程序,可以检查被放大的像素,重新组合它们。我花了一大笔钱买这玩意儿不是没有理由的。来吧,宝贝,别让我失望……”
他按一下回车键。形象清晰了一点,但还是难以分辨。
“妈的,不对。让我们看看谁更厉害,你还是我!”
吉罗姆威胁地冲屏幕俯过身。他理理头发,手指又回到键盘上。他疯狂地敲击了几秒钟键盘,然后站起身,摆弄起他面前架子上的机器,按按钮,摇手柄,机器上的红绿小灯闪烁起来。
“好啦,我没搞错……”
他回到椅子上,把它滑到暂停了图像的录像机屏幕前。他按了两个按钮,突然,两个形象并排出现了,一个是唱片盒,另一个是他刚才在检查的图像。他用手指点点第一个图像。
“看到了吗?我检查过了,这里是你能见到整个唱片盒的唯一地方。尽管并不完整,因为这里盒带的左上角被拿匕首的人的袖子挡住了。我们在放大图片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衣袖是深色的,就像盒带的底色一样。不过,房间对面有很多镜子,唱片的形象在镜子里产生了迭射。我感觉我从录像里截取的另一个图像中,有点和盒带图像颜色不同的地方……”吉罗姆的手指再次飞过键盘。“我觉得镜子里映出的图像,就是完整的盒带图像,瞧,中间这个就是,在上面我们没准可以看到盒带封面上的标签……”
他像发射摧毁世界的导弹一样,凝神按下回车键。慢慢地,他们眼前屏幕上混乱一团的小块融合了,渐渐有了形状。扭曲、模糊的深色字母变得依稀可辨,出现在金色背景上。
“这可能是卖唱片的商店的标签。我们看到的是‘冒险碟片店,米拉布大街什么什么,艾克斯市。’下面的街道牌号还是电话号码读不出来了,抱歉。你们得自己找出它。” 吉罗姆的声音里充满胜利的语调。他得意地转向于勒,就像一个刚刚连翻三个筋斗,像观众致意的杂耍人一样。
弗兰克和于勒一时哑口无言。
“吉罗姆,你是个天才!”
男孩耸耸肩,咧嘴笑了。
“好了,别大惊小怪,我正好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弗兰克靠在椅背上,微微弯腰看着屏幕。他难以置信地读着屏幕上的字眼。这么长时间的一无所获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漫长的大海捞针之后,他们终于看到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一点陆地的迹象,尽管那很有可能只是一团被错看的乌云。他们用上惯当的人特有的悲喜参半的表情看着它。
于勒站起来。“可以把这个打一份给我们吗?”
“当然,没问题。要多少份?”
“四份吧,以防万一。”
吉罗姆转回电脑,打印机开始工作。纸一张张吐了出来,他又站起身。
弗兰克站在男孩旁边,看着他的眼睛,不禁又一次想到,有时和某些人根本无须语言就可以交流。
“你不知道这个下午你帮了我们和很多人多大的忙。我们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吗?”
吉罗姆无言地转过身。他从录像机里弹出带子,转身把它递给弗兰克。他紧紧抓住它,坦率地看着对方。
“只有一个要求。抓住这个家伙。”
“我保证。而且那在很大程度上将归功于你。”
于勒从打印机上收起纸张,很长时间以来,他终于发出充满自信的声音。
“好了,我想我们有得忙了。你要是还有事,就不必送我们出去了。我知道路。”
“请便吧,我今天干得够多了。我也要去买点东西,兜兜风。看完那些东西,我再也不想呆在家里了。”
“再见,吉罗姆。非常感谢!”
他们走出门,迎面是花园里懒洋洋的日落,好像还沾染着他们刚才看到的残忍形象的气息。面前是温暖的大海,初夏的微风,五彩缤纷的花床以及美丽的大草坪和深绿色的月桂灌木丛。弗兰克发觉这些花朵里没有一朵是血红色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不禁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于勒问道。
“一个蠢念头,别管它。可能是看到吉罗姆的发现之后,感到的一点点乐观吧。”
“了不起的孩子……”弗兰克没有接上话头,他知道朋友还没有说完,“他是我儿子最好的朋友。他们非常像。每次我看到吉罗姆,都禁不住想要是斯坦芬尼还活着,他可能也会是这个样子。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真是有点不正常……”
弗兰克没有看他的眼睛,他不想看到于勒眼里的泪水。
他们默默走过短短的小道,走到汽车边。进了汽车以后,弗兰克拿起警察总监放在手套盒里的打印件,低头盯着它看,好让于勒恢复情绪。于勒发动汽车,弗兰克把文件放回去,靠到椅背上。他们扣上安全带时,他意识到自己很激动。“尼古拉斯,你熟悉艾克斯市吗?”
“闻所未闻。”
“那我们最好搞张地图来。我觉得你得进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了,我的朋友。”38
于勒的汽车停在佛萝伦斯苔公主路和苏弗瑞·雷蒙得路之间的街角上,距离保安局总部只有几十码远。讽刺的是,车边墙上有张大海报,上书“标志206——神婴”。
于勒朝广告方向点点头,被逗乐了。“没错,什么人开什么车。”
“好吧,神婴先生。从现在开始,这事就交给你了。找到它。”
“我要是有什么发现就通知你。”
弗兰克下了车。他谴责地朝打开的车窗里的警察总监晃了晃手指头。
“不是‘要是有什么发现就通知你’,而是‘一有发现就通知你’。难道你真打算去度假不成?”
于勒冲他戳了一下手指,表示告别。弗兰克关上车门,目送汽车汇入车流。 他们从录像中得到的线索在这段艰难的调查中带来了一线希望。不过它还很微弱,未必能有什么结果。弗兰克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好运。
他转向苏弗瑞·雷蒙得路,朝总部走去。他们回来的路上,隆塞勒打来电话,请他赶到他办公室,有“重要决策”要商量。弗兰克听到他的声调,简直能想象出会议的大意。他毫不怀疑除了于勒被撤除工作之外,隆塞勒和杜兰德因为昨晚的失败和新的受害者们肯定也付出了代价。
他走进总部,卫兵看也不看就放他进去。现在他在这里已经熟门熟路。他不知道这还能延续多长时间。他走到隆塞勒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副局长请他进去。
弗兰克打开门,丝毫不意外地发现首席检查官杜兰德也在。令他有点吃惊的是发现美国领事杜威特·达尔海姆也在场。这当然并非不合理,不过弗兰克本以为这种外交关系会在更高的层次上开展,而不是直接参与到他们的调查中来。达尔海姆在这个办公室的出现表明美国政府对此事的严重关注,这可能既是出于内森·帕克通过个人关系网活动的结果,也可能是因为美国公民在公国领土上遭到杀害和最近有位美国上校因为涉嫌谋杀而被关进摩纳哥监狱这两件事带来的结果。
隆塞勒见到他便站起来,不过他见谁都是这样。“请进,弗兰克。很高兴见到你。我猜你昨晚可能睡得并不好,就像我们一样。”
弗兰克和他握了握手。达尔海姆偷偷朝他瞥了一眼,他迅速领会了意思。这间办公室比于勒的大一点,有把扶手椅,还有张沙发。不过它与总部别的办公室没什么大不同。唯一能表明保安局局长身份的是墙上挂的几幅画。它们想必是真迹,不过弗兰克判断不出它们的价值。隆塞勒坐到办公桌后面。
“我可以想象你看到报纸和他们对昨晚事件的评论之后的感觉。”
弗兰克耸耸肩。“实际上我没看报纸,我觉得没必要。媒体总是站在市民和出版商的立场上自说自话。他们对调查一般没什么用处。看报纸不是我的工作。给他们提供写东西的材料,不管能得到什么报酬,也同样不是我的兴趣所在。”
达尔海姆用手挡着脸以掩盖笑意。杜兰德可能觉得弗兰克针对的是于勒被撤职一事。他觉得有必要澄清事实。
“弗兰克,我理解你对警察总监于勒的感受。相信我,我自己也不愿意采纳这个不得人心的措施。我也知道于勒在警察中的声望。不过你得理解我……”
“我当然理解。”弗兰克微微一笑,打断了他。“非常理解,我觉得没必要多谈这件事。”
隆塞勒意识到谈话方向有点不妥。他赶忙打起圆场,说起了他觉得合时宜的话。
“我们之间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任何矛盾,弗兰克。我们应当彼此精诚合作。达尔海姆先生来这里是为了……”
领事靠回椅背,食指顶着鼻尖沉思。他处于一个有特权的位置,他既想方设法淡化这个事实,又希望能让弗兰克感觉到他的支持。像上次短暂的拜访一样,弗兰克觉得他平易近人、值得敬重。
“弗兰克,我们不该对形势避而不见。现在局势一团糟。甚至在这件……嗯……这件摩斯上校的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够糟的了。不过那件事已经得到处理,外交家们会妥善安顿它的。至于媒体所谓的非人先生……那个……”
他转向杜兰德,仿佛想把结束谈话的任务抛给他。首席检查官看着弗兰克,后者觉得他好像宁可当众出丑也不愿意说出下面这番话。
“我们都觉得最好把调查任务托付给你。没有人更有资格做这件事了。你是一流的特工,有着出色的、甚至可以说是超人的记录。你一开始就参加了调查,你知道所有有关的人员,而且大家都钦佩、尊敬你。摩莱利警长会和你合作,他是保安局的代表和公国当局的联络员。不过,你有充分的自主权。请随时把进展告诉隆塞勒和我,请记住我们都有共同的目标:在这个罪犯杀害更多人之前抓住他。” 杜兰德开完火,带着做出巨大让步,竟然允许一个淘气孩子吃了双份蛋糕般的表情看着他。弗兰克做出庄严的表情,这或多或少让隆塞勒和杜兰德感到一点满足。
“好吧,我觉得我应当为这个任命感到自豪。不幸的是,我们追捕的杀手很精明,不容忽视。迄今为止,他都没有露出一丝马脚。尽管他就在警察眼皮底下这块弹丸之地活动……”
隆塞勒恪尽职守地忍受了这番对当地警察的评论。他把胳膊肘抵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探。
“你可以使用警察总监于勒的办公室。我说过,警长摩莱利听你指挥。你可以拿到所有文件,包括对最近两起谋杀的法医报告,其中有罗比·斯特里克的谋杀报告。验尸报告很快就送来,明天早上就会放到你桌上。要是你需要的话,你可以得到一辆警车和一面‘警察公务’的牌子。”
“这很有用。”
“你走的时候,摩莱利会把车停在出口处给你的。还有一件事……你有武器吗?”
“是的,我有一把枪。”
“很好,我们会给你一个徽章,这样你就可以在公国领土上使用它。弗兰克,祝你好运。”
弗兰克意识到会议结束,至少该他参与的部分结束了。他们可能有些涉及他的事情要谈论,不过他根本不感兴趣。他站起身,和他们一一握手,转身走进走廊。他走向于勒的办公室时,不禁回想起下午的事情。
首先是吉罗姆·梅尔西耶的发现。他通过分析录像,找到了一条宝贵线索,这给调查提供了方向。在盲人的世界里,独眼之人就足以充当国王。在无知的世界中,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就有可能带来生和死的区别。与尼古拉斯不同的是,这条线索对他而言,更多地带来的是激动而不是希望。好像有100只手在背后推他前进,同时有100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冲他的耳朵嘟囔着无意义的话语。他本应当理解这些话语,却由于一路往前奔跑而无法做到。现在,他们的唯一希望在于尼古拉斯·于勒,休假的警察总监,也许能在休假时间里,发现一些参加调查工作时难以发现的东西。
他的第二个想法涉及海伦娜·帕克。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她为什么害怕父亲?她和摩斯上校的关系是怎样的?他们发生冲突的那天他对待她的方式表明,他们之间不只是将军的女儿和下属之间的关系,尽管他几乎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最重要的是,那个关于父亲抚养着精神不稳定的女儿的故事是真实的吗?
这些问题在弗兰克的脑海里回旋,尽管他设法把海伦娜作为不相干的事情加以排除。他试图把她看成一种干扰,她只会妨碍他集中注意力关注非人以及他现在直接负责的调查工作。
他敲也不敲就打开于勒办公室的门。现在这是他的办公室了,他有权这样做。摩莱利正坐在桌子边,一见到他就跳了起来。弗兰克有点尴尬,不过他觉得最好解释一下,以便搞清楚彼此的立场。
“你好,摩莱利。”
“你好,弗兰克。”
“你听说了吗?”
“是的,隆塞勒都告诉我了。我很高兴是你来负责调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他们对待于勒太不公平……”摩莱利坦率地说道。
“说实话,我也这么看,摩莱利。”弗兰克微笑了。
要是这是场测试的话,那他们俩都胜利通过了。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缓和。在作出选择的时刻,摩莱利没有让弗兰克失望。他思忖着是否能够充分信任他,向他吐露最新掌握的线索和尼古拉斯独自展开的调查。摩莱利是个有能力、经验丰富的警官,不过他仍旧是摩纳哥公国保安局成员。对他吐露太多情况,也许会给他带来麻烦。他决定不让善良的摩莱利遇到这种事。
警长指了指桌上的一张软盘。“法医报告在这里。”
“你看过了吗?”
“我扫了一眼,没有什么新东西。格里格·耶兹明就像其他人一样被杀死了,没有任何痕迹。尽管我们严密监控着,但是非人还是自由地来去。” 并非如此,摩莱利。并不完全是这样。还有“窃得之乐声”呢……
“我们没什么可做的,只能继续监控广播电台。这意味着要全力以赴,特工队伍随时待命,等等。你同意吗?”
“当然。”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弗兰克,请说。”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安排你今晚独自负责监控电台。我觉得可能不会发生什么。昨晚的杀戮已经让他过了瘾,他会安然无事一段时间,直到又想杀人。连环杀手都有这样的间歇期。我会收听节目,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不过我今晚要出去一下。你能应付吗?”
“弗兰克,没问题。”
弗兰克猜想着摩莱利和芭芭拉之间进展到哪一步了。他觉得警长对女孩的兴趣可能得到了一定反馈,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中断了它。摩莱利不是那种因为感情而不顾工作的人,哪怕对方是芭芭拉。
“他们答应给我一辆车用。你可以帮我去看看到位了吗?”
“当然。”
警长离开了房间,弗兰克独自留了下来。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对折起来的卡片。这是帕克将军和他在艾泽广场第一次见面后,在旅馆给他留下的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他站在那里盯着号码一会儿。最后他下定决心,用手机拨了号码。铃响了几声,海伦娜·帕克的声音传来。
“喂?”
“喂,我是弗兰克·奥塔伯。”
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很高兴你打电话来。”
“你吃过晚饭了吗?”弗兰克径直问道。
“还没有。”
“你是打算不吃了呢,还是愿意晚上出来吃饭?”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我1小时后去接你,要是你来得及的话。”
“完全来得及。我等你。你记得房子在哪里吗?”
“记得。呆会儿见。”
弗兰克挂上电话,盯着显示屏看了一会儿,好像透过它能看到那个女人在那幢房子里的样子。他关上摩托罗拉手机,忍不住好奇地想他现在给自己惹出了什么麻烦。39弗兰克把车停在通往海伦娜·帕克家的土路上,关掉梅甘娜警车的发动机。汽车没有什么特殊标志,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和总部联络用的无线电。摩莱利教会他如何使用它,告诉了他保安局的频道。他朝博索莱依和将军租来的房子开去时,给海伦娜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出发。
早些时候,他开车送摩莱利到电台,他们俩进行了检查,确定一切安排妥当。弗兰克走之前,把皮埃罗拉到一边,在入口处玻璃门旁边的小办公室和他说了几句话。
“皮埃罗,你能保守秘密吗?”
男孩胆怯地看着他,眯着眼睛,好像在考虑能不能达到这个要求。
“秘密的意思,就是我对谁也不许说。”
“是的。现在你是个警察了,你也参加了警察的调查,警察可不希望透露秘密。这是超级机密。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男孩用力摇摇头,晃着已经该修剪的头发。
“就是说,它非常机密,我们是唯一可以知道它的人。皮埃罗特工,你明白了吗?”
“是,长官。”
他用手放到额头上,敬了个礼,可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弗兰克拿出吉罗姆从录像带上截取并放大的那张打印文件。
“我要给你看一张唱片封面。你能告诉我它在房间里吗?”
他把图片举到皮埃罗面前,后者聚精会神地眯缝起眼睛。男孩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挂着失望的表情,不像平时他找到答案那样心满意足。
“不在那里。”
弗兰克没有表露出失望之情,而是让皮埃罗感觉他做出了正确回答,“很好,皮埃罗特工。太棒了,现在你可以走了。但是别忘了,超级机密!”
皮埃罗用手指竖在嘴唇上表示沉默。他离开房间,朝导播室走去。弗兰克收好图片,离开电台,让摩莱利留下来应付局势。他走的时候,看到芭芭拉穿着极富诱惑力的黑色裙子,她走上前和警长说话。 他正回忆着摩莱利不知所措的可笑样子,大门一开,海伦娜走了出来,弗兰克看到她从反射镜映出的暗淡光线中慢慢走出。
他看到她优雅的身姿,听到她踏在碎石路面上的脚步声,尽管地面凹凸不平,她的步伐还是从容流畅。然后他看到浓密金发下美丽的脸,它被金铜色和浅金色的卷发环绕着,然后是她的眼睛,里面仿佛充满全世界的哀愁。
他走出汽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海伦娜·帕克穿着一套深色立领长裤套装,衣服很有点东方韵味,想必是哪个大设计师的手笔。不过,她的衣服并不张扬财富,只是静静地表明主人的品位。弗兰克注意到她几乎没有戴什么首饰,而且像其他时候一样,脸上也只化着极淡的妆。她走近时,一阵香水味袭面而来,像夜晚一样馥郁。
“弗兰克,你好。谢谢你为我开车门,不过你以后不必非这样做不可。”海伦娜进了汽车,抬脸对仍旧站在车门口的弗兰克说道。
“这不仅仅是出于礼貌,”弗兰克走到梅甘娜前面,冲她点点头说,“这是一辆法国车,如果不用点小手段,这车就启动不了。”
海伦娜显得很欣赏他的玩笑,开心地笑了。“你真让我吃惊,奥塔伯先生。有时候幽默的男人简直好像都绝种了。”弗兰克觉得她的笑容比任何珠宝都更美丽。面对这样的笑容,他突然觉得孤立无助,解除武装。
他一边绕回座位,一边思忖这些念头。他发动汽车,不禁想在切入正题之前,他们还要这样调侃多久。他也不知道他们俩当中,谁有勇气先提起真正的话题。
他看着海伦娜的侧面,车灯照到路面又反射回来,使她的侧影明暗交替。他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是否也是这样悲喜交加。她转过头,和他交换了一下目光。在阴影中,她眼中的欢快迅速消退,悲哀复又回归。弗兰克意识到她打算开始交谈。
“我知道你的故事,弗兰克。我父亲逼着我听。我被迫接受他知道的一切,就像我知道的一切也必须告诉他一样。我很难过。我觉得像冒犯你的生活一样,这感觉并不好。”弗兰克想起男人是猎手,女人是猎物的老话。就海伦娜·帕克而言,他觉得他们的角色被颠倒过来。这女人无意中成为了猎手,也许是因为她充任猎物太久了。
“我唯一能和你交换的,就是我的故事。我觉得不然这样太不公平:我和你在一起,提一大堆让你很难回答的问题。”
弗兰克听着海伦娜的声音,跟着从罗克布吕纳到蒙顿的车流慢慢开着。他们周围充满生机勃勃的气氛,全是光明和普通的生活,人们沿着炎热、灯火明亮的海岸散步,寻找着各种其实无甚意义的小乐子,目的不为别的,就为了享受懒洋洋地寻找本身的乐趣。
没有财宝,没有岛屿,也没有地图。只有幻象,也不知能延续多久。有时,幻象的尽头是一个重复着单调词语的声音,“我杀……”
弗兰克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关掉收音机,好像他担心一个不自然的声音会突然出现,把他召回现实。轻音乐消失了。
“你知道我的故事,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有一个故事。我希望你和我不一样。”
“要是不一样的话,你觉得我会在这里吗?”海伦娜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轻柔。这是一个在交战中寻求和解的女人的声音。“你妻子是什么样子?”
弗兰克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点吃惊。他直率地回答,“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她不能一句话说清楚。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样看她的,但是现在没必要说到这个。”
“她叫什么名字?”
“哈瑞娅特。”海伦娜像接受一个老朋友一样记下这个名字。“哈瑞娅特。我感觉我已经很熟悉她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你可能会奇怪,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充满苦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脆弱的女人总会彼此理解。” 海伦娜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她的话像旅途一样快要到达终点。
“我妹妹亚利安娜比我坚强得多。她明白一切,离开了,她逃离了我们父亲的疯狂。或者她只是不喜欢被关在同一个监狱里。我却逃不走……”
“因为你的儿子?”
海伦娜把脸埋在手中。她的声音透过手指透了出来,像穿透一个悲哀的监狱。
“他不是我的儿子。”
“他不是你的儿子?”
“不,他是我的弟弟。”
“你弟弟?可是你说……”
“我告诉你斯图亚特是我的儿子。”海伦娜抬起脸回答。没有人能忍受她双眼中的痛苦而不抑郁地死去。“他是的,但是他也是我的弟弟。”
弗兰克屏住呼吸,试图理解她的意思。海伦娜哭了起来。女人喃喃低语着,但是在小小的汽车空间里,它听起来仿佛一声被压抑太久的解放的呼喊。
“见鬼,内森·帕克,愿你下地狱去!但愿你在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弗兰克看到路边有个停车场,便打开转向灯,把车开到那里停下。他关掉马达,让车灯还亮着。
他转向海伦娜。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样,女人滑进他的怀抱寻求保护,沾满泪水的脸寻找着他的上衣,他的手爱抚她的头发,多少个邪恶的晚上就是这些头发遮掩着羞耻的脸。他们这样呆了很长时间,弗兰克觉得仿佛长得无穷无尽。
他脑海中涌过千思万绪,一千个生活的一千个故事,现实和想象混为一体,过去和现在融合,真相和可能性混同,色彩和黑暗胶结,鲜花的芳香和泥土的腐味重叠。
他仿佛看到自己在父母家中,看到内森·帕克把手伸向女儿,看到哈瑞娅特的眼泪,看到匕首刺向绑在椅子上的人,看到刀光在他的鼻孔里一闪,看到10岁大的男孩蓝色眼睛的凝视,他生活在最粗野的畜生中间而不自知。
在他的思绪中,仇恨转变为一道炫目的光,光渐渐变成无言的高呼,它如此强烈,震裂所有反映着人类邪恶的镜子,所有藏掖邪恶的墙壁,所有那些渴求摆脱绝望处境的人徒劳地敲击的门。
海伦娜只想忘却。这也正是弗兰克需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在停在碎石路边的汽车中,在这个拥抱里,在墙与长青藤的相逢能归结为的一个简单词语中:终于。
弗兰克始终记不得谁先松手。他们的目光终于交接的时候,他们都带着同样宽慰的心情感觉到,一件重要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们接了吻。在这个初吻里,他们的嘴唇出于胆怯而不是爱情胶合在一起。胆怯是因为对这一切恍恍惚惚的担忧,担忧绝望被误认为爱情,担心孤独被改头换面以另一个名称,担心幸福只是海市蜃楼。
他们身不由己地一次又一次接吻,直到渐渐有了信心,直到怀疑变成一线小小的希望,因为他们俩现在都无力支付奢侈的幻想。
他们喘息着对视。海伦娜先恢复神智,她抚弄着他的脸庞。
“说点傻话吧?说点又傻又有趣的话吧。”
“我们错过订的晚餐了。”
海伦娜又投向他的怀抱,弗兰克听到她宽慰地轻笑,搂着他的脖子轻轻颤抖。
“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弗兰克·奥塔伯。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和你在一起。掉转车头,我们回到我家去吧。冰箱里有食物和酒。我今天晚上不想把你分给世界。”
弗兰克发动马达,沿着来时的路开了回去。什么时候发生的?可能是一个小时,或者是一生之前。在这种情境中,他没有了时间概念。他只知道一件事。要是内森·帕克将军这会儿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杀死他。
第八个狂欢节
男人藏在秘密的地方,躺在床上,滑进令他心满意足的酣睡中,心情像小船驶回港口一样单纯、感激。他的呼吸平静均匀,几乎听不到声音,盖在他身上的床单只有微微一点波动,表明他还活着,证明覆盖在他身上的只是毯子而不是尸衣。他身边,枯萎的尸体在玻璃棺材里同样一动不动。他戴着格里格·耶兹明精致的面具,仿佛在炫耀似的。这次,割下的面皮简直是个杰作。它不像是个面具,倒像是那干枯的头骨上真正的面孔。
男人躺在床上睡得非常香甜,还做着梦。他的睡眠时不时遭到莫名形象的惊扰。
首先,到处是黑暗。然后,一个建筑旁边的土路隐隐出现在满月温柔的光线中。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之夜。一点点地,男人走近一幢巨大房子的侧影。这房子处于阴影中,几乎不为人注目,散发出熟悉的薰衣草香味。男人感到碎石戳着赤脚。他希望往前走,但同时又感到害怕。
男人听到隐隐的沉重呼吸声,他发现这呼吸声是他自己的,突然涌出的恐惧很快平静下来,烟消云散。他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石头壁炉的烟囱,它从屋顶轮廓上突然竖起,好像一只指向月亮的手指。房子周围一片安静,仿佛在邀请他进去。
突然之间他就进了房子,爬上楼梯。他抬头看着头顶微弱的灯光。从楼梯顶层,依稀可以看到一盏灯,光线在楼梯上投下阴影。灯光中有一个人站着的清晰身影。
男人感觉恐惧又回来了,像一条过紧的领带。不过他仍旧不顾一切往上爬。他不情愿地爬着,一边好奇在楼梯顶端究竟会发现谁,他一边想,一边发觉自己很怕这个发现。
一级,又一级。木头在赤脚下嘎吱作响,吓得他屏住再次变得沉重无比的呼吸。他的手扶在木头栏杆上,渐渐染上从上面照射下的灯光。
他即将走完台阶时,身影突然转过身,走进有灯光的门里,把他单独留在台阶上。
男人爬完最后的台阶,他面前有一扇敞开的门,明亮、晃动的灯光从里面倾泻出来。他慢慢走到门槛那里,跨过了它,沐浴在犹如噪音的灯光中。
一个人正站在屋子中间。他的身体赤裸着,灵活、结实,但是他的脸是变形的。好像有只章鱼包裹在他的脸上,抹去了五官。一双浅色眼睛从长得奇形怪状的肌肉中鼓突出来,哀求地看着他,仿佛在企求怜悯。不幸的生物在哭泣。
“你是谁?”
一个声音问着这个问题。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但是这显然不可能是他面前那个变形的人问的,因为他没有嘴。
“你是谁?”声音又问,听起来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直接来自包裹着他们的炫目灯光。
现在男人知道了,而且他憎恨这个答案。他看到了,却不愿意看到。
人形朝他伸出胳膊,样子非常恐怖,尽管他的眼睛不断寻求着面前人的怜悯,就像它们曾经徒劳地向世界寻求怜悯一样。突然,灯光变成大火,巨大咆哮的火焰吞没他们道路上的所有东西,这大火仿佛直接来自地狱,目的是涤清这个地球。
他突然清醒过来,睁开双眼,黑暗取代了火焰。他的手在黑暗中举起,寻求床边桌子上的灯光。他打开灯,微弱的光线照遍光秃秃的房间。
声音顿时响了起来,由于死人永远沉睡,所以他们并不需要睡眠。
怎么了,维波。你睡不着吗?
“不是的,帕索。我今天已经睡够了。我这些天太忙了。我以后有的是时间休息……”
他没有说出全部的想法:等这一切结束以后。
男人对此并不抱虚假的希望。他知道结局迟早会来到。所有人类的努力都有始必有终。但是现在一切都还有可能,他无法拒绝棺材里的人想要一张新面孔的要求,以及他自己履行承诺后的满足感。
他的睡眠中有一个打破的沙漏,他的脑海里散布着一种埋在沙子里的时间。在真实的世界中,这个沙漏不断运行着,从来不曾被打破。幻想总归会消散,然而沙漏永远不会破碎。它将永远运转,哪怕再也没有人看它标志的时间。 男人觉得时间到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
你在干什么?
“我必须出去了。”
要很久吗?
“我不知道,一整天吧,可能明天也不回来。”
别让我担心。维波。你知道我一个人总是害怕。
男人走到水晶棺材边,对木乃伊温和地微笑。
“我不关灯。你睡觉时,我给了你一个惊喜。”
他伸出手拿过镜子,把它摆到棺材里的人脸面前,好让他亲眼看到自己。
“看……”
哦,太棒了。这是我吗?维波,我帅极了!比以前还要英俊!
“你当然很帅,帕索。而且你会越来越帅的。”
一阵沉默,一阵一动不动、深情的沉默,因为尸体是无法淌眼泪的。
“我必须得走了。帕索。有重要的事。”
男人转身背对着躺着的尸体,走向门口。他出门时,重复着刚才的话,好像只是在提醒自己似的。“是的,有重要的事。”
追逐又开始了。
尼古拉斯·于勒放慢速度,在白色标志牌那里朝右转,开上通往艾克斯市的入口。他跟在一辆西班牙语车牌的大拖车后面,慢慢开下短短的斜坡。卡车一开过斜坡,就停到空地上,警察总监停到它旁边。他从口袋里取出城市地图,打开摊在方向盘上。
于勒在地图上看了看他已经找到的米拉布大街。总而言之,这城市并不复杂,他寻找的街道正在市中心。
他发动标志,又开动汽车。前面几百码处有个交通环行道,他跟着“市中心”的箭头走。他沿着起伏不平的街道开着,街上铺着石头,威胁着飙车爱好者们。于勒注意到城市清洁、生机勃勃。街道上全是人,其中很多是年轻人,他想起艾克斯市是一所建立于15世纪的著名大学的所在地。这里还有一个温泉。所以,这里自然旅客不少。
他拐错了几次弯,在一排排旅馆饭店前浪费了不少时间。最后,他找到了戴高乐将军广场,这是米拉布大街的开始点。他付钱停了车,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欣赏广场中间的巨大喷泉。他从小一听到水声就想撒尿,这习惯到现在也改不了。
他走了几码远,走到米拉布大街,想找个咖啡馆,一边惊奇地想,憋久的膀胱居然会使你迅速想到要喝咖啡。
他穿过有不少路标的大街。一个戴着黄色头盔的工人正和一个看起来像是施工经理的人讨论着少什么材料,坚持自己与此无关,是哪个工程师的责任。在一颗小无花果树下面,两只流浪猫正竖着尾巴互相瞪眼睛,比拼着看哪一方先开始争斗或者进行战略撤退。于勒觉得深色猫代表他,浅色猫代表隆塞勒。他不打搅这两只打算打仗的猫,自己走进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加奶,上了趟洗手间。
他回来时,咖啡已经放到他桌上。他加糖时,叫来了侍者,那个年轻人正和与他同龄的两个女孩聊天,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几杯白葡萄酒。
“我可以向你打听一些关于这里的事吗?”
“当然,要是我知道的话。”男孩可能不情愿离开两个女孩,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不快。
“你知道米拉布大街这里有一家唱片店叫做冒险碟片店吗,或者也许过去有过?”
“好像没听说过这名字。不过我在这里呆得不久,”剪了一头短短的金发,面色苍白,满脸疙瘩的年轻人想了想说。“我在读大学,”他又补充道。这男孩显然怕人以为他打算一辈子当侍者,忙着说明迟早他会拥有更高等的命运。“不过街这面往前走一点有个报摊,刺青样子有点怪,不过他在这里呆了40年,你问他什么他都知道。”
于勒点点头谢过他,喝起咖啡。男孩觉得没他事了,赶忙又回去加入谈话。于勒付完账,在大理石柜台上留下小费。他走出去时,发现代表他的那只猫不在了,代表隆塞勒的猫正舒服地坐在树下看着周围。
他沿路走着,路两边全是无花果树,路面上铺着大大的石板,投满了树影。路边有无数咖啡馆,商店和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