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09

臭公馆

  平生不入臭公馆,杀人如麻也枉然。——俗语

  深秋一个雾气腾腾的清晨,一辆三轮车载着一对青年男女,朝烟镇郊外驶去。蹬车的人照例是阴沉沉的脸色,恰如这烟镇历来的天气一样。“鬼天气,鬼地方!”女人将她所有的怨气,都狠狠吐在这六个字上。男人则侧过头去,假装欣赏路边的风景,可在这终日被浓雾笼罩的小镇,他甚至连三轮车的前轮都看不真切。灰蒙蒙的朝雾中仿佛矗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庞大怪物,山一般横亘在他们面前。除此之外,所经之处则是大片大片荒废的土地,稀稀拉拉的黄草星星点点;风吹过大地的声音在耳边呼啸独奏,连车轮转动的声音都被卷进雾中,吞没不见了。车夫停住了车,那对男女一声不吭地付了钱,抓起背包便跳下了车:那便是他们仅有的行李了。

  臭公馆。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一幢庞大得惊人的公寓式楼房。公馆的长度和高度同样深不可测,高耸的、笔直插入雾中的墙壁当初或许是鲜妍的火红色,如今在层翠叠绿、仿佛大海般波涛汹涌的爬山虎的遮蔽下,完全黯淡得不见踪迹。正门口是一个小阳台式的过道,细长条青石阶梯已被人踩出了凹印,色泽几乎是纯黒的了。

  女人下意识地握紧了男人的手,却发现那只手同样油光滑腻,所流的汗并不比她少些。男人报以一个无力的笑容,推开了公馆的大门。

  坐在柜台前的胖男人,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脸孔,“贵姓?”他以一种公务员特有的慵懒口吻问道。

  “赵……我姓赵。”男人和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有介绍人。”

  一个男人从旁边半开的房间里冲了出来,一把握住男人的双手,使劲地上下摇着,“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他扭过身子,对那胖子说道,“掌柜,他们两位就是我提过的,房间已经预定下了,双人套房,南面采光最好的房间,没租出去吧?”

  掌柜粗短的手指在帐簿上四处爬动,“赵先生……双人套房,在这里,房号013013。”他低头捡出一串钥匙,“住得愉快。”他例行公事地加了一句。

  热烈欢迎的男人殷勤地带他们去楼梯间,“臭公馆没有电梯,只好委屈两位爬楼梯,哈哈,不过,咱们当作锻炼身体也不错!”他一笑,就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赵兄,还没介绍尊夫人呢!别那么小气嘛,给小弟引荐一下?”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似是埋怨他的朋友太过无礼。赵先生无奈地挠挠头,不太自然地回答:

  “廖承凯,我跑业务时认识的哥们,这是我太太,邢秀雯。”

  还没等话说完,廖承凯的一双大手早已主动伸到邢秀雯的面前,“叫我小廖,或者承凯就好了嘛。喊全名总感觉怪生疏的。”他又大笑起来。

  对他的热情,女人并不在意。她一心只记挂着即将入住的房间大小环境,看这走道斑驳脱落的粉墙,女人的心不禁凉了半截,更何况,自她一踏入这大门,一股浑浊闷塞的臭气便扑鼻而来,那臭气的来源一目了然,走道上每个房门前堆积如山的垃圾发出的。她不禁抱怨起来,“连服务员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旅馆,有没有槁错!难不成要我们自己打扫?!”

  小廖开心地笑了,“赵太够敏锐,那正是臭公馆最招人喜欢的地方。再也不用被服务员的喋喋不休所干扰,也不用担心贼头贼脑的服务员在一旁窥视,一切都任凭客人作主,自从领到钥匙的那一天起,那将是完全自由的新生活的开始。房客也同样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忠实拥护者,对自己以外的其他人都视若不见,过着真空一般的生活。只要我们按时付房租,完全可以像空气一样在这里永远住下来,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扰,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房门后的秘密。”

  赵氏夫妻互相对望了一眼,小廖笑得更欢了:

  “像咱们这样的人,总得藏着点秘密,对不?”

  赵先生握住了妻子的手,“所以说我们来对了?这里是个好地方?”

  “绝对天堂!”

  邢秀雯望着小廖的眼睛,狐疑地问道,“可这里一定有什么缺点!世上不可能十全十美。”

  “若说唯一的缺点嘛……”小廖的眼中掠过了一片乌云,即使那乌云转瞬即逝,“那就是房租太贵了……”

  013013。他们到家了。

  赵先生刚打开门锁,邢秀雯立刻皱起了眉头,“好臭!”门口的垃圾好像几天都没人清理了,难怪有股恶臭。她马上扑到窗前,窗外依然烟雾缭绕,从上头望下去,只见一片白茫茫干净净,仿佛云中漫步一样虚幻。然而,在这仿若人间仙境般的云雾中,却有阵阵恶臭,冷冽而清楚地刺激着她的鼻腔。她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好臭!这味儿竟比房里还大!”

  “没办法,”小廖耸了耸肩,“据说烟镇有一座全省最大的垃圾处理场,而臭公馆又恰巧毗邻这座垃圾处理场——就是这么个原因,这座极其人性化的旅馆才被叫做臭公馆,房租才会那么便宜——再说住久了,这臭味根本不算什么。”

  他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的话里分明含着“嫌臭就不要住在这里,出去露宿街头呀!”这样的含义。当然他也许并没有这样想,但在邢秀雯的心里,小廖的笑已经无法带给她任何安心的感觉。她甚至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掩饰不住对她的憎恶之情。

  她本就是一个,这样敏感偏执,过度幻想的女人。

  于是她早早躺在了床上。幸好房间里的家具都还清洁,臭味也不太明显,否则单单是碰上脏东西,她就会全身发痒,皮肤溃烂。男人们在客厅里低沉地说着话,她只听得见嗡嗡的混响。片刻之后,一个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身上,她猛地伸出胳膊,藤蔓般把他死死缠住:“放心吧,秀雯,”男人逗吻着她的唇,“来这里就安全了,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臭公馆就是我们的避难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0

  “同时也是我们终生的牢狱,一辈子都出不去,”她不无悲怆地回答,“瞧,金丝鸟终归是金丝鸟,我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

  “胡说!”男人粗暴地堵住了她的嘴,“别拿死鬼和我相提并论!臭公馆是你我的伊甸园,我们将永远销魂至死。”

  是的,销魂。她一面承受着他的爱抚,一面想着,哪怕伊甸园的土地里深埋着尸体……

  那一夜是在难以想象的癫狂中度过的。凌晨三点,男人汗淋淋的身体总算放开了她,侧过一旁睡着了。邢秀雯却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头脑越来越清醒。一定是这恶心的臭味害她失眠,她心里埋怨,一旦安静下来,无孔不入的臭气便闹得她头痛,越发睡不着了。于是她起身朝卫生间走去,索性冲个凉。

  幸好,公馆内全天二十四小时均有热水供应。她调节好冷热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倾泻下来,轻轻梳理着她绵软如泥的四肢。她合上双眼,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在水流的冲击下,臭味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鼻了。兴许小廖说得对,习惯了之后臭味根本不算什么——其实,比起外面的险象环生,能找到臭公馆这样的避难所,她应该满足了,不是吗?

  她沿着自己身体的曲线一路抚摸下去,皮肤又嫩又紧,细腻的如同丝绸般顺滑。真美,她不禁得意地赞叹了一句;这还不够,她扭身踏出浴缸,想在镜子里一饱自己曼妙的身姿——然而,当她张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的嘴巴张成了难以置信的O形,发出尖锐的怪叫。她看到镜中的自己,从头到脚,浑身挂满了一道又一道殷红的血迹,沿着她的曲线向下流淌。淋浴头里喷出的血雨,无情地滋润着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整个浴缸溅满了血点。

  凄厉的惨叫险些将男人的心脏刺破,一个全身上下沾满血迹的女人,正双手抱头,尖叫着朝她扑来。她的身后留下一串串带血的脚印。

  “血!”她含混不清地叫道,“浴缸里全是血!”

  她走得匆忙,因此莲蓬头还在喷血,哗哗的血水溅到浴缸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汇合成一股血红的漩涡,向下水道流去。女人畏畏缩缩地靠在男人身后,而赵先生先是果断地关掉了水龙头,接着竟扳起脸,没好气地教训起她来:“看你,多浪费!洗完澡记得关好水龙头!房间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度电,都记在我的账上,我可没那么多闲钱,供你挥霍!”

  平心而论,他的指责有些过头了。不过,看在他三更半夜睡意正浓却被吵醒的分上,也就不多责备他了。

  女人一时懵了,她紧盯着自己被染得通红的裸体,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身下的地毯被血洇湿,血迹越来越大。

  “还愣着干什么?”男人一把把她拎起来,“把身子擦干,然后给我上床睡觉!少给我鬼叫鬼叫的!”

  “可这血……”女人紧咬住下唇,楚楚可怜。

  赵先生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真受不了,跟你说几遍才懂!臭公馆的热水就是这样子颜色,据说是加热总阀积了太多的铁锈,搞得水里一股锈味,颜色也发红,不过倒不影响使用——什么血呀血的,娘儿们就是大惊小怪!这些事,早在我们来臭公馆之前,廖承凯就讲得一清二楚了!”

  可你又没有提醒过我,我怎么知道……女人委委屈屈擦干身体,毛巾吸收了那“热水”,顿时变得鲜红。真的是铁锈的缘故吗?她很怀疑。以她那么灵敏的鼻子,没理由闻不出呛人的锈味。不过话说回来,血腥味也没有闻到就是了。

  或许真的只是水,普普通通的热水。

  第二天,她早早便起了床。昨晚闹得她头痛,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闭眼。她再也不敢去血红的卫生间刷牙,而是拎着牙缸和洗面奶去公共水房。一路上全是紧闭的房门,门口堆得满满的垃圾同时也表明了房主的活跃程度,没多久她的头顶上便出现了公共水房的标识牌。水房的墙上钉着两排相对而立的大镜子,镜子下面则是两排水龙头和公用长形洗脸池。此时时辰尚早,整个水房的中央只站了一个黑发及腿的白衣女人,正对着镜子,用一柄月牙形象牙梳,慢条斯理地梳她的头发。之所以描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梳子实在巨大,握在那女人的手里简直像一把西瓜刀,长长的梳齿只有一半吃进女人的秀发,另有一半伸到半空,随着女人的手缓慢移动。

  邢秀雯打了一个寒噤,也许是冻着了。她离那女人远远的,背对着她选了个水龙头。臭公馆里怪人真多,她暗想,难怪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打开水龙头,不禁皱起了眉头,雪白的,像啤酒一样泡沫丰富的水顿时涌进了她的牙缸。难道水杯里沾上洗衣粉了?她不甘心地把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可那水还是直冒泡沫,涌得满杯都是。会不会自来水里的漂白粉太多?于是她耐心等待,等了半分多钟,泡沫总算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可那水丝毫不见澄清的迹象,简直浓得像牛奶一样白。

  “喂,自来水……?”她猛地抬起头,从墙上的镜子里望过去,哪里还见那梳头女人的身影?只有一面又一面镜子的幻象,被重重叠叠在镜面的世界里。然而,当她无意间一转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梳头女人,正站在她的身前,还在梳她的头发!

  她顿时浑身冰凉。

  她再次偷瞄了镜子一眼,没有错,镜子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没有那柄西瓜刀一样夸张的梳子,没有那女人,什么都没有!她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想喊,可是嗓子干裂得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杯牛奶一样的冷水在她的牙缸里不停晃动,她浑身剧烈哆嗦着,生怕那女人转过身,朝她走过来。

  鬼啊……!她心里拼命祈祷,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就大慈大悲放过我吧……

  可老天偏偏不遂人心愿,越是心里有鬼越容易上身。刚刚还安静无比的水房,此刻偏偏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而且,不偏不倚正朝她走来!

  一只手掌搭在了她的肩上。

  “呀啊啊啊啊!”她顿时狂叫起来,声音之尖锐令那人忍不住捂住耳朵。

  “赵太,是我,小廖。”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廖承凯黝黑的脸庞此刻展现在她面前。再也没有哪一个时刻,能令邢秀雯如此喜欢他的出现了。她猛地抓住小廖粗壮的胳膊,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他跑了似的,抓得死死,几乎都要扣进肉里。

  “那女人!”她神经兮兮地说了一句,“鬼呀!”

  “赵太,你在说些什么?”小廖一脸莫名其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1

  邢秀雯努起嘴巴,“喏,就是你身后梳头发的女人,看见没?”她又指指镜子,“可镜子里根本就没有她!不是鬼是什么?”

  小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突然神色大变,靠在他身上的邢秀雯似乎也感到了他内心的震动。小廖低头,在她耳边低低说道:“跟着我,别出声。”

  然后,他们二人缓缓地,慢慢地,走出了水房。沙沙的梳头声还在继续,然而他们两人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一到小廖的房间,邢秀雯就瘫倒在沙发上,手抚胸口起伏不定:她实在是吓坏了。小廖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刚要说谢谢,却又顿住了。那水分明和牛奶一样白。面对她迟疑的目光,小廖有点不好意思。

  “没办法,烟镇的水质就是这样,水源污染太严重,”他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慢慢咀着,“所以水厂用了特制的漂白粉。卖相虽然不好,味道倒不算太差。”

  “这里真古怪……”邢秀雯低头嘟囔了一句,“不光臭公馆,里面住着的人,烟镇,这个地方到处都怪怪的。”

  “比如大雾……”小廖一屁股坐在邢秀雯身边,随随便便把手搁在她的身后,“终年烟雾缭绕,所以才叫做‘烟镇’。”他盯着她的双眼,认真地问,“你不是怕了吧?”

  他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好近,目光也灼热起来,看得她直发烧。邢秀雯从来就知道自己是个美女,对男人来说充满了诱惑,可这廖承凯,未免也太急躁了吧?于是她小心拉开距离,不冷不淡地回答:“有我先生在,我可没什么好怕的。”

  小廖的鼻孔猛地一喷粗气,笑了:“那你刚才把我抓得那么紧?怎么不见赵先生来救你?”

  邢秀雯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想到那诡异的梳头女人,她浑身一阵哆嗦。小廖将她的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他伸手去拿她的杯子,顺便也握住了她的手。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就被那女鬼弄死了……”他顺势在她耳边低语,“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可恨你却是老赵的情人……为着你,我神魂颠倒,连兄弟都得罪了,容易吗?”

  他把她压在身下。

  “不要……”她发出了微弱的反抗。

  “秀雯,”他大着胆子,亲热地称呼起她的芳名来,“我知道你不是老赵的老婆,还是单身,那么,我正大光明追求你,有何不妥?更何况,老赵他一向吃人不吐骨头,我是不忍心眼睁睁看你跳进火坑啊!”

  女人立马警觉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廖承凯嘿嘿地笑了;他低头索取她的樱唇,这一次,邢秀雯没有拒绝。一个令人窒息的法式长吻之后,他抹了抹因接吻而变得鲜红的嘴唇,说道:“关于臭公馆的事情,他是不是什么都没跟你说?”

  女人的思绪飘回三天前,那时,在小旅店里整日东躲西藏,如同惊弓之鸟的她,突然看到赵先生一扫往日的颓丧,喜滋滋地告诉她,有一个躲避的好地方,叫臭公馆……

  “那里可以收容一切,完全不受外界干扰,”赵先生说,“就是房租嘛……”

  然而她丝毫没注意最后一句。一心只想着自身安全的她,一个劲儿催促他走,如今想来,兴许当时没打听清楚……

  “是不是交不起房租就要被赶出去?”她问小廖,“我有钱!足够的钱!足足够让我一辈子吃喝不愁!”

  “可那钱现在都姓赵了!”小廖一针见血指出,“你以为,吃下去的肉,他会那么好心地吐出来?甭想!”

  女人沉默了。她想起了赵先生对她浪费水的横加指责,他所吝啬的钱其实原本是属于她的!可他却据为己有!

  “臭公馆的房租很高,”小廖又接着说,“像我们这种人,恨不能整天躲在公馆里,哪有机会出门赚钱?基本上都在公馆里找工作。像你这种美女,”他淫亵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身体,“老赵肯定要大捞一笔!”

  “我……?”

  “漂亮得不得了……”他伸手搂住她的细腰,亲亲热热地回答,“公馆里那么多有钱的主儿,成天憋得慌,有你这么个美女作陪,多少钱也肯出啊!老赵就等着数钱吧!”

  邢秀雯的脸色猛地一沉,“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妓女吗?”

  “别生气嘛,秀雯,”廖承凯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是担心你啊!像刚才那个白衣女人……”

  “她还不是跟你一样,跟着丈夫住进来,结果,她丈夫把全副家当输得精光。他们不能出去,又没有钱付房租,她只好出来‘卖’。两个人的房租只能靠她一个人赚,幸好她丈夫很快死了,要不然,哼哼,不知道多惨哦!”

  女人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她不是鬼?”

  廖承凯张开大嘴,无声地笑了,“谁跟你说鬼!人家好好地在梳头!”

  “可那镜子照不出她的影子!你不也瞧见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3

  廖承凯捧住她的脸蛋,“笨!镜子里面不也没有我们两个的影子吗?”

  “根本没什么镜子!墙上挂的是画,两副镜子一样的画!”他又吃吃地喘着气大笑。

  女人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层怒色,红扑扑地更好看了:“你骗我?还装作见到鬼一样害怕的样子?”

  她那花苞样的拳头雨点一般打在男人的胸膛上,廖承凯大笑着按住她的胳膊,强行把她抱在怀里。他的笑容勾魂摄魄:

  “如果不是那样,如今怎轮得到我软玉温香抱满怀?”

  “宝贝儿,”他在她耳边狂野地喘着粗气,“跟我过好不好?废了老赵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女人闭上了双眼。于是他沿着她肌肤的柔美曲线,一路吻了下去。

  而在这遭到背叛的时刻,赵先生还在呼呼大睡,唇角挂满得意的笑容。

  他是在一家迪厅遇到邢秀雯的,那时她慵懒地躺在真皮座位上,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酒,只伸出一双长长的玉腿,正是那裸露的腿占尽了众人的目光。比起舞池里那些疯狂摇头晃臀的小女孩,她那旁若无人的态度无疑更为诱人。赵先生仔细观察之后,决定将她收入自己的猎囊中。

  她的眼神比烟花还寂寞。

  她喜欢迪厅的热闹气氛,却从不下池蹦迪;她穿戴考究,出手却从不阔绰;她喜欢诱惑男人,令他们为她着迷,喜欢像花朵一样被男人围绕,却又不轻易踏入雷池。她不缺钱,却极度缺乏爱情,缺乏安全感。摸清她的底细之后,赵先生心中有数了,他一手炮制了一场“拦路抢劫”,然后,自己英雄登场救美。

  无需费多大唇舌,那女人便乖乖投入了他的怀抱。她生来便是青藤般柔软的女人,唯有依附在男人这根石柱上方能立足。不到20岁便被一位富商包养,成为他第十位“二奶”。富商在市里给她置了一套公寓,每月一万元零花——作为交换的代价,她每周要接待富商两天,以年轻貌美构筑富商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除此之外,她天天孤独,夜夜寂寞,只得靠买醉度过一个又一个空白的时光。

  而赵先生的出现,正填补了她心房最空缺的地方。他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倒也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光是这一点就比那垂垂老矣的富商强上百倍。一面从老“爸爸”手里挣零花钱,一面又从强壮的情人那里得到激情四射的拥抱,那一阵子,邢秀雯几乎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赵先生的眼珠剧烈转动着,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正当他俩相互搂抱着取暖时,门突然响了,富商惊愕地望着床上的一男一女,闪电的青光照在三个人身上,如同照亮了三尊泥木雕像。片刻之后,两个男人,一个年老体衰,一个年轻力壮,发出了同样的怒吼扭打在一起。当赵先生最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抽搐不停,邢秀雯才发现她的恩主已口吐白沫,嘴边还流出一缕鲜血。他的头软沓沓地挂在脖子上,业已气绝身亡。

  他的喉骨几乎被赵先生捏得粉碎。

  值得庆幸的是,富翁来之前似乎收了一笔帐,随身携带的密码箱里竟有五十万以上的现金。再加上邢秀雯一直以来积攒的私房钱,合拢起来差不多将近六十万。带着这笔钱,赵先生拉住邢秀雯的手,许诺带她走遍天涯海角。

  当然,这笔钱现在在赵先生的监护下。谁叫女人懦弱无能呢!怎能把经济大权放手给她!按她那散漫奢侈的性子,准一下子花得精光!

  他们先是在一家小旅馆里落脚,一看到报纸上登出凶杀报道,立刻收拾行李远走高飞。一路上也不知担惊受苦了多少时候,直到赵先生接到廖承凯的邀请,投奔臭公馆……

  他心中暗暗盘算,扣除臭公馆的房租和吃穿等必要费用,六十万足足够他撑上五年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此外,女人还是个绝佳的生财工具,对着邢秀雯这样垂涎欲滴的美人,臭公馆里不知有多少光棍求之而不得。只要他筹划得当,不愁源源滚滚的钱不来!

  他在梦里笑出了声。

  等他醒来的时候,邢秀雯正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瞧着他的睡脸。她的脸色非常平静,平静得像无风之日的一泓湖水。看到他睁开眼睛,她摊开手掌,“把钱给我,我要出去?”

  男人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出去?去哪儿?”

  “随便哪儿,只要不是臭公馆!”女人爆发似的吼了起来,“又脏,又臭,还到处是些怪人!这种地方,我可待不下去!”

  男人试图抚慰她,“你就不能忍一忍?等风头过去,咱们再出去不晚嘛!现在可不是正撞在风头浪尖上?”见女人的情绪有所缓和,他又加重了语气,“再说了,你不怕警察?咱们可是犯了法,杀人罪!”

  “我有什么可怕的?”女人哼了一声,“杀人的是你,跟我压根没有关系!”

  “我真的很笨,想象还真是后悔,为什么当时一时慌了手脚,跟着你逃走?杀他的人是你,我在一旁根本没有出手,就算被警察抓到,顶多一个知情不报,根本算不了什么大罪名?我为什么听信你的话,被你哄得团团转?”

  “知情不报,而已吗?”男人也冷笑了,“那五十万怎么说?捡到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女人握紧了拳头,“都是你教唆的!都是你!”

  没错,看到富翁轰然倒地之后,她先是慌了手脚,后来才想起来拨打120。然而,她的手指刚刚摁住键盘按钮,赵先生飞起一脚,把电话机踹得老远。

  “你疯了?”他凶狠地质问她,“想让我们俩都玩完啊?”

  “可是他……”她胆战心惊地望着地板上的富翁,“再不叫救护车的话,他就要死了!他心脏向来不太好……”

  男人一把揪起她的头发,把她拎到富翁的身边,她的脸被迫和那张泛着白沫的嘴巴贴在一起。

  “给我睁大眼睛看仔细了!”男人粗暴地吼道,“老东西已经挂了!死翘翘了!”

  那我该怎么办……她颓然倒在一旁,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从来没想过这种结局,这可怎么收场呢……

  “你这里有多少钱?”男人简单地问道,“把所有的钱都收拾起来,然后,我们一起跑!”

  “跑?”她木然地抬起头,“一辈子都躲着吗?”

  “当然不,先避避风头,等躲上一阵子咱们再偷渡去美国,或者其他国家都可以,只要有钱……”他麻利地翻动着富翁的手提箱,突然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乖乖!老家伙真有钱!够我们花上一阵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3

  “……的确,那笔钱都进了你的口袋,”邢秀雯冷笑着对男人说,“但是你别忘了,里面有我的一份。现在,”她秀美的手掌伸得更前了,“我要我那一份!”

  男人的眉头皱成了“川”字,看得出他这次真的生气了;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去哄她,“秀雯,你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分来分去,多伤感情!”

  “我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女人竖起了两条柳眉,“我要拿上自己那份钱,离开臭公馆!至于你,悉听尊便!”

  “你要抛下我?”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声,“一个人远走高飞?”

  邢秀雯掠了一下头发,不以为然,“人是你杀的,凭什么要我跟着你受苦受累?你放心好了,我出去以后,绝对不会泄漏你的行踪。不过话又说回来,似乎警察进不了臭公馆,只要你一直呆在这里,总会平安无事的……”

  “臭女人!”赵先生猛地扑过去,像掐小鸡那样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脖子,“竟敢耍我!”

  在他强而有力的臂膀下,女人的脸渐渐发青,“没有……我只是……”

  “钱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想单溜,门都没有!”男人有意加重了手腕的力量,“乖乖给我听话!老子还要靠你的美色做大生意!不听话就杀了你!”

  女人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表示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立场。赵先生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女人刚咳嗽了几声,从窒息的威胁中缓过劲儿,便张开了嘴。她的声音坚定,而饱含怒气。

  她说:“小廖!”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暴雨般密集的枪声。硝烟散尽时,赵先生望着自己身上的一排血洞,剧烈的疼痛已经麻痹了他的神经,使他感觉不到身体的血液正从枪洞中汩汩流出。他惊愕地看着眼前手持双枪的男人,那是他的引荐人,一笑起来会露出雪白牙床的男人——廖承凯。赵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吐血的嘴唇蠕动着。

  邢秀雯飞奔进枪手的怀里,廖承凯搂住她,深深地吻了下去,然后,他笑眯眯地回答:“就是这么回事。你出局了!”

  轰的一声,失败者的尸体不甘心倒地。

  “接下来怎么办?”邢秀雯有点害怕,“枪声是不是太大声了?别的房客会不会报警?”

  “你忘了?这里是臭公馆。”廖承凯抓住尸体的双脚,用力拖动,“没有人会管闲事,再说了,这种事在这里最平常不过。”

  再平常不过?是说臭公馆里经常死人吗?女人也上前,帮忙拉动尸体,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可尸体怎么处理呢?”

  廖承凯翻出角落里一个皱巴巴的编织袋,粗暴地把赵先生折叠起来,塞了进去。“跟我来,然后我给你看奇迹。”他说。

  他们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居然有一间狭窄无比的电梯间。女人正要进去,廖承凯伸手拦住了她,“别动,”他说,“这是死人专用电梯。”

  “吓?”女人顿时一惊,只见廖承凯把肩上的编织袋使劲扔了进去,电梯门便迅速合拢了。也没见廖承凯按电钮,电梯立刻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尖叫,自己竟启动起来。女人吓坏了,不由软倒在男人的身上,“这……电梯在搞什么鬼?”她结结巴巴问道。

  “它能自动识别死人,并把它带到顶搂。”廖承凯回答,“够先进吧?”

  “那……要是活人进了电梯会怎样?”他们一边朝顶搂进发,邢秀雯一边问。

  “简单得很,”廖承凯诡异地笑了。“变成死人再出来。”

  楼梯直接通往顶搂。邢秀雯原以为会看到一片宽广的平台,没想到雾气,浓重的雾气一股脑儿向她袭来,谜花了她的眼。还好小廖伸出手把她抱了上去。

  雾,越发地厚重了。稍有不慎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到这里来干什么?把他从楼上扔下去?”邢秀雯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壁,摸索着。她觉得好生古怪,要说是平台吧,按她走过的墙来看,似乎还有不少房子;可又不完全是房子,因为许多墙壁只有一面——没完工不成?她跟在小廖后面,不知怎么就走到电梯间的前面,此刻,那诡异的电梯门大开,编织袋平平整整躺在地上。邢秀雯躲在一旁,眼看着小廖把编织袋拖出来,扛在肩上。

  “哪一个地方好呢?”他自言自语,“秀雯,你喜欢哪里?”

  邢秀雯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那就这里好了,正好你呆的地方。”小廖朝她走过来,她正靠在一面墙壁旁。随着小廖的举动,她才惊讶地发现,那面墙壁的内侧似乎有一个人形的大凹槽,体形和一个正常男人差不多。小廖把赵先生抱了出来,然后,把他塞进那个凹槽里。

  “秀雯,帮我看对齐了没有?有没有歪?”他说。

  面对这古怪的场面,女人几乎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还……还可以。”

  小廖歪着头,似乎也很满意,接着,他从墙下摸出几根长钉,用锤子一下一下钉住赵先生的四肢。最后,当钉子穿透赵先生的心脏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刺破了女人的耳膜,她惊惶失措地指着墙上的赵先生:“是他在叫吗?他还没死?”

  “不……”男人的唇边露出了阴险的笑意,“是臭公馆满意的叫声,也是房租收下的确认声。”

  接着,在赵先生的墙壁旁,一面崭新的墙壁正破土而出,冉冉升起,墙上一个人形的凹槽空空荡荡,那是下一次房租的催款单。

  男人凑近了女人的耳朵,“你现在还闻得到臭味吗?还觉得这里臭气熏天吗?”

  女人闭上了眼睛,雾气清冽甘醇,哪有一点臭味的影子?她摇了摇头,“没有臭味,就连他身上的血腥味,我也闻不到了。”

  “很好,”他吻了她的脸蛋,“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在臭公馆里活下去了。”

  女人伸出柔软的两条胳膊,抱住了他,两个人站在悬挂赵先生尸体的墙壁旁,站在雾气深重的天台上纵情接吻。两人被发烧的情欲折磨得不分东西,抱在一起不停地旋转,终于,停靠在一面硬邦邦的墙上。女人抱紧了男人的头,对他的吻索取无度。

  然后,她的手指轻轻一按。

  电梯门开了。

  她把男人推了进去。

  廖承凯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邢秀雯冷到刺骨的眼神,“你说得对,臭公馆的房租太贵了。”

  “我得预先支付房租才行。”

  然后,电梯门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缓缓合拢。邢秀雯望着漫天的大雾,雾气的颜色和她的双手一样,血红血红的。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存活下去。”她带着狡黠的微笑,走进了血红的雾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4

鱼妻

  上身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下身像水蛇。

  胸部生得很美,美丽和谐的乳房在高傲的心上高耸着,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纯洁而又傲慢的面庞,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半透明的浑浊的海底,像神话似的,还藏着一条波浪形的似龙非龙的东西呢。在梦的深处,美德下面却藏着邪恶。

  ——雨果

  一切都结束了。

  他将宽大的身体往床上一丢,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里空无一物。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做,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残存的理智告诫自己,该来的终于来了,得冷静。

  他以三分紧张、三分恐惧、三分担忧外加一分希望的腔调开了口。他预料到对方会让他节哀顺变,发现了妻子的尸体云云,也早已预备下可瞬间将惊呆转化为嚎啕大哭的精湛演技,然而,这个电话并没有给予他充分发挥的机会。

  很遗憾……警察冷漠的官腔就这样打发了他。救援人员只打捞出一些物品,至于遗体,尚在进一步搜索中;不过……那个警察委婉地告诉他,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毕竟搜救工作已经开展整整四天了,生还机会极其渺茫,她有可能葬身鱼腹……电话听筒从他的手中缓缓滑落,他凝视着墙上芜杂斑驳的花墙纸,感到心中的空虚与黑暗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渐渐扩大,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样,吞噬了他。

  他们也曾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也曾在花前月下发下共度一生的誓言。然而,经历了短暂的蜜月之后,生活中的种种矛盾便不可调和地突显出来。她是个爱面子又极要强的女人,不甘心屈居男人之下,做一名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而把一心扑在了事业上。他呢,受着传统思想的英雄颇有些大男子主义,最喜吆三喝四。俗话说得好,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起初看在工资的分上,他说的话还算有点分量,可后来,随着她从自由撰稿人晋升为专栏作家,还不小心出了几本畅销的小说。挣钱越多,脾气也就越大,一向自诩为“大老爷们”的他,如今反过来事事要看老婆的颜色行事,让老婆骑在头上耍威风。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两人频频发生口角;更令他着恼的是,结婚五年,她迟迟没有怀孕生子。并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想让蒸蒸日上的事业因怀胎而停滞不前,故而婚后一直采用避孕措施。为了这事,他不知道和她吵过多少次嘴,打过多少次架,可她就是我行我素。有时候把他逼急了,“离婚”这两个字便脱口而出。而每当听到这个关键词,她便使出女人一哭二闹的惯用伎俩,甚至请出公婆惩治她口中“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儿子。他是个孝子,看到年迈的父母老泪纵横,也只得强低下头道歉,从此死了离婚这条心。

  这次的旅行,本是为了修弥夫妻间感情的重温蜜月之旅,连下榻的蜜月套房都特意挑选得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可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婚姻关系,居然被上天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划下句号?

  带着满心的伤痕和别人的同情,他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城市。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扯掉墙上悬挂的巨幅结婚照。已然死去的女人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硕大的脸灿若春花,那景象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所有她的照片、她的生活用品、她穿过没穿过的衣服,统统被他锁进了阁楼的樟木箱里,钥匙则扔进了长江。还要收拾她睡过的床单被褥、她碰过的家具——好一个浩大的工程,看来他得重新搬家了。

  他把全身蜷进被子里,紧紧裹住了头。被褥中她的香味浓烈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就像他仍置身于她温柔的拥抱似的,令人窒息的温柔。当他闭上双眼,仿佛又置身于那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着,耳边又传来了恍若梦境的波浪声,哗啦,哗啦……那声音真实得可怕,他又回到了那一天,水,黄色的河水污秽而破碎,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一路怒吼着向他扑过来,然后瞬间破裂成白色。他的耳朵里灌满了哗啦啦的水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身体像漂浮在云端之上似的没有一丝力气,晕晕乎乎不知何为方向,只一个劲儿向上划动四肢,妄想挣脱那副沉重的水之枷锁。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心中只闪过唯一的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活下去!

  他成功了,然而妻子却永远地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想起某个春天的夜里,清风明月,花儿在枝头送来阵阵醉人的芬芳。她躺倒在他的怀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盛满爱情美酒的醇香,在黑暗中闪耀出那样微弱却晶莹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哪一个?”

  考验男友的经典问题,好在他早有准备。于是他假装头痛似的沉吟片刻,才胸有成竹回答道:“哪一个都不救。”

  她猛地坐直身子,由于惊诧她那双大眼睛显得越发明亮动人。他趁机吻住她柔软的双唇,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救你,那叫‘忠’,对老娘,那是‘孝’;如果真有那么不幸的一天,我要么陪你们一起葬身水底,要么就想法子把你们俩同时救起来,那才叫‘忠孝两全’!……”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铭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清晰得好像昨夜才发生一般。可惜物是人非,她再也没有机会聆听他的甜言蜜语,再也没有办法回应他甜蜜的亲吻和拥抱了。不,她此刻所能享用的,不是丈夫的热吻,而是鱼类无情的蚕食,从她那身光滑白腻的肌肤上,它们攥取吞食赖以生存的食粮,直至她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只残留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在水中摇曳生姿……都是他的错!绝望中他紧咬牙关,为防止自己叫出声来,连枕巾都塞进嘴里。在他漫无边际的幻想中,已变成白骨的妻子正在水中张开双臂,期待着他再次的拥抱。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悄然而下,滑落在枕巾上,恰似一道干涸的泪痕。

  哗啦,哗啦。他一闭眼脑海中便响起了这个声音,那是命运的追索使者。他微弱地叹了口气,意识到一个道理。那就是,终其一生他都将在这个水声的伴随下度过日日夜夜,如影随行。他找出一瓶安眠药,以一种怪异而仇恨的目光瞪着一杯纯净水,最后,决然地一仰脖,用口水把药片吞了下去。

  冷,透骨钻心的寒冷,不仅冷而且潮湿。他醒来的时候双腿止不住地直打哆嗦,浑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阴湿而寒冷——不,就是泡在水里!床上一潭一潭地汪着大片大片的水,从床单到被褥,再到他内衣的里里外外,全被水浸湿了。不是一般的水,他稍微一探鼻子,好大一股腥中带咸的味儿。那气味闻上去是那么熟悉。

  床上一摊突起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长条类似人体的东西,上面盖着被子,下面全浸在水里。他观察了一阵,那东西似乎睡得还很香甜,证据就是被子正有节奏地平稳起伏着。他不想贸然惊动对方,于是一只手悄悄潜过积水区,从被子下慢慢伸过去。那是一种柔滑细腻的触感,骨肉均匀又不失圆润……那分明是一条女人的腿。

  水冷却了他一时发懵的头脑。身边的女人睡得很熟,在这汪洋一片的泽国里,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安详平和。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的一角,吸收了大量水分的棉絮是那样沉重。一双小巧的脚安稳地躺在水中,那脚的形状看起来分外眼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5

  再上去是光洁的小腿,不知道是不是浸泡在水里太久的缘故,整条小腿似乎都黏附着什么粘稠而亮晶晶的液体,在灯光的反射下映出妖艳而夺目的光泽。他把被子一点一点卷起,从那棉被的褶皱下显摆出一截花花绿绿的衣角,当他再度将注意力投向那露出的碎花衣边时,他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她出事时所穿的衣裙。

  难道……他不敢再多看床上的女人一眼,也不敢再任由自己的思绪恣意狂想。他的亲身经历,以及搜救人员的打捞结果,都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她死了,再也没法回到他的身边。可是,他的心中不免又燃起一团微弱的希望之火,万一的万一,她侥幸逃过一劫,挣脱死神的魔掌呢?他望着床上那蒙头大睡的女人,心中五味驳杂,百感交集。他定了定神,直到头不再眩晕,双手停止颤抖,这才分别握住棉被的两角。“一、二……”他在心底默默为自己数数,甫当“三”字一经出口,一咬牙揭开了被子。

  不出所料,他又见到了自己的妻子。

  和那一天一模一样,她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针织对襟开衫,下身套着一条碎花及膝裙,只不过脚上光溜溜的,既没穿袜子,也没套着鞋子,她的双腿仍同以前一样圆润莹白。然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衫下面裹着的是什么?从她的腰部往上,乌青色水桶一般粗的身体,上面覆盖的不是白皙的肌肤,而是铁青色的鱼鳞,泛出的光泽就像在新月之夜暗沉涌动的河水;还有从上衣的两条袖子里伸展出来的,还是人类柔软而灵活的手臂吗?它们的确柔软,像展开的折扇一样铺在床上,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他记得,曾经见过,也曾有幸吃过这种东西。对于鲨鱼人们称作鱼翅,在于普通的鱼类叫做鳍。

  长在他妻子身上的,又叫做什么呢?

  再也没有如白天鹅般修长优雅的脖颈,身体就这样与头部直接相连。她的头颅深深地埋进水里,鳃有规律地起伏着,从水下吐出一串串珍珠般的泡泡。她是在沉睡着,可她那湿润的深灰色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毫无表情地与一旁目瞪口呆的他对视。他被这诡异的视线弄得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不知,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起中学的生物课曾教过,鱼,是没有眼睑的,它们不会眨眼,只能睁着眼睛睡觉。

  可科学丝毫无法解释他眼前看到的一切。第一,他理论上该死的妻子如今安然回家了;第二,她变成了鱼。

  准确的说,是上半身变成了鱼。

  他从不记得妻子如此刻这般亲近于水。她生长于遍地石漠的山区,从小就是旱鸭子。直到今日,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去游泳池的情景:她生平第一次穿上泳装,有些敬畏地躲在他的身后,不敢正视别人灼热的目光。当他抱住她的身体,将她轻轻托起于水面上,就在他放手的那一刹那,那猛一入水的浮力,那奇妙的上下上下的触觉使得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那是混杂了新奇与恐慌的叫声,像涉世未深的孩童发现新大陆一样充满了异常的兴奋。那种程度的兴奋是早已学过游泳的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同样经历过的。

  然而最终,她还是没能学会游泳。她对于水,似乎有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从那唯一的一次下水后,便再也没有去过与水沾边的地方。当然,“那一天”除外,它终结了一切。

  在他无数次的梦魇噩梦里,幻想构造出了一切,却忘记了一点。她在暗无天日的水中,四肢徒劳地挣扎着,长发如同翻飞的水草,绝望地四下飘散,蔓延。水是一座天然的牢笼,禁锢了她的呼吸,束缚了她的行动。她被迫呼吸,然而涌入肺泡里的只有水,无情又肮脏的水,它们冲入她的身体,直到灌满她的肺,灌满她身体每一个空虚的地方,将她的肚皮撑得发胀发肿,变成一个巨大的人皮水泡。可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人类的求生本能。

  同他一样,她也要拼命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活下去。

  他的选择是背弃自己的妻子;而她呢,只有拼命地游,永不停歇地游,不顾一切地攫取水中的氧气。

  于是,她变成了鱼。

  她蠕动了一下身体,这表示她醒来;鱼妻用两支鳍撑在床上,缓缓坐了起来,他不用回头也可以感知到,她那濡湿的头正贴在他的身边。

  她那两支浅黑色的鳍,在抬起身体的同时拍得水花啪啪响。那双长在头部两侧的鱼眼,唯有转动上半身才能勉强与他两两相望。呆滞而湿漉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股漠然的神气使得他的后颈一阵发凉。他想装得若无其事,如往常一样问候她,可他办不到。就算不刻意把视线挪开,他也难以接受眼前这个可怕的事实:他那曾清丽的妻已变成鱼头人身的怪物,只为回到他的身边。就算他瞎了双眼,蒙蔽五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只是简简单单对她说一声:“回来啦?”——他也做不了。

  她倒是转过头去,摆动两条修长如昔的玉腿,臃肿的鱼身就这样摇摇晃晃离开了他的视野。不多会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大概是去沐浴去了吧?他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幻觉,肯定是幻觉!他回过神来,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她一准早就淹死了,说不定此时搜救人员正在打捞她的遗体。一个女人,一个不会游泳、连水都只下过一次的旱鸭子,怎能抵挡海龙王狂风骤浪的侵袭?更别说她孤身一人,从千里外的度假地一路奔回自己的家,这可能吗?显然不现实。也许是自己良心不安加上思念成疾,才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幻影吧?他自嘲似的想,思念?当她活着的时候,我一日比一日更加厌弃于她;唯有她死去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她在我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吗?换句话说,这也就意味着,她是自己血淋淋的死亡,证明了维系他俩婚姻纽带不是习以为常与惰性,而是更为牢固的感情。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他迟疑了一会,放在门把上的手始终没有勇气拧开它。他抓起外套,走出了家门,临走前还不忘把大门反锁,直至锁到最后一层才罢休。

  结婚五年来,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早上七点起床出门,在路上吃完早饭就去公司上班,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都在公司里打发。他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下班之后还不忘加班,一般晚上都要忙到九、十点钟才回家。他如此勤勉并非热爱工作,而是因为回家之后也无事可作。与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惹人讨厌,还不如一个人呆着清静。再说了,她的作息习惯与他迥然不同:对于作家来说,通宵写稿是常有的事,她往往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睡懒觉,午夜才开始码字。为免打扰对方,他俩两年前实行分房而居,一个人一间卧室,谁也干扰不了谁。有时候放假他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向来只有冷冰冰的灶台——她从不做饭,不会也不屑于做。“我的手是用来码值钱的字的,太平凡的活配不上我。”她曾这样骄傲地回答他。是的,就算他在公司如何努力,始终不过一个无所作为的上班族,从事的始终还是“配不上她的平凡活”,他全年的工资加起来甚至比不上她一本小说的版税。而且,随着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她的书还会加印、再版,版税也随之水涨船高,人也越来越红……她又怎么甘心,匹配如此平凡的他呢?

  可她就是不肯离婚,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他。

  除了死神的拥抱之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6

  他致电警局,听到的还是那套老话:还没有找到,我们深表遗憾……他放下电话,感到三月的春意是那样料峭,脖子后面冰得像冻土层下的岩石一样毫无知觉。几个女职员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背过身去,各自分散开的同时还用同情的神色瞥他一眼。关于他和妻子的不幸遭遇,想必公司里早已传开了。上司把他叫进办公室,一通表扬后用沉痛的语气安慰他,那套陈词滥调让他几乎不忍听下去。嗯嗯嗯,他机械地点头,逮着一个人就给他点头。眼前晃动的全是幻影,不知他人心中苦痛便滥施同情的幻影,废物!

  一个女人的尖叫隔着玻璃窗传了进来。“什么?!”她叫得是那样大声,握住听筒的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的脸色在瞬间苍白成最薄的一张宣纸:

  “他的……”她求援似的将目光投向众人,“电话……”

  上司不满地哼了一声,这时接电话的女人赶紧解释了一句:

  “是他老婆打来的……”她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可他老婆不是淹死了么!”

  电话线那头传来的,是久违的清脆女声,略带一丝金属质感的沙哑,透出一股慵懒与神秘,正是她心情愉快才会发出的声音。老公你在哪里?饿不饿?晚上记得一下班就回家吃晚饭哦!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给你做……

  “你做?”他从鼻孔深处里喷出一声冷笑。她的笨手笨脚是远近出了名的,洗不干净衣服、做菜像烧炭之类还是小事,更难得的是一次烧水煤气泄漏,害得他俩差点一氧化碳中毒;一次烹饪把铁锅烧穿一个碗大的洞,整个厨房险些化为灰烬。从此以后他吸取了教训,再也不准她插手家务半步。今天她倒要一反常态,主动从事这种“平凡的工作”?

  老公,老公……电话里她那甜蜜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嘛说嘛,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都给你做。

  也罢,他冷笑着,那你就做些人类能够食用的饭菜吧。

  放下电话以后,他才得以发现,自己俨然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那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围剿着他,似要从他的身上剜出一点点的秘密来。刚才电话里的是谁?谁在说话?他们的眼神分明是这样问的。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婆喊我回家吃饭,仅此而已。他轻描淡写回答道,那个眼高手低的女人,如今改行做起贤妻良母来了。

  可你的妻子……

  可我的妻子……他的脑中猛地闯入几个凌乱的片断,在水中扑腾、挣扎、惊慌不已的她,一点一点地往水底沉下去,沉下去;静静躺在他身边的她,鳍拍打着床上的水花,两只木然的死鱼眼睛只盯着他一个人,他走到哪里就跟着转到哪里……他猛地跳了起来。

  她是用那鱼鳍给他拨打电话,用那张鱼的嘴唇向他撒娇,用那副鱼头人身的模样,继续做他的娇妻吗?

  鱼妻,将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晚餐呢?

  他到底是不放心,下班后特意绕远路到熟食店买了些卤菜。来到自家的防盗门前,他习惯性的去掏裤兜里的钥匙。这时候,地板上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啪嗒一声,防盗锁舌弹了出来。

  门开了。

  “我带了钥匙,不用你来开……”话音未落,一个东西险些捅进他的鼻子眼里。是鱼妻,正用两支大鳍交叠,恭恭敬敬捧起一双拖鞋,死鱼一样的大眼睛凸出来,阴森森没有一丝表情。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为免被他人看见,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那双拖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皮鞋甫从脚上褪下,鱼妻便飞快地用双鳍一扫,把它们揽进怀里,动作之麻利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他皱了皱眉,只因为穿着拖鞋的脚从里到外,一下子全湿了。

  房里积了一层水。

  他的红木地板、宜家家具、真皮沙发还有席梦思床,统统泡在这可恶的水里。见鬼!他暗骂了一声,不会是下水道堵塞了吧?他嫌鞋袜湿重,索性卷起裤腿,打着赤脚趟水走进浴室。果不其然,下水道口缠绕着一圈不知名的黑色物体,旁边卷起一层又一层涌动的漩涡,水花拍打瓷砖地面的声音是如此激昂。他呆呆站在那里,感觉到那洞口深邃得要把他整个儿吸进去,黑黝黝的一团看上去像是某个他极为熟悉的东西,怪异极了。他的理智清醒地告诉自己,只要摘掉盖口的堵塞物,下水道便恢复畅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阻止他的一举一动,在他的脑中敲响一记又一记的警钟。于是他决心顺从上天的警告。

  他刚要迈出家门,冷不丁一个柔软的身体扑了上来,从后面牢牢抱住了他。当他看清楚抱住自己的正是两支大折扇的鳍,粘腻的体液蹭了他一身,好不容易才忍住呕吐的欲望。

  “你干什么?放开我!”他不敢直接触碰鱼妻的身体,只能用言语这无形的武器呵斥她,“我去找水工来修下水道,别给我添乱!听见没有?”

  她的头在他的背后蹭来蹭去,想必是不愿意。她的力气好大,趁着他还在心疼衣服的工夫,竟抱着他转过身,然后,他听见门咣铛一声锁上的声音。是她用脚把门踢上的。

  现在,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她从背后推着他,一直推到餐厅里。餐桌收拾得整整齐齐,雪白干净的桌布,酒杯碗筷早已备下。她硬是把他塞进椅子里,为他铺上一块餐巾。水晶吊灯的五彩光芒映在她的鱼头上,他发现她的眼睛比之前还要湿润明亮。

  她开始上菜。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8

  捧上来的第一道是一大盆冰,细碎呈灰白色的那种,难不成三月里还吃刨冰?他不解地问她,而她则迈开双腿,径自走过来握住他的右手,当然了,用的是双鳍。被那种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握住,他的手好不难受。她极为灵活地抖动双鳍,他的手自然也跟着一起拨拉盆中的碎冰,不多一会,下面便显露出一条带鱼冻得僵硬的尸体。他凑近一瞧,那死鱼的眼睛与身边的她何其相似!他一阵恶心。

  吃啊,快吃!她主动帮他夹起。他惊惶失措,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怎么不吃?还是不喜欢吃?他好像听到她这样问他。

  “我求你换一个……最近见了荤腥就想吐,有没有素点的?”他可怜巴巴地说。

  她一扭腰便不见了,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他正在纳闷,只见鱼妻举起双鳍,从鳍上垂下来的水草犹如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吓得跳了起来。

  喜欢吗?她搂住他的头,幽绿绵软的水草如一条温柔的绳索,慢慢地绕过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抽紧。在这暗无天日的水草牢笼里,他无法呼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只有黑暗,缓缓将他的意识绞杀至虚无的黑暗——那是死的黑暗,他的妻子就是这样,被黑暗一点一滴地吞噬到渣都不剩,而他此刻,也在咀嚼着同她一模一样的痛苦。

  突然间云开雾散。

  只因她放开了他。

  她那含露欲滴的双眼里,似乎充满了悲伤和云雾一般的阴翳。我做的菜就那么不合你的胃口吗?为什么你连碰都没碰一下,就一脸憎恶的表情,宁愿死也不想吃的样子?好奇妙的,虽然她没有张嘴,也没有说话,但他仿佛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心声。于是他回答:“你先吃。我自己买了宵夜。”

  而他,则看着她吃。

  曾经出于百无聊赖,他养过几天金鱼,权当业余爱好。当然,金鱼早就死了,但鱼缸还在,搁在阳台上已经吸收了好几年的日月灵气。当她捧出那个擦得晶莹透亮,还灌满清水的玻璃鱼缸时,他一时都没认出来。她捧起那些冻鱼和水草,扑通扑通全扔进了鱼缸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错愕不已。她的头一个猛子扎进缸里,剧烈的水花四溅,泼了他一头一身。她的两片鱼唇飞快翕动着,水面上激起一嘟噜一嘟噜连续的水泡,水下则像刚烧滚的沸水一样剧烈翻腾。他的眼都要看花了,等到鱼缸里稍微平静了下来,她的头高高叼着半条带鱼,以一副昂然的神气钻出了水面。

  而鱼缸里早已龙蛇混杂,食物的碎屑、残渣四处飘荡,像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狼狈不堪,清澈的水在瞬间变得污浊滚滚。即使他再也看不下去,借故躲到书房,仍可听见餐厅里惊天动地的响。她兴许还在进食,兴许在收拾那修罗场一般的狼藉——无所谓,只要她不来打扰他就万事大吉。他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长夜漫漫,他不想出去面对鱼妻,便打开计算机上联众世界打麻将。他输的很惨,短短三个小时就输掉了四千分,不过他不在乎,只是机械地移动鼠标,跟着屏幕上的光束挪动视线。他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大脑皮层却极为亢奋,眼珠只盯着面前的显示器,除了牌局以外什么都不想。

  脚下的水愈发温柔地抚拭着他,一股惬意从脚心一直传播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暖烘烘的。他的双脚就和地面家具一起,浸泡在这没过脚面的清水中,没有一丝不适。他甚至质疑起刚才的想法,为何要请水管工来修理呢?的确,开始踏进这积水中,他明明感到不快的——然而,仅仅是刚开始而已。如今他分明从水中感受到一种不可或缺的温暖感,如母亲的怀抱般令他沉溺不已。当他听见潺潺流动的水声,鱼妻已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身后,一支冰冷的鳍搁在他的脖子后面,那似乎是提醒他,该睡觉了。

  “急什么急?没看见我这圈还没打完吗?一点眼力都没有!”他正在兴头上,再说了,比起紧张刺激的牌局,鬼才乐意搭理那个没趣味的女人。

  啪啪啪,她踩着水而去,知趣地留下他一个人。房间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来,显示器投射出白荧荧的光线,映得黑暗中他的脸煞青煞青的。不知不觉指针早已过了十二点,雀友们纷纷散去,他这才发现双眼又酸又胀,痛得难受。真的该上床了,他打了个哈欠,摸黑打开了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在这几个小时内,脚下的水似乎又深了一些。他猛地想起大床早已被鱼妻弄了个透湿,而此时她那丑陋的鱼头想必正躺在水中,悠哉游哉地吐着泡泡——想到这里,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抽搐。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他决定到沙发上凑合一晚。

  当夜无事。第二天一早,他还在闭着眼睛做梦呢,一个熟悉的女声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公,起床啦~”

  他习惯性地翻身加捂耳朵,全当一阵耳边风。可是,是什么声音频频敲击他的耳膜?啪嗒啪嗒,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而且拍得正欢?

  他睁开眼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夜之间,水悄无声息地涨高了学多,险些淹没他平躺的沙发。鱼妻悠闲地仰面朝天,整个身子漂浮在水中,双腿富有节奏地游动着。她的鱼头高高伸出水面,黑洞洞的嘴巴正冲着他大张着,那姿势活像向饲养员索取食物的海豹。拍打出水面的不是其他的东西,正是她那两支船橹似的鳍。

  的确,她叫得没错,七点是早起的时间。他麻利地套上衣服,却卡在下地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拖鞋不见了,可能被水流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简短地吩咐了一声:“拖鞋。”

  哗哗,她的双鳍迅速拨动清波,整条身体箭一把刺穿水体,灵巧地冲了出去,那双上下摆动的人类的双脚,洁白得分外扎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顺利返航,高高扬出水面的嘴里正叼着他的拖鞋。

  他一把夺过鞋,没表扬也没批评,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进水里。奇怪,他心里纳闷,水明明都淹过小腿,按理说这种程度的水中行走,阻力应该相当大,可为何自己走起来非但不感费劲,还显得比平日还要轻松舒畅?真是诡异的水。他开始简单地洗漱,而无论走到哪儿,鱼妻总是亦步亦趋,跟着他游到哪里,静静地在他的身边拨动着水。他的心中始终存着这样一个疑惑,那就是,昨天打给公司的那一通电话,还有今早唤醒他的那个声音——他听得出来,那分明是他亡妻的声音——是从她那张鱼类的嘴唇里所发出的吗?如果是的话,她为何从不当面与他交谈,唯有在他无法确认发言者的时候才出声呢?

  算了,他苦笑着,从洗脸池上头的镜子里又看到了她那木然的双眼,那一成不变毫无生气的表情总令他毛骨悚然。反正就算她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好对她说的了,就这么着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8

  他今天的心情奇好,理由之一搜救是原以为被水泡烂的皮鞋,穿上以后里面居然一点都没有湿,还有他的裤子和袜子,跟皮鞋一个德性,在水里泡了个稀巴烂,一出门一晒太阳,嘿,全干了!理由之二就是每个人一进公司,首先都抢着送他一个大笑脸,内容之明媚灿烂可比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收下上至部门经理下至扫地大妈的笑脸大礼包之后,仍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终于忍不住问一个最要好的同事。

  “啧啧,装,还跟我装!”同事一脸坏笑,“你小子行啊,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不去申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啊?”

  什么奥斯卡?他到底什么意思?

  “少在我面前演戏啦!”同事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婆什么都说了!”

  她……?他一把抓住同事,表情极为急切:“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昨天晚上,正当他在联众上鏖战的时候,同事接到了一个电话。话筒里的人自称是他的妻子,出于多年的友谊,同事也确认了她的声音。她宣称,她大难不死,现正在家中平安无事。同事大感意外,有些不解他在公司为何不说明此事,反倒摆出一副鳏夫的嘴脸。这时电话里的女人笑了起来,那是爽朗的格格笑声。

  “说起来有点丢脸……事实上我们这两天在冷战,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他生气的。”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能他心情不佳,才故意没跟你们解释吧。”

  事已至此,同事还能说什么呢?唯有草草安慰了事。不光是这个同事,连部门经理和扫地大妈都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内容全是“我平安回来了,让大家担心真是不好意思,从今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外子”。真不知道她从哪儿得悉那么多人的电话号码,再一个一个地拨通。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同事又凑到他的耳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

  “对了,最后嫂夫人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所遭遇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不与众人分享实在心中抱憾,所以她要把这段经历写成一部小说,从今天起开始发表。”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始终盯着桌上新发的报纸,透过油墨淋漓的新闻纸,影影绰绰现出他妻子的名字来。

  “深渊——我在水底的日日夜夜。”

  “我的头顶是绿到发青的水,水的上面才是白而透明的光线,那是来自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之光。我的意识同这个身体一样,在这水中信步浮沉,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会在这里?我张开嘴,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巨大压力的水流。它们毫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沿着我的食道一直涌向胃部才停下它们的脚步。我难受得呛出了眼泪,可泪也是水,它悄无声息地溶化在同类的海洋里。”

  “黑暗与绝望的深渊,除了水我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水柔媚地铸就了我无声的坟墓,我将悲哀地终老于斯,朽烂于斯。”

  “我依稀记得自己曾是个人,一种陆地上长了四肢却只会用下肢行走的动物。我举起自己的两根上肢,不清楚它们是否天生就是这样,有着蒲扇一样宽大的外观。水被它们缓缓拨动着流过我的身边,那流线般舒畅的压力使我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曾经我也体会过同样的感受,只不过那时躺着的是一个更为结实更为安心的怀抱中。我努力拨开岁月的迷雾,呵,看到那一幕,就连此刻的心,也不免微微荡起层层涟漪。那不正是他吗……”

  下面的情景无需赘述,无非回忆当年他抱着她入游泳池那一段。她以梦呓般清丽的文笔娓娓道来,读到这里他那颗衰迈已久的心也不免打开记忆库久锁的大门,往里面探了两眼。说实话,他从未想过那一此下水竟然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不就是五块钱一小时的游泳吗?

  “并不是为了纪念第一次,而是因为‘他’。”她继续写道,“那是久违的温存,可遇而不可求,即使到了最幽暗无垠的水底,我的全身上下,仍像被那炽热的拥抱紧紧萦绕,温暖的感觉从那时起便从未消失过。愿他带给我平安。”

  今天的连载到此结束,明天继续。他张大眼睛,恨不能从那报纸的夹缝里抠出明天更新的内容来。这真的是充斥于她内心的想法吗?在他害得她跌入水底深渊之后,她居然还以他俩曾经的温馨激励自己,祈求他的保佑……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回来了,不光是公司里的人,那些她相熟的编辑也一样,否则怎会刊登她写的东西?如今她更以自己的连载宣告复出 ,可谁又能想到,平安归来的她竟成了一个鱼头人身的怪物?他又是心烦意乱,又要搭理那些道喜的同事,再强悍的神经也维持不下去。所以他头次主动向上司请假早退,上司只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爽快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谁都没有惊动,悄悄打开了家门。屋里的水漫得更高了,差不多淹没他的大腿中部。他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巴,没错,家中所有器具都泡在水中,拖鞋、毛巾、枕巾之类的小玩意高高浮在水面上,四处飘荡。然而,即使他拉开门,也不见水淌出门外——确切地说,房门处犹如生成一张透明的结界,阻挡了水的流动。他战战兢兢把腿伸进水里,刚开始是冰冰凉的,还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滑腻感觉,然而,随着他的走动,那水仿佛活动开了似的渐渐活络起来,不烫不冷正好暖和,泡得他舒舒服服的。当他走到卧房门前时,从关着的房门外可以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虽说听起来有些沉闷。从门缝里他瞥到一个伏案工作的背影:鱼妻端坐在水里,身上披着一件莲花图样雪纺绸睡裙,整个身躯往前弓起,挡住了他的视线。书桌上除了她自己的笔记本,再没有其他东西,水堪堪没有漫过书桌的边缘,虽说电源开关和插座全都泡在水里,可这样竟没有影响它们的正常功用,也算一件异事。想着日报上的连载,他不禁纳闷了,想象着她用双鳍打字的画面……不可能。于是他趟水,静悄悄凑上前去。

  她的确在打字,也的确靠一双鱼鳍。令人惊讶的是,各有五支筷子裹挟在她双鳍的皱褶中,随着她鳍骨的运动,筷子们纷纷降落在键盘不同的按键上,敲击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汉字。不光是写文章而已,他还看到显示器右上角的QQ,好几个头像正一上一下地跃动闪烁着,底下还有一排对话框。不用说便猜着了,鱼妻还在和别人上网聊天呢。人常说,谁也不知道电脑后坐着的是人还是狗,如今可好,连鱼都能网聊了!

  “聊得挺欢嘛!”他冷笑了一声,“要不要来个视频?”

  鱼妻的身子猛地一抖。她缓缓转动上半身,用那只凸出的眼球盯着身后的男人。他最怵那个眼神了,迫不得已换了个较为轻松的话题:“我看了今天的日报,《深渊》,是你写的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19

  她没有作声,只是像操纵提线木偶的傀儡师一样,牵动几支筷子,屏幕上便弹出了一个新建WORD文档。连鼠标都不用碰,快捷键用得真熟练,他暗想。接下来,她的双鳍下筷子翻飞,打出了一行字。

  “水下那段经历无论对我,还是对于读者,都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经验,我有责任把它披露出来。”

  哼,他冷嗤道,倒还冠冕堂皇。“美女作家劫后余生,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吸引眼球的新闻。她不过是借助自己的灾难炒作而已,趁机发一笔横财,和那些他所不齿的,借绯闻炒作、靠肉体横陈借机上位、占据娱乐头条的女明星有什么两样?他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恶毒讥诮她:

  “哦?不愧是职业作家,即使一副怪物的丑样,倒还能心系读者嘛!”

  话音未落,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鱼妻的双鳍从此沉默地停滞在键盘上,那些筷子一下子失去了力量的牵引,呼啦拉落了一地,沉没在积水的深潭里。在他的眼中,溅落在水中的并非简单的敲击工具,而是鱼妻那身为写手的骄傲与自尊,以及她身为女人的颜面和心。似的,她是个刚刚蹿红的网络作家,靠不俗的情节和清新的文笔赢得了广泛的认可。然而,在她仅仅以一个笔名闯荡文坛的时候,在高手云集的网络中艰辛地挣扎着,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编辑的录用通知,浮浮沉沉许多年始终没有闯出一片天空。直到某一天,她一狠心一咬牙,张贴了自己的照片——顿时溢美之词如海潮般汹涌而来,“新生代美女写手”、“最后的美女作家”等桂冠一顶又一顶地抛向她,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总与“美女”二字产生千方百计的瓜葛。她火了,以美女而非作家的身份开始红透网络,并成功围剿传统媒体。她出版的每一本小说,扉页前必然附赠一沓厚厚的写真集。镜头前的她极美,时而狂野性感,时而冷艳不可方物,因此她的小说销量总是不错。有时候他盯着她的巨幅海报,心中不免充满了疑惑:那些读者之所以买书,到底是阅读她的文字,还是看她的照片?是欣赏她激扬奔放的思想,还是单纯地赞美她美丽的肉体?

  他不懂,也不屑于懂。对于她拿回来的丰厚版税,他连正眼也不愿意瞧,碰也不愿意碰。在他看来,那无疑和老婆的卖身钱差不多脏,上面布满了无数男性饥渴而淫亵的口水。一想到妻子用这种委屈的方式挣钱,他便直觉出自己身为丈夫的无能,心下顿生一种愧疚。他甚至觉得,妻子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泰半因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上进,没有办法满足她对物质财富的欲望所致。

  愧疚,并恨着。

  那份恨意就如一条毒蛇,一寸一寸吞噬他的心灵。他现在也捎带着出了名,全是拜老婆所赐,走在街上偶尔也会被人认出来。他常常幻想着一旦背过身去,那些人会怎样议论他。“美女作家的丈夫”,“鲜花插在牛粪上”,抑或是“缩头乌龟”、“无能鼠辈”、“连老婆都管不住的活王八”?这想象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一想到老一辈也许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没种,就算睡在梦里,他也会惊出一身冷汗。他讨厌被人行注目礼的感觉,他恨这种不明不白出名的滋味,尤其是靠不太光彩的老婆出名,因此他要求她封笔退隐,至少也不要再发照片——但是她完全不以为然。她嘲笑他思想落伍,自己不过是附赠写真而已,又没拿夫妻间的隐私说事,更没用“下半身写作”。“这年头,不弄点吸引眼球的噱头出来唬弄,有读者买帐才怪!”她倒是理直气壮,“我也是学那个郭精明,他长得那样芦柴棒,还不是一样出写真,发唱片,把一群小mm哄得七荤八素的?”

  可人家是单身男性,你是个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他愤怒地恨不得掌掴面前这张精致的脸蛋,让她早日清醒,可他不敢。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他俩的志向从起跑线开始就有着云泥之隔。他只想在寒冷的冬夜搂着心爱的妻子一起看电视,再生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共享天伦之乐;而她呢?出人头地只不过暂时的目标而已,她最终的梦想就是在文学神圣的殿堂里,印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深深脚印。“总有一天,”每当说起这话时,她的双眸总是闪现流星一样梦幻绚烂的光彩,“总有一天,我会被人们立在缪斯女神的神殿里,接受后人千世万代的顶礼膜拜。我的肉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腐朽成灰,然而我的小说,却会被人们世世代代所传颂。所有有形的东西终将毁灭,而无形而优秀的思想却如同火炬,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来,在人类的记忆中得到继承并最终达到永恒。”

  好一个口出狂言的女人!当他俩的关系还处于蜜月期,她偶尔透出的一星半点野心,他那时觉得可爱,起码比一般的女孩子有追求……可现在,他开始害怕起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在她凌云壮志的相形之下,自己的理想是何等渺小到微不足道。不,像她那样注定属于天空的女人,本来就不该下嫁给脚踏实地的他啊……

  “……现在我已渐渐习惯水里的光线,即使不习惯也没办法,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我不能闭眼睛了。不知道为什么,不光闭眼,连眨眼也不可能,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压迫我的眼睛,又酸又胀又痛。在黑暗中呆久了,瞳孔便会自然扩大以便捕捉更多的光线,这个常识我懂。我想此刻眼睛一定比以前还要大还要黒吧?可惜他无缘欣赏到了。话又说回来,我的头疼得厉害,好几天没睡觉了吧?我猜的,因为脑子有点不清醒,不太记得具体的日子。不闭眼的话,光线一直刺激着眼球,我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嘛……”

  “可在那之前,我想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他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来回晃悠,从左眼晃到右眼,又从右眼晃到左眼,看上去犹如水里漂浮的幽灵。他的双眼严肃甚至有些沉痛地望着我,嘴巴艰难地张开了一下,又迅速合上,然后停顿了好久好久,终于再一次张开……他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吗?水流的声音太大,我什么都听不清楚……”

  是什么呢?他回想着,在五年后的同一间蜜月套房里,他鼓足勇气,对着娇美如昔的妻子说:

  “离婚吧,我们。”

  那一刻仿佛流星,刹那间静静划过五年的时光。幸福也好,温馨也罢,都只不过云烟过眼而已;爱情虚幻的空中楼阁禁锢了无数爱做梦的痴男怨女,到头来天亮了,梦醒了,他们一一阵亡于现实的苍白獠牙前。他痛苦地回想,短短的两年恋爱便决定一生携手并进的方向,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他明明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错,却迫于自身与外界的压力,足足花了五年才决心纠正它——无论对他还是对她,不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吗?

  她的笔下,忧郁的人鱼公主还在苦苦寻觅她失落在水底的回忆。“如果有一天,我能回想起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就算让我化为海中的泡沫,”她激烈昂扬,“也心甘情愿!”

  而真相呢?永远隐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她以无言的脊背回应他,然后,以一种颤抖而刚强的语调问他:“说吧,我挺得住。”

  “拐弯抹角对我没有用。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空气里回荡着她冷冰冰的话语。

  瞎想些什么,他叹了一声。她蓦地转过头,像黑夜里的母豹一样双眼发光:“那你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

  没有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没有一个能够令她痛恨、让所有正经女人鄙夷的小情人、无耻放荡的狐狸精,说离婚就离,如何让她心服口服?是她不够美吗?不够好?不够有情趣?不够忠贞?不够能干?还是不够爱他?他看着她宣泄着愤怒的火焰,明白此刻的她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阻挡。他只是轻轻说了声:“你一切都好。只是,我要的温柔,你永远都给不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0

  悲哀的回忆。即使化为鱼妻,她仍在找寻着这段感情,不在乎过程只求一个最后的结果,一切的终结。真的如此吗?遭遇那场事故后,他原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从她令人窒息的魔咒中挣脱出来。她的死只给了他片刻的自由,一觉醒来,又回到了原点。她仍旧缠着他,即使换了一种形体;即使变成了鱼,那魔鬼一般的蛇尾巴仍缠绕着他不放。那仿佛是向全天下昭告:他是她的,休想离开!

  如今,她又大肆以自己对他的深情厚爱为卖点,开始了纪实自传体小说《深渊》的连载。他冷眼瞧着鱼妻的一举一动,感觉她在他心中残留的映象,正一日比一日更接近它的外貌,一样丑陋。同时他所漠视的,则是屋中的积水一日比一日高,已经漫过他的肩膀。鱼妻全天候在这水中自由游动,如鱼得水。《深渊》明天将刊出最终完结篇,与此同时,她还要宣布一项重大新闻,就连整个世界文学史上也将留下一抹重彩的天大新闻。

  她要当着记者招待会所有媒体的面,公开自己鱼人的身份。

  她无可救药地疯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于是他苦口婆心地开劝,就算不为丈夫着想,也该考虑一下美女作家的名誉。可她的回答则是一行冰冷的字符串:

  “娱己必先娱人。为了取悦读者,增加《深渊》的销量,我这点牺牲是值得的。”

  就是这个论调,令他恨得连牙根都直痒痒并最终导致夫妻关系冷淡的元凶!他还记得,当他怀揣瑰丽而五光十色的文学梦,毅然辞去公职成为自由撰稿人的那时,她的双眸散发的是那样光彩照人的光芒;他想起当默默无闻的她四处投稿被退,被骗,刚刚燃起希望的火焰很快又被熄灭,再三碰壁的时候,她伏在他的怀中哭得是那样无力与绝望;他亲眼见证了她眸中的光彩是怎样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化为虚无;而他回溯的终点停滞在某一天的下午,当她兴奋万分地献给他一个吻,告诉他处女作即将隆重出版的时候,难为情地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

  她的写真。从那时起,便成为夫妻反目的分水岭。

  “编辑已经发话了,说我这个新造型很好,极其有冲击力,必定成为本年度最有争议的话题,”她流畅地敲出一行又一行,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当然了,曝光率提高,书的销量也会节节攀升,到时候庆功宴上你也要赏光哦!”

  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全世界都一起疯了?她打算以一个鱼头怪的姿态跃上庆功宴的舞台,在镁光灯的包围下推销自己的小说吗?是的,他确信,光是一个“鱼头作家”的噱头,就足以吸引为数众多猎奇心强的读者。可她为什么从不考虑一下他的立场!他是谁?她的丈夫,一个与鱼妻一同泡在水里同居,相安无事数天的男人。一旦曝光于大众媒体下,他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社会上立足?!

  得阻止她!不惜一切代价!

  水悄无声息沿着他的肩膀上涨,渐渐漫过他的脖颈,淹没他的嘴唇。他浑然不觉,眼中只盯着面前那敲打键盘的鱼妻。他想起那致命的一天,他们俩泛舟湖上,从那一丛丛幽暗发绿的植物的吓人树枝下穿过。她的手插在浓绿的湖水中,专注地张开五指,让那妖妖娆娆的水从她的指缝中梳过。那静悄悄、黑黝黝的湖水似乎把他吸引住了,因为他宁愿望着水下深不见底的东西也不愿面对自己的妻子。疲惫,乏味、厌倦,这些通通都离他远去了,他只想这样,放舟自流,没有烦恼,没有忧伤——然后,这静谧又是被谁打破的?小舟是怎样失去平衡,翻倒在水中?他和她又如何双双落入水中?刹那间电光火石,当他从水里冒出头来,猛地撞到小船的左舷,剧痛令他头昏眼花,冰冷的湖水则令他神志猛地清醒过来。船整个儿倾覆在水面上,幸好他及时扶住了船体。可那沉重的坠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阻止他向上爬,逃出这水的牢狱?

  黑糊糊的水面下,一张女人苍白的脸渐渐漂浮上来,“救命……”那微弱的声音不啻于不祥的号角,“救我……”

  他怎能忘了她呢?她一向怕水,出于求生的本能抓住他的裤腿,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拼命扒住小船,竭力不被她的体重拖下水去。仿佛被他的举动鼓舞似的,她的双手蛇一样沿着他的衣服慢慢往上爬,从腿、腰一直到胸——她一定是揪住了他上衣的领口,因为他窘迫地无法呼吸。别!他拨开她的手。别靠近我——只要甩掉她——别碰我——不要看到她———别拖累我—不要听到她的声音——永远别跟她在一起——只要让我重回自己平静的生活!他俩的手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争斗的过程中她的头终于冒出了水面,长呼了一口湿淋淋的水气。这时候他举起了胸前挂着的照相机。

  “曾经,我那么爱你,甚至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他喃喃自语,并在下一刻,对准她的头砸了下去。

  没有一丝声音,她张大了惊愕的双眼,眼睛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还要大,还要美丽。她软软地滑向水中,一缕鲜血自她的脑后缓缓流出,以一种诡异而妖艳的姿态向上飘散,飘散。她沉了下去,摊开的四肢如同正在舞蹈的木偶,艳丽而缺乏生气。她向着最黑暗的水底一直沉下去。

  然后,变成了鱼妻。

  她张大了嘴巴,从鼻腔里冒出的不是气体,而是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水泡。水漫过他的头顶,充塞着整个房屋,而他呼吸在这水中,像鱼一样自然顺畅。鱼妻仍在他的面前写作,显示器的荧光在水中摇曳不停。奇怪,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他什么时候买过这样的上衣,鳞片似的闪烁着乌金色的光泽。他伸出双手,缓缓伸向她的脖子——如果她有的话。对于鱼来说,最有效的谋杀方式就是破坏它的鳃了,对吧?他想把手指插进她的鳃里,但是……!

  他的手哪里去了?

  长在他上体的,那蒲扇一样软塌塌铺开的东西,叫做什么来着?

  她缓缓转过身子,回应了他一个在鱼类里堪称倾国倾城的笑容。他俩的四条鳍用力的相拥相握,满布鳞片的身躯摩擦着撞击着,在水中发出沉闷的声音。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自由与轻松,特别是他摆动那条有力的尾鳍,箭一般劈开身前的水。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眼睛,视线里充满了鱼妻那张娇美的脸庞。它们深情相吻,在幽暗的水底,两条鱼的嘴唇紧紧吸吮着彼此,不再分离。他人类的躯壳顺着水流慢慢打着转沉下去,恰似他们在死水中渐渐腐朽的爱情。唯有摆脱人形枷锁的束缚,才能提炼出爱纯粹的结晶。

  鱼妻,鱼夫。皆大欢喜。

  本报讯:昨日某市一住宅发生一起惨案,一对夫妇在家中遇害身亡。被害人是知名网络作家蒙梦和其丈夫,两人被发现双手紧握倒毙于房中。古怪的是,房中呈现出长期浸泡于水中的痕迹,而蒙梦的遗体也因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而导致高度腐烂,上半身疑遭不明生物啃食,几乎化为白骨。据了解,此前蒙梦传出船难噩耗,幸旋即生还,并即将于今日发布新书,此次遇害无疑为文学界重大损失。蒙梦几为白骨的手至死都与丈夫十指相扣,夫妻情爱之浓酽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1

霉公馆

  他之所以节俭,并非出于简朴慎重的品性,而是迫于日渐飞扬的房价以及稳如死水的工资。和女友交往多年,双方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然而新房,尤其是3成首付、装修再加上兴许三十年乃至一升才能还青的银行贷款,犹如一座岿然不动的的大山沉甸甸压在他们的头顶。三环旁边的房子没有20000元/平方米根本别想,就连五环外的“长江绿洲”,今年刚过春节就提到了均价7300元/平方米。要想成家立业,没有二十万根本拿不下来,在攒够这笔钱之前,他们唯有租房住。每当看到白花花的房租交到房东的手上,女友的脸色总是很难看——抱怨他没用,不但没有车,连属于自己的小窝也没有。反正注定两个人都要做一辈子的房奴,或早或晚戴上这副名为“房子”的镣铐还不是一样!女友不满的眼神每次都刺得他双腿发软。

  终于有一天,女友实在忍受不了无止境的等待,跟着另一个有房有车的糟老头子跑了。“我爱你,但是更爱一间房产证写上自己名字的房子。”她绝情的说。少了一个人付租金,他索性退掉了一直以来租住的房子,只想找个适合穷得叮当乱响的王老五的小屋。

  他对新房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便宜,越便宜越能给他省钱越理想,最好低于1000元/月——在这座城市的五环以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上天似乎格外眷顾于他,没费多大劲儿,他便发现了一处极好的房子:

  “单间,有线,简单家具。100.元/月。电话:13912345678。”

  他循着房东的指示,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老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房子,墙壁上被植物繁茂的藤蔓所缠绕,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他发觉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霉味,那味道从他的皮肤表面一直渗透到他的心里。

  房间无可挑剔,事实上,在100元的房租面前,任何牢骚都是多余的。房间不大,床和书桌之外只剩下转身的空间,整个房子,从天花板、墙壁到家具,都和室外的空气散发出阴郁陈旧的气息。就像所有有恃无恐的有房者一样,房东懒得推销,只摆着一副爱理不理的面孔,等待他下决定。他默默点着头,只在合同上签字之后,没来由地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墙壁上……什么东西这么黑黢黢的?”

  房东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伸出食指对着楼下一指,郁郁葱葱的树叶间投下的阳光,把房前的门牌照得发亮。

  霉公馆。

  “再多的人,霉公馆照样住得下。”这句话并非房东的自吹自擂,而是基于大量事实数据的证明。每个房间区区十五平米的空间,勉强够一个人住居,然而,就算这样的房子,按照当今的市价,买下它也要10万左右的费用呢。而租住它一年仅需1200元,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便宜。真不知道房东怎样才能收回成本。

  不过话说回来,果然便宜无好货,房里的湿气不是一般的重。原先理应洁白的墙壁上全是黒褐相杂的霉斑,渲染成大片大片的奇形怪状,猛一看还以为是抽象派的壁画呢!湿答答的滞重拈厚之感无所不在,连电视、书桌甚至床上都生出点点霉斑,阴湿之气仿佛贯穿他的身体,令他迟钝酸痛。有时候他夜里醒来,发现拖鞋里全是稠密的液体,粘乎乎的沾在他的脚底。

  住进霉公馆的第三天,房东又贴出了“出租”的小广告,不偏不倚正是他的隔壁空出一间房。他还依稀记得那搬走邻居的模样,蓄着一把长得吓人大胡子的魁梧男人,每天一下班回来,嗓门吼得比谁都大。他本来嫌大胡子太过吵闹,一心盼着求房东通融换个房间,没想到大胡子居然主动离开。庆幸之余,他不由心生疑窦,一向大叫大嚷的胡子兄弟,这回搬家倒是蛮安静的嘛!

  房间的湿气越来越重,他常常感到自己如同淌在冰冷的水中,寒冷彻骨之后,伴随着浑身的酸软乏力。他想兴许是阳光不足的缘故,毕竟唯一的窗前种了一棵庞大无匹的梧桐树,难免遮挡太阳。于是他战战兢兢向房东要求,换到大胡子那个房间去。他早已侦察过,窗前一片坦荡,视野极好。

  房东倒也爽快。收拾了寒酸得可怜的行李,搬家行动就这么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大胡子的窗前果然撒得满满全是阳光,然而那湿气却无所不在,令他无从逃避。在那浓烈得几乎实体化的湿气面前,阳光如同涂抹上去的颜色般缺乏存在感,没有温度,没有暖意,留下的只有虚无飘渺的金色光泽。

  墙壁上的霉斑照样碍眼。比起原来的房间,这里的霉斑似乎色泽更黒,轮廓也更为浓艳。不知道霉斑是不是霉菌随机形成的聚合体,但这墙壁上的霉斑似乎另有形状。他举起手电筒,沿着黑色的边缘慢慢往上滑,尖锐的三角形,锐角正对地面,再顺着三角形的边往上是椭圆形的弧线,中间似乎有一道竖线,横亘其上的则是两道深黑色的横线——他突然打了一个哆嗦,为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感到由衷的恐惧。横着的是眼睛,竖着的是鼻子,而那巨大的三角形……胡子,那搬家之人引以为傲的大胡子……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放空一样。从那墙壁上霉斑的胡子下面,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隙,那缝隙悄无声息地滋长着,如同一张大嘴,嘴唇从地板一直张开到天花板上,那么的黒……

  “小晴,我有房子了!”接到他电话的女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她还是兴冲冲地来到他所说的地点。当她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的脑海终还萦绕着刚才的对话:

  “几室几厅?建筑面积多少?多层还是高层?最重要的是,”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首付你交了没有?”

  他们之间毕竟有多年的感情,她是这样坚信着,只要有了房子,和他在一起一定会生活美满。他的回答则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声:

  “放心吧。”他的声音格外迷人,“再多的人,霉公馆也住得下。”

  于是她站在房门前,瞪大眼睛,想叫,恐惧却无声地扼住她的喉咙,使得她无法出声。在那面越发黑暗的墙壁上,霉菌用它们无意识的聚合凸现出他的脸来。他张开双臂,一副喜不自胜迎接她的模样。那些霉斑仿佛正要这样喜滋滋地告诉她:

  “小晴,我有房子了!”

  高房价下,发霉的又岂止是爱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3

呕吐之女

    隔壁搬来了一对奇怪的夫妇。

    请不要误会,我并非喜好刺探他人隐私之人,只是纯粹出于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所应具备的警惕心,未免对周遭事物抱持不咸不淡的好奇。我所居住的地段曾是十多年前的市中心,如今随着城市的跃进式扩张,早已沦落到三环以外的位置,成为城市规划中年长色衰的弃妇,无法再次得到建设者的宠幸。老旧的楼房毫无推翻新建的必要,只得任由大自然的日晒雨淋而效率低下地将之老化。同生气蓬勃的新兴大型居民社区不同,在这片老城区里居住的多半是日暮沉沉的老工人、老职员,在日复一日的单调沉闷工作中逐渐消耗自己为时不多的生命力。

    因此这对夫妇的入住,蕴含着与众不同的特殊意味。虽说没什么家具,衣着上也丝毫不见奢华风,但我总隐隐约约感觉,这对夫妇难以融入我们这地方,换句话说,无论相貌、气质还是穿着打扮,和这废墟般的旧屋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不协调感。姑且不论妻子——事实上,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倒垃圾的背影,还有一次是取牛奶的侧脸,无论哪一次都令我印象深刻——做丈夫的倒是经常穿得吊儿郎当出门,只不过,他那身廉价的服装看起来过新,就像为配合老城区的氛围而特意准备的一样,有种异样的不协调感。他每天早上8:00准时出门,10:00定时回家,手里必然提着一篮子菜,接着,隔壁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菜刀乱响,再过不久,风中送来烹饪菜肴的残酷香味,那也同时告诉我,午餐时分到了。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内,那对夫妇紧闭大门,再也不迈出一步。我一直很纳闷,维和他俩从早到晚都不出门工作?这个谜团一直困惑了我好几天。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自由撰稿人,笔名有如天上繁星一样多,真实姓名不想告诉你们。我每天都煞费苦心地向各家报纸杂志出版社兜售粗制滥造的文章,无论情感类玄幻类纪实类灵异类,只要哪种类型吃香卖得出去,我就跟风写哪种,有段时候还给台湾的出版社写过情色小说,当然用的是假名……扯太远了,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有大把大把充裕的时间可以窥探邻居,并堂而皇之称其为“取材”。所谓“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作家不千方百计贴近生活的本质,又怎能引发读者心有戚戚的共鸣呢?

    总之,正因为我是格不成功的写手,所以对那些无需花大力气工作便坐享其成的家伙,打从心底里喜欢不起来。隔壁的夫妇既然不上班,想必不是和我一样卖文谋生,便是领取一份稳定的投资收入还是什么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从我一个月坚持不懈的观察来看,那对夫妇的生活简直平淡得让人发疯,除了前面所述的日程表,只有一个地方需要稍加改动。每到星期五的下午,身为男性的丈夫都会出门,三四个小时后,抱着或拎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堆满了砖头一样方方正正的物体,看上去沉甸甸的——因为此时他的脸往往都皱成一团,满头大汗——对于瘦歪歪的丈夫来说,那袋子的确沉重了些。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帮他一手,但一想到可能随之而来的诘问,“助人为乐”的天使便悄悄在我心里偃旗息鼓了。

    袋子里的东西,大概是书本之类吧?根据形状和重量,我下了如是的判断。一次性购入如此之多的书籍,并且每一个星期五都如此,他家的出手异常阔绰嘛!我又是羡又是妒,若是经济允许,谁乐意上网看电子书,早就把心仪的小说纸版统统抱回家了。不过,不知道看书的是丈夫还是妻子。同样身为男性,我本无意诋毁,不过那位干瘦的丈夫在我眼里确实少了点“文人气”,倒更像一个穷酸的小公务员,那种上司放一个屁都会腿脚发软的小角色。至于那个妻子嘛……

    我的面前顿如清风拂面,蒸腾起五色氤氲的水气,清爽怡人。我从没见过那么迷人的女性,古人曾云“行动处如弱柳扶风”,我一直以为那纯粹是文人意淫中的溢美之词,然而见了她,只见了她一眼,便如晴天霹雳击中了我,“弱柳扶风”,这四个字我便毫不犹豫献给她。她微微弯下腰,碎花长裙如同吹皱了春天,在她腰间妖娆地舞动;从柔黑长发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肌肤,粉白晶莹,像含着水的百合一样娇嫩剔透。她微笑的时候小巧的鼻子会可爱地向上皱起,显得既天真又无助。

    上苍怎么会造就这样的女人呢?我不满地嘟囔着。身体分明是已婚的少妇一样成熟圆润,脸孔和神态却像十足的花季少女,清纯,柔弱;大部分时间表现为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然而有时候会犯一些令常人啼笑皆非的低级错误。比如说:

    “你也想喝牛奶吗?”她站在牛奶箱前,带着一副坦然的神气,对着偷偷打量她的我说道:“喏,给你。”

    可这是你们家订的吧?我嘴上倒没这么说,双眼只敢瞧着地面,低低说了声,“不用。”我也会害羞的嘛!

    “没有关系,反正这是个神奇的箱子!”她生怕我不知道,用快活的语调解释道,“只要关上盖子等一天,里面就会自动出现一瓶牛奶,很厉害吧?”

    听起来,就跟童话里那种“自动生钱的麻袋”啦差不多不是吗?“这个房子一定有神在庇佑着,真是太好了!”她得意洋洋地拍起手来。所谓的“神”大概指的是送牛奶的工人伯伯吧?我的脑海中不禁出现了顶着最典型中国工人脸的牛奶伯伯背后张开雪白翅膀,从天而降分发牛奶的场面……还好,想从胸膛中迸出的大笑硬生生被我吞了回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她这样的成熟少妇居然还相信童话,倒是出人意料的可爱啊……

    我心里不免忿忿不平起来。别人也就算了,偏偏个性如此迷糊可爱(流行的说法叫“脱线”)的美女被那种小公务员一样的男人据为己有,夫妻两人压根就不般配!趁着丈夫买菜的时候,我一改写手昼伏夜出的作息习惯,一早便埋伏在垃圾处理站、信箱、牛奶箱等一切可疑的地方蹲点,抓紧一切机会跟太太攀谈。不是我自夸,我好歹也是才貌兼备的年轻男性,在世人眼里无论哪一方面都比那干瘪老公富有魅力。再加上我那根可灿莲花的舌头,想不讨女人的欢心都难。不出我所料,太太本就毫无戒备心,我一再从旁极富技巧地引导之,她的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源源不断涌出家庭内幕的洪水来。

    我先前的猜测只对了一小半。她的丈夫并非公务员,而是一名当红的小说家。听到这里我不由吃了一惊,比起我这种郁郁不得志的文学青年,出版过畅销书的作家……那可是高高于云端之上的身份啊!就算只抽20%的版税,卖出5万册售价20元的小说,也可以拿到20万的收入,相形之下我写出来的一千字才值区区50块,差距何止几十倍!眼热之余我不禁纳闷,为什么收入如此丰厚的大作家竟会屈尊入住我们这种贫寒的社区呢?

    “为什么?”太太不解地转动漂亮的丹凤眼,小巧的头颅偏向一边,“什么为什么?”

    感觉大作家都喜欢离群索居,让远离人群的孤独感刺激他的灵感与创造力。难不成隔壁的小说家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以贫乏的想象力竭力揣测着,或许,等我日后扬名立万之后,也会刻意住进贫民窟?

    “这里不是臭公馆吗?”太太眨巴着迷人的眼睛,那洋娃娃一样长而卷翘的金黄睫毛可爱极了,“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的,”她一板一眼地答道,“臭公馆!”

    臭公馆!我想起来了,这是年前轰动一时的恐怖小说,讲述在一所名为“臭公馆”的老宅里,发生的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血腥灵异事件。书中所令人称道的并非文笔,而是各类层出不穷、超乎人类想象之外的怪奇事件,比如鱼头人身的美女服务员在潮湿的公馆里游动、装点在房间里的巨型美女盆栽、来宾欢迎会上的“打人头气球”游戏等等,无不令人毛骨悚然又过目难忘,更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小说的结尾,臭公馆的秘密之墙开启,好不容易逃离同伴追杀的男女主角,统统被吸入其中化为砌墙的一块石头——由人的尸骨所堆砌成的公馆,自建立伊始便无时无刻不释放着臭气。它吞噬着人的血肉和灵魂,并从人类的邪恶中吸收养分,只要人类内心的阴暗面存在的一天,臭公馆就将伫立并茁壮扩建下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3

说实话,《臭公馆》一书与美国恐怖小说家斯蒂芬金的《ROSERED》在整体布局上未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与《臭公馆》比起来,后者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框架走势都显得小气得多,更何况《ROSERED》的恐怖手段极为老套,无非鬼魂乱窜杀人之类,无法与《臭公馆》一文的天马行空相提并论,因此《臭公馆》一举登上畅销书榜单,与其精妙无匹的构西息息相关。

    这么说来……我喉头一阵发紧,隔壁那个干巴巴瘦津津的中年男人,就是《臭公馆》的作者,著名恐怖小说家周德西先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活泼如少女的太太,不知何时竟绽放出圣母般耀眼的光芒,令我无法正视……唉,只可远远仰望她云端之上的庄严宝相吗?

    如今一切谜底都揭开了,不消说,周德西作家拎回来的书自然是他写作的参考书——他之所以闭门不出,当然是在构思下一部惊悚巨作。与我这种哭着求人转载文章的撰稿人截然不同,不知道有多少家出版社为了他的小说争得头破血流哪!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突然兴起了一个绝妙的好注意,《不为人知的恐怖作家周德西》,这个标题怎么样?国内那些专门报导名人情感家庭内幕的八卦杂志,应该会抢着付钱吧?谁让我运气这么好,周德西住哪儿不好,偏偏搬到我隔壁当邻居,这不是变着法子塞钱给我么?连老天爷都帮着我搭上他的顺风车出名发财啊!

    有了这样一个大义名分,我更理直气壮地对隔壁进行偷窥,不,取材了。经过多日观察,我很快列出平时的行程表。

    周一至周四,上午,周德西买菜,周太要么睡懒觉要么出门干一些杂务(只要一出门,必然“邂逅”我,并与我长时间交流)

    中午,周德西亲自掌勺(这点我自愧弗如,我只会下最简单的清汤面,顶多加一个荷包蛋补充营养),由飘过来的气味可知是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大餐

    下午,睡觉看电视,夫妻二人的笑声持续一下午(好体力,也不累!)

    傍晚,周德西(又是他)做饭

    晚上,看电视,笑,睡觉

    乏味之极的日程安排,真搞不懂大作家的想法。难道他指望从那些弱智得要命的肥皂剧中汲取恐怖小说的灵感吗?转眼到了读书日的星期五,我屏息静气,聆听隔壁的一举一动。

    “辛苦了。”太太的声音,有种小女人的娇憨味道,听起来舒服死了,“这次量蛮多的样子,不知道‘质’怎么样。”

    “再不行,我也无能为力了。”周德西的声音萎靡不振,和他的脸孔一样没精打采,“截稿日眼看就要到了,实在没办法,”他渐渐低吟道,“就把前两次‘产’的拿出来充数吧……”

    “不行!”女人一声娇喝,结结实实堵上了他的嘴。那一声威风凛凛的喝声同时也震得我头皮发麻,不敢相信那竟是发自娇滴滴的周太之口?

    “滥竽充数,只会败坏‘周德西’之名!”周太不由分说,呵斥道,“废话少说,开始吧。”

    周德西没有回答,兴许是被太太那充满压迫感的气势所震慑住了吧?我张大耳朵,不敢放过隔壁任何一点动静。然而从那时起,空气中只剩下一种奇怪的寂静。

    接着。

    搬重物的声音。翻动书本的声音。还有……撕书的声音?

    咀嚼的声音。

    速度非常快。撕一次书,便咀嚼一次,动作配合得也非常娴熟,上下牙齿的撞击声,舌头的舔舐声,以及饱含口水的吞咽声,声声入耳。咀嚼虽迅速,却井然有序,有条不紊。隔壁的两个人突然陷入了沉寂,除了上述整齐划一的声音外不再出声。也不知道那诡异的声音持续了多久,最后周德西终于开了口,听上去有些心惊胆战。在这边的我似乎都感觉出来,他浑身都在发抖:

    “……没了。”

    周太没有回答,静默在隔壁的房间里四下弥散开来。我的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手心里不禁沁出一层又一层粘腻的汗水。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墙那边迸出一个响亮而恶心的反胃声:

    “呕……!”

    “来了来了!”周德西有些慌张又有些欣喜地说。“呕……呕……”喑哑的呕吐声于瞬间便传遍了整个屋子,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真叫人恶心,我恨不得捂住耳朵,再这么听下去,感觉隔夜的晚饭都要吐出来了。令人敬佩的则是隔壁的大作家,在这令人反胃的呕吐声中,他不仅坚持身处第一线,还一个劲儿给呕吐之人加油,嘴里一直喊着“加把劲!”“再努一把力呀!”之类的劳动号子,精神可嘉可敬。在我听来极为漫长的这段时间,对于他兴许还为时过短呢!因为等这呕吐声好不容易停下来之后,周德西居然有些失望:

    “就完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呻吟:“不行了……我已经……”

    “等我看看。”在稀稀拉拉的固液混合体里拔拉东西的声音,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他检视她的呕吐秽物的场景,一阵眩晕……“太好了!”惊呼乍然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杰作……不,神作!这个构思,简直是空前绝后!比《臭公馆》还要强上一百倍!”

    “我看看……”女人虚弱地说了一句,接下来的时间内,她轻轻叹了口气,“还算差强人意。说到底,还是你弄来的原料太贫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4

“是是是。”一方的指责丝毫不能抹煞另一方的兴奋之情,“我立刻就着手写。这一次,哈哈,准又是畅销作品!”

    果然,第二天起,不见周德西出门,反倒是周太拎着菜篮子出现在大众面前。许是昨晚吐得太厉害,她的脸色看上去比以前还要缺乏血色,简直同景德镇的瓷瓶一样苍白。见了我,她倒是主动谈起家事。

    从昨晚开始,周德西大作家正式开始闭关写作,新作书名暂定为《地狱唱片》,预定写作二十万字。因此,在未来的两个月时间内,杜绝一切外出活动,家务活全由周太一手包办。说到这里周太难为情地吐了一下舌头,“其实我笨得很,连买菜的钱都经常算错,更不用说烧菜了。”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我试探地提出这个要求,没想到她两眼一眯,弯成两道可爱的新月形,一口便答应了。我一心只想取悦这娇美的夫人,压根就没考虑过自己的行为是否失当。不光买菜而已,我还顺路送她回家,顺路和她一起做饭——在她的悉心指导下,我的烹饪技术以一日千里之势突飞猛进,尤其是她最喜欢吃的几样菜,技艺更是炉火纯青——当然,也顺路和她一起品尝菜肴。周德西的伙食通常是由周太递进去,不过偶尔他也会出关同我们一起吃饭。他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憔悴,一次比一次苍老。周太说,那是因为他把全副心血都倾注于书中的缘故。

    两个月终于过去了。从禁闭中释放出来的不仅是一本恐怖小说《地狱唱片》,还有一个干瘪如同枯枝、衰朽如同老翁的男性作者。周太说得对,为了这本书,周德西的确呕心沥血。

    仅有三个人的庆功宴上一团沉默。周德西只顾默默喝酒,不置一言。在周太反复强调我的突出贡献之后,他不得不端起酒杯,遥遥指向我的方向。瞎子都看得出来他的勉强。

    我倒是没什么,但是周太好像被他的失礼惹得生气。她的脸色隐隐笼罩着一团青气,令醉眼朦胧的我看了都不免心里发毛。

    “周德西!”她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你这是对待恩人的态度吗?快道歉!”

    唉,玩笑开大了吧?虽然我是帮过周太做饭,但不至于“恩人”那么夸张的程度吧?

    周德西冷笑了一声,从那双浑浊昏黄的眼珠里流露出的只有自暴自弃,“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马上又要抛弃我了吧,就像前面几个人一样……

    周太不吱声,只用刻薄得接近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没有人来打扰,于是大作家得以继续喃喃自语下去:

    “魔书啊……就算陪上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换来一部流传后世的神作,也算划算……”

    话音未落,他便一头重重栽倒在桌上。

    就此死去。

    简单的葬礼之后,我娶了周太。为免他人闲话,我们特地找了一个偏僻的社区住下,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地狱唱片》已经出版,不出所料又是大卖,光版税就收入了五十万。周太说,死人是无法享用活人的幸福的,于是我顺利接收了已故“周德西”的包括名号和妻子在内的所有遗产。现在,你们该叫我周德西了。

    周德西只是周太的傀儡。她是一个有着特异功能的人类,吞食“已有信息”,并将其在胃里随机反刍组合,呕吐成“人类无法想象的灵感”。先代周德西就是依照她的吩咐,每个星期五都去市面上尽可能多的收集资料,越黑暗越绝望越佳——从街头小报到门户网站,什么活埋情敌啦,敲头党啦,斧头砍死同学啦,世间所有人类犯下的最残忍最阴暗最不可饶恕的罪行都一一在列。所谓的恐惧,其实只不过是反刍自人类自身罪恶的渣滓罢了。只要周太吞进胃里,便将其呕吐成匪夷所思的恐怖素材。有时候,就算没有刻意去搜集资料,身边的所见所闻便已经给予周太足够的灵感,那时候她就会喊:

    “快拿东西来!我忍不住要吐啦!”

    没办法,谁让我们的新家附近犯罪率太高,前两天还有飞车党光天化日抢劫,甚至砍断女事主的手臂。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那场血案刺激太大,这些天周太的“灵感”接连不断,连连呕吐出许多恐怖血腥的构思来。真不愧是“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啊,我自嘲地想。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

    再这样超负荷写作下去,我很快也要和前任、前前任……周德西于阴间会面了。我望着镜子里日趋衰老的脸孔,想象着手中的纸笔正一点一滴地吸收着我茁壮的生命力。虽说前任留下的遗言说划算,但是我可不甘愿这样被小说吸干。不如劝周太自己来写怎么样?除了呕吐,她也该为自己的小说尽一份力吧?

    对了,该给她起个笔名。你们觉得,叫她独——孤——梦,如何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5

女儿红

    阿宏进门的时候,我正捧着一樽陈年女儿红,任由积年沉淀的酒香淡淡撩动我的思绪。阿宏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的礼物不知道放下好还是该继续拿着。这多像我们二人眼下僵持的局面——他拖,我更能拖——要知道,年轻人的耐心总是要差一截的。

    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算是打了一个招呼。我闭上眼睛,连眉头都不曾松开,于是阿宏终于怯生生地、仿佛不胜寒冷似的喊了一声:

    “爸。”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成冰。许久之后,我缓缓向前支起肥重的身子,这一举动倒像吓了阿宏一大跳,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丹不想见你,”我的脸上浮起惨淡的笑意,看在阿宏的眼里,如同月夜之下的原野泛着铁青色的光芒,“从现在起,你和我们再也没有一点关系。”

    “爸!爸!”阿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鸣,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让我和小丹见一面,成不?我就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说翻脸就翻脸呢?”

    是啊,昨天,我记起来了。小丹把阿宏领回家,这还是她破天荒头一次把男孩子领进家门。自从她母亲,也就是我妻子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私奔之后,我便把全副心血都扑在独生女儿身上,一心想把她培养成才貌双全、德行贞淑的大家闺秀。小丹没有辜负我的厚望,从小到大一直很听话很乖,学习认真刻苦,从名牌大学毕业之后,顺利就业——她一直是我心中的骄傲。可只有一点我不放心,小丹她年轻单纯,说不定会受社会上的无良男子的欺骗,于是我严厉警告她,二十五岁之前不许谈恋爱,更不许做出其他出格的事。至于二十五岁之后嘛,我当然会亲自替她物色德才兼备的有为青年,作为我的乘龙快婿。我深信,在我绘制的未来蓝图上,小丹一定可以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

    然而昨天晚上我等来的是谁呢?阿宏,一个貌不惊人、才智平庸的鼠辈,竟敢当着我的面拉住女儿的手,用他那张瘦如刀削的脸孔请求我答应。

    他居然说他们真心相爱!我浑身的血液嗡地一声涌上头顶,差点没岔过气去。

    之后的事我完全没有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小丹和阿宏的嘴巴一直在我面前晃动,他们诉说着他们的地下情,多么轰轰烈烈情真意切!他们已经秘密订婚,只欠我一个点头而已——其实就算我不答应又能拿他们如何呢?现在早已不是父母包办婚姻的年代了,成年的小丹完全有权利主宰自己的生活。

    就算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也无能为力阻止她么?想到这里我流下了伤心的泪水,那是被亲生骨肉抛弃的老父的心声啊!

    兴许是可怜我,小丹并没有立刻与阿宏私奔,而是留了下来,照顾她形单影只的父亲。然而,孤独就像不远道路上的死神,正频频向我招手——继那不忠的妻子之后,连相依为命的女儿也要离开我了吗?离开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老父,只为了一个认识还不到一年,相爱还不足五个月的男人?

    我试图说服她改变心意,用亲情,用怜悯,用我能想到的一切东西,最终她终于答应了我。于是我今天照葫芦画瓢答复阿宏。

    “小丹说她年纪太小,很多事情还没有考虑清楚。在她想明白之前,”我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深深绽开,一排又一排浓黑的阴影从那里喷涌出来,“我想她是不会见你的。”

    阿宏呆住了;他的反应我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不明白!”他喃喃说道,膝盖柔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我们明明已经说好……”

    “不改变主意的女人,算不得好女人。”我重重地回了一句自认为富有哲理的话,心想,小伙子,跟我比,你还嫩得很呢!

    他仿佛受到了强而有力的一击,颓然往沙发上一倒。我举起酒杯,向他敬去,“绍兴女儿红,来一口吗?”

    那还是小丹出生那年埋下的极品啊!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舍得把酒挖出来,,然而昨夜,为了庆祝女儿回到我身边,我特意将之开封。橙红如琥珀的女儿红,晶莹透亮,远望上去就如女人的血泪般盈盈而动。

    在我的极力劝说下,阿宏勉强地呷了一口,然而从他愁眉苦脸的表情便知,此人并没有具备品酒的天分。他匆匆将女儿红吞咽下去,然后迫不及待起身告辞。

    就算目前无法结婚,他的表现也未免太过消极吧?我对小丹说,你看你选中的男人,一点骨气都没有,夹着尾巴就逃跑了!

    小丹沉默着,无言以对我的质问。当然,作为她年长多知的父亲,世上又怎会有哪件事让我猜不透呢?我知道女儿的脾气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表面上温顺恭谦,背地里却极富主见,固执,一意孤行,非要撞到头破血流才罢休。我心知肚明,只不过懒得管而已,偶尔在关键时刻出手,一点都不让她们娘儿俩看出破绽。

    然而这一次我迟了一步。小丹已经决定第二天和阿宏办理结婚手续,不仅如此,她还将自己今后的生活全部安排妥当,只除了我——听到她所编织的未来之梦,我的心愈发冰冷,直至沉入悲伤的谷底。这一次,她真的要走了!离开我这个爱她胜过世界上一切人的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

    小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上下漂浮着,仿佛还富有活人的生气。千年前松树流下的一滴泪,凝结成千年后的琥珀;二十多年前为了庆祝你的降生而埋下的女儿红,多年后成为令你安眠的最美丽最隽永的棺材。

    被盛在宛如琥珀的琼浆玉液中,你就像绽放在流泻的时光缝隙里的一朵仙葩,不凋零,不老去。小丹,你瞧你的红唇此刻有多么鲜红娇艳,仿佛一枚娇俏的红樱桃!你以后,也将永远如此刻这样美丽下去。你的美将在女儿红中凝固成永恒,同时凝固的还有父亲与你拱渡的美好时光——我伸手揽住那巨大的酒缸,将头埋进那芳醇液体的深处,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大笑,随之而涌来的浓烈酒香令我沉醉不已——你瞧,如今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得以团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6

静公馆

    做人要知足。潮音每每想起祖母的这句唠叨,都会不自觉地皱一下眉头。的确,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大都市二环以内,能找到像这样一栋房租便宜、设施齐全又环境安静的公寓,她早该默念一声“阿弥陀佛”,感谢玉皇大帝保佑了。虽说独立的公寓式房间只有区区十个平米之大,除了配备好的单人床、衣柜和电脑桌各一个之外,几乎摆放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但好歹是一个封闭的小小乐园——十平米之内甚至还包括了一个极为简略的卫生间,站在抽水马桶旁甚至还可以冲澡!——再也不必和以前一样,清晨排在长龙队伍之后,憋了一肚子尿等着上公共厕所。潮音不免想起之前所租的“房子”,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房子的话——一间被石膏板和垃圾堆分割得面目全非的毛坯房,仅仅“2房2厅1卫”100多平米的居住面积,被二房东硬是用石膏板分割成六个房间,屋子里所公用的仅仅剩下一条狭窄黑暗的‘走道’,供六对不同的房客出入。因为穷,因为工资低,潮音租住的是最便宜的一个‘房间”——一个局促到不到6平米的小隔间,拥有半扇与“邻居”共享的窗户。诚然这样如狗窝一般的地方,每月也要缴纳500元之多的房租。由于太过狭小,有时候潮音不得不在电梯间吃饭,当来往的众人向她投以诡异的目光时,她的脸羞愧得恨不得淌出血来。

    或许为着这个原因,她一直暗地里寻找着新的、便宜的住处,可凭她区区两千元不到的工资,又能租到什么样的房子呢?就连她“邻居”所住的隔间,不过十几个平米,只因配备电视空调,月租便达到1400元。饶是这样,还有好多人攥着钞票排队等着租房呢!说这话的时候,二房东不屑地一把夺过潮音满是汗水的房租。

    潮音不是不明白眼下房源紧张的形势,自从她远赴这个城市打工以来,钱没挣多少,倒眼瞅着房租随着房价噌噌噌地往上蹿升,速度比火箭还快。她心里不禁就纳闷,咋现在有钱人那么多呢?就算一个月的工资连一平米的房子都买不起,大家照样吃得快活玩得开心,乐呵呵把“房屋贷款”的沉重枷锁往自个儿头上套,一套就是三五十年,说不定到死为止——话虽如此,潮音有时候也不免被他人的游说所心动,也想挣下属于自己名下的一套房产,可她算算自己的工钱——唉,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地段又要好,面积又不能太小,粗略估计没有一百万打不下来。就算她月入两千,扣掉房租、水电费、饭费、必要的交通费、衣物费,撑死了一年省下一万元,十年可以省十万元——也就是说,工作一百年之后,才能把房贷彻底还清。一想到下辈子投胎做人,却还要为前世买下的房子背负债务而殚精竭虑,她就算熟睡也会在夜深人静里猛然惊醒,为那可怖的未来感到毛骨悚然。

    唯今之计还是得找更便宜房子,就算委屈自己,也不得不尽可能地省钱。可如今这年头,连天桥下面乞丐的蹲坑都要收费,又能到哪里去找低于500元一月的房子呢?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一处极好的公寓。

    “专供女子居住的公寓,环境幽静……要求入住者性格安静体贴,能顾及他人……”一大堆说明的文字看得潮音眼花,她径自跳了过去,只顾得上抓住那一行最吸引她眼球的大字:

    “月租,一百元!”

    一百元!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等便宜!直到她亲自看了现房,还是难以置信。那样的地段,那样的绿化环境,那样的房子!居然只要一百元!她几乎是颤抖着手,签下了租房合同。等到她把不多的几件物品搬入新公寓的时候,躺在那张矮小却充满淡雅香味的新床上,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真的住进来了。

    这座“静公馆”,从此——不,准确的说,是从此刻到第14年零11个月之后,都将是她栖身的场所。

    她的家。

    唯有一点令她心有隐隐的不安。房东说得清清楚楚,月租一百元是没错,但她一租就必须保证租15年。共计一万八千元的房租,必须一次付清。潮音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只得东求爷爷西告奶奶,好不容易凑够了这笔钱。房租既然已经早早缴纳,自然得在这里住满十五年才划算。潮音环视了这个即将属于自己15年之久的斗室,心满意足。就算以后结婚搬走,也要等把预交的房租收回来!

    新房就是好。又干净又整洁,而且里面住的全是女人——虽然潮音从没见过她的新邻居们,但从整个公寓的氛围里可以感受到,她们全都是一些有素养的好人。事实上,潮音不仅没有看到过她们之中哪怕一个人,甚至连她们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像是女人的走路声啊,笑声啊,冲水声啊,什么都没有听到过。那或许是公寓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吧,潮音心想。像以前的狗窝那般嘈杂,以至于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经历,潮音想今后再也不会有了吧。她满意地站在房间的窗口,望着下面黑糊糊一团模糊不清的树丛。在夜风中摇曳不定的树丛仿佛夜空下暗流汹涌的海浪,将周遭所有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吞没,连寻常的蝉鸣声、蛙叫声都倏的不见。果真不愧静公馆之名,潮音心想。

    那分明是一片,死一般沉寂的世界。

    她走到电脑桌前,发现bt下载的电影刚好下完。长夜无事,她一边用QQ上网聊天,一边打开音箱观赏影片。妙趣横生的情节逗得她前仰后合,清脆的笑声连连不断,一想到她以异常便宜的价格租到满意的房屋,她笑得就更大声了。就在这个时候,门砰砰地被人敲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那急促的敲门声至今仍令潮音心寒。

    “谁呀?”她懒洋洋应了一声,难道是公寓里的邻居?

    没有回音,敲门声仍执拗地一下一下地响起,起初还保持着尚可容忍的频率与速度,后来却越敲越急,越敲越响,如同暴雨冰雹一般噼里啪啦砸在她的门上。那猛烈而急速的敲门声仿佛宣泄着敲门者火山喷发般的负面情绪,令潮音感到由衷的害怕。

    音箱里传来的电影人声依然那么逗乐,然而此刻的潮音全然没有任何嘻笑的心情。“谁在那里?”她颤抖着嗓子,对着那扇薄薄的门说了一声。“你不说的话……”她哆嗦着抱起门旁的扫帚,横在胸前权当武器,“休怪我不开门!”

    她的话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就在此时那暴风骤雨般的敲门声嘎然而止,只留下一段突如其来的空白。潮音抱着扫帚等了好久,竖起耳朵并凝聚所有的注意力到听觉上,直到确信门外并无动静,才小心翼翼把门扯开一条小缝。门外果然没有人,那神秘的造访者正如他的到来一样,静悄悄不留任何一丝声音地离去了。潮音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回房,这时候,她猛地发现,门上被人钉上一张紫色的便笺纸。

    便笺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女人的香气,上面朱红色的笔迹也同样娟秀小巧,显而易见出自女人之手。尽管如此,从那修养良好的字迹中透露出的信息,却丝毫不给人愉悦之感。

    甚至可以说,充满了生硬、偏执和怨恨。

    “你还有没有公德心!!!”三个巨大的惊叹号,大得让潮音仿佛看到那背后气势汹汹的一张脸,“你是不是聋子?开那么大声,吵死人!!!还让不让大家休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7

不是吧?潮音回头望了电脑一眼,眼神里满是委屈。她自信听觉敏锐,从来只有她埋怨他人吵闹的份儿,还没有被别人指责为“聋子”的经历呢。不过,既然这里名为“静公馆”,四周环境又极为安静,说不定所有的住户都练就一副灵敏的耳朵,对哪怕一点声音都极为敏感。也罢,她叹了口气,好歹第一天住进公馆,如果不和其他邻居搞好关系,再往后的十五年只怕就不好过了。于是她把音量彻底调小,堪堪到她凑在显示器前能听到的样子——“这样子,你们该没话说了吧?”她走到门口,在那张便笺的后面补上了几个字:

    “Sorry.”

    尽管别别扭扭地道了歉,可她心里还是有个疙瘩,肚子里窝着火,突突突地烧着。多大的事情啊?那人不能好好地跟她说吗?先是敲门如捣蒜,后来又是贴语气那样强硬的纸条——不是明摆着欺负新人吗?不,不行!她猛地站了起来,不能刚来就主动缴械,任着别人骑到头上来,起码也要摆出自己的姿态来!

    她大步再次走到门前,用力来开大门,试图将那句“sorry”涂黑——兴许是她的脚步太过沉重吧,就在这个时候,墙壁又响起了沉闷的敲击声。

    她最初以为是隔壁施工,可那敲击声愈发迅疾,又快又重的感觉令她不由想起刚才的敲门。有了前车之鉴,她不再傻呆呆地等,而是慢慢走到那面发声的墙壁前。

    “有什么事吗?”她对着墙壁大声说了句。

    敲击声顿时停住了。潮音好奇地打量着那面不算雪白的墙壁,发现上面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正极为明显地向外鼓起。那是一个洞,被白纸封住的洞——潮音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糊在洞上的那层白纸猛地被捅破了,从里面伸出一只纤细的圆珠笔,笔端上粘着张蓝色的便笺纸。潮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张便笺从笔头上剥下来。当便笺彻底摆脱圆珠笔上透明胶带的束缚后,那只笔便极为迅速灵敏地缩了回去,洞也随即被白纸封上,完好之程度就像它从未被捅破一样——潮音漫不经心地看了那个洞一眼,却完全没工夫理会它的怪异之处。

    只因她的全副注意,全被那张便笺吸引住了。

    同样是朱红色的墨水,同样是女人秀雅的笔迹,只不过这一次的口吻稍微温和一些:

    “你也是静公馆的长期住户吧?请遵守静公馆的规则,不要在公馆里跑来跑去,大声喧哗!多注意一下对他人的影响,不要妨碍他人休息!否则……”

    潮音把最后两个字放进嘴里,反复咀嚼。

    “否则……”否则会怎样?潮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底都没有。她扪心自问,刚才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声喧哗”之事。在接到第一张便笺的警告之后,她便听从劝告乖乖关小了音箱的音量,此外并没有干任何出格的事情。“跑来跑去”?别开玩笑了!潮音愤懑地哼了一声,难道在自己家里走路,也会吵到隔壁的这些人吗?

    她们到底长了一副什么驴耳朵?连这点声音都听不得,这群神经过敏的老女人!内分泌失调了吧?还是更年期到了?她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着那些邻居。

    于是她对着那个洞,恨恨地说了起来:

    “我已经把音量开到最小了!再说我根本没有跑,更谈不上喧哗!你一定是弄错了!”

    她凝神听隔壁的动静,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兴许邻居压根儿就不想和她对话吧,第三张便笺又从洞里送了过来,这一次是青色的,语气也相应变得咄咄逼人:

    “静公馆的所有房客都不会犯错,只有你这个新人才需要我们的教育!保持安静,这是我们对你唯一的要求!静公馆是我们休憩的乐土,我们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我们!”

    什么嘛!潮音不客气地抓起那张便笺,用力在后面添上几行大字,给予强有力的一击:

    “你们睡不睡得好根本关我屁事,少赖在我的头上!”

    她按照邻居的方法,把便笺贴在笔尖上,然后捅开那个洞,以近乎粗暴的方式把便笺送给它的主人。她感到有一个剧烈的力量作用于自己的笔端,险些把自己都要从这个洞里生生拽过去。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肌肤发凉,浑身毛骨悚然。

    兴许,自己招惹到绝对不该惹的“东西”了……就在那近乎挑衅的回信之后……

    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身体摊成一个大字,躺在床上。众多演员依旧热闹地在她的显示器上演出一幕幕啼笑皆非的喜剧,然而她的心思早已没法放在上面。她不禁怀疑起这个廉价的公寓来,“静公馆”,能够在这里安居下去的人,该生就一副什么样的模样呢?“要求入住者性格安静体贴,能顾及他人……”这是静公馆开出的要求,凭心而论,她真的满符合,就算受到无端的指责,她还是照着对方的要求把音量开小了呀!只有对方实在无理取闹,她才在一气之下痛骂了对方一顿。直到现在渐渐冷静下来……

    她开始后悔了。

    她仿佛看到一群气势汹汹的女人冲到她的房门口,对着她破口大骂的场景。说真的,如果那些“老”房客真的认为她触犯规则的话,凭着潮音那冲动而欠考虑的回音,她们完全有理由对她进行围攻,甚至更糟糕的,把她赶出静公馆。不要啊!潮音用被子蒙住头,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她已经预交了十五年的房租,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另寻住处。

    然而她幻想的终究没有到来。自从那措辞强硬的回信发出之后,隔壁的房间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连小洞上的白纸都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封上了。没有人敲门,没有人抗议,整座静公馆仿佛一座死寂的坟墓,被遗忘在这钢铁城市的角落一隅,就算潮音这偶尔的闯入者一时惊扰了众位亡灵的安息,在短暂的抱怨之后,它们又陷入了一次并非永久的睡眠……想到这里潮音连牙齿都在打战,因为她发现,哪怕平日最讨厌的蚊虫嗡鸣,哪怕她此刻有多盼望蚊子出没,却都不曾出现过一次。自然界所有的生物,似乎都在有意识地回避静公馆。

    留在这里陪伴她的,只剩下格格作响的牙齿相碰声。格格,格格。在噩梦中她昏沉沉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7

她睡得出乎意料地香甜,以至于第二天懒懒地不想起床,闹钟连连发出抗议,然而每一次都被她无情地镇压下去。多么静谧的环境啊,鸦雀无声,连最细微的风声都无法钻入她的耳朵,干扰她的睡眠——打从离开家乡之后,来到这个喧闹的城市,每一夜都夹杂在众多同宿者的呼噜声、梦话声、翻身声、磨牙声中度过,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享用过如此甜美安详的睡眠了。懵懵懂懂中她仿佛明白了静公馆之“规则”的良苦用心。

    她一觉睡到足足十二点,醒来的时候依旧是一片寂静,寂静到令她疑心自己耳聋的程度。喧喧嚷嚷的尘世不见了,被静公馆的门窗永远地割据在外——她突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定,这种感觉,就像回到温暖的家一样,给予她无限的包容与宁静。

    她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何拼命维护静公馆的“规则”了。

    “保持安静对吧?我可以的。”她对自己小声说了句,翻身下了床。床板“咯吱”一声响了起来,她吓得往后一哆嗦。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声响,却不啻于平地一声雷,令潮音屏住呼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在心里拼命道歉,然而,第四张便笺还是如期而至。

    “小声一点!跟你说了多少次!”绿色的便笺纸神秘地出现在枕头上,几乎就在床板响动的同时,“被吵到的不光是你,还有我们所有的人!”

    知道了啦!烦不烦!潮音心里嘟囔了一声,下次一定注意!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卫生间里,本想痛快释放一下昨夜囤积的尿液,可一想起神秘便笺的教诲,她马上提高警惕,小心翼翼地,不徐不疾地解了一通小便。还好,声音极其微小,她正得意着,按下了冲水的按钮。

    哗啦啦~

    糟糕!没想到冲水的声音那么大!潮音的脸色全变得煞白,手足无措地站在马桶旁,没有丝毫办法。马桶里的水流终于退却,这寻常的一刻在她的耳朵里听来却如同半个世纪一样漫长,她呆呆地望着那旋转着的清澈水流,一个东西慢慢浮了上来。

    便笺!她感到皮肤顿时一阵发紧。

    一张黄色的便笺,上面的字迹虽然被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倒也不难辨认。

    “倒数第二个警告。”它的措辞同样严厉,却有些令人无法琢磨,“我们不希望‘红色’。”

    红色?什么意思啊?她盯着那张黄色的便笺看了很久,突然返回屋里,把昨晚至今天所有收到的便笺全部排列起来。第一张是紫色,第二张是蓝色,第三张……她记得是青色的,可怎么也找不到……对了!她险些一拍脑袋,还好趁着没发出声音之前收回手来。青色的那张还到隔壁的洞里面去了!邻居还没有给出回音呢!那么,接下来则是今天的,绿色,黄色两张……总共五张便笺……倒数第二个警告……

    “啊!”她猛地惊叫了一声,忘乎所以地叫了出来。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警报依次升级!倒数过来,黄色刚好是倒数第三个,却是倒数第二个警告……那么,橙色是倒数第一个警告了?

    那么,红色,又代表着什么呢?便笺上说,她们不希望“红色”……红色是警告之后的正式措施吗?

    她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摩擦着她的后脑勺,令她麻酥酥的。她伸手摸过去——

    滑腻、粘稠、湿重的液体触感,令她好难受。她脑壳上的头发全都被这种液体粘在一起,同病相怜的还有一张纸。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那张纸从头发上扯下来——然而她几乎没被吓昏过去。

    一张同样规格的便笺,却几乎认不出本来的颜色。血,浓稠的鲜血粘在纸上,头发上还有她的手上,比那鲜血还要狰狞一万倍的是便笺上的字,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最终的警告。”

    那将是“红色”。那将是永远的静谧。

    如今潮音已经充分适应静公馆的生活。无论行动还是交流,她都保持猫一般灵敏的感觉,和邻居们聊天也完全没有障碍,只需从墙壁上的洞传递便笺便可以了。什么电脑、手机、电视,所有会发出噪声影响大家休息的产品统统被她扔掉,只有安静,才是生存在这里唯一的主题。

    不过眼下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新搬来了一个住户,她又是打游戏又是上网聊天,才住进来一天,便吵得所有人心神不宁,潮音也因此没有睡饱,连久违的黑眼圈都冒了出来。好几个人已经给她送去好意提醒的便笺,可那新住户置若罔闻——不,或者应该说是素质差,一点都不顾及他人的感受。潮音自得地笑了起来,当年自己虽然也收到橙色警报,可多亏她机灵,硬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点错误都没犯,生生把红色警报拒之门外。看来,要想把静公馆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必须对那个新住户进行“消声”才行。

    就像当年的潮音一样。她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坚韧的棉线早已将她的上下唇密密缝合在一起,并在之后的岁月里与唇肉紧紧合为一体。她捏着红色的便笺,挂着轻松愉悦的笑容,无声地行走在静公馆的地板上。她坚信,在“消声”与“消命”之间,每一个聪明人都知道该选择哪一个。

    面对强制性的压迫之墙,绝大多数人能做的唯有沉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8

铁定之票

    “我买一张,铁定能上车的票。”

    他递上早已捏在手心的几张百元大钞,它们变得又粘又硬刮,只因曾被厚厚的汗水浸泡,又在手掌的热度下生生蒸干水分。隐藏于茶色玻璃后的人影不为所动,伸出的手掌执拗地驻在半空,色泽莹白如玉,宛如一朵盛开在黑夜中的莲花。

    一朵希望之花。

    于是他翻遍全身上下的大大小小共计十四个口袋,也只是抓出一团肮脏不堪的纸币,一摞清脆有声的硬币,凑在一起还不到五十元。他有些敬畏地将那些零钱放到那只手的掌心里,奢望着它能够得到餍足,然而他等到的只有静默。

    于是他浑身的骨头好像一下子垮了下来。他心里清楚,区区两百五十元的手续费是不足以打动眼前这个卖票的黄牛了。他解开缠在旅行袋上充当防盗锁的塑料绳子,左瞅右看,直到确信没有人看到他的行动之后,才蹲下身子,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挡住手部的动作。从某个深埋在旅行袋深处的地方,他抽出了两张钞票。就这样,他送出去数倍于平日票价的血汗钱,才换回这么一张弥足珍贵的火车票,一张连接着老家亲人的火车乘坐许可证,一张前往举家团圆、阖家欢乐的幸福通行证。

    只为了买到一张赶在除夕前回家的车票,他早在一个月前便精心准备。往年的惨痛教训早已让他学乖,于是他每天早上六点便起床打订票电话,晚上一下班便去售票处排队买票。就连中午午休,如沙漠中的绿洲般珍贵的一个小时,他都不舍得休息,而是跑去代售点订票。可是,今年车票难求,其严峻形势比往年甚至还要雪上加霜。好不容易打通订票电话,一问就是没票;跑了许多家代售点,结果也是没票;售票处就更不用说了,每一天售票员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句话:“还没开始正式售票呢!急什么,明天再说!”二十多天跑下来,跑断了腿,跑细了腰,却连一张票的毛边都没有摸到。当他好不容易得到“可以售票”的答复时,一桶冰水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早就卖完啦!”售票员鼓起腮帮子,一脸不耐烦,“早干吗去了啊?”

    “可我昨天才来过的,”他悲愤地说了一句,“你们说今天才卖票的!”

    售票员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似是嘲笑他的无知,自那嗤声之后,她明显地不再搭理他,而是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下一个!”

    一个浑身上下圆滚滚的胖女人马上凑了过来,只用肉滚滚的腰部轻轻一拱,便把他挤出栏杆。正好,她要去的地方和他一样。只见她轻轻对售票员说了一串数字,紧接着,一张新鲜的散发油墨清香的车票便从窗口里递了出来。

    他全身的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摇摇晃晃走上前去,“有票!”他指着那个胖女人大叫起来,复又将手指,狠狠地戳在售票窗口的玻璃上,“为什么卖给她,却不卖给我?明明是我先来的!”

    他激动得几近失控,只死死地盯着那女人握在手里的车票,双眼恨不得喷出火来。票!回家的票!难买的票!让他折腾了一个月吃不香睡不甜精力无法集中生活难以继续的该死的票!为什么他累得半死不活依然无法得到,而有些人却通过走后门轻而易举拿下?不公平!他发出了怒吼。

    除夕之夜一天天临近,他却仍然为了一张票忙得焦头烂额。从每天新闻和报纸里随处可见这样的标题,“春运,又见春运”,而在他的身上,更是切身体会到这种压力的重负。他被骗过好几次手续费;他以高价买过假票;他甚至想趁混乱挤上火车,凭借“先上车后买票”的办法蹭回家乡,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车厢上下被拥挤的人群堵塞得水泄不通,还有很多手持合法车票的人,根本连火车的门都摸不到,更别提上车了——没有一次成功过,他甚至无法接近他的家乡半步。他开始怨恨起身边无处不在的人群,就是因为人口太多,才害得国家交通拥挤不堪,生活压力太大。每一次看到电视上播放的春运人潮,好一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这个时候他对那些被摄像机拍下的人,那些搞到车票并顺利上车的幸运儿,就会萌发又憎恨又嫉妒的情绪。可惜的是,就连黄牛,似乎也不屑于光顾他这个寒酸的人。“票死活买不到,要不,我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他试探性的跟家里通了电话,结果被守旧的父亲骂得半死。“不肖子不回家,我跟你妈就坐火车去你那里过!”父亲俨然一副铁路局局长的架势,丝毫不懂“一票难求”为何物。

    今天是回家过年的最后期限了,他无论如何都要上车,哪怕削尖脑袋,只要能腾出一丁点地方就成!当他拎着大包小包,如同幽魂般游荡在夜晚的火车站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挂牌营业的代售点。

    “铁定上车。”它是这样承诺的。

    于是他终于买到了一张铁定回家的火车票。虽然,他已经可以预见到一路上必然异常辛苦,拥挤、闷塞、空气不流通,人们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被满满地塞进车厢里,从起始站到目的地都必须保持同一个姿势,可是,只要能回到温暖的家中,跟一年没见的家人共叙天伦,共度新春佳节,这一年一度的春运艰辛又算得了什么呢?听,汽笛声响起了,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火车进站了,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久违的笑容,那是自从他开始买票之旅后便销声匿迹的笑。

    车厢里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各式各样的人,各种形状的人,每个人都在笑,发自内心地笑开了花。宽肩膀被挤窄,高个子被挤矮,坚硬的骨头被挤软,高耸的胸部被挤扁。突出的鼻子、耳朵被挤得坍塌成一方平面,而细长碍事的手脚则干脆溶入躯干之中,化为一体。头贴着脖子,脚贴着腿,所有的人都被四方的各个巨大压力挤成便于存贮的正方体,宛如叠得整整齐齐的方糕似的,填满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简直就像是运送小型集装箱的货车一样,将车厢里的所有空间利用得一点不剩。

    不,还有空隙,车厢的顶部呈现圆弧型拱起,那里至少还可以塞得下三个人。铁定上车。他握住手中的车票,发出了动人心魄的微笑,身体在踏上车门的一刹那开始变形。他的身体越拉越长,越拉越薄,就像一张薄饼般摊开四肢。他的双手擒住车门,双脚越过一个又一个方形人砖的头顶,直至把住车厢末端的门。他那薄饼般的身体轻轻搭在人砖们的身上,与它们的身体契合得极为贴切。他那被拉成几米宽却只有毫米厚度的大嘴上,还弥留着刚才未尽的笑容:

    爸妈,这一次,儿子铁定能回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29

短篇故事集·荒诞国度

银行万岁

    “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望着万能银行内部墙壁上张贴的字条,丽华两片涂抹成桃红色的嘴唇轻启,墨镜后投射出两道迫人的光线。在这里,金钱果然是万能的啊。只要她出示vip会员的金卡,就连刚才趾高气扬的出纳,此刻也拢上一副奴颜婢膝的职业笑脸,对着面前这位打扮入时的美女,送上最标准最殷勤的服务:

    “请问您需要什么?存还是取?”

    丽华连眼睑都不屑于瞧他,只顾一个劲儿嚼着嘴里的泡泡糖,半晌之后,直等到吹出的粉红色泡泡“啪”地一声破裂,才懒洋洋回答。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却足足花了半分钟之久,“取。”

    她甩出一把钥匙,特制的18K白金钥匙划过大理石的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出纳必恭必敬等到钥匙停止滑动,这才用戴上手套的双手捧起它,一脸的肃穆。

    “请输入密码。”连密码盒都是白金打造,银行标榜为“坚固可靠,充分考虑到客人的保密性和安全性,实为二十二世纪人性化之选”,实则只是某个阶级用来炫耀财富的恶趣味罢了。丽华伸出如葱管般的纤纤十指,每一根手指头都修饰得玲珑剔透,足以撩拨起任何男人的欲望。她慢条斯理地键入密码,那个“东西”,在暌违二十年之后,终于又重回她的怀抱。

    她小心地捧起“东西”,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谨慎。出纳在身后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喊着“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而她只是在鼻腔里冷哼一声。二十年了,早在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刹那,富有远见的父母便代替她把那个“东西”存进万能银行,并在其后的岁月里一再告诫她不可轻易取用。这一等,就是足足二十年。这一类寄存的物品非但没有利息,储户反而支付相当高额的托管费用——包括白金钥匙和银行工作人员的笑脸在内,相当昂贵的费用。“贵,但是值!”母亲总是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就算节衣缩食,那个‘东西’也一定要保管好!想当年,如果有那个‘东西’的话……”

    然后她的话匣子必然打开,从里面钻出来许许多多真假莫辨的绯闻佚事。丽华当时总是不以为然,因为穷,也因为母亲那张皱巴巴的脸蛋。她年轻的时候似乎应该是美的,因为人人都说丽华长得像母亲,而丽华正是个众所周知的大美女。母亲没有得到美女所应有的待遇,就是因为那个‘东西’的缘故,因此同样的悲剧不能在丽华身上重演……

    丽华推开玻璃门,暴露在酷夏炎热的空气里,外面一辆奔驰正等着她。司机上前主动帮她拿‘东西’,却被她轻轻推开。“我自己来,多谢你。”她面上甜笑,心里却嗤之以鼻,这样比钻石还要珍贵的东西,岂能让你轻易碰到!

    她一头钻进车厢凉爽的空气里,将酷热远远抛在了身后。司机正要发动汽车,这个时候,一只大手,一只粗大黝黑的手覆在车窗上,那手的形状熟悉得令她的心怦怦直跳。

    “丽华!”车外的男人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丽华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司机偷偷透过后视镜看她的表情,然而他只看到一团漠然。丽华仿佛有意似的遮住半边脸,既不回答也不做任何表示。男人更加凶猛地拍打着车窗,用力之大令司机不由一阵肉痛。“为什么你要嫁给他!你不再爱我了吗?!”喧嚣中司机只隐约听到这样几句话,男人叫得声嘶力竭的痛。

    耐心到达极限了,丽华咬紧下唇,下定决心似的缓缓下拉车窗。“丽华!”男人又惊又喜,伸长胳膊几乎要扑进车里,“你告诉我,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

    女人冷冷地止住了他的热情,“我的确是要结婚了,”她冰冷的眼神是他所陌生的,“而且,新郎不是你。”

    “满意了吗?”她带着残酷的笑容,睨视着这曾经的爱人。

    “可我们不是已经……”男人无力地抱住脑袋,连连拍打,“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

    “收起你言情小说那一套吧,我又不是情窦初开容易哄骗的少女!”丽华嗤笑着,把“东西”慢慢抱进怀里,脸上绽放出一层又一层甜蜜而诱人的笑容,“说到底,能带给我幸福的,除了他和这个东西,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他?他算什么东西?”男人的脸上蓦地蒸腾起暴怒的黒气,“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一个,老废物,人渣,垃圾!我哪一点不比他强,除了有钱!”他跪倒在车窗前,苦苦哀求她,“丽华,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我答应你,所有的缺点全都改掉,好不好?我离不开你啊,丽华!”他捉住女人的手,然而握在手心里如同冰雪一般寒冷,“毕竟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除了一纸婚约,我们都与真正的夫妻无异了……”

    女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向司机下令,“开车。”

    司机犹豫着。

    “我叫你开车,听见没有?”女人猛地拔高了嗓子,是那样尖亢刺耳“外面的风简直臭不可闻!”

    “你就这样绝情?不,我绝不答应!”面对此情此景,男人绝望了,怒意,不,应该说是腾腾的杀意浮起于他的双眼。“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他腾的扬起手腕,一道带着强烈酸味的液体全部扑到她的脸上,顿时升腾起一股可怖的白雾,“我毁了你!”

    奇怪的是,丽华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发出尖叫,与此相反,她反倒出人意料的平静。“幸亏我早有防备。”她缓缓抬起头,硫酸的浓稠液体和着酸雾,在她白皙的肌肤上袅袅升起,将她的脸庞笼罩在一片迷茫下,然而就连眼神最差的人都能发现,那白雾下的她的脸,什么都没有……没有殷红的嘴唇,没有挺拔的鼻子……她慢慢摘掉墨镜,自然那下面,也没有眼睛……她的脸如同一张雪白的纸,只有硫酸在上面恣意流淌……

    “我把脸存进了万能银行,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想必我的脸蛋也和现在一样完美吧。”丽华挽着丈夫的胳膊,轻柔说道。第一副假脸已然被硫酸毁了,她立刻又换上了一副新的,一副和原来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

    “呵呵呵呵,这么细嫩漂亮的脸蛋,真是百看不厌啊。”丈夫哆嗦着戴上老花镜,贪婪地瞧着她身体裸露出来的每一个部位。他的舌头不住地舔着下唇,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不过,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注意传统美德,难得有像你这样清纯的女孩……”丈夫饱含猜疑的目光望着她,“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当然不会!丽华带着绝对的自信,所以才需要把保存二十年的那“东西”从万能银行里取出来,那正是母亲当年未能嫁入豪门的关键……

    那就是贞操。

    和男友上过成百上千次床、却依然是个处女的丽华,带着无比坦然而自信的神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万能银行万岁!”

    于是她微笑着,张开身体,将她窖藏二十年之久的贞操献给丈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0

随机电梯

    人生如同随波逐流的小木片,时而飘到东,时而飘到西。

    直到最近他才悟出这句话的真谛。他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公司小职员,过着朝九晚五、乏味而平凡的生活,活着的激情早已无声无息地退去,无聊感慢慢渗透入他的身心,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直将会一直持续下去,到老死。有一天他比往常晚一些出门,眼瞅着赶不上地铁,于是匆匆搭上计程车前往公司。计程车费虽然昂贵——毕竟油价昨天又上涨了——但比起迟到带给自己的后果,显然微不足道。他今天预约了一位重要客户,可千万不能怠慢人家呀!他心急火燎地冲下计程车,连找零的钱都来不及拿,便一口气冲向电梯。

    古怪得很,电梯前居然没有一个人。他急忙摁下按钮,嗯?他不由张大了眼睛,电梯上方原本一排显示偻层的指示灯,如今统统不见啦,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骰子的东西,上面的数字剧烈跳动着。还没等他看仔细,叮咚一声,电梯到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不由松了一口气。距离约定的时间还足够,他这才发觉,刚刚的冲刺已耗尽他的体力,衬衫被湿重的汗水沾在背上,粘乎乎的好不难受。他松开领带,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大气,头顶送来徐徐凉风,使他感到无比的舒心与惬意。电梯依然嗡嗡地响着,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所属的公司不过十二楼,为何电梯爬了这么久?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开门!开门!”他大声喊着,又是拍打电梯门,又是乱按报警铃。不对头啊!如果仅仅是电梯故障,就会自动停在某一个偻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永无止境地向上,爬升,爬升……这座大楼并没有这么高啊!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他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毕竟还有重要的客户等着他啊!可是,这里是哪里?

    没有他熟悉的大楼,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在他的背后,甚至也没有刚刚释放他出来的电梯……触目所及只有绿,大片大片纯粹得不含一点杂质的原野之绿。

    “客户……电梯……”当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只有这两个词语在他的舌尖翻来覆去地滚动。一个异乡人因为筋疲力尽而倒下,嘴里还念叨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词语,这让照顾他的人伤透了脑筋。半日后他终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在身边照料他的姑娘。

    那是个拥有迷人黒眼睛的女孩,只一眼,他便爱上了她。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一心想带着姑娘一起回公司去。然而通过数日艰难的交流,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个天方夜谈似的狂想。这片草原貌似属于中国,因为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说的都是标准汉语,然而古怪的是,他们自称这里是艾拉西亚大陆的格里芬王国,由国王陛下派遣出的领主大人统辖。既然是封建时代的王国,自然像电话、电视机、电梯之类的现代电气化产品,他们不但没有用过,甚至闻所未闻。他的手机因为发出怪声,把姑娘吓得半死,最后还是刨坑埋掉了事——要是被领主发现,被刨坑活埋就该轮到他这个男巫了。他也曾在荒野里四处寻找那座诡异的电梯,然而回答他的始终只有旷野寂寥的呼声。他似乎也死了心,仗着头脑里那一点科学知识,开始指导当地的人们如何提高生产水平。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中,他黒了,瘦了,也结实了。获得秋后第一次丰收的同时,也收获了乡人的尊敬和姑娘的爱情。

    他们结了婚。

    生活幸福得甚至到了平淡的地步。他们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健壮的男孩,第二个是美丽的小女孩。他成天带着儿子出门打猎,拔下野鸡的羽毛带给女儿作礼物。对于他来说,什么公司什么客户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如今的他,只剩下守护家人的小小心愿。

    然而好景不长,艾拉西亚大陆燃起了熊熊战火,邻近的精灵族部落向格里芬王国发起进攻,他所在的村庄也不能幸免。他带着家人躲藏在山洞里,自己一个人偷偷打些猎物给他们吃,哪一次不是冒着生命危险。某一天他背着猎弓穿梭在山野里,却发现前面有个奇怪的东西在滚动。

    看上去像是个小小的正方体,上面却有个小小的数字不停地闪动。他好奇地摸了摸它,脑袋里灵光一现。他猛地想起来,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叫做骰子的东西……!

    太晚了!等他回过神来,他又回到了电梯里,冰冷的铁门将他和妻子儿女无情地分开。“开门!开门!”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砸在门上的拳头一次比一次绝望。他们还在等我!他们会饿死!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心头,然而电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再一次把他吐在陌生的地方。

    这一次他成了饭店老板,把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虽然事业有成,又是三十岁正当壮年,他却婉言谢绝媒人的说合,坚持独身——毕竟,在他的心里,他已经有了黒眼睛的妻子和那一双儿女。他还在痴痴等待,能够有一天坐电梯回到艾拉西亚大陆,和家人团聚。

    他的确又坐上电梯,却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座电梯是随机的,兴许下一次,再下一次,就能回到过去了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坐上电梯——他已经搞不清楚,他想回去的身份究竟是平凡小职员,还是王国的猎人,抑或是饭店经理?他的背越来越驼,肩膀越来越下垂,头发也越来越白。有时候他也会想着放弃,也许停留在眼下这一个地方也不错,然而随机电梯仍然无视他的意志,执拗地把他送去新的场所。

    他六十岁进了养老院。

    七十岁的时候坐着轮椅又进了随机电梯,电梯里的镜子清楚地映出了他衰老的样子。他一辈子都在寻找,但却始终不明白寻找什么。随即电梯害得他东奔西跑,到头来蹉跎岁月一事无成,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场空。他望着镜子里肆意蔓延的白发,突然狂笑了起来。

    “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不能反抗,那就闭上眼睛静静享受吧!”他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看过的一句话。

    真他妈的准!他恶狠狠骂了一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1

遥控人妻

    小时候,爸爸教育我说:“中国的的男女比例是107:101,如果不好好读书,你就是那个‘6’!”长大了,我考上了清华,发现清华的男女比例是7:1,我还是那个“6”!——某网友的签名档

    没钱,没女人,这就是袁子丹的幸福生活。

    还没出娘胎就接受根红苗正的科学教育,开裆裤还没脱下便学习读书认字——作为袁家三代单传,六百亩地才结出的一根独苗苗,他的身上寄托了列祖列宗几百年来的殷殷希望——那便是“光宗耀祖”。学前班为重点小学而努力,小学为重点中学刻苦学习,中学又为高考而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好容易考上大学,还没等“大学生”的金字招牌发光,却发现赶上扩招,满街走的、跑的、爬的全都揣着大学文凭,连少林寺招和尚都要求本科学历以上,最好英语过国家六级——勉强毕业的袁子丹没能远赴少林寺深造,只能进了一家小公司当起普通的上班族,薪水不算高,不过支付他一个人的日常开销倒也足够,唯一令他头痛的就是……

    别说老婆,连女朋友都养不起。

    当今社会,但凡美女,不,只要稍有几分姿色,不致沦落为倒贴钱恐龙的女性,统统三令五申非有房有车男士不嫁。退一万步讲,就算眼下无房,结婚时总不能不装备一套爱的小巢吧?不消说,目前默认的形势就是男方出首付,日后夫妻两人一同用尽二三十年乃至一生的工资供房。一套80平方米的中型住宅,上海平均房价超过6000元/平方米,就算这里的房价低些,也差不多到了4000元这一档,总价也就是40万元左右;提至30%的首付款,也就是12万元。单凭袁子丹每月3000出头的工资,得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3年多才能攒够这笔钱——即使这样也还不能住,装修费、家具费还得另算。这还不算完,还有给老婆家里的礼金、操办婚宴、婚纱照、租赁婚车的钱等等……对了,还有钻戒这一个大头。据说现在的准新娘一个赛一个猴精,小于50分(0.1克拉)的钻戒根本看不上眼,说是不保值——好家伙,这一下,又是1.5万元,150张沉甸甸的百元大钞,足足5个月的工资哪!

    这就是袁子丹为何一直保持独身的理由。学生时代的青涩恋情他早已错过,社会上的物质婚姻他又买不起。每天下班以后,他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一头钻在电视机前,盯紧体育频道不放。男性之间的激烈对抗固然令他心潮激昂,然而女运动员灵活柔韧的肢体,有力而不失妩媚的动作更让他心头发烫。他恨不得抱着电视机大喊:上帝啊,赐予我一个精壮的女人吧!

    电视屏幕突然闪了起来,白花花的一片雪花点。体育频道出问题了?他急忙换台,可无论换到哪一个频道,一成不变的只有那些喧闹的雪花点。该不是有线电视的接头松了吧?他站起身,拖着疲乏的身体向屋角走去。这时候,响起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

    “请问……”

    声音又甜又美,还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味道。女人!袁子丹如触电似的猛地刹住脚步。

    “咦……有人没……”女人分明迟疑着,不确定似的反复问着,“有人没?”

    “到!”他生怕她跑了,立刻大声叫嚷道,活象老师点名时回答的小学生,“我就是人!”

    他循着声音快速冲刺,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电视机面前,从音箱里发出的令他心驰神往的那个声音,其主人正甜甜地微笑着。

    好一个绝色的美女啊!他的喉咙一阵发紧,难以置信地望着电视机里的女人。如瀑布般飞溅下来的黑色长发,轻松挽了一个髻搭在头顶,又浓又密,泛着深栗色的光芒。从她水汪汪饱含春意的大眼睛,饱满的鲜妍朱唇,还有呼之欲出的挺拔双峰,无不透出浓浓的成熟而艳丽的女人味。“是我喜欢的类型!”袁子丹激动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这个……”他摇摇头,不知说些什么好,但是一句话都不说的话,气氛未免太僵了——毕竟他头一次和女人独处,而且还是这么漂亮的类型,“听说你找我?”

    话刚出口他便恨不得自打耳光,什么听说!明明是她自己找上门的嘛。女人柔柔地,仿佛看透了他的窘态似的一样泰然,“欢迎收看人妻电视台的节目,还请多多指教。”

    人人人……妻电视台?电视台会起这种怪名字哦?他急忙翻动电视报,试图查找,这时候,她笑眯眯地出声,“人妻电视台只出现在挑选出的客人面前。你能看到我,正说明我们之间……”她含情脉脉瞥了他一眼,复又害羞地低下头去,“不正是有缘么?”

    哈,哈!他高兴地直挠头,原来是这样,有缘电视来相会啊!那么说来,这位美女的现身也是因为……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顺应你的呼唤而来的,作为你的妻子。”她意味深长地回答。

    这人妻电视台还真是智能啊,选的这位刚巧符合我的口味……他喜孜孜地陷入了美梦,以后就由这位美女相伴,度过快乐的同居生活吧?嗯,叫她什么好呢?还没等他开口,她像了解他的心思似的,抢先答道,“我在台里的代号是白洁,不过,你……如果是你的话……”她忽地停了一下,接着,在他等待的目光中,娇媚地一睨:

    “我……一切都听你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当然是最好听的蚊子哼。

    一天傍晚,他迫不及待冲回家里打开电视,渴望第一时间看到那张成熟妩媚的脸。结果发现,除了一屏幕的雪花点,什么都看不到。我试着换台,但无论如何操作,就是无法发现一点节目信号的影子。正如人妻电视台突如其来的降临一样,它又要不告而别么?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白洁白洁!他慌忙叫着她的名字,感到自己从未像此刻一样心慌意乱。好不容易告别了茕茕孑立的生涯,过上有人(而且是大美人!这点很重要!)做伴不再寂寞的美满生活,又要打回到以前青铜王老五的可怜原形么?他拼命摇晃着电视,恨不得把藏在里面的“她”给请出来。兴许是被他的诚心所打动,电视机突然亮了起来,白洁,依然带着羞涩中不乏甜美的神情,端坐在屏幕的中央。她今天穿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漂亮,穿的是款式简单却剪裁极为合身的白色衬衫,更衬托出她清新自然的气质。就算是袁子丹也轻易瞧出她那件衬衫质料和做工极为上乘,价格应该不菲,更何况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造型简练的钻石项链,在她洁白的胸脯上闪闪发光。

    总而言之,今天的白洁给他一种突然雍容起来的感觉,不过她的神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含羞。

    “子丹……”她低垂粉颈,从她乌黑发亮的发丝中白金项链闪耀着华贵的光芒,“有一件事,我想该告诉你了……”

    他不吭声,等着她说下去。

    因为没有听到回音,她可能误以为他在生气,于是悄悄地抬起头来,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他:“那个……请你别生我的气,好吗?我也不想的……”

    “……什么事?”过了许久,他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来。

    “那个……”白洁的粉脸涨得通红,时而咬住粉嫩的嘴唇,时而又松开,“从今天开始……”她慢慢吞进去一大口空气,仿佛下定最后的决心似的:

    “我加入VIP了!”

    啥?!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以前那些都是免费试看的时段,从今天开始,要想和我聊天,电视台要收钱的……”白洁嗫嚅着低下头去,“对不起,子丹,我不想让你为难,可是我没有办法……只有签约加入VIP的人妻,电视台才会包装宣传。在那些正走红大牌人妻的节目里打上我的滚动小广告,这样收看我的观众才会慢慢多起来——当然,这个时候都是免费收看的——当观众数目达到一个临界值后,电视台会宣布收费,从此以后,只有付钱才能和我见面了,子丹!”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几乎要激动得哭出来。

    等一下~听起来怎么和某个著名读书网站的收费策略一模一样啊?他慢慢歪过头,回忆着曾经的网上淘书时代。

    “对不起!”白洁一个劲儿跟他道歉,“我并不是在乎那些钱,只是,那是电视台的规定,只有服从他们我才有机会走红,成为大牌人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2

“白洁,”他缓缓开了口,“多少钱?”

    白洁被他那沉着的语气吓了一跳,“嗯……一小时五块钱……”她犹犹豫豫地回答。

    “五块钱而已!”他从鼻子里嗤的喷出一口气来,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五块钱而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买!”他一拍桌子,感到一股火热的自信劲儿从脚底涌了上来,不禁放出豪言壮语,“你有多少时间,我就买多少时间!只要有你在,我统统买下!”

    白洁感动地捂住了脸庞,“谢谢!谢谢!”她嘴里一直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个字。要不是有一层透明的屏幕挡着,说不定她早就飞身扑进了袁子丹的怀里。

    话虽如此,但袁子丹自身的工作并不允许他从早到晚陪着白洁,工作日最多拨出六个小时,再加上双休日,算起来一个月也就能买下白洁两百个小时,支付给电视台一千块左右——比起逛酒吧之类的夜生活自然不用说,就连比起某些网络游戏,只怕也算便宜的呢!只花费一千多块钱,就找到一个温柔美丽又善解人意的伴侣,想想看还真是合算!

    自从加入VIP之后,白洁的穿着打扮明显上了一个台阶,每天都换上一套全新的服装首饰,让袁子丹大饱眼福。贵宾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他眯缝起双眼,得意地望着屏幕上那赏心悦目的图案,就连背景也变化多端起来。免费试看时期,只有白洁一个人坐在一块纯色幕布前面,幕布随着日期的变化会变动颜色,这就是所谓的背景变化——而如今呢?白洁每天穿得艳丽多姿,穿梭在椰林海滩、茫茫黄沙、云雾山峰或者古镇荒村之间,让客人在享受艳福的同时相当于游历一遍祖国的山水,可谓身心的双重享受,亏人妻电视台怎么想出这些点子来!袁子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莫过于他偶尔提及爱好护士服,结果第二天,白洁便换上一套他最向往的粉红护士服,和他在一家空荡荡的医院里玩起COSPLAY——好一场淋漓尽致的游戏!玩到最高潮时,他涎着脸让她叫一声“压卖爹”试试,她不由愣了一下。

    “这个是什么话?哪个地方的方言?”她迷惑不解地张大眼睛,那种无辜的神情让他更加忍受不了。

    “叫一下嘛!反正又不会有坏处!”他倒是一肚子坏水。

    当她那张粉红鲜艳的嘴唇亲启,吐出“压卖爹”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激动地血脉贲张。感谢你,白洁!感谢你,人妻电视台!感谢生产电视机的所有工人伯伯,感谢推销电视机给他的销售员,感谢为他安装有线电视的技术人员,还有感谢所有为我国电视事业贡献出一份力量的人民群众!是你们让我拥有如此美妙的电视人妻,是你们使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到没白活——在这里我要代表长期以来饱受压迫的双手,衷心向你们所有劳苦大众说一声:

    “谢谢你们!感谢你们把我的双手解放出来!”

    自从拥有了白洁,袁子丹吃饭也香了,走路也有劲儿了,连大便都顺畅了许多。从关掉电视机,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翘首盼望这一天快快过去,工作快快结束,让他能够和白洁共度剩下的美好时光。由于心不在焉所致,他工作频频失误,把老板批评只当耳边风,最后终于接到上面的警告:再不用心,立马卷铺盖走人!

    他勉勉强强保住了饭碗,奖金却理所当然地被扣。供养白洁的一千块雷打不动,其他的只够他日常吃喝,连买双新鞋都缺钱。他一咬牙,不就是这个月吗?挺一挺就过去了!

    下个月却更糟。他的销售业绩一路下滑,老板给予他减薪的处罚。就算天天啃馒头咸菜,房租也不能不交啊!他终于到达难以支付人妻费用的这步田地。

    他不敢把自己的窘境告诉白洁,只是悄悄晚回家一个小时,每天一个小时,一个月也就是三十小时一百五十块——他何曾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过!只不过如今时运不济,不得不为五斗米低头折腰。在这艰难的每天一小时里,他总是蹲在自家门外的楼梯上,硬是不敢回去。只要点钟一到,他马上猛冲两步,气喘吁吁地打开家门。“对不起,白洁!”开场白总是这句话,“公司最近太忙,我拼死拼活赶回来的!”

    而电视机上的白洁,回给他一个宽慰的笑容。

    她最近越来越红。从早到晚的时段安排得满满的,不是出席服装会,就是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给数以万计的客人簇拥着。她的穿着打扮也越来越时髦,身上一件款式简单的背心价值一万多,据说是某位大手笔的客人买下送她的。这还不算,鉴于她急剧暴涨的人气,人妻电视台正打算力捧她为头牌花旦,与罗莉电视台的当家“真夜”一决高下,这一仗将决定两家宿敌电视台今后的命运走势,因此受到强烈的重视。只要打开电视机,必然会看到大幅的滚动广告,珠光宝气的白洁丰饶妩媚地笑着,呼吁广大电视观众为她投上宝贵的一票。

    袁子丹只觉得自己与她的差距越来越大。贫困潦倒、丧魂落魄的他,怎么高攀得上人妻电视台的花魁,颠倒众生的白洁呢?他喜欢的是温柔可人的美丽女性,能让他充满被依赖感和满足感的平凡女人,而不是一个众星捧月的明星——他需要的是一个只属于自己、只爱着自己的女人,而不想与其他人一同分享。一想到千万个猥琐男同他一样跟白洁对话,向她提出奇怪的要求,一想到白洁也像对他一样笑脸相迎,甚至喊着“压卖爹”……他打从心眼里感到恶心。

    “白洁……”兴许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自从买少了白洁的时间之后,她变得冷淡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热情了。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对她说,希望她还跟以前一样,只对他好。“我是真的喜欢你。”他发自内心地表白着,“我们回到从前那样,好不好?”

    白洁没有作声,只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睥睨着他,那目光看得他心尖发颤。“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她愤愤地说,“小气外加小心眼!”

    她开始历数他的罪名,首先是心胸狭窄,不但不为她的成功感到高兴,反而自愿成为她的绊脚石,阻挡她的去路。其次是不再像从前那么爱她,其突出表现就是他曾声称白洁有多少时间就买多少时间,没想到如今她出镜机会多了,他买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少。上个月只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出镜时间——“讲话不算数!”得,又添一条新罪。

    袁子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爱你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他也只敢在心里这样喊着,“只不过囊中羞涩,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买时间!”

    白洁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嗤笑了一声:“没出息!”

    她刻薄的话句句像刀子,扎在他的心头。

    “没钱的话不会挣啊!口口声声说爱我,到头来连为我挣钱都做不到!你算个什么男人!”

    钱钱钱!一切都为了钱!遥控器一头连着白洁,一头却连着他的钱包。原以为白洁是遥控人妻,结果到头来才发现,真正被这遥控器操纵的不是别人,正是袁子丹自己啊!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老板开恩,让他总算领到了暌违已久的奖金。然而那点钱在如今的白洁眼里根本是不值一提,要知道她全身上下哪一样不是万元出头的奢侈品,千元级别的廉价货又怎会看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索取无度,袁子丹迫于无奈,走上一条快速敛财的道路,那就是。

    刚开始他手气不错,连连赢了五六万。用这笔钱他为白洁添置了香奈尔的皮包,喜得她眉开眼笑,那一夜伺候得他不知道多好。然而很快,他便走上了无数赌徒的老路,赔钱——借钱捞本——再赔——再借……他欠下一屁股赌债,除了那台电视机,所有的家具电器都抵押掉了。明天就是债主的最后期限,也是他们长久以来耐心的极致。他坐在空空如也的家里,抱着电视机泣不成声。

    “白洁,白洁……”他喊着心爱女人的名字,然而电视机始终一片缄默。由于欠费,有线电视已经被关闭,说不定捱到明天,连水电都要停掉。他木然地瞪着那吞噬他的一切的电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电视机突然闪了一下,接着出现了一个衣装革履的男人。

    “袁子丹,”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到今天为止你欠本电视台包养费共计66元整,请如数缴纳。”

    不用找了……袁子丹从兜里掏出仅存的几张钞票,一股脑儿丢在面前。男人皱了皱眉头,“尚欠60元6角。”

    他大手一挥,从电视机屏幕里突然窜出来两个人,一人一边架住袁子丹的双手。男人以机械的语调继续陈述着,“兹以身体抵债。”

    那两个人拖着袁子丹往电视机里爬。“……去哪里?”最后他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

    “牛郎电视台。”男人冷淡地回答,“以掏空寂寞老女人的钱袋为目标,努力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3

强暴之烟

    蓝青色的烟雾如一条双头大蛇,摇动着肥胖的身躯,徐徐爬出他的鼻孔。他沉浸在这妖蛇营造的美妙氛围中,久久回味不已。“好烟!”半晌之后,他才高高翘起大拇指,摇头晃脑来了一句,“极品好烟!”

    说是极品未免言过其实,只不过是半道上碰到的熟人凑巧递过来的一支当地香烟——然而对于此刻的老严来说,这支烟无异雪中送炭,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他本是个超级大烟枪,一天不抽上三五十支烟便浑身奇痒难受,一刻也忍不了。十几年来老婆一直苦劝,他非但不听,烟瘾还越来越大。微薄的工资全化成一支又一支香烟,在嘴上烧成烟灰,这样还不餍足。后来实在憋不住了,他便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专门捡那些未燃尽的烟蒂回来,哪怕抽上一口也是美滋滋的。为了这件事,夫妻二人不知道拌了多少次嘴,最后老婆心灰意冷,卷铺盖回了娘家。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老婆生气勃勃的样子。

    一年后,他被叫到了医院。肺癌,医生告诉他,存活希望不大。吸入太多二手烟所致,医生冷冷地打量着他满嘴牙齿上坑黄的烟渍,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摆明认为那是他的责任。

    放屁!他不敢当面顶撞有学问的人,背地里却暗暗操了人家祖宗十八代,当然从心里。老子吸了那么多年烟,啥毛病都没落下,凭啥子老婆的癌症硬要栽桩在老子头上!

    话虽如此,他也不得不注意起来。每天看望老婆的半个钟头绝对禁烟,于是这雷打不动的半个小时便成了他一天当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也正因如此,每当他爬出哪散发着浓浓消毒水气味的洁白病房,都饥渴得如同山中的野兽,恨不能立刻投身在那浑浊的烟雾中。烟!快给我烟!他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哆哆嗦嗦划亮象征希望的火柴。

    听到他那句由衷的“好烟”,给烟的熟人半是怜悯半是不屑地摇了摇头,“这也配叫好?实话不瞒你说,”他神秘兮兮凑近老严的耳边,低声细语,“我们店里最近进了一批新货,那才叫绝世好烟哪!”

    听他这么一说,老严浑身上下顿时如被千万条蚂蚁爬过,搔痒无比。“老强,”他一把揪住对方,涎着脸问道,“能不能让我闻……闻?”

    一切都在老强的预料之中,不过他还是皱起眉头,装出一副不好办的样子。老严再三哀求,恨不能扯住他裤子叫他爹爹,老强这才假装勉为其难地答应。

    “强烟”,这就是新货的名字。

    老强边走边跟他介绍,“自从闻过这种烟的香味,什么云烟、红塔山统统滚一边去!都是垃圾!”

    这么神奇?老严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他素来囊中羞涩,云烟什么的连烟屁股都没抽过,无从说出其中的滋味。不像老强,因工作关系经常接触到各类名烟,对于他的品位,老严一向是信得过的。

    也就是说,这种名叫“强烟”的新货,将是前所未有的绝世好烟。想到这一点,老严的腿忍不住哆嗦起来。当老强戴上白手套,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嘴边时,他的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不客气了啊。他这样以眼色向老强示意,后者则用点火这个行动表示赞同。他双眼眯成一条细缝,以凝神体会烟草燃烧的每一分钟。

    咦?他微微睁开眼睛,怎么没有味道?

    两条幽蓝发黑的烟雾自他的鼻孔徐徐喷出,如蛇,在空中萦绕成首尾相交的环形。他猛吸了两口,同时更多的烟雾被他喷到空气中。他分明看到,一旁的老强张大鼻孔,贪婪地呼吸着那幽黑色的烟雾,从那皱巴巴的脸孔上浮现出享受至极的神情。

    然而在老严的嘴里,只尝到类似棉花燃烧的焦味。

    那股焦味越来越大。从起先的毫无气味,渐渐变成纸张烧焦的味道,最后好像烧焦肉体一样,又腥,又臭,又糊,隐隐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老严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揪出嘴里的烟,恨不得摔在地上。恰好此时老强眼睛一睁,将他及时拦住。

    “你疯啦?”他死死抱住老严的手,大惊失色,“这可是绝世好烟啊!”

    老严狠狠“呸!”了他一口,“好小子,敢耍我!臭死人了!这么恶心的烟我还是第一次抽到!”

    “抽的人臭,吸的人香!”老强贪婪地追逐着渐渐消散的黑色烟雾,显得意犹未尽,“不信,你问问他们!”

    门后躲着好几个人,每一个的脸上都挂着满足与遗憾并存的神色。他们目光呆滞,举止委顿,直到把空气中游荡的最后一缕烟雾吸入腹中,他们的眼中才仿佛闪现出活人的光亮。

    “极品!真乃烟中极品!”其中一人激动得鼻涕与眼泪齐飞,在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纵横捭阖,“闻到此种绝世味道,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啊!”

    他颤巍巍走到老严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死命地摇着。老严被他狂热的举动搞懵了,一时摸不清头脑。于是老强笑眯眯过来解释。

    原来,强烟的独特之处在于,吸此烟者感觉不到任何香味,甚至可能闻到臭味;可他吐出的烟雾却含有无与伦比的香味,比世界上现存的任何一种香烟味道都要好。更为神奇的是,直接吸烟者感受到的味道越难闻,间接吸烟者闻到的香味越发香醇。换句话说,必须吸二手烟才能体会到强烟的美妙之处。在老严之前,老强等人都已经进行过实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放弃吸取二手烟的机会,因此,必须另外找一个人专门吸强烟,喷出烟雾供他们享用。

    “我有什么好处呢?”老严严正地指出,“你们吸二手烟倒是快活,却让我白白吸那种臭死人的烟,傻瓜才干!”

    “老严,不要那么见外嘛!”老强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反正你又不会吃亏!我们凑钱付给你做报酬怎么样?或者,我店里的香烟随便你抽?”

    后者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熊猫、中华、玉溪……各式各样可望而不可及的名烟馋得他直流口水,“中!”他拍板了。

    话虽如此,正式“上班”的日子并不好受。每次看到吸吮二手烟雾的老强等人那么享受,抽烟的老严心里越发不好受。要不是看在报酬丰厚的份上,他早就丢下这份差使溜之大吉。说来也奇怪,自从迷上强烟之后,老强等人再也看不上寻常名烟,甚至连“熊猫”这种烟中珍品也拱手相让。虽然抽强烟的时候如同在地狱中煎熬,但只要满足了老强等人的烟瘾,老严便可以得偿所愿,免费品尝众多驰名香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3

他唯一疑惑的就是,强烟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令主动吸烟者极度不爽的香烟,恐怕也只有强烟一家,别无分号了。老严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浓重的腥臭味道,心中烦躁不已。如果说初次吸烟的时候,那味道只是像烧棉花,那么比起现在的臭味真可谓天壤之别。他吸的次数越多,那臭味便越发古怪难闻。从大蒜味/臭鸡蛋味,逐渐演变至后来浓浓的血腥味和尸臭……其中之诡异变化实在令他惊诧。然而他并没有多想,只要有烟抽,有钱花,他便快乐似神仙,至于抽强烟的不便之处,他只当鼻子伤风,也就过去了。

    而聚在他身边的闻烟者队伍,也越发壮大。每当老严点燃起一支强烟的时候,他越是觉得臭不可闻,那从他鼻孔里钻出的黑色蛇状烟雾便越是壮硕粗大。那烟雾沉重地在空气中游弋,所经之处的空气一片浑浊,如黑夜中涌动的海浪般翻腾不息,同时仿佛还伴随着“咝咝”的声音。老强等人无不痴痴呆呆地跟在那条黑色巨蛇身后,亦步亦趋,鼻翼强而有力地一张一合,恨不得把所有的烟雾通通吞进肚子里。偶尔一点黑烟钻出屋外,经过的路人一旦闻到那种奇异的香味,便毫不犹豫忘却一切,只晓得趴在门缝上一个劲儿吸气。只要吸过一次强烟的味道,那人便再也逃不过那种甜美的诱惑,他会在屋外足足等上几天几夜,直到荣获进屋吸二手烟的资格。

    随着队伍的不断壮大,老强渐渐感受到管理的重要性。与老严和几名资深同道商量之后,“强烟俱乐部”正式成立,老强自任部长,老严当仁不让,成了副部长。俱乐部的规则也很简单,每天定时举办吸烟会,由老严负责抽烟,其他所有会员吸烟。当然,是要收取一定费用的,每人每月缴纳300元起不等,充作俱乐部经费,其中大部分落入老严的腰包。试营业第一天,老严颇有些惴惴,毕竟要靠别人供自己抽烟哪!然而情势异常喜人,头一天便有五六十人踊跃报名,一扫他心头的阴霾。他拍着脑门得意地笑了起来,毕竟被强烟俘虏的人,只要能再闻到那样美味,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老严忘不了月底发“工资”的神圣一刻,一大沓新旧不一的百元大钞,攥在手里沉甸甸得烫人。他抽烟抽了一辈子,这还是头一遭挣钱,而且还有一千元之多!这活接的,真他妈划算!

    他兴冲冲地对着病床上的老婆讲述着这份好运。压在被单下的老婆的脸异常苍白,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一句话也不回答。

    等他絮絮叨叨说完之后,老婆刻意将头背过去:

    “怪不得你最近,身上老是有一种奇怪的香味。”

    啊?他狐疑地抬起臂膀,猛嗅了一阵。是强烟没错,因为他闻到的并不是什么香味,而是类似死尸腐烂的阵阵恶臭。对于他是恶臭,那么在老婆的鼻子里自然就是香味了。

    这么说来,由于他抽烟的时间过长,即使平时也会散发出强烟的味道了?

    “香吗?”他笑嘻嘻地问道,“据老强讲,这是一个新品种。”

    老婆默默点了点头,依然背对着他,吃力地从嘴里发出一个声音:

    “从今以后,你能经常来看我吗?”

    他为难地挠了挠头,看望老婆本身倒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坐在她身边的时候无法抽烟,那才是令他最痛苦的。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老婆的声音陡然变得哽咽起来:

    “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难道,你就不能满足一个死人的心愿吗……”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他慌忙捂住老婆的嘴,连声答应。当老婆软软地靠在他的臂腕里,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对他说道:

    “对……就是这个味道……只要闻着这香味,就算死我也认命……”

    不是吧?他惊得目瞪口呆。一向对烟味严重过敏的老婆居然主动提出要求,只因为被强烟的香味所俘虏……难道说,这强烟真的具有无与伦比醇美的味道?

    可只要他作为抽烟者,便永远不可能闻到那种曼妙无比的香味。相反的,若不是他牺牲自己抽烟,强烟俱乐部的人又哪里有烟味可以闻?

    被好奇心驱使的他向老强郑重提出,想作为二手烟民闻一下强烟的味道。本来以为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老强脸色大变,还不等他说完,便连连说不。

    他一连说了几十个“不可能”,“只要闻过强烟的味道,便再也不可能抵制那种诱惑,一心只想让别人吐出那种芳香的烟雾,”他的眼珠呈现浑浊的灰黑色,“实话不妨告诉你,在你来之前,我们几个人都曾为别人抽过强烟。”

    “但只要自己闻到烟雾的味道,便再也回不去了……”他的语气带着丝丝的哀求味道,“所以那时候我才专门找上你。求求你,为了我们,继续抽烟好不好?”

    “不!”老严挺起腰板,威风凛凛地宣布,“不让我闻,以后你们就休想闻我抽的强烟!”

    “不!”可怜的不止是老强而已,俱乐部的成员一听到老严的威胁,齐刷刷喊了出来。不止是喊,他们还不约而同地给老严跪下。“求求你!为我们抽烟吧!”他们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叫声中充满了无奈与绝望。

    “嚎什么嚎!”老严一声断喝,粗暴了打断了他们的眼泪秀,“要么照我说的办!要么我走人!你们自己选!”

    然而老严大大地失算了。正当他舒舒服服坐等他们让步时,万万没有想到几个强壮的会员一哄而上,将他牢牢绑在椅子上。他的四肢完全失去了自由,接下来,只得恐惧地看着老强恭敬地捧起一支强烟,塞进他的嘴巴里。

    “好吃好喝,好烟好酒,我们一定会好好伺候你。”老强慢悠悠地在他嘴上点着火,一条微弱的烟雾顿时从老严的鼻孔里钻了出来,引起一众会员的连声赞叹,“今后,还请你多抽烟,抽好烟,为我们俱乐部发展壮大多作贡献啊。”

    五六十个会员慢慢靠拢过来,恨不能把鼻子尖儿都顶到老严的嘴里去。老强身先士卒,第一个把鼻子伸到老严的鼻孔前,拼命往肚子里吸他吐出来的黑烟。众会员也不甘示弱,他们推推搡搡,只为了争夺最靠近老严的位置而大打出手。每一个人的神情看起来都那般陶醉。此时此刻,恐怕只有老严的心里满载痛苦。他闭上双眼,久已忘却的往事一幕幕滑过他的心头。

    ……在他喷出的阵阵青蓝色的烟雾中,老婆剧烈地咳嗽着,干瘦的身子越发瘪下去……在他尽情享受尼古丁的快感的同时,那黑烟从老婆的鼻子里钻进去,在她的胸腔内部侵蚀成一个巨大的黑洞……

    在你眼中的天堂,兴许他人看来就是地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4

史上最倒霉绑架犯

    “看到目标没有?”我低下头,在报纸的掩饰下偷偷讲手机,长久等待的焦灼使我烦躁不安。足足等了半个世纪之后,老四的回话则令我浑身一颤,过电似的紧张感顿时传遍全身。“来了来了!”他的语气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快感。

    “走!”我大手一挥,简短地下达命令。

    目标名称:杨界河

    性别:男

    年龄:49岁

    供职机构:泛大西洋建设集团

    职务:董事长

    泛大西洋建设集团多次荣获“优秀民营企业”、“百强私营企业”等称号,而身为掌门人的杨界河,也被多次授予“优秀企业家”、“十佳优秀民营企业家”、“劳动模范”、“亚太十大杰出管理人物”、“最具创造力华商领袖”等荣誉称号。不仅如此,近年来他在胡润中国富豪和福布斯排行榜上均榜上有名,去年更是一鸣惊人,以个人总资产250亿元一跃成为国内首富。今年集团的发展势头更是蒸蒸日上,相继斥巨资并购了66家国有大中型企业,成员企业发展到99家,预期将于下半年进军国际市场……

    我照着报纸上天花乱坠的介绍念给老四听的时候,这小子哈欠连连,险些睡死过去。“总之一句话。”我慢悠悠放下报纸,一巴掌重重拍在老四的脑门上。

    “老东西有的是钱!”老四猛地跳起来,两眼炯炯放光。

    我们很快拟定计划,分头行动。我守在租来的汽车里,老四则伪装成路人蹲点,只要杨界河一出门,马上报告我。我原先还担心只有我们两个人,搞不定国内首富的大批保镖手下,因此特别叮嘱老四万万不要轻举妄动,务必等到他落单的时候才下手。

    “干吧,毛哥!”老四那口气听上去就像馋嘴猫,恨不得立刻扑过去,将杨界河那只肥硕鼠一举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这家伙什么时候会用成语了?我坐直身体,从透明的车窗里望去,顿时明白老四为何莫名兴奋的原因。处于我视野里的那个目标,活生生移动的百元钞票,正独自一人走在深夜凄清的林荫道上。没有秘书,没有随从,也没有保镖。我谨慎地四下望了望,没有一个人,除了我和他,以及埋伏在后的老四之外,唯有清冷的月光映照着我们。

    我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我上咯,毛哥?”老四似乎最后一次提点我。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这个字几乎是从我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对付这种老家伙简直再容易不过了。老四从后面一个箭步冲上去,先是把他摁在地上,劈头盖脸暴打一顿。老东西显然被打懵了,只会徒劳地抵挡,嘴里连连求饶。“别、别打!”他叫着,“你们要干什么?”

    “绑票!”我和老四异口同声,恶狠狠挤出这个词。

    虽说是绑架,但我显然并不只是勒索金钱那么单纯,要不然的话,刚刚老四暴打杨界河的时候,我就不会眯缝眼睛,仅仅抱着双手站在一边旁观。只是害怕他被老四的重拳打死,我才在紧要关头拦下了他。让杨界河在老四的手上多受些皮肉之苦,这才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杨界河的钱,我要定了;可是他的命,我也想收下呢!

    “听着,从现在起你是我们的人质,敢不乖乖听话的话,哼哼,”我冷笑两声,“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杨界河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脸,此刻看上去活象熊猫一般滑稽。他不安地望了望我,又偷偷瞥了凶神恶煞的老四一眼,低眉顺目地答道,“二位……好汉,想做什么?”

    “一亿元!”我斩钉截铁吐出这天文数字,倒把一旁的老四吓得脸色发白,“你别嫌贵,这是哥几个应得的!”

    诚然,对于首富杨界河来说,一亿元只不过他名下庞大资产的小小零头而已,用来换取他的人身自由当然物有所值——而对于我和老四这种平头百姓,往后一辈子吃喝不愁,逍遥快活,全指望这笔钱啦!再说了,我之所以狮子大开口,除了“绑匪”这一天然理由外,还有着外人全然不知晓的缘由……

    不愧是经历过商海大风大浪之人,杨界河的脸色马上缓和下来,显然已经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想要钱是吧?”他慢条斯理活动了一下肩膀,期间不住哎哟几声,“直说不就完了?打人能挣上什么钱?!”

    居然敢教训老子!老子就是看你那满肚肥肠的样子不爽,就是想扁你,怎么样?什么首富,什么优秀企业家,还不是像水蛭一样,倚靠榨干我们这些中下层劳动人民的血汗发家致富?不过我懒得多费唇舌,只是让老四给他蒙上黑眼罩,臭袜子塞进嘴巴。我发动汽车,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逃离现场。

    我早已准备下一间偏僻的出租屋,作为拘役杨界河的临时场所。老四只不过推搡地重了一点,那死老头就抱怨个没完,“把你的脏手拿开!我情愿是个美女来看守!”

    “老四,跟他罗嗦个什么?”我急忙叫了一声,正事没干成,倒跟肉票磨蹭上了。

    “毛哥,老头说肚子饿了,要吃消夜!”老四答道。

    要求还挺高的哈!“这么晚还吃?你不怕这里再胖一圈?”我满怀恶意地用力拍拍他鼓囔囔的肚皮。

    “同志,我也是没办法啊!”他无奈地双手一摊开,“我正打算出去吃点东西,这不,就被你们抓了来!要不是肚子饿瘪了,想我堂堂董事长,怎么会深更半夜一个人出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5

看来他是非吃这顿消夜不可了。“那就你去买!”我大声叮咛老四,“董事长,想吃什么都跟他说,千万不要客气啊!”我拧紧眉头,恶狠狠地加了这么一句。

    老东西连忙点点头,一脸求之不得的开心神情,笑得之恶心令我至今都想吐,“我不会客气的!”

    老四出门之后,只有我一个人执行最关键的任务,那就是打电话到杨家,勒索。

    我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冰冷而不甚友好。

    “听着!”我压低嗓音,尽量令自己的阴险凶狠一面发挥到及至,“你们的首富董事长杨界河现在我们手上。不许报警,否则我就撕票!至于怎样才能换回他的自由,你们必须无条件听从我的命令!”

    “绑票?”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停顿了许久。

    “没错!听着,”我加重了威胁的语气,“一亿元!这就是杨界河的价码!至于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交赎金,我之后还会打电话来指示你们!只要你们不听我的命令轻举妄动,我保证一定会撕票!再重复一遍,不许报警……!”

    “嘟嘟”两声,电话居然断了。我愣了有足足半晌之久,才猛地反应过来。那个臭女人,居然敢挂我的电话!

    肉票家属居然敢挂绑匪电话???不要命,不,是不想要肉票的活口是不是?

    我怒气冲冲来到杨界河面前,他呢,倒是嬉皮笑脸地让我浑身不自在。

    “你老婆怎么回事?”我劈头盖脸问道,“不想让你活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皮都扒光!”

    “不不不!”他慌忙摆手,胖脸一下子吓得煞白,“不可能啊!我老婆咋了?”

    “她挂我电话!”我冲着他大吼,“连具体要求都没听完!”

    “是……掉线了吧?”他可怜兮兮地将目光投向我,“我老婆不可能这么绝情!要不,同志……”他低声下气地哀求我,“您再拨一次试试?”

    我迅速冷静下来,倒不是被他的话所说服,而是考虑到此刻发怒是多么不智的行为。这也难怪,干绑票我是生下来头一遭,虽说早就实习过好几次,但一面临实战,未免有些手忙脚乱。我定下神来,再次拨打杨界河家中的电话。

    “你老公杨界河在我们手上想要救他回去付赎金一亿元……”我连一口气都没有换过,硬是把这重要的信息统统传递到电话里,然而回答我的只有那女人不屑的一声冷哼。

    “他怎么不去死?”女人冷笑着回答。

    然后电话再度重重挂断。

    她绝对是故意的!才不是什么电话掉线!这个死杨界河的老婆,跟她老公一个臭德性,不见棺材不掉泪!杨界河一眼便瞥到我黒云满面的狰狞脸孔,吓得弓起身子,活象一只肥胖的虾子缩在角落里。

    躲也没有用。我从容挽起袖子,对准他绵软的肚子一拳打了下去……

    “别打啦!毛哥,再打就要出人命啦!”不知何时,老四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我,热气腾腾的消夜正在桌上喷吐着香气。人命?才不会,我清楚自己下手的分量。在拿到赎金之前,我怎么可能让这世界上最宝贝的肉票死掉呢?我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口水,为防止刚才太过亢奋,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咬紧牙关,现在牙龈还生疼。

    “不、不关我事啊!”虽说挨了几拳,可杨界河的身体远远比我想象中耐揍,“再说,我老婆她没理由害我啊!同志,要不然你再打一次电话……?”

    我恨恨瞪了他一眼,肉票嘴里的半截话顿时吞了下去。

    “怎么办,毛哥?”老四毕竟经验稚嫩。

    “老规矩!”我咬牙说道,其实这一招也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割掉他的耳朵!寄给他老婆,看她掏不掏钱!”

    “不要啊!”发出惨呼的理所当然是董事长大人,他神经质地捂住双耳,吓得瑟瑟发抖,“我这对招财进宝的耳朵!全靠它们我才发家致富!”

    “那就手指头好了!”看着昔日风光无限的首富如此狼狈,丑态百出,我不由生出一种报复得志的快感,只顾用豺狼般阴骘的眼神,不住上下打量他的身体,“或者,还是割掉你那条招人厌的舌头比较好?”

    “毛哥,切头发什么的就可以了吧?反正他老婆肯定能认出来。”老四暗暗拉了我的衣服,“血太多的话……我有点犯晕。”

    “对对对,头发好!”杨界河忙不迭点头,恨不得一把握住老四的手道谢。

    我模出一把弹簧刀,轻轻用手指弹了一下,只是一个动作,却顿时令那个聒噪的、无耻的、大胆的杨界河噤口不语。“听说你常常因为女人太多而烦恼,”我嘻嘻笑了起来,看在首富的眼里大概前所未有的凶残阴险吧?“我看,不如我做个人情,把你的‘烦恼根’一刀割了,怎样?那玩意儿,”不光是我,连老四也跟着猥亵地笑了起来,“想必你老婆熟得不能再熟了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36

“等一下!”杨界河拼命护住下身,冷汗从他的头上涔涔往下直落,“我有话要说,关于我老婆!”

    “其实,我早有预感……”他这样开场。

    光是本市,杨界河就豢养了六个情妇,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一名,轮流伺候,各司其职,至于星期天,则是他出门猎食野味的日子。至于他经常出差的外地,则至少保持一名情妇可以随叫随到。他虽然好色无度,却认为并没有脱离“富豪”本色,无论情妇的数量还是质量,比起某些高官显贵来说,更是望尘莫及。他自认对糟糠之妻不薄,就算她人老珠黄,却并没有把她一脚踢开,而是好吃好喝伺候着,让她过上普通家庭妇女难以企及的豪奢生活。他满心以为,这样便可以“家里红旗不倒,门外彩旗飘飘”了!

    “没想到哇,万万没想到哇……”他连连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冷汗,“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的女人,背地里竟然这样……”

    “你说,她是不是早就有这个念头……?巴不得我早点死去,这样我所有的财产都会遗传给我的一双儿女?明明被绑架的人是我,她接到你们的电话,居然可以若无其事地挂掉!好歹结发一场,她居然这么狠心,这不是摆明了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杨界河可怜巴巴地寻求两位绑匪的帮助。

    “你们说,她是不是想借你们二位的手,不声不响地把我收拾掉?”

    “不会吧?”老四像被捏扁的鸭子一样惨呼一声,“我们没这么倒霉吧?好不容易逮到一条大鱼,不要开这种玩笑好吧?你们夫妻俩,有什么矛盾平时私下解决不好,偏偏到这种时候歇火?这不是坑我们嘛!”

    的确不妙。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如果杨界河所言不虚,挟恨在心的老婆没准真的趁此良机,假装根本没有绑架这回事,静静等待我们把肉票干掉。或许,她刚刚的举动正是为了刺激绑匪,好让我们快快送杨界河归西吧?

    可我不免心存疑窦。听杨界河的介绍,他老婆似乎是个胸无大志、平庸无奇的家庭妇女,整天只会看电视搓麻将,倒不像是个冷血而精于计算之人。如果她的头脑不是转得飞快,又怎能在接到绑匪电话的同时迅速安排好下一步步骤?

    或许应该说,她早有预谋……

    我不停敲打着自己的脑门,在老四灼急的目光中走来走去。除掉杨界河,对首富夫人来说有何利弊,我必须沉下心来,冷静地进行分析。泛大西洋建设集团几乎是由杨界河一手支撑,没有他高明的策略与冷血铁腕,很难想象这个东拼西凑的集团能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出人头地。比起他死后留下的身家,他每多活一天,便能像滚雪球一样扩大自己的财富——显然后者划算得多。我事先做过调查,杨界河虽然贪淫好色,对老婆生的一对子女倒是疼爱有加,先后把他们送出国门深造,每年光学费和日常费用就要花去上百万之多——这些在我们平头百姓看来不啻于天文数字,然而对于杨界河来说只不过九牛一毛。他之前说过不想和老婆离婚,只怕也是为了子女着想吧?

    然而,信誓旦旦不会离婚的只是杨界河本人而已,在他人老珠黄的老婆看来,是不是一样有信心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唯恐地位被取代的正妻,为确保自己以及子女日后的幸福生活,不惜下毒手害死花心的丈夫——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除了你老婆之外,总还有其他的亲戚吧?”我想到一个不得已的办法,“通知他们你被绑架了,这样你老婆想隐瞒也瞒不了。”

    他憋了好久,才吭哧吭哧地回答:

    “我是独子……我老爹老妈还有岳父岳母早就过世了。”

    “瞧不出来,你还是三百里地一根独苗哇!”老四在一旁拿他开涮,“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随便哪个都成!按理说你们有钱佬,亲戚不是满坑满谷的吗?”

    杨界河绷着一张苦瓜脸,险些哭出来。

    “他们……没有用的!我从没指望过!”

    “为什么?”我步步进逼。

    他不安地瞥了我一眼,眼神闪烁地活象风箱里的老鼠。

    “我……不,是他们早就跟我闹翻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一大家子人呐,说不来往就不来往!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哼哼,果然是众叛亲离啊。“那就找你那些相好的!”我皱起眉头,“十几二十个小蜜,一个人凑那么五六十万,大概也就差不离了!”

    “可……可我哪里想得起来那么多人的电话号码哦!”杨界河眯缝起干涩的眼睛,硬是想从中挤出几滴着急的眼泪,“深更半夜的,也不让人休息!我一身老骨头,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身体棒!”

    他始终声称身体不适,要先睡上一觉才“说不定”慢慢回忆起那些女人的电话号码。我看着他那张不知为何暗自得意的笑脸,恨不得一拳打扁他,可权衡利弊之后,我还是勉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老东西一个人把老四买来的消夜一扫而光,就算一旁的我们——两个绑匪馋得垂涎欲滴,他还是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完全没有一点身为“肉票”的自觉。这是身为绑匪的失败——我深深责备自己的无能。在我俩火一般眼神的注视下,他心满意足地抹了一把油光光的厚嘴唇,两道狡黠的目光从窄小的眼缝中射向我们。

    “对了,二位同志,”他肥厚的脸庞上泛起一层油腻腻的笑意,仿佛涂抹在脸孔上的油脂面具般不自然,“如果你们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我老婆怎么样?”

    我竖起耳朵。

    “你们两个,直接去找我老婆,面对面地谈!”他满脸堆笑,“不由得她不信!你们再吓唬吓唬她,赎金不就到手了吗?到时候,你们得钱,我自由,岂不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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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作者:独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