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40
“你也来一口吗?”颜无月这时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里偷闲地向他推荐,“这个金针菇真是味道绝赞!”
占星师婉言谢绝,还是捧起他心爱的酸奶。藏在旅行袋里的真夜偷偷钻出一个头来,酸溜溜地来了一句:
“先生,为什么一定要带上男人婆这个电灯泡啊?”
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蜜月旅行嘛!不过,最后这一句话她始终不敢说出口。
占星师将目光投向窗外,脸上淡淡的笑容顿时收敛为无,“真夜,你相信我的占星术吗?”
“当然!”真夜张大了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先生是世上最强大的占星师嘛!”
“那么,”占星师刻意压低了声音,以免被风带走这个秘密,“这一次我就没有做错……”
火车连续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D市。这里属于寒冷的北方,一下火车,清冷的空气便竞相钻入颜无月毛衣的缝隙里,令本已精神委靡的她顿时连连打了好几个激灵。然而,与她熟悉的H市不同,这里的空气稀薄得澄澈无比,没有南方那种雾蒙蒙的感觉,阳光也明媚灿烂,亮得耀眼。“对于吸血鬼而言,这里可不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占星师这样评价。
“那么食尸鬼呢?”颜无月好奇地瞪大眼睛,以她有限的经验看来,似乎占星师一点都不畏惧太阳。虽然他将大部分身体都用黑衣包裹起来,但最关键的脸部,他却总是毫不在意的暴露在阳光下,享受阳光的抚慰——这么说来,占星师是个超越吸血鬼阶位的食尸鬼?
真夜不屑地从旅行袋里发出一声闷哼,以提示他们自己的存在,“别拿那种低等族群跟先生比!我都嫌丢脸哪!”
占星师轻轻微笑了一下,径自向排队等候在车站外的出租车走去。颜无月暗地里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跟着他钻进了车子里。街道和两旁的建筑物沿着车窗慢慢地向后掠去,这个城市的一草一木对于颜无月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她猛地把脸转向占星师,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一次你是来做生意的吗?”难道要上门服务,当场吃人?她顿时觉得头发全都要一根根竖起来了,一半出于惊恐,一半却来自好奇。虽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曾看过凤萧萧鲜血淋漓的身体,不过占星师如此积极主动邀请她前来,总不会是“吃饭”那么简单吧?
占星师托起形状秀丽的下巴,难得地露出尴尬的表情,“这个嘛……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似乎应该叫做售后服务啊……”
“啥?”颜无月吃惊极了,眼睛不由瞪得滴溜圆,“所谓售后服务,其实是弥补产品质量不过关的马后炮吧?你怎么也发生过这种事?……”
还没等她说完,汽车已经稳稳地停在郊区一栋小别墅的门口,占星师修长的黑色身影飘忽地闪到车外,殷勤地为颜无月拉开车门。“喂!回答我的问题啦,老头子!”脚一沾地,她便这样叫嚷着。
“那么,”占星师的笑容是那样温柔可亲,“能否请您、麻烦先闭上您的尊口呢,颜小姐?”
他按响门铃,趁着无人应答的时候,颜无月迅速将整个环境扫视了一遍。一座独门独院的二层楼建筑,光楼下的占地面积就超过200平米,在眼下寸土寸金的中国不啻于“豪宅”。然而,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原本雪白的尖顶和墙壁都已剥落出下面的灰泥,巨大的落地窗台上也积攒了厚厚的灰尘,更不用说房前屋后的私人花园。在颜无月的印象中,凡是这种规模的私花园,无不花团锦簇,绿草茵茵,而不该像眼前这样,只铺上一层枯黄的杂草,任由它们漫无目的地生长。
“喂,老头子,”颜无月悄悄踮起脚尖,往占星师的耳边尽量凑过去。没办法,谁叫他俩的身材落差太大呢!“真的是这里吗?看上去有点像荒宅呢!”
占星师不由皱起眉头,说实话一路上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此。“我来得终究太晚了吗?”他心想,“还是他们搬家了呢?”
“不对!”颜无月猛地叫了起来,“我真笨!如果没人住的话,门铃怎么可能按得响嘛!”
“那也未必哦!”真夜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兴许人家懒得拆走门铃里的电池,或者干脆误导你呢?男人婆,”她语重心长地说,“看问题要全面!”
“什么嘛!现在是举行推理大赛,考察你我思维缜密性的时候吗?”颜无月不服气地叫了起来,“要根据常理来判断,你那些叫做强词夺理!你怎么不说,是幽灵在屋里模仿门铃的响声啊?”
仿佛要验证她的话似的,就在此时此刻,透明的玻璃窗上猛地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从肌肤到嘴唇,都白得吓人,就连满头的青丝,也是如月光下的霜雪一样洁白。然后,别墅的大门咯吱一声自动弹开了。
“人还是鬼啊……”颜无月忍不住在肚子里嘟囔了一句,真是的,只要和占星师在一起,就铁定不会发生好事。她没好气地望着那位高挑的男人,后者的嘴角正含着绅士般优雅的笑容,伸出一只手示意女士优先。颜无月狠狠瞪了他一眼,将脚踏进那座别墅的大门。
她的第一个反应,竟是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她原以为屋外天寒地冻的,总可以待在屋子里好好暖一暖身子,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别墅里面竟活象一座天然的大冰窖,温度简直比外面还要低。听说北方城市里家家户户都有暖气,怎么这里却这样冷?难道……因为拖欠暖气费被强制停止供暖啦?可是,有钱住得起这样气派的别墅,居然还会欠债啊?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占星师倒是毫无感觉,以一种人类无法模仿的、优美而轻飘飘的步态走进来,在漫天的寒风中摘下了帽子,刹那间,半边银、半边黑的万千发丝于空中纠结在一起,交相辉映。
“在下是有血有肉的占星师,”他彬彬有礼地问候着,“请问落先生在吗?”
白色的墙壁突然动了一下,不,与其说是墙动,不如说是墙壁前某一个与白墙融为一体的东西动了起来。那是一个人形的生物,一色纯白的长发,肌肤苍白得就像冰雪一样晶莹剔透,穿着一身洁白的睡袍,光溜溜的脚丫子上没有穿任何东西,也同样白得耀眼。她浑身上下唯一附着颜色的部位,大概就是眼睛和嘴唇了吧。薄而透明的浅红色眼珠,加上一抹极淡落日晚霞般的朱唇,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刻画在墙壁上的中国水墨画一般,充满了虚妄而缥缈的感觉。若不是她走动时衣袍发出的摩擦声,颜无月险些以为她是从墙上走下来的女鬼。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41
“你是……”占星师也不禁疑惑起来。
“爷爷……爷爷……他……”女孩子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他们两个人,“你们是来救爷爷的人吗?”
爷爷?占星师顿时想起了什么,原来签订契约之后,人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在他的印象中那样年少的落先生,如今也已经迈入“爷爷”的行列了。那么,他所收到的那封信,果然是落先生……!
颜无月不禁对面前的女孩子产生了怜悯之情。如果她所料不错,这个女孩子应该患上的白化病吧?而且还是全身性的那一种。她曾在全球畅销书《达芬奇密码》中看到过一个白化病杀手的身影——塞拉斯,“他的皮肤就像天使一样白”——书里是这样描述他的。
而这个女孩子呢?她身材娇小,面庞更是稚嫩,无论声音还是神态动作都十足是个孩子,从她清透白皙的皮肤看来,顶多不超过十五岁。
“我叫小雪。”她自我介绍。
颜无月弯下腰,一边问她“多大了?”,一双不安分的爪子习惯性地往她的头上罩去。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雪居然尖叫了一声,往后面一闪。由于动作太过急速,她一时失去平衡,“噗”地一声倒在地上。
颜无月大吃一惊。“你怎么了?”说出这话的同时她依然没有吸取教训,还是把手主动伸向小雪。这一次她终于收到惨痛的教训,因为小雪只飞快地打开她的手,同时大叫了一声“别碰我!”
就连打她的手,小雪也很小心地用被衣袍包裹住的胳膊进行的。
换而言之,小雪根本不想和颜无月有任何肢体上直接的接触。被第一次见面的人厌恶到这个分上,对于向来以人缘极佳自居的颜无月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更让她生气的还在后面,阴魂不散的真夜此刻又冒了出来,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男人婆,看来你真讨人厌呢!”
给我闭嘴,你这个无胸罗莉,不许你落井下石!颜无月恨得牙痒痒的,要不是真夜又及时缩回旅行袋里,她肯定要扑过去狠狠抽她几个耳光。
“落先生他……发生什么事了吗?”占星师以温柔而不焦虑的口吻娓娓道来,“希望我这一次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啦。”小雪蹙起一双淡淡白色的弯眉,淡红色的眼眸上似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显得异样可爱动人,“爷爷突然不再理睬我,一动也不动,躺在床上不起来。我好害怕啊!”
“他持续这样的状况多久了?”颜无月插嘴问道,没办法,一嗅到可疑的气息,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变身为美少女侦探——唉,习惯了嘛!
“大概……”小雪凝眉想了一阵,支支吾吾地答道,“好几天了吧?”
“不是突然中风了吧?”颜无月悄悄跟占星师咬耳朵,“老人家嘛,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更何况这屋子又冻得死人……”她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已经冻到发麻,又僵又硬不听使唤,“什么脑溢血啦心脏病啦都是可能的。真是的,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照顾她爷爷呢!”
“依你看该如何啊?男人婆先生?”真夜粗声粗气地问。
“当然是住进老人院或者医疗机构里去啦!”颜无月越说越来劲,索性来个竹筒倒豆子,“至少也要请专门的看护人员,要知道这一家里不光有老人,还有个小孩子也需要专业保姆呢!天气一冷,老人发病的几率就会增加,不小心照料是不行的……”
占星师开始后悔“绑架颜无月”这一决定了。再让她聒噪下去,只怕售后服务没有做完,他自己倒要因为她的声波攻击先行挂掉。于是他略表抗议地咳了一声,微笑着问小雪:
“请允许我见上落先生一面吗?”
由不得颜无月再罗嗦,他站起身,跟着小雪走上楼梯,向落先生的卧房走去。虽然他已经预估到落先生如今的模样,然而,见到床上的“那个”之后,他还是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那间卧室比颜无月所经历过的所有地方还要寒冷,事实上,她感到自己如同被送入冷库的冻猪肉,在四周结晶为冰的寒气中瑟瑟发抖。平躺在床上的落先生当然无法动弹,虽说他的身上平摊着一床棉被,他的睡态是那样安详平静,就像死去一般,陷入了永恒的安眠。
不,颜无月的心猛地揪紧了,不是好像,落先生明明就是死了!那铁青发暗的肤色,还有那不曾起伏过一次的平静胸口,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样子。大惊之下令她全然忘却了这宛如冰窖的周遭环境,只悄悄扯住占星师大衣的衣角,仿佛唯有那样才能使她感到安心,就算手指头传来的依然只有寒冷的触感。
“爷爷,爷爷!”小雪只远远地站在一旁,焦急地喊着。她居然不曾触碰落先生的遗体,颜无月不禁颇为吃惊——兴许,这便是她至今不知爷爷死讯的原因吧。
占星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微微侧过头去,以小雪刚好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道:
“小雪,麻烦你转告你爷爷,他的故人来访,好吗?”
小雪的眼圈整个都红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远离爷爷,只是单纯地向他传达着占星师的话。
“小雪,你爷爷是不是睡着了听不见啊?”颜无月忍不住插嘴了,“你过去叫醒他好不好?”
小雪犹犹豫豫的目光从占星师的脸上一直游移到颜无月身上,长长的如雪一般纯白的睫毛一个劲儿哆嗦着,让人看了心里不免发颤。“不行啦……”她垂下大大的眼睛,低声细语道,“爷爷说过不许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42
“不许什么?”颜无月下意识地反问。
“不行我碰他的啦!”小雪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了出来,随之而来还有睫毛上坠着的一两颗晶莹泪珠,“我有病,严重的传染病……”她抱住脑袋,无助地蹲在地上,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直落而下。“只要触碰别人,就会把病传染给他们……就连爷爷,我也碰不得……”她呜呜的哭个不停。
原来如此,刚才的不快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内情。小雪这个不幸的女孩,不但身患白化病,还染上如此烈性的传染病——这也难怪她和爷爷为何离群索居,住在这样冷僻的房子里。释然之余,颜无月开始深深的同情与怜悯起她来。这时候占星师蹲下来,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到小雪的面前:
“从那时到现在,你一直从没有碰过任何人吗?”
小雪畏缩地向后弓起身子,仿佛眼前的人手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蝮蛇,只要一不留神就会遭到它的吞噬。“别……”她淡红色的嘴唇中吐出轻微的反抗,“你会得病的……”
占星师的手缓缓地、不容她抗议地前进着。
眼见如此,小雪那娇弱的身躯不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般瑟瑟发抖,使得颜无月都不忍心看下去了。“占星师你不要再逼她啦!”她叫了出来,“小雪她说得应该没错的,你就不要再碰她了!”
“求求你!不要再靠近我!”小雪的声音开始呜咽,“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死?”占星师拧紧眉头,一抹凄清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人类不一样,不是以男女之爱的名义,而是被邪魅和憎恨的意志所召唤出的生物吗?”他闪电般将小雪那柔若无骨的雪白小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后者短暂地惊叫了一声,随即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占星师低下头去,轻轻啜吻着小雪的手,一边却用他冰绿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颜无月,“我不会死,我活得比你们任何一个祖先都要来得长久,我也将陪伴着你们的子、孙、后代,沿着你们的血脉之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这个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为止,我会为你们所有灭绝的人类挖一座共同的坟墓,然后,作为下葬人为你们钉上最后一块棺木。只要世上最后一个人类还一息尚存,身为食尸鬼的我就永远不会死去。”
不知道为什么,占星师这连篇累牍的自白并不如它字面上那般凶狠,反倒是悲伤、无助与无可救药的绝望如一根根利箭,贯穿了颜无月的心。的确,对于她来说占星师是个全新的存在,他神秘的身份、诡秘莫测的行动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好奇心,然而对于穿越千年时光的占星师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再平凡没有的人类女孩,如此平常的外貌举止和行为方式,在占星师的过往中兴许早已不足为奇——那么,占星师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居心,和她保持相对亲密的关系至今,还非要拖着她一起旅行不可呢?
“你看,我是不会有事的,”占星师
不过,小雪居然允许占星师握住自己的手,难道说小雪早已看出占星师并非一般人类?显然,小雪对占星师并没有那样抗拒,颜无月忍不住猜想,兴许在小雪孩提时,占星师与落家的人便有过生意上亲密的接触,证据就在于,他自己也说过“售后服务”,不是吗?在这平静死于床上的落先生和懵懂无知的小雪之间,占星师扮演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角色呢?
占星师轻轻将头扭到一边,仿佛害怕吵醒落先生似的,轻声轻语地对小雪说:
“我们还是先出去为妙,以免打扰落先生休息。”
颜无月和小雪几乎在同时张大了眼睛,只不过前者的目光充满着狐疑,而后者淡红色的双眸里闪耀的几乎可以说是兴奋的光,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么说……爷爷他……”
“你爷爷没事,”占星师脸上的笑容如同镌刻在青铜面具上一样,深沉而凝重,“他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
“太好了!”小雪天真地欢呼起来,连动作都为之轻快,活像一只燕子飞快地掠下楼梯,快活的声音银铃般向后抛洒着,“太好了太好了!”
颜无月可没那么轻松,“你为什么要骗她?”她盯着占星师,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他解答,“还有,你到底为了什么目的到这里来?”
占星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黑暗就要开始了,”他冰绿色的双眸映着窗外城市的灯光,笼罩着朦胧不清的雾气,“让我讲一个故事,来打发这漫长无聊的夜晚吧。”
她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管她叫小雪。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上的每一根皱纹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在苍老的笑容下隐隐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他笑起来,舒展开根根皱纹,顿时如一阵微风吹过小雪的心田,吹得她的心都如浸泡在春日中一样,暖洋洋得溶化掉了。他自陈是她的祖父。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老人只远远而深切地凝望着她,却迟迟不肯将她刚苏醒过来的僵硬四肢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我的孙女,小雪。”
那便是她所记得的,关于爷爷的一切记忆的起源。她只认识眼前这张皱纹丛生的老脸,按照他的嘱咐唤他一声“爷爷”,却丝毫不知自己的过往。她如何出生,父母到底是谁,在长成这副身躯的十几年中她到底遭遇了何等的经历,她统统一概不知。失忆——这是爷爷告诉她的,还有她那身白得惊人的肌肤,她身染罕见的传染病——这一切,都仿佛一个巨大而无形的黑色谜团,笼罩在她的全身。她失掉的不仅仅是十几年的记忆那么简单,而是她的婴儿期,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她的亲人,她的朋友——所有关于她的一切社会关系,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消弭得干干净净。她如今唯一所拥有的,只有慈祥的爷爷而已。
虽然慈祥,却并不可亲。
由于畏惧着她身上附着的可怖疾病,爷爷从来也不曾触碰过她。不,简直就像对待瘟疫病人一样,爷爷对于她,是尽可能的敬而远之。虽然教会她读书写字,但爷爷从没有手把手地握住她的笔杆,只是在一旁提点她的姿势。她若完成得好,爷爷也从不会摸摸她的头,或者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只是淡淡夸奖几句。若是她顽皮或是偷懒,没能完成作业,爷爷顶多也就是嘴里嘟囔着一些她难以听情的话,这个时候,他的眼神里总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就算有一次她故意使坏,存心恶意顶撞他惹他发怒,甚至恶言相向,使得好脾气的爷爷终于忍受不了,举起一只手掌,差点对准她娇嫩的脸孔打下去——那个时候,她早已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那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
她该是多么盼望那初次的接触啊!她长长的雪白睫毛颤抖得有多厉害,就证明那时她的心情有多么激动。终于!终于要被爷爷打了!她哆嗦着将脸迎了上去,爷爷的手掌也是和自己一样,软绵绵而冰冰凉凉的么?想到那即将到来的美妙一刻,她的唇上不由现出一丝浅淡的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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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43
然而她所期望的终究没有来。她等了好久好久,感觉半个世纪的时光都从她的耳边匆匆流过,那期待以久的“接触”最终还是成空。不知何时,爷爷踽踽而去,只剩下她与一颗冰冷彻骨的心。
她想,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便一直恨着爷爷吧。
虽说她已经十几岁了,已是正常的孩子上初中的年纪,可一来她曾经失忆,连同小学应有的教育都统统忘掉,二来她身体的病况也不容外出,因此爷爷将她变相地囚禁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全面负责教育她。这与世隔绝的小小别墅,将她同外面的大千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她终日在房中无所事事,除了做一些小学生功课之外,唯一的乐趣就是听爷爷讲故事,什么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之类的,爷爷最喜欢讲给她听。每次听到人鱼公主为了心爱的王子纵身跳入大海,在初升的旭日中化为泡沫之时,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总是被莫名的液体所盈闰。“王子,”她扭过头,天真地问爷爷,“是什么东西?漂亮吗?”
爷爷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目光像是穿越了一道打不开的时空之门般深邃,“曾经……算是吧。”
她知道男人和女人长相不同,却不太清楚之间的差别。毕竟,一生之中她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镜中雪白剔透的自己, 按照爷爷的讲法,如果着上适当的颜色——也就是外人常说的“化妆”,便是一个绝顶美少女;另一个,则是垂垂老矣的爷爷,丑陋,干瘪,皱巴巴得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后来,随着她学识渐渐长进,从家中的藏书图册中终于见到了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头发一律乌黑浓密,肌肤微黄,嘴唇则是鲜明的红色,在那薄薄皮肤的覆盖下,鲜红色的血液正淙淙流动着。
于是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被世人抛弃的原因。她生了病,她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因此她和爷爷不得不躲进这座小宅子里苟延残喘,终生不得与任何人相见。不,怪异的人仅仅是她一个而已,爷爷是普通人,所以爷爷只好把她偷偷藏起来。她知道的,维持这个家的开销需要钱,故而爷爷经常接活回来,一个躲在房间里偷偷做。尽管爷爷每次出门都尽量选在她睡觉的时候,可伶俐的她又何尝听不出他踽行的脚步声呢?爷爷或许是不想刺激到她那微薄的自尊心,所以才如此小心翼翼。可不管他怎么做,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这样一个声音:“怪物!你是个怪物!”这声音没日没夜地响起,如一只喋喋不休的军号,高声宣告着她与爷爷的不同。这声音使得她与爷爷的疏离感愈发强烈,她似乎觉得,对爷爷的没来由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不知道自她醒来之后的第几个年头,爷爷越发得显得老迈,而她的身姿,则一成不变得轻盈愉悦。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缠着爷爷,就算她最害怕的打雷闪电,她也再也不会嚷着要钻进爷爷的怀里——反正,无数次的经验已经证明,爷爷是不可能敞开胸怀接纳她的。那个自私的老头,只一心畏惧着她的病,根本没有胆量拥抱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孙女——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她愈发沉淀出一种威严而独立的气质,有时令爷爷也不得不侧目而视。“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她心里这样想,“光想着倚靠爷爷,再也不可能了。”
根据书上所述,她摈弃了自己是个怪物的幼稚想法,“只是有病而已”,她安慰自己,“只要治疗得当,完全可以融入现代社会的。”
她反而好奇当年爷爷为何不索性医治自己。不过为时尚且不晚,她准备挑选时机,正式向爷爷提出“出门”的请求。不管他同意与否,她已经下定决心。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爷爷却病了……
爷爷保持那样僵硬的姿势已不知道多久,反正她对窗外周而复始的光亮与黑暗也不太关心。虽然她懂,那是叫做“太阳”的巨大星体所造成的现象,然而那忽明忽暗的外界光线对她丝毫构不成任何影响。她看得到屋外的桃红柳绿,开了又谢,遗下一地枯黄;也看得到北雁南去,复又飞来,却是新雁胜旧雁,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如天空扯棉裂絮般下起的漫天大雪,将河水冰冻成静止的光滑镜面,却又在某一天无声无息地净归为虚无,依旧被乍暖的春风吹破一江皱纹。可这一切,都与她有什么相干呢?她只是一个人默默生存在这座狭小的别墅里,听任外界风起云涌、变换万千。以前的她一直以为软禁自己的是爷爷,可直到如今她才猛然惊觉,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的病,只要她一日无法获得和正常人一样的外表,她便一日无法逃离这个冰冷的囚笼。
兴许连老天都在帮她,不早不晚,有两位客人登门拜访。那个高大的、肌肤苍白的男人也就罢了,虽然就连她,也不禁为他俊朗的外表所微微动容,比起衰老的爷爷,他的相貌实在要迷人得多。不,其实最让她垂涎的还是那个年轻的女孩,生动灵活的黑色眼珠,镶嵌在象牙白色的肌肤上,红润而饱满的血色即使隔着玻璃窗都一清二楚。一个活生生的、健康好动的女孩!想到这里,极少跳动的她的心脏都不禁剧烈震颤起来。
她想要那个女孩子!她想要过她那样的生活!
小雪绯红色的眼珠无动于衷地盯着占星师,仿佛从那张线条优美的薄唇中吐出的不是自己的心路历程,而仅仅是一段“故事”而已。黑夜如同一袭深邃的黒袍,向这小小别墅里的三个人齐齐压过去。颜无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打哆嗦,现在觉得更冷了。她的太阳穴涨痛起来,全身更是像被万千蚂蚁咬噬一般,痒麻麻的。兴许是低温的缘故,她脑部的血液循环似乎停滞了,根本没有注意刚才占星师说了些什么。
“你的故事,”小雪终于缓缓开了口,她那宛如十四岁少女的稚嫩脸庞上,却浮现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气势,“说完了吗?”
占星师轻轻一笑,“我等着某人把它接下去。”
小雪双眼空洞地望着某一个地方,视线不瞥向占星师也不望颜无月一眼,喃喃自语道:“你说的那个人,恨着爷爷对吗?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被爷爷关在这里……”
“可是,请你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小雪抬起头来,双眼中满是迷茫,只有在这时她才展露出豆蔻少女的一团稚气,“所谓的‘恨’,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么,你爱你爷爷吗?”占星师柔声问道。如他所料想的一样,小雪并没有干脆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她只是张大了淡红色的眼眸,痴痴地望着他:
“爱与恨,这两个字眼我在书上都瞧过的……可是,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它们之间的差别呢!”
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扑通”声,占星师赶忙回头一看,原来颜无月不堪忍受这严酷的寒气,一时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上。占星师这才有些着急,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颜无月的手掌冰得就像浸过冥河水的鬼爪一样,冷得彻骨,即使隔着占星师的手套,他仍感受不到颜无月血脉中散发出的一丝一毫热气。她双眸紧闭,嘴唇被一层淡淡的白霜映衬得发青,在占星师的连连摇晃中,那双活泼有生气的眼睛最终还是没有睁开。
小雪不禁感到好笑:眼前这个冷峻的男人,有着一双能够看透世事的清澈眼睛,居然却为了那个女孩的晕厥而张皇失措。“我说过,我有致命的传染病,”小雪举起一只脂光如玉的雪白臂膀,那正是颜无月一开始企图拉住的手,“她主动碰我的手,为此发病甚至送命都怨不得我。”
“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占星师缓缓站起身来,傲岸的身材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高大,“她得的并不是你身上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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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43
事后真夜回想起来,捶胸顿足有之,撒泼放赖有之,总之就是一句话:悔不该。不过实在也没有办法,谁让当时的她奉先生之命躲在包里,不许多嘴不许擅自行动呢。当时的情形其实是这样的,没等小雪反应过来,占星师以神一般的速度解开了紧裹在身上的黑色风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裹住颜无月的身体。在那风衣下面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东西,小雪似乎只看到一片闪动的黑色与白色,只在刹那之后,占星师便将颜无月抱在胸前,借由她身披的风衣掩饰自己的身体。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小雪迷惑了,“耍把戏吗?”
占星师只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回答道,“对于你这种人来说,‘冷’这个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兴许是那件厚重的风衣起了作用,颜无月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接着颤巍巍睁开了眼睛。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古怪,身上披着的是占星师素常所穿的黑色风衣,双脚悬空,显然被什么东西吊在空中。她慢悠悠转过头去,正撞上占星师那张笑容满面的脸,后者糅合了温柔笑容和狠毒威胁于一体,正儿八经地对她说:
“不许往后看,否则就吃了你。”
天哪,真是越说越想看!脱掉风衣的占星师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可是,与占星师呈对峙之姿的小雪,神色一如平常,想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人家真的好想看啊!占星师的身体!
“还是继续我们的正题吧!”占星师的脸上又挂上一层寒霜,迅速将话题转移回来,“小雪,你爱落先生吗?还是恨他多一点呢?”
更令颜无月吃惊的还在后面,他紧接着说道:
“如果不恨他,为什么忍心害死他呢?”
什么?颜无月不由瞪大眼睛,那个躺在床上业已冰冰凉凉的落先生,竟然是小雪害死的?
而小雪也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迷惑地望着他俩,一脸不加掩饰的疑窦,“什么才叫做死?”
是啊,爷爷经常会犯这种毛病。不,准确的说,是每一天。每当夜幕降临,爷爷的眼皮都会随着愈来愈黑的天色逐渐耷拉下来,干瘪的头颅也在胸前越垂越低,那个时候小雪便知道,爷爷的病又犯了。她无需上前扶住爷爷,反正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换来的无非是爷爷疏远的眼神和挥开的手势罢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爷爷拖动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卧室。那时候,爷爷会像一具沉重的尸体一样扑倒在床上,直挺挺地捱到天亮,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重新把他从死者的行列中唤醒——所谓的“睡”,是专属于爷爷的隐秘病情,她全都知道。
这一次,只不过是病得比较严重而已。
她一直这样坚信着。
“爷爷只是睡着了,仅此而已。”小雪回答。
于是占星师不再接茬,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封召唤他前来的信。颜无月好奇地凑上前去,发信人的落款是两个字,落冰。那是落先生的本名吧?她心想。
如果这封信早一步抵达占星师的手中,如果不是占星馆乔迁位置,以至于投递多次均以“查无此人”而告终的话,兴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颜无月望着遍布在这破旧不堪的信封上密密麻麻的邮戳,吃惊地发现最早的邮戳显示是一年之前。
也就是说,这是一封迟到了一年之久的来信。一年的时光兴许并不算特别漫长,可是在性命攸关的人看来,那简直相当于一两个世纪。
“落先生是在下的老客户,”占星师扬起一双清秀的眉毛,“客人既然大老远地特意吩咐了,在下便是千难万险,也不得不听从照办。只是在下万万没有料到,落先生竟然先我一步故去,这倒让在下好生为难……”说着说着,他故意把那封招摇的信在面前晃来晃去。
落先生临终的书函里,到底嘱咐了占星师什么样的机密呢?颜无月不由好奇心大起,恨不得一把抢过来先睹为快。想必小雪的心里一定更为焦急吧?她用眼角偷偷瞄了小雪一样,却见她还是面色苍白,一丝红潮都不露。
“有什么话,你直接问爷爷不就得了,”小雪稳稳地回答,“爷爷只要病好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关我事。”
哎呀这个小雪啊,怎么好生冥顽不灵呢?颜无月都快被她气糊涂了,也不知道怎么搞得,总感觉和她鸡同鸭讲,根本无法沟通嘛!颜无月原以为她脑袋智障还是什么的,可是有时候对话起来,显然还是个受过教育的正常女孩子;但是有的时候,完全答非所问嘛!
不,仔细想来,她大概只有在“爷爷睡觉”的这件事上犯懵吧?虽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她相依为命的爷爷早已死去多时,可偏偏随侍身边的小雪坚称“睡觉”/“生病”,斩钉截铁地否认“去世”这一事实——仔细想来,她也是好生可怜,既然执着于亲人健在这一梦境中,颜无月又何必那么残忍,亲手捅破那个美丽的肥皂泡沫呢?
然而占星师显然并没有这么想。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可以腾出双手,将颜无月悬在空中而不顾。他从整齐划开的信封中取出信瓤,当着她们两人的面抖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这时候的颜无月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屏息静气地聆听着。小雪的绯红色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占星师的嘴唇,仿佛从那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决定了她今后的命运。
占星师恭恭敬敬地微笑了一下,用他那低沉饱含韵味的嗓音读了起来:
“给占星师:我死后,将名下所有包括寄存你处之物悉数交付阿雪。或弃或留,务必任凭她慎重决定,不可鲁莽,否则悔恨莫及。切记切记!”
占星师磁性的声音在空气中振荡了好一阵儿,才渐渐从颜无月的耳中消散而去。好一封古怪的信!她心想,像是遗书,却又透着稀奇古怪的味道。从信中看来,落先生要把所有的财产遗馈给孙女小雪,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可居然没有找律师公证,而仅仅给占星师写了一封不太保险的信,这是一怪;再者,说到财产,后人一般自然会高高兴兴接收,就算是债务,也只有躲之唯恐不及,哪里谈得上“或弃或留”的问题,还要她“慎重”考虑?听落老先生的语气,似乎此事还极为重大,一旦思虑不慎,就会招致一生的悔恨?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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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44
“在下这一次前来,正是将落先生所托之物郑重交付给你,”占星师说道,“至于接收与否,还请你先行考虑之后,再答复不迟。”
颜无月环顾四周,哪里见到什么沉重行李的样子?可是占星师明明说把落先生的遗产带了来……难不成又像往常一样,占星师把它藏在身上了?肯定是存折!颜无月脑中灵光一现,巨额存款,肯定没错!说不定,就在她身上披的这件风衣里!
她开始左扭右扭地不安分起来,实在是试图从这件风衣里找出存折或者银行卡的蛛丝马迹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占星师看出了这一点,他故意把嘴凑到颜无月的耳边,低低问道:
“找什么呢,丫头?”
“没什么啦,嘿嘿。”颜无月一边不住在他身旁拱来拱去,一边厚颜无耻地回答,“我……身上痒痒,抓抓……好几天没洗澡了……”
对方凉冰冰的气息更深地吹入她的耳洞里,令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激灵:“你开动你的脑筋想一想,为什么我特地带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来出差……”
啊!颜无月的全身上下的血液顿时僵成冰块,难不成占星师口里所说的“遗留物”,指的竟是她自己吗?
“爷爷的东西?”小雪绯红色的眼珠倏忽一轮,闪过一道盈盈即没的光,“为什么他不自己告诉我,反而委托给你这样的外人?”
不要啊~颜无月差不多急得要出来,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落先生、也不是什么他的遗物、占星师你凭什么把我送人……一连春由大脑高速运算而得出的念头在她的心间飞快滚过,可她此刻被占星师无名的力量悬挂在空中,无从脱身,情急之下她四处寻找占星师的手臂,巴不得模仿电视剧中常有的情节,一口狠狠咬住——就在她的思绪极度混乱时,占星师只轻启嘴唇,从那如同恶魔般微笑的双唇间轻吐出两个字:
“真夜。”
应声而出的,是一直躲在旅行包里的人偶娃娃,自称“世上最强通灵术士”。乖乖闭嘴的时候是一个雪肌黑发、拥有一双金色猫眼的袖珍美少女,实际上却是个讲话尖酸刻薄、小心眼的人偶。真夜对于自己的出场仿佛迫不及待,她一头钻了出来,展开衣袖跳到桌上,满脸得意洋洋的喜气都要溢出来了。
“这就是落先生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占星师与真夜对望了一眼,于是后者更为骄傲地挺起头颅,把原本扁平的幼小胸部硬生生顶了出来,“收下与否,只在于您一句话。”
“这是什么?玩具吗?”对于面前这个会动的人偶,小雪冷漠的脸孔上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吃惊的神色,只是冷冷扫了一眼,旋即便冷冷地加以拒绝,“不需要。”
“不是什么玩具,”占星师一把握住真夜的身体,高高举在小雪的面前,他的声音如此富有诱惑力以至于令后者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你的今世,你的前生,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她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管她叫小雪。
那是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粗糙的皮肤以及细密的皱纹都昭示着他一生的动荡与不平凡,在憨厚的笑容下隐隐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他笑起来,根根皱纹如太阳的光线一般,从鼻翼的两端向四周扩散,顿时如一阵微风吹过小雪的心田,吹得她的心都如浸泡在春日中一样,暖洋洋得溶化掉了。他自陈是她的父亲。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男人只远远而深切地凝望着她,却迟迟不肯将她刚苏醒过来的僵硬四肢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我的女儿,小雪。”
这便是此刻的她唯一能忆起的,关于父亲的所有。失忆——白化病——还有她那身致命的传染病,只要触碰到人便会直接传染上——这一切都似曾相识,没错,就连父亲的脸孔,也熟识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的,在她失去这段记忆之前,她本该有个疼她爱她的父亲的。
父亲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划下第一个汉字。父亲教会她的第一个字是“我”,第二个才是“你”;父亲帮她吃饭穿衣,父亲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讲述人鱼公主的故事,她一遍又一遍地要求听,父亲便不知疲倦地讲,直到他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才罢休。父亲对她的确关怀备至,只除了一点,让她深恶痛绝的一点。
父亲的手上从来就戴着一层橡胶手套,一层虽然薄而无色却无法无视之的橡胶,仿佛他们父女之间存在的天然隔阂一般,封印着彼此的心的温度。因此,无论父亲握住她的手写毛笔字也好,还是帮她洗头洗衣,除了刚清醒之后的“孩童”期,她再也没有真心感激过自己的父亲。不仅是感激。
简直就是憎恶。
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她的个性愈发孤戾。之所以得了这种见不得人的怪病,全都是父亲的责任,他不但没有能力医治,相反的,却连碰都不愿意碰自己的亲生女儿,只因为他贪生怕死!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不知不觉间,父亲的满头黑发渐渐稀疏,星星点点的银丝也日益增多;他原本兴许还算得上面目端整,可他的背越来越驼,皱纹也越来越多,活象一只被霜雪打蔫了的皱巴巴的茄子。相反的,镜中的她却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依然清丽脱俗。“我老了,”父亲乐呵呵地说,“你还年轻。”
小雪轻快地旋动身子,雪白的裙摆如同一朵翩飞的云彩,好看极了,“你老起来的样子很丑,”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要是变成你那副样子,我宁可死!”她庄严地宣布。
父亲愣了一下,一抹阴影从他深黑色的眼眸中闪过,然后,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你不会死的……”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望着自己戴着的橡胶手套,嘴里喃喃自语道,“用我这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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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话恐怕只有在那一刹那间,击穿了她的心房,令她浑身上下无处不颤抖。然而她的体温在短暂升高之后,迅速降回到原来的冰点。父亲始终只是说说而已,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去保护他唯一的女儿。证据就在于,有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家里的几台空调同时工作,还是把她热到虚脱中暑,就在这危急的时刻,父亲根本不敢奔到身边照料她,只是远远地站在窗外,隔着玻璃窗用焦灼的眼神望着她。就算他急得团团转,把自己的十根手指都轮番啃了一遍,啃得鲜血淋漓也不管事——最终,她还是依靠自己的耐力挺了过来。就从那件事以后,她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了。
她愈发感觉自己是被父亲囚禁的金丝雀,唯有摆脱父亲的束缚,才有可能冲向外面广袤的天空。可是,就在她秘密筹划某个行动的时候,她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
她醒来的时候,面前之人管她叫小雪。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岁月还来不及在他光滑平整的肌肤上镌刻下丝缕痕迹,因而显得他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神祗一般,生气勃勃,精力充沛。他高挺的鼻梁下隐藏着深黑色的双眼,那是一双似曾相识的修长眼睛,从那深邃而专注的目光中仿佛可以感受到年轻人独有的活力。他的皮肤很白,不仅白,更附有一种薄到可以映出血色的透明质感,相貌俊秀得简直像个女人,然而,不知为何,他本该无拘无束的笑容下却隐隐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他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顿时如一阵微风吹过小雪的心田,吹得她的心都如浸泡在春日中一样,暖洋洋得溶化掉了。他自陈是她的兄长。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青年只远远而深切地凝望着她,却迟迟不肯将她刚苏醒过来的僵硬四肢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我的妹妹,小雪。”
他告诉她所有的事,失忆——白化病——传染病,还有关于他们的父母……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头一直在疼,从内部即将裂开的剧痛,一波一波持续着。她感觉自己好像伸手要抓住某些虚无飘渺在空中的东西,可是,总有一层薄雾,若有若无地阻隔着她……兄长一直端坐在她的面前,从那薄薄的双唇中不停向外迸出她失落的记忆,神态之急迫恨不得她于顷刻间将这些统统记牢。可她只能毫无力气地瘫软,巴望着立刻扑上去,捂住他那张快速翕动的嘴巴——不,不是那样的!虽然真相如何我并不知情,可是那种明显的谎话,请你不要再重复了!
都已经第三遍了……
每一个人,无论是爷爷、父亲还是兄长,都号称是她唯一的亲人——而她,总是被诡异的病缠身,以至于不得不被囚禁在这一模一样的房子里,终日不得迈出大门。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之间似乎并不相识,从没有提起过对方的存在,而她呢,则对遇见他们之前的事一无所知——这就是失忆的后果——孤苦无依的她,不得不顺从他们的安排,在这永无出头之日的深宅里漫无边际地养病下去。
比起爷爷和父亲,她更加喜欢自己的兄长。她曾于金黄的夕阳余晖中偷看过兄长的侧影,他长长的睫毛划过落日的光晕,在他清秀的脸庞上留下一道栅栏般深黑的影子。那个时候,从头顶而下,他的全身看起来仿佛也被一层不吉利的浓浓阴影所笼罩着。
不过在更多的时候,兄长所扮演的角色不仅正确贴切,而且温柔有加。以一个超出年轻男人容忍极限的耐性,他哄她睡觉,给她讲许多美丽而忧伤的童话故事;还告诉她礼仪常识,教她读书写字,努力把她培养成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就算足不出户,只要踏出这个家门,我相信小雪一定马上可以融入外面的社会。”在为自己的学生得意之余,兄长曾经这样兴奋地许下感想。
“真的吗?”小雪顿时睁大了绯红色的双眼,啊,外面!多么富有诱惑力的字眼啊!“我真的可以去吗?外面?”
兄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或许为自己轻率的发言感到后悔吧?他别过头去,生怕与小雪因渴慕而闪闪发光的视线相逢,迟迟不肯应答,最后,拗不过小雪的再三哀求,他只从肺部的最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嗯……”他迟疑地回答,“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希望如此……”
听上去更像是自暴自弃的一句话。使得小雪一度温暖起来的心,再次投入零下的冰水中。既然注定一辈子被囚笼所困,她又何必为了适应外界的生活而勉强自己呢?第二天兄长吃惊地发现,乖孩子不见了,如同燃烧殆尽的烟火似的,在他唯一的亲妹妹身上,唯有余下一地焦黑的残渣。小雪本是个如冰雪般纯白无瑕的年幼女孩,由兄长一手抚养长大,除了哥哥,在她的一生中从未接触过其他任何人,因此也不该受到任何外界环境的污染。
按照常理来说,她应当保持与生俱来的纯白羽翼,作为一名冰雪天使陪伴在兄长的身边。
然而她还是变了,从白色到纯黒中间要经历七种颜色,在于她却似乎只需一夜的工夫。她仿佛进入了所谓的“叛逆期”,对兄长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敬意,相反倒是处处与他作对,竭尽所能地反抗他。只要她看到兄长的额头上掠过一丝暗自愁闷的阴影,她都会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为这微不足道的快感而兴奋得睡不着觉。兄长毕竟年轻,她愈是乖张古怪,张牙舞爪地欺负他,他倒愈发逆来顺受,一心只怪自己缺乏耐心。“小雪,乖,乖。”他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后,去捡她胡乱扔掷的洋娃娃,被她轻盈的步伐耍得团团转。日复一日,他的气势越发矮了下去,“小雪,别闹了,别闹了。”他只会这样无奈地求她,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而那时候的她,则笑得残酷,笑得毫无温度。
这样无聊的日子重复了多久呢?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无论在家中她如何作威作福,如何作践兄长,一旦到了外面,可就是兄长的天下啦!没错,就算兄长在家里变得越来越丑,他照样可以从容出入外界,带回她所向往却无法亲自触摸的东西,比如花,比如月光,比如雪。每一次兄长从外面回来,总会小心地摘下肩膀上附着的雪花,如同捧起一朵美丽而脆弱的水晶玫瑰,轻轻将它们送到她的手里,那个时候,兄长的双眸仿佛反射出皑皑的雪光似的,泪一般哀艳动人。
兄长渐渐不再像初见面那样英俊了。他光滑的肌肤上平添了几条皱纹,每一条都像是时间老人刻下的平行线,残酷地破坏了他脸部的线条。他曾经浓密乌黑,根根分明的满头秀发,也渐渐变成稀疏的荒野——还有那曾经令她心动的、年轻润泽的肌肤光泽,那晶莹繁茂的青春之泉水,曾经在他的脸上恣意浇灌着的,如今却已通通干涸,化为一片荒漠。兄长的变化是多么惊人,又多么迅速啊!可是自己,为什么一直是这样的身体,从没有任何变化呢?
“因为我老了,”兄长望着镜中她依然娇小的身躯,淡然说道,“而你还年轻。”
她蓦地转过身,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那张脸,和父亲的简直一模一样。
她惊叫了一声,四肢抽搐个不停。她原以为自己会出一身冷汗,然而她还是失望了。她的身上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
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汗。
她想喊,然而那两个至关重要的字眼卡在她的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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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47
兄长?还是父亲?
她的头隐隐作痛,狭窄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仿佛看到年少俊俏的兄长眉眼含笑,于刹那间华发丛生,幻化成父亲的模样。她捂住嘴,抑制不住从胃部升起的不适,然而父亲的脸孔还在继续变化着。
直至演变成爷爷的样貌。
“我是谁?”她狂叫了一声,“他们又是谁?”
幻象消失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手抱着颜无月,一手将真夜举起的占星师。他的黑色风衣仍然披在颜无月的身上,为她抵御严寒,而借助于她的遮挡,占星师勉勉强强藏起了自己的身体。包括真夜在内,共计三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从刚刚之前便一直如此。
一切,恍若隔世。
“这就是落先生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占星师轻轻把真夜放在桌上,后者正兴奋地回望着他,活象巴不得得到老师奖赏的小学生,“一直由真夜所保管着。”
小雪苍白的嘴唇下意识地张开。
“你的记忆,二十年,四十年,”占星师眯起眼睛,竭力抓住脑海中逝去的岁月的尾巴,“不……认真算来,应该有六十年了吧。”
六十年?颜无月不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占星师居然说小雪失去了六十年份的记忆?可是她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啊。
“这也难怪,”占星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每当你的心智成长到快要发现秘密的时候,落先生总会拜托我,让真夜吞掉你的记忆,让你以一个失忆者的身份,重新开始新生活。”
秘密?颜无月屏息静气,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是怎样一场风暴。
“秘密?”小雪狞笑了一声,“他折腾了我这么久,耍得我连叫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一个什么破秘密?”
话语之中掩饰不住的是嫌恶与憎恨。
占星师挑起了两道眉毛,“我以为,”他不徐不疾轻轻道来,“你早就看穿了呢。”
小雪纤弱的身躯摇晃起来。
“你不是一个凡人,与落先生,还有她,”占星师指向的方向是颜无月,“不同。你不会老去,也不会生病,事实上,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只为了最后消亡的那一天。”
颜无月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小雪她究竟是……”
占星师的冰绿色眼眸散发出无机质的光芒,“雪女,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而创造她的人,正是我。”不等颜无月反应过来,他接着说道。
那是对人类而言,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然而在占星师的心海中,简直连一丝沉渣都无法泛起。当年的某一个冬夜他乘坐飞机,发现同行之人有一对粉雕玉琢般的双胞兄妹,长相如小天使一般迷人可爱。占星师与他们的父母攀谈起来,得知他们姓落,哥哥叫冰,妹妹叫雪。
兴许占星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吧,高空的闪电击中了飞机而导致飞机坠毁,所有的乘客几乎在瞬间毙命。只有不死之身的占星师,还有那个 叫落冰的十四岁男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落冰悲恸欲绝,几度意欲轻生,于是占星师告诉他,可以为他“复活”亲人,但是,由于占星师力量大损,只能选择一位进行复活仪式。
落冰毫不犹豫地选了妹妹。
在风雪交加的山顶,占星师郑重其事地吃掉了落雪烧焦变形的尸体,将她幼小的灵魂剥离出来。他就地取材,以饱吸遇难者鲜血的冰雪为质,塑造出一个与落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小雪!你是小雪对吧?”一看见雪女苍白色的眼睫毛动弹,落冰便高兴地恨不得扑上去。
占星师冷冷地拦住了他。
“有一条禁忌,客人您必须牢牢遵守。”嘱咐了这么一句,占星师便飘然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在等待救援的那段日子里,落冰一直守在妹妹的身旁。不仅如此,在之后漫长的六十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把这条禁忌放在心上,丝毫不敢懈怠。他一直陪在小雪左右,从懵懂的少年成长为英挺的青年,而时间的河流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缓慢流淌着,将他的一叶扁舟缓缓送入中年,让他早生华发,然后,一刻也不曾停留地,便又让他步入晚年;然而,时间之河载得动世间所有之人,却只独独把她孤身一人抛在岸边。
她注定不再长大。
当她的头脑发育成熟,当她有朝一日发现自己的兄长年纪大得足以成为她的父亲,她那单纯的心里不免生出众多疑窦。落冰看到了她的疑惑,却没有能力为她一一解释,当这疑团越结越大的时候,他无法以应对——
唯有一切重来。
她的记忆——那些与他兄妹相称的平凡而快乐的日子,他俩曾并肩站在窗前,脉脉不语地共仰望往着窗外的夕阳,那些偶有不快却最终归结于和好的争执,她婆娑的泪眼以及他心软之下的宽容,在他的轻轻点头下,全都灰飞烟灭,归于虚无。他闭上眼睛,拼命忍住即将涌出的泪。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她不再是他的妹妹,他也不再是她的哥哥。
他管她叫小雪。
“我是你的父亲。”他说。那一刻,他的心撕裂般的剧痛。
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他再度疼爱了她二十年,直到时光把他的须发染得如霜雪一般洁白,直到小雪的目光中的疑色愈来愈浓,他哆嗦着嘴唇,颤抖着双手,提笔给占星师写了一封信。
又是一次清空。他残忍地夺走了小雪有关父亲的一切回忆,接下来的余生,他将以爷爷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这一次,将是终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双眼越发老花,他的双耳也越来越不好使;然而,尽管如此,死神的脚步声却渐行渐近,仿佛只在咫尺之间。他心想,终于,我也要死了。
他和小雪一起,依然住在那座古老而冰冷的宅子里,除了他之外,小雪并不曾见过外界任何一个人。年迈体弱的他,不禁开始担心,失去他之后的小雪该如何生活。然而他尚且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自己的身体还算健朗,见到明天的太阳应该不成问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47
后天也是如此。
怀着些许忐忑的心,他又平静地度过了一些时光,直到致命的某一天突如其来地降临,毫不犹豫地把他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麻木,无法动弹。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嘱咐小雪为他拿来纸和笔。
给占星师写下最后一封信。
然后,这封类似遗嘱的、寄托了他最终心血和希望的信,被小雪投入家中的送信口,这样无需出门,邮递员会主动上门收信。他着实佩服自己当年的先见之明,若没有这个东西,他该如何向占星师求助啊。
做完了这一切,他感到全身上下无比地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脱离原位,然而他的心里,却像雨后明朗的天空一般纯净清澈——疲惫,这是自然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一种即将卸下肩头重任的快感——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他死之前,他已经把完整无缺的妹妹交托给占星师保管。他为自己感到由衷的骄傲,六十年了,他兢兢业业,始终没有触犯占星师所说的那条“禁忌”,使得那冰雪雕就的妹妹一如当年从雪中诞生一样,那么玲珑,那么剔透。
那么美。
好啦,现在他已经交代完身后所有的事,可以安安心心一个人上路了。他平躺在床上,往事如一幕幕黑白电影,按照时间的顺序在他的眼前飞快放映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场悲剧发生之前,他牵着妹妹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拉着她趟水过河。
小雪透明的脸孔从门后伸了出来,“爷爷是懒虫!”她高声叫了起来,“睡到现在还不起床!”
他笑起满面的皱纹,于是空气中荡漾着浓郁的苦涩味道,“爷爷病了……想多睡一会儿。”
当然,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的他最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食物。他只是下肢瘫痪,如果护理得当,说不定还有好多年可以活。在这如同冰窖的房子里待了一辈子,很多年前,他就罹患风湿性关节炎,并在余生中一直为其所苦。然而他一直隐忍不言——他又能和谁说呢?小雪是听不懂的。不仅如此,小雪也无需进食,因此他每次吃饭,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悄悄进行。现在,怎么能因为他的瘫痪,而让小雪触碰那些饭菜呢?
因为禁忌。因为温度。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宅邸始终冷得像冰窖,为什么他从来不让小雪出门,与外面的人、外面的事物接触;这更是为什么六十年来,他始终陪伴在小雪的身边,却从未有一次触碰过小雪的肌肤。
“她所居之处,必须冰如霜雪,不可以触碰任何散发热气的东西,”占星师冰绿色的双眸,散发着会让人冻结的寒气,“你那温暖的人心,会害死她的。”
作为复活妹妹的代价,他默默接受并遵守这了这一禁忌,终其一生都没有违反过。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苟延残喘的老命,亲手把小雪送上死路呢?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倾注于头部,冲着小雪慈祥地微笑,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笑容,“小雪乖。爷爷,马上要去见周公了。”他不得不停顿了好久,才好不容易把下面这句承诺说出口,“等爷爷睡醒,再给小雪讲故事好不好?”
生命力,一点一滴地从他的身体里蒸发。自从小雪依照他的吩咐关上房门之后,已经过去多少天了?他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双手仿佛和下肢一样变得毫无知觉。在他的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候,他分明看到,自己的思绪轻柔地在空中胡乱飞舞,和妹妹的眼眸一样,那是雪花一般晶莹玲珑的形状……
小雪缓缓站了起来,好几次,她苍白色的双唇嗫嚅着,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她那白得透明的肌肤上,居然罕见地现出一丝血色。占星师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她。
“你的哥哥,落先生……并不是你所想象的胆小鬼。”他把她纤细的小手轻轻抵在自己的脸上,“他之所以一直不碰你,是因为他害怕你会死去。”
之所以煞费苦心地撒谎,从传染病、白化病甚至失忆,全都是落先生为了保护小雪而耍的花招。为了守护她,他搭上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在自己和小雪的性命中,毫不犹豫选择了妹妹。
他是在床上活活饿死的。当他临终的时候,他的心情相当的平静。“我不畏惧死亡,”小雪仿佛听到了他从遥远彼方传来的心声,“我唯一所害怕的,就是在我死后,没有人能像我一样照顾你。”
“为什么……”小雪一脸痴然,“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不值得的……”
占星师向她投去了悲悯的一眼。
“男女双胞胎——据说是前世没能终成眷属的恋人投胎变的。无心无泪的你,明白了吗?”
爱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的心动,而让对方幸福则需要一辈子的呵护——当落冰临终的前一刻,他心里想的却是:“长久以来我真正的心意,终于忍住没有说——真是太好了。”
小雪趔趄了几步,摇摇晃晃向楼上走去,“傻瓜!”她嘴里不停念叨着这两个词,“笨蛋!”
生怕她出什么意外,颜无月赶紧冲了上去,令人遗憾的是,占星师抢先一步夺回了自己的风衣,并飞快地披在身上。当颜无月上楼之后,看到小雪正站在落冰身旁。一个豆蔻红颜,一个耄耋白发,一生,一死,对比何等强烈!
“现在,你无法阻止我了,对不对?”小雪弯下腰去,将纤细的头颅靠在落冰冻僵发青的胸膛前。她稚气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醉味道——那本是沉浸在爱河中的成年女子才会散发出的味道。六十年前便可完成的、情投意合的拥抱,竟是如此绝望而冰冷的气息。
接着,他们二人的身上,开始钻出幼小而鲜红的火苗。火舌所噬咬之处,似要将他俩从中分开,然而回应它的,是小雪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死死抱住落冰的遗体,死也不肯松开。
于是她开始溶化。
有一刹那颜无月看走了眼,误以为顺着小雪的脸颊流下来的是泪水,然而占星师却告诉她,雪女是不会流泪的。然后她看到,成千上万条细密的水流沿着小雪渐渐坍塌下去的身体淌了下来,只在瞬间便被火焰吞得干净。小雪如同雕琢精美的雪人一样,太阳一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她即将消失的时候,空气中仿佛传来她轻轻的话语:
“我是个坏孩子吧,哥哥……这么多年一直麻烦你,真是谢谢……”
然后,水,全部只剩下水,尽情包围着落冰的遗体;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在这低温下,水很快凝结成美丽的冰花,永远地、温柔地将落冰包容其中。
再也不会分开,永远。
“并不是所有的爱都是热的。”回程的途中,占星师这样说道。而颜无月的回答,则是一个巨大的喷嚏。
尽管占星师曾经借出风衣,可怜的人类颜无月还是患上了讨厌的感冒,一路上喷嚏打个不停。为此占星师深表歉意。
“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人类感到温暖。”
他那诚恳得罕见的神色惹得颜无月不由笑了起来。她不由想起那位宁可关在宿舍里,也要照顾女儿的母亲,“守护,”她由衷地佩服那位母亲,“能够有一位至死守护的对象,真是幸福呢!占星师先生有守护的目标吗?”
占星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在他的视线里,颜无月手背上的星痕正闪闪发光。
人生第二苦——老苦。佛说,青春易失,少年不在,所有美丽的想念都将削隐于日渐深刻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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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49
病之半耳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对劲了。
他本来可以过得相当幸福的。作为一个学生,他头脑聪明,又兼之努力,从小到大从没让老师和父母操过半点心,便轻松考上一所国内著名高校,并在大学里年年拿到优秀学生奖学金。作为一个人,他兴趣广泛,为着自己的爱好,和几个友人一起创办了一个协会;担任会长的他颇具手段,硬是把一个默默无闻的新兴小社团办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试成立的第一年便拿下全校优秀社团奖。对于他和新协会来说,该是多大的殊荣!
回忆起协会刚刚成立的那段日子,的确充满了艰辛,琐碎烦杂的小事自然不必提,他和协会里的一个女孩,甚至还卷入了一场古怪离奇的事件中去。那个女孩一直是他心仪的对象,面对他隐约的追求,一直持避而不答的态度。然而,或许是因祸得福,偏偏是他们两人一起被拉入一个奇怪的世界。在共度患难的几天里,他一直保护着她,照顾着她,正因为如此,她最终点头,成了他的女朋友。或许是因为感恩,或许是因为孤单,或许,仅仅是深陷绝境的不得不。不管究竟如何,总之当他们最后被人营救出来的时候,他们二人的手掌,是紧紧握在一起的。
从那时开始,他便始终像浸淫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似的,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无不舒畅。
他的女朋友个性又文静又温柔,加上还非常可爱漂亮,拥有这样的女孩,他不禁暗暗赞叹自己的选择。比起某位朝夕相处却个性粗鲁、大大咧咧完全不像女孩子的男人婆,谁比较可爱自然不言而喻。虽然他爱她极为明显地胜过她爱他,但他仍然相信,自己是个好男人,会用尽一生的力量给她幸福。他早就幻想着,他们会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快乐的小家庭。她那么温柔,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
事情的丕变来得那么迅猛,简直一点征兆都没有。
他叫女朋友一起吃饭,电话那头却传来她匆忙的拒绝,“对不起,我还要赶着上课,来不及和你多讲。”她“啪”的一声挂上电话。
他呆呆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持续多长时间了?最近,她老是说忙,忙着上课,忙着作业,就是不忙见他一眼。虽然他也明白,她是个要强的女孩,为了将成绩一直保持在班级前十名,她几乎将全部的时间都投入到自习中去了,只抽出一丁点余暇参加社团的活动。但是……就他的经验而言,还不至于忙得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是不是另有新欢……这样的不纯想法一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马上强行把它打压下去。
不,不会的。他马上想起这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她曾经无意中向他吐露,自己要去减肥——大概是参加学校举办的健美操班什么的。他就纳闷了,像她那样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孩,好端端地减什么肥啊?平日里控制饮食还不算,还要天天去跳操减肥?他想了一想,决定打电话给她的好友,问个清楚。
好友1号,关机;好友2号,不接,他耐着性子打了足足三遍,还有没有人接听;好友3号4号5号6号。统统不接电话。
这就奇怪了,他不禁皱起眉头,这一帮女生怎么全在同一时间消失,实在太诡异了吧?他揣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疑团,没精打采地走进食堂,望着琳琅满目的饭菜,只觉得食不下咽,什么都不想吃。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师兄。
“一个人吃饭?”师兄问道。
仿佛有一根针,往他的心里微弱地刺了一下,他疼得没法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不也一样?师姐呢?”是的,他记得师兄和他的女朋友,向来是形影不离。
师兄苦笑了一下,“还不是跳操去了!真搞不懂这些女生!”
他不由竖起耳朵,“跳操?”
“对啊,”师兄看来也受了很大的委屈,一口气都没提上来,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疯了她们!说是什么跳操减肥,一窝蜂地跑过去。以前总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这一回倒是好,天天准时去跳,比正式上课还要积极!”
原来是这样,他感到心头放下了一个大包袱,顿时轻松了一大截。“这样也不错嘛,”他反过来安慰师兄,“好歹也算锻炼身体。”
“锻炼个屁!”师兄冷笑了一声,“你当她们真是去减肥啊?要不是那个新来的健美操教练,她们才不会那么勤快呢!”
他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吃饭,他匆匆告别了师兄,便向体育活动中心跑过去。以前他曾陪她来过这里,知道女生一般在二楼的健身房跳操。健身房占地两百平方米,四周的墙壁上全都镶嵌巨大镜子,以便健身者纠正自己的姿势。他不声不响地沿着扶梯上楼,老远就听到健身房里传来激昂的音乐声,以及轰轰烈烈的拍手跺脚声。
听那幅架势,起码有一百个以上的人在跳。
他把头往上一伸,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岂止是健身房里,就连走廊上都挤得满满,全是女生,清一色的女生。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健身服装,跟着不知名的节奏手舞足蹈着。他不由呆住了,被这从没有见过的阵势吓坏了;他从不记得女生有这样疯狂过,只为了跳一场难得的健美操?难道这新来的健美教练方法独到,能够让这么多女生集体痴狂么?
他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女生们集体发出的失望的叫声,震耳欲聋。整齐的阵型散开了,不像以往那样四下散开,反而是迫不及待地往健身房里面挤。健美教练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排山倒海般女孩的尖叫声中,他守在门口,只盼望着她那娇俏身影的出现。
“安琳!”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道,努力劈开那些如癫似狂的女孩,“安琳!”
没有回答。他的耳朵里填满的全都是女生们的尖叫,唧唧喳喳吵吵闹闹,完全听不清楚她们在叫些什么。她们细细的手臂伸得长长的,像蜂拥的水蛭一样扑向同一个方向。她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妙的光,所有视线的交汇点只有一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50
一个男人站在台上,昂着头,宛如他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的个子相当地高,在众多女生的簇拥下,显得鹤立鸡群。即使隔着远远的,他仍然不免为那个男人的英俊所震撼。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男性——自信,骄傲,富有阳刚美。那个男人的头发自由地披散在耳边,只在发尾末梢染成金色,就像褪了色的黄金一样,露出上半段乌黑的发色。兴许是刚刚运动完毕的缘故,亮晶晶的汗水粘在他光滑结实的麦色皮肤上,更增添了几许莹润光洁的色泽。唯有他的眼睛与常人不同,虽然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但是总觉得和一班人不一样。
“白老师!白老师!”这一回,他总算听到女生们嘴里念叨的内容,“你明天还来上课吗?”不仅是内容,连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安琳的声音!
“我的课表上只写了周一到周五,”白老师坏坏地笑了起来,“或者你们另外付我加班费?”
“我们愿意!”女生们异口同声叫了起来,他看得分外清楚,里面叫得最欢最起劲的,就是他的女朋友安琳。
他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他满眼里只盯着那个活泼娇俏的身影,其余的一切事他都看不见听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个白老师说了些什么,群情激动的女生们终于渐渐散去,纷纷涌向女更衣室,于是他坐在长板凳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更衣室的大门。
安琳差不多是最后出来的几个人之一。当她一出现,他马上像上了发条的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跳到她的面前。
她吓了一大跳。他看得清清楚楚,当她认出他的时候,闪过她那双漂亮双眼的不是惊喜,而是惶恐。
“走,一起去吃饭吧。”他唯恐她拒绝。
安琳不安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这么晚还没有吃饭?”
还不都是为了等你!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先吃过了?不对啊,她应该不会先吃饱再跳操的,对消化系统不好。
果不其然。“我在宿舍里煮了稀饭,”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就等着跳完操回去喝。要是跟着你大吃大喝,我这会子不就等于白跳了吗?你自己去吃吧。”
她的口气,异乎寻常地冷淡,简直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他死皮白赖求了她一阵,她才勉强首肯,同意陪他一起吃饭。“不过,”她重申,“我自己一点东西都不会吃的。”
食堂的空气里弥漫着油腻的香味,安琳不为人知地皱起眉头。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其状有如狼吞虎咽——没办法,实在是饿坏了。“尝一个炸鸡腿吧,安琳,”他殷勤地说,“很香的。”
“不要!”安琳摇了摇头,“自从开始跳操以后,这种卡路里高的东西我一概不碰,”她瞟了他一眼,“你也少吃一点,小心脂肪肝!”
“嘿嘿,我怕什么啊!”他不以为然,狠狠地冲着鸡腿啃了一口,“年纪轻轻的怕什么!再说了,你我又不胖。”
“等到胖的时候就晚了!”安琳用双手支起形状秀美的下颚,“白老师说了,预防日后肥胖要从现在做起……”
他猛地呛住了。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喉咙里,令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白老师?”
“嗯!”安琳的眼眸里露出了快活的神色,“新来的健美操教练,怎么样,身材够棒吧?”
他随口应了一声,却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就连手中的炸鸡腿,也在一瞬之间失却了滋味,分外难以下咽。
“他不就是靠那个吃饭的嘛,”他的话里免不了浓浓的醋意,“身材好再应该不过!”
“不光是身材而已,”安琳猛地把脸凑近过来,一双杏眼闪闪发光,迷人极了,“你不觉得他长得也很帅吗?有种男模特,不,明星的味道。长这么大,除了电视上,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帅的男生呢!”
喂喂,刚才不还“老师”“老师”地叫唤么,怎么突然改口,变成男生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什么白老师看起来,年纪也跟他们大学生差不了多少。他依稀记得,但凡学校组织的健身班,无论健美操、瑜珈还是街舞,大都请的是年轻的女性教练。既然曾有过许多男生争相报名某美女教练的瑜珈班的先例,那么,冲着一个帅哥教练而去的花痴女生们,似乎也可以轻易得到谅解。
话虽如此,他的心里还是免不了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并非绝对的自信吧?虽然他的样貌绝对不丑,但也无法同那个白老师耀眼的美貌相提并论。他的个头不算矮,与安琳也算般配,却无法像白老师一样,拥有一双长而结实的双腿,一副肌肉匀称、一看就是经过良好体育锻炼的好身材。不,和大多数埋头读书的高材生一样,他只有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一副瘦削且略微驼背的身板,以及不太发达的手臂与腿。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他这样安慰自己,最重要的是,自己爱着安琳,并与她共度患难。在常春藤鬼舍事件中,他为了搭救心爱的安琳,宁愿与她一起被囚禁在二维的照片空间里,也正是因为如此,安琳才一改以往回避的态度,答应做他的女朋友。这份感情是经过重重考验的,他在心底呐喊着,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个跳操的教练而改变呢?
“安琳,”他放下筷子,满怀希望地望着她的双眼,“你,爱我吗?”
她只诧异了一下,接着便笑了起来,柔柔地,轻轻地。“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她的脸颊上飞升起一抹红晕,好看极了,“羞死人了。”
“回答我,不要管其他的。”他执拗地坚持自己的要求。
于是,他看到安琳朱红色的嘴唇轻轻开启。他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心爱之人发出的誓言,那将是比天外仙音还要悦耳动听的美妙声音——于是,他听到了。
“当然是,傻瓜!”右耳温柔。
“当然不,笨蛋!”左耳残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51
他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两只耳朵。哪个声音才是真实呢?他难以抉择。在一瞬间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呆呆地不知所措。于是安琳不解地凑上前来,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没事吧你?”
这一次,双耳同时听到的都是这句关切之语,随之而来的还有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眸。他晃了晃脑袋,努力使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没事。”他笑着回答,同时用力握住了安琳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之后的两天,他都是在极端的幸福中度过的。在这两天里,安琳一直陪着他,逛街吃饭自习看电影,总之,几乎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他多么希望皎洁的月牙永远不要沉到地平线下去,希望炽热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样,致命的星期一就永远不会到来了。
周一下午,他一下课便赶到健身房,可到了那里,他才被女生的疯狂劲儿吓倒了。课程表上写得明明白白,周一到周五,五点半至六点半之间上健美操课,周六周日三点至四点是瑜珈,六点至七点则是街舞。现在呢?他掏出手机,TFT显示屏上显示的数字才只有四点十分,可那间素来敞亮宽大的跳操房里,前面已经挤满了人,女生们或坐或站,或是干脆用书包、跳操垫子等物品,将四周人为划分成小块区域,以保证自己的活动空间。这就是所谓的占座了吧?他苦笑了一下,平日里什么地方都离不了占座,上课自习要占座,食堂吃饭、澡堂洗澡甚至跳舞打球都要占座,真没有想到,现在连跳操都要占座,而且,还是那么早就开始排队。时间确实太早,女生们或是凑在一起聊天,或是做压腿等一些准备活动,有的甚至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红宝书来看,嘴里还念念有词,原来是背单词;还有更夸张的,居然趴在地板上做作业!
这些女生都发疯了吧?身为一个有家有室的男生,他免不了有些气结,这样明目张胆地接近一个搞体育的,摆明了就是不把我们K大男生放在眼里嘛!那个健美操教练,客气一点才叫他一声老师,还不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只有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正经大学的人才会去教体育,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高考精英?长得帅又怎么样,能当饭吃吗?他几乎要痛心疾首地呐喊了,女生们!你们好歹也是头脑聪明的女孩,都是经历过残酷高考并成功登顶的胜者,怎么能这么肤浅,为了一个所谓的帅哥疯狂呢?
他正这样想着,前面的小门开了,一个男人旋风般跳到镜子前。他的步伐轻盈而矫健,活象一头纯色的雪豹。“大家来得早!”他热情地跟女生们打招呼。
“白老师早!”女生们个个笑眯了眼,丝毫没有考虑到这句寒暄多么不应景——明明是下午嘛。
白老师笑了笑,羞涩地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背着背包走向男更衣室。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打扮。原先被宽松的运动外套遮掩住的身材,此时在紧身弹力健美服的衬托下,更显得肌肉结实,线条匀称。高高的个子,宽大的肩膀可以轻而易举容纳任何一个哭泣的女孩,窄而紧绷的髋部——他身体的每一处曲线都透着阳刚之美,一种来源自古希腊,经历古罗马的传承,再由文艺复兴发扬光大的男性雕塑之美。他不像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倒像是被某一位上帝之手所塑造出来的杰作一样。
他不由感到了深深的嫉妒。不,安琳说得不对,像白老师那样英武的男人,打个灯笼找遍演艺圈都不会有。他有那样完美的资本,为什么不从事其他行业,却偏偏跑到K大来教健美操呢?
“我在找一个人,”冷不防的,他的左耳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冷酷的、邪恶的男人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憎恨,“一个不是人的男人,一个妖怪。”
他猛地捂住耳朵,惊恐地向四周望去。没有男人,旁边全都是女生,唯一一个可能说话的人就是白老师,可他这个时候正和最靠近他的女生言谈甚欢。
不是白老师,又能是谁呢?
他想他准是听错了,他的耳朵里充填着许许多多女生的声音,闲聊,尖叫,欢快而高亢,然而,一个冰冷的男声始终贯穿其中,它的力量强大,足以把周围所有的杂声统统压下去。
“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出现的,”那个声音像一把刀子,不紧不慢地往他的耳蜗里刺下去,“因为这里汇集了,这么多他所喜欢的饵食。”
男声最后呵呵冷笑起来,那笑声顿时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由抬头望去,那满身阳光的白老师正灿烂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而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女孩,含情脉脉地与他对视,连傻子都看得出她满眼的情意。
安琳!
这是他许久未见的表情,安琳对于自己的男朋友如此吝啬,然而却轻易地绽放给一个刚认识不久的跳操教练。他的肺都要气炸了,血液嗡的一声涌上他的脑袋,于是他急匆匆地跑上前去,一把把安琳从地上拉了起来。无视她的反对,硬是把她拉到门外。
“你干什么?!”安琳瞪大双眼,拼命试图甩开他。由于事发突然和愤怒,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几缕头发也从头顶散了下来,更显得楚楚动人。
“你……”本是满腔愤恨,他却在安琳的面前彻底败下阵来,本已准备好的言词一刹那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是嗫嚅着吐不出来,“你……”
安琳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一扭身就要走,却被他死死拉住。
“放手!”她只从唇间轻吐这个词。
“跟我回去,安琳。”他的态度不知不觉间软化下来,“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少来!”安琳根本懒得理他,“我要跳操我要减肥我不吃饭了,你听不懂吗?”
不对!他的左耳中传来的声音,与右耳的截然不同,它们混乱地杂在一起,可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和你呆在一起了!我喜欢跟白……”
“白什么?”他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54
安琳不假思索地笑了,灿若春花。“白虎。”她回答。
从那个时候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他感到自己的左耳仿佛被难以名状的某种薄膜给堵塞住了一样,涨得难受,却又嗡嗡得叫个不停。好像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灵之声,在他的左耳道里影影绰绰地闪现着,可他只能隐约感受,却无法真切地捕捉到。现在,他唯一完好的右耳,独自负担起接受正常世界信息的重任。然而,独当一面的耳朵几乎无法判断正确的声音来源,他常常听不清楚对方的交谈,更不要说欣赏电影甚至音乐了。他开始烦躁,生闷气,无缘无故发脾气。
这一切,都只因为他有病。
他跑过全市上上下下好几家医院,检查一切正常,没有一个医生能说出他这个怪病的缘由。没有中耳炎,咽喉也没有发炎,莫名其妙的毛病,临了医生无可奈何地问:“真的什么都听不见吗?”
也不是啦,有些时候吧,也不知为什么,能听到一些奇怪的话。比如那次和女朋友啦,再比如一次健美操课……可奇怪的是,那话总是和右耳不一样。除了这两次以外,好像还听过一些,不过声音太小声了些,实在听不清。
医生猛地停住手中的圆珠笔,那支笔他原本漫不经心地把玩了很久。
“这样吧,”他在病历上涂涂写写了好久,显然正在反复斟酌,“你这种病我们这里治不了。我推荐你去另外一家专门的医院如何?”
他死死盯着医生紫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的翕动,每一个动作。两种声音同时彭湃着涌入他的耳道,令他急促之间无法辨别。他唯有依据对方的唇形判断。
“疯子,”左耳轻声告诉他,“至少也有严重的幻听症状。建议进四院(精神病院)仔细检查。”
他“噢”的一声叫了出来,“我没有疯!没有疯!”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医生,对方则被他突如其来的惊人举动吓坏了,“我听到了!我才不要去四院!”
他拔腿就跑。一则事发突然,二则他年轻精壮,偌大的医院竟没有一个人企图拦住他,也不可能拦住他。他憋着一口气跑了好久好久,把医院的白色建筑远远抛在身后,直至看到学校的朴素大门才放缓脚步。
踏入学校的围墙之后,他终于确信自己是正常而安全的。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他还是一个人坐在自习教室里,手里捧着的电路教材纯粹是虚张声势。惨白的日光灯管在他的头顶上跳动个不停,除了他之外,教室里不再有任何一个人的气息。大家全都回宿舍休息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离群索居,孤苦伶仃,感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不,是他抛弃整个世界才对。是他不愿意,不愿听不见他们的话语,不愿被那些古怪的声音所左右。
然而,就算被整个人类社会所摒弃,他仍然还有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片心田。
安琳。
他粗糙的手指抚摸过手机的通信录,在“安琳”的名字上久久摩挲,仿佛从冰凉的液晶屏上也可以感受到浓浓的暖意。安琳,只想着你。安琳,只爱着你。
与她失去联系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不主动打电话给她多久,便不曾聆听她的声音多久。或许刚刚恋爱的时候,她还曾经热乎过一阵子,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打电话便成为他顺理成章的独享权利,也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负担。现在仔细想来,她是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开始冷淡下来呢?自从常春藤鬼舍的患难之后……
她只是一时冲动……不!
她出于报恩……不!
她根本就不爱我……她亲口这样说的……不!!!
他用额头重重往桌上撞去,竭力使自己混乱的思绪停止搅动。求你让我安静一会儿!他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
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同时还奏起欢快的歌声。有短信!他的眼睛一亮,一把握住手机,是安琳的,一定是她!
“明天晚上星座版网友聚会,你有空吗?大家都很想念你哦^_^”发件人,颜无月。
他想起来了,除了安琳,他也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做。自从入校以来,他一直担任星座版的版主之职,同时也是星座协会的创建人兼会长——也该是时候见见各位网友了。
他的真实姓名不想说,但是网名却颇为风云,熟悉的人一般称呼他为寂寞牛。
颜无月,那个颇有些男孩子气的女生,一直是他工作上的左膀右臂,也曾与他们一起经历常春藤鬼舍事件。令他感到歉意的是,自打那以后,他专注于与安琳的爱情之中,与她的来往明显减少了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扑在社团工作上了。好久没见,她一定还是那副叫喳喳的样子吧?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什么“大家都很想念你哦”,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吗?虽然经常和你拌嘴,但我们从来都是好伙伴的啊!
他的手软软地搭在桌上,虚空的眼球里了无一点生气。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体会到久违的友情是多么珍贵,宛如沙漠上最后的一滴甘露,恰恰盛放在待放的花苞中;而愈是感受到这一点,愈发巨大的孤独感排山倒海,将他吞没其中。
聚会异常成功,如果忽视寂寞牛异乎寻常的沉默的话。新一代的同学渐渐成长起来,他们讨论得异常热烈。寂寞牛的右耳里不住飞来言语的碎片,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他却无法归纳成任何一个有含义的句子。他的左耳出乎意料地宁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55
坐在一旁的颜无月也很少说话,这可是极为罕见的——只因素日让她闭嘴安静,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大事。她只是不安地挪动着脚尖,唯有这种轻微的细节,才符合她活泼爱动的性格。她的眼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聚焦的中心不外乎寂寞牛的左右。
这一点,他全然不知情。
时间差不多了,人也渐渐散了。寂寞牛慢吞吞地支起身子,准备离开——他只想快点离开,去找一个热闹却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深深地一头扎进去,躲起来。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左耳分明听到了——
“你跟安琳……还好吧?”
女孩子的声音,而且,怯生生的。他抬起头,目光正与颜无月四目相碰。
她的嘴唇执拗地紧闭着,清亮的眼神一如往常。她的嘴巴动也没有动,然而,他却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纯粹,不加修饰。
“你跟安琳……还好吧?”
这就是她想对他说的唯一的话吗?他惨笑一声,嘴里填满了苦涩的味道,于是他漫漫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选择离开。
安琳,这个时候,他只能更加想念这个名字。他攥着拳头,一口气冲到体育场旁的樱花树下,给安琳拨出了一个久违的电话。时节尚早,樱树只伸出尚且萧瑟的枝叶,稀疏地遮蔽在他头顶的星空。
她今天没有跳操,也不在宿舍。“我正在二教上自习。”她回答,“在背单词。”
他浑身的血液顿时涌上了脸,在黑暗中烧得厉害,“我……我这就去二教大厅接你,”因为激动,他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完整,“十分钟,不,五分钟后,我等你!”
安琳到来的时候,寂寞牛的全身都沐浴在亮堂堂的日光灯下。他的心情好极了,事实上,似乎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他感到安琳也显得格外热情,一路上嘴巴都没有停过。他们手拉手往学校超市的方向走去,月光在他们的身前投下长长凄迷的影子。他装作不经意地挽住安琳的胳膊,于是她那娇小的头颅便乘势靠在他的肩膀上。
“最近,忙吗?”他轻声问道,“是不是累啊?”
“还好啦,”安琳的声音里透着疲倦,又夹杂着丝丝兴奋,“天天还不是老样子,上课,吃饭,自习什么的,”她幽黑的大眼睛嗔怪地瞥了他一眼,“你又不陪我。”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然而他尽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仍然平静地问道:“健美操呢?不跳了吗?”
安琳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还说呢!自从白老师走了,学校小气得很,请的是一个什么女老师,讲话说不清楚,又凶巴巴的,谁乐意去啊?大家都退课了。”
“白老师走了?”他讶异地反问了一句。
“对啊,”她嘟起嘴巴,神情娇俏之极,“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突然不告而别,害得我们被那个女老师教,哼。”
他暗暗高兴起来,嘴里不免安慰她,“无所谓,反正你又用不着减肥,不去跳也罢。”
“可我从没见过那样帅的人!”安琳认真地回答,“一声不吭地跑掉,总觉得好可惜哦!至少也要通知我们一声,你说对吧?”
寂寞牛干笑了两声,总觉得今晚的安琳好大胆。当着男朋友的面夸另外一个男人帅,这不是存心让他吃醋吗?不过细细一想,这样不更是说明安琳在乎他,想利用白老师来刺激他的嫉妒心吗?
对呀,早该想到的!他激动地一拍脑袋,险些乐得跳起来。准是这样没错!他可是经历同生共死的磨难方能和安琳在一起,怎么会轻而易举被人挖墙脚呢?再说了,那个叫什么“白虎”,除了脸盘子靓身材棒之外,还有什么吸引人的优点没有?根本没有!再加上安琳对他几乎毫无了解,怎么可能会移情别恋爱上那种人呢!
她这种现象啊,说白了就是花痴,喜欢追星,喜欢对着戏里戏外的中外帅哥流哈喇子——现在大多数女孩子都会这样,毫不稀奇。一想到这里,寂寞牛不禁微微地笑了,颜无月好像也是个著名的花痴女呢!
他终于释怀了,“白老师”这个沉重的包袱终于被他放下,而且这一次,安琳并没有撒谎。他的左耳没有听到任何她的心音,于是他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把她拥入怀里。
第二天早上,安琳的课表上又是满满的四堂课。前两节在东区二教上,从7:50上到9:25,而后两节在西区三教,9:45开始——从东区到西区,就算用跑的,也需15分钟以上。这也就意味着,时间非常紧张。等老师一说“下课”,她马上拎起书包,冲向校车站。9:30准时发车的校车正停在车站前,车上挤满了人,车下还有一列长队,正试图往车上挤。“装不下装不下啦!”司机举起喇叭,大声地对大家喊,“下一班马上就到!”
下一班是9:35发车,可惜赶不上上课。安琳曾经精确地计算过,从东区车站到西区车站,校车需要行驶10分钟,用剩下的五分钟赶往三教,正好准点。要是乘坐9:35分的那一班,显然肯定会迟到,大家也都明白这一点,于是一律苦苦哀求“赶着上课呢!捎我们一程吧!”
没有办法,司机只好对着车里面高喊,“谁不赶着上课的,麻烦坐下一班好吗?请让座给上课的同学!”
几乎没有人动。这也没办法,不知道是不是这学期的课表安排不妥,奔波于东西区之间上课的学生明显多于往年,谁都只能赶9:30的唯一一班。安琳望了望车外一长串焦急的脑袋,心想铁定是赶不上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下课就开始从小路狂奔,反而来得及。她顾不得其他,把书包背在身上,小路向小跑而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2:56
刚刚出了校门口,一辆山地车从她的身边擦过,堪堪横在她的面前,稳稳停住。“同学,”车主一脚点地,一脚仍然踩在踏板上,“请问去三教怎么走?”
她心里急坏了,拒绝的话便脱口而出,“对不起,我有事要走……”
反倒是问路的人先叫了起来,“你好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这才抬起头,看清楚他的脸孔。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耳边,只在末梢挑染成金黄色;一身宽大的运动服,松松地包裹着他的身体,却依然隐隐显现出下面线条良好的肌肉。她这一次才看清楚他的眼睛,倏忽一轮,在阳光下折射出宝蓝色的光芒,灿烂极了。
而他的笑容,则比阳光还要灿烂。
“我们在哪里见过,是不是?”他真诚地问道。
安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健美操班那么多女生,自己又不是多么出众的美女,想必白老师一定印象淡漠吧?说话的工夫,西区校门便飞快掠过他们的身边,第三教学楼突兀地矗立在他们的面前。安琳抬头看了钟,还好,现在才9:40,还有五分钟才上课。她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郑重地向正在锁自行车的白老师道谢。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白老师到三教干什么呢?难道也是上课?
“你说对了,”白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憨地笑了起来,“实际上,我报考了你们学校的成人教育班。”
“你不是体育教练吗?”安琳不解地张大眼睛。
“那个啊,”白老师耸了耸肩膀,“只能吃青春饭,做不长久的。趁着年轻,多学点知识总没有坏处。”
怪不得,他辞退了健美操教练的职务,只为了能够上学充电?安琳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意,目光也不由热了起来,后者反倒显得更加局促,只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时间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安琳点点头;当她迈开脚步的时候,白老师在后面又叫住了她,语气十分严肃,“还有,”他戴上一副大得夸张的黒框眼镜,顿时收敛起耀眼的光芒,变得朴实而书呆子气十足,“我不再是老师了。请叫我白虎。”
自打那以后,安琳和他之间的接触漫漫多了起来。她经常碰到他夹着书本,出没于各个教学楼之间,在黒框眼镜的保护下俨然普通学生一个,不再像健身房里那般引人注目。有一次他们正好在一个教室里上自习,白虎捧着一本高等数学,抱头思索了许久,眉头恨不得皱成一团,看样子是遇上了难题。于是她借故走过去。
“我脑子笨,不好使,一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数学符号就犯懵,”他苦着脸,吭哧了半天才憋出话来,“你……能不能帮一下忙?”
这个时候的他,不光是脸,连耳朵都被烧得通红;徒有一副高大成熟的身体,一张英武迷人的脸孔,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嫌自己笨,连向人求助都羞于启齿,窘迫得面红耳赤。当他用那双仿佛天空最上层透明的蓝色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不由剧烈地跳动起来。
在成绩几乎门门九十分的安琳的辅导下,白虎的成绩突飞猛进。他的脑袋其实非常聪明,只不过安琳发现,他似乎欠缺一些最基本的系统知识,就像并没有从小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生活常识他固然熟知,但对于某些天文地理还有历史文化基础知识,他却匮乏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比如他丝毫不了解“哥白尼”是何许人也,也根本不试图去了解,“我只要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这一事实就够了。”他这样对安琳说,“至于是谁第一个提出,又是谁完善,谁做试验证明啦,这些不干我的事。”也就是说,他对知识仅仅抱着实用的态度来学习,对它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兴趣。对于他的过去,她相当地好奇,然而无论她怎样旁敲侧击,白虎总是闪闪烁烁,不肯吐实。或许他背负着惨痛的过去吧,她这样想着,又免不了揣测,是怎样美貌的父与母才能生出一个宛如明星般光彩耀眼的儿子呢?
至于第二个星期的西区课程,她本来打算挤校车的。可当她匆匆忙忙冲出教室的时候,才发现白虎连人带车,正堵在二教的大厅前。“不好意思,”他扶了扶黒框眼镜,那样子活象是个正牌K大学生,书卷气十足,“我想我又忘了三教在哪里,可以带我去吗?”
她笑了起来。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星期,不消她说,都是白虎主动骑车带她去。她自忖行得正坐得直,和白虎之间只是正常朋友的交往,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也就无所畏惧。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传闻渐渐吹到了寂寞牛的耳朵里。他本是不信的,最近一段日子以来,与安琳的关系一直不错,再加上他的左耳一直没有轰鸣过——这也就意味着,安琳对他并没有二心。可是,架不住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决定还是眼见为实。
他看到一个个子高大的男生踩着山地车,堂而皇之地在二教门口蹲点,全然不顾身边同学投来的诧异目光。下课铃声响了,如山的人潮陆陆续续从里面倾泻而出,寂寞牛只睁大双眼,寻找着一个身影——他看到那个身影轻快地跳了出来,不偏不倚正中那个男生的面前——那不正是安琳吗?
他的气息在瞬间变得冰凉;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眼里只有那娇小的身影,那可爱的脸庞,正因为那个男生的对话而快乐——嫉妒的毒藤悄无声息缠上他的心头,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笑得如此开心过!
他抢过一个同学的自行车,飞一般跟了上去。坐在车后的安琳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照样和那个男生聊天,风把她的长发吹散在身后,飘飘然然。
他们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交头接耳在说些什么,接着,连车带人拐进旁边一条窄巷里。寂寞牛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他实在是沉不住气了,一咬牙,加大马力,骑车冲进了那条巷子。他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看到担心的一幕。
“你们在干什么……”话音未落,他只看到安琳和那个男生齐齐抬起脸,还有地上蹲着的一个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惊讶和迷惑的神色。那个男人的面前立了一块“修车”的木牌,手里正握着山地车的轮胎。
糟了!原来他们是进去修自行车的!寂寞牛只在一刹那便发现自己搞错了,不由又羞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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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56
“你来这里干什么?”第一个质问他的,果然是安琳。她马上也明白了寂寞牛的用意,怒火腾的一下烧了起来。
此时的寂寞牛,连连抱怨自己太过冒失,反而惹得她不高兴。自知理亏的他,换做平时,早就立刻低声下气地向她认错。可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低头,他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否则男子汉大丈夫的颜面何存?更何况,那个高大男生双手抱肘,嘴角露出邪邪的坏笑,仿佛正等着看一处好戏。
寂寞牛来不及多想,一把拽住安琳纤细的手腕,“你跟我过来,”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干什么?放手!”安琳激烈的反抗是他始料未及的,“不要扯我!好痛!”
寂寞牛不得不停了下来,虽然仍紧紧握着安琳的手,但力道已经减轻了许多。安琳仍在呼痛不止,雪白的肌肤上平添了一道红通通的扼痕,触目惊心。他本已心乱如麻,这时候偏偏那个男生又掺和进来。“喂,小子,”他沉着脸,“她叫你放开,耳朵聋了吗?”
他高大的身躯往前迈进了一步,单看那副体格和自信的步伐,不消说定是个打架的好手。寂寞牛突然觉得他好生面熟,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擦过他的脑海。“啊!”他叫起来,“你是那个白老师!”
没想到,他辞职之后,居然还在纠缠安琳……真是恬不知耻!寂寞牛顿时怒上心来,也顾不了许多,对着他吼道,“原来是你!又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天天在学校里晃来晃去,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你在胡说什么?”安琳忍不住替白虎分辩,“他在上学校的课……”
寂寞牛冷笑了两声,“上课?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他猛地将手一指,正指向安琳,“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经常躲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偷窥我的女朋友吧?其实……”
他话音未落,安琳惊讶地“啊”了一声,娇俏的身躯猛烈地摇晃起来。她的一张粉脸,此刻涨得通红。
“哼哼,真是笑死人了!”寂寞牛继续滔滔不绝,以此一泻心头之快,“也不想想你长得那么招眼,早就被人认出来了!也配做跟踪狂!”
白虎轻松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固然显示出他的无所谓,更令寂寞牛感到心慌。
“说下去,”他的两手插进裤兜里,显得游刃有余,“我记得还有不少英雄事迹的,请继续。”
寂寞牛暗暗攥起拳头,几乎把字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来,“你,到底有何居心?说!”
白虎无奈地抬头望天,“唉,一个可怜的单相思者被你说得如此不堪,我还是跳楼自杀算了。”
“你……”寂寞牛气得浑身乱颤。虽然早已猜到他的目的,但被白虎以如此轻薄的态度信口说来,还是觉得不堪入耳。果然够无耻!“我是安琳的男朋友!”他挺起胸膛叫道,“我不许你碰她一根指头,听见没有?!”
白虎突然呵呵笑了起来,“奇怪,”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安琳,后者在他的逼视下简直不敢抬头,“好像我们都忘了征求她本人的意见吧?毕竟,”他越发大胆了,竟敢直勾勾地盯着安琳,一边缓缓地向前迈进,一边说着温柔的情话,“她心里喜欢谁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他距离他们越近,笑容就越发英俊迷人。白虎那双诚挚而温情脉脉的眼眸,飘动着浓到化不开的柔情蜜意,连寂寞牛都不敢正视,更何况身为当事人的安琳?安琳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根本无法挪动半步。眼看白虎近了,更近了,伸出的手就要堪堪握住安琳——寂寞牛闭上眼睛,一拳打了个结结实实。
白虎“砰”的一声跌坐在地上。
寂寞牛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对方完全是虚有其表,竟这般不经打。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拳头,安琳则低低一声惊呼起来。
一缕鲜血从白虎的鼻子里缓缓流了下来。
“白老师!”安琳扑了过去,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白虎摇了摇头,轻轻用手背擦去鼻血,“我不要紧,”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痛苦地挤出一个笑脸,“他下手不重。别担心。”
“对不起……”现在安琳唯一能做的,唯有道歉。
“是我自己没站稳,不怪他……”他回头望了望修自行车的师傅,后者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咧开大嘴看热闹,压根儿忘了还有修车这回事,“话说回来,你不是赶着上课吗?再不去就要迟到了。”
“可是……”安琳此刻难以抉择,“你的伤……”
“你们先走吧!”白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狠心把她往外一推,“我等会走。”
上课的心占了上风,安琳留恋地望了他一眼,便挎着书包走了,至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寂寞牛,她连一次正眼都没有瞧过。就算一路上寂寞牛千道歉万道歉,她仍是一言不发,沉默地走着自己的路。
估计他们已经走远,白虎这才从地上一跃而起,生龙活虎,全然没有一点受伤的样子。那是当然了,寂寞牛的轻轻一拳又怎可能伤得了他?
他快步走出巷子,躲到一个更加僻静的地方,拨通了电话。手机那头传来一个暌违已久的女人的声音:“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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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57
白虎自得地笑了,那笑容渗满了毒素,令人毛骨悚然:“一切顺利。”
女人在那头酸溜溜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你似乎沉迷于那个低级的校园爱情三角恋嘛!”
白虎装作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电波中传来的醋意,继续若无其事地说着:“好怀念呢!这种清纯的恋爱的感觉,多像很久以前的你。”
女人沉默了一会,突然加重了语气:“你不要忘了,你说急着要报仇我才放你走的,要知道我这里忙得焦头烂额,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处理。要是你真的那么悠闲,还不如快点回来帮我。”
她停了下来,接着,手机里传来清清楚楚的她的声音:“我需要你,白虎。”
白虎收敛起虚伪的笑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潘多拉,你难道不想复仇吗?”
他向来无机质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那正说明此刻他素来冷漠的心海也微微起了波澜,“不要告诉你已经忘了,他对我们两个人,曾经犯下那样的‘罪’……”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女人低低地爆发了一声,随即又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迅速将口气缓和下来,“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那个躲在箱子里要送我惊喜的保镖,因此,我也希望……”她忽然沉默了。
她巴望着白虎会追问她,然后她顺理成章托出她想说的话。多莉,在你的面前,我永远都是唐多莉。
然而白虎只冷笑了一声。这笑声如一阵寒风掠过她的肌肤,令她些微地战栗。
“你希望些什么我不关心,”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不过助你成功刻不容缓,报仇倒是可以缓一缓。”他阴毒地笑了起来,“反正那家伙,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
放下电话,他那张阳光帅气的脸孔也不免蒙上了一层阴影。跟多莉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她自以为是他的附属品,一刻也不肯离开他。没错,刚开始他是挺喜欢多莉的,不仅仅是对美女的欲望那么简单,而是因为他与多莉同病相怜,有着相似的命运。这也就是为什么,他陪在多莉身边的时间远远多于其他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想要他,想把这个外表如太阳般潇洒英俊,体内却流淌着毒蛇的血液,跳动着一颗冰冷的心的男人据为己有。他别无所长,只天生具备一种诱惑女人的本领,能够散发出令女人无法抵挡的情欲的味道——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黑暗世界里大展其才。多莉爱他,但她更爱的却是权势。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不惜含着泪水把他推出去,充当自己的男公关。不,不仅仅是和那些手握实权的制片人、投资商还有他们的老婆上床那么简单,娱乐圈的重量级人物,摇晃笔杆子的娱乐记者们,也要一一打点。
他做得很好。不下几十次有人(这其中有男也有女)提出长期包养他,更有数十次他们直接建议他进入娱乐圈,重金打造成超级大明星。可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才不想引人注目,在黑暗中静静地绽放,一瞬间绚烂成全天最耀眼的礼花便流星般陨落,这才是他所向往的吧?
在学校的这段日子里,他胸口的大石头像是被挪开了似的,吸入的都是许久不见的清朗空气,如今多莉召他赶紧回去,想必又要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中了吧?
他感到一阵怅然,可他马上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我是个注定毁灭周围一切的人,我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我这是爸爸所造出来的傀儡罢了……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舍不得离开呢?”他这样想着,硬生生拖动着自己的脚步。
然而……他还是迟疑地停下了脚步,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
安琳三步并作两步,还没赶到教室的时候,老师洪亮的嗓音便已传开了。她站在教室门口,握住门把手的手心里全是汗。最后,还是一咬牙,在同学们的注视下,羞红着脸钻进了教室。
然而她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刚才的一幕幕不停地在她眼前重现,心乱得就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线。天哪!她完全没有想到,白老师一直是暗恋着她的——他长得那么帅,而自己又是那样的平凡!虽然,她承认自己还算得上好看,在女生中起码是中上之姿,但是白老师实在是超乎常人的英俊……!怎么可能般配嘛!
更何况,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她不否认对白老师抱有好感,毕竟一个超级大帅哥献殷勤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并不等于是那种“喜欢”啊!她一直在心中描绘着白马王子的形象,英俊,聪明,温柔,体贴,能干,勇敢……白虎的唯一优点就是长相,至于头脑,正印证了“四肢发达 头脑简单”这句老话,确实不太灵光,也难怪只能上体育学校。虽然傻傻的时候蛮可爱,可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王子吧?
可寂寞牛呢?一个微弱的念头从她的心底浮了出来,她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她本来没想接受寂寞牛的爱情,他虽然头脑好又能干,可惜性子太急,做事往往莽撞,再加上嘴巴不甜不会哄女孩子,实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然而世事难料,就在“常春藤鬼舍事件”中,第一个奋不顾身赶过来救她、甚至不惜身犯险境的人,只有寂寞牛。当他们两个人被困在照片里,被告知一辈子都出不去的时候,当她害怕得嘤嘤哭泣的时候,毅然决然握住她的手的人,还是寂寞牛。
他说会一辈子保护她,即使在二维世界里。
她轻轻地握住自己的脸,感到双颊烧得红起来。平心而论,寂寞牛对她还是不错的,虽然很多举止在她的眼里,跟小孩子一般无二,归根究底还是他太年轻不成熟的缘故。要不,这一次就先原谅他算了……?她在心里小声嘀咕。
不,还要看一下他赔罪的表现!另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说,以后还敢再犯,定斩不赦!
终于下课了,她故意慢悠悠地收拾书包,落在所有人的身后。当时正是午饭高峰,很快,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她连眼皮都不抬,就知道那一定是寂寞牛来向她赔礼道歉。
一个阴影沿着教室的阶梯缓缓移动着,所经之处遮蔽了正午刺眼的阳光。安琳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只等着他走到她的身边。“嗨!”他热情地跟她打了招呼,而那声音并不属于寂寞牛的。
她诧异地抬头,正迎上白虎那张笑容灿烂的脸。
安琳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刚才小巷里白虎那段酷似表白的话,仍然在她的耳边萦绕,如今他又跟着她到教室里来了,可叫她如何面对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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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58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既然已经决定心的方向,就不该再与他人牵扯不清。可话虽如此,她的心仍免不了砰砰直跳,全身的血液都突突地直冒。“有事吗?”她甚至连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低低问了一句。
白虎的嘴唇微微抬高,显露出一个极富危险意味的笑容,却不再答话。安琳昂起头,迅速补充了一句:“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把书包高高抱于胸前,恨不得脚生双翼,赶快离开这多事的地方。白虎一直保持着含义暧昧的假笑,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她擦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出手了。
闪电般握住她的手腕,一把拧到身后,并巧妙地借助力道,干净利落地把她按倒在桌面上。
“呀!”由于受惊,安琳尖叫了一声。白虎压住了她的双手,那双迷人却又透着刺骨的冰冷的双眼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你干什么?放手!”安琳大叫起来,“救命!救命!”出于女性的本能,她感到恐惧,想通过大喊大叫给自己壮胆。然而她的呼救完全无法撼动白虎的任何一根神经,他任凭她叫破喉咙也懒得阻止,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她喊累了也叫乏了。兴许是正午的缘故,不用说救人,就连闻声而的好奇者都没有见到一个。外头的太阳是火辣辣的,阳光白得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可那光明是虚假的,照样有人不顾那朗朗白日,干出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比如眼下……她被白虎那强壮的臂膀牢牢压在桌子上,动弹不得,任他摆布……一想到可能随之而来的厄运,她娇小的身躯都忍不住微微发抖。
白虎显然感觉到了她的心慌意乱,于是他轻薄地笑了:“你就那么急于逃离我的身边吗?”
“你……别开玩笑好不好……”安琳急坏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放开我,我求你了!”
“是吗?”白虎轻柔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顺流寻觅而上,直到指尖感受到她娇嫩皮肤的湿滑之感。就在他触摸到安琳脸颊的那一刻,她触电般的一缩,将头拧了过去。
“不喜欢我这样吗?”他俯身上去,暖烘烘的气息离她更近了。他的甜言蜜语仿佛罂粟,明知有毒却欲罢不能。安琳简直不堪承受他的压力,被迫闭上了眼睛,冲着他一个劲儿摇头。
“不喜欢!”她分明是这样表达的。
“可是,我听得到你的心声哦~”白虎以一种轻佻的语气说着,同时将额头抵在安琳的脸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之一。他感到安琳顿时全身僵硬。
“至少你的身体,并不像你嘴巴上说得那样讨厌我嘛~”白虎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似是端详她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安琳气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被他用那样亲热的姿势贴紧,别提有多尴尬了。可她的心里除了气愤,为什么一点挣扎的勇气都没有?
“睁眼,”白虎命令道,“还是说,被我猜中了心事,你根本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才没有!”安琳叫了起来,猛地张开眼睛,“我才不会喜欢你!臭流氓!”她终于狠狠骂了一声。
她那无力的责骂射向白虎,就像射向一层坚硬的铠甲般被弹了回来。白虎耸了耸肩,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流氓?”
“对!”安琳忽然来了勇气,叫得越来越大声,“你这种行为可耻极了!这是性骚扰,这是犯罪!”
“你们女生,不都喜欢这样的突然袭击吗?”白虎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又不是你情我愿!”安琳干脆跟他解释起来,“你未经我的允许,是不能对我做这种事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只要你我互相喜欢,就可以做了?”
“那也不行!”安琳认真地反驳,“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一抹忧色袭上白虎的眉头,“你喜欢他?”
谈话深入到这种地步,连安琳也不免忘了此刻的处境,仔细思考起来。她喜欢寂寞牛吗?她不知道。跟寂寞牛在一起的时候,她算不上特别快乐,更别提那种心灵契合的满足感了。可他对她真的很好,也许这一辈子,她再也找不到像他那样深爱自己的人了吧?人常说,你一生中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是你最爱的人,另一个,则是最爱你的人。寂寞牛选择是他最爱的人,矢志不渝,而她呢?
会牵着最爱自己的人的手,一生一世地永远走下去吗?
她的心针扎似的痛了起来。活了快二十年却不曾出现她最爱的人,在以后的岁月里也只能与寂寞牛一起共度——那能将情话直击她胸膛的爱人,令她魂牵梦萦的白马王子,又在何处与她短暂邂逅,却又从何处与她渐行渐远呢?
兴许,她一辈子都与梦中的他有缘无分。
出于悲怆,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这个时候,她感到脸颊上倏的一热,温温润润好不舒服。是白虎,他大胆地突破了禁区,居然主动凑上来。
为她舔掉脸上的泪水。
“喜欢他,”他重复了一遍,“胜过我吗?”他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梦一般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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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59
“别……”安琳进行了微弱的反抗,然而她四肢无力,头脑沸腾得宛如真空,只用唯一所剩的一点理智抗拒着,“这是罪恶……我不能对不起他……”
“罪?”白虎的双眼里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违抗自己的心意,压抑自己的欲望,才是真正的罪恶。”
下一秒钟,他不容安琳的反对,硬生生将嘴唇压在那粉嫩如花苞的朱唇上。
“呀!”安琳来不及尖叫,只感到嘴唇像是被烙铁触碰一样,烫得惊人。虽然仅仅只有短短的一瞬,虽然白虎马上松开了她,她全身的力气仍像被抽成真空一般,软绵绵,无法动弹。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吻,却使得她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再也没有力气反抗。
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幕。
白虎饶有兴趣地望着面色潮红的她,“你的反应好可爱,”他随手抓起她的一缕鬓发,恶作剧似的在她的脸上挠来挠去,“看样子,你很少kiss呢!”
“你……!”安琳顿时气上心头,他那种轻薄油滑的态度,不正说明自己是个情场老手,平生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就连她,也不过是他新增的一个玩物罢了。啊!居然还相信这种浪子的虚情假意,居然还曾为了他心动过,自己真是愚不可及!她羞愧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她多想对着他,斩钉截铁地喊出一个“滚”字,这才是她此刻心情最真实的反映,可是她仅仅从牙缝里吐出“你给我走……”这样柔弱无力的话来,便再也无法出声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柔懦。
白虎的眼里放射出针一般犀利的光,漫漫挺直了高大的身子。“我倒是很想一走了之,”他又在笑,笑得那样邪恶而残忍,“只怕有人不肯。”
可怕的预感漫漫升起于安琳的心头。她艰难地转过头去,视线穿过层层的桌椅,直到到达门口才停下。寂寞牛如泥雕木偶般呆呆站在那里,苍白的脸上又悲又愤。
那一刹那安琳的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都看见了些什么?他听到她的拼死抵抗了吗?或者,他认为她欲迎还拒,半推半让?不,你纯属误会!都是白虎的错,他在骚扰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是清白的!她想大声跟他解释,然而嗓子就像哑了一样,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这种类似言情肥皂剧一般的劣质情节,一旦发生在现实中,便变得异常真实而残酷——尤其是对于亲眼目睹的寂寞牛来说。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愤恨的眼神从白虎投向安琳,又飘回到白虎的身上。
“你真的喜欢他?”过了好久,他才艰辛地说道。起初安琳以为他问的是白虎,可寂寞牛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呢?”
安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寂寞牛从胸腔底部深深吁出一口气,好像把郁结已久的怨气都一散而尽。“很好,”他故作潇洒地举起双手,下一秒钟,猛地向下一坠,像放下千斤的重担一样迅猛,又像挥刀斩断一样决然,“祝你幸福!”
他掉头跑出了教室,只为害怕他们瞧见眼里泛动的泪花。没出息!他狠狠责骂自己,然而透明的水滴依然模糊了他的双眼,呼啸的风把他的耳朵刮得生疼。他的心撕裂了,痛到没有知觉,空荡荡,火辣辣——他只知道一个劲儿放纵自己的脚步。从旁掠过的旁人的只字片语,被狡黠的风一一送入他的耳朵。
“瞧那个傻瓜!”残酷的嘲笑,“头顶子上绿油油的,绿得都发光了!”
“可不是!”竞相到来的应和,也是同样的刻毒不留情面,“女朋友早就背着他跟人勾三搭四,只有那个白痴蒙在鼓里,被骗得团团转!”
“嘿嘿……”讥讽的笑声此起彼伏,尖锐而繁复地包围着他,压迫着他,令他根本无法呼吸。他本能地想捂住耳朵,可就算他这样做了,那些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绕过他所能设下的所有障碍,宛如空气般畅通无阻。的确,那本就不是从他们的声带里发出的。
而是他们的心声。
“绿帽子”“笨蛋”“垫背的”……还有许许多多更为难听的话,争先恐后地从四方涌来,一个个都争着抢着往他的耳朵里面涌——此刻,全世界的人仿佛都在奚落你,取笑你,而你只能默默忍受,却连一丁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根本就无从抗拒,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残酷的极刑。“住嘴!”他叫道,再也无法承受这排山倒海的压力,“别再说了!求求你们!”
“寂寞牛?”一个轻柔的女生静静响起,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之意。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寂寞牛的眼前出现了最后一缕曙光。
他惊讶地发现,那女生居然是颜无月。
不可能啊!他下意识地摇头。在他印象中的颜无月,风风火火大大咧咧,成天就喜欢跟他抬杠拌嘴,什么时候用过这样温柔的语调说过话?一定是幻听!
“一头一脸的汗……你没事吧?”她往前进了一步,关怀之色愈发浓郁。寂寞牛呆呆地望着她,突然狂笑了起来。真是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啊!他一面笑,眼泪一面止不住地流下来。安琳背地里和白虎亲吻,所有的人都嘲笑我,而假小子颜无月却偏偏变成了一个温柔娴静的女生。
一个他理想中所喜欢的女生。
“喂,你不要再用这种口气讲话了啦!”他冲着颜无月直摆手,趁势将泪流满面的脸孔深深埋在膝盖中央,“恶心八啦的,害得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不要紧吧?”颜无月早就发现他的神色不对,又怎会被他水准低下的掩饰骗过去呢?
“你走啦走啦!”寂寞牛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他心想,让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舔伤口吧!无论如何,我才不要你看到这副落魄的样子!“走!”
颜无月的身影,终于恋恋不舍地消失了。在她刚刚离开的那一刹那,无数的闲言碎语,顿时又甚嚣尘上,啸叫着向他扑来,誓要将他淹没。这该死的耳朵!似乎连右耳都未能幸免,也联合左耳一起,倾倒着众人对他的讽刺。我不要这种耳朵!他在心底呐喊,不想听见心声,不想明白真相,只要像正常人一样就好!就算被谎言飞语所蒙蔽……
也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客人,请问有什么可以让在下服务的吗?”占星师慢吞吞地吮吸着酸奶,这已是他一个钟头以来消灭的第八瓶原味道酸奶了。很明显,他说话的对象并非坐在肩头上的真夜,而是伫立在占星馆门外的某位客人。
那客人迟疑不决,站在太阳的暴晒下的时间,足够占星师喝下整整一吨酸奶——只要他有这么大的肚量。客人仿佛和占星师较量着彼此的耐心似的,默不作声地站着,不动,也不走。
“先生先生!”真夜夸张地用衣袖掩住口鼻,好像不堪忍受从外而传来的熏天臭气,“想想办法吧!臭死人啦!”
“没礼貌!”占星师懒洋洋伸出手来,往她的头顶送出软绵绵的一击,“当着客人的面,怎么可以讲出这种话呢?”
“可是……!”真夜受了委屈,干脆把气全都撒出来,“你不是最讨厌‘男人’的嘛!又脏又臭的,会妨碍我们做生意的!”
“生意?”占星师倏的睁开眼睛,冰绿色的荧光转瞬即没,随即又湮没在半合的眼皮之下,“你难道都没有发现,最近一直是生意的淡季。唉!”他幽怨地叹了一口气,下面的潜台词不说真夜也明白:他的肚子饿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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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2:59
这就是所谓的,理想不得不在现实前面低头么?悲愤的裂痕不由浮现在真夜那人偶身体的表面,一向视男人为臭虫、低等生物的占星师先生,如今为了填报自己的肚子,也不得不纡尊降贵,为男性客人提供“服务”了么?就在她哀伤的时候,占星师适时地发话了:“而且,也算是我们的老熟人……就勉为其难招待他一下吧!”
寂寞牛不是没有听颜无月讲过占星馆的一些故事,尽管她吞吞吐吐有所保留,他还是能从那些描述中猜出大致的端倪。在一个袖珍人偶娃娃的引导下,他平生第一次踏进了占星馆的地盘。好奇妙哦,会动会说话的人偶,还有那个端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吸管喝酸奶的男人。寂寞牛几乎是立刻皱起眉头,那吊儿郎当的动作简直和那人太不相称了!他的气度是那样高贵,他的神情是那样冷漠——不是简单的冷酷,而是透着历经沧桑的通透与漠然。他的头发半边黑半边白,黑如夜,白胜雪。
然而他的嘴里居然叼着没喝完的酸奶瓶,还在空中晃晃悠悠!
他的表情越是肃穆庄重,周围的气氛越是阴森诡秘,那只白乎乎的酸奶瓶的存在便显得越发滑稽可笑。寂寞牛的全副视线都被那只酸奶瓶牢牢攥住,突然,毫无征兆的,他的全身起了一阵无法抑止的痉挛。
他开始狂笑,止不住地大笑。他笑到眼泪又从眼睛里滚了出来,拦都拦不住。
空荡荡的教室里杳无声息,只除了安琳低低的啜泣声。站在她软塌塌有如一团破布般身体旁的人,还是白虎。仅仅一眨眼的工夫,刚才那些甜言蜜语仿佛全都烟消云散,他那冰冷的眼神简直是个陌生人。
“喂!”他粗暴地喊了一声,嗓门大得让安琳吓了一跳,“哭什么哭?我又没有对你怎么样!”
听到他的呵斥,安琳非但没有闭嘴,反而哭得越来越大声。此刻的她羞愧得恨不得死去——被强吻——被男朋友看到那样不堪的一幕——这些倒是其次,关键在于,当时的她好像也沉迷于白虎的吻似的,心理的堤防微微现出了一条裂缝,竟有一种隐隐的快感。就算现在,她一面哭着悔恨,内心却过电似的回味着,一遍又一遍。是她太轻佻么?还是,那最可怕的事实……?
她不顾两人的身份地位学历的差别,爱上白虎了?
白虎望着心烦意乱的安琳,唇边不由浮起一丝不屑的冷笑。“这种摇摇欲坠的爱情,破坏了也没什么趣味!”他大步走出教室的大门,正巧与一个飞奔而来的女生擦肩而过。女生的身上传来一阵清爽而久远的香味。
他顿时停下了脚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于是他伸手,叫住了她。
“你好,”他灿烂地笑了起来,一脸率真与诚恳,就像无数的阳光闪耀在他的脸上似的,帅气极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我的名字叫……”
女孩一脸愕然,不,片刻之后迅速化为不耐烦。她急匆匆打断了他的搭讪,掉头就走。比起一个陌生男生的问话,显然还是好友的终生幸福更加重要。
“……你行!”等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白虎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自信满满的他头一次遭遇这样大一个跟头,这让他难受极了。不过,随即他又轻松地笑了起来,“算了,反正这一次赶时间。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语气猛地阴森起来,寒意从他的每一个字里淋漓而出,“我的名字将会铭刻在她的身体里,一辈子想忘都忘不了!”他摇摇晃晃走出学校,一路上还在自言自语,“果然还要靠爱情吧?不过她是不是过于迟钝啊?对着我这样一个魅力百分百的帅哥,居然毫无反应……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生……糟了,不会是拉拉吧?要是GAY我还有自信对付,可是拉拉就……”
此刻的颜无月完全没有想到,会被背地里恶意揣测成女“同志”。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寂寞牛和安琳是不是分手了?她冲进教室的时候,只看到安琳一个劲儿地哭,一问三不知。她又给好多人打电话,寻找寂寞牛,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后来协会里的一个师弟告诉她,好像看到寂寞牛朝冰冻街走去。
占星馆!颜无月的心猛地揪紧了。她忙不迭跑了起来,恨不得胁生双翼。
她只巴望着寂寞牛不要犯傻。
然而她还是晚了一步。远远的,她便看到寂寞牛孤独的身影,突兀地立在街的中央。那淡薄的影子使得她一时恍惚,与当年第一次在郭沫若铜像下见到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寂寞牛?”她微弱地发出声音。
被呼唤的男生没有一点反应,事实上,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刚才伤心欲绝的样子,反倒是被幸福的圣光所照耀,沉溺在莫名的快乐中。无论颜无月叫了多少次,寂寞牛还是坚定不移地,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情急之下,她恨不得一把拉住他,这个时候,占星师出现了。
“你不用为他担心,”占星师说,“从今以后,他的爱情唯有甜蜜与幸福相伴,再也不会有任何烦恼。”
有一瞬间,颜无月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凶极了。“他拿什么跟你交换的?”终了,她这样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男人吗?”
“是可以读心的耳朵!”这次回答的是真夜,“这一下,先生就可以不用依靠‘白夏’啦!”
“是聆听‘真相’的耳朵。”占星师温和地纠正,“从眼下开始,在他的爱情世界里,他只会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一切——他的妻子将会爱他,敬他,忠贞不渝,矢志不变,一辈子从一而终。不再有嫉妒,猜疑,怀疑,争执,纷扰,唯有幸福,”他透出一丝苍凉的微笑,“一辈子的幸福,多美好。”
颜无月望着他,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牵引着,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她伸出手,一拳重重捶在他的胸前。
“你不喜欢男人。”她低低说道,“你可以不作这次生意。”
他摇了摇头,“有时候,生意不随人。你要知道,是他自己上门的。”
再一捶。“你可以拒绝。”她的声音呜咽了。
又一次摇头。“你不明白,”他说,“就算没有我,他总有一天,总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人类,总是聪明到能够得偿所愿。”
占星师感到她的小拳头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软弱,最后,停在他的胸口不动了。她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他的大衣。
“如果……如果……”颜无月结巴起来,她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开口。如果我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你能够为我实现愿望吗?哪怕只有一天?
只要寂寞牛爱上我……
占星师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不为人知地摇了摇头。“寂寞牛选择的爱人是安琳,”他说,“他付出了双耳,我就必须保证他的权利。”
他将手轻轻笼在颜无月的身上,仿佛在为她遮风蔽雨;他感到她在他冰凉的怀里不住起伏,瑟瑟发抖的身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柔弱无助。他想告诉她,寂寞牛仅仅是她漫长生命中短暂的一段风景,是点缀她的蓝天的一朵白云;她曾为了他驻足欣赏,然而,他们注定只能擦肩而过,继续寻找自己旅途的终点。寂寞牛已经为自己选定了一望无涯的爱情之路,而她,注定还要在漫漫人海中寻找。这些道理他好想现在就告诉她,可他心里也清楚,即使他什么也不说,一天后醒来,几十天后醒来,成百上千天后醒来……总有一天,颜无月会忘记她此刻所受到的伤害与痛苦,会重新抖擞精神,进入下一段感情。亲身经验告诉了他,时间的潮水会冲淡一切东西的痕迹。
他只希望,这一天能越晚越好。
他的余光扫向屋内桌上那一双整齐新鲜的耳朵。寂寞牛错了,大错特错。
病的不是耳朵,而是他猜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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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3:00
死之傀儡馆
她老远就看到了那盏灯,亮得如同夜幕上明亮的繁星。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四周静谧得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就连那一栋栋并排联立的二层别墅群,也无一例外散发着闲置的味道。这里本是邻近某湖滨风景区的高档住宅区,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盘上,没有五百万,就休想拿到哪怕一把别墅的大门钥匙。不用说,够资格住进这一带的,全都是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主儿。
既然是避暑别墅,在这春暖花开、百事待兴的季节,自然罕有人光临。超过一百套、总价值不止五亿的别墅们就这样白白空置着,只为了等待一年中的某一天——兴许十年才有那么一天——主人的大驾光临。她本是算准了这一点,才稳笃笃地来到这里。
没想到的是,居然有一栋别墅亮起了灯。
灯光柔和而明亮,只在瞬间便刺破了黑暗的迷雾,直直抵达她的眼帘深处。她眨了眨眼,一言不发地,笔直地冲着那灯光的所在地走过去。她留神注意那别墅的四周,门口挂着奶箱和报纸箱,邮件袋则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手工布制品,贫寒得简直不像是个住得起别墅的人。不仅如此,她还注意到围墙的外面被人横七竖八地贴满了小广告,“139xxxxxxx办证”、“专业疏通下水道”、“电视机维修”等等层出不穷,新的广告直接覆盖在旧的上面,最下面的小广告业已发黄,显然贴了很久很久。她不由皱起眉头,也许这户人家并非她所想象的那样富有。
果然,连门铃的声音都喑哑不已,充分说明其中的电池早已过了寿命期限。几声断断续续的电铃声之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她的耳朵听来,那脚步声似乎是太过于迫不及待了。
“是不是性卫的丫头?”一个中年妇女呼啦一下拉开纱门,语气欢快得有些过头,“等你好久了!”
“我……”她努力想从女人的身后瞧出点什么,可她的身子实在太过庞大,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快进来快进来!”女人一把捉住她的手,把她往屋子里面连拖带拽,“咋现在才来?我都忙不过来!”
她迅速反应过来,充满歉意地对女人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事!”女人笑了起来,两只不大的眼睛顿时弯成新月状,还放射着细密的皱纹,“老爷正在吃饭,先见过他老人家,再干活不迟!”
“老爷,”女人把她领到饭厅,对着餐桌前的人恭敬地说道,“这位就是新来的帮佣。”
老爷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继续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嘎嗒嘎嗒嚼个不停。临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新来的?”
“是的,老爷。”这样的称呼最保险。
“叫什么名字?”
“我……姓卫。”她想起刚才女人说的“卫丫头”,唯一可惜的,就是那女人不曾把名字也说出来。
老爷停住嘴巴,漫漫转过身子。他的年纪或许真的很老,他的头发或许全都白了,可他的头脑一点都没有衰竭的倾向,一点都没有。当他把目光缓缓地投向她的时候,仿佛一把无形的冰锥漫漫剖开她的身体。
“卫什么?”他问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歧义句。奇怪的是,她立刻就听懂了。
可是,就算听懂,她也无法回答他。就在这个时候,中年妇女及时解救她于水火中。
她捣了捣她的胳膊肘,“卫兰,”她说,一脸迷惑不解,“老爷问你话呢!”
老爷若有所思地,又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慢慢收回,继续啃他的不知名的食物。她浑身紧绷的神经线顿时松懈下来,内衣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这家的人口结构异常简单,只有两个人:老爷姓黄,中年女人则是他的管家,跟了他已经十多年。她让卫兰管自己叫王妈。
说起来,卫兰需要干的活不仅简单,而且无趣到极点。买菜烧饭、刷锅洗碗、伺候起居、打扫房间,凡是佣人做的事不外乎这些。“其实我一个人也不是忙不过来,”王妈说,“可这房子实在太大了。”
的确,卫兰点了点头。三百多平方米的二层别墅,只住了两个人,难免会觉得空荡荡的,可她实在想不明白,黄老爷没有必要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不是吗?
“听前面的管家说,”多了一个可以一起八卦的人,王妈自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老爷原来也有老婆孩子,三个人一起住的。”
后来呢?她问。
王妈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来的时候,只剩下老爷一个人,唉。”她叹了口气,仿佛在为老爷孤独无凭的凄惨晚年叹息。
“既然如此,老爷为什么还要买下一栋这么大的别墅呢?”她说,“对于你们两个人来说,这个地方也太大了。”
大得恐怖……
“谁说不是呢!”王妈仿佛找到了知己,一拍自己的大腿,“老爷有的是钱,多少好房子随他挑,可他偏偏相中了这里,也不管大小房型居住环境——更不用说价钱——得,一口气拍板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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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3:01
“这里不好吗?”卫兰闻到了王妈语气中不满的味道。
“我没说房子不好……”王妈瞥见卫兰一脸同情,这才定下心来,忍不住大倒苦水,“可这地方,说好听叫幽静,往难听了说,就是天高地远鸟不拉屎!交通不方便就不提了,你看看外面,”她一把拉开窗帘,外面照例是黑黝黝的一片,连田野和别墅的轮廓都分不清楚,“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一年到头,那些个邻居基本上都没有出现过,只有我们家孤零零地住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
怪不得……王妈看见自己兴奋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统统说出来。“是不是……连帮佣的人都不愿意来?”她试探问道。
王妈竖起大拇指,“乖乖!聪明!我跟你说,”她把脸凑了过来,“只要你肯留下来,工钱好说,包吃包住,一个月这个数字!”她伸出一根肥短的手指头。
她暗地里笑了起来,“您可真大方!”
“那是!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不能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样,半夜偷偷溜走!”王妈笑得牙花都开了,“就这么说定了!工钱从今天开始算!”
既然开了工钱,活儿自然要从今天开始干。王妈指示卫兰先去把老爷的晚餐收拾干净,然后再进厨房,接受王妈的调教。
卫兰有些怵那个老头子。她恭敬地站在门外,老远就听到老爷嘴里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咀嚼声,每秒钟一下,极富节奏和韵律感。老爷光秃秃的头挡住了面前的电视机,所幸的是声音开得很大,足以让卫兰听得一清二楚。老爷的耳朵似乎不太灵光,她心里想。
“……近日,我市频发多起别墅盗窃案。盗窃犯手法娴熟老练,多乘屋主不在期间入室盗窃,显得极为轻车熟路,除盗走贵重物品外并没有乱翻乱动的迹象,疑为熟人作案或事先进行详细踩点。因此,我们在这里呼吁群众关好门窗,谨防陌生人……”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群众?得是什么样的群众才能买得起别墅,却又只把它当作投资的一种手段,消遣的一种方式?一般的老百姓只为买下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便累得呕心沥血,不得不为银行贷款作牛作马一辈子,而这些所谓的群众,却把这样高档的别墅空置,只留待一时的欢娱之用。
既然那么有钱,就算被偷走些金银珠宝,也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没等她唇边的冷笑收敛起来,老爷就像后脑勺上生了一双眼睛似的,猛地叫了一声:
“卫兰!”
她迅速应了一声,心砰砰跳动得厉害。
“你说,”老爷头也不回,只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那手指头干枯如老树枝,“那贼不会光顾我家吧?”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也总比那穷贼来得有钱,”他慢慢转动着眼球,浑浊的视线里漫布着无机质的空虚,“要是被人偷了,我的下半辈子该怎么办呢?”
她顿时感到咽喉干涩无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老头子干吗跟她说这些?炫耀他的财富吗?可看这别墅里的一摆一设,没有一处不透露着朴实,不,说难听就是贫寒的气息。老得掉漆的红木家具,或许是老头家传的古董,还值上几个钱;可其他的家电,无非电视机(还不是等离子、液晶啥新鲜玩意,甚至连纯平直角彩电都不是!)、空调、冰箱之流,款式陈旧,没准也是老头儿用了不少年的货色——这些统统都是破烂玩意儿,简直无法与这崭新明亮又宽敞的别墅相匹配,甚至可以说是玷污!她不由陷入了幻想,在那些邻近的黑漆漆的空别墅里,又是怎样豪华奢靡的陈设,在装点着那高贵不凡的房间呢?
于是她动人地微笑了一下,“老爷,我想那贼是不会光顾这里的。”
老爷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激烈,“为什么?”他哑着嗓子叫道,瘦削的胸膛激动地上下起伏着。
她盯着那又老又丑的脸看了许久,奇怪的是,她异常平静,“您忘了吗?电视上说小偷只进空门——王妈和我,会一直守在别墅里的。”
听到她的回答以后,老爷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手抚胸口躺了下来。“那倒是,那倒是,”他自言自语道,“有人守着,贼是进不来的……守着……”他的声音渐行渐微弱,直到弱不可闻。卫兰等了好久,直到听见老爷的鼾声响起,才确信他已经睡着。于是她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边——她的脚步轻得简直像猫一样。
她开始收拾他吃剩的残渣。
在返回厨房的途中,她仔细研究着盘中的渣子:几根炸得焦黑的骨头,上面似乎还连着碎肉和血丝;比鸡骨头大得多,但又不像是猪腿那么大。看起来,老爷的牙口还相当好嘛,还能啃得动炸骨头。
她来到厨房,手脚麻利地把碗筷都收拾干净。看到如此能干的女仆,王妈的眼都笑开了花。把今后每日的动作交待完毕,卫兰又清楚地复述了一遍,居然一字不差,更把她乐坏了。两人很快便把手头的活全都干完了,连明早的早饭都事先备下。服侍老爷上床之后,卫兰便撺掇王妈早些休息,“您都累了那么多天,也该歇息歇息!”她的嘴有时候比涂了蜜还要甜,“这里先交给我吧!”
“要不是看你能干,我才不放心咧!”王妈笑眯眯地回房睡觉去了。别墅里的房间很多,因为上下搂不方便,所以主要的活动区都设在一楼,老爷和王妈的卧室也在楼下。至于二楼,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可供年轻的佣人使用。二楼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盥洗室,就在楼道的最里面,两旁则是黑漆漆的客房,每个房间都摆放着现成的床铺和桌椅,就像随时等待着客人入住的旅店一样。
可这里并不是旅馆,安排那么多客房干什么?
同时王妈还叮嘱她,不要住在老爷和她自己的房间上面。“你知道的,人年纪大了,就怕吵,尤其是脚步声。”她依然笑容可掬,“懂了吧?”
那就住在卫生间的旁边吧,正好在客厅的上面。她这样想着。虽然你们二位的耳朵很灵,可我却发誓,绝对不会发出一丁点脚步声的。
把手头的活儿全部忙完之后,她也上了床。楼下两位老人家早就关了灯,隔着厚厚的木门,也听不出有没有鼾声。她决定再等一会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02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等了多久,只知道刚开始眼前黑糊糊的一片,如今可以辨认出清晰的形状,床头柜,椅子摆放的位置,甚至是桌上的纸和笔,她都历历在目。四周万籁俱静,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于是她轻轻从床上坐起来,纤细的双足刚一触及冰凉的地面,便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好,现在出发。她长吸一口,黑夜里沁凉潮湿的空气顿时涌满了她的肺部。她的双眼在黑暗中炯炯发亮。
她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将柔若无骨的手掌轻轻覆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毫无任何声音,门便顺风顺水地滑开一道口,一道足以令纤瘦的她轻松穿越的窄缝。没有月光,也没有哪怕一丁点闪烁的星光,卫兰昂起头,凝望着窗外乌云漫天遮蔽的夜空,那沉重的黑色纠结在一起,宛如一团化不开的哀愁。
滴答,滴答。
唯有不紧不慢的滴水声,时不时从夜中猛地响起,冲击着她的耳膜。那冷不丁自耳后响起的第一声滴水,便令卫兰毛发直竖,冷汗直流。
她循声望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反倒是欲盖弥彰,想要诉说着它背后的故事。卫兰定了定神,脚心不知不觉间已微微出汗,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一圈哈气似的湿润印记。她双手摸着墙壁,一步一步朝卫生间走去——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滑行,在她的身后,留下的是一长串被汗水浸得粘腻的脚印。她那双已经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一刻也没有放松过警惕。
而那滴水声的确是从门后传来的。
她的左手已经摸到了门边的开关,只需轻轻一摁,电灯便会亮起,照得卫生间里面纤毫毕现;而她的右手则擒住了门把手,轻轻地,用力握紧——
开灯,推门,只在同一刹那间完成!
突如其来的耀眼灯光令她头晕目眩,几乎被刺激得流出眼泪。她眯缝着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光线充足的环境。这是一间再标准不过的卫生间,横亘在最里面的是一个浴缸,外面则是盥洗台与抽水马桶相对。卫生间的墙壁和地板都铺满了白色打底、淡红色为辅的瓷砖,显得简洁又大方。至于包括浴缸和马桶在内的卫浴用品,则是清一色的白,这样虽然稍嫌朴实无趣,但也不会喧宾夺主,惹人心烦。
那滴水的声音,正是从浴缸的水龙头里发出的。
可能是太久没有人使用了吧,那水龙头里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滴下来的水居然把巨大的浴缸装得满满的,一点都没有渗漏下去。卫兰紧绷的心顿时松懈下来。果然是缺乏人手,她心里想,王妈一个人忙不过来,索性不照管这无人居住的二楼。她本打算把水放掉,可转念一想,还是让王妈亲眼看看比较好。于是,她仅仅伸出手去,拧紧了那过松的水龙头。
滴水声果然消失了。她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关掉了灯。她的时间本不算多,还必须有任务需要完成。冷汗粘在她的脚心,被冷风一吹,又湿又滑,可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失去平衡。她摸着墙边,慢慢地走到第二个房间的门口。
那个房间就在她所住的隔壁。
按照王妈的说法,那房间里本是没有人住的。兴许在卫兰来之前,曾有其他的佣人用过这些房间,可他们现在不在了……黑暗中,卫兰无声地拢出一个奇怪的笑脸,他们真的不在了吗?
会不会,仍然徘徊在这寂静无比的房子里呢?
她将手轻轻按在门上,感到门后传来一阵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她越是用力,后者的力量也越是相应而增强。不是门被锁上了——她心里非常清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把住了门后,不让好奇的她进入那扇门,不让她亵渎里面的圣域。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贴在那扇门上,仍然无法移动半步。她的手掌不知不觉已经出汗。
楼下突然亮起了灯,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沉甸甸的脚步上了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她刻意压低了嗓子,可卫兰依然听得出来那粗粗的声线,那声音临睡之前还和她打过召唤。
而现在却饱含着满腔的怨气。
“卫兰!果然是你!”王妈扶着楼梯喘了半天粗气,这才缓过劲来。她满脸都是不悦的神色,一上来便指责她:
“不是让你不要跑来跑去的吗?吵得老爷都睡不好觉!”
卫兰愣了一下,半晌之后才支吾着回答,“我……我没有……”
“还说没有?!”王妈不客气地举起肥短的食指,指着她裸露在地板上的光脚丫,叫了起来,“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踩得地板咚咚响!不光是老爷,连我都被吵醒了!”
见卫兰低着头不吱声,王妈的火气渐渐消了下去,语气也缓和多了。她继续说道:
“不是跟你叮嘱过了吗?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安分。我且说你们,一个人在楼上有什么可乐的?大半夜里跟跳舞似的,脚步声那么重!”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兰还能做什么?除了低头认错,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之后,她似乎别无选择。必恭必敬送走王妈,等到楼下的灯光刚一消失,她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她的脚掌轻轻在地板上滑动着,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跳舞?不,她向来对自己的技术抱有信心,根本不可能惊动任何熟睡的人,就算是一头打鼾的狮子,她也有把握静悄悄走过它的身边,而不至于惊醒它。可这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该说那老头和王妈太过警醒呢?还是……?
一阵阴风似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肌肤,恰似一只冰凉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大惊之下,她险些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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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3:02
那扇她久打不开的门,竟在这阵风的吹动之下,咯吱一声打开了。里面没有任何人,这本就是一间毫无特色的客房,所有的装饰摆设都她的卧房一模一样。她犹豫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电灯,从那个房间传来的阵阵冷风,吹得她肌肤沁凉。就在这个时候,滴水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刚才更慢,也比刚才更加响亮。滴答,她慢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滴答,她关上了房门;滴答,她用床单蒙住了头,全身缩成一团,在被窝里颤抖个不停。
那天晚上她依稀作了一个梦,梦境是那样的逼真,使得她迷惑得无所适从。她好像感到自己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光着脚丫子向屋外的卫生间走去。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心知不妙,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去不要去。可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径自走向那个卫生间,哪怕脚步摇摇摆摆。卫生间里照旧是黑着的。
滴答声依旧。
一阵急促的尿意突如其来地袭来,她不得不收紧腹部,两条腿也紧紧拢在一起。尽管不情不愿,她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她不敢开灯,然而,借助已经适应黑暗的犀利视线,她影影绰绰地看到,巨大的浴缸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充得满满的……是水吗?她的脑子晕乎乎的,没空去管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仔细深想光凭滴水,怎会迅速装满一个浴缸。她只是凭借本能,上厕所,排泄出身体里多余的水分,然后,昏沉沉地扑向自己的床。迷蒙中她好像又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眼睛可以穿透后脑勺的阻挡,毫无妨碍地看着脑后所有的一切。她看到一个女孩躺在浴缸里,身体浸没在深颜色算液体中,唯有一些漂浮在液体上的皮肤反射出异样死白的光泽。她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水草一般在她突兀伸出的手旁静静沉浮着。她的头仰在水面上,跟皮肤一样的苍白颜色,当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卫兰分明看到她在微笑。
从她那破破烂烂、腐败得露出半边牙床的嘴唇里,发出由衷的微笑。
非常准时,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在卫兰的脸上,她便睁开了眼睛。昨晚恶梦般的经历——不,或许只是单纯的梦而已——令她一夜睡得心惊胆战。尤其是最后收尾的的那个恶梦,恐怖,令人疑虑,却又含着丝丝真实的味道。卫兰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那个女孩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认出她来。不光光是她那张腐烂的嘴唇,事实上,她整个面部的容貌特征,卫兰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一定非常年轻……而且,相当的漂亮……
卫兰为她感到无比的惋惜。实际上,一般横遭不幸的女孩子大都是美女。人们往往以为,幸运之神喜爱光临漂亮的女人,为她们带来幸福、财富和地位,可殊不知,恶鬼和死神也同样青睐美貌女子。它们由衷地爱慕着美女,并常常任性地将她们据为己有——它们采用的方法,就是把美女收入厄运和死亡的后宫之中。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起身下了床。再不去工作,王妈又要叫唤了。
楼下的两位老人起得都很早。王妈自然不用说了,老爷也早早起床,站在庭院里扭动身体,好像在跳某种特别为老人打造的健身操。虽说头发白了,可老爷举手投足都还显现出一股刚猛的力量,显然长期以来,良好的生活习惯和持之以恒的锻炼,给予了他一副超脱年龄之外的强健体魄。
吃早饭的时候,当着老爷的面,王妈又把卫兰数落了一顿。“算啦!”最后,老爷总算下了特赦令,“年轻人嘛,活泼一点也不是不可以的。再说了,她又不是第一个。”
“老爷说的是,”王妈马上转怒为笑,“毕竟是头一次住进这么高档的别墅,未免有些兴奋过头……你说是吧,卫兰?”
趁着洗碗的工夫,卫兰偷偷问王妈,“老爷说我不是第一个……以前的人也是这样?”
王妈瞥了她一眼,一脸不高兴,“还有脸说呢!”她叉起腰,竖起两道粗黑的眉毛,“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天天那么兴奋干什么?整个晚上都在楼顶上跑来跑去,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啊?一个两个,全都是土包子!”
可那真的不是我……她的心思仿佛被王妈看穿了,后者不客气地指责起来:
“怎么,还不服气是吧?你自己可能不觉得,但对于我们这种神经衰弱的老人来说,那种脚步声就像地震一样响,吵死人!”
现在的卫兰只想问一个问题,“以前的佣人们,也都不承认这件事吗?”
王妈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那是自然!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死不认错!”
“那么,”卫兰小心翼翼地继续深入,“他们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这里帮佣的吗?”也就是说,就是因为无端遭受莫须有的指责,那些帮佣才不愿意到这一家干活?
话一出口,她便敏锐地发现,王妈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的神色。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那脸色无疑告诉了卫兰答案。这也就是为什么王妈那么辛苦却招不到人的原因,为什么王妈看到她会那样高兴。老爷开出的工资相当的高,在劳动力严重过剩、连大学生都反映就业苦难的今天,这样清闲钱又多的活儿却没人愿意做,这本身就说明问题够严重。以前的佣人,他们真的是因为不堪忍受指责而离开的吗?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他们害怕的是,这屋子里有鬼。
昨晚的梦又清楚地在她脑中重演。那个女孩子的脸是那样清晰……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魂的话,那女孩的出现一定蕴涵着什么意味。于是,她趁着午休的时间,重新检查了那个卫生间。沐浴在白天的光线下,整个卫生间的瓷砖都呈现出莹白可爱的光泽,新颖,整齐,充满着令人欢欣的味道,就连抽水马桶,也纤尘不染,丝毫没有用久了的污渍。她抬头望着墙壁上的镜子,仔细审视着里面那张相貌平凡的脸——那是一张标志着“绝对安全”的脸,既不会丑陋到令人望而却步,也不会美丽到令人垂涎三尺,充其量只是一个极其普通、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的年轻女人,一旦混迹在街头人群中,便可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大的优点,就是看上去老实,有亲和力,容易得到他人的信任。
而这正是她最大的优势所在。
她对着镜子摆出一个笑脸,一个本分女人的憨厚笑容,接着,那笑容便在镜子里凝固了。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这卫生间,包括装修到里面的所有陈设在内,都显得太新了——与其他摆设格格不入的新。她忆起楼下的所有房间,从家具到家用电器,都透着上个世纪的老旧味道,墙壁上的涂料也因年久而蒙尘发黄。装点门面的客厅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楼上的卫生间,这专供家中佣人使用,兴许一年也派不上多大用处的备用卫生间呢?
瓷砖、抽水马桶和浴缸,一律洁白如新,光润如瓷,与这陈腐破败的家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那雪白的瓷面上容不得哪怕一丁点污垢,纯洁得仿佛刚刚出生的婴儿。而在它那纯净无比的表面下,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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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3:03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恨不得立刻凿开这卫生间的所有地板,一探究竟。可她却有些胆怯,害怕一旦那样做了,便会发现一些恐怖之极的东西。她在心里愈发坚信,这整洁得异乎寻常的卫生间下面隐瞒了些什么,那是值得老爷和王妈重新装修一遍,才勉勉强强遮盖住的东西。
她不由打了一个寒战。那会是怎样的东西呢?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昨晚那个女孩子的脸,不,整个空气中都仿佛充满了潮湿的空气的味道,粘乎乎的,带着些许的腥臭。恍惚之中,卫兰在脑后梳理整齐的头发不受控制地飘散开来,漫无目的地向四周荡开,像游动在河水中的水草,动作缓慢却决断。她的发根被拽得生疼,她的眼泪忍不住要涌出来了——疼!她大叫着。可那些要命的头发,仍然张牙舞爪地朝四周进发,恨不得立刻脱离那一层薄薄头皮的管制,尽情游荡在这方寸之间的空气中。她曾为自己一头浓密的长发感到骄傲,此刻却无比地后悔。她的头发又长又粗又密,再加上没来由的湿润,仿佛饱吸了浓郁的水分般沉重无比;它们一绺一绺地交织在一起,将软弱的发丝编制成一把又一把粗大的发辫;它们那么黑,那么粗,又那么长,又动得那么欢快,好像一条条幽黑的水蛇游来荡去。当它们缠上她的脖子,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大手一样,越卡越紧,令她窘迫到无法呼吸,甚至翻着白眼,眼看就要死去的时候——
就在这紧要关头,远远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嗓门:
“卫兰!死哪里去了!还不来抹地!”
是王妈,显然她此刻情绪不佳,语气也不太友善。可就是这样一个粗暴的声音,却救了濒危的卫兰一命。就在王妈喊出声的同一个刹那,幻象消失了,缠住她脖子的发辫打散了,又恢复成无数根细若游丝的秀发。卫兰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可一点都看不出刚才还命悬一线。唯一有些区别的,就是她精心梳理的头发,眼下散乱地披在肩头上。她心有余悸地不住抚摸着自己的脖颈,真的,细嫩的皮肤上,连一条发红的勒痕都没能留下。如果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只怕不但没有人相信,反倒招来人们的怀疑吧?虽然她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这房子里的确有鬼,可她手头却连一星半点的证据都没有。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就来!”她首先干脆地大喊了一声,以安抚王妈的心。她一边跪在地板上,用湿润的抹布反复地擦拭,一边在肚子里思考着。以前的佣人着了鬼的道儿,或是被吓跑——她想起王妈曾经说过,那些女孩子大都在半夜溜走——或是更严重一点,像今天她的遭遇一样,只不过她侥幸存活下来,而那些女孩则不幸遇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就能够解释她昨晚的那个梦了。泡在浴缸里的女孩子,她也应该是以前的女佣人吧?她横遭冤屈,死在那个卫生间的浴缸里,并从未为人所知——她的鬼魂,一直在卫生间里徘徊着。
她猛地停了下来,只觉得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鸡皮疙瘩一粒接一粒地冒了出来,只在一瞬间,麻木感便从手臂传遍了全身。她的尸体,会不会就埋在浴缸的下面?
她不敢多想,可又忍不住不想。可如果有鬼的话,为什么王妈和老爷一无所知呢?他们虽然听得见鬼的脚步声,然而鬼却从未加害过他们。他们也从未怀疑过那些女孩子的失踪,只把它当作普通的出逃,并未追究下去。
如果有鬼,又是谁那永不安息的灵魂在作祟呢?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无尽的黑暗驱逐了光明,重新统治着小小的禁地。这是卫兰来这里的第二个夜晚,虽然第一天便收获颇丰,她仍然希望明天的战绩会更加美好。
每次吃完晚饭,便是八卦的最佳时机。干完了一天的家务,好容易让劳累了一点的骨头松弛下来,王妈将全身都陷在沙发里面,一面看言情肥皂剧,一面吃点小零食。这个时候的她,精神总是格外明朗。
当然,话也格外多。
卫兰慢慢跟她闲聊,从电视上的韩国帅哥一直扯到垮掉的一代人。对于王妈来说,后者的话题虽然略显高深,但只要一提到“现在的女孩子好吃懒做”,她便打开了话匣子,大有不吐不快之势。
“现在的人啊!”一开口便是尖声的咏叹,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长辈的自尊自傲,“好逸恶劳就不用说了,一点责任感都没有!真是!不知道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你是说……她们不声不响跑掉的事吧?”卫兰要的就是这个。
王妈的答案非常准确,“可不是!工钱不领,活儿做到一半,一转眼人就没啦!就算辞工不作,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她一脸的委屈,“你说是吧?”
“那也太不象话了!”卫兰义愤填膺地接口,“她当时在外面吗?要不怎么能静悄悄地走掉呢?”
“说起来……”王妈这才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也觉得纳闷呢!当时我就坐在这里看电视,老爷在书房,随便哪一个都比她离门要近。她就是想走,也得经过我们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啊!再说其他的地方又出不去……”
“会不会,从窗子?”她问。
王妈的头顿时摇得像波浪鼓一样,“不可能!再怎么说,她也不可能不经过楼梯,从楼上跳下来啊!”
卫兰感到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么说,”她感到声音艰涩无比,“那个女孩子……事发时在二楼……”
“嗯!”王妈说,“她正在清洗卫生间。”
卫兰不由抬起了头,朝天花板上投去畏惧的一眼。
“卫生间?”她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那声音虚渺地在空气中游弋,“楼上的那个?”
王妈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依然毫不在乎地往下说,“当然!”她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
卫兰本想继续深入地问下去,可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王妈年纪又大,也不太记得许多细节,比如那女孩子的具体样貌——卫兰本来可以与脑中的印象进行对比的,可王妈描述不清,她也就没辙了。眼下她唯一奇怪的事就是,不止一个女佣平白失踪,王妈和老爷的态度居然能够那么坦然。王妈将之统统归咎于那些女孩子好吃懒做,却从未去想她们出逃的理由是多么牵强——兴许,她根本不想自惹麻烦上身,也不愿意担下责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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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3:04
电视台插播广告的时候,卫兰趁机上了一趟厕所。这栋别墅里的卫生间总共有三个,楼上一个,楼下两个,其中一个位于客厅旁,是屋内最大的、也是使用最多的卫生间;另一个寄居在老爷的卧房里,是老爷专属的小卫生间。她用的当然是楼下客厅旁的大卫生间,或许是使用频率高的缘故,里面看起来有些老旧。姑且不提墙角好几块冒出裂缝的瓷砖,就连原本雪白的抽水马桶和浴缸的瓷釉面,也仿佛被时间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土似的,沉淀成了象牙黄色。这才是富有人气的颜色,裂纹,还有污渍,唯有看到这些,才能感觉到人类生活在这里的气息。可楼上那个鬼房间呢?什么都太新了!什么都太过洁白!就像有一只鬼手,将其中所有的痕迹一并清除了似的!删除得干干净净!
等到两位老人上床就寝,她披着棉外套,静悄悄地下了楼。她坐在楼梯上,抬起了手腕,夜光表的表面在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微弱光线,告诉她才刚刚十点半。她不禁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当王妈怒气冲冲地上楼的时候,应该是刚刚过12点吧?如果今天晚上同样会出现那神秘的脚步声,应该也在那个时间左右。她无力地把头靠在楼梯扶手上,预感到接下来将会是怎样一段难熬而沉闷的时光。真是奇怪,她心想,为什么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鬼都喜欢在子夜12点出没呢?
她把脑袋里所有值得回想的记忆统统重温了一遍,感到渐渐冷却的血液重新温暖起来,开始沸腾。一个人在黑暗中分外难捱,尤其是她又无所事事。她总觉得已经过了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其实才呆了不到四十五分钟。她上下两个眼皮忍不住要抱在一起,好好睡个痛快——她几乎都要打哈欠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沙沙,听上去弱不可闻,就像夜风掠过树梢,树枝间轻轻摩擦发出的声音。可那声音的来源完全不对,不是来自屋外,而是发自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卫兰站起身子,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轻柔的月光透过重峦叠嶂的云层,给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披下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的纱。对于晚上的探险,卫兰并不是没有事先准备,在她的裤子口袋里就别着一只大号的、已装好电池手电筒。可她现在还不打算用。她支棱起两只灵敏的耳朵,借助着轻盈的月光一步步前进。那声音离她越发地近了——
不再是沙沙,而是一阵又一阵富有节奏感的“吱——!”。它起源于一个惨不忍听的起头,逐渐高亢,最终以一个难听的高音结束。“吱——!”的一声,就像巫婆长长的、锋利得如匕首一样的指甲划过玻璃,那声音曾在黑夜中闯入无数人的恶梦中,并令他们辗转难眠。卫兰不由捂住了耳朵,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厌恶。那声音是如此地近,仿佛就在她的身边响起似的,仿佛正有一个留着长指甲的女人,在与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屋内,不住地划着木门。“吱——!”就在王妈的卧房里。“吱——!”卫兰感到自己的心一阵揪痛,仿佛那被人划下一道道伤痕的不是木门,而是她自己的心。她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了,只能虚弱地靠在墙上,任凭那一声又一声的“吱——!”,撕裂她的耳膜,震晕她的大脑,将她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团烂泥。她巴不得自己失去知觉,再也不要饱受这抓门声之苦。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醒了过来,依旧是靠在墙上,浑身上下冻得哆嗦。周围是一片死寂,静得仿佛安葬死人的墓地,听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她勉强抬起酸软的胳膊,不知为何,连夜光表也停止了活动,看不清上面的字。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墙壁一步步朝楼上走去。稀薄的月光不见了,裤兜里的手电筒也不知去向,在这短暂而绝对的黑暗中,眼睛失去了作用,能够指引她前进的唯有双手和双脚。当她毫不容易爬上二楼的时候,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楼上所有的灯统统打开。遍地的光明令她长舒了一口气,有一种身处天堂的畅快感。她真想立刻扑到床上倒头大睡,当然,一定要开着床头灯。今晚她再也不想失去光线的陪伴而独自入睡了。
临睡之前,只有一件事值得做。她朝卫生间兴冲冲地走过去,悬在卫生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铺撒下青白色柔和的光,令这本已异常整洁的小房间显得更加洁白,白得几乎不容人玷污。她几乎没有多想,便关上了门,一屁股坐在了抽水马桶上。人造的、由电能所驱动的光线如此柔软又如此亮堂,使得她能够直视那头顶的灯光而无需畏惧。那光线如此纯白,几乎给了她一种受尽保护的假象。她感到安心极了,事实上,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随之而来的只有深深的疲惫。她的头软软地耷拉在肩膀上,快要睡着了。
啪啦。一个细微至无的声音,轻轻撩拨着她敏感的耳膜。啪啦。慢慢升起的这个声音,如此微弱,却清晰无比,仿佛近在咫尺,近得好像就在她的耳边低语一样。她好不容易撩开沉重无比的眼皮,刺眼的白光一下子涌入眼帘。
她依旧坐在抽水马桶上,苍白的灯光和孤寂包裹着她。卫生间里一片光明,在这耀眼夺目的光线下,似乎一切妖魔鬼怪都无处遁形,可那一门之隔的走廊外呢?那一扇薄薄的杉木门,仿佛得到某种神圣力量的保佑似的,将所有的黑暗关在门外。在这里,我是安全的!由于坐在马桶上太久,她两条裸露的大腿上起了一排排鸡皮疙瘩,感觉冷极了。她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肩,心脏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啪啦,啦。就算她不留心去听,声音也越来越清楚,更何况她的意识一旦清醒,便不得不加倍凝神留意。啦,结尾时分明带着水声。
拍打水波的声音。
她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阵刺骨的风,不知不觉间像是被一双湿漉漉的大手抚摸过一般,背上全都湿了。冷汗顺着她的脊椎骨一路下滑,无声地滴落在马桶里。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她如果没有记错,那么要命的浴缸就在她的身后;她回忆起上一次见到浴缸里泡着的死人,那女孩的脸孔历历在目;她想起那一次浴缸里全都是水。
滴答作响的水。
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回头,可她实在克制不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诱惑着她,使得她就算心怀莫大的恐惧,也不得不缓缓扭过头去,一探那里的究竟。她想象着上次的女孩依旧躺在浴缸里,被自己身体里涌出来的血水泡得浑身通红;她的手和脚宛如四条鱼,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在鲜红的血水中灵活遨游……兴许,甚至还有更加恐怖的情景。卫兰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想象比现实更加令人恐惧,光凭那些毛骨悚然的想象,就足以叫人发疯。
好啦,她的视线终于转到了身后。一二三!她在心里默数着数字,猛地督促自己睁开了眼睛。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来不及多想,她张开嘴,发出了一声低沉却歇斯底里的惨叫。
她的面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上次的女鬼,也没有滴滴答答的水。浴缸里干干的,连一滴水都没有。她不禁糊涂起来,然而,当她看到自己的手正靠在浴缸冰冷的釉面边沿上时,这种心情又急速转化为懊恼。她气得直想骂娘,自从住进这栋别墅之后,她变得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胆小和神经过敏。
她赌气似的跳了起来,用力把棉毛裤往腰上提。她的双腿在马桶上坐得太久,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觉。今天晚上已经折腾得够久啦!她心想,还是赶紧睡觉吧!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啪嗒”,这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再一次在这静夜里猛地响了起来,分外乍耳。她的动作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就像被定格了一样,无法动弹。冷汗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她分明听见,那声音是从她背后发出来的。
是水被拍打的声音,轻轻卷起波浪,细密的水花溅了出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原以为那是从外面传来的声音,所以才会那样微弱,几乎弱不可闻。可当卫兰站起身子之后,她才猛然惊觉,不是因为距离遥远,而是因为受到遮挡,那声音才会如此轻微。
受到她自己身体的遮挡。
因为,那声音正是来自于她的身下,来自于她一直端坐着的马桶里面。难道她可以忘记吗?卫生间里,可不光是浴缸和盥洗池里才有水——
她的胸脯紧张地一起一伏,呼吸粗重无比,喘得比盛夏中午的狗还要急促。她的意识虽然告诉自己,马桶里只不过是她刚刚释放出来的小便而已,可那古怪的声音却迫使她不得不把常识抛诸脑后。马桶里有鬼——!她拼命咬住下嘴唇,才忍住不喊出声来。有鬼在拨弄水——!她想回头看一眼,却又怕极了;她明明是不敢的,某种神奇的力量却一直在诱惑着她,使得她的脖子,一寸一寸地向后偏转。那脖子扭转的时间分外漫长,长得好像经过了好几个世纪,在这期间里她的神经就像紧绷的钢琴弦一样,稍有不慎就有断裂的可能。她背在身后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是想抓住冲水栓,还是想握住马桶盖的边缘,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在潜意识里觉得,无论是上述哪一种,只要她的手成功登陆,就能把那马桶里的鬼清除出去。
她的指尖触摸到一个滑溜的东西,从那圆弧型的边缘看来,应该是马桶盖。来不及多想,她一把紧紧握住了它,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马桶里传来的水声越来越响,她几乎可以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里面欢快地扑腾着。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把马桶盖摁了下去。
水声消失了。她浑身的力气顿时松懈了下来,唯有此时,她才敢转过身来,正视着这诡异的抽水马桶。她等了好久好久,直到确信里面不再有古怪,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弯了下去。卫生间里一片静谧,依旧是一派纯净无暇的光景,令人难以相信刚才发生的事。她不禁也摇了摇头,心想莫非只是误会,兴许那只是马桶漏水,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诡异之事。好奇心最终战胜了她的恐惧,她颤巍巍伸出手去,准备揭开盖子一探究竟。她的鼻子凑得很近很近。
就在这个时候,马桶盖突然震颤起来,像是有一双手正要从里面把它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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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9 23:06
短篇故事集·恐怖夜谈
红——咒语
红斑区其实并不在木星的大红斑上,只是木卫二——欧罗巴人类居住区的俗称。
每天,红斑区都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汹涌澎湃的大红斑,而大红斑像一只时刻转动的眼睛,也执拗地回瞪着红斑区的人们。
伍尔夫站在红斑区唯一的酒吧门前,酒吧门廊上“pink&pink”的霓虹灯招牌,粉红色懒洋洋的灯光,即使是白天,也难免暧昧地令人想入非非。
伍尔夫取出嘴边兀自燃着的香烟,将之踩灭——不愧是老家地球的原产货,味道就是够劲,当然价格自是不菲——想到这一点,伍尔夫的脸不觉微妙地抽动了一下。不过,身为公务人员,尤其又是精英中的精英——红斑区安全负责人之一,三级警司,伍尔夫理所当然要遵守必需的礼貌。
伍尔夫轻轻推开洛可可装饰过度的雕花木门,同时迅速地对酒吧内部进行了一番扫描——不出他所料,酒吧内空无一人,除了她。
她一身黑色露肩礼服式长裙,静静地坐在大厅中央的钢琴前。长长的仿佛孔雀羽毛般披散下来的黑发,倾泻在她宛若象牙雕就的玉肩上;纤长白嫩的手指灵活地上下游动,编织出一曲曲如水的细密琴音。事实上,当伍尔夫刚刚打开木门的那一刹那,当他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他就已深深沦落在这黑白交错的水色世界中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分钟,两分钟,直到她自音乐的殿堂遨游归来,抬起她那张肤色极淡的脸庞,冲着他莞尔一笑:
“欢迎光临,客人。”
好个惊艳的亚裔美女,伍尔夫心中暗暗赞叹。虽然早已讶异于入境记录里她的立体照片,但是,面对真人时的鲜活感,却再一次给予他同样程度的冲击。不,其震撼甚至比上次还要大。雪白精致的芳容上,镶嵌着一双水晶乌珠分明的眸子。若不是那一抹樱唇,伍尔夫几乎怀疑她是从地球上的一种古董——中国的水墨画中走出的凌波仙子。
她颇有几分好奇地瞅着伍尔夫的脸,迷朦的眼神转而变得清澈透亮,脸上依然挂着职业化的笑容:“老板娘和侍应生都不在,如果客人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招呼您吗?”
伍尔夫艰难地压抑住自己想与之搭讪的冲动,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问道:“请问您是朱颜小姐吗?”
不等她作出回答,他慌张地掏出证件,在她的面前左右来回晃动着:“我是伍尔夫三级警司,红斑区的人都称我为伍尔夫。你就是朱颜小姐吧?”
对方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地望着他,接着,微微地点了点头。
“是的。”
“根据入境记录,你是一周前,也就是公元2128年5月31日,搭乘星际短途航班‘石榴’号,自地球抵达木星联合星域红斑区,是吗?”
“根据你的星际通用ID卡显示,你具有93.75%的中国血统,现年21岁,未婚,父亲是……”
“是的。”
朱颜冷然的态度结结实实地堵住了伍尔夫的嘴。他狼狈地扯了扯一点都不紧的领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运的是她开口了。
“早就听闻这里发生了一些怪事,然而警方一直缄口不语。难得警司大驾光临,究竟是怎么回事,请务必详尽地告诉我,可以吗?”
她清澈见底的双眼紧紧盯着伍尔夫,后者看起来完全放弃了原先的打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身体放松下来。
最初的事件,发生在三天前,也就是地球历的6月4日。
安妮﹒亚斯提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事发之日她刚满二十岁。6月4日晚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聚集在她家中,一边准备她的生日PARTY,一边等待着她的归来。
然而,他们等了整晚。
她始终没有出现。
次日凌晨,她的尸体在不远处的航管中心后巷被发现,那里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她的脑袋全空了。
确切的描述应该是这样的:自她的额头上方天灵盖被整齐掀起,里面的脑浆……失踪。切口异常地圆滑平整,而且没有半点血迹。女孩的表情也很安详,圆睁的双眼一如生前那样美丽。按照某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警员说法,“简直就像开了口的罐头!”
她的财物丝毫没有损失,也没有遭到侵犯的迹象。经过调查,也排除了仇杀和情杀的可能,至此,警方完全陷入了困境,只能以“突发性的流窜犯罪”草草定案。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第二起案件又接踵而至。
受害者名叫比利﹒巴特沃斯,一家玩具店的老板。他的死状与安妮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天灵盖掀起,颅内空空如也,此外全身各处没有任何伤痕。只不过,与第一遇难者安妮略带惊异的表情不同,比利铁青僵硬的脸上,挂着一丝对于他本人来说应该是甜蜜,但却让人看了不由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最后一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什么?比利带着无人知晓的幸福,踏上了幽冥之旅,而给仍然在世的人们,留下了久久的谜团。伍尔夫身为红斑区少数的警察头脑,也深深感到了死者所带来的困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07
红斑区可居住的范围不大,人口也不多,认真算起来,也差不多相当于原地球一个普通城市的规模。民风勤劳朴实,很少出现各类恶性刑事案件,因此,警方人力和调查经验均有所欠缺——在伍尔夫的记忆里,上一次凶杀案发生在四年前,一个来自冥王星的游客出于复仇杀死了红斑区的车载电脑修理师,然后自杀。显而易见地,对于这次“连环吸脑特大凶杀案”来说,以伍尔夫为首的红斑区警察们,自然而然首先将目光对准了外来人员。
“根据航管中心的资料显示,最近十天,也就是从5月28日至6月7日为止,除了朱颜小姐你之外,并没有一个人进入红斑区。而出境记录……”伍尔夫长长叹了一口气,明显充满了挫折感。
“没有人出境吗?”朱颜问道。
“有倒是有,只不过……我们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他无奈地说,“航管中心无法接收外界的任何信息,无论是地球总部,还是同属于木星的各个卫星,红斑区就像……被孤零零抛弃在宇宙海洋之上的小舟一样。”
女人笑了;她轻轻抿起嘴,嘴角上扬成一个既漂亮又富有韵味的角度,“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若无其事托起线条流畅的下巴,“那个想象力丰富的警员,就是伍尔夫先生您吧?”
伍尔夫尴尬地扰了扰头。他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还不习惯和美女轻松自如地交谈,更不堪她若有若无的嘲弄。他猛地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不得不硬生生地板起脸孔,再次挥舞大红封皮的证件,仿佛那小小的方寸之物就是他救命的稻草:“对不起,朱颜小姐,请随我回警察局协助调查。”
事实上,伍尔夫早就料到,例行公事的问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没有人,会怀疑朱颜和这起事件有关。那么清丽脱俗的少女……伍尔夫不禁回想起局长对待她的态度,他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所谓美女,男人的眼光总是一致的。他倒是认为,还不如直接去调查那艘“石榴”号——自从抵达红斑区,就再也没有返航。
话虽如此,他还是欣欣然等待在警察局门外的滑行车里,跷起二郎腿看报纸,双眼却紧盯着大门前的一举一动。这项“接近并监视”的重要任务,可是他抢得头破血流才争取到的呢。
朱颜出现了。她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这时,伍尔夫不失时机驾车冲到她的面前。
“Hi!”他殷勤地拉开车门,“很乐意为您效劳,朱颜小姐。”
她微微一笑,并不拒绝。
“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随便。”
伍尔夫不禁回头瞥了她一眼,她本不是个轻浮的女子,但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试着问,“你不回酒吧吗?”
“酒吧又没有饭吃,”她下意识握住提包,原本珍珠色的手柄已磨得有些发黑了,“要不是囊中羞涩,我才不会……在pink&pink那种地方弹琴。老板娘说了,第一个月是试用期,要到月底才能发工资。”
伍尔夫会意地点头,pink&pink老板娘一向惟利是图,像朱颜这样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自然只得听任她的摆布。幸好他的兜里尚有不少钞票,就算他今天全部花光,想必局长也一定可以为他报销吧?他一踩油门,滑行车呼啸驶向赤炼大酒店。
赤炼大酒店是整个红斑区最豪华的饭店,除了菜式齐全,味道鲜美之外,它最大的特点在于:高达百层的三维水晶穹顶旋转餐厅。客人用餐时,呈现出浩瀚星空的地板和墙壁在他们周围,按照欧罗巴真实的自转缓缓旋转,使他们仿若置身于广阔的宇宙空间中。尤其是近在咫尺的木星,每隔9小时大红斑便会闪过他们的头顶,潮红的眼睛瞬间吞没了一切。
伍尔夫轻飘飘地踩过脚下的真空、小行星和陨石,他觉得这样才不枉星际移民的初衷——每个人类移民区都和地球大同小异,又有什么意思!
朱颜则是心惊胆战,吓得一步也动不了,伍尔夫大胆地牵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座位上。
“好漂亮!”她近乎崇敬地仰望着那个正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大红斑。
“你是第一次来木星吗?”伍尔夫熟练地点菜,“木星联合星域的每个人类居住区都会安排参观大红斑的活动,”他笑笑,“这是最值钱的旅游项目。”
她摇头,“没有。我是第一次离开地球。”
一提起地球,她就沉默了,仿佛触及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她把头深深埋在肩膀之间,那袒露的双肩宛如瓷器般洁白可爱。
伍尔夫知趣地岔开话题。他们从天文,历史,到艺术,文学,无所不谈。他惊讶地发现,她对生物和历史,尤其是古生物,有着相当惊人的了解。比方说,他们就恐龙灭绝这一问题,发生了激烈的分歧。她坚持说,恐龙之所以灭绝,并非是小行星撞击或者臭氧层空洞之类业已提出的原因。
“真正的缘由,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也许。”
伍尔夫正要追问,猛地发现,侍者不动声色站在桌旁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他以为是要上菜。
“很抱歉,警官先生,今天没有蒜泥白肉了。”
“那么……换宫保鸡丁吧。”
“实在很抱歉,鸡丁也没有了。我们现在只有牛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08
伍尔夫不耐烦地皱皱眉头,他本来想向中国女子大炫一把红斑区的中式菜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几天各星域的原料补给船都延误了……眼下只有本区所产的牛肉。”
三级警司无奈,只得将菜单全盘换成西式牛排,侍者拔腿要走,朱颜却拦住了他。
“请问,我们还要等多久?”
“很快,小姐,”侍者做了一个谄媚的笑脸,“马上就好。”
“可是我饿了……”朱颜又像是对他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话音未落,侍者突然直挺挺向前倒了下去,“砰”地一声正好撞在他们之间的餐桌上。他的脸上依然挂着谄媚的笑容,态度谦卑地准备随时为客人效劳,然而,他那向上掀起九十度的脑壳,以及脑壳内纵横交错的大脑沟回,就这么赤裸裸地袒露在女人的面前。
在旁人的尖叫声中,她晕倒了。
当她从病床上醒来,伍尔夫正守候在她的身边。
在她昏迷的那段日子,伍尔夫并没有闲着。他协同警局的同事们,做了一些必不可少的调查。对于结果,他已胸有成竹,就等着结案了。
“我们曾经,一度,怀疑过你。”他实话实说,“因此我们着重调查了pink&pink及其周边地区。”
“结果,”他盯着朱颜那双深黑色幽暗的眼睛,“在后院发现了老板娘和三个侍应生的尸体。”
四具尸体分别排列在四个深坑中,每个人都是额前一圈裂缝——里面则是空空的颅腔。按照时间来说,侍应生泽塔才是这次吸脑系列案件的第一个受害者。解剖结果表明,他的死亡时间在一周左右,深埋在地下的尸身业已腐烂。
“四名死者衣着整齐,表情安详,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很显然,埋葬死者的人对他们很有感情,我说的没错吧,朱颜小姐?”
“我们还调查过‘石榴’号,”他毫不顾及朱颜的感受,继续往下说,“发现了一桩怪事。”
星际短途飞船向来只有船长、副船长和两名星姐服役,然而,自从“石榴”号抵达红斑区,向航管中心交班之后,这四个人就失去了踪迹。飞船已经非法羁留了一个星期之久,而由于航管中心与外界的联络中断,一时间竟无人查问。
不仅如此,鉴证科还在飞船上搜集到一些古怪的毛发和汗液样本。经鉴定分析,这些毛发和汗液都并非属于人类,而是某种不知名的生物!
“直觉告诉我,地球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逃避什么东西吧?”
他弯腰捧住病人的脑袋,而后者正摇头竭力摆脱他的控制。他在她的额前轻轻划了一个圈:“只这么一下,你的生命就结束了。不,或者说,你所有美丽的思想,你所珍藏的所有记忆,统统消失。”
“你竟然把这么可怕的怪物带到红斑区来,朱颜小姐,”伍尔夫温柔地问她,“盘踞在‘石榴’号上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咒语……”瑟瑟发抖的美貌女子嘴唇剧烈地翕动着,“那是来自远古的咒语。”
千百年来,人类对自己从哪里来的问题争论不休,提出了很多假说,又倾注全力加以证明。在几乎所有的宗教中,人都是由上帝制造的。而达尔文进化论则认为,人是由猿的一支演化而来的。人和现代的类人猿是由共同的祖先——森林古猿进化来的。由于劳动,产生了语言和意识,建立了社会。于是,劳动就使森林古猿变成了人。但是,存在着几个疑点,其中之一就是,人类的进化似乎是具有突发性与跃进性的,照进化论说人类的历史约有300万年,可是讫今为止人们发现的人类化石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为数不多的化石并没有连续性,人的进化过程中多次出现化石空白,缺少过渡阶段的化石证据,隔几十万年或数万年,人类似乎猛然一下聪明许多,按进化论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应该出现的。
于是,人们根据新的考古发现,从不同的角度对人类的起源提出了千奇百怪的假说。有太空人基因与雌猿结合的杂交说,有某些娇小恐龙是人类祖先的恐龙起源说,有人是太空人的合成品的合成说,还有来自海洋生物的海洋生成说。它们众说纷纭,却没有一种可以让人完全信服。
“你知道这个秘密吗?”伍尔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是的,”朱颜呻吟了一声,“因为他们回来了!”
人类的主人,他们(不,应该说是它们)曾在三百万年前亲手播下生命的种子,将人类放养在地球这个巨大的牧场上,让他们自行繁殖,生育,成长和灭亡。而如今,收割的季节来临了。
“我们只不过是它们饲养的家畜罢了!”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就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只能任人宰杀!而它们比我们先进的地方在于……”
“咒语?”
“是的!”她扑倒在伍尔夫的怀中,啜泣个不停,“只需一句咒语,我们人类的头颅就会裂开,供它们吸食脑浆!而那句咒语,是它们早在三百万年前就设好的密码钥匙,早已深深嵌入我们的DNA中,子子孙孙传承不息!”
伍尔夫惊呆了,他对‘石榴’号上的古怪生物做过五花八门的猜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地球已经完了……”女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落在他的肩膀上,“我好不容易找到一艘船,和船长他们一起逃了出来……地球上的所有人类,都成了它们集中装箱的罐头,它们的货运船铺天盖地,灿烂的光芒就像银河里的星海那样璀璨夺目,而飞船的身下,是地球已被染成血红的海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4-29 23:08
“我以为它们不会追来了……但是!为什么它要跟着我?!地球上的人还不够它们吃吗?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伍尔夫爱怜地抱紧她,“这不是你的错,”他说,“这是天灾。”他强调了一遍。
他们决定离开。伍尔夫准备通知红斑区的行政首脑和警局的头头,但是可视电话一个都没有接通。可能出事了。
他扶着朱颜走出医院,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碰到。街上也一样,昏黄的人造太阳无精打采地照射在街道上,他们二人拖长了的影子迟疑地挪动着,寂静地令人发疯。
他望向一户居民的家中,一家人,从父母到孩童,都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他冲着里面大喊了一声:“喂~”
朱颜扑过来握住他的嘴,“你疯了!他们全都已经死了,看他们的眼睛!”
“可是,我是警察……!”
“可你斗不过‘它们’!”朱颜的手指向天空,“看!”
伍尔夫倒吸了一口凉气,朱颜说的没错,黑沉沉的天空上,那些飞船铺天盖地,灿烂的光芒就像银河里的星海那样璀璨夺目,而飞船的身下,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哭泣而熟识的脸庞。他的双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身体更是筛糠般抖个不停。
“快跑!”关键时刻她大吼了一声。
他几乎是被朱颜生拉硬拽弄上了“石榴”号。抢在‘它们’登陆红斑区之前,她迅速发动引擎,飞船尾部喷射出鲜艳的火舌,一瞬间便将它们远远抛在身后。伍尔夫没有插手,他躺在飞船的角落,一直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女流之辈在危难的时候,力气竟然会那么大,大到将一个体重75公斤的青年男子轻松举过头顶,准确无误地掷进船舱。他突然感到很好奇,他想起他始终都忘了问朱颜,那些外星人,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呢?
而他也始终忘了问。
二十天过去了,“石榴”号一直猥琐地躲在小行星带的阴影中,偷偷观察着木星星域的一举一动。他们没有走太远,也许在警司的心里,还盼望着终有一天能够重归故里,回到那红色的家园。
伍尔夫见证了红斑区最后一丝灯光的熄灭,他认出,那正是赤炼大酒店顶层的霓虹灯。那曾在他们头顶高高旋转的大红斑,从今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红斑区完了……”朱颜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香冽的酒灼热了她的双颊,桃花一般明艳动人,“下面,应该是土星星域了吧。”
“我们去哪儿,朱颜?”他问,“冥王星星域吗?还是,干脆飞出太阳系?”
“无论去哪里,”她的纤纤玉指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你都要跟着我,伍尔夫三级警司。因为,”她媚眼如丝。
“你是红斑区唯一仅存的男人,而我是唯一的女人,因此,我们必须相爱。”
他笑了。他说:“我们是红斑区的亚当和夏娃。”
于是,他们有感情地接了一个冰冷的吻。
她纤巧的手臂柔软地绕上他的脖颈,她盈盈的双眸亮得再也盛不下舱外的点点星光,她凑到他的耳边,茸茸的气息几乎把他吹化。
嘴唇微微噘起,再向两旁略略分开,最后,舌尖轻轻点在下颚上。
“我、饿、了。”
没有任何征兆,伍尔夫的头颅无声无息地裂开,暴露出里面本来象征着万物之灵的智慧,如今却只沦落为食物原料的黄白有机质体。失去生命的高大身躯并没有立刻轰然倒下的原因,可能是朱颜正紧紧搂住他的缘故吧。
“本来想一直把你当作宠物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她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凝视着伍尔夫缺乏生气的黯淡眼珠,“我实在是饿坏了。”
“对不起。”
优雅地享用完一顿简便的太空餐,朱颜暂时抑制住了自己过度旺盛的食欲。可是,最后一盒的应急罐头也吃完了,明天,该怎么过呢?
她蹙起尖尖的眉头,托着腮帮,娇嗔般的自言自语:“最近的食品补给站在哪儿呢?”
没有人回答。顺着朱颜的视线望去,舷窗外仿佛伸手就可触及的,是无穷无尽的,沉默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