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怎么可能――”
逸势是儒者。儒者向来被教导不语怪、力、乱、神。
不语怪、力、乱、神,并非指称“怪诞现象不存在于世”,而是教导人们不要附和如此说法。
逸势在空海身旁,却经常遇见种种怪事。
然而,这又另当别论,因为――
空海这人所持的不可思议之理,常令逸势感觉“原来世上也有这样的事”――
结果某些逸势平素绝不肯接受的怪诞事物,也能欣然接受了。
再如何怪诞之事,只要言之有理,逸势仍可以信服。可是,对于世上有“死而复生之法”一事,逸势就有点难以置信了。
如果人可死而复生,该如何说呢?不就等于这世间现象将失去一切意义了?逸势如此认为。
所有悲哀,所有欢乐,所有痛苦,所有人们遭遇的悲欢离合,不也会马上失去意义吗?
假若,世上真有长生不死法,那么,人在一生中所遭遇的悲哀与欢乐,其意义不都会消失殆尽吗?
佛法教义,有所谓“生者必灭”之说。
生者必灭――简单说,即生者必有一死。逸势虽对佛法不懂,这点见识他还有。
不论儒学或佛法,教义存在之初,均以生者会死为前提。不仅如此。这世间亲子、主从等一切关系,均以此前提为立足点。
逸势难以接受生者不死之说,才会情不自禁叫出声。
“我是这样听说的。还听说他们好像是用针或其他对象施法,至于世上是否真有其法,我就不知道了――”
“唔――”逸势一脸复杂表情。
“话说回来,安祭司,你可曾听过哪个卡拉潘已经来到长安这里了?”空海问。
安祭司眼神瞬间浮现一抹困惑,接着响应:“是的,的确听过。”
“是怎样的消息?”空海追问,安祭司脸色暗沉下来。
“你不方便说吗?”
“是。”安祭司点头后,闭住嘴。过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又点头说:“虽不好说,还是说给你听吧。”
“感激不尽。”
“之前和你碰面时,我曾说过,为某地带来光亮的同时,那光亮也会带来阴影――”
“我记得。”
“换句话说,当神的教义流传至某地时,恶魔的教义也会同时流传至该地。”
“是的。”
“琐罗亚斯德的教义也一样。琐罗亚斯德传进此地时,达万信仰也同时进入长安了。”
安祭司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很可耻的事,因为居住本地的波斯人,并非仅来此寺庙。有些人还出入其他场所。甚至同一个人还会两边来去――”
“其他场所吗?”
“是的。人,有时不仅只信神,他们也会出入其他场所。”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安祭司闭上双眼,吐出口中异物般说道:“他们找卡拉潘去了。”
“卡拉潘果然也在这长安――”
“在。”
说毕,安祭司又睁开双眼看着空海。
“人,有时也需要恶。有些西胡人到卡拉潘那儿,请对方用咒术杀死抢走自己男人的女人,或让侵占自己田地的家伙田地歉收等等。”
“果然――”
“也就是说,这类少数波斯人,都在长安。”
“您可知道卡拉潘是怎样的人?又住在哪里?”
“不知道。”安祭司轻微地摇头,“具体消息很难传到我这边。不过,或许――”
“或许?”
“马哈缅都也许知道一些。”
“马哈缅都?”
“就算没有直接关连,他也可以帮您找到内行人。”安祭司答道。 “空海,这是真的吗?”
逸势和空海并肩,边走边问。
两人方才和安祭司道别,离开寺庙。
路上行人匆匆,各走各的。
有人牵着驴车,车上载满水壶,看似要到东市叫卖。
也有挑夫匆匆忙忙担货走在路上。
有男,有女。长安路上总是有人不停在走动。
“什么事?”
“有关安祭司说的话。他说人可以死而复生,真有这回事吗?”
“这个——”
“喂,空海,你不是佛教徒吗?如果人可以不死,那佛法的根本会变成怎样?”
“会变成怎样呢?”
“空海,别那副冷漠的臭样子,难道你不在意?”
“在意。所以我才这样走在大街上。”
“走在大街上?”
“现在我要去马哈缅都那儿。”
“你是说,要去继续打听刚才的事吗?”
“没错。”
“会听到好消息吗?”
“不知道。见到马哈缅都再说。”
空海响应后,继续前行。
逸势走在空海身旁,不时发牢骚,一边走一边嘟哝。
货车扬起阵阵黄尘。
时值长安三月天。 西市――
白色帐篷中,空海、逸势与一个半老男子相对而坐。
他们在地面铺就的地毯上盘腿而坐。三人四周,并排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坛子,是胡国坛子。
不仅坛子,也有瓶身细长的水瓶或陶碗。
阳光照射在帐篷上,内部充满亮光。
外面传来嘈杂人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尚可听闻运货车声或马蹄声,是因为此帐篷搭在西市人声鼎沸之处吧。
三人面前各自搁着茶碗,空气中隐约飘着茶香。
半老男人脸上浮现困惑神情,下颚髭胡掺合着花白,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的眸子,带点绿色。他是胡人马哈缅都。
“这好为难――”马哈缅都喃喃自语。
“安祭司叫您来问我吗?”
“是。”
“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我也受过空海先生多方照顾――”
“卡拉潘果然在长安?”
“在。”马哈缅都下定决心似地点了点头。
“卡拉潘都做些什么事?”
“诚如安祭司所说。”
“你是说,找寻失物或预言未来等等?”
“是的。不过,听说小事不帮忙。”
“这话怎么说?”
“因为钱。以我们做小买卖的商人为例,再便宜,也得付两个月的收入给卡拉潘当礼金。”
“花费真惊人。”
“用此地说法来说,他们也会魇魅、蛊毒之类的法术。”
“魇魅之术――”逸势皱起眉头。
“您也晓得?”
“倭国也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逸势用唐语说道。
一如逸势所说,此时倭国已有人会施行魇魅之术。不过,真正蔚为流行,还是更后世的事。逸势知道此事,其实也不足为怪,因为日本国内也有相同状况。
所谓蛊毒之术,是利用人偶或纸片,作为对手的替身,再施行法术,下咒于对方。
众所周知的丑时(译注:指深夜一点到三点之间)参拜神社,其实就是一种魇魅之术。
深夜丑时,在空无一人的森林里,将写有诅咒对手人名的稻草人,用五 铁钉钉在树干上。
另一种蛊毒之术,是用动物来下咒。
比方说,抓来大批蟾蜍、蛇等同类生物,丢进大缸里,盖上盖子。
既不喂食也不给水,不久,它们就会彼此咬食。最后只剩一只。
最后那一只,便可用来下咒。
将最后这只当作灵役,送到下咒对象那儿,或边杀它边施法术。
日本曾有某贵族因被质疑施行蛊毒之术而失势没落。
“说到蛊毒,一般用什么生物呢?”空海问。
“嗯,大概是蛇、虫子、猫之类的生物吧。”马哈缅都答道。
“猫?”
“是的。” 有关猫的蛊毒,不是大唐时代,而是清朝杨凤辉的《南皋笔记》卷四《蛊毒记》上的一段记载。
有一巫师周明高,拜师学习河南教,具有不可思议之术,能降妖伏怪。
某晚,周氏看见一只猫闯进家门。
“怪哉!”他隐隐察觉,有人施法下蛊,欲加害自己。
周氏用符咒制伏并捕捉此猫,丢入瓮中。
第二天,有人来到周家,问道:“可有看见一只猫?”
“怎么了?”
“我家猫逃走了,我正到处找。”
“如果是猫,就在那瓮里。”
那人一看,果然是那只猫。
“请你务必还我这只猫。老实说,这只猫是我家媳妇。”
据说,那人百般乞求,讨饶猫一命。
然而,周氏摇头拒绝,不予理睬。
“我是为众人除害。”
周氏说毕,那人只得哭着回家。
之后,周氏拿热水倒入瓮中,猫便死了。
过一阵子,听说,那个被下蛊的年轻妻子,在睡梦中突然大叫:“好热!好热!”叫着叫着,最后断气了。
据传,那女人断气时,四肢糜烂、血肉模糊,死状甚惨。
《蛊毒记》如此写道。
“喂,空海,说起猫,刘云樵宅邸不也出现过吗――”逸势抓着空海袖口问。
“你有关于猫的线索吗?”
“有。”
“怎样的线索?”
听马哈缅都如此问,空海有点迟疑。
“你刚刚提到刘云樵这事,我多少从玉莲姐那儿听过,如果你不方便,不必勉强。”
“不,关于刘云樵这件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若要提这件事,就不得不说到柳宗元先生了。”
“柳宗元是一道去徐文强棉田的那个人吧?”
“没错。那位柳先生对我说了些私密话。”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想说的话。有关柳宗元告诉你的秘密,你不能说出来,是吧?”
“是的。”空海点头。
所谓“私密话”,就是安倍仲麻吕的信――晁衡用大和文字写成的信。另一件不能说的事,是应该埋葬在马嵬驿墓地的杨贵妃遗体,自石棺中神秘失踪了。
尤其有关晁衡的信,柳宗元煞费苦心安排。他派马车来接客,在长安城里转来转去,确定没人跟踪后,彼此终于才见面。
柳宗元如此苦心隐瞒晁衡的信,未经他本人首肯,空海当然不能告诉别人。
他是现今大唐帝国位居政治中枢的人物。
马哈缅都也知道此事。
“实在抱歉,柳宗元先生隐密忌讳的事,我不能在此对你说。至于其他事,我可以说出来――”
“没关系。空海先生这样坦白,我很感激。因此知道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反倒让人十分开心。”
“你这么说,我很过意不去。”
接着,空海向马哈缅都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哎,这事实在荒唐――”
空海说完一切后,女人声音响起。
帐篷出入口垂挂的幕帘被掀开,三名胡国女子立在入口处。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三人均是马哈缅都的女儿。刚刚出声的是长女多丽丝纳。
她们三人偶尔会在西市广场跳胡旋舞,赚取观众给的赏钱,平日则在父亲店里干活。今天空海来访,在帐篷里和父亲马哈缅都谈话。三人都很在意,根本无心工作。
趁没有客人上门的空档,走进帐篷,凑巧听到空海所说的话。
“你们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吗?”马哈缅都责问。
“我们可不是偷听噢。我们是光明正大站在这儿听的。”都露顺谷丽撅嘴申辩。
“霸着空海先生不放,太不像话了。”谷丽缇肯接着抢白。
“这么说来,空海先生一定很想知道卡拉潘的居所吧。”
多丽丝纳插嘴,抢走两个妹妹的话题。
“是的。我正在问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不就在那儿吗?平康坊的――”多丽丝纳说。
“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也知道――”马哈缅都目瞪口呆。
“哎,知道的人都知道。来店里的客人当中,有个人曾两次提起平康坊那只猫的事。莫非就是这事――”
“平康坊那只猫,是汉人道士化成的吗?他住的地方,是不是不像道观反倒像民宅――”空海问多丽丝纳。
“我没去过那儿,所以――”
“空海,你说的没错。”马哈缅都代女儿回答,
“或许我们和你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吧。表面上,那儿看似汉人所主持的道观。那名汉人实际上也做些普通道士的事,但真正说来,那儿却像是卡拉潘的联络窗口――”
“那汉人道士是卡拉潘吗?”
“我想,应该不是。”
“原来如此。”
“不过,空海先生,奇怪的是,去年夏天开始,有关那儿的种种坏传闻,突然销声匿迹了――”
“是收手了吗?”
“不,到底是收手了,还是无法和卡拉潘取得联系,我不太清楚,总之,就我个人所知,那时起,平康坊的卡拉潘就没再继续工作了。”
“那最近如何?道士和猫是不是都从平康坊宅邸失踪了――”
“你居然都知道。”
“有没有年轻姑娘曾在那儿出入呢?”
“年轻姑娘?”
“你没听玉莲姐说过吗?” “玉莲?”
“听说丽香似乎曾出入那儿。”
“啊,我听说了。原来丽香所出入的道士的家,就是平康坊那栋宅邸。”
“玉莲姐她们不晓得那宅邸的事吗?”
“我想,她们应该没听过卡拉潘的事。知道的人,即使是住在长安的胡人,也只有少数手头宽裕的人——”
原来如此,空海点头同意,又问马哈缅都:“话说回来,从平康坊宅邸失踪的道士与卡拉潘,你知道他们的行踪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马哈缅都摇头说:“完全没线索。”
“可知道有谁可能知道内情?”
“这个——”
多丽丝纳不知何时走到帐篷里,向正歪着头思索的马哈缅都说:“对了!要是那人,他应该知道吧?”
“那人?”
“刚刚我说过,有个人在这里提到过那栋宅邸。”
“是谁?”马哈缅都问。
“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
“那男人?”
“有知情的人吗?”空海插进父女俩的谈话。
“有是有——”
“这人有问题?”
“是个风评欠佳的男人——”
“原来——”
“我一路听来,这事似乎关系到皇上的性命?”
“没错。”
“该怎么对阿伦·拉希德说明这件事?”
“你是说,不向他说明原委,他不会说出任何事?”
“或许吧。”
“那么,就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吧。”
“可是,那男人挺伶俐的,他总会嗅出什么来。”
“嗅出什么来?”
“钱的铜臭味。”
“钱?”
“不管怎么样,要他说话,他肯定会向空海先生要钱。如果发觉有勒索的余地,不知会如何漫天开价——”
“总之,先跟他碰个面。钱的事以后再担心——”
“知道了。”
“那什么时候可以碰到面?”
空海问马哈缅都。
第九章 道士
空海精力充沛地四处活动。时序进入三月后,他花了近十天功夫,奔走刘云樵的妖猫事件,以及徐文强棉田出土的兵俑事件。此外,也常到般若三藏那儿学习梵语,或到景教――即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大秦寺,或到拜天神教――亦即伊斯兰教――的清真寺走动。
彼时之先,伊斯兰教打倒 教――琐罗亚斯德教,成为波斯新兴宗教。空海入唐时,伊斯兰教也不过一百九十五年的历史。又称回教。
不吝再三赘述,此一时期的大唐,真是个无以形容的国家。京城长安,可说是人类历史上奇迹般的果实。
别说倭国、朝鲜等亚洲国家,甚至遥远的波斯、大食、天竺等国人民,也经常出入大唐。
当时的外籍人士多达总人口百分之一,且外国人跻身政治中枢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安倍仲麻吕便是其中之一。
如此这般的国际都市,现今之世也难寻。现代也没有任何国家,能让外国人轻而易举荣登国会殿堂。
单从宗教来看,大唐并未特定保护某一宗教。
教――琐罗亚斯德教。
摩尼教。
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景教。
清真教。
佛教。
密教。
以及,中国的传统宗教道教。
儒教。
若加上其他种种民间信仰,实在不胜枚举。不仅上述那些宗教,空海更贪婪地想吸收各种异国文化与文明。
不,更精确地说,空海的吸收只是一种结果,而非目的。或许可以这样看待,空海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四处活动,所得结果正是知识的吸收。
历史地看,空海是第一个披上国际概念服装的日本人,但光就他个人而言,空海早已超越“国际人”的范畴。
显而易见地,空海拥有抽象的思考能力;他在当时就将世界视为现今人眼中的宇宙,并将自身视为相对于宇宙的个体。
空海在倭国便已习得华严宗及大日宗理论,并得知“大日如来即宇宙的统一原理”。
正因如此,空海才东渡大唐,欲追寻密教真理。
以密教立场看来,即使释迦牟尼佛,也不过是名为大日如来之宇宙根本原理的一部分。正如同庭院树木的小枝桠,是一根大树干伸展出来的无数枝桠之一。二者在空海的认知中,属于同一 次元。
空海这般的思维精神,即使在长安这个大都市里,应该也十分罕见。
自马哈缅都那儿回来后,整整三天,空海专心投入自己原有的日常功课。
逸势则继续学习唐语。
以儒学生身份入唐的逸势,必须先进入太学研读。然而,进太学必须得考试。以逸势的语文能力,尚不足以应付考试。为了提升通过考试的能力,逸势正认真地学习唐语。
笔谈的话,逸势已经可与唐人随心所欲对话。若是日常会话,他的唐语也尚可应付,但要达到研习儒教的水准,便明显不足了。
与其说逸势在这方面表现平平,不如说空海格外出众。
若空海不自称是倭人,没人会觉得他是外国人。由此可见,空海对语言的理解力和表现力,均在水准之上。
“空海,那件事你能放手不管吗?”第四天早上,逸势这样问空海。
“什么那件事?”
“你不是要去问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有关卡拉潘的事吗?”
“那件事暂且不急。迟早马哈缅都会有联络吧。”
“话虽如此,未免太迟了?”
“没那回事。”
空海和逸势这般你来我往时,马哈缅都正巧派人来到西明寺。
“空海先生,马哈缅都派人来了。”大猴向两人呼唤。
“你瞧,信差这不是来了――”空海对逸势如此说,转向大猴回应:“请对方来这儿。” 那人不曾正面看人,他似乎习惯斜睨别人,窥探对方脸色。即使相对而坐,也故意别过脸,身子扭向一旁,翻眼看人。
阿伦・拉希德正是这个男人。
此处是平康坊的阿伦・拉希德住家。
虽是唐式建筑,宅内家具、摆饰却一派胡式风格。宅内边壁,设有一座 教寺院中常见的祭坛,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火焰。
到处摊铺的地毯中央,空海、逸势和阿伦・拉希德相对而坐。
介绍人马哈缅都坐在另一旁。空海和逸势的介绍已毕。
“所以――”阿伦・拉希德右手握着自己左手,一边轻轻抚摸着一边说,“你们想知道,我偶尔会去求教的方士周明德先生吗?”
“是的。”迎着对方试探的眼神,空海点头。
“既然你们是马哈缅都的朋友,我当然会竭尽所能告知。不过,毕竟这里面包括某些微妙问题,不知贵国可有从事周先生之类工作的人?”
“是,的确有――”
“我想,空海先生是出家人应该知道,周先生跟别人的秘密牵扯颇深。”
“我晓得。我只想知道,周先生现在何处?我无意揭发别人秘密。”
“你想知道周先生在何处?”
“是的。我知道周先生也住在这平康坊,前些日子为止,还在替人占卜运势,他最近是否搬到其他宅子了?”
“啊,如果是问这个,我还知道。他大约九天前搬走了――”
“九天前……”逸势自语。
九天前,正是他们去马嵬坡探看杨贵妃墓地之时。
第三天,大猴到道士宅子一探究竟时,已杳无人迹,而攻击空海的那些汉子所说的俑像,也失去了踪影。看样子,周明德委托那些汉子攻击空海后,立即不知去向了。
“你有什么线索吗?”阿伦・拉希德望向逸势。
“没有,我没什么特别的线索。”逸势慌乱地回答。
“您知道周先生搬去哪里吗?”空海问。
阿伦・拉希德的头更歪了,视线依然望向空海,喃喃自语:“不知道――老实说,周先生失去踪影,我也很伤脑筋。我平时常向他请教种种问题,他也总能给我宝贵意见……”
“您可有什么线索?”
马哈缅都紧接着说:“无论任何小事都好,能不能告诉空海先生?”
阿伦・拉希德瞄了马哈缅都一眼,说:“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要找到他的门路也是有的。”
“喔,如果有的话,请务必――”
“不过……”阿伦・拉希德的眸子,闪烁着强烈狡猾的亮光,“空海先生为什么想知道周先生的去处,能告诉我理由吗?”
“既然前来就教,我就实话实说了。前不久,我和这位逸势到马嵬驿杨贵妃墓地参拜,遭到不明人士攻击。”
“是吗?!”
“幸好没受伤――”
“这和周先生有什么关系?”
“我们抓到其中一位攻击者,逼问他之后,供出是平康坊道士所委托的。”
“委托他们攻击你们?”
“没错。”
“你是说,那件事是周先生唆使的?”
“他们没供出周先生大名。但我们曾到他们所说的平康坊道士家探看,发现那儿正是周先生家。”
“要是真有其事,周先生为什么要派人攻击你们倭国人呢?”
“我们也想知道。或者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所以他要派人攻击我们――” “嗯――”阿伦・拉希德似在思索这番话的真伪,乃将视线移至马哈缅都身上。
“空海先生所言都是实情。”
“可是,周先生真会派人攻击――”
“也不能一口断定,所以才想确认一下。”
“若是这样,那不是金吾卫的事吗?为什么不向他们投诉,反而自己来找周先生呢?”
“我们是倭国来的留学生。如今卷入不明事端,万一报案让事件公开,引起莫须有的流言,我们无人也无势自保。若能私下解决,还是尽可能私下解决。这事如果和周先生有牵扯,对周先生而言,私下解决也未必不好。”
“原来如此――”阿伦・拉希德连连点头,唇边浮现一抹微笑。
“空海先生,任何人都有不欲人知的秘密。即使皇上陛下、服侍佛祖的僧侣也不例外。不,我不是说你有此类秘密。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我了解。”
“明白了。我试着找找线索吧。”
说毕,阿伦・拉希德的眼神更自下方往上斜视空海:“两三天内,我会把状况向马哈缅都回报――”
“那就拜托您了。”
“不过,空海先生――”
“是。”
“我并非直接知道周先生住处,还要打听消息,这得动用种种人情、门路,所以可能需要花些钱打点。”
“喔,这理所当然。”
“钱,可以左右人的一张嘴哪。”
“诚然。”空海伸手揣入怀里,掏出一束铜钱,“真是失礼,如果需要用钱,请从中取用。不够的话,我再准备――”
“不,不,我岂能拿马哈缅都的朋友的钱呢。”
“哪里,这不是送拉希德先生,是让拉希德先生打听消息用的。您是马哈缅都的朋友,我们却要您多费神,若还让您花钱,我们要更惭愧了。”
“可是――”
“是我这边请托您,要您帮忙奔波,若您不收这笔钱,我们会过意不去。”
一阵你来我往之后――
“那我就暂且先保管这笔钱吧。”
语毕,阿伦・拉希德将空海递给他的沉甸甸的铜钱收入怀中。
如此,这天会面的主要谈话就此打住了。
空海他们和马哈缅都一阵闲聊后,走出阿伦・拉希德家。
“空海,你话说得真好。尤其我们在贵妃墓地遭受攻击的那一段,实在漂亮――”走出阿伦・拉希德家一段距离后,逸势开口,“而且,还说得好似有难言之隐,那样的话,任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可捞油水的差事啊――”
“嗯,”空海一边点头,一边望向走在身旁的马哈缅都,“那样做,适当吗?”
“没问题。空海先生不是在说谎,先开口要钱的,本来就是对方――”
“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逸势望向空海,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是暂时按兵不动,等阿伦・拉希德回音吗?”
“等归等,但不能只是等――”
“那该怎么办?”
“我已经采取行动了。”
“什么行动?”
“马上见分晓。”空海简短说完,又再抬头仰望长安蓝天。 空海和逸势在对饮。场所是阔别许久的胡玉楼。陪在两人身边的是玉莲。
三人围垆对饮的是胡酒――也就是葡萄酒。酒杯是琉璃杯。
“喏,空海,有件事我真搞不懂……”逸势饮尽杯中酒问道。
玉莲马上为空杯斟上葡萄酒。
“什么事不懂?”
“关于平康坊的道观。那姓周的,真的在那儿从事道士之类的事吗?”
“嗯。”
“不过,综合大家的话,姓周的好像不是波斯人――”
“看来不是。”
“阿伦・拉希德应该是为了请托卡拉潘才出入那儿的吧?”
“大概吧。”
“可是,姓周的不是卡拉潘吧?”
“应该不是。”
“这么说来,是正牌卡拉潘在幕后操纵姓周的?”
“嗯。”空海点点头。
“为何那样做?”
“若公开出面,阿伦・拉希德之流的客人就不方便去了。就算是对外做个样子,只要去的人看似仅只去占卜吉凶,他们便大可不在乎周遭眼光了。再说,卡拉潘本身也不想太显眼吧。”
“原来如此。”
“逸势,你搞不懂的是指这事?”
“不。”逸势摇头,“这些,我也猜测得出。我搞不懂的是别件事。”
“什么事?”
“所以说,如果这回事全是那卡拉潘干的――”
“这回事?”
“我是说,刘云樵的妖猫事件,或徐文强棉田出土的兵俑事件。”
“然后呢?”
“你不觉得有点怪吗?”
“怪在哪里?”
“为什么他们要事先预言?”
“预言?”
“就是预言德宗之死,接下来永贞皇帝等等。”
“唔。”
“如果咒术真能杀人,他们大可不必还让妖猫或兵俑说出来,直接下手不就行了?这样绝对不会出差错。我总觉得,与其说卡拉潘的目的是想威胁皇帝,倒不如说他更想引人注目。”
“是吗?”空海突然变了声调。
“如果‘文才’与‘咒才’性质相同,那个卡拉潘应该是想让人见识他的才干吧。空海,坦白说,譬如我,如果事前知道没人要看我写的字,我不会提笔。就因为期待对方看了我的字,会夸赞不愧是橘逸势写的字,我才提笔。咒术也应该如此吧。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次的事件,目的跟‘文才’一样。可是,平康坊那个卡拉潘,却刻意找来周明德这汉人道士当门面,不让自己受人注目。如果这些事都出自同一个人,那为什么一方要大张旗鼓,另一方却低调行事呢?”逸势一口气说毕,望向空海。
空海沉默不语。 “喏,空海,你觉得如何?我就是一直无法理解这点。”逸势望向空海。
当他看到空海的脸,瞬间,吃惊般地收回身子。因为空海脸上喜形于色。
“怎么了?空海。”逸势问。
“逸势,你真了不起!”空海高声道,“逸势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次的事,我也一直无法理解这点。为什么他要刻意预言放话?被你这么一说,我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说是明白,不如说疑惑更加清晰了。”
“什么疑惑?”
“逸势啊,你刚刚不是说了?”
“我说了什么?”
“你说,为什么要那般大张旗鼓?”
“那又怎么了?”
“证明你很厉害,逸势。”
空海嘴角上扬,浮出喜悦笑容。然而,逸势却不明白空海为何如此高兴。
“空海啊,你没察觉的事,我先察觉了,而你为了此事兴奋不已,有关这点,我也觉得很高兴,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逸势啊,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现在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思考了。”
“哪个方向?”
“逸势,问题本来是,为什么妖猫或兵俑会说出那种预言?但现在可以进一步思考,为什么他要如此大张旗鼓?目前的我们,光思考这点不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
“行。”
“你说行,我还是不懂啊。”
空海面前的逸势,一副还困惑未解的神情。
“对了,我还有件事搞不懂。”逸势突然想起般地说。
“什么事?”
“今天的事。你不是说,已经采取行动了?”
“是呀。”
“什么行动呢?”
逸势说到此,屋内似乎有动静,一阵女声传来,说:“空海先生在吗?”
“啊――”玉莲惊叫,因为声音很耳熟。
推门而入的是个年轻姑娘。
“是牡丹啊――”玉莲说。
原来是牡丹。
她开口说:“好久不见――”,又望向空海说:“空海先生有访客喔。”
“访客?”
“是。是个大个儿。反正我正要来这房里,就代为通报了。”
“那大个儿的大名是?”
“说是大猴――”
听毕,空海转身向逸势说:“逸势。看样子,我采取的那个行动有回应了。” 大猴咯吱咯吱踩着木板,走进房里。
带路的牡丹和她身后的大猴相比,体重有无大猴一半都是个疑问。身材纤细的牡丹,看来更显得瘦小了。
“哎,空海先生,暮鼓开始鸣响时,我可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幸好那小子的去处,是胡玉楼所在的平康坊,刚好同方向。”大猴边说边盘腿坐在地板。
暮鼓,是指傍晚鸣响的鼓。
大约日落时分开始鸣鼓,敲完八百下,各坊便会关闭坊门。在各坊东、西、南、北向各设一个坊门,一旦坊门关闭,晚上便不得步出坊外。
史书记载,八百下鼓声,需花三到四刻钟——约一小时。这段时间足以让外出他坊的人,从容赶回自家所在。暮鼓鸣响终了之后,虽然禁止人员外出大街,却可随心所欲在坊内走动。
不过,他坊之人在妓院听到暮鼓鸣毕,因无法返回自己家中,自然就得留在妓院了。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处在这种状况中。
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位于长安城西侧。
不久之前,也就是暮鼓开始鸣响时,逸势问空海:
“喂,空海,这样可好?”
逸势迟早都得去平康坊西邻的务本坊。因为如同平康坊有花柳街,务本坊那边有等同于现代国立大学的国子监。
在长安城里,官署和文教区竟然紧挨着花街柳巷。逸势必须进入文教区的国子监学习儒学,但他尚未完成就读手续,目前暂时寄宿空海那儿。
空海的身份也一样,他迟早得到密教本院青龙寺修习密教。视状况如何,早晚也得离开西明寺,转往青龙寺。
然而——
以遣唐使身份到大唐来研习文化的人,按规定得花上二三十年功夫。空海之前在西明寺的永忠和尚,便在长安呆了三十年。
他们有的是时间。
逸势本来打算先在长安城增广见闻,再找机会入学国子监。对逸势来说,他起初肯定也认为空海与自己抱持同样想法。
然而,空海和逸势想法不同。
无法花费二十年光阴——
空海打算用最短时间盗取密教。
第一次获知空海想法时,逸势心想:“这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最近逸势渐渐觉得:“这男人本就是如此。”
空海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不是西明寺僧侣,所以没必要参加西明寺朝夕例行的修行或仪式。即使如此,逸势仍然很担心。
因此,他才会脱口说出“这样可好?”的疑问。
“无所谓。”空海的回应,爽快得令逸势有点扫兴。
于是,逸势也决定继续留在妓院了。
玉莲准备了灯火,逸势也铁下心继续跟空海讨论的当儿,大猴人就到了。
“大猴,那事办得如何?”空海问。
“一如空海先生所料。先生一行返家后,我在阿伦·拉希德宅前监视了一阵子,没多久,阿伦·拉希德就出来了——”
“唔。”逸势出声。
“我按照空海先生事前的嘱咐,随后悄悄跟踪。结果发现那家伙竟走进平康坊东边尽头那栋宅邸。您猜猜看,那是谁的宅邸?”
“这个——”空海摇头。
“是王叔文先生金屋藏娇的地方,李香兰家里。”
“什么?!”逸势情不自禁大叫出声。
“事情是这样的。我估计她平素大概会从附近店家购物,归途便到那些店里打转,探听各种消息。结果,真的查出屋主姓名,也知道那女人是谁的外室了。虽然多少也花了一些银子——”
“这事有趣——”空海眸子满溢好奇光芒,喃喃自语。
“由于空海先生吩咐过我,只要确认阿伦·拉希德本人或他所派出的人,到底到哪儿去了,所以我只在那宅子前待了一会儿,正想打道回府时,凑巧阿伦·拉希德出来了。出来的还不是一人,而是两人。”
“喔——”
“同行是个蓄胡的汉人,长得一脸穷相。所以我猜八成是那个周明德——”
“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他们,还听到两人的谈话。”大猴尾随两人走进稍前方一家酒肆。
“那是卖便宜酒,且有女子陪酒的店家。我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就近坐下偷听。不过,那个阿伦·拉希德也未免太小气,明明有钱,却刻意带周明德到便宜的店。”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逸势探出身子问。
“说了很多。从两人的谈话得知,李香兰是王先生的外妾。”
大猴将牡丹准备的水一饮而尽,再用粗臂膀擦了擦嘴,才开始说起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的对话。
“他们起初窃窃私语,不久有了几分醉意,声音愈来愈大,偷听也就很方便了——” “周先生,”阿伦・拉希德一边为周明德斟酒一边开口。
店内充斥男人下流笑声、女人撒娇声,他们两人也不召唤女人,自顾自凑着脸说话。或许在这样的场所,出乎意料地适合说秘 密话。
不过,大猴还是听到两人的对话。
“老实说,你真的鲁治尊师到哪里去了吗?”
阿伦・拉希德这样问,周明德点头道:“真的不知道。”随即端起满斟的酒杯送到嘴里。
“或许这事可以发一笔横财呢。”
“你是说那倭人?”
“不错。”
“有关那倭人,我也听督鲁治尊师提过。据说正是他在妨碍尊师的工作。”
“原来如此。”
“听说尊师一度想恐吓对方,花钱找人袭击他们,但失败 了――”
“对方也提到此事了。说什么在马嵬驿杨贵妃墓地遭人袭 击――”
“唔。”
“据说,袭击者之一被捕后供认,是在平康坊道观受猫委托 的――”
“唔。”
“这么说来,督鲁治尊师真的找人袭击了那倭人喽?”
“嗯,没错。”
“为什么督鲁治尊师要攻击倭人?”
阿伦・拉希德的眼睛,闪烁着邪气光芒。
“我怎么可能知道。”
“督鲁治尊师行踪不明,跟这事有关连吗?”
“我也不知道啊――”
周明德边说边望向阿伦・拉希德:“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诡计?”
“我没耍诡计,但正想这么做。”
“做什么?”
“刚刚不是说过了,捞一笔钱啊。”
“喔。”
“如果我们够灵活,肯定可从倭人那儿捞到不少钱。因为倭人到长安,身边都带着够他们吃穿玩乐二十年的钱。”
“不光是这样吧。”
“啊?”
“你这家伙,是不是也想从督鲁治尊师那儿行骗?”
阿伦・拉希德嘴角上扬,以低沉笑声代替回答。
“喂,也算上我一份吧。”周明德低声道。
“可是,周先生,你不是说,不知道督鲁治尊师现在人在哪里 吗――”
“笨蛋。我虽说不知道他的行踪,不过,要联络上他,也是有方法的――”
“什么方法?”
“如果全都告诉你,我就拿不到我那一份了。”
“那你想怎么做?”
“先等等。我先设法让你跟尊师碰面。一旦安排妥当,我再通知你。”
“需要多少时间?”
“快的话,今明两天。”
“慢的话呢?”
“这个――”
周明德的嘴角浮出不太高尚的笑容。 “重要的话就谈到这儿为止——”大猴说。
据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走出店家,在店前分手。
“当时,我不知道要跟踪哪个才好?但我猜,阿伦·拉希德早晚都得回家,于是尾随在周先生后面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大猴跟踪他,周明德并没返回李香兰家,反而走往相反方向。
时辰已近日落,暮鼓响起第一声。在暮鼓响了近百声前后,周明德停下脚步。
那是平康坊东边尽头,一间矮小且半倾圮的旧孔庙。
庙前旁侧的石塔已崩毁,岩石滚落在庙四周。
周明德站在其中一块岩石上。
他四下张望后,从怀里取出一条白布。
接着将白布绑在已倾圮的庙檐前。
周明德只做了这件事。
从岩石上下来后,他若无其事地返回李香兰家。
确认周明德返回李香兰家,大猴才到胡玉楼来。
“白布——”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喃喃自语。
“大概是某种暗号吧。”空海回道。
“暗号?”
“周明德大概是用这种方式和督鲁治咒师取得联络的吧。”
“原来如此。”
“反正阿伦·拉希德那儿会向我们报告后续状况,在那之前,我们就老实点吧——”
“按兵不动吗?”
“不,在这长安什么事都不做,岂不太可惜了。”
“做什么?”
“我就集中精神学梵语吧——”
“——”
“逸势,这样不是很好?你也可以拨出时间找儒学良师了——”空海向逸势笑道。
“空海先生。我该监视周明德,还是那条白布?”
“偶尔去探看一下就行了。太过紧迫盯人,早晚会被察觉。万一被他们发现,那边大概就不容易现身了——”
空海将视线移回牡丹和玉莲身上,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杯酒呢?”
第十章 督鲁治咒师
狗在狂吠。微弱悲鸣般的远吠声,飘升天际,卡在遮蔽月亮的乌云附近,久久不散。深夜――四下还无人起床。惟有槐树枝桠随风沙沙作响。
此处是屋倾檐斜的道观。
阿伦・拉希德与周明德,坐在道观屋檐下的石阶。
兰陵坊西边尽头的朱雀大街,就在前方防火墙另一端。
“尊师当真吩咐我在这儿等他?”阿伦・拉希德的声音惴惴不安。
“是。”周明德回应。
前天夜晚,周明德辗转反侧,半夜醒来,他感觉胸口沉甸甸的,睁开双眼一望,被褥上坐着那只黑猫,带点青蓝磷火的眼眸,正直直俯视着周明德。
“喀”一声,黑猫张开赤口,以沙哑声音问道:“是你叫我吗?”
“是、是的。”身体微微颤抖,周明德点了点头。
“找我干什么?”
“您还记得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吗?”
“记得。”
“那男人说想见您一面。”
“他又要我诅咒谁死吗――”
“不,似乎不是。”
“是什么?”
“详情我不清楚,听说,有名倭国和尚去找他,打听督鲁治尊师大人的行踪。阿伦・拉希德说,为了此事,有话想告诉您――”
周明德说完,黑猫噤不作声,似乎要试探他的真意,两眼凝视周明德眼眸。
“知道了――”黑猫回应,“后天晚上,我会抽时间去。若他能来,在老地方绑黄布条――”语毕,黑猫指定了兰陵坊这里为见面地点。
“哎,那猫当时在胸膛直盯着我瞧,简直吓死我了。”周明德向阿伦・拉希德说。
此时,不知何处又有狗朝空狂吠。一只狗发出吠声,受那吠声引诱,其他狗也相继吠个不停,宛如有不祥动物趁着夜色穿过街上,狗吠声正在循序追逐。
“可是,尊师没有来呀。”阿伦・拉希德焦急地说。
“督鲁治尊师吩咐,见面时间是半夜。时辰还没到。”
“我总觉得周先生似乎很害怕。”
“没错。我说过,如果可以捞一笔钱,要算上我一份,可是,如果你蒙骗督鲁治尊师的话――”
“不是蒙骗,是帮忙。帮他忙,再向他索取理所当然的礼金――”
“可是――”周明德心有挂碍的模样。
“你放心吧。”
“我愈来愈没劲了。”
“再说,我多少知道点督鲁治咒师的秘密。”
“秘密?”
“是的。”
“你知道什么秘密?”
“比方说,周先生您目前寄住的地方――那儿的主人,听说是王叔文先生的小妾。”
“这事,附近消息灵通者都知情。”
“那,周先生为什么可以寄住在王先生的别宅呢?”
“――”
“你看,说不上话来了。”
“我才没有。”
“那为什么周先生会在那宅子?”阿伦・拉希德追问,周明德支支吾吾。
“督鲁治咒师叮嘱我,先在那里躲一阵子。他说,现在这儿最安全。如果有事,他会再找我替他干活。”
“我是问你,为什么安全的地方,是王先生的小妾家里?” “不,不知道。”
“不过,多少心里有数吧。”
“――”
“让我替你说好了。因为督鲁治尊师跟王叔文先生相识,是吧?尊师跟王先生两人,是不是正一起干着什么勾当?”
“――”
“最近传言,朱雀大街出现奇怪的陶俑妖物,您可曾听过?”
“嗯、嗯。”
“不知为什么,俑妖在朱雀大街各处树立布告牌。”
夜晚灯火下,周明德脸色骤变。
“听说,‘德宗驾崩,后即李诵’――布告牌是这样写的。”
“――”
“不知跟朱雀大街引起骚动的俑妖是否同一尊?不过,某天,我到周先生宅邸拜访时,偶然瞄见内室也有一尊大陶俑。”
黑暗中,阿伦・拉希德似乎正在窥看周明德神色。
“快别说了――”周明德声音僵硬。
阿伦・拉希德的唇角浮现一抹微笑,说:“我总觉得,督鲁治尊师跟王叔文先生,好像有什么企图――”
周明德的喉咙上下抽动。他像是要吞咽口水,喉咙却干巴巴的。
“看样子,我猜中了――”
“你凭、凭什么这样说?”
“我凭的是想象。为什么周先生会寄居在王先生小妾家――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时,自然就得出这种结论了――”
“你听好,有关这事,在下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不过,你曾想象过王叔文跟督鲁治尊师之间的关系吧――”
“不知道。”
阿伦・拉希德发出低沉笑声。那笑声令人心里发毛。
“完了。被你怂恿,利欲熏心想插一脚,真是大错特错――”
“怎么,您后悔了?”
“没错。我不该来这种地方。现在退出还不迟。趁督鲁治尊师还没到,我要先走了――”
“真是懦弱――”
“――”
“你放心。我们今晚的目的,是来向督鲁治尊师报告,关于那个到处探听尊师去处的倭国和尚的消息。我根本没打算拿王叔文或俑像的事,敲诈尊师。”
“别说了。”周明德举起双手,将整张脸埋进袖口。
“你今晚的目的,是想判断,到底出卖尊师给和尚,跟站在尊师这边,究竟哪方可以赚到钱吧?”脸埋袖口的周明德说。
“你说得这么露骨,教我如何是好?”
“话说回来,刚刚你脑海里浮现的想法,你曾对谁透露过吗?”
“脑海里浮现的想法?”
“你刚刚不是说,王先生跟督鲁治尊师有什么企图吗――”
不知是不是多心,周明德脸孔朝下的姿势不变,声音却有些许转变。
奇怪――
阿伦・拉希德觉得有些蹊跷,却还是回答说:“这事,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
“是吗?那就好。”周明德干脆地回应。
那声音完全不像周明德本来的样子。
沙哑且低沉。“周先生――”
阿伦・拉希德唤出声时,此刻,天上浮云裂开,青蓝月光自天际斜斜照进道观屋檐下。
“原来如此,你还没对其他人说啊?”
周明德齿间因大量空气冒出而发出咻咻声。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月光下,周明德自袖口抬起头,望向阿伦・拉希德。
一看到那张脸,阿伦・拉希德不禁放声哀叫:“哇啊――”
自袖口中抬起的周明德的脸,已变成黑猫的脸了。 发现阿伦・拉希德尸体的,是一位老妇。每天一大早,她便来打扫那座形同废墟的道观。
一如往常,她手持扫帚徒步至道观,却见一道黑漆人影,倒卧屋檐下。
她知道偶尔会有醉汉或流浪者露宿此地,遂不疑有他,继续前进,然而,这倒影却让人觉得模样古怪。
如果是露宿,不仅睡觉地方怪异,那仰卧模样也颇为奇特。
老妇挨近一看,躺卧者是来自外国的胡人。
老妇僵立在原地,发出哀嚎声。
因那胡人喉头皮肉,被野狗之类的兽物啃蚀得一点不剩,隐约可见筋脉、白骨。自喉头汩汩流出的鲜血,在地面渲染成一大块黑渍,附近弥漫着一股浓烈血腥味。
或许惊恐万分,胡人眼珠极力外睁,仿佛就快滚落一般,张大的唇间露出死白的牙齿。
老妇急忙找来衙门吏役。
到底是露宿者熟睡之际,惨遭野狗攻击,被咬喉致死?
或是先死于其他原因,才被野狗咬破喉咙?
话又说回来,的确有许多人证言,昨晚附近野狗骚动许久。
因死者是胡人,有数人被传唤至此,检视死尸。
其中一人说:“这不是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吗?”
死尸身份终告确认。
最早将这事告诉空海的,既非逸势也非大猴,而是马哈缅都。
死尸被发现的隔天中午,马哈缅都直接来到西明寺找上空海。
在空海房里,面对着空海、逸势。
“老实说――”马哈缅都开口道,“您或许已经听到传言,卖地毯的的阿伦・拉希德死了。”
“啊”一声,逸势惊叫了出来。
“你是说,死了?”
“是的。”
“为什么?”
“不知道。”马哈缅都徐徐摇头说:
“我只知道一件事――”
“――”
“那就是,阿伦・拉希德是被杀死的。” “事情既然发展成这样,我反倒担心起周明德了。”送马哈缅都至大门,空海返回房里后,如此说道。
“要不要我现在去看看状况?”大猴从空海身后出声。
“那就拜托你了。”
“我马上就去。”巨大身躯后方卷起一阵风,大猴跨步扬长而去。
逸势望着消失于门外的大猴背影,暗自发出“呵”一声,嘴角浮现出微笑。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罕见你这样笑。”
“我在笑吗――”
“嗯――”
“那又为什么罕见呢?”
逸势已恢复一贯神情,唇角内宛如含着某种愁苦。即使显现笑容,逸势神情也仿佛残留着莫名的愁苦。
空海方才说罕见,是指逸势脸上浮现不带愁苦的笑容。
“逸势,别生气。我只是在想,你也有这样笑的时候。”
“所以我问你,我到底怎样笑嘛?”
“别要我说明。我只是喜欢你刚刚的表情而已。”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逸势撅着嘴。
“我也喜欢你生气时的表情。”空海唇角浮现微笑。
“不玩了。”逸势没劲头地说:“跟你抬杠,真吃亏。”
“吃什么亏?”
“不太清楚,就是因为不清楚才会吃亏吧――”
“你吃亏了吗?”
“吃亏了。”
“结果,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笑吗?”
“正是。”
“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瞧见大猴,突然灵机一动。”
“你想起了什么?”
“哎,空海啊,我总觉得,大猴这家伙为你办事时,似乎快乐到不行。如果我刚刚笑了,只是因为这缘故。”
逸势话未说毕,便听到慌乱脚步声,后面传来呼唤:“空海先生――”
空海与逸势回过头去,只见方才应该已经出门的大猴立在那儿。
“怎么了?大猴。”
“也没怎样,空海先生。不过就是我一出门,就碰到某人了。”
“碰到谁?”
“前不久来这儿迎接空海先生到柳先生那儿的――”
“韩愈?”
“是的。韩愈乘马车驾到,跟我碰个正着,他让我传话。”
“什么话?”
“好像是柳先生派他去办急事。他说,可以的话,请空海先生马上过去一趟――”
“马上去一趟?”
“韩愈先生是这么说的。”大猴眼光往后面瞧。
随着大猴视线一看,西明寺山门下,果然站着一名男子正朝着这边望。
“韩愈……”逸势视线移至那男人身上,喃喃念着对方名字。
察觉两人投来的视线,韩愈恭敬地行了个礼。 空海、逸势围着木桌,与柳宗元相对而坐。
此处正是前不久双方碰面时,柳宗元友人那栋宅邸。一如上回情景,马车东绕西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栋宅邸。
迎面而坐的柳宗元,满脸沉重表情。双颊陷落,眼眶发黑。
惟有眼神不变,宛如在揣测对方分量。
“发生了什么事?”
招呼打完,先开口的是空海。
柳宗元颔首,以沉重声音说道:“确实出事了……”
“什么事?”
“很严重的事。可是在宫里,我却找不到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
“我们想做的,是政治改革。希望有一天,可以开创新局,不让宦官及五坊小儿再欺负无辜百姓。所以才拥护王叔文先生。该做的事堆积如山,我们却做不到百分之一。宫里大半以上的人,对我们的改革很不高兴,树敌很多。万一不小心找错商量对象,光这点,就会毁掉我们的计划了。”
“您找王叔文先生谈过了吗?”
“没有。”柳宗元摇摇头。
“为什么?”
“可以说,我目前所面临的困扰,王先生本人也牵扯在内。”
柳宗元呼吸困难般地答道:
“我找你这位外国人商量这样的事,或许有些奇怪。可是,空海先生,我见过您替商贩解围,亲眼目睹您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目前我可以商量的对象,就只有您了,空海先生……”
“只有我?”
“是的。我要商量的事跟您有关,跟杨玉环也有牵扯。”
“总之,您可以把事情说出来吗?”
“是。当然请您务必保密――话虽如此,或许附近的人早已察觉,空海先生也知道了。王叔文先生身边有位女人,很早以前,他就暗中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是住在平康坊,名叫李香兰那位吗?”
“喔,您都知道了吗?”柳宗元惊呼说道,“既然您已经知道,那我就直接说了。老实说,有名男子寄住在李香兰家中,是王先生关照进去的,虽说男女同居不大好,但因还有好几个下人,又是王先生所安排,所以我们对这事并未关切太多。”
“嗯。”
“不过,寄住的那位男子,似乎是空海先生搜寻的某道士。”
“是周明德吧。”
“真令人吃惊。您说得没错。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不,这事待会儿再听您高见,现在先让我说说我的事吧――”
如此,柳宗元开始述说事情来龙去脉。 据说,周明德回到那宅邸,时辰已过大半夜。
入门后,周明德便直驱李香兰房间,叫醒她说:“喂,那信匣呢?”
“信匣?”李香兰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点灯火问道。
“对。”周明德挨近李香兰。
摇曳的灯盘烛火,映照着周明德的脸孔。李香兰见状,“啊”一声发出惊叫。原来,周明德满脸是血,那血一直流淌至胸部,甚至衣襟、衣袖也都被鲜血濡湿了。
“喂,信匣呢?”对着几近半瘫软的李香兰,明明寄人篱下,周明德却以主人般的口吻追问。
“信匣?”李香兰猛然想起一件事。
这信匣,正是前不久王叔文来时,吩咐说道:“这东西寄放在这儿一阵子。”
而后搁置下来的东西。信匣表面描绘着螺钿图案,模样十分精美。
不过,为什么周明德知道王叔文寄放的信匣呢?
“那、那信匣――”
卧室墙边有个壁橱,就放在那里面。李香兰话尚未说出,周明德便已找到那壁橱了。
打开壁橱后,周明德一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出,一边说道:“哎呀,可不就在这儿吗?”
沾满血迹的脸,笑得十分得意地伸手取出那信匣。他打开信匣盒盖。
“怎么,是空的?”里面空无一物。
“喂,你――”手拿空信匣,周明德神色骇人地看着李香兰。
“这信匣里面的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不知道。从没见过里面的东西。”李香兰用双手撑着自己说道。
“嗯哼。”周明德像在思考什么,又仿佛理解了某事一般,最后点了点头。
“难道被谁拿走了?”周明德以可怕的眼光,再度瞪视李香兰。
李香兰吓得魂不附体。
“哎,既然不见了,那也没办法。不过――”
说毕,周明德不客气地挨近李香兰,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说道:“那就来占占你的便宜了。”
那张沾满血迹的脸孔不断逼近,血腥味直往李香兰脸上冲来。
她吓得连发出哀叫的力气全无。如此,周明德凌辱了李香兰两次。
“真是痛快!”周明德站起身,裸着身子在宅邸内踱步,还大声使唤下人们:“喂,起来,起来!”
就在李香兰的注视下,他对起床的下人们说道:“你,到院子里拿木柴。”
“你,去准备大锅。”
“你,备水。”
下人们各个睡眼惺忪。
虽说周明德裸身吆喝他们,因平素便是熟脸常客,他们也就准备柴火,取出大锅、水。
宅邸宴客时,有时得准备百人以上的料理,所以备有大锅。
遵照周明德的叮嘱,下人们在院子堆柴、架锅、盛水入锅。
“点火!”周明德说。
不一会儿,薪柴起火,大锅底下开始冒出橙黄色火焰。
此时,李香兰也整好装束,到院里来。
不久――锅水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开始沸腾起来。热水滚沸得大锅摇摇晃晃。
“好了,应该可以了。”周明德说道,“接下来,让大家看看好玩的事。”
说毕,周明德便徒手抓住大锅边缘。“滋――”一声,令人厌恶的烤肉焦臭味四溢。
就这样,周明德抬高光溜溜的身子,投身沸水之中,连制止的时间都来不及。
如果人站在大锅中,肚脐以上会露出水面,不过,周明德是全身下沉投入滚烫沸水中的,没多久,滚水上浮现他那张煮得透红的熟脸。不知是否在沸水中未曾合眼,周明德的眼珠被煮得白浊不堪。
“真是舒服啊――”周明德用双手擦拭自己红通通的脸孔。
结果,脸皮整张脱落,隐约可见黄中带白的脂肪组织。下一瞬间,整个身体沉入沸水底部,周明德死了。他竟然将自己下锅煮沸而死。
“总之,空海,因为这事,今早李香兰请我到她宅邸去。”
柳宗元束手无措地说。
“为什么请你到她府上?”
“因为她想找人商量,所以才想起与王叔文最亲近的我吧。”
“换言之,李香兰会这么做,另一层含意是,因周明德凌辱了她的缘故。”
“是的。这事到底该老实告诉王叔文说,还是隐瞒不说的好,李香兰现在惊慌失措得无法判断了。”
“原来如此。不过,柳先生为什么这么急忙找我去呢?李香兰被凌辱的事,不是愈少人知道愈好吗——”
“问题正在这里,空海先生。今天我讲这番话的目的,其实在后面。刚刚那些话,都是为了说明后面的事,实在不该隐瞒空海先生。”
“还有其他事?”
“我到李香兰宅邸时,在那儿见到某样东西。”
“某样东西?”
“就是我刚才提过的信匣。”
“信匣?”
“是的。那正是我收藏晁衡大人信件的信匣。”
“这真是、真是——”连空海也惊叫起来。
柳宗元沉默了下来。
他默不作声地以袖口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您刚刚说,那是王叔文先生寄放在李香兰的信匣吧?”
“是的。”
“那信匣,真的跟柳先生被偷走的信匣一样吗?真的是装有晁衡大人信件的那个信匣?”
“错不了。不仅图案,连信匣外表的小瑕疵,都跟我的记忆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偷走信匣的是王叔文先生——”
“我不得不这么想。所以才进退两难。空海先生,能不能给些└呒?”
“那信匣是从柳先生宅邸偷走的,这事告诉李香兰了吗——”
“不,还没。”
“只要没说,或许还可设法解决。”空海说道。
第十一章 安倍仲麻吕
“逸势啊,我觉得有点伤脑筋――”空海说得莫名其妙,却一脸认真。逸势则一脸莫名其妙,却认真地回望空海。一灯正燃,映照在空海脸上火红摇晃。
“怎么了?空海。”
“事情不像我估计地那般顺利。”
“什么事?”
“种种事。”空海叹了口气。
“那是当然的。”
“没错,诸事不顺是理所当然,顺利的本来就很少。”
“大抵说来,你能力比别人强太多了,所以会认为事情应该顺利进行。对别人来说,进展不顺才是理所当然――”
“或许吧。”
“空海,你这么正经八百地点头,会让我觉得很困惑。太正经了,根本不像你。”
“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回换逸势神情严肃。
“逸势,看样子,过去的我,好像自以为深谙人心。”
“是吗?”
“无论人家想做什么,我总认为,反正脱离不了这天地间的 事――”
“――”
“却没想到,人竟然这么有趣。”
“有趣?”
“唔。”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人很有趣。”
“我倒觉得你是在说,人很难以理解。”
“也没错。人啊,因为难以理解,所以有趣。”
“什么?!”逸势不解空海话中含意。
“逸势,我啊,过去动用种种小聪明。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我一直误以为自己深谙人心。”
“你耍了什么小聪明?”
“比如说,藤原葛野麻吕的事。”
“你对那男人做了什么吗?”
“那男人回日本时,我向他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我说,既然大唐天子驾崩之时,日本使节正好在大唐,你们应该不会就此了事吧――”
“你是说,德宗皇帝驾崩这件事吗?”
“正是。我的意思是,藤原葛野麻吕回日本后,朝廷再派遣使节,换上庄重的衣冠,以得体的礼仪吊唁,这样做比较好。”
不消说,日本遣唐使这回并非为吊唁而来。
简单地说,遣唐使带着日本当地名产,前来大唐朝廷致意,留学生则是为学习大唐文化而来。就在此时,大唐皇帝驾崩了。
遣唐使团团长藤原葛野麻吕虽出席大唐天子葬礼,表达了吊唁之意,此举却非日本国正式吊唁。
如空海所说,日本朝廷应该再度派出代表天皇的使者,前来表达哀悼之意,才合乎这时代的义理。
然而――
“这事有什么问题吗?”
“顺利的话,一或两年后,日本就会派遣吊唁使者前来大唐。”
“?!”
“到时候,我打算随那艘船回日本去。”
“回去?”
“嗯。”
“你是认真的?”逸势大声追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和逸势,预定留唐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教和儒教。
因此,两人各自募集了足够二十年生活的盘缠,来到了大唐。要是他们只待一、两年,不仅违反约定,回到日本还可能被判刑 流放。
“我本来就打算如此。”空海满怀愧疚地搔头说。
“密教的学业怎么办?只在这儿两年,你有办法完成吗?”
“我会设法完成。”
“怎么做呢?”
“或许如同我所提过的,我打算先打响名声,让大家都知道,来自倭国的僧人空海是个能力不错的家伙,然后再去求见青龙寺惠果和尚大师――”
“这样做,二十年就能缩短为两、三年吗?”
“大概吧――”
“大概?”
“逸势,我带来可以在此生活二十年的费用。要是我在两年内把钱花光,你认为事情会变得怎样?”
“两年内花光?”
“我本来想,如果惠果大师愿意卖给我密教,那也行。”
“把密教卖给你?”
“嗯。我打算用那二十年的盘缠,向惠果和尚买下密教。”
“――”逸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逸势,你听好。不管用钱买或凭一己之力学成密教,起初我真的认为,只要惠果大师同意,我也同意的话,怎么做都无所谓。”
“当真?!”
“归根究底,密教本来就是这样。只要师父有心传承给弟子,不管用钱买或用偷的,我认为都无所谓。正因为接受的这方存有自信,所以无论师生之间涉入金钱或其他,弟子也能完全学得密教。”
“唔――”
“你想想看。如果我在这儿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后,谁能保证我可以重返故国?”
“唔。”
“安倍仲麻吕大人,最后不就是客死异乡,没能回到日本吗?”
“嗯。”
事实上,翌年春天,遣唐船以吊唁名义再度前来大唐,之后,遣唐使就被废止了。
空海可说具有先见之明。
“如果二十年后还可重返日本,那时我已五十岁了。我的余生若还有十年,我又能在国内做多少事?大概做不到我想做的一半吧――”
“你想做什么事?”
“这――”空海伸出指尖,搔了一下自己鼻头,说:“我想把日本变成佛国净土。”
“佛国净土?”
“我想用密教对日本下咒。”
“十年功夫不够你做吗?”
“不够。”
“你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只要梵语学完,我就算准备齐全了。接着就看惠果大师那边的准备,到底齐全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让惠果大师那边做好种种准备,用来判定我是不是一个适合传承密教的人。”
“你这家伙真是异想天开。”逸势似乎连目瞪口呆的心理准备也没有,“空海啊,你刚刚这番话,千万别对他人说。就只能对我――”
“所以我只说给你听,从没透露给别人知道。往后也不打算再提了。”
“唔――”逸势凝视空海,语带叹息地说道:“你真是令人无法捉摸。”
“总之,先前的我,总认为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嗯。”
“可是,逸势,人就是这么有趣。”
“结果你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我改变看法了。现在认为,过去我所施弄的种种小聪明,对人或说对人心这种有趣的存在来说,可能是一种多余的浪费。换句话说,我太傲慢了。”
“你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简单说,我正在考虑,也不必勉强硬赶着回日本。”
“是吗?”
“我正在想,如果早回去,也行。相反地,回不去就回不去,那也无所谓。”
“――” “这个长安城,是个人种大熔炉啊。”空海用力地说:“在长安这个有趣的人种大熔炉中,结束这一生也是挺有趣的吧。”
完全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说到此,“噗通”一声不知何物自天花板掉落地板上。
逸势朝该处望去。
“是种子?”空海低语。
某物掉落的地方,有一株绿色小东西伸展开来。
是植物的芽,新芽很快地伸展开来。一片、两片、三片,叶子愈长愈多,也愈长愈大。
叶子沙沙作响逐渐茂密,仔细一看,叶影下有个花苞。眨眼之间,花苞渐次膨胀起来。
“喂,空海你看――”逸势叫道。
此刻,花瓣已幽幽绽放,几次呼吸之间,饱含湿气的花瓣,已恬静地开放出又大又艳的红花来。原来是一朵沉甸甸的大红牡丹。
“空海,有人!”逸声高声尖叫。
定睛一看,某个拇指般大小的老人,正襟危坐在方才绽放的花瓣中,正仰望着空海和逸势。
毕恭毕敬地向那老人行了个礼,空海镇静地说:“丹翁大师,久候大驾光临――”
“丹翁?”逸势重新探看花瓣,只见那丹翁仰望两人,正吟吟地微笑着。
“我们已中了那家伙的法术了吗?”逸势惴惴不安地问道。
“逸势,我们就好好接纳丹翁大师的盛情吧――”
空海也浮出微笑,转向丹翁问道:“是我去找您,还是您移驾过来?”
“空海,你想来吗?”
“在下乐意得很――”空海慢条斯理地起身。
“喂、喂……”逸势略微躬腰,呼唤空海。
“逸势,你也来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经验――”
“你说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啊?”
“你先起身,站到我身旁,闭上双眼。”
空海说毕,逸势提心吊胆地起身,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握住逸势的手。
“闭上双眼。”
“喔。”逸势闭上了双眼。
“听好,我说走时,你什么都不要想,跟我一起向前跨两步就行了。”
“嗯。”
“听好,走……”逸势被空海挽着手,向前跨出一步、两步。
“现在,睁开眼睛。”
听从空海吩咐,逸势睁开双眼,人竟已在那牡丹花瓣之中了。如同屋舍般巨大的牡丹花中央,空海和逸势并肩伫立。
两人前方,丹翁坐在花蕊粉末散落的花瓣上面,静望着空海和逸势。轻漫的红光,环绕着两人。对面隐约可见方才空海房间的模样。
空海在丹翁面前缓缓落座。逸势也学空海,坐到他身旁。
“我正猜测,大师今晚可能会出现。”空海向丹翁说。
“喔,为什么?”
“李香兰宅邸遗失了晁衡大人的信件,此事莫非是丹翁大师所为?”
“哈哈――”丹翁开心地笑道:“你都知道了?”
“得知信匣里的东西不见时,周明德惊讶万分,那时我就猜测,应该是丹翁大师了――”
“的确,那封信已落入我手中。”丹翁左手伸进怀中,取出一轴信卷。
“就是这个。”丹翁将信卷递给空海。
“依照约定,我想请你为我读信。”
逸势一听此言,惊讶地望向空海。
“喂,喂,空海,所谓约定,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约定,只要丹翁大师能拿到晁衡大人的信,我就要为他读信。”
“什么?!”
“待会儿我再跟你详细说明。”
空海视线自逸势转至丹翁身上。
“拿去吧,空海――”
空海伸手接过丹翁递来的信卷。
信卷贴着题署的纸签,上面用大和语写着一行字: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携太真殿下共赴倭国。
纸签文字是以汉字为发音记号的万叶假名。
从旁探看的逸势当然也可以看到那些字。
信卷外面以麻绳捆绑。空海仔细解开麻绳,慢慢打开信卷。
信卷上写的是,发生在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怪异故事,空海以清晰的思路,开始念出那封信。 安倍仲麻吕的信。ァ—
太白大兄足下:
尽管在下才疏学浅,基于下列理由,我仍决意写下这件事。
下面所要叙述的,虽是我个人亲身经历,却也是值得纪录的、不可思议的奇幻之事。另者,我且认为,若不写下来,这件事将随相关人士之死,全部埋葬于历史的阴暗中。
此事诚为大唐帝国巨大花影,乃一朝之秘事,即使如我,也难以窥知其全貌。
我只知道,诚如上述所言,如果我不写下来,这令人惊叹之事,将自世间消失不见。至于事情全貌,以后只能凭人想象了。但我认为,即使是故事的一部分,只要能撰写成文,仍有其一定的存在┮庖濉*
更直率地说,无论如何我都得写下这事。因为此事与大唐最高权力者的秘密相关,而我正是涉入其中之一员,对我而言,无法透露给任何人知道而撒手人寰,那将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此种心情,大兄应该可以理解吧。
你读到这封信的机会有多大?我完全不知道。就算有机会吧。也不明白你能否读懂日本国的文字?或许你没办法读。但我仍然想用以你为收信人的形式,写下这封信。
请原谅我,必需以即将遗忘了的故国文字,书写这封信。以此种文字形式来揭露大唐帝国的秘密,实感歉疚。原因是我记录此一秘密的目的,纯粹因为我无法将之埋藏内心之中,而不是为了让谁阅读而写的。
大唐国内能读通这封信的人,或许很少吧。我想,在你如今所在的当涂县应当也没有这样的人。但即使如此,这封信,我还是要以你为收信人。
以日本语言书写这封信,牵强附会地说,是因为吾国与此事未必完全无关。
以大兄为收信人,则因你与这件事多少也有些牵连。
玄宗皇帝、肃宗皇帝均已驾崩,高力士也不在人间了。不仅此事件的当事人,就连你、我及稍有瓜葛的许多熟识,也都依次将告别人世。
算一算,我也已六十二岁。
来日毕竟无多矣。
唉——
如此动笔写信,我才发现,竟然有这么多话自我内心絮叨吐出。
我曾一度返回日本未果,而又再踏上这块土地,这或许是天意安排,要我写下这封信的吧。回到长安后,我即拜读了大兄所写的《哭晁卿衡》诗。
你我相遇,究竟是何时呢?
记忆所及,当系天宝元年的事。
你因与高力士不和而离开长安,是在天宝三年(译注:公元七四四年)。仔细数算,我们已有十八年未曾谋面了。
与你在长安共度的时光,不过两年光阴耳。现在却还能持续如此书信往还,对我而说,诚属侥幸。
你在长安之时,彼时的长安,恰如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尽情灿烂绽放,散发芳香气息。
天宝二年晚春,你被皇上召唤至兴庆池沉香亭,一挥而就写下《清平调词》,当时,玄宗皇帝五十九岁,我四十三岁,你也同样是四十三岁。
芳龄二十五岁的杨贵妃,在我们眼里看来,美得近乎妖艳。诚如你诗中所言,我也认为将贵妃比喻为花,实不如以看到花时便想起贵妃的比喻,更恰如其分。
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许多人事都已消散,印象也模糊不清。惟独配合《清平调词》妖娆起舞的贵妃舞姿,至今回想起来,犹然历历在目。
以下我要说的,即是有关贵妃之死的事。
再次请你原谅我执意以你所不熟谙的日本国语言,书写这封信。
远离故国已四十五载,我在大唐的日子,比故国所经历的岁月,长达三倍之多。我的父母早已双亡,应该也没人会想起我了。然而,年老迟暮的我,日夜萦绕心头的,却都是故国之事。
我想,在此有生之年,大概不可能重新踏上故土了吧。
或许,这封信上所写的事,正是我回归故国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我用即将遗忘的日本国语言写这封信,也正因为我可以藉此书写,再次细细追怀故国之事。
读过这封信后,你若想通知谁,悉听尊便。关于这封信,我对你一无所求。
无论未读,或读过了,总之,这封信,你要烧毁或脱手,均无所谓。
只要能写下这件事,并寄给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关安禄山之乱的原委,实不必由我赘述。
比起如此之我,总有一天,史家会以如椽大笔汇整记录下这段历史。在此,我只想说说,安禄山之乱的幕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时当天宝十五年正月。
此一消息传来,玄宗皇帝激怒非常。已经七十二高龄的他,气得混身发抖,自御座上站起来,咆哮道:“我要杀了这男人!把他斩首示众,盐渍尸体,喂给狗吃。”
向来亲赐恩宠的那杂种胡人,竟然自封皇帝,改国换号,昭告天下。如今,安禄山已非单纯叛军首谋而已。他要推翻玄宗皇帝,取而代之,成为一方雄主,玄宗皇帝之愤怒,我完全能够理解。
彼时,我职司秘书监,不时得与玄宗皇帝碰面,因而亲眼目睹他怒不可遏的场面。
“那男人——”皇上如此称呼安禄山。“那男人,还曾想当我的养子!”
事实上,我也知道,安禄山成为杨贵妃之养子后,和皇上曾有段和乐相亲的时期。
“那畜生,打算对养父恩将仇报吗?”
勃然大怒的玄宗皇帝气得甚至想披挂亲征,我仿佛见到尚未与杨玉环相遇之前,那久违的英武皇上。
正月将尽之际,传来安禄山病重消息,我心中暗忖,这场叛乱早晚便会平息。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
六月十日,哥舒翰率领士兵二十六万六千人,冲出潼关,于灵宝县西原遭遇安禄山麾下的崔干佑,双方展开一场激战。然而,战事仅此一日,哥舒翰二十余万士兵全数溃败。
消息传至长安,引起强烈震撼。之后,玄宗皇帝决心弃守长安,避走蜀地。
我收到避难消息,是在十三日拂晓之前。传旨使者告知一刻钟之后将撤离长安,前往蜀地,要我赶快准备。此行只准携带必要物品,不得通知任何人,务必紧守秘密——
使者又说,以玄宗皇帝、杨贵妃为首,一行人包括贵妃之姊虢国夫人、宰相杨国忠、高力士、韦见素、魏方进、亲王、妃嫔、公主、众皇孙,以及龙武将军陈玄礼所率领的禁卫军,总计三千余人。
居住于宫外者,即使皇亲贵族,也不得告知原委,全数秘密迁离。
天色尚暗之际,我们一行人已聚集在延愁门前广场。玄宗皇帝骑马,杨贵妃乘轿。我也骑马,其他人几乎都是步行。包括皇亲贵族、侍女、家眷、宦官,以及士兵们。
细雨霏霏中,队伍出发了。每人脸上均浮现不安表情。除了宫中人士,无人知晓御驾出行之事。来自倭国的我混杂其间,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出宫的我,内心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对留下的众人深感愧疚。这些人当中,有许多都是我的挚友或曾经关照过我的人。
虽说时间匆促,事出无奈,此事却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倘若日后再有机会重返长安,大概也不能像从前一般互相往来了吧。
早朝进宫的官员,看到悄无一人的皇宫时,必定要大惊失色。事实虽如我所料,那天宫里却也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日后听人转述,据说,首先掠夺空荡荡的宫廷财物的人,既非安禄山,也非安禄山的士兵,而是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们。他们由于遭到背叛的愤怒、惶恐,面对堆积如山的财宝,抑止不下心中翻搅的欲望,确属情有可原。我们实在无法憎恨任何人。
因为,打从一开始,我们便 士兵状况不稳,是在抵达金城驿之后的事。
我们一行人虽于深夜抵达金城驿,但可能被错认为是安禄山军队,此地县民竟然逃得一人不剩。众人分头至各处民家寻觅食物,结果也仅堪果腹而已。皇上及皇族们的落魄模样,看在眼里,让人十分心酸。
然而――
京城至金城驿,路途不过四、五里之遥。尽管天未亮就出发,一路跋涉至深夜,事实上也没有前进多少距离。
此一期间,许多人都已逃之夭夭,就连向来随侍皇上身边的内监袁思艺,也杳无踪迹了。
所谓国之将亡,君主亲身体验到的悲哀,该是如何的沉痛啊!遭此劫难以来,皇上的态度却始终令我感动不已。
如前所述,杨国忠宰相和皇上两人,曾为了该不该烧桥而有所争论。实际上,出发前也发生了类似事件。
就在御驾出京之时,队伍经过一处库房,杨国忠宰相突然开口:“把这库房烧光!别让里面的东西落入安禄山之手。”
“等一等。”反对此举之人,仍是玄宗皇帝。
皇上满面忧容,神情落寞地抬头凝视库房,说:“放火烧屋易如反掌。不过,一心想掠财的贼人,进城后倘无物可抢,将会怎么办?既然攻进京城了,此处没得抢,大概就会去掠夺百姓吧。民即吾子,让他们痛苦的事,我如何做得来?剩下的这些财物就搁着,让他们去抢吧!”
如此这般,库房幸免于难,被保留了下来。讽刺的是,赶在安禄山进京之前,冲进宫庭掠夺,竟是皇上一心想守护的百姓,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啊!
总之,我觉得,京城陷落之时,玄宗皇帝仍然极其威严,甚至可以说,遭难之后,更加显露出昔日的真性情了。
金城县内,灯火全无,众人簇拥相委,和衣当枕,席地而眠,几乎已失掉了贵贱之别。
当晚――
一名来自潼关,自称王思礼的使者,来到了金城县,向皇上禀告:“哥舒翰大人已遭安禄山军队捕获了。”
皇上当即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西两道节度使,要他迅赴该地,聚集溃军,东进讨伐安禄山。如今回想起来,从那时候起,随扈的将士模样便有些怪异了。
他们无心就寝,群聚各处角落,窃窃私语。皇上寝处,与他们相距甚远,自然无从得知状况。
翌日,也就是六月丙申(译注:指六月十四日),我们一行人 达马嵬驿。将士们疲饿交加,满怀怨怒,最后竟就地停留,再也不肯前进了。
接下来的叙事,部分并非我亲眼目睹。有事后听闻得知,但也有我身临现场的。请听我继续说下去。
率领禁卫军者,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他对着鼓噪不满的将士说:“大家听着,胡逆欲取长安,而以‘诛杀杨国忠宰相’为号 召――”
杨国忠,也就是杨贵妃的堂兄,此回叛乱,原因即在于杨国忠和安禄山反目成仇。
“不过,对杨国忠抱持反感的,又岂仅胡逆一人。朝廷内外,憎恶他的,所在多有,大家早都知道了吧?!”
据说,此时,将士们高声 喊附和,不绝于耳,但我并未亲耳听见。
此前,我早已耳闻,杨国忠为了宰相一职,不,就算当上宰相之后也是如此,为了扩展权力,巩固本身地位,曾施行种种惨酷的作为。他不但谪贬、流放政敌,或以微罪处死,甚至毒杀对手。
宫禁之内,欺瞒争斗,以保一己权力,不消细说,大兄当早已了然于心。其中,杨国忠招怨聚恨,为众人所不满,早为不争的事实。
杨国忠为何能如此扩权?说起来,纯因他是贵妃兄长。皇上无心朝政,政务多半交由他代决,都因背后有贵妃当靠山之故。
皇上专宠贵妃,自然荒废政事,这种情形,与其归究贵妃,不如说责任更在玄宗皇帝这边。
然而,为人臣子者,岂有追究皇上之理。贸然责难,恐有叛乱之意味。事情至此,若要论责任归属,也只能惟杨贵妃、杨国忠及其亲族是问了。
“如今,国政紊乱,皇上难安。我们理当顺天应人,为了国家百年大计,依法惩处贵妃和杨国忠等人,不是这样吗?”
将士们高举拳头,齐声 喊响应。
陈玄礼将上述说法写成奏折,递交东宫宦官李辅国转呈皇太子,再由皇太子上奏玄宗皇帝。
皇太子手握奏折,正在思量之际,吐蕃遣唐使者二十一人,正巧路过此地。吐蕃使者一行,也因叛乱而缺粮,他们正想投诉此事,因而唤住杨国忠坐骑。
不知是见机而作,抑或忍无可忍,将士们乘机 喊:“杨国忠偕胡虏谋反了!”
群情激愤之中,有人拔出腰剑,有人搭箭上弓,起哄骚动。其中一人射出箭枝,正中杨国忠马鞍,兵变于焉开始。
拔剑出鞘的部分将士,蜂拥向前突袭杨国忠。受到惊吓的杨国忠,策马疾驰,躲进了马嵬驿西门之内,将士们继续追赶,将他拉下马来。杨国忠当场被活生生剖腹、砍头,身首异处。 与此同时,他的子女们也被残杀殆尽,贵妃长姐韩国夫人、次姐秦国夫人哭号逃跑之际,均被追捕,惨遭刎首。
御史大夫魏方进,亲眼目睹惨绝人寰的这一幕。他大声喊叫:“众将士,为何要杀害杨相国?”
话犹未完,也被失控的将士们团团围住,惨杀毙命。
据说,叛兵撤离后,现场肉块横陈,完全无法判断到底是人体或什么东西。
官拜门下省知事的韦见素,听说叛变,大吃一惊。他才步出驿站,也马上被叛兵所包围,乱剑刺杀。
韦见素倒卧在地,头遭重创,脑浆并鲜血直流,最后因有人呼喊:“这人杀不得!”方才保住一命。
将士们把马嵬驿围得水泄不通。
玄宗皇帝虽然人在驿站屋舍内,毕竟还是察觉到了外面的骚动,询问左右臣下究竟发生何事。
“陈玄礼叛变,把杨相国杀了!”左右据实以告。
当时,我也在驿站之中,听闻此言,才知道外面发生了大事。
皇上手拄拐杖,毅然走出驿站大门,下令解散,陈玄礼所率六军,却不受令。由门内往外看,映入眼帘的,正是宰相杨国忠的首级,被刺挂在一名将士的长矛尖端。贵妃姐姐们的首级,都被高高刺举在长矛之上。
刘荣樵也在场,他的长矛尖端高挂着韩国夫人的头颅。我心想,或许贵妃正在某处窥看此一情景吧。
驿舍中,掀起一阵不安与动摇的漩涡。
“会不会被赶尽杀绝――”每个人心中,翻来覆去都是这样的想法。
即便是我,最后也不免如此作想,自己或许会因卷入异国内乱而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回归倭国了,多舛的命运,让人徒然叹息。
玄宗皇帝走入另一个房间,再出来后,派遣高力士到陈玄礼那儿,探询他真正的叛变意图。
“杨国忠谋叛,贵妃难逃干系,请皇上立即依法处分吧!”这就是陈玄礼所提出的要求。
驿舍内的每一人,莫不暗自忖量,如果皇上肯处分贵妃,便能救自己一命了。然而,却无人敢将这份心思说出口来。
玄宗皇帝看似好不容易才撑住拐杖,差点倒下来一般。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背靠着柱子,满脸愁苦地思索着。
“该怎么办才好?”皇上仰首,以求救眼神望向我们众人。
“不,不问也罢。你们心里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此时,皇上近身中有位名为韦谔的官员,提起勇气向前跨步;他并未建议皇上任何事,只是以沉痛的声音说:“伏请皇上速决……”
韦谔五体投地,不停叩头,最后,额头渗出了成片鲜血。
皇上见状,内心似乎深受感动。不过,皇上对贵妃,毕竟情深意切,他的脸色因浓烈的忧愁而整个扭曲变形了。
“贵妃常住深宫,如何知道国忠谋叛?贵妃无罪……”皇上如此告诉韦谔。
现场一片肃静,无人回应。
这时,宦官高力士徐徐跨步向前。“皇上……”他以沉重的声音轻唤。
高力士是侍候皇上的贴身宦官,长久以来,他随侍皇上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玄宗皇帝的彻心之痛和难言苦楚,他比谁都明白。
这事,皇上自己也了然于心。
“事情已不在于贵妃有没有罪了。”
高力士眼中流出泪水来。
玄宗皇帝与高力士,两人均已年过七十。
当时,我也已五十有六了。
“要说无罪,贵妃确应无罪。可是,陈玄礼已把贵妃兄姐全数杀光了。如果被杀者的至亲――杨贵妃还随侍皇上身边,就算他们目前肯撤除包围,并原谅贵妃,但他们怎能就此心安无惧?有关此事,只要皇上仔细考虑,该如何做,应该十分清楚了。恳请皇上以人心为念,再下决定。这也是让皇上心安的惟一方法……”
高力士仿如泣血般地这样说道。
此话说毕,持续了很长的一段静默。
此刻,贵妃或许人在对面房间。但事件来龙去脉,她应该也已完全理解了吧。
“喔……”皇上发出一声呻吟,就在众人面前,静静地、静静地发泄出了呜咽哭声。
即使再三忍耐,那痛苦的哭声还是从齿间流放出来。在场之人,禁不住同声饮泣。
就在此刻,迥异于低沉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咯咯咯”的声音,那绝对不是啜泣的声音,而是千真万确的笑声。
众人将视线移向声音来源,只见通往贵妃房间的入口处,伫立着一个矮小瘦弱的老人。
那人正是道士黄鹤。 黄鹤人如其名,个子矮小,脖子像仙鹤般细瘦,长得小头锐面。或许身上混杂胡人血统,也或许他本是胡人,无人知晓实情。不过,黄鹤鼻梁高挺,眼眸一如琉璃般碧绿。
这些事,我想大兄也知之甚详。在此,请容我再多说说黄鹤这个道士。
说起来,道士黄鹤能随侍玄宗皇帝,皆起因于贵妃。
杨玉环所以成为贵妃的前因后果,早为众所周知。
一开始,杨玉环原是玄宗皇帝之子寿王的妃子。玄宗皇帝对她一见倾心,从寿王手中夺了过来。
然而,即使坐拥无上权力的皇帝,说什么也不能夺走自己儿子之妻,接纳为妃。据说,皇上曾一度断念,当时却有人进言,那人正是黄鹤。
“恕我斗胆进言,要让杨玉环随侍皇上身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如果硬要下令,将杨玉环纳为己有,也无不可,因为这世上绝没有皇帝办不到的事。不论采取任何手段,均罪不及皇帝。受命之人,或顺从,或抗命就死,只能选择其一。
只要下令,即使对方是自己儿子之妻,皇帝仍拥有纳为己有的权力。
对皇帝来说,只是有无下此命令的勇气而已。然而,玄宗皇帝毕竟无法下令。
因为这是严重背离人伦的行为。
“你说,有什么方法――”
“让杨玉环暂时脱离俗界。”
“喔――”
皇上闻言,不禁倾身以听,黄鹤提出了以下建议。
不过,据说这或许是高力士所献计的,但即使如此,背后想必也有黄鹤这道士在操弄。
“皇上可令寿王殿下跟杨玉环仳离,原因是杨玉环欲入仙道。为入仙道,当为道士,故必须出家脱离俗界――此一理由,绝无问题。”
“然后呢?”
“暂为道士的杨玉环,过一段时间,再择机还俗,也不会有问题的。”
然后,再正式接纳杨玉环到皇上身边,这不是很好吗――
如此这般,皇帝深为黄鹤的献策所动,事情便这样进展下去。
杨玉环因此出家为道士,被迎进供奉老子的温泉宫――太真宫,而取名为太真。
从那时起,道士黄鹤便成为皇上近臣。
很早以前,皇上对于道家、道教、神仙等等便深感兴趣,且尊崇老子为道家始祖。就皇上而言,就是因为早有这样的素质,才会让黄鹤道士趁机接近。
黄鹤常与高力士待命皇上身旁,这回行幸蜀地,自然也随行在侧。彼时,黄鹤环视我们一行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皇上,臣有话禀告。”黄鹤说。
玄宗皇帝抬起头来,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黄鹤,有气无力地回应:“黄鹤,朕该如何是好?”
“请到这儿来――”黄鹤牵住皇上的手,嗫嗫耳语道:“请皇上摒避闲杂人等……”
随后,两人一道消失于另一房间,似乎在商讨某事。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来了,站立于众人面前。
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此时皇上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似乎再度泛红,眼睛也亮了起来。到底黄鹤和皇上在别室谈论了些什么?总之,那番话确实令玄宗皇帝恢复了点力气。
“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这边请――”黄鹤以恭敬的口吻说道。
“就我们这几个,在下有话要说――”黄鹤低首行了个礼。
根本毫无拒绝的余地。
我和高力士只得站到黄鹤和皇帝身旁。
“诸位,今有大事亟待商讨。这一时间内,请传令外面等候 着――”
为了争取商讨时间,皇上迅速决定与外面叛军交涉的人选。
“走吧!”他出声催促大家进到里屋去。 贵妃内心不安到了极点,此刻正坐在里屋的椅子上。为了不被外面窥见,里屋窗户紧闭,并以木板阻隔,房里只能照进微弱光线。
阴暗之中,贵妃安静地坐着,即使如此,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部表情。
大兄,不怕您见笑。
这位昔日掌握无比权势的女性,如今的处境,却比被猎师搭弓瞄准的牝鹿还要危险。而此刻的我,竟对这位身陷险地的美丽嫔妃,感觉强烈的爱慕之情。
由贵妃脸色得知,她已全盘了解外面所发生之事。杨国忠被斩首示众,她应该也在隐蔽之处看到了吧。而且,她似乎也充分了解,将士们要求交出她的性命。
端坐着的贵妃身旁,站了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我也不陌生。他们正是黄鹤的弟子,丹龙道士与白龙道士。
一见到玄宗皇帝的身影,贵妃便准备起身迎接,玄宗皇帝却温柔地制止她,径自坐到贵妃身旁。
“玉环,你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皇帝伸手握住贵妃的 双手。
“这个――”出声的是黄鹤。
“下面我所要说的事,万勿泄漏――”
黄鹤环视众人,确认我、高力士以及玄宗皇帝、贵妃全都点头之后,他那细瘦脖子益发向前伸展,碧绿眸子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刚刚我才禀告过皇上。但是,让我再说一遍吧。”
我完全抓不到头绪,为何如我之人,会在如此紧要时刻,置身如此特殊的场所呢?我是来自异国的倭人,并非大唐子民。
我却被刻意叫唤到此,想必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吧。
当然,很快我便知道个中缘由了。不过,当时我一点眉目也没有,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黄鹤说出下文。
“首先,我想说的是,有个方法足以搭救贵妃性命。”
为了不使声音外泄,黄鹤刻意压低音量,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吗?”贵妃问。
“是的。”黄鹤点了点头。
“此刻若是夜晚,且仅只贵妃一人的话,依我们师徒三人的能力,应该可以让贵妃平安逃脱。然而,现在是大白天,将士们也不可能等到晚上。即使到了夜晚,贵妃也从这儿逃出,蜀地路途却迢遥难行,返回京城也势不可能,况且叛军人数多达三千以上。总有一天,会在某处遭到逮捕吧。”
仔细一想,我们准备逃亡避难的蜀地,不正是贵妃的出生地吗?
贵妃出自官拜蜀州司户的杨玄琰家门,然而,她自幼父母双亡,在不得已情况下,由叔父杨玄 领养,抚养长大成人,之后才成为寿王妃。
不论杨国忠或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他们并非贵妃亲手足,而是她的堂兄、堂姐。
“那么,该如何拯救贵妃一命呢?”高力士问黄鹤。
黄鹤露出黄牙微笑回答:“首先,得先让贵妃一死!”
“什么?”高力士叫道。
贵妃听后眉头紧蹙,方才稍稍恢复的血气,又从脸上消失殆尽。
“必须让贵妃死上一回才行。”
不受黄鹤这句话影响的,只有黄鹤的两名弟子和玄宗皇帝。
“倘若我们宣称不杀贵妃,这些将士们只怕难以善后吧。包括皇上,以及在场诸位,可能都会被杀光。”
“唔……”高力士低声点头。
“就算让皇上和贵妃逃到了蜀地,这儿的叛军也将沦为不折不扣的暴民。数量增加之后,将会和安禄山军队合流,这是洞若观火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