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为增长天。
西方为广目天。
北方为多闻天。
空海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这四神之间的空间写字。
大猴为了让空海做起来更顺手,拿着火把跟在一旁。
“你在写什么呢?空海。”逸势问。
“‘孔雀明王咒’――也就是孔雀明王真言。”
写毕。空海边说边抬起头,“大猴,继续吧!”
“是。”大猴把火把递给空海,走向墓碑,“实在太麻烦了!干脆一口气拔起来。”
接着从容不迫紧紧抱住墓碑。
“喝……”大猴自喉头深处挤压出粗声呼气。
全身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这时,墓碑开始摇晃。
大猴把墓碑从土里拔了出来,跨开脚步。
由于抱有重物,每一跨步,都让人感觉地面发出微微声响,并且好像在摇动着。
走出圆圈外,大猴把墓碑竖立在地面。
“这样可以吧?”大猴说。
“够了。”
说这话的空海,声音中洋溢着赞美之情。
挖掘工作顺利进行。
途中,有人提议应该换人挖。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大猴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挖土。
大概挖到深及腰部时,锹刃又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好像挖到什么了!”
大猴翻动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把土拨开。
“是具石棺!”大猴说。
由上往下看,果然是石棺。
空海和逸势举着火把映照,火光在满是泥土的石棺表面,摇摇晃晃。
头顶黑暗处,槐树枝梢沙沙作响。
白乐天以两手两膝曲贴在坑口,往下看望石棺。
“这是贵妃的……”
如此喃喃自语后,白乐天把口中涌出的口水吞了回去。
湿润的泥土味,浓密地溶化于夜气之中。
“空海先生,该怎么办呢?”大猴问。
“打开看看。”
大猴依照空海所说,先在石棺旁整出可以站立的地方,然后把锹刃伸入棺体和棺盖之间。 当他撬出约莫可伸进指头的缝隙,就把铁锹 大猴和白乐天,也顺着空海的视线望过去。
两人也僵住了。
他们的视线,朝向方才大猴放置得摇摇欲坠的那块贵妃墓碑。
其上――
有个人。
有点倾斜的墓碑顶端,坐了个修长的人,脚后跟放在墓碑上缘,两手松垂在膝盖,正低头俯视着四人。
是个老人。
穿着一身黯黑、褴褛的道服。
一头蓬乱的头发都已变白。从鼻子下到下颚长满了胡须,也全白了。
瘦长的脸庞,刻划出深密皱纹。
老人嘴角浮现柔和笑容,正凝视着四人。
两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老人头上,槐树枝梢正随风起伏,摇过来摇过去。
老人嘴角虽然浮现笑容,深埋在皱纹当中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炯炯有神、放射出强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两把火光在摇曳着。
“喔,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明白了吗?”
老人以干枯的声音说。
“感谢您那时还给了宝贵忠告。”空海说。
“什么事?空海。”
逸势问空海。
“不久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见孔雀明王吗?”
“就是这位――”
“是的。”
空海简短回答。
“在西明寺也说过了。为什么你不早些到青龙寺去呢?与其拘泥于这些无聊的事,你还有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说的对,不过,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那是你钻牛角尖。只要就此离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国留学生的身份,做应该做的事就可以――”
“可是,这件事愈深入,我总觉得愈有趣。”
虽然空海口吻相当谨慎,听起来却令人有种装糊涂的感觉。
此时,逸势好像终于明白某事似地发出叫声。
“空、空海――”逸势把手搁在空海肩上,
“这、这、这老人,就是那时那个――”
“没错,正是在洛阳遇到的丹翁大人。”
空海语毕,老人丹翁马上接道:
“久违了。那时,谁也料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逢。”
去年,空海和逸势到长安之前,曾路过洛阳。两人在洛阳城闲逛时,遇到丹翁。
相遇处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该处以江湖卖艺人的身份,聚集许多人表演植瓜术。
丹翁把瓜籽撒在地面,当场发芽,长出叶子,结成西瓜并叫卖。
空海识破幻术,丹翁感到很钦佩,送给空海一颗瓜果。
不过,看起来是瓜,其实是狗头,空海完全被骗了。这事发生在洛阳。 “我也没想到孔雀明王竟会是丹翁大人——”空海说。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请教您,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和您一伙的吗?”
“不是。”
“那么,驱使蟾蜍,要我们离开这里的呢?”
“那是我的法术。”
“那么——”空海拾起脚边写着胡文的狗骷髅,“这也是您的法术吗?”
“这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呢?”
“你说呢?”
丹翁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最近,有各式各样的宗教、邪教自胡国传至唐土——”
“听说是这样。”
“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谓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据说,拜火教教谕传入长安之际,祭拜黑暗之神的党徒也同时潜入长安——”
“……”
“这些党徒,好像被称为YAATO或KARAPAN——”
空海话一说完,丹翁低声笑道,“我正因为怜惜你的才华,才对你说这些。你得赶快去办自己的事。在你拖拖拉拉之际,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无法挽回的遗憾?”
“是的。譬如说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惠果师父——”
“或许惠果和尚就往生了。若是如此,该如何呢?”
“——”
“谁会传密法给你呢?”
“——”
“我说这些,并不只为了你个人,也是为了密法。从天竺到唐土一脉相传的密教,这解开天地秘密的教义,不传授给任何人,难道让它就此失传了吗?”
“——”
“我因为珍惜密法,才催促你行动要快。”丹翁从高处恳切地对空海说。
“依您的说法,惠果师父好像明天就要往生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无可能。”
丹翁在石碑上缓缓站起身子,风吹得更加强劲,丹翁头上漆黑的槐树枝梢也摇动得更厉害。他往下俯视空海。
“请等一下。到底是谁把墓里的贵妃给挖了出来的?”空海跨前几步追问,“挖出贵妃的那些人,到底有何意图?或者说,是您把贵妃从这里挖出来的吗?”
无论空海如何追问,丹翁已经不回答了。他昂首仰视头顶起伏摇曳的槐树枝梢。
“贵妃如今人在哪里呢?”空海问此话时,丹翁俯视空海一眼,喃喃说道:“可惜啊,空海。满腹才华,却自取灭亡之道——”
丹翁再次抬头仰视,放低腰身的瞬间,他的身体已轻飘然往空中飞起。丹翁的手抓住头上一根树梢,躯体重量使得树梢弯曲低垂,树梢随即猛力反弹。丹翁利用这反作用力,同时松手放开树梢。
“沙”的一声,树梢发出响声,丹翁朝黑暗树林上空飞越过去,就此消失踪影,之后,只剩空海等人抬头仰视的树梢,随强风摇曳不已。
“空海——”逸势出声。
空海并未回答,只是抬头仰望黑暗中摇曳不已的树梢,他正全神眺望着遥远的夜空。
第三章 柳宗元
马儿走在春风中,马上之人是空海与橘逸势。两人前方,是同样骑马的张彦高,他是金吾卫官吏。骑马的大猴,跟在三人后方。身材魁梧的他骑在马上,马匹显得更小了。大猴身后还跟着七名卫士。一行人在张彦高带领下,朝骊山山麓前进。
张彦高的儿时玩伴徐文强,在骊山北麓拥有一处棉田。听说棉田发现了怪东西,空海与逸势准备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骊山北麓。
一行人离开长安城,向北走了半天路程――
不久之后,抵达了中途的优溪驿站,张彦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他在马上回望空海。
“老实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您――”张彦高深感歉意地说。
“什么事?”
“有人要我也带他一起来骊山。”
“没关系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问,张彦高犹豫了片刻,顿口再说:“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国家大事。”
“某人?”
“是随侍皇上下棋的――”
空海没让对方把话说完,接口说道:“喔,是王叔文先生的――”
“是的。倘使该人提出建言,透过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话带到皇上那里。”
“那人是谁呢?”
“想必您也听过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
“若是他,我认得。早拜读过他的《江雪》诗了。”
语毕,空海开始吟咏起那首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您真是细心。”
张彦高将空海吟诵的诗句,反刍般低声喃喃自语。
张彦高策马并行在空海左侧说:“其实,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过我的住处。”
柳宗元把张彦高叫到身边,问道:“你是说,明天倭国僧人会同你一道来?”接着又说:“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
“事出突然,总之,因为如此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优溪恭候大驾了。”张彦高对空海说。
“友人?”
“是的。他没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从他那儿得知您的大 名――”空海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想不透呢。”
“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访。他来这里,除了我们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人知情。为避人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离开长安,提前抵达优溪,现在他们正在等我们。”
此时,优溪驿已近在眼前。 空海与逸势随同张彦高,走进优溪驿站的小饭馆。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切般,说道:“三位久等了,这边请――”
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带路,穿过店面往里面包厢走去。包厢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穿过两人,空海、逸势、张彦高与店主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房内摆设有桌子,数张椅子环桌排列,其中两张已有人就坐。空海觉得两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白乐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乐天先生。”空海惊叫。
“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诗友。听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说的事,他感到兴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务必让他同行――”
“我所说的事?”
空海想确认白乐天说话般反问。到底跟对方说到什么程度了?
空海在暗示白乐天,难道连杨贵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对方说了?
“你忘啦?空海,我们不是还和玉莲他们在胡玉楼玩得很开心吗?那时,大家诗兴大发,畅谈作诗种种。我把这事都说了。”
白乐天也暗示空海,并没向对方提及贵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视线从白乐天移至蓄着胡须的男人身上――
“久违了。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倭国留学僧空海。那时大家似乎都称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说。
“当然记得。听说有位倭国僧人要去骊山,果然是您。”
“是。”
“那时称‘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缅怀旧事般地答道。
当时,柳宗元三十三岁。比空海年长一岁。
“你们两人是熟识吗?”张彦高问。
“大约一月时,德宗皇帝驾崩六天之前――”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红龙酒楼。”柳宗元直言不讳地说。
“我在胡玉楼拜读过您的大作。”
看来,挖墓那晚,从马嵬驿回客栈的路上,白乐天与空海之间的谈话,以及交换诗文等事,白乐天都跟柳宗元说是在胡玉楼发 生的。
“像您这样的文采,在长安也难得一见。您当真是倭人吗――”
“是。我的确来自倭国。”
空海用倭话回答,旋即以流利唐语再说一遍。 约莫两个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
空海与橘逸势置身于东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喂,空海,你瞧!”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势总是用手肘顶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这东市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对于市场的嘈杂氛围,逸势每回却都还是觉得新鲜有趣。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远从吐蕃而来的商贾,也都到东市开店做买卖。有卖波斯地毯的,也有卖胡壶的――他们从骆驼背上卸下刚运抵的异国服饰、长靴,纷陈罗列在露天摊位上。
逸势与空海目睹此一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击了双眼一般,眼界大开。
突然,人声沸腾的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各个店家们慌慌张张收拾店内货品。原有的市喧声,被此起彼落的慌乱收藏声所取代。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啊?”
逸势转移视线,发现后方有数名身穿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走在东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势说。
空海与逸势晋见德宗皇帝时,都见过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势的男人。
他们被剥夺性能力,为的是防范后宫嫔妃与他们有染,甚或暗结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们在宫里的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凡响。
即使是皇亲贵族,若想见上皇帝一面,也得透过宦官安排。
想见皇上之人不可胜数,为了及早达成目的,他们有时也会贿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吓人。
宦官的发言,甚至及于宫廷人事或国家政务。
因为丧失了男性能力,所以他们身上散发出某种中性且异类的气质。无论喜或怒,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怪异的滑溜表情。
出宫时,有时打扮得像是贵族仕女,足蹬胡人长靴。不论何处相遇,宦官绝不会被错认为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荡荡走在路上,他们身后至少跟随着二百名以上的大汉。那些汉子各自跟随一名宦官,往东市四散而去。十余辆的空马车,也随着大汉们散去。
近三十名大汉跟着一名宦官,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了过来。到市场筹集宫廷日用品,是大汉们的任务。
比方宫里有宴会,上至宴会所需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等,身旁簇拥一群大汉的宦官,就会到市场来选购上等货色。
“宫市!”
(译注:“宫市”一词始于唐朝,专指内廷日常所需,派专人主持,到京城市场上直接采购。德宗朝,因负责采买的宦官肆意压价、强取豪夺,严重扰乱市场,屡受抨击。)
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听似男性商贩的绝望哀号。原来是与空海擦身而过的宦官,走进胡人店面,开始挑选陶壶。
店东模样的男人强忍怒火,向挑货的宦官说道:“小店没有好壶,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宦官却一句话也不吭,手拿陶壶,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般说道:“这东西真不错呀――就这个啦。” 宦官看了店东一眼,回头呼唤大汉。
“宫市!”继而道:“拿他三、四十个就行了吧。”
语毕,大汉们马上出手搜刮店里所陈列的陶壶,堆放于马车上。店东的绝望哀号,是在呼唤异国之神的名号。
看似店家女儿的两名年轻女子,口操外国语言,不知跟大汉们说些什么。约略可猜想到,她们是在责备大汉们的不是。
三十个陶壶,全被装进货车上了。
宦官对店东说:“会付你钱,这可不是抢劫。”语毕,自怀里揣出一百钱,塞进胡人店东手里。
宦官所给的,只有实价的十分之一。若是正经买卖,论质论量,那些陶壶的价格,少说也得十来两。
“这点钱,实在太少了啊。”店主强忍怒火说。
“刚才你自己说卖的是不值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一百钱哪里少了?”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语的姑娘,嗤之以鼻说道:“这姑娘若也卖,我倒想买来用用看。”
两姐妹中较年轻的那位闻言,用唐语回喊:“笨蛋。就算买了,你有东西放进去吗?”
宦官脸色丕然色变。
“说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带来可以放进去的东西。”
人在宦官身后的空海,边说边向前跨步。
空海丝毫不给宦官说话机会,“若是这部经典,应该够分量了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部经书。
“这是玄奘大师取自天竺、译成唐语的《般若经》。我想,这部经典放在那箱子里,可说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谁?”宦官问空海。
“在下倭国留学僧。昨天到这店里,看见有个漂亮箱子,让人爱不释手,要店东卖给我,他却说是非卖品,不能卖――”
空海指着店内深处一个镶嵌螺钿纹样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买不可,店东却说:‘这是亡母收藏随身对象的箱子。是睹物思亲的贵重东西,就算要卖,也得是置放珍贵物品,才对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么东西呢?明天烦劳再跑一趟,让我看看要放什么东西,再作考虑吧。’――”
空海专心凝视着搁在店内的那口箱子。
“喔,原来如此。若是置放佛经书,那绝对够分量。”
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钿箱,来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尽。价钱该怎么算呢?”
“不,能置放佛经,我已心满意足,岂有开价之理。就照您说的给吧。”
胡人店东口操不甚熟练的唐语,向空海如此说。
“空海,吓死人了!竟然临时编造这种谎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
逸势对空海说。
“哪里,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总算能收场。偶尔带佛经出门也不错。要不然,我也没戏唱了。”
“不过,你还真就买下那口箱子了。”
正如逸势所说,空海手上抱着原本摆在胡人店内的螺钿箱子。
略显扫兴的宦官走后,空海果真买下那口箱子。 店东最初不愿意收空海的钱,但,空海搁下钱就走出店外了。
现在,两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话又说回来,这些宦官还真是蛮横无理。税又重,征税手段更不得了。”
空海点头,同意逸势的话。
确实,当时的长安税制,可说是一片紊乱。
德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整因安史之乱而骚动不已的局面,并且改革税制,断然施行“两税法”。
对百姓来说,税法却愈改愈糟。
“两税法”,迥异于过去的“租庸调法”。它是以劳动力和财产为根据,订定税额等级。不分地租或劳役,将诸税一体化,主要都换算成货币来征收。
取名“两税法”,是因一年分夏、秋两次征收。
推动“两税法”时,德宗曾下令全国,除了“两税法”所规定者之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杂税,将受严惩。可是,最先违规者正是德宗本人。
虽说朝廷因“两税法”税收倍增,却不敷庞大军事开销。
于是,德宗陆续开征其他税赋。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甚至,长安市场税金高达营业总额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
总之,用尽一切手段,向人民榨取血汗钱。
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不仅首都长安如此,地方上较显眼的场所也设置税关,甚至沿街叫卖的菜贩也要收取税金。
结果,连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税。
空海来到长安,正是此一时期。
宫廷所需物资,均由宦官在长安市场收刮,空海与逸势方才所亲眼目睹,即是例行公事。
据说,宦官光顾店家时,不仅支付微薄,有时甚至不付半毛钱。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运费,反捞一笔。
地方官吏为获得中央拔擢,竞相向皇上进贡。
每年四季进贡,每月进贡,甚至每天进贡。贡品支出金额庞大,均出自老百姓税金。
贡品金额,决定皇帝赐封官位大小。
然而,彼时长安仍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万,堪称世界史上一大奇迹。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漫步在奇迹之都,长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势先前喊道:
“肚子好饿啊。”
两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处寻觅可以进食的酒楼或饭馆。
就在寻觅的当儿,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见写着“红龙酒楼”朱红大字的店招。
“喂,空海,有着落了。”
逸势加快脚步。
来到那红龙酒楼前,店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酒楼被看似路人的群众团团包围。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着店家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那是――”
语毕,逸势与空海止步。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
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连吼带叫,酒气四散。
仔细一看,店门口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条细长东西在移动。
“哎呀,空海,是蛇。”
逸势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相同景象,空海当然也知道了。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里喊叫。
“喂,这条蛇爷,可是要献给天子――皇帝陛下捉鸟用的。可别让蛇爷饿着了,给我好好照顾着吧!”
男子说道。
“他们是谁――”
空海问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儿。”男子答道。
“原来是他们――”
“五坊”指饲养皇上的鹫、隼、鹞、鹰、犬五种宠物的地方。“小儿”则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这里,空海初次见识到“五坊小儿”这号人物。
“这些家伙老是狐假虎威。”
告诉空海“五坊小儿”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据说,他们不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还向店家强行勒索,根本不把别人的厌恶放在眼里。
虽说在皇帝手下做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给人的印象和“街头地痞流氓”没两样。
这么说来,先前所见到宦官的恶形恶状,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五坊小儿们,有时为了骗钱,甚至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比方说,在行人必经路口或居民常用水井上面,张网捉鸟,若有人挨近,便罗织“贡鸟飞逸”罪名,强行殴打或搜刮财物。
这时期的长安,所谓“唐朝”的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逐渐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对啃食果实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时也散发出发酵后一般的酒香。
史书曾记载下面这样的事实。
那是陕西某乡的统计数字。
有个叫作“阌乡”的地方,原来有三千户人家,由于不堪重税,竟有三分之二村民逃离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户人家的渭南县长源乡,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据说,德宗推行两税法时(七八○年),大唐帝国总户数(也就是必须缴税的户数)约有四百一十多万户。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户左右。
约有四成帝国居民,若非死亡,即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弊不堪,大唐帝国已面临国力衰退的命运。
然而,当时长安仍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绚烂历史之果。
此时,在名为长安的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过是来自东洋小国倭国的一位初登场的沙门而已。
日后,在日本国这一温室当中,栽培发轫于印度的密教体系,并以佛教史上少见的高完成度,令其开花结果的空海,此时,登上了这舞台。而不论逸势或历史,都还未能知晓空海日后的重责大任。
所谓密教,可说是包容人类的善、恶与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体的思想体系。
思考空海与密教的邂逅时,总会不禁令人感觉,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类似命运,或撼动宇宙与人世的法则。
空海于日后必须担负的历史任务,若说此时已有自觉之人,那无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说是自觉,应该尚有段距离。对空海内在来说,或许称为“野心”还比较贴切。 “原来如此。这是替天子捕鸟的蛇。”空海说。
仿佛受到声音惊吓,五坊小儿将视线扫向空海。
“喂,空海……”逸势吃惊般低声呼喊空海。
逸势大概没料到,空海竟会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三人视线聚集在空海身上时,仿佛配合他们的呼吸,空海向前跨步而出。
“原来如此,所以这蛇才有翅膀。”
空海望着三人。
“翅膀?”男子们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啊。”空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随手抓起地面的蛇。
“瞧!就在这儿,翅膀不是这般迭起来吗?”空海指着左手抓住的蛇背,“正因有翅膀,这蛇才可以捉到鸟吧。”
空海说得简直不合情理。
此刻,逸势也无法插嘴。只能静静观看事情发展。
“看吧,迭在一起的翅膀要伸出来了。喔,这翅膀多么纯白美丽啊。不愧是天子的蛇――”
空海说毕,男子们同声大叫。
“啊!”
“啊!”
三名男子望着纠缠在空海左手臂的蛇,仿佛可以见到展翅的 模样。
“这是栖息在南山海州的翔蛇,这是瑞兽。如此吉祥之物,你们在哪里抓来的?”
“不,不,那是――”
男子们惊叹之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瞧!翅膀挥舞成那般,好像在告知什么祥瑞之兆――”
“喔,真的在挥舞翅膀。”
“据说这蛇飞向天空时,只要尾随其后,它会告诉人们奇珍异宝的藏匿之处。你瞧!翅膀如此这般――”
“嗯,嗯……”
“喔,蛇飞起来啦。往西飞去了。”
空海放眼天际,追赶腾空而去的翔蛇一般移动视线。
“啊喔,真的飞起来了。往那边去啦。快,追啊――”
三名男子慌慌张张追赶在似乎腾空而起的翔蛇之后,原地只剩下空海一人。
“逸势啊,我就玩到这儿,你觉得怎样?”
空海脸上浮现一抹恶作剧的笑意,向逸势微微颔首。
看热闹的人将视线纷纷扫向空海。
“空海啊,你刚刚把蛇怎么了?我也看见那蛇飞上天――”
逸势挨近空海。
“没什么,你在洛阳不也见识过了?”
“洛阳?” “术士丹翁曾露过一手植瓜术给我们看――”
“是那个?”
“就是那个。”
“可是,我亲眼看见蛇飞上天。”
“没飞上天。”
“那蛇跑哪儿去了?”
“别管了,逸势,我们不吃饭,先离开吧。这儿人多嘴杂,再说,如果那些五坊小儿回来,可就麻烦了――”
空海催促逸势,跨出脚步。
逸势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以视线追逐两人身影的围观群众,在空海两人拐弯后,也不再注视他们了。
走了好一阵子,空海在一棵柳树下停步。
随风摇曳的柔绿中,空海将右手伸进左边袖口,从中取出方才那条蛇。
“你,竟然把它藏在袖子里――”
“对。在这儿把蛇放了吧。”
空海将蛇放下,蛇在地面上蜿蜒前行,消失在附近人家暗处。
“空海,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待蛇消失踪影后,逸势说。
“为什么?”
“连这事你也行。往后我不能粗心大意随便靠近你了。”
“逸势,那不一样。”
空海答道。
“什么不一样?”
“我是说,‘会什么’和‘那人很可怕’是两回事。”
“你又要讲高深的学问了?”
“这并不高深。比方说,这儿有一把快刀。”
“嗯。”
“这把刀可怕吗?”
“不可怕。那刀只是在这儿而已,总不会主动飞过来袭击我吧。”
“那如果有人拿了这把刀,又怎样?”
“那还得看是谁拿了那把刀吧――”
“逸势,你说的一点没错。”
“什么一点没错?”
“总之,逸势,对你来说,会加害于你或夺走你的钱财的人,拿了那把刀才会让你感觉可怕。如果是与你亲近的人,即使拿了再锋利的刀、枪,你也不觉得可怕――”
“你说的没错。”
“所以啊,逸势,并非刀可怕。当你觉得可怕时,是因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原来如此――”
“这和植瓜术道理相同。植瓜术本身和刀一样。人们不必对植瓜术感到恐怖。该担心的是,到底是谁拥有那把刀或拥有那法术。”空海说。
“嗯。”
“逸势,你放心吧。你根本无须对我害怕――”
空海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逸势的肩膀。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呼唤声。 “请问,师父――”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与逸势转身望向出声之处。该处站着个男人。他长得一副正直坚毅的模样。男人一边微笑一边走近两人。
“原来真相如此。太令人惊讶了。我看到了飞上天的蛇,以及放进袖口的蛇,到底哪只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会儿。”
“两只都看见了?”
“不错。您刚刚所做的事,真让人一扫心头闷气啊。五坊小儿的行径,我早已忍无可忍了。”说毕,他慌慌张张地行礼道:“真是失礼,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敝人名叫子厚。”
“在下空海。” “在下橘逸势。”空海与逸势也报上名来。
“大名听来很陌生。两位是唐国人吗?”
“不。敝人是倭国的留学僧。” “我也来自倭国,是来学习儒学的留学生。”两人一前一后回答。
“空海先生唐语说得很好。”
“不,要像贵国人那样流畅,还差得远呢。”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们不是在找吃的吗?”
“是啊。不过没吃成。”
“若是如此,前面有间酒楼,是我的友人所开设。我们就在那儿一道吃顿饭如何――”
空海与逸势应邀,随同子厚走进“青山酒楼”。在这家店里,空海与子厚展开了对话。
“空海先生,您怎么看现今唐国的政治?”子厚问。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那我这样问好了。您觉得这国家的百姓幸福吗?”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比起我住过的倭国,唐国――不,长安城可说先进许多了。以倭国生活水准来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贵族来说,长安贵族和倭国贵族,其奢华程度简直难以相提并论。不过――”
“不过,生活水准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两回事了。”
“没错。”
“现在唐国百姓正处于疲弊之际。百姓苦于沉重赋税,贵族依旧是贵族,他们只求明哲保身,自谋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
“是的。”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过去了。如今只剩洛阳和长安,仍残留华丽的气息。可是,实情却如您刚才所见到的景象一样。”子厚用字遣词,似乎理智胜于情感。然而,他那理智的内面,却又隐含着某种苦闷的情感。
“如果有机会……”子厚说。
“机会吗?”
“对。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可以让这国家比现在好一点,或许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现在,百姓应该可以更容易安居乐业一些。至少,若有机会能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会满怀欣喜,奉献出我这条命――”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如果有机会――”
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倭国一片云
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声赞赏。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着子厚背影,喃喃自语,“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怎么说呢?”逸势问。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
“――”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
“嗯……”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柳宗元,字子厚。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 长安。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七七三)。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贞元初”的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二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无任何手足了。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译注:里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为御史的试用期),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 御史。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傻热宋 行模 纬梢还烧 问屏Α*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 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嗯。”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
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闻。”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没错。”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是。”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不错。”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 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 柳宗元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接着继续说道:“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诚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才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需求保自身。有时,我——”
柳宗元顿住口,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
“——”
“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所做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或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
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
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喔,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倭语?”
“不错。”柳宗元点头。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柳宗元摇头:“放在某处。”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认为有关。”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作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是安倍仲麻吕吗?!”
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 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张彦高。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柳絮在风中纷飞,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看那嫩绿新叶临风漫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曳摆动,此一大地竟是如此广袤,无边无际。
空海站立于这片广袤天地的中心点,尽情呼吸丰沛润泽的大气。自己的肉身,仿佛极其轻易地与天地合而为一。肉体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是风的一部分,也是容纳看得见、看不见、所有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心是肉体的一部分,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这不是理论,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乐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张彦高。
再一旁是徐文强。
还有卫士数名。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历历在目。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在这当儿,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气的味道。 空海知道,入唐以来,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锐了。
空海陶醉在这天地之间,心情舒畅不已。空海心想,原来就是此种境界。
在倭国室户岬,持续半个月静坐所达到的境界,此刻,在极短时间内就达到了。
室户岬那时,自己曾经历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体验。
虽说目前的境界不如当时浓烈,肉身却比当时更增加了些许透明感。
感觉得到,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小草抽芽时,想从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无数的草,无数的虫。
细微渺小的生命群体。
汇集这些渺小生命群体,所形成的那股难以置信的顽强力量,此刻,正在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准备自沉睡中苏醒。
然后——
不同于那些令人发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种力量也沉睡在这大地某处。
这一切,空海都感觉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笔直朝着那股黑暗力量前进。
啊——
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只是,没想到那力量所横亘的范围竟是如此广大,还未到达。
再往前走吧——
空海继续踱步,在该处停住,就是这里,这里正是那力量的中心点。
空海站在该处,仿佛探看幽深大地底部一般,把视线落在自己脚下。
下面的泥土之中,层层迭迭地横亘着某种东西。
一个……两个……三个……不只这些。
数量多得数不清,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力量。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令人背脊发凉,来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脚下。空海感觉得到。
“就是那儿,空海先生……”徐文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果然是这里,空海点点头。
站在远处的男人们,慢条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来。
有种被人施行强大咒术的东西,正沉睡在这地面之下——
一边眺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们,空海一边冷静地真实感知这件事。
尽管如此,也未免过于——
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所被卷入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强大。
第四章 咒俑
春阳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总计动用五名人力。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够不到洞缘。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
“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
地洞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橘逸势见状说道:
“空海,你真是能干。”
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两年后,空海返日,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译注:一町步约合一公顷)。湖面横跨七 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座水湖。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但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精于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洞啊?”
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丢下安放在对面柳树阴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边探看着。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目睹,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洞穴最深之处已逾九尺。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
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飘升。 “哪,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什么东西?”逸势问。
“不知道。”
空海往下探看地洞答道。
就在此时――
金属与某种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好像有什么东西。”
大猴在洞底说。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洞穴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
“会是什么呢?”
大猴说。
在坚硬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哇呀――”
大猴惊叫。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
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
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坚硬。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
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
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摇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
因为兴奋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比真人大了许多,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
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 。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一人右手持剑。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 ,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公尺。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 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当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这真是……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以言对。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空海说道。
“这么多——”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
空海像要甩开缠绕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无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 这个男人,内心正澎湃激荡着无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藉由说话而将它压制下来。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后居住的庞大地下宫殿。他打算将地上宫殿原封不动搬至地下。
据说,原为一国之君的秦王政,自从平定七国,以“始皇帝”自号后,便展开地下宫殿的建造。
他征用为数约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草茫茫,土苍苍。苍苍茫茫在何处?
骊山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流水银象江海,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 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逸势低声嗫嚅。“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众人在喝酒,喝的是胡酒。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接下来该你了。”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风索索月满玉杯。
……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一念眠中千万梦,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一哭一歌几许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慑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错。”空海颔首同意。
“人存在这个世间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而生?只怕谁也无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后的历史来答复也说不定。可是,就我个人来说……”
“我了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谁?并非由神明所决定。归根究底,还是在于个人。你想成为哪种人,就会变成哪种人吧。”
“——”
“我最近总算稍微明白这一道理。写诗的白乐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会那么迷惘。”
“这话怎么说——”空海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因为白居易迷惘时,只能猜测。若是诗人白乐天的话,到底该怎么做,答案有时却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会写诗,那就是诗人了。如果想维持诗人身份,便得写诗,必须即刻 “应该快了。”过了一阵子,空海开口。
“什么应该快了?”柳宗元问道。
“某事快要发生了。”
“空海,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啊?”逸势惴惴不安地问。
“不知道。”空海回答。
“但,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什么感觉?”
“束缚着这一带的咒力。”空海无意识地环顾四下答道。
那力量,宛如从天而降的月光灵力,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入这片大地,在大地内部愈积愈多。在磁场、磁性、大地与大气之间,那股压力正在逐渐增强。
此时,一轮明月正要移至中天。换言之,月亮在其轨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大地的相貌,已经逐渐改变成另种模样了。
但也只有空海一人感觉得出这件事。
月光同时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脸孔、躯体,映照出浓浓的阴影。
“动、动了……”惊怯的声音,从徐文强嘴中发出。
他满脸恐惧地俯视洞底。双眼圆瞪的脸孔,在地洞周围的红色篝火中摇晃着。
“怎么了?”
“那、那陶俑……”空海站起身来。
“喂、喂――”逸势站了起来,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边。
“大猴,怎么了?”空海问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刚刚有些失神,没看清楚――”
“的确动了。你看,露出上半身的那个陶俑――”
空海直盯着那陶俑看,不过,看不出有任何动静。
只有月光,将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洞底泥土之上。
“头、头动了。我看见陶俑这样动了一下,然后,眼珠子跟真的一样,转向我这边看。”
“冷静点。并没动。”空海说完,用手拍了拍徐文强肩头。
“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边休息一下吧。”
接着朝逸势使了个眼色。
“逸势,劳驾你把徐先生带到席子那边坐一坐吧。”
“好。”逸势脸上一阵青白,几无血色。
他拉着徐文强的手,问道:“空海,这跟洛阳的植瓜术一样吗?”
“大概吧。”
植瓜术――空海与逸势入唐后,抵达长安前,曾暂时停留于洛阳。两人在洛阳,观赏了不少街头卖艺的表演,所谓的植瓜术,正是其中之一。将瓜籽撒在土里,在众人面前让它立刻生长、结果,最后卖出瓜果。
施术之人先强烈暗示围观热闹的群众,再让他们看到非现实的幻觉。丹翁老人,就曾在洛阳耍弄这套把戏。仅仅不过两天前的夜里,丹翁才又跟他们在杨贵妃坟墓之前重逢。 “何时会动?它何时会动?”徐文强凝视陶俑,内心不停这样想着时,自己便已在暗示自己了。
正巧此时――
“应该快了,”空海又喊出了这么一声。
正是这句话,让徐文强产生了幻觉。必须严加戒备。
敌方大概已经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强棉田一事。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为人知地离开长安城,只要找人监视徐文强家,终究也一定会知道此事。
逸势回到地洞边时,“唔……”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呢喃声音。
“唔……”还有其他声音回应着。
“我听到了。空海――”逸势说。
“嗯。”
“这不是幻觉吧?”
“应该是真的声音。”空海答道。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觉到开口说话了。”张彦高说。
“不。”空海斩钉截铁地摇头。
“至少,我好像听到了――”
“那不一样。听好,你得意志坚定些。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空海话还没说完,咯......咯......呵......呵......低沉的暗笑声传了出来。
“地面好吵啊。”
“地面是很吵。”
前面声音说毕,另一个声音马上附和。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吧。”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
“好。”
“好!”
传来如此的对话声。
“真的声音?”逸势问。
“真的声音!”空海答。
此时,洞穴底部靠近边缘的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爬出来,泥土表面蠕蠕而动。
“啊……”白乐天低呼,声音哽在喉头。他低头俯视的穴底土中,真的有东西出现了。白乐天吓得往旁边跳开。
粗巨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空海,这个是?”逸势问。
“是真的――”空海答。 右手破土而出,钩状弯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动。手指似乎在搜寻可以抓握的东西,好作为爬起的支点。
接着是左手,跟右手一样,指尖先出来,接着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然后,头部――
“逸势,全都要出来了。”空海厉声说道。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手指在蠕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气。”空海一边探看洞穴一边说。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天啊,那东西――”大猴兴奋地大呼小叫。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洞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大猴问道。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
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大猴,看样子还得好一阵子。你去把酒拿来。柳先生、白先生、逸势的也一并拿过来。”
“是。”答应后,大猴走向宴席去拿葡萄酒和玉杯。
“咦,酒?”逸势望着空海。
“嗯。”空海点头的当儿,大猴已折返。
“拿来了。”
“各位,难得亲眼目睹旷世奇景,我们干脆以奇景为下酒菜,大家来一杯如何?”空海把玉杯斟满葡萄酒,分递给众人。
“说得也是……”柳宗元面不改色,接过已满注葡萄酒的玉杯。
“这是倭国情趣吗?”白乐天也接过玉杯。
逸势、大猴,也都手持玉杯。
“先再等着吧。”空海已充分掌握现场的主导权。
不久――
最先蠕动的陶俑已爬出地面,接着,后续蠕动的陶俑也出土了。两者伫立在地面之上。虽说出土,其实还在洞穴底部。
“终于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两尊陶俑在洞底对谈着。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洞缘。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空、空海――”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