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33

  东方为持国天。

  南方为增长天。

  西方为广目天。

  北方为多闻天。

  空海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这四神之间的空间写字。

  大猴为了让空海做起来更顺手,拿着火把跟在一旁。

  “你在写什么呢?空海。”逸势问。

  “‘孔雀明王咒’――也就是孔雀明王真言。”

  写毕。空海边说边抬起头,“大猴,继续吧!”

  “是。”大猴把火把递给空海,走向墓碑,“实在太麻烦了!干脆一口气拔起来。”

  接着从容不迫紧紧抱住墓碑。

  “喝……”大猴自喉头深处挤压出粗声呼气。

  全身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这时,墓碑开始摇晃。

  大猴把墓碑从土里拔了出来,跨开脚步。

  由于抱有重物,每一跨步,都让人感觉地面发出微微声响,并且好像在摇动着。

  走出圆圈外,大猴把墓碑竖立在地面。

  “这样可以吧?”大猴说。

  “够了。”

  说这话的空海,声音中洋溢着赞美之情。
  

  挖掘工作顺利进行。

  途中,有人提议应该换人挖。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大猴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挖土。

  大概挖到深及腰部时,锹刃又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好像挖到什么了!”

  大猴翻动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把土拨开。

  “是具石棺!”大猴说。

  由上往下看,果然是石棺。

  空海和逸势举着火把映照,火光在满是泥土的石棺表面,摇摇晃晃。

  头顶黑暗处,槐树枝梢沙沙作响。

  白乐天以两手两膝曲贴在坑口,往下看望石棺。

  “这是贵妃的……”

  如此喃喃自语后,白乐天把口中涌出的口水吞了回去。

  湿润的泥土味,浓密地溶化于夜气之中。

  “空海先生,该怎么办呢?”大猴问。

  “打开看看。”

  大猴依照空海所说,先在石棺旁整出可以站立的地方,然后把锹刃伸入棺体和棺盖之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34

  当他撬出约莫可伸进指头的缝隙,就把铁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35

  大猴和白乐天,也顺着空海的视线望过去。

  两人也僵住了。

  他们的视线,朝向方才大猴放置得摇摇欲坠的那块贵妃墓碑。

  其上――

  有个人。

  有点倾斜的墓碑顶端,坐了个修长的人,脚后跟放在墓碑上缘,两手松垂在膝盖,正低头俯视着四人。

  是个老人。

  穿着一身黯黑、褴褛的道服。

  一头蓬乱的头发都已变白。从鼻子下到下颚长满了胡须,也全白了。

  瘦长的脸庞,刻划出深密皱纹。

  老人嘴角浮现柔和笑容,正凝视着四人。

  两把火光,由下往上照映老人。

  老人头上,槐树枝梢正随风起伏,摇过来摇过去。

  老人嘴角虽然浮现笑容,深埋在皱纹当中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炯炯有神、放射出强烈光芒的瞳孔表面,只有两把火光在摇曳着。

  “喔,是孔雀明王――”空海叫道。

  “明白了吗?”

  老人以干枯的声音说。

  “感谢您那时还给了宝贵忠告。”空海说。

  “什么事?空海。”

  逸势问空海。

  “不久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在西明寺庭院遇见孔雀明王吗?”

  “就是这位――”

  “是的。”

  空海简短回答。

  “在西明寺也说过了。为什么你不早些到青龙寺去呢?与其拘泥于这些无聊的事,你还有自己该做的事吧。”

  “您说的对,不过,我好像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了……”

  “那是你钻牛角尖。只要就此离去,把一切都忘光,以倭国留学生的身份,做应该做的事就可以――”

  “可是,这件事愈深入,我总觉得愈有趣。”

  虽然空海口吻相当谨慎,听起来却令人有种装糊涂的感觉。

  此时,逸势好像终于明白某事似地发出叫声。

  “空、空海――”逸势把手搁在空海肩上,

  “这、这、这老人,就是那时那个――”

  “没错,正是在洛阳遇到的丹翁大人。”

  空海语毕,老人丹翁马上接道:

  “久违了。那时,谁也料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场合再度相逢。”

  去年,空海和逸势到长安之前,曾路过洛阳。两人在洛阳城闲逛时,遇到丹翁。

  相遇处是南市一隅。丹翁在该处以江湖卖艺人的身份,聚集许多人表演植瓜术。

  丹翁把瓜籽撒在地面,当场发芽,长出叶子,结成西瓜并叫卖。

  空海识破幻术,丹翁感到很钦佩,送给空海一颗瓜果。

  不过,看起来是瓜,其实是狗头,空海完全被骗了。这事发生在洛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38

  “我也没想到孔雀明王竟会是丹翁大人——”空海说。两人相互凝视着对方。

  “丹翁大人,有件事想请教您,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是和您一伙的吗?”

  “不是。”

  “那么,驱使蟾蜍,要我们离开这里的呢?”

  “那是我的法术。”

  “那么——”空海拾起脚边写着胡文的狗骷髅,“这也是您的法术吗?”

  “这不是我。”

  “那又会是谁呢?”

  “你说呢?”

  丹翁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最近,有各式各样的宗教、邪教自胡国传至唐土——”

  “听说是这样。”

  “其中,有崇拜火焰的所谓拜火教,那火,也就是光明之神——据说,拜火教教谕传入长安之际,祭拜黑暗之神的党徒也同时潜入长安——”

  “……”

  “这些党徒,好像被称为YAATO或KARAPAN——”

  空海话一说完,丹翁低声笑道,“我正因为怜惜你的才华,才对你说这些。你得赶快去办自己的事。在你拖拖拉拉之际,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无法挽回的遗憾?”

  “是的。譬如说青龙寺的惠果和尚——”

  “惠果师父——”

  “或许惠果和尚就往生了。若是如此,该如何呢?”

  “——”

  “谁会传密法给你呢?”

  “——”

  “我说这些,并不只为了你个人,也是为了密法。从天竺到唐土一脉相传的密教,这解开天地秘密的教义,不传授给任何人,难道让它就此失传了吗?”

  “——”

  “我因为珍惜密法,才催促你行动要快。”丹翁从高处恳切地对空海说。

  “依您的说法,惠果师父好像明天就要往生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也不无可能。”

  丹翁在石碑上缓缓站起身子,风吹得更加强劲,丹翁头上漆黑的槐树枝梢也摇动得更厉害。他往下俯视空海。

  “请等一下。到底是谁把墓里的贵妃给挖了出来的?”空海跨前几步追问,“挖出贵妃的那些人,到底有何意图?或者说,是您把贵妃从这里挖出来的吗?”

  无论空海如何追问,丹翁已经不回答了。他昂首仰视头顶起伏摇曳的槐树枝梢。

  “贵妃如今人在哪里呢?”空海问此话时,丹翁俯视空海一眼,喃喃说道:“可惜啊,空海。满腹才华,却自取灭亡之道——”

  丹翁再次抬头仰视,放低腰身的瞬间,他的身体已轻飘然往空中飞起。丹翁的手抓住头上一根树梢,躯体重量使得树梢弯曲低垂,树梢随即猛力反弹。丹翁利用这反作用力,同时松手放开树梢。

  “沙”的一声,树梢发出响声,丹翁朝黑暗树林上空飞越过去,就此消失踪影,之后,只剩空海等人抬头仰视的树梢,随强风摇曳不已。

  “空海——”逸势出声。

  空海并未回答,只是抬头仰望黑暗中摇曳不已的树梢,他正全神眺望着遥远的夜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42

第三章 柳宗元

  马儿走在春风中,马上之人是空海与橘逸势。两人前方,是同样骑马的张彦高,他是金吾卫官吏。

  骑马的大猴,跟在三人后方。身材魁梧的他骑在马上,马匹显得更小了。大猴身后还跟着七名卫士。一行人在张彦高带领下,朝骊山山麓前进。

  张彦高的儿时玩伴徐文强,在骊山北麓拥有一处棉田。听说棉田发现了怪东西,空海与逸势准备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骊山北麓。

  一行人离开长安城,向北走了半天路程――

  不久之后,抵达了中途的优溪驿站,张彦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他在马上回望空海。

  “老实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您――”张彦高深感歉意地说。

  “什么事?”

  “有人要我也带他一起来骊山。”

  “没关系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问,张彦高犹豫了片刻,顿口再说:“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国家大事。”

  “某人?”

  “是随侍皇上下棋的――”

  空海没让对方把话说完,接口说道:“喔,是王叔文先生的――”

  “是的。倘使该人提出建言,透过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话带到皇上那里。”

  “那人是谁呢?”

  “想必您也听过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

  “若是他,我认得。早拜读过他的《江雪》诗了。”

  语毕,空海开始吟咏起那首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您真是细心。”

  张彦高将空海吟诵的诗句,反刍般低声喃喃自语。

  张彦高策马并行在空海左侧说:“其实,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过我的住处。”

  柳宗元把张彦高叫到身边,问道:“你是说,明天倭国僧人会同你一道来?”接着又说:“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

  “事出突然,总之,因为如此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优溪恭候大驾了。”张彦高对空海说。

  “友人?”

  “是的。他没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从他那儿得知您的大名――”空海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想不透呢。”

  “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访。他来这里,除了我们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人知情。为避人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离开长安,提前抵达优溪,现在他们正在等我们。”

  此时,优溪驿已近在眼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43

  空海与逸势随同张彦高,走进优溪驿站的小饭馆。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切般,说道:“三位久等了,这边请――”

  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带路,穿过店面往里面包厢走去。包厢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穿过两人,空海、逸势、张彦高与店主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房内摆设有桌子,数张椅子环桌排列,其中两张已有人就坐。空海觉得两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白乐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乐天先生。”空海惊叫。

  “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诗友。听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说的事,他感到兴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务必让他同行――”

  “我所说的事?”

  空海想确认白乐天说话般反问。到底跟对方说到什么程度了?

  空海在暗示白乐天,难道连杨贵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对方说了?

  “你忘啦?空海,我们不是还和玉莲他们在胡玉楼玩得很开心吗?那时,大家诗兴大发,畅谈作诗种种。我把这事都说了。”

  白乐天也暗示空海,并没向对方提及贵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视线从白乐天移至蓄着胡须的男人身上――

  “久违了。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倭国留学僧空海。那时大家似乎都称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说。

  “当然记得。听说有位倭国僧人要去骊山,果然是您。”

  “是。”

  “那时称‘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缅怀旧事般地答道。

  当时,柳宗元三十三岁。比空海年长一岁。

  “你们两人是熟识吗?”张彦高问。

  “大约一月时,德宗皇帝驾崩六天之前――”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红龙酒楼。”柳宗元直言不讳地说。

  “我在胡玉楼拜读过您的大作。”

  看来,挖墓那晚,从马嵬驿回客栈的路上,白乐天与空海之间的谈话,以及交换诗文等事,白乐天都跟柳宗元说是在胡玉楼发生的。

  “像您这样的文采,在长安也难得一见。您当真是倭人吗――”

  “是。我的确来自倭国。”

  空海用倭话回答,旋即以流利唐语再说一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47

  约莫两个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

  空海与橘逸势置身于东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喂,空海,你瞧!”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势总是用手肘顶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这东市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对于市场的嘈杂氛围,逸势每回却都还是觉得新鲜有趣。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远从吐蕃而来的商贾,也都到东市开店做买卖。有卖波斯地毯的,也有卖胡壶的――他们从骆驼背上卸下刚运抵的异国服饰、长靴,纷陈罗列在露天摊位上。

      逸势与空海目睹此一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击了双眼一般,眼界大开。

  突然,人声沸腾的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各个店家们慌慌张张收拾店内货品。原有的市喧声,被此起彼落的慌乱收藏声所取代。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啊?”

  逸势转移视线,发现后方有数名身穿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走在东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势说。

  空海与逸势晋见德宗皇帝时,都见过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势的男人。

  他们被剥夺性能力,为的是防范后宫嫔妃与他们有染,甚或暗结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们在宫里的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凡响。

  即使是皇亲贵族,若想见上皇帝一面,也得透过宦官安排。

  想见皇上之人不可胜数,为了及早达成目的,他们有时也会贿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吓人。

  宦官的发言,甚至及于宫廷人事或国家政务。

  因为丧失了男性能力,所以他们身上散发出某种中性且异类的气质。无论喜或怒,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怪异的滑溜表情。

  出宫时,有时打扮得像是贵族仕女,足蹬胡人长靴。不论何处相遇,宦官绝不会被错认为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荡荡走在路上,他们身后至少跟随着二百名以上的大汉。那些汉子各自跟随一名宦官,往东市四散而去。十余辆的空马车,也随着大汉们散去。

  近三十名大汉跟着一名宦官,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了过来。到市场筹集宫廷日用品,是大汉们的任务。

  比方宫里有宴会,上至宴会所需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等,身旁簇拥一群大汉的宦官,就会到市场来选购上等货色。

  “宫市!”

      (译注:“宫市”一词始于唐朝,专指内廷日常所需,派专人主持,到京城市场上直接采购。德宗朝,因负责采买的宦官肆意压价、强取豪夺,严重扰乱市场,屡受抨击。)

  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听似男性商贩的绝望哀号。原来是与空海擦身而过的宦官,走进胡人店面,开始挑选陶壶。

  店东模样的男人强忍怒火,向挑货的宦官说道:“小店没有好壶,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宦官却一句话也不吭,手拿陶壶,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般说道:“这东西真不错呀――就这个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48

  宦官看了店东一眼,回头呼唤大汉。

  “宫市!”继而道:“拿他三、四十个就行了吧。”

  语毕,大汉们马上出手搜刮店里所陈列的陶壶,堆放于马车上。店东的绝望哀号,是在呼唤异国之神的名号。

  看似店家女儿的两名年轻女子,口操外国语言,不知跟大汉们说些什么。约略可猜想到,她们是在责备大汉们的不是。

  三十个陶壶,全被装进货车上了。

  宦官对店东说:“会付你钱,这可不是抢劫。”语毕,自怀里揣出一百钱,塞进胡人店东手里。

  宦官所给的,只有实价的十分之一。若是正经买卖,论质论量,那些陶壶的价格,少说也得十来两。

  “这点钱,实在太少了啊。”店主强忍怒火说。

  “刚才你自己说卖的是不值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一百钱哪里少了?”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语的姑娘,嗤之以鼻说道:“这姑娘若也卖,我倒想买来用用看。”

  两姐妹中较年轻的那位闻言,用唐语回喊:“笨蛋。就算买了,你有东西放进去吗?”

  宦官脸色丕然色变。

  “说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带来可以放进去的东西。”

  人在宦官身后的空海,边说边向前跨步。

  空海丝毫不给宦官说话机会,“若是这部经典,应该够分量了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部经书。

  “这是玄奘大师取自天竺、译成唐语的《般若经》。我想,这部经典放在那箱子里,可说再合适不过了。”

  “你是谁?”宦官问空海。

  “在下倭国留学僧。昨天到这店里,看见有个漂亮箱子,让人爱不释手,要店东卖给我,他却说是非卖品,不能卖――”

  空海指着店内深处一个镶嵌螺钿纹样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买不可,店东却说:‘这是亡母收藏随身对象的箱子。是睹物思亲的贵重东西,就算要卖,也得是置放珍贵物品,才对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么东西呢?明天烦劳再跑一趟,让我看看要放什么东西,再作考虑吧。’――”

  空海专心凝视着搁在店内的那口箱子。

  “喔,原来如此。若是置放佛经书,那绝对够分量。”

  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钿箱,来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尽。价钱该怎么算呢?”

  “不,能置放佛经,我已心满意足,岂有开价之理。就照您说的给吧。”

  胡人店东口操不甚熟练的唐语,向空海如此说。

  “空海,吓死人了!竟然临时编造这种谎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

  逸势对空海说。

  “哪里,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总算能收场。偶尔带佛经出门也不错。要不然,我也没戏唱了。”

  “不过,你还真就买下那口箱子了。”

  正如逸势所说,空海手上抱着原本摆在胡人店内的螺钿箱子。

  略显扫兴的宦官走后,空海果真买下那口箱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49

  店东最初不愿意收空海的钱,但,空海搁下钱就走出店外了。

  现在,两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话又说回来,这些宦官还真是蛮横无理。税又重,征税手段更不得了。”

  空海点头,同意逸势的话。

  确实,当时的长安税制,可说是一片紊乱。

  德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整因安史之乱而骚动不已的局面,并且改革税制,断然施行“两税法”。

  对百姓来说,税法却愈改愈糟。

  “两税法”,迥异于过去的“租庸调法”。它是以劳动力和财产为根据,订定税额等级。不分地租或劳役,将诸税一体化,主要都换算成货币来征收。

  取名“两税法”,是因一年分夏、秋两次征收。

  推动“两税法”时,德宗曾下令全国,除了“两税法”所规定者之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杂税,将受严惩。可是,最先违规者正是德宗本人。

  虽说朝廷因“两税法”税收倍增,却不敷庞大军事开销。

  于是,德宗陆续开征其他税赋。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甚至,长安市场税金高达营业总额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

  总之,用尽一切手段,向人民榨取血汗钱。

  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不仅首都长安如此,地方上较显眼的场所也设置税关,甚至沿街叫卖的菜贩也要收取税金。

  结果,连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税。

  空海来到长安,正是此一时期。

  宫廷所需物资,均由宦官在长安市场收刮,空海与逸势方才所亲眼目睹,即是例行公事。

  据说,宦官光顾店家时,不仅支付微薄,有时甚至不付半毛钱。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运费,反捞一笔。

  地方官吏为获得中央拔擢,竞相向皇上进贡。

  每年四季进贡,每月进贡,甚至每天进贡。贡品支出金额庞大,均出自老百姓税金。

  贡品金额,决定皇帝赐封官位大小。

  然而,彼时长安仍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万,堪称世界史上一大奇迹。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漫步在奇迹之都,长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势先前喊道:

  “肚子好饿啊。”

  两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处寻觅可以进食的酒楼或饭馆。

  就在寻觅的当儿,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见写着“红龙酒楼”朱红大字的店招。

  “喂,空海,有着落了。”

  逸势加快脚步。

  来到那红龙酒楼前,店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酒楼被看似路人的群众团团包围。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着店家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那是――”

  语毕,逸势与空海止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49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

  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连吼带叫,酒气四散。

  仔细一看,店门口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条细长东西在移动。

  “哎呀,空海,是蛇。”

  逸势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相同景象,空海当然也知道了。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里喊叫。

  “喂,这条蛇爷,可是要献给天子――皇帝陛下捉鸟用的。可别让蛇爷饿着了,给我好好照顾着吧!”

  男子说道。

  “他们是谁――”

  空海问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儿。”男子答道。

  “原来是他们――”

  “五坊”指饲养皇上的鹫、隼、鹞、鹰、犬五种宠物的地方。“小儿”则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这里,空海初次见识到“五坊小儿”这号人物。

  “这些家伙老是狐假虎威。”

  告诉空海“五坊小儿”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据说,他们不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还向店家强行勒索,根本不把别人的厌恶放在眼里。

  虽说在皇帝手下做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给人的印象和“街头地痞流氓”没两样。

  这么说来,先前所见到宦官的恶形恶状,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五坊小儿们,有时为了骗钱,甚至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比方说,在行人必经路口或居民常用水井上面,张网捉鸟,若有人挨近,便罗织“贡鸟飞逸”罪名,强行殴打或搜刮财物。

  这时期的长安,所谓“唐朝”的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逐渐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对啃食果实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时也散发出发酵后一般的酒香。

  史书曾记载下面这样的事实。

  那是陕西某乡的统计数字。

  有个叫作“阌乡”的地方,原来有三千户人家,由于不堪重税,竟有三分之二村民逃离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户人家的渭南县长源乡,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据说,德宗推行两税法时(七八○年),大唐帝国总户数(也就是必须缴税的户数)约有四百一十多万户。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户左右。

  约有四成帝国居民,若非死亡,即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弊不堪,大唐帝国已面临国力衰退的命运。

  然而,当时长安仍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绚烂历史之果。

  此时,在名为长安的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过是来自东洋小国倭国的一位初登场的沙门而已。

  日后,在日本国这一温室当中,栽培发轫于印度的密教体系,并以佛教史上少见的高完成度,令其开花结果的空海,此时,登上了这舞台。而不论逸势或历史,都还未能知晓空海日后的重责大任。

  所谓密教,可说是包容人类的善、恶与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体的思想体系。

  思考空海与密教的邂逅时,总会不禁令人感觉,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类似命运,或撼动宇宙与人世的法则。

  空海于日后必须担负的历史任务,若说此时已有自觉之人,那无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说是自觉,应该尚有段距离。对空海内在来说,或许称为“野心”还比较贴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51

  “原来如此。这是替天子捕鸟的蛇。”空海说。

  仿佛受到声音惊吓,五坊小儿将视线扫向空海。

  “喂,空海……”逸势吃惊般低声呼喊空海。

  逸势大概没料到,空海竟会主动向他们打招呼。

  三人视线聚集在空海身上时,仿佛配合他们的呼吸,空海向前跨步而出。

  “原来如此,所以这蛇才有翅膀。”

  空海望着三人。

  “翅膀?”男子们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啊。”空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随手抓起地面的蛇。

  “瞧!就在这儿,翅膀不是这般迭起来吗?”空海指着左手抓住的蛇背,“正因有翅膀,这蛇才可以捉到鸟吧。”

  空海说得简直不合情理。

  此刻,逸势也无法插嘴。只能静静观看事情发展。

  “看吧,迭在一起的翅膀要伸出来了。喔,这翅膀多么纯白美丽啊。不愧是天子的蛇――”

  空海说毕,男子们同声大叫。

  “啊!”

  “啊!”

  三名男子望着纠缠在空海左手臂的蛇,仿佛可以见到展翅的模样。

  “这是栖息在南山海州的翔蛇,这是瑞兽。如此吉祥之物,你们在哪里抓来的?”

  “不,不,那是――”

  男子们惊叹之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瞧!翅膀挥舞成那般,好像在告知什么祥瑞之兆――”

  “喔,真的在挥舞翅膀。”

  “据说这蛇飞向天空时,只要尾随其后,它会告诉人们奇珍异宝的藏匿之处。你瞧!翅膀如此这般――”

  “嗯,嗯……”

  “喔,蛇飞起来啦。往西飞去了。”

  空海放眼天际,追赶腾空而去的翔蛇一般移动视线。

  “啊喔,真的飞起来了。往那边去啦。快,追啊――”

  三名男子慌慌张张追赶在似乎腾空而起的翔蛇之后,原地只剩下空海一人。

  “逸势啊,我就玩到这儿,你觉得怎样?”

  空海脸上浮现一抹恶作剧的笑意,向逸势微微颔首。

  看热闹的人将视线纷纷扫向空海。

  “空海啊,你刚刚把蛇怎么了?我也看见那蛇飞上天――”

  逸势挨近空海。

  “没什么,你在洛阳不也见识过了?”

  “洛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51

  “术士丹翁曾露过一手植瓜术给我们看――”

  “是那个?”

  “就是那个。”

  “可是,我亲眼看见蛇飞上天。”

  “没飞上天。”

  “那蛇跑哪儿去了?”

  “别管了,逸势,我们不吃饭,先离开吧。这儿人多嘴杂,再说,如果那些五坊小儿回来,可就麻烦了――”

  空海催促逸势,跨出脚步。

  逸势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以视线追逐两人身影的围观群众,在空海两人拐弯后,也不再注视他们了。

  走了好一阵子,空海在一棵柳树下停步。

  随风摇曳的柔绿中,空海将右手伸进左边袖口,从中取出方才那条蛇。

  “你,竟然把它藏在袖子里――”

  “对。在这儿把蛇放了吧。”

  空海将蛇放下,蛇在地面上蜿蜒前行,消失在附近人家暗处。

  “空海,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待蛇消失踪影后,逸势说。

  “为什么?”

  “连这事你也行。往后我不能粗心大意随便靠近你了。”

  “逸势,那不一样。”

  空海答道。

  “什么不一样?”

  “我是说,‘会什么’和‘那人很可怕’是两回事。”

  “你又要讲高深的学问了?”

  “这并不高深。比方说,这儿有一把快刀。”

  “嗯。”

  “这把刀可怕吗?”

  “不可怕。那刀只是在这儿而已,总不会主动飞过来袭击我吧。”

  “那如果有人拿了这把刀,又怎样?”

  “那还得看是谁拿了那把刀吧――”

  “逸势,你说的一点没错。”

  “什么一点没错?”

  “总之,逸势,对你来说,会加害于你或夺走你的钱财的人,拿了那把刀才会让你感觉可怕。如果是与你亲近的人,即使拿了再锋利的刀、枪,你也不觉得可怕――”

  “你说的没错。”

  “所以啊,逸势,并非刀可怕。当你觉得可怕时,是因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原来如此――”

  “这和植瓜术道理相同。植瓜术本身和刀一样。人们不必对植瓜术感到恐怖。该担心的是,到底是谁拥有那把刀或拥有那法术。”空海说。

  “嗯。”

  “逸势,你放心吧。你根本无须对我害怕――”

  空海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逸势的肩膀。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呼唤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55

  “请问,师父――”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与逸势转身望向出声之处。该处站着个男人。他长得一副正直坚毅的模样。男人一边微笑一边走近两人。

  “原来真相如此。太令人惊讶了。我看到了飞上天的蛇,以及放进袖口的蛇,到底哪只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会儿。”

  “两只都看见了?”

  “不错。您刚刚所做的事,真让人一扫心头闷气啊。五坊小儿的行径,我早已忍无可忍了。”说毕,他慌慌张张地行礼道:“真是失礼,在下还没自我介绍。敝人名叫子厚。”

  “在下空海。” “在下橘逸势。”空海与逸势也报上名来。

  “大名听来很陌生。两位是唐国人吗?”

  “不。敝人是倭国的留学僧。” “我也来自倭国,是来学习儒学的留学生。”两人一前一后回答。

  “空海先生唐语说得很好。”

  “不,要像贵国人那样流畅,还差得远呢。”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们不是在找吃的吗?”

  “是啊。不过没吃成。”

  “若是如此,前面有间酒楼,是我的友人所开设。我们就在那儿一道吃顿饭如何――”

  空海与逸势应邀,随同子厚走进“青山酒楼”。在这家店里,空海与子厚展开了对话。

  “空海先生,您怎么看现今唐国的政治?”子厚问。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那我这样问好了。您觉得这国家的百姓幸福吗?”

  “这也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比起我住过的倭国,唐国――不,长安城可说先进许多了。以倭国生活水准来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贵族来说,长安贵族和倭国贵族,其奢华程度简直难以相提并论。不过――”

  “不过,生活水准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两回事了。”

  “没错。”

  “现在唐国百姓正处于疲弊之际。百姓苦于沉重赋税,贵族依旧是贵族,他们只求明哲保身,自谋出路,根本无暇顾及老百姓。”

  “是的。”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过去了。如今只剩洛阳和长安,仍残留华丽的气息。可是,实情却如您刚才所见到的景象一样。”子厚用字遣词,似乎理智胜于情感。然而,他那理智的内面,却又隐含着某种苦闷的情感。

  “如果有机会……”子厚说。

  “机会吗?”

  “对。我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可以让这国家比现在好一点,或许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现在,百姓应该可以更容易安居乐业一些。至少,若有机会能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会满怀欣喜,奉献出我这条命――”几杯酒下肚,略显多话的子厚,倾吐满腔热情地说道。

  “如果有机会――”

  空海、逸势与子厚交谈了好一阵子,有时讨论唐国时事,有时谈诗说文,也提到了倭国的种种。

  趁着酒兴大发,他们呼喊店家拿出砚、墨,准备纸、笔,子厚一挥而就地写起诗来。空海也和诗回赠。逸势见状,竟也罕见地拿起笔,绞尽脑汁地作起诗来了。

  
  倭国一片云
  

  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风虽吹尽,我志无尽期”结尾,是首利落飒爽的好诗。子厚震慑于空海与逸势的字迹笔势,尤其空海诗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声赞赏。不久,三人在酒楼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着子厚背影,喃喃自语,“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个艰深的问题啊。”

  “怎么说呢?”逸势问。

  “因为人的欲望无边无界……”

  “――”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很严苛……”

  “嗯……”听了空海的话,逸势似乎觉得恰恰说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点了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1:58

  柳宗元,字子厚。中唐时期的文人代表。其祖先来自河东,亦即日后的山西省。

  柳宗元家族已在长安落地生根数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长于长安。他生于大历八年癸丑(七七三)。比同时期文人韩愈小了五岁。

  刘禹锡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称:“子厚于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贞元初”的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过十三岁,那时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说,他的存在备受瞩目,序文如此记载。

  这番话绝非奉承之词,从年轻时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实上,他于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龄及第,成为科举进士。比才子韩愈二十五岁及第,还提早了四岁。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五年后的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也就是从事“图书校勘”的官员。

  翌年,二十七岁的他,妻杨氏亡故,并无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长他二岁的姐姐过世。到了贞元十九年,长姐也亡故。这时,柳宗元三十一岁,却已无任何手足了。

  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译注:里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为御史的试用期),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已经与韩愈并驾齐驱。

  那年冬天,韩愈被贬为阳山令,刘禹锡取代韩愈,成为监察御史。

  当时,以柳宗元为首的年轻官员、皇太子李诵所信任的王叔文、王?傻热宋行模纬梢还烧问屏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00

  二月辛酉,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残暴掊敛之罪,贬为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而获免。

  ――史家如此记载当时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却造就了众多敌人。

  据说,被夺走权力的宦官们,仍暗中与遭到贬抑的贵族或军人结合,策动打倒王叔文。此种风声,空海或逸势也曾有耳闻。

  王叔文等人的政敌,这段时期必然利用永贞皇帝病情,伺机而动。

  柳宗元与空海的对话,自然也包括了这些内容。正是如此关键时刻,空海与柳宗元在优溪驿相见了。

  “您不是公务繁忙吗?”空海问柳宗元。

  “那当然――”柳宗元率直地点点头。

  “这种时刻,怎么还来这儿?”

  “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才要亲自跑一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晓许多事情,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

  “嗯。”

  “这回您要去的徐文强棉田,发生过什么事,我也听说了――”

  柳宗元简述空海已知晓的徐棉田之事。随后,他又问道:“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发生的布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闻。”

  “那木牌预告皇帝之死。”

  “没错。”

  “还有一事。金吾卫刘云樵家里,大约去年开始,陆续出现猫形妖物,这只妖猫也预言了德宗皇帝之死。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是。”

  “刘云樵家里出现妖猫、徐文强棉田的怪声,以及大街上矗立的布告牌――我想,这三件事或许有某种关联。”

  “不错。”

  “圣上的性命,等于是我们的性命――”柳宗元说。

  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01

  柳宗元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接着继续说道:“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诚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才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需求保自身。有时,我——”

  柳宗元顿住口,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

  “——”

  “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所做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或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

  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

  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02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喔,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倭语?”

  “不错。”柳宗元点头。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柳宗元摇头:“放在某处。”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认为有关。”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作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是安倍仲麻吕吗?!”

  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06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张彦高。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柳絮在风中纷飞,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看那嫩绿新叶临风漫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曳摆动,此一大地竟是如此广袤,无边无际。

  空海站立于这片广袤天地的中心点,尽情呼吸丰沛润泽的大气。自己的肉身,仿佛极其轻易地与天地合而为一。肉体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是风的一部分,也是容纳看得见、看不见、所有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心是肉体的一部分,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这不是理论,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乐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张彦高。

  再一旁是徐文强。

  还有卫士数名。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历历在目。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在这当儿,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气的味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07

  空海知道,入唐以来,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锐了。

  空海陶醉在这天地之间,心情舒畅不已。空海心想,原来就是此种境界。

  在倭国室户岬,持续半个月静坐所达到的境界,此刻,在极短时间内就达到了。

  室户岬那时,自己曾经历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体验。

  虽说目前的境界不如当时浓烈,肉身却比当时更增加了些许透明感。

  感觉得到,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小草抽芽时,想从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无数的草,无数的虫。

  细微渺小的生命群体。

  汇集这些渺小生命群体,所形成的那股难以置信的顽强力量,此刻,正在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准备自沉睡中苏醒。

  然后——

  不同于那些令人发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种力量也沉睡在这大地某处。

  这一切,空海都感觉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笔直朝着那股黑暗力量前进。

  啊——

  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只是,没想到那力量所横亘的范围竟是如此广大,还未到达。
  再往前走吧——

  空海继续踱步,在该处停住,就是这里,这里正是那力量的中心点。

  空海站在该处,仿佛探看幽深大地底部一般,把视线落在自己脚下。

  下面的泥土之中,层层迭迭地横亘着某种东西。

  一个……两个……三个……不只这些。

  数量多得数不清,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力量。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令人背脊发凉,来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脚下。空海感觉得到。

  “就是那儿,空海先生……”徐文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果然是这里,空海点点头。

  站在远处的男人们,慢条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来。

  有种被人施行强大咒术的东西,正沉睡在这地面之下——

  一边眺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们,空海一边冷静地真实感知这件事。

  尽管如此,也未免过于——

  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所被卷入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强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08

第四章 咒俑

  春阳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

  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总计动用五名人力。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够不到洞缘。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

  “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

  地洞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橘逸势见状说道:

  “空海,你真是能干。”

  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两年后,空海返日,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译注:一町步约合一公顷)。湖面横跨七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座水湖。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但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精于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洞啊?”

  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丢下安放在对面柳树阴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边探看着。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目睹,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洞穴最深之处已逾九尺。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

  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飘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08

  “哪,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什么东西?”逸势问。

  “不知道。”

  空海往下探看地洞答道。

  就在此时――

  金属与某种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好像有什么东西。”

  大猴在洞底说。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洞穴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

  “会是什么呢?”

  大猴说。

  在坚硬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哇呀――”

  大猴惊叫。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

  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

  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坚硬。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

  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

  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摇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

  因为兴奋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12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比真人大了许多,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

  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一人右手持剑。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

  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百六十公尺。

  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12

  “是这样吗?果真如此,始皇帝死于始皇三十七年——”逸势用兴奋的口吻说道。

  “千年以上的旧事了——”空海说。

  秦始皇驾崩于沙丘平台,时当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长安,是八○五年。

  正确算来,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经过一千零一十五年的悠悠岁月了。

  这真是……

  面对时间的洪流,逸势竟无以言对。

  “这整片田里,大概都埋藏着相同的东西。”空海说道。

  “这么多——”徐文强发出哀鸣的声音。

  “这下子可挖不完了——”大猴话毕,却没人笑得出来。

  “此话当真?”柳宗元问。

  “没错。先前我来回走了一遭,察看这里的地气,地底似乎埋藏着刚刚断气的尸体。而且是整片田——”

  空海像要甩开缠绕身上的无形蜘蛛网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

  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无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

  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

  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16

  这个男人,内心正澎湃激荡着无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藉由说话而将它压制下来。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后居住的庞大地下宫殿。他打算将地上宫殿原封不动搬至地下。

  据说,原为一国之君的秦王政,自从平定七国,以“始皇帝”自号后,便展开地下宫殿的建造。

  他征用为数约七十余万的罪犯人力,历经十二年岁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宫殿,曾遭到攻入咸阳的项羽军队挖掘、焚烧。

  有关陵墓的描述,白乐天曾留下《草茫茫》诗作:

  草茫茫,土苍苍。苍苍茫茫在何处?

      骊山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流水银象江海,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

  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

  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却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细端详兵俑的脸庞,性格塑造明显不一样。

  一个颧骨外凸,大眼上吊;一个五官平板,鼻翼横展,眼眸细长清秀。与其说,这形貌乃偶然创作所为,倒不如说眼前真有士兵作为临摹对象来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极其写实,仿佛就会动了起来。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他伸出手,朝俑体摸去。

  “空海先生!”张彦高发出近乎悲鸣的低呼。

  “没问题。”空海触摸了那尊兵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16

  他用指尖缓缓抚摩俑像表面,接着弯曲手指关节,敲了敲俑体,有回音。

  从那声音或大猴先前挟抱的模样,可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纯然是陶制的俑……”空海喃喃自语。

  “如果像真人一样活动,大概马上会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说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实上,你的同伴们,当时不是被杀就是受伤了。是吧?”

  “是的。”张彦高答道。

  “你先前说过,这地下又发出某种声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么东西来了――”

  “是、是。”

  唔――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还没出现吗?”

  “还没。”棉田主人徐文强答道。

  “夜里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会来田里巡视――”

  地下并没有冒出任何东西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空海说。

  “徐先生,劳烦您准备大小适当的草席、酒,再加些酒菜――”

  咦?徐文强一脸诧异的神情。

  “可能会有点冷,不过,今晚大家在这儿宴会,一边等待那东西现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这儿?”

  “是的。你要紧的棉田多少会毁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现在把棉树先移到别处,应该没有大碍。请尽量多准备火把。我想,今晚可能会寒气逼人。”

  “喂、喂――”逸势向空海喊道。

  “别担心。今晚应该不会下雨。”空海跟逸势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空海,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

  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逸势低声嗫嚅。“我也――留下来……”

  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19

  众人在喝酒,喝的是胡酒。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接下来该你了。”

  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骊山边地下宫殿,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风索索月满玉杯。

  ……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
 

  一念眠中千万梦,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一哭一歌几许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慑人心魂啊。”

  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20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白乐天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是深奥。

  “明白这一生所为何来,就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没错。”空海颔首同意。

  “人存在这个世间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而生?只怕谁也无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后的历史来答复也说不定。可是,就我个人来说……”

  “我了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谁?并非由神明所决定。归根究底,还是在于个人。你想成为哪种人,就会变成哪种人吧。”

  “——”

  “我最近总算稍微明白这一道理。写诗的白乐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会那么迷惘。”

  “这话怎么说——”空海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因为白居易迷惘时,只能猜测。若是诗人白乐天的话,到底该怎么做,答案有时却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会写诗,那就是诗人了。如果想维持诗人身份,便得写诗,必须即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24

  “应该快了。”过了一阵子,空海开口。

  “什么应该快了?”柳宗元问道。

  “某事快要发生了。”

  “空海,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啊?”逸势惴惴不安地问。

  “不知道。”空海回答。

  “但,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什么感觉?”

  “束缚着这一带的咒力。”空海无意识地环顾四下答道。

  那力量,宛如从天而降的月光灵力,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入这片大地,在大地内部愈积愈多。在磁场、磁性、大地与大气之间,那股压力正在逐渐增强。

  此时,一轮明月正要移至中天。换言之,月亮在其轨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大地的相貌,已经逐渐改变成另种模样了。

  但也只有空海一人感觉得出这件事。

  月光同时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脸孔、躯体,映照出浓浓的阴影。

  “动、动了……”惊怯的声音,从徐文强嘴中发出。

  他满脸恐惧地俯视洞底。双眼圆瞪的脸孔,在地洞周围的红色篝火中摇晃着。

  “怎么了?”

  “那、那陶俑……”空海站起身来。

  “喂、喂――”逸势站了起来,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边。

  “大猴,怎么了?”空海问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刚刚有些失神,没看清楚――”

  “的确动了。你看,露出上半身的那个陶俑――”

  空海直盯着那陶俑看,不过,看不出有任何动静。

  只有月光,将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洞底泥土之上。

  “头、头动了。我看见陶俑这样动了一下,然后,眼珠子跟真的一样,转向我这边看。”

  “冷静点。并没动。”空海说完,用手拍了拍徐文强肩头。

  “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边休息一下吧。”

  接着朝逸势使了个眼色。

  “逸势,劳驾你把徐先生带到席子那边坐一坐吧。”

  “好。”逸势脸上一阵青白,几无血色。

  他拉着徐文强的手,问道:“空海,这跟洛阳的植瓜术一样吗?”

  “大概吧。”

  植瓜术――空海与逸势入唐后,抵达长安前,曾暂时停留于洛阳。两人在洛阳,观赏了不少街头卖艺的表演,所谓的植瓜术,正是其中之一。将瓜籽撒在土里,在众人面前让它立刻生长、结果,最后卖出瓜果。

  施术之人先强烈暗示围观热闹的群众,再让他们看到非现实的幻觉。丹翁老人,就曾在洛阳耍弄这套把戏。仅仅不过两天前的夜里,丹翁才又跟他们在杨贵妃坟墓之前重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25

  “何时会动?它何时会动?”徐文强凝视陶俑,内心不停这样想着时,自己便已在暗示自己了。

  正巧此时――

  “应该快了,”空海又喊出了这么一声。

  正是这句话,让徐文强产生了幻觉。必须严加戒备。

  敌方大概已经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强棉田一事。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为人知地离开长安城,只要找人监视徐文强家,终究也一定会知道此事。

  逸势回到地洞边时,“唔……”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呢喃声音。

  “唔……”还有其他声音回应着。

  “我听到了。空海――”逸势说。

  “嗯。”

  “这不是幻觉吧?”

  “应该是真的声音。”空海答道。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觉到开口说话了。”张彦高说。

  “不。”空海斩钉截铁地摇头。

  “至少,我好像听到了――”

  “那不一样。听好,你得意志坚定些。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空海话还没说完,咯......咯......呵......呵......低沉的暗笑声传了出来。

  “地面好吵啊。”

  “地面是很吵。”

  前面声音说毕,另一个声音马上附和。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吧。”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

  “好。”

  “好!”

  传来如此的对话声。

  “真的声音?”逸势问。

  “真的声音!”空海答。

  此时,洞穴底部靠近边缘的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爬出来,泥土表面蠕蠕而动。

  “啊……”白乐天低呼,声音哽在喉头。他低头俯视的穴底土中,真的有东西出现了。白乐天吓得往旁边跳开。

  粗巨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空海,这个是?”逸势问。

  “是真的――”空海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14 12:32

  右手破土而出,钩状弯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动。手指似乎在搜寻可以抓握的东西,好作为爬起的支点。

  接着是左手,跟右手一样,指尖先出来,接着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然后,头部――

  “逸势,全都要出来了。”空海厉声说道。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手指在蠕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气。”空海一边探看洞穴一边说。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天啊,那东西――”大猴兴奋地大呼小叫。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洞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大猴问道。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

  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大猴,看样子还得好一阵子。你去把酒拿来。柳先生、白先生、逸势的也一并拿过来。”

  “是。”答应后,大猴走向宴席去拿葡萄酒和玉杯。

  “咦,酒?”逸势望着空海。

  “嗯。”空海点头的当儿,大猴已折返。

  “拿来了。”

  “各位,难得亲眼目睹旷世奇景,我们干脆以奇景为下酒菜,大家来一杯如何?”空海把玉杯斟满葡萄酒,分递给众人。

  “说得也是……”柳宗元面不改色,接过已满注葡萄酒的玉杯。

  “这是倭国情趣吗?”白乐天也接过玉杯。

  逸势、大猴,也都手持玉杯。

  “先再等着吧。”空海已充分掌握现场的主导权。

  不久――

  最先蠕动的陶俑已爬出地面,接着,后续蠕动的陶俑也出土了。两者伫立在地面之上。虽说出土,其实还在洞穴底部。

  “终于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两尊陶俑在洞底对谈着。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洞缘。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空、空海――”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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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二:咒俑)--作者:[日]梦枕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