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ZT
从渔家孤女千代到京都名艺伎小百合,她的命运,如同漂浮在潺潺流水上的片片落花,永远无法预知未来的方向。优雅而精致的艺馆是富人声色犬马的天堂,却也是小百合每天要直面风刀霜剑的地方。将军、男爵、会长、医生……男人们或贪婪或深邃的目光,织成了一张她赖以生存又难以挣脱的网;“妈妈”…… 我是一个渔夫的女儿,来自日本海附近一个叫养老町的小镇。在那个小镇上,我住在一个我称之为“醉屋”的地方。房子靠近一片峭壁,从上来的大风整日刮个不停。孩提时代的我觉得大海好像是得了重感冒,因为它总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打个大喷嚏就会掀起阵阵巨浪。我觉得我们的小房子一定是非厌恶大海时不时正对着它的脸打喷嚏,为了避让,它决定朝后倾斜。要不是我父亲从一艘破渔船上砍下一根大木头住屋檐,房子大概早就坍塌了。可是这么一来,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倚靠在他的拐杖上。从幼年起,我就非常像我的母亲。我和母亲都有一双同样特别的眼睛,这种眼睛你在日本几乎看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亲的眼睛呈一种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睛和她的完全一样。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告诉母亲,我认为有人在她的眼睛戳了一个洞,里面所有的墨水就流干了。算命先生们都说她的眼睛颜色那么淡,是因为她命中带了太多的水,多到几乎看不见其他四“行”。
我母总是说,她嫁给我的父亲,是因为她命中带了太多的水,而我父亲则是命中带了太多的木。我父亲是个渔夫,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慢慢腾腾,甚至当他要摆出一副注的样子时,你可以在他重新调整好表情的时间里跑出去排干一盆洗水。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在每一道皱纹里都藏进了忧虑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弄得这张脸已经不再像他自己真正的脸,倒更像是一棵所有的枝条上都布满鸟巢的树。
我非常像母亲,而我的姐姐左津则像极了父亲。左津长我六岁,她的特点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成好像是一场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出来,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样子会看起来好像她只是侥幸把汤泼进了碗里。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鱼时被刀割伤,而是她拿着一条用纸包好的鱼从村里上山时,鱼从纸里滑出来,贴着她的腿掉下去,鳍就把她割伤了。
我七岁的时候,母亲患了重病。不过到我九岁的时候,她脸上的颧骨开始凸出来,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命里的水正在被耗干。像原本湿润的海菜,在干燥的过程中会一点点变脆。
那天三浦医生来了。“小千代,”父亲对说,“给医生倒杯茶来。”那个时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后做了艺伎,我才改名叫小百合。
“坂本君,”三浦医生给我母亲检查身体后说,“你需要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她不应该穿着这身破旧的袍子走。”
“么她是快要死了?”
“也许还要拖几个星期吧。她正受着大罪呢。这一死,她也就解脱了。”
三浦医就走了。我父亲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低声唤我的名字,让我去村里带些供坛上点的香回来。
外面正在下暴风雨,我穿过街,朝卖干货的冈田家跑去,泥泞的马路在雨中湿滑不堪,我两脚一滑,整个人朝前摔去,半边脸着地。我几乎把自己给摔晕了,后来有人把我抬了起来,送进了日本海岸水产公司,我清醒过来后,仰面看到的是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
我先前在村里见过田中先生许次,日本海岸水产公司是他家开的。
田中先生用手指往下拉拉我的嘴唇,又在我的脑袋上这里那里轻轻敲了几下。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了我的灰眼睛。我们彼此凝望了很长时间--长到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尽管我是在空气闷热的水产公司里。
“你脸上有一只子,坂本的小女儿。”他去开一个抽屉,取出一面小镜子让我照。正如他所言,的嘴唇肿得发青。
“不过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继续说,“你怎么会有一双如此不同寻常的眼睛?那么一个满脸皱纹、脑袋像鸡蛋的老头又是怎么生出一个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儿的呢?” 第二天,田中先生在路上碰到我,他交给我一包东西。“这是一些中国草药,交给你姐姐。”他告诉我说,这可以缓解我妈妈的痛苦。
“那样的话,最好还由我来做这件事,先生。我的姐姐不太会泡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说你的妈妈病了。”他说,“现在你竟然告诉我说你的姐姐甚至连泡茶都不牢靠!你爸爸又那么老,你将来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吧,谁在照顾你呢?”他又说:“我认识一个男人。他跟你年纪差不多时爸爸死了,第二年妈妈也死了,然后哥哥跑到大坂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是的,那就是本人……我十二岁时,田中一家收留了我。等我稍微长大一些,我就跟他们的女儿结婚并被正式收养了。如今我帮助他们家打理水产公司。你看,最后我过得还不错。或许也会有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盯着他的灰头发和眉宇间的皱纹看了一会儿,那些皱纹就像树皮上的凹槽。在我眼里,他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明智、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一些我永远也不会明的事情;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优雅气质;我还认为他身上那件蓝和服会比我将来有机会穿的任何衣服都好。
从一刻起,我就开始幻想田中先生有一天会收养我。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发现田中先生正同我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家里的小桌旁。
“那么,坂本君,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无法想像女儿们住在任何其他地方。”
“我理解,但是那样她们的生活会好很多,你也一样。务必记得让她们明天下午到村里来。”
第二天,我们来到千鹤镇。田中先生才把我和姐姐叫进日本海岸水产公司的总部。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上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碰我,这里拍拍,那里摸摸。“这个相当漂亮,不是吗?如此不寻常的眼睛!你可以看出她很聪明。只要看看她的额头就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开始审视我姐姐,折腾了一阵子,最后她朝田中先生使了个眼色,他似乎立刻就心领神会,走出房间并带了门。
老妇人解开左津的衣衫,检查她的身体,又拉下她的裤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突然她用手按住她的膝盖,掰开她的双腿,并且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不一会儿,老妇人就完事了,她命令左津穿上服。接下来,她就直冲着我来了,我非常害怕,所以当她试图分开我的双膝时,不得不打我的腿,她把一根手指伸进我的双腿之间,我觉得被弄痛了,不由得喊了起来。可我担心如果我开始像小孩子那样啜泣,可能会给田中先生留下坏印象。
“两个小姑娘身都不错。”她对回到屋里的田中先生讲,“挺合适的。两个人都没给人碰过。大的那个命中带木太多。小的那个则命中多水,不过挺漂亮。她的姐姐站在她身边就像是一个农妇!”
“我相信她们各自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他说,“我们出边走边谈怎么样?让她俩在这里等我。”
田中先生关门出去后,我转身看见左津难过的样子,当即也禁不住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对所发生的一切难辞其咎,于是我用上衣的一角替左津擦脸。
“那个可怕的女人是谁?”她问我。
“她准是个算命的。大概田中先生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我们……”
“可是她凭什么用那么恐怖的方式查看我们!”
“左津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说,“田中先生正打算收养我呢。” 回到家,我母亲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里变得更重了。那晚,我躺在床垫上胡思乱想。我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即使我们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我们自己的家会不会就不存在了?最后,我认定田中先生将不仅仅收养我和姐姐,还会收养的父亲。毕竟,他不能指望我父亲一个生活吧。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杉井先生追上了我,着气说,田中先生要我和姐姐立刻去村里。
我到家后发现父亲坐在桌子边,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抠挖一条木头缝里的污垢。左津则在往炉子里添木炭条。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乎都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爸爸,中先生要左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我说。
左津脱下她的围裙,把它挂在一个钉子上,就走出门去了。我的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左津刚才停留的地方。然后,他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点了点头。我听见后屋传来母亲在睡梦中发出的喊叫。
在日本海岸水产公司外面,田中先生领我们上了他那辆马拉的货车,我认为他大概是想把我们送到他的家里,以便他对我们宣布收养一事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在场。一路上,左津和我都有说一个字,直到我们登上了山顶俯视下面的千鹤镇时,左津突然说:“一列火车。”
我望出去,看见远处确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火车冒出的烟顺风飘去,那些烟让我联想到了蛇蜕下的皮。接着,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的家的方向行进。
几分钟后,马车在镇外铁轨旁停住。老人正站在那里,她的身旁还站着个身穿僵硬和服、瘦得离谱的男人。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名叫别府的男人。别府先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凑近盯着我看,他似乎还对左津充满了疑惑。
我当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但似乎没人听到我说话,所以我好自己给自己找一个答案。我断定老妇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说了我们坏话,让田中先生不高兴了,于是那个瘦得出奇的男人--别府先生计划带我们去另外的地方进行一次更为全面的算命。之后,我们将被交还给田中先生。
火车很快就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别先生把我们领上了火车。不久,一个老农妇走过来问我们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府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我听来就像是外国。
驶近京都车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这令我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的空虚与恐惧。下车后,别府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辆人力车,别府先生说:“富永町,祗园。”我鼓足勇气问别府先生这是要去哪里。他说:“去你们的新家。”听到这话,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左津在别府先生的另一侧哭泣,正当我自己要哭出来时,别府先生突然打了左津,她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咬紧自己的嘴唇,克制自不要再哭。
不久,我们转到一条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车、小汽车和卡车让我几乎看不见街的另一边。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小汽车,我记得自己被惊呆了,卡车离我那么近地隆隆驶过,我都能闻到它们轮胎橡胶的焦味。我还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原来是街中心的一辆有轨电车发出的。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我看见穿着和服女人们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们在一道门廊前停了下来,别府先生叫我下车。当左津也想下车时,别府先生转身把她推了回去。“呆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要去别地方。”
我看着左津,左津看着我。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我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感到自己被别府先生往后拽,正当我挣扎着快要摔倒在街上时,左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后门廊里的什么东西,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台阶上,站着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正把脚滑进她那双上过漆的草履内,她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这件和服是水蓝色的,上面还有模仿溪水波纹的象牙色曲线。闪光的银色鳟鱼在水流里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绿色的树叶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这件袍子是真丝织成的,绣着浅绿色和黄色图案腰带也是丝的。她的服饰并非她身上唯一的特别之处;她的脸庞上涂了一层浓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阳照耀的云墙。她的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祗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突,一个老女人出现在初桃身后的门廊里,她高个子,身上有许多疙瘩,像根竹竿。她拿一块打火石和一块长方形石头,站在初桃的身后,用打火石敲击长方形的石头,弄出一小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原来,一个艺伎从来不在晚上出门,除非有人在她的背后弄出象征好运的火花。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出门,她走路的步幅是如此之小,以至她看起来像是在滑行,只有她和服的底部会有一点颤动。别府先生把我交给那老女人,他自己爬回人力车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车夫便抬起车把。我跌坐在门口痛哭。
老女人把我扶起来,“行啦,小姑娘。没有必要如此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虽然我村里人说话大不一样,但听上去特别和气,于是我决定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想阿姨的妈妈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物中有一栋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物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就是京都最典型的寓所。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九个人。
阿姨去了厨房,正在用嘶哑的嗓音跟某人说话。终于那个人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体很瘦,脸庞却是肉鼓鼓的,几乎呈滚圆形,看来就像是一只南瓜立在一根子上。她竭尽全力提着桶水,舌头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顶部长出的瓜藤。后来我很快便知道,吐舌头是她的一个习惯。于是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南瓜”,接着每个人都这么叫她--甚至多年之后,当她成了祗园里的艺伎,她的许多顾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打量了一阵,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肯定她不知道养老町那个地方,于是只好说,我刚到。
“我还以我再也不会见到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了。”她对我说,“不过,你的眼睛是怎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阿姨从厨房出来了,她把我领到院子里,给我洗澡。之后,又给我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
“这里是一家艺馆。”她说,“就是艺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干,你自己长大后也会成为一名艺伎。因为妈妈和奶奶马上就要下楼来看你了。你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鞠躬,并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视她们。年老的那个,我们叫她奶奶。不过你需要讨好的是妈妈。” 很快我听见一阵嘎声从前面的门厅传来,两个女人飘然而至。我不敢看她们,可我在眼的余光里瞥见的身影让我联想起两捆华丽的丝绸漂浮在溪水上。她们咕哝了几句后,阿姨轻轻推了我一下,估计这是让我鞠躬的信号。我屈膝跪下,尽量向下鞠躬,我离地近得都可以闻到从地基底下冒出来的霉味。妈妈说,“起来,走近点。”
她一边抽起烟管,一边仔细瞧我。我不敢直视妈妈,我觉得她脸上冉冉升起的烟仿佛是从地面缝隙里冒出的蒸汽。她的服是黄色的,上面绣着的柳条还带着可爱的绿色和橘色的树叶;和服的料是丝质薄纱,精致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她腰带的每一寸都让我惊艳。腰带也是可爱的薄纱质地,但颜色比较浓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织满了金线。我越看她的服饰,越不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也越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我又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处细节都足够让我浑然忘我,然后我却被粗暴地震醒:因为在她美丽的和服领子上面竟然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意的是,妈妈实际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们也不是亲姐妹,只是奶奶同时收养了她们两个人。
她突然之间用她那刺的嗓音对我说:“你在看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呢。”
她笑了起来,尽管那听上去像咳嗽。
女仆上茶的时候,我趁机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干瘪,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使自己集万千讨厌于一身。她的灰头发让我想起一团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她的头皮。连她的头皮都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因为年纪大了,头皮上有一块块呈红色或棕色地方。她问我有多大了。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阿姨?”
阿姨把我的头往后推,好看清我的脸。“她命中有许多水。”
“漂亮的眼睛。”妈妈说,“你看到它们了吗,奶奶?”
“我觉得她看上去像个傻瓜。”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
“哦,我肯定您是对的。”阿姨说,“可我觉得她看上起来像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挺能随机应变;能从她耳朵的形状上看出来。”
“命里有那么多水。”妈妈说,“她大概能在一场火烧起来之前就闻到火的气味。那不好吗,奶奶?您以后就不必再担心我们的贮藏室着火烧掉我们所有的和服了。”
我后来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个干渴的老男人还厉害。
“无论如何,她还是挺漂亮的你不觉得吗?”妈妈又加了一句。
“祗园里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个初桃和她们来时一样漂亮,但她却个笨蛋!”说罢奶奶就回去了。
“好吧,小姑娘。”妈妈告诉我,“你现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学会举止得体,否则就要挨打。在这是由奶奶来打的,所以你会很惨。我给你的忠告就是:卖力干活,千万不要不经允许离开艺馆。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烦;从现在起再过两三个月,你可能开始学习作为一名艺伎的技艺。”我想到,姐姐这会儿是否也在这个可怕城市的某个地方,在另一座房子里站在另外一个残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我那可怜的病母的形象,我仿佛看见她正用一个手肘把自己从垫子上撑起来,四处望看我们去哪里了。泪眼婆娑中,“妈妈”的黄色和服也变得越来越柔和了,并逐渐幻化成一团闪光的东西。然后,她喷出一口烟,一切又消逝得干干净净。 在那个陌生地方,最初几天,我都在没日没夜地想着左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甚至连我过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没有。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把碗擦干,突然之间我觉得极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我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正在把碗擦干的人就是我。
妈妈告诉过我,如果我表现良好,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这意味着去位于祗园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和茶道等课程。所有要当艺伎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课。我相信在学校里会找到左津,所以我就决定要像一只被绳子牵着的母牛那样顺从,希望妈妈能马上把我送去学校。
我要干的大多数杂务都很简单的,不过收拾床垫,打扫房间,清扫泥土走廊等等。有时,我也会被打发去买东西。我很害怕初桃,所以总是尽量在她离开艺馆去上舞蹈课的那段时间里打扫她的房间。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让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经快到中午了。初桃的房间是艺馆里最大,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住的,但屋里却乱得好像有四个人一样。我正在整理,初桃却回来了。
“哦,是你啊。”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只小老鼠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间!你是那个一直重新摆放我所有的化妆品罐子的人吗?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做?”
“我很抱歉,小姐。”我说,“我移动它们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尘。”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们。”她说,“它们就会沾上你的味道。然后男人们就会对我说,'初桃小姐,为什么你臭得一个从渔村里来的无知女孩?'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从渔村来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那么臭。前几天你那个丑姐姐来这里找过你,她身上的臭气几乎和你一样重。”
我猛地抬起头来。
“你看上去是那么惊讶!”她对我说,“难道我没有提过她来这里了吗?她想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大概是想让你去找她,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你给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初桃听了这番话,看上去很高兴,她朝我走来。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在我耳边语,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后,竟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来到艺馆大约一个月后,妈妈通知我说该是开始上学的时候了。第二早晨,我先要跟着南瓜去学校拜见老师们。之后,初桃会带我去一个叫“登记处”的地方,接着在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将观摩初桃化妆和穿和服的过程。这是艺馆里的传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开始受训的那天都要以这种方式观察一名最资深的艺伎。
当南瓜听到她将在第二天早晨领我去学校时,她变得非常紧张。
“你必须准备好一醒来就出发。”她告诉我,“要是我们迟到了,我们还是自己淹死在阴沟里算了……”
我已经看到过南瓜每天早晨连滚带爬地离开艺馆,因为时间太早,她的眼睛都还是肿肿的,而且她出门时经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她上课成绩不佳,来老是一副沮丧的样子。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在艺馆里地位也差不多,我相信如果可能,我们定会经常在起聊天。但重的家务让我们都太忙碌了,我们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有一次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扎幌。五岁时,妈妈就死了,爸爸把我送来这边跟一个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扎幌去呢?”
“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说,“你可以跟着我们。我们一起逃走。”
南瓜停下了脚步:“我的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把我送走前,说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聪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但属于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将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会有人告诉你做什么。按他们说的,你就会一直得到照顾。’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吧。但是我,我已经找到了度过我一生的地方。我会拼命干活,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宁愿跳崖自尽也不愿毁掉成为一个像初桃那样的艺伎的机会。”
学校的花园在看来实在是太壮丽了。四季长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着一个养满鲤鱼的池塘。池塘最狭窄的部分躺着一块石板,上面站着两个穿和服的女人,撑着涂过漆的伞遮挡清晨的阳光。出了大厅,我们走进了一间传统日本风格的宽敞教室。教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桩上又挂着许多小木排;每一块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体字写着一个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从地垫上的一个浅盒子里拿出一块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木牌,并将它挂在空着的第一个钩子上。原来墙上的木板就相当于一本签到簿。这之后,我们又去了其他个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签到。那天早上,南瓜要上四门课--三味线,舞蹈,茶道和一种我们称之为“长咏调”的唱歌方式。
中午我们回艺馆喝了一碗汤后,又尽快跑回学校,这样南瓜才能有时间跪在教面装配她的三味线。有些人将这种乐器称为“日本吉他”,但实际上它要比吉他小许多,在它细细的木质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调音桩。三味线的琴身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顶部包着猫皮,像一面鼓。整件乐器能拆开来放进一个盒子或袋子里供人携带。教室里很快就挤满了女孩子和她们的三味线,大家就盒子里的巧克力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始终盯着教室的门,希望左津会走进来,可是她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老师进来了,是一个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不过“水木”这个姓的发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词;所以背着她,我们都叫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面朝大家跪在一个垫子上,表情一点儿也不友善。当学生们一起朝她鞠躬并致早安时,她只是怒视着她们,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她望着墙上的木板,喊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一个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后便开始弹奏。只弹了一两分钟,老师就对那女孩喊停,对她的演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她啪地一声合扇子,朝那个女孩挥了一挥,让她退下,又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紧张,事实上,她一开始弹奏,似乎就处处不对头。老鼠老师先是对她喊停,把三味线拿过去亲自替她调弦。接着南瓜又试了一遍,可所有的学生都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在弹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们所有的人都笔直向前看;然后她用折扇打出节奏让南瓜跟着弹。这也无济于事,所以最后老鼠老师开始转而纠正瓜拿拨子的方式。在我看来,她几乎扭伤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会她以正确的手法拿拨子。最后,她连这点都放弃,厌恶地让拨子掉到垫子上。南瓜拾起拨子,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恳请您拨冗指导她。”
老鼠老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下打量我,然后她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许你能帮你南瓜学好她的功课。”
在教室之间的走道上,我睁大眼睛寻找左津,可是我没能找到她。我开始担心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沮丧的心情被一位老师看出来了。
“你,那边的人!你有什么心事?”
“喔,没事,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说。为了自圆其说,我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来了。 下午我终于要看初桃梳妆。阿姨吩咐我坐在离初桃一臂远的地方,我能从她梳妆台的小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跪在一张垫子上,手里拿着五六把形状各异的化妆刷。有几把刷子宽如扇子,另几把则看上去像筷子,顶端有一小撮软毛。最后,她转过身,展示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子。”她说,“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纯白色化妆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几下让我瞧。“这是我叫你永远也不许碰的化妆品。”
“我没有碰过它。”我说。
她闻了几次盖着盖子的瓶子,又说:“是的,我想你没有碰过。”接着她放下化妆品,拿起三根颜料棒,放在手里给我看。
“这些是用来打阴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从她的手心里拿起一根颜料棒。它的尺寸类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头样既硬又滑,所以没有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任何颜色。棒子的一头裹着一层精美的银箔,于经常被手捏着使用的缘故,已有些斑斑驳驳。
“那么你想一下,我为什么要向你展示这些东西呢?”
“这样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妆的了。”我说。
“老天啊,错!我向你展示它们是,为了让你明白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你真是可怜啊!因为这意味着单靠化妆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成美人的。”
初桃转回去面对镜子,一边哼歌一边打开一罐浅黄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诉你说这种面霜是用夜莺粪做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那时很多艺伎都夜莺粪当面霜用,因为她们相信夜莺粪对皮肤很有好处;可是它太昂贵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点点涂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围。接着她从一块蜡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软化后,先是涂在脸,然后又涂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时间用一块布把双手擦干净,然后她将一支扁化妆刷放在一碗水里浸湿,再用它去搅和化妆品,直到她弄出一团像粉笔那样的白色膏状物。她用这东西刷遍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见过小孩子把纸剪出几个洞当作面具,那么初桃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接着她蘸湿几把小刷子,用它们把“镂”的部位填满。
现在,她弄湿了颜料棒,给脸颊添上几抹血色。我在艺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多次见过初桃完妆后的模样,我注意到她会根据和服的颜色,在面上敷用各种不同的色彩。
刷完腮红后,她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后面。我一定得跟你讲讲日本人对脖子的想法,本男人对一个女人脖子和喉咙的感觉就像西方男人对女人大腿的感觉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艺伎穿的和服在后背处领子袒得是如此之低,把她们脊柱的头几个骨节都露在外面;我想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后颈上画了一个被称之为“三条腿”的图案。这是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透过一道逐渐稀疏的栅栏在看她脖子处的裸露皮肤。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从某种方面而言,这也像一个女人捂着脸透过手指缝窥视外面。事实上,艺伎会沿着发际线留出一小片皮肤不上妆,这使她的妆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剧里使用的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伎身旁,看着她面具般的妆面,他会对她下面赤裸着的皮肤产生更加强烈的欲念。
阿姨和我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别府先生正站在一面穿衣镜旁等着。我到艺馆的第一个星期就得知把女孩从家里拉出来根本就不是别府先生的职业,他是一个穿衣师,就是说他要每天来艺馆帮初桃穿上她那繁复的和服。 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和服就挂在镜子旁的衣架上。阿姨站在那里抚平那套和服,直到初桃从房间里出来。她穿着一件红褐色袍,上面有深黄色的树叶图案。接下去的步骤,我当时一点儿也搞不清楚,因为复杂的和服会让不习惯穿它的人毫无头绪。但是如果加以适当的解释,也就很容易理解和服要那样穿的道理。
首先,一个家主妇和一名艺伎穿和服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家庭主妇穿和服时,她会使用各种衬垫把袍子的腰部很不诱人地束起来,最终的效果就是整个人完全呈圆柱形,就像寺庙礼堂里的木头柱子。但艺伎穿和服的率太高了,所以她几乎不需要任何衬垫,束腰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家庭主妇和艺伎都会先脱下她们化妆时穿的袍子,在她们的光屁股周围缠好一根丝质布条,我们称之为“裹布”。接着要穿上一件短袖的和服底衣,在腰部扎紧,然后绑上衬垫,衬垫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契合身形的小枕头,上面附有绳子以便将它们固定在需要的位置。初桃有着传统的小屁股,腰身纤细,她有多年穿和服的经验,所以根本不用衬垫。
但是接下去要穿的那件衬袍,其实不是一件真正的内衣。艺伎跳舞时,有时甚至是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为了行动的方便,她可能会用左手将和服的下摆提起来。这样就会露出膝盖以下的衬袍,所以,衬袍的案和质地必须与和服相配。
当初桃从她房间里走出来时,她已经穿戴好了这些衣饰。她还穿了一双我们称之为“足袋”的白色袜子,袜子一边有纽扣扣住使之穿着服帖。这时,就轮到别府先生帮她穿衣服了。看着他干活,你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他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无论给谁穿,和服的长度都是统一,所以除去那些特别高的女人,长出来的部分都必须折进去藏在腰带下面。当别府先生把和服过长的部分在初桃的腰间折起来并用一根细绳固定住后,那个部位从来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褶皱。假如万一出现了个褶子,他会拉拉这儿又拽拽那儿,将它弄挺。等他完成全部工作时,整件和服总是能完美地贴合穿着者的身体线。
别府先生作为穿衣师的主要工作就是系宽腰带,这可不像它听上去那么简单。一条像初桃用的那样的宽腰带,长度是一个男人身高的两倍,宽度则和女人的肩宽差不。缠绕在腰上后,上至胸骨下至肚脐的区域都会被它覆盖住。似乎多数对和服一无所知的人都会认为宽腰带只是系在背后,起一根绳子的作用;这种想法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把宽腰带固定住需要用掉半打细绳和别针,为了打出一个挺刮的腰结还必须用到一定数量的衬垫。别府先生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系好初桃的宽腰带。他弄完后,衣料上的任何一处几乎都看不见一丝褶皱,衣料的垂坠感被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此时,剩下的所有事情就是最后补一点化妆品,再在她的头发上添一些饰物。阿姨和我跟着初桃回到她的房间,初桃跪在她的梳妆台前,拿出一个装着唇彩的小漆盒。她用一支小刷子给嘴唇上色。那时的流行是不涂上唇,这样就可以使下唇显得为饱满。
现在,初桃拿出一根先前给我看过的泡桐树枝条,用火柴把它点燃。等它烧了几秒钟后,她将它吹灭,用指尖捏捏它使它冷却,然后她到镜子前用烧出的碳画眉毛。画出来的眉毛呈一种可爱的柔灰色。接着,她走到壁橱前选了几件发饰,包括一块玳瑁和一支很特别的珍珠长发钗。当她将它们插进头发后,她又在自己裸露的后颈上洒了一些香水,并把装香水的扁木头瓶塞进宽腰带里,以备不时之需。她还在宽腰带里塞了一把折扇,在右边的袖子里放了一块手绢。一切就绪后,她转过身望着我,脸上挂着和先前一样的浅笑,连阿姨都不得不叹息,初桃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同凡了。 不管我们对初桃有什么样的看法,她是我们艺馆里的女皇,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靠她的收入生活。而艺馆里资历最浅的学徒必须在深更夜等她回来。
一天夜晚,我在庭院里的井边喝完水往回走时,听见外面的大门被打开,后又被重重地关上,撞在门框上发出“呯”的一声巨响。我急急忙忙地跪回自己原来待命的位置,很快桃就走进了前厅,手里拿着个亚麻纸包装的包裹。不一会儿,另一名艺伎跟在她后面走了进来,她叫光琳,长得非常高。初桃把她的包裹放在走道上,解开细绳,把一件精美的和服摊在走廊上,这件和服的底色是各种不同的粉绿色,上面有红色的树叶图案作装饰。
初桃说:“光琳小姐。你猜这件和服是谁的?”
“我希它是属于我的!”
“好啦,它不是你的。它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俩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完美小姐。”
“豆叶!噢,我的上帝啊,这是豆叶的和服。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前几天,我在一次排练中把一些东西落在剧院了。”初桃说,“当我回去寻找时,我听见从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一些像是呻吟的响声。于是我想,‘不可能!这太有趣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下面,打开灯,躺在那儿的是豆的女仆和剧院的管理员。我知道为了让我不说出去她会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后来找到她说我想要豆叶的这件和服。”
初桃从自己的房拿来笔墨。然后她把毛笔交到我的手里,又拉起我的手举在那件美丽的和服上面,对我说:
“练习一下你的书法吧,小千代。”
这件和服属于一位名叫豆叶的艺伎--当时我没有听说过她--不过她的和服绝对是一件艺术品,从下摆到腰部之间有一根以绞成一股的漆线绣成的美丽藤蔓,它是衣料的一部分,可它看上去却栩栩如生,仿佛是一根真藤蔓长在那儿,我感觉只我想,就可以用手指触摸到它,还可以把它揪下来,就像从土里拔出一棵草似的。藤蔓上的叶子蜷曲着,似乎正在秋日里凋零,叶子上甚至还带着几淡淡的黄色。
“我做不到,初桃小姐!”我喊道。
“如果你不想找到你姐姐的话!”
我在粉绿色的丝绸上犹犹豫豫地涂了几笔光琳对此很不满意,所以初桃就指点我该在哪里下笔,又该怎么涂。之后,她把和服重新折起来包上亚麻纸,用绳子扎好。她们打开通往街道的大门时,初桃命令我跟上。我们在月光下大约走了一个街区,跨过一座木拱桥来到了园的另一区。初桃和光琳在一扇木门前停住了。
“你拿着这件和服上楼去,把它交给那里的女仆。”初桃对我说,“要是完美小姐自己来开门,你就交给她。什么话都不要说,交过去就行了。我们会在这儿看着你。”
说着,她把包好的和服塞到我怀里,光琳随即拉开了门。一级级磨光的木头阶梯通向一片黑暗。我害怕得直发抖,登上楼梯的顶端后,我在一片漆黑跪下,喊道:“非常抱歉打扰了!”
很快,门打开了。跪在门里的女孩年纪也不比左津大,身材瘦小,神情紧张得像一只小鸟。我把包在亚麻纸里的和服交给她。她十分惊讶,几乎是绝望地从我手里接过了它。
“谁在那儿,麻美?”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我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灯架上挂着一只点燃的纸灯笼,架旁放着一张新制的蒲团,上面铺着挺刮的床单和雅致的丝绸床罩,还摆着一只“高枕”——就跟初桃用的那种一样。高枕其实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枕头,只是一个脖子处衬着垫子的木头托架;这是避免艺伎睡觉时弄乱她精致发型的唯一办法。 女仆有回答里面那人的问题,只是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和服外的包装纸,当她发现上面的墨水涂鸦后,她抽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了嘴巴。泪水几乎在顷刻间滚满了她的脸颊,接着一个声音问道:
“麻美!谁在那儿?”
“喔,没有人,小姐!”女仆大声回答。她赶紧用一只袖子擦干眼泪,我觉得自己非常同情她。她走过去关门时,我瞥见了她的女主人。我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初桃叫她“完美小姐”。她的脸是完美的鹅蛋形,即使没有上妆,皮肤也光滑细致得犹如瓷器。
第二天,初桃一踏艺馆,就有一个女仆跑去通知妈妈,妈妈出来拦住了正要上楼的初桃。
“今天早上,豆叶和她的女仆来拜访我们了。”她说。
“哦,妈妈,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我真为那件和服痛心。我试图阻止千代往它上面洒墨水,可是已经太迟了。她一定是以为那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来到这里就如此恨我……想想看,她为了要伤害我,竟然毁掉了一件那么漂亮的和服!”
“够了!”妈妈说,“现在你给我听着,初桃。你不至于真的以为有人会没脑子到相信你的小故事吧。我不允许艺馆里存在这种行为,连你也不能出格。我非常尊重豆叶。我不想再听到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至于那和服,有人必须赔偿它。就让小姑娘出钱。”妈妈说着把烟斗放回了嘴里。
此时奶奶从会客室里走出来,叫一个女仆去拿竹竿。
“千代负债已经够多了。”阿姨说“我不懂为什么还要让她承担初桃的过错。”
“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奶奶说,“小姑娘应该挨打并赔偿那件和服,就这么决了。竹竿在哪里?”
“我自己来打她好了。”阿姨说,“我不想让你的关节又痛起来。过来,千代。”
阿姨等女仆拿来竹竿后就把我带到院子里。过阿姨却没有打我,她把竹竿靠在储藏室的墙上,一瘸一拐走过来平静地对我说:
“你对初桃做了什么?她一心一意要毁了你。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原因是什么。”
“我向你发誓,阿姨,打从我到了这里,她就一直这样对待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她了。”
“奶奶或许会说初桃是一个笨蛋,可是相信我,初桃不是笨蛋。假如她想彻底毁掉你的事业,她是做得出来的。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情惹她生气了,现在你必须停止那么做。
“我什么也没做过,阿姨,我向你发誓。”
“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即使她说想帮助你。她已经让你背负上了如此沉重的债务,你可能永远也还不清。”
“我不明白……”我说,“什么债务?”
“初桃在那件和服上耍的小伎俩将让你付出你这一辈子都没想到过的一大笔钱。这就是我所指的债务。”
“可是……我怎么来还钱呢?”
“当你成了一名艺伎,你就要还钱给艺馆,包括你将要欠下的所有钱--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假如病了,你还会欠下医药费。你必须自己支付一切费用。你以为妈妈为什么要在房间里花时间在那些小本子上记数字?你甚至还欠着一笔艺馆为了得到你而支付的费用。”
“假如你想毁掉自己在祗园的生活,有许多办法。”阿姨说,“你可以逃跑。你一旦那么做,妈妈就会把你视为一项糟糕的投资,她不会投更多的钱在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人身上。那就味着你的课程被终止了,而你不可能不经训练就成为一名艺伎。或者你可以让老师不喜欢你,那么她们就会给予你帮助。又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样长大后变成一个丑女人。奶奶把我从我父母那里带走时,我并不是一个难看的女孩子,但是后来我没有长好,在这件事情上奶奶始终怨恨我。有一次因我做的某件事情,她狠狠地揍我,把我半边的股骨都打断了。那时起我就无法再做艺伎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自己来打你,而不让奶奶动手。”
她把我领到通道上,让我背朝上躺下。我不是很在意她是否打我;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每一竹竿落下,我的身体就会上下抖动一次,我放开胆子嚎啕大哭。打完我后,阿姨就留我在那里哭。不一会儿,我感觉走道由于某个人的脚步而有些颤动,我坐起来发现初桃站在我的前面。
“千代,如果你能不挡着我的路,我将十分感激。”
“你承诺过要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我的姐姐,初桃。”我对她说。
“我是这么说过!”她弯下身子,把脸凑近我,“你的姐姐在一个名辰义的女郎屋里。”她告诉我说,“就在祗园南面的宫川町区。”
她说完后,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我起身走到一边,空出路来让她通过。 我因为毁坏豆叶的和服,被关在艺馆内五十天不准出去。而且不再让外出办事了我虽然非常去找姐姐,但也只能等五十天的监禁期结束。
一天晚上我熬夜等初回家时,电话铃响后,洋子出来把初桃的三味线交给我,让我送到美津木茶室去。
洋子显然不知道我正在关禁闭,这倒也不奇怪,她一直呆在女仆房接电话。我她手里接过三味线,在门口穿上鞋子,内心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生怕有人会来阻止我出门。南瓜和女仆,以及三个老女人都睡着了,洋子几分钟后就要走了。看来寻找我姐姐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到达美津木茶室时,几乎不敢迈步走进去。门廊里挂的小帘子后面是柔和的橙色墙壁,上还有黑色的木头装饰。在一条磨光的石头小径的尽头立着一只巨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把弯弯曲曲的枫树枝条,枝条上挂满了灿烂的红霜叶。花瓶附近,宽敞的大门朝一边开着,里面的地面上铺着略经打磨过的花岗石。被震住了,因为到此为止我所看见的还不是茶室的入口,而只是通往入口的小径。美津木茶室极其雅致,没想到我第一次去茶室便有幸去了全日本最高级的茶室之一。茶室其实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男人们找艺伎寻欢的场所。
那里的女仆看到我,没说一个字,只是把我抱着的三味线盒拿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能告诉我宫川町区在哪里吗?”
“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必须去拿一些东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接着还是告诉说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就到宫川町了。
我穿过祗园的富永町区,走过几个街区后,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人的区域。当时我不知道,街上空无一人主要是由于经济大萧条,在其他时期,宫川町可能比祗园还要热闹。这里建筑物的木质外观跟祗园差不多,但是这个地方没有树,没有可爱的白川溪,也没有漂亮的门径。唯一的光亮来自敞开的门廊里的电灯泡,灯下几女人坐在凳子上,她们身边的街道上常站着两三个我看着像艺伎的女子。她们身上穿的和服,头上戴的发饰都与艺伎类似,但她们的宽腰带是在前面打结,而不是在后面。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腰带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但这其实是妓女的标志。要是一个女人整晚都要不时解开又系上腰带,那么再一次次在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我在一条死胡同里到了辰义女郎屋。在“辰义”的入口处,一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对面一个女人聊天。
我非常客气地问她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左津的女孩子。老女人盘问了我几句后,说:“她有一个客人在。等他完事了,有人会叫她下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是我越来越担心艺馆里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终于一个用牙签剔着牙的男人走了出来。老女人站起来鞠躬并感谢他的光临。接着,我见了自来京都以后最令人高兴的声音。
“您找我吗,夫人?”
那是左津的声音。
我从地上弹起来,冲到她站着的门廊里。她的皮肤很苍白,嘴唇上涂着鲜亮的口红,就跟妈妈用的那种一样。她的腰带也是在身体前面打结。我看见她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兴奋不已,忍不住冲到她的怀里,左津也哭了出来,接着她用手捂住了嘴。
我跟着左津进了“辰义”,站在一个很小的榻榻米房内。黑暗中,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发现自己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怎么变得这么消瘦。她抚摸我头发的方式我想起了母亲,这引得我泪水涟涟。
“安静点,小千代。”她对我耳语,“要是女主人发现你在这里,我就会挨一顿打。为什么你过了这么久才来?”
“哦,左津。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来过我的艺馆……”
“几个月之前。”
“在那里跟你说话的女人是一个怪物。她拖了很久才把你的留言告诉我。”
“我必须逃走,千代。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
“我在楼上的榻榻米垫子下面藏了一份火车时刻表。只要有机会,我就偷一点钱。我再也不能等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决不能留这样的地方,千代!你现在最好走了。女主人随时都可能来这儿。” 最后我们说好下周二凌晨一点在河对面碰头。
“可是,左津……要是我脱不开身怎么办?或者我们没碰上怎么办?”
“一定要到那里,千代!我只会有一个机会趁女主人还没回来,你现在必须走了。要是她在这里抓到你,我可能就再也没办法逃走了。”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跟她说,可她把我带到走道上,然奋力关上我们身后的门。我本想目送上楼,但刹那间,大门口的老女人便拽着的胳臂,把我拉到黑暗的街上去了。
我从宫川町跑回来,发现艺馆同我离开时一样平静,才松了一气。可正在这时,我看见女仆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是老鼠。我刚凑到门口,就看到一堆布中抬起一个头来,初桃正直勾勾盯着我看。
“门外是什么?”我听见她男朋友的声音。“有人在那里?”
“没事。”初桃小声答道。
我毫不怀疑初桃看见我了。但她显然不想让她的男朋友知道。我赶紧回到门厅里跪下,整个人抖得厉害,仿佛刚才差点被一辆车压到似的。女仆房里的噪音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才停止。最后当初桃和她的男朋友步出房间来到走廊里时,她的男朋友直盯着我看。
“那个前厅里的女孩子。”他说,“我进来的时候,她不在那里。”
“哦,别去管她。”
“那么确实有人在那里偷看我们喽。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
“康一君。”她说,“您今晚的情绪真是糟糕!”
“你看见她一点儿也不惊讶。你知道她整晚都在那儿。”
初桃的男朋友大步走到前面的门厅,走到大门口前他停下来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初桃急急地越过我跑去帮他穿鞋子。我听见她用一种几近哀求的声音恳求他,我之前从未听她这样对别人说过话。
“请不要生我的,康一君。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您还会再来。”
“总有一天我将不会再来。”他说。
过了一会儿,初桃回到前厅,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走廊。最后,她转向我,擦擦潮湿的眼睛。
“好吧,小千代。”她说,“你去见了你那个丑姐姐,是吗?”
“请原谅,初桃小姐。”我说。
“之后你又回到这里偷看我!”
“饶恕我。”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里!”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她再度下楼来时,手里攥着某些东西。
“你想和你姐姐一起逃跑,是不是?”她说,“我认那是一个好主意。你越快离开艺馆,对我越有好处。”
“瞧。”她说摊开手掌。原来她手里握着若干张叠起来的钞票--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我从房间里拿了这些来给你。你不需要感谢我。就拿着吧。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那样我就再也不用看见你了。”
她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把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我感觉到她光滑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她把我转过去,替我重新绑紧腰带,这样钱就不会滑出来了,然后她做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她又把我转过去面朝她,开始用手抚摸我脑袋的一边,她看我的眼神几乎就像一母亲。我还没弄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又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碰到了我的头皮;突然她愤怒地咬紧了牙关,抓住我的一把头发,把它往一边猛拉,我痛得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可初桃很快又把我拉了起来,开始乱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上楼。她愤怒地冲我大喊,我拼命高声尖叫。 妈妈很快打开了门,看上去非常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打我。我只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哭叫着求她停手,最后妈妈还是想办法制止了她。这时,阿姨也赶到了楼梯口。
“哦,妈妈。”初桃说,“今天晚上我在回艺馆的路上,我想我是看见了小千代在巷子的尽头和一个男人说话。我没当回事,因为我还为不可能是她。她根本是不准离开艺馆的。可当我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发现我的首饰盒里面乱七八糟,我又冲下楼,恰好看见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那个男人。她想逃跑,但被我抓住了。”
妈妈一言不发盯着我看,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个男人逃走了。”初桃继续说,“但我认为千代可能把我的一些首饰卖了筹钱。她正打算从艺馆逃走,妈,这是我的看法……可我们一直对她是那么好!”
“行了,初桃。”妈妈说,“这就足够了。你和阿姨去你的房间查清楚少了什么。”
一旦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我就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她,小声说道:“妈妈,那不是真的……初桃刚才和她的男朋友在女仆房里。她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是将火发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从她那里拿过任何东西!”
妈没有说话。很快初桃就从房间里出来说她少了一只装饰腰带正面用的别针。
“我的翡翠别针,妈妈!”她反复说这句话,还边说边哭,就像一个好演员。“她把我的翡翠别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的翡翠别针!她以为她是谁啊,竟然从我那里偷了这样一件东西!”
“搜这个姑娘的身。”妈妈说。
我无法解释自己腰带下面的现金的来源。当她把钱抽出来时,妈妈从她手里接过钱点了一下数目。
“你这个蠢货,一只翡翠别针才卖了这点钱。”她对我说,“何况你将要还的钱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她的睡袍,然后对初桃说:
“今晚你把一个男朋友带到艺馆了。”
这话让初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否认。
妈妈对阿姨说:“握住她的胳膊。”
阿姨握住初桃的胳膊并从后面抱住她,妈妈则掀开了桃大腿处的和服。我以为初桃会反抗,可她没有那么做。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妈妈翻开她的裹布,将她的双膝分开,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两腿之间,当妈妈把手拿出来时,她的指尖是湿的。她把手指相互搓了一会儿,接着又用鼻子闻闻它们。这之后,她把手缩回来,给初桃一记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湿痕。 我不认为妈妈真的相信我偷了那个腰带别针,不过,拿我的钱去买一个新别针讨好初桃,她觉得挺满意。但她无疑也知道我曾擅自离开艺馆,因为洋子向她证实了此事。当我获悉妈妈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锁上前面的大门时,我几乎觉得我的生命仿佛自动在渐渐离我而去。现在如何才能从艺馆逃去?只有阿姨有大门的匙,可她一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连睡觉也不例外。
每天夜里我都躺在蒲团盘算,可直到星期一--左津和我约好逃跑的前一天,我还没有想出任何离开艺馆的办法。星期一下,一个女仆我去擦洗木地板,当我把一块湿透的抹布上水挤在地板上,我原以为水会朝着走廊流去,可水却朝后流向了房间的一角。我常惊讶,于是挤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着水又流向了那个墙角。然后……嗯,我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这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样沿着楼梯流到二楼的楼梯口,从那里又流上梯子,穿过天窗,最后流到屋顶上的水箱边。
屋顶!我被自己的念头惊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样摔到蒲团上。任何一个看见我的人都会以为我立刻就睡着了,实际上我是再清醒不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在她的房间里安顿下来。这时,女仆们呼噜已经打得很响了。我尽可能轻地坐起来,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干脆去厕所然后再回来。不过没人留意我。
轻轻地关上身后的天窗之后,我努力向上爬,最后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筑物的屋顶比我们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寻找下到上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还是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屋顶实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险从上面滑下去,只好沿着一个个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区的尽头,从一边下去一个敞开的庭院。要是我能够到檐槽,我就能顺着它走到一个澡棚上面,然后我便可以轻松地从澡棚顶上爬下去,落到院子里。
我跨过屋脊,身体刹那间就挂在了屋顶的斜坡上,只能勉强触到屋脊。我有些惊恐地意识到屋顶比我估计的要陡得多。还不等我下决心放手,我就始往下滑了。在下滑的过程中,我听见自己的身体擦过瓦片发出“咝咝”声,接着房顶突然就不在那儿了。我在空中时身体转了一下,落地时身体的一边着地。我有意识地用一条胳膊护住脑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后整个半边身体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过来,看见两个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诉您,她是屋顶上掉下来的,妈妈。”
“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你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运了!”
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惦记着左津会在南伊豆剧院对面等我,而我却不能约。
女仆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艺馆的门,直到她找出我来何处,我蜷缩成球状躺在那里,惊魂未定。我抱着自己剧痛的手臂干嚎着,突然感觉有人把我拽起来,抽了我一记耳光。
“蠢丫头,蠢丫头!”一个声音骂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后她把我拉回自家艺馆。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她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毁了……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头!”
我从未想到姨会如此愤怒。她把我拖进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这时,我开始动情地大哭起来,因为我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不同于上次打我时的半真半假,这次阿姨浇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让我挨子时感觉更痛,接着她拼命打我,打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现在你永远也成不了一名艺了!”她喊道,“我警告过你不要犯这样的错误!现在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帮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结果是,我掉到那个院子里时,摔断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个医生来到艺馆,把我带去了附近的诊所。我手臂打着石膏回到艺馆时,已接近傍晚了。我依然觉得很痛,可妈妈却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间。她一手拍着“多久”,另一手握着嘴里的烟斗,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买你花了多少钱吗?”最后她对我说。
“不知道,妈妈。”我回答,“不过你上会跟我讲,我不值你付的那么多钱。”
我知道这样回答是不礼貌的。事实上,我估计妈妈可能会因为这话再抽我一记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得混了。妈妈咬紧牙关,咳嗽了几声,她的咳嗽跟怪笑声没两样。 她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买你花了七十五块钱。后来你毁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手臂,所我还要把医药费加进你的债务。此外,还上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就在今天早晨我从宫川町的”辰义“的女主人那里听说你的姐姐逃跑了。那里的女主人至今还没有付她欠我的钱。现在她告诉我说,不会付了!我要把那笔钱也加进你的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呢?你已经欠下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那么说左津是逃掉了。我真想为她高兴,可我却做不到。
“我原来估计你做艺伎十年或十五年后能还清债务。”她续说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艺伎。可一个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谁还会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钱呢?”
说完这些,她命令我滚出房间,接着又把烟斗放回了她嘴里。
我离开时,嘴唇哆嗦个不停。
出逃失败的几个月里,除了对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始终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左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的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己,我会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左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左津的手朝我们的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像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么都没有。
当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我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了,不再幻想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京都市
富永町园
仁田加代子转
坂本千收
我太吃惊了,用手捂着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因为邮票下面写的回复地址显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来的。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该做什么,阿姨就从楼上下来了,叫人拿来一把刀,割断绳子,拆开粗糙的包装纸。在层层叠叠的亚麻布中间躺着几块小小的灵牌,它们本来都竖立在我们醉屋的供坛前面。其中两块成色较新的灵牌我之前从未见过,它们上面写着陌生的法号,我不认识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为何要把灵寄给我。
这时,阿姨把装着灵牌的木盒子放在地板上,又从信封里拿出信来读。最后,阿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带进了会客室。“千代,我要你读一读一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写给你的信。”她的语气异常沉重缓慢。她在桌上摊开信纸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呼吸。
亲爱的千代:
你离开养老町已经半年了,很快树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开了。花开花谢的过程提醒我们,总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我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孤儿,现在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离开家乡远赴京都开始新生活的第六个星期,你尊敬的母亲就病故了,仅仅几个星期之后,你尊敬的父亲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对你痛失双亲深表遗憾,希望你能节哀顺便,请放心,你父母的遗体已经被安葬在村里的公墓中。葬礼是在千鹤的子角寺举行的,养老町的妇女还吟诵了佛经。我相信你尊敬的双亲已经在极乐世界里安息了。
艺伎学徒的培训过程充满了艰辛。然而,我非常钦佩那些历经磨练后脱胎换骨成为伟大艺术家的人。数年前我造访祗园时曾有幸观赏了春季舞蹈,之后还参加了一个茶室宴会,那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很满足,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为你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千代,艺馆可以让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目睹了两代孩子长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鸟儿极少能生出天鹅来。天鹅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树上就会死掉;所以那天生丽质且天资聪颖的人必须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开辟一条路。
你的姐姐左津在去年深秋来过养老町,不过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他的爱子,因此他请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早在阿姨把读完之前,我的眼泪就不断地往外涌,就像水冒出烧开的水壶一样。
当我终于可以说出话时,我问阿姨她是否能把灵牌竖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并代我拜拜它们——因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绝了,她说我应该为自己的想法觉得羞耻,无论何我都不能不管我自己的祖先。她帮我把灵牌立在楼梯口附近的一个架子上,这样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们了。“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小千代。”她说,“他们是你童年所有的记忆。” 收到家人噩耗整整一年之后,早春时,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在四月份,又逢樱桃树开花的季节。当时我满十二岁了,开始看起来有了一点女人味。我的身高几乎已经长足了。我的身体还是很瘦,摸上去有很多骨头,就像一根只有一两年树龄的嫩枝,但是我的面孔已经褪去了孩子气的柔和,现在我的下巴变尖了,颧骨的线条也明起来,脸长开后眼睛呈现出杏仁形状。过去,街上的男人很少注意我,佛我不过是一只鸽子;现在当我经过时,他们开始看我了。
那天上午,阿姨在楼上叫我,要我把桃昨晚拿错的头饰带去给她。
于是我在校舍面等着,等着初桃出来。她却我认出她前就发现了我,她和另一名艺伎一起朝我走来。你也许会纳闷她为什么也在学校里,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出色的舞者了,而且她无疑通晓为一名艺伎所需要了解的一切事情。但事实上,即使是最著名的艺伎,也必须在她们的职业生涯里不断进修更高级的舞蹈课程,有些艺伎五六十岁了还去学校上课。我把头饰交给她,转身要走。
“噢,不要走,小千代。”初桃对我说,我想让你看一个人,就是那边那个正穿过大门的年轻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似乎不打算再多介绍她的情况。“我不认识她。”我说。
“是的,你当然不认识她。她没什么特别的。有一点笨,和跛子一样笨拙。不过我想你会觉得有意思的,她快要成为一名艺伎了,而你却永远当不成。”
我认为这是初桃所能对我说的最残酷的话。一年半以来,我一直被迫从事女仆的苦役。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条漫无尽头的长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丝希望。我倒不是说我成为一名艺伎,但我肯定不愿意一辈子做女仆。我在学校的花园里站了很长时间,看着与我同龄的年轻女孩互相聊着天鱼贯而过。她们可能只是回去吃午饭,可在我看来,她们过着有意义的生活而我却只能回去擦院子的踏脚石。
我走到四条街并转向加茂河。南伊豆剧院门口挂着巨大的横幅,宣告当天下午将上演一场名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那是我们最著名的一出戏。观众如潮水一般涌入剧院。男人们都穿着黑西服或和服,几个服饰艳丽的艺伎被衬得分外显眼,就像是浑浊的河水上漂着的秋叶。在这里,我又一次目睹热热闹的生活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赶紧离开大街,走上一条白川溪边的小路,可即使在那里,仍有一些男人和艺伎目标明确地在赶路。为了彻底摆脱这种想法带给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但残忍的是,连河水也在它的目标--先流到加茂河,再流到大坂湾,最后流进内海。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给我同样的暗示。我靠在河边的一堵小石墙上哭泣。我是被遗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岛,非但没有过去,不会有将来。不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荒无人迹的地方--然而,我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这么好的天气实在不该如此悲伤。”
一般来说,祗园大街上的男人是不会注意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得像个傻瓜时候。假如有个男人确实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会和我说话,除非是叫我别挡着他的路,或诸如此类的事。然而,这个男人不仅耐心地同我讲话,而且态度非常善。他对我说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个大家闺秀--或许就像他的一个好朋友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像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公平、甚至友善地对待我--在那个世界里,父亲不会出卖他们的女儿。我周围喧嚣嘈杂的人声似乎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我感觉不到了。当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跟我讲话的男人时,我觉得自己仿佛把痛苦都留在身后的石墙上了。
这个在街上和我说话的男人有一张宽宽的平静脸庞,他的容貌非常光洁详和,让我感觉他会一直平静地站在那里直到我不再悲伤。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灰色的头发从前往后梳直。但是我无法长时间地注视他。他看上去实在是太优雅了,我只得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
他的一边站着两个比他年轻的男人;另一边站着一名艺伎我听见艺伎轻轻地对他说:
“唷,她不是一个女仆!大概她跑腿时绊到了脚趾。我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帮她的。”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你那么对别人有信心,严子小姐。”这个男人说。
“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真的,董事长,我认为您不该再浪费时间了。” 在祗园跑腿时,我经常听见有人被称呼为“部长”,偶尔也听到过“总裁”。是我很少听“董事长”这个头衔。
“你是想跟我说呆在这里帮助她是浪费时吗?”董事长说。
“噢,不。”艺伎说,“只是没有时间可耽搁了。我们可能已经赶不上演出的第一幕了。”
这时,董事长转身吩咐那两个年轻的男人带严子前往剧院。董事长留下没有走。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我却不敢回看他。最后,我说:
“不好意思,先,她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傻姑娘……请您不要因为我误了看戏。”
“起来站一会儿。”他对我说。
我不敢违抗他,尽管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过我显然是多虑了,因为他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替我擦去脸上的砂砾,那是我刚才从石墙上沾下来的。站得离他这么近,我都可以闻到他光洁的皮肤上的爽身粉味。当他拭去我脸上的砂砾眼泪后,他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
“没事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他说,“可你却害怕看我。有人对你不好……或者就是你的生活不如意。”
“我不知道,先生。”我说,当然我的心里其实很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无法百分之百得到我们理应享的福。”他告诉我说,接着他眯起眼睛,仿佛在说我应该认真琢磨一下他所说的话。
我巴得想再看看他脸上光洁的皮肤,宽宽的眉毛,温柔的眼睛及上面大理石般的眼睑;但是我们的社会地位相差太悬殊了。最终,我还是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但我立刻就红着脸移开了目光,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不过,让我怎么描述那一瞬间见到的景象呢?当时他正看着我,就像一个音乐家在演奏前看着他的乐器,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一部,他能看透我的内心。我真想成为他演奏的乐器啊!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你喜欢甜李子是樱桃?”他问。
“先生,您是说……吃东西?”
“我刚才路过一个小贩,他在卖淋着糖浆的刨冰。我成年后才第一次尝到刨冰,可我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它的滋味。拿着这个铜板去买一份吃吧。把我的手帕也着,这样你吃完后就可以擦擦脸。”他说着,把铜板放在手帕正中,包成一卷,然后伸出手来让我。
我接过手帕卷,朝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谢。我感谢他不是因为那个铜板,甚至也不是因为他不怕麻烦停下来帮助我。我感谢他,是因为……嗯,是因为某些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让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残酷无情,我们还能找到别的东西。
当董事长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后,我立即冲到街上去寻找那个卖冰的小贩。那天并不是特别热,我也不怎么想吃刨冰,可吃刨冰能延长我邂逅董事长的感觉。所以我买了一纸杯淋着樱桃糖浆的刨冰,又走回去坐在石墙上。糖浆的滋味似乎很刺激,也很复杂,我猜这只是因为我的情绪激动了。假如我是一名像严子那样的艺伎,我想一个像董事长那样的男人可能会花时间跟我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羡慕一名艺伎。当然,我原本就是被带到京都来做艺伎的;可是在此之前,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立刻逃跑。现在,我领悟到一件被自己忽视的事情: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如何成为一名艺伎,而是做一名艺伎。如何成为一名艺伎……这个,不能算是生活的目标。但是,做一名艺伎……如今我意识到这是一块通往别处的踏脚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董事长的年纪大概不超过四十五岁。许多艺伎在二十岁时就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个叫严子的艺伎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我还是一个孩子,将近十二岁……可是再过十二年,我就二十多岁了。那么董事长呢?那个时候他应该不会比现在的田中先生老。
董事长给我的那枚铜板面值远远超过一份刨冰的价钱。我手里攥着小贩找给我的钱——三个大小同的硬币,起初我想把它们永远存起来,但现在我想到它们可以派上非常重要的用场。
我奔到四条街,又一路跑到位于祗园东端的街尾,祗园神殿就在那里。我爬上台阶,有着人字形屋顶的大门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但是我没有胆量直接走进去,只得绕着门走。走过砾石铺地的庭院,爬上一段台阶,我穿过一道拱门来到了神殿。我把三个硬币投进那里的供奉箱,然后我拍了三次手并鞠躬向神祝拜。我紧闭双眼,两手合十,祈求神明保佑我成为一名艺伎。为了有机会再次吸引到个像董事长那样的男人,我甘愿经历艰苦的培训,承受一切困难。 数月后的一天早,我们正在收拾罗袍,我突然闻到大门口飘来一股可怕的怪味。股气味是从奶奶的房间里传出来的。阿姨发现奶奶死在地板上。她是触电死的。
奶奶死的一两个星期里,几乎全祗园的人都登门造访了我们艺馆,妈妈和阿姨忙着接待各个茶室和艺馆的女主人,以及许多和奶奶相熟的女仆;还有店主、假发制作匠和发型师;当然,也少不了一批的艺伎。
在这段繁忙的日子里,我的工作是把访客领进会客室。第二或第三个吊唁日的下午,大门打开,来客所穿的和服立刻打动了我,这套和服比其他访客穿的都要漂亮。由于合的关系,它是暗色的——一件带纹饰的简单黑袍--但它下摆处的金色与绿色的青草图案看上去明艳华丽。这位访客还带着一个女仆。当她望着我们门口的神龛时,我逮着机会偷看了一眼她脸庞。她不是一个像初桃那样夺目的女子,可她的五官是如此完美,让我当即觉得自己比平时更卑微了。接着,我突然认出了她是谁。
艺伎豆叶,初桃逼我毁坏的和服就是她的。
我领她和她的女仆去会客室,一路上都低着头尽量藏起自己的脸。我想她不会认出我,因为我敢肯定自己去还和服时,她没有看到我的脸。而且现在陪她来的女仆也不是当初那个满眼泪水从我手中接过和服的年轻女子。
二十分钟后,豆叶和她的女仆要走了,当她的女仆打开门时,我觉得自己的苦难结束了。但是豆叶没有走出去,而是正盯着我看。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我心里直打鼓,诉她我叫千代。
豆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么不同寻常的眼睛啊!”她说,“我还以为是自己想像来的呢。你说它们是什么颜色,辰美?”
她的女仆从外走回来看了我一眼。“蓝灰色,夫人。”她答道。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那么,你认为祗园里有多少女孩子有这样的眼睛呢?”
我不知道豆叶是在对我说话还是对辰美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然后,她致歉离开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将近一个月后,女仆说外有人找我。我冲下楼去,认出那人就是周前陪伴豆叶来我们艺馆的那个女仆。
她开口便要我第二天下午三点在白川溪上的小桥等她,但并不说是什么事。
我虽然不大愿意,第二天还是让南瓜找了点事派我出去了。
我来到约会地点,等到了豆叶的女仆。她领我过了桥,沿着小河走到一扇大门边,就是上次初桃和光琳逼我上楼还和服的那家。
“千代来了,夫人。”她喊道。
接着我听见豆叶在后面的房间大声说:“知道了,谢谢你,辰美!”
女仆把我领到敞开窗户下的一张桌子旁,我在一个垫子上跪下,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豆叶的公寓不是很大,但十分雅致,屋内漂亮的榻榻米垫子明显都是新的,因为它们闪烁着一种可爱的黄绿色光泽,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稻草香。假如你足够仔细地端详过榻榻米垫子,你就会注意到垫子四周镶的通常都不过是一深色的棉质或亚麻质地的滚边,但这些垫子四周的滚边却是丝绸做的,上面还有绿色和金色的图案。房间里,不远处的壁瓮内悬挂着一幅漂亮的书法卷轴,后来我才知那是著名的书法家松平功一送给豆叶的礼物。卷轴下方的木质壁瓮基座上摆着一捧盛开的山茱萸,盛花的容器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深黑色釉盘,盘子上有明显的釉裂。我觉得这个浅盘看上去怪怪的,但实际上把它送给豆叶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二战后被视为活国宝的陶艺大师吉田作治。 最后,豆叶终于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华丽的乳色和服,和服的下摆处有水纹图案。她朝桌边姗姗走来时,我转过身在垫子上向她深深地鞠躬。她到了桌边,在我对面跪下,喝了一口女仆给她上的茶,然后说:
“喏……千代,是吧?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你今天下午是怎么从艺馆跑出来的?我敢肯定仁田夫人不喜欢她的女仆大白天出去办私事。”
我当然料不到她会问这种问题。豆叶啜着茶,望着我,完美的鹅蛋脸上亲切和蔼。最后,她说:
“你是以为我要责骂你吧。但我只是关心你有没有因为来这里而给自己惹麻烦。”
听到她这么说,我长出了一口气。“我没事,夫人。”我说,“有派我出来买歌舞伎杂志和三味线弦。”
“哦,那好办,这两样东西我都有许多。”她说,接着便叫她的女仆去拿了一些杂志和弦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你回艺馆时,带上它们,这样就没人会怀疑你去了哪里。嗯,诉我一件事。我去你们艺馆吊唁的时候,见到了另一个与你同龄的女孩。”
“那一定是南瓜。是脸圆圆的吧?”
豆叶问我为什么叫她南瓜,我作了解释,她听完哈哈大笑。
“这个南瓜。”她说,“她和初桃的关系怎么样?”
“嗯,夫人。”我说,“我想南瓜在初桃心里的地位不会超过一片飘落在庭院里的树叶。”
“真有诗意……一片飘落在庭院里的树叶。初桃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吗?”
我张开嘴巴想说话,可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豆叶知之甚少,在外人面前说初桃的坏话也不太合适。豆叶乎感觉到了我的想法,因为她对我说:“初桃和我相识时,我才六岁,她也只有九岁。当你瞧着一只动物在如此长的一岁月里尽干坏事,那它接下来会做什么也就不言自明了。”
“她无法容忍有对手存在。”豆叶继续说道,“这就是她那样对待你的原因。”
“初桃肯定不会把我视作她的对手,夫人。”我说,“我她比,就像小水坑和大海比。”
“也许在祗园的茶室里你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在你们艺馆里情况就不同了……仁田夫人从未将初桃收作自己的女儿,你不觉得奇怪吗?仁馆一定是祗园里最富有的艺馆,但却没有继承人。收养初桃,仁田夫人不但可以解决继承人的问题,而且初桃所有的收入都将归艺馆所有,不会有一文钱流到初桃的手里。况且初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伎!你想想看,仁田夫人和别人一样爱钱,本应该早就收养初桃了。她没那做,一定是有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你不觉得吗?”
我过去肯定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听完豆叶的话,我坚信自己知道艺馆不收养初桃的确切原因。
“收养初桃。”
我说,“就像把老虎从笼子里放出来。”
“千真万确。我断定仁田夫人十分清楚初桃被收养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她会想方设法把妈妈撵出去。一年后,她大概就会变卖掉艺馆收藏的和服,然后退休。小千代,这就是初桃如此恨你的原因。至于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仁田夫人是不可能收养她,所以初桃也不会担心她威胁自己的地位。”
“豆叶小姐。”我说,“我肯定您还记得那件被毁掉的和服……”
“你打算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把墨水泼到它上面的女孩子吧。”
“嗯……是的,夫人。尽管我敢肯定您十分清楚初桃是幕后主使,我还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亲自向您道歉。”
豆叶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她说:
“如果你是这样希望的,那你可以道歉。”
我退到离桌子远一点的地方,深深地一鞠躬,头都快要碰到地垫了;但不等我开口说话,豆叶就打断了我。
“行了,现在我们就把它忘了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接受艺伎培训了?你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说,你停课前一直学得很好。你将来应该会在祗园大获成功的。仁田夫人为什么要终止你的培训?” 我跟她说了我的债务,包括那件和服以及初桃诬陷我偷的别针。我都说完后,她还是冷冷地看着我。最后,她说:
“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考到你的债务,我想仁田夫人只会更加期盼你成为一名成功的艺伎。你做女仆肯定是永远也还不清债务的。”
听了这话,我在羞愧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豆叶似乎能在一瞬间读出我的心思。
你试逃跑,是这样的吧?”
“噢,夫人……我愿竭尽所能来弥补过失。”我说,“现在离我犯错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希望能获得机会。”
“耐心等待并不适合你。我能看出来你命中有很多水。水从来都不会等待。它会随情况改变形状和流向,总是能找着别人想不到的秘密路径--比如屋顶或盒子底部的小洞。毫无问,水在五行中最善变的。水能冲走土,能扑灭火,能腐蚀并冲走金。木与水天生互补,可就连木也不能离开水存活。然而,你还没有在生活中利用这些力量,对吧?”
“嗯,实际上,夫人,正是水流让我产生了从屋顶上逃跑的念头。”
“我确信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千代,但我认为那不是你最聪明的刻。命中多水的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我们所能做的仅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我想我就像一条遭遇大坝阻拦的河,而那道大坝就是初桃。”
“是的,这大概是真的。”她平静地看着我说,不过河水有时能冲走大坝。”
从我到达她公寓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纳闷豆叶为什么要把我招来。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恍然大悟。豆叶一定是决心要利用我来报复初桃。很明显,她俩是竞争对手,否则两年前初桃为什么要毁掉豆叶的和服呢?毫无疑问,豆叶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现在,她似乎等到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想彻底铲除初桃。 当一个女孩终于准备以艺伎学徒的身份初登上社交舞台时,她需要与一名有经验的艺伎建立一关系。两个女孩子结成姐妹时,她们必须举行一个类似婚礼的仪式。之后,她们几乎将彼此视作一家人,并以“姐”和“妹妹”相称,如同真正的亲生姐妹。一个称职的姐姐会成为年轻艺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要教会妹妹在男人讲猥亵笑话时既表现出尴尬又得体地大笑,要帮助她挑选上妆前使用的蜂蜡,她还要确保妹妹吸引到她今后需要认识的那些人的注意。为达到这个目的,要带着妹妹在祗园到处走动,介绍她认识各个大茶室的女主人、制作台表演用的假发的工匠、知名饭店的主厨等等。
回溯到我初来艺馆时,妈妈脑子里大概是想让初桃来做我的姐姐。不过,就我而言,我不能指望初桃会帮助我。妈妈当然可以逼迫初桃做我的姐姐--不仅因为初桃住在我们艺馆,还因为她自己拥有的和服太少,必须依赖艺馆的收藏。但是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迫使初桃好好培训我我敢肯定,如果一天她被要求带我去见美津木茶室的女主人,她会阳奉阴违地把我带到河岸边,对着河说:“加茂河,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新妹妹?”然把我直接推到河里。
至于让另一名艺伎担负起培训我的任务……嗯,那就意味着和初桃针锋相对。祗园里几乎没有哪个艺伎敢这么做。
隔了几个星期,一天上午,豆叶突然来访。妈妈和她会客室谈话。
我实在是太想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了,于是在女仆房里抓了一块抹布,一边假装擦洗门厅的地板,一边偷听她们的昙花。
不久,她们终于说到了我。豆叶说,“我注意到过去的个星期千代都没有去上学。我想她一定是病得不轻!我最近结识了一个医术超群的医生。我在想,要不要我叫他顺路过来瞧一瞧?”
您真是太好心了。”妈妈说,“不过您一定是认错了人。您不可能在学校的门厅遇见我们家千代。她已经有两年没去那里上课了。”
“我真不敢相信距我在那里见到她已经过去两年了。”豆叶说,“或许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让我误以为自己最近还见过她。我能否问一下,仁田夫人……她还好吗?”
“您确定她的名字叫千代?”妈妈说完这句话就从桌边站起来,拉开了门,看着我说:“小代,进来一下。”
“我说的就是这个姑娘!”豆叶说,“你好吗,千代?我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健康!”
“噢,是的,夫人,我很好。”我回答。
“谢谢,千代。”妈妈对我说。我鞠躬告辞,但是我还没有站起来,豆叶就说道:
“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仁田夫人,我时常寻思着要过来请您准许她做我的妹妹。不过,既然她已经不再接受训练……”
妈妈听到这话一定是惊呆了,因为她本来正端起茶杯想喝口茶,这会儿拿茶杯的手却举在嘴边不动了,我走出房间时她的手还举在那里。我快要走回到门厅,准备继续擦地板时,妈妈才终于有了回应:“您刚才在说……”
“啊,我在说什么?唔,那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不能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我很高兴,毕竟千代还是挺健康的。”
“非常健康,是的。可是,豆叶小姐假如您不介意的话,请等一会儿再走。您刚才说您几乎已经在考虑收千代做您的妹妹了?”
“嗯,她现在已经那么久没有训练了……”豆叶说,“无论如何,我相信您做出这个决定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的。”
“说来让人心碎,这年头人们做很多选择都是不得已。我只是无力再承担她的培训费用!然而,如果您感觉她有潜力,豆叶小姐,我敢肯定,您为她的未来投资的每一分钱都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妈妈在想法占豆叶的便宜。没有一名艺伎会给妹妹付学费。
“我希这样一件事能行得通。豆叶说,“不过在这段可怕的大萧条时期……”
两人开始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协议。如果我二十岁之前能还清债务,妈妈会给豆叶两倍的提成,但如果我没能还清,豆叶就只能拿原价的一半。
我听到这里,阿姨打发我出门事。我回到艺馆时,南瓜说要我到妈妈那里去。
妈妈说:“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怎么注意你。然而今天,来了一个豆叶这样的艺伎,她说她想做你的姐姐!究竟我该如何理解这一切呢?”
在我看来,豆叶实际上是想伤害初桃,而不是要帮我。但是我肯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我刚想对她说我也不明白豆叶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还没张口,妈妈的房门就被打开了,我听见初桃的声音:
“对不起,妈妈。我不知道您正忙着骂女仆呢!”
“她快要做女仆了。”妈妈告诉她,“今天来了个客人,你也许会对此事感兴趣。”
“是的,我猜豆叶来过,要把我们的小鱼从鱼缸里救出来。”初桃说。她走过来在桌边跪下。
“基于某些原因,”妈妈说,“叶似乎相信千代二十岁时就能还清债务。”
初桃把脸转过来对着我。看见她的微笑,你或许会以为她是一位正望着自己心爱的小唉宝的母亲。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
“也许,妈妈,如果你把她卖给一家妓院……”
“闭嘴,初桃。我请你进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类事。我是想知道你最近做了什么得罪豆叶的事情?”
“也许是我在街上走过她的身边,破坏了这位娇小姐的好心情,但是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过。”
“她心里盘算着一些事。我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想借笨蛋小姐羞辱我。”
“我无法想像豆叶会那样做。”妈妈说。
“如果她认为她能把千代培养成一个比南瓜更有成就的艺伎,”初桃继续说道,“结局一定会让她大吃一惊。不过,我倒很高兴看到千代穿着和服到处转悠。这对南瓜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您难道没见过小猫追击线球吗?南瓜在这个目标上磨利了牙齿之后,就会成为一名更加出色的艺伎。
妈妈似乎很欣赏这句话,因为她抬抬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我没有料到今天会是一个好日子。”她说,“今天早晨我醒来时,艺馆里还住着两个毫无用处的女孩子。现在,她们却要一决高……指导她们的竟是祗园里最著名的两位艺伎!” 在妈妈中断我培训的两年里,我把过去学的大部分东西忘了。而且,起初我也没学到很多东西,因为那时我尽想着别的事。所以,当豆叶答应做我的姐姐之后,我回到学校,感觉就像第一次去上课似的。
我已经描述过一些在老鼠老师手下学习三味线的情景。不过除了三味线,一名艺伎还必须学习其他许多技艺。我上午的第一堂课是学习打一种我们称之为“楚楚米”的小鼓。打鼓课之后,我上午还要学习日本长笛和三味线。然后我还要接着上歌唱课和茶道课。
在所有这些课程中,音乐和舞蹈只是我们学习的一部分内容。因为即使一个女孩精通各种技艺,假如她没有学会正确的行为举止,还是会在宴会上出洋相。因此老师总是坚持要求学生们时刻做到举止有礼、姿态优雅。例如在上三味线课时,如果你没有选用最恰当的言辞,说话带地方口音而不是标准的京都腔,做事无精打采或走路脚步太重,你都会遭到老师严厉的纠正。
一名艺伎的培训过程异常难熬,接受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培训之后,下午和晚上还是要干许多活。而且,她每晚只能睡到五个小时。冬天里,南瓜和我都被逼着把手浸在冰水里锻炼,每次我们都痛得哇哇大哭,可接着还要在寒风凛冽的庭院里练琴。?/p>
后来,豆叶和我谈到艺伎成功的问题。
“当我说成功时,我指的是一名艺伎已经获得了独立自主的权利。除非一名艺伎拥有她自己的和服收藏——或者除非她被一家艺馆收为女儿,这跟拥有自己的和服收藏性质差不多——否则她将一辈子受制于人。你已经见过我的一些和服,是吗?你想我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呢?”
我心中的困惑一定是写满了我的脸庞,因为豆叶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笑了起来。
“小千代,这个谜语是有答案的。我的'旦那‘是一个慷慨的男人,我的大多数和服都是他买的。这就是我比初桃更加成功的原因。我有一个有钱的'旦那’。而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旦那’了。”
我到祇园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所以我对豆叶所谓的“旦那”略知一二。“旦那”是妻子对她丈夫的称呼——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我的那个年代里,妻子是这么称呼丈夫的。不过,艺伎口中的旦那不是指她的丈夫。艺伎从不结婚。或者至少是她们一旦结婚就不再继续做艺伎了。一名真正的艺伎绝不会随便和男人过夜,玷污自己的名声。但是假如一个合适的男人对别的关系感兴趣——不仅是一夜,而是一段长得多的时间——假如他也愿意支付相应的代价,唔,在这种情况下,艺伎会很乐意接受这种安排。宴会之类的活动都很热闹,但一名艺伎要想在祇园里赚大钱,还是得有一个旦那,没有旦那的艺伎——比如初桃——就像大街上没有主人喂养的流浪猫。
艺伎和旦那之间也需要达成协议。条款一般会规定旦那替艺伎偿还她的一部分债务,包揽下她每个月的大部分开销——比如购买化妆品的费用,部分的上课费用,或许还有医药费,诸如此类。除去所有这些奢侈的花销,旦那依然要按照她每小时的收费标准为自己与她共度的时光付帐,就像她的其他顾客一样,但他可以享有一些特权。
“在社交场合初次露面之后,你要做艺伎学徒直到年满十八岁。之后,如果你想还清自己的债务,就需要找一个旦那。一个非常有财力的旦那。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你到时能在祇园里为大家所熟知,但能否成为一个出色的舞者则取决于你是否努力。如果你十六岁时连五级水平都没有达到,那我也帮不了你,新田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打赌赢了我。”
在艺伎的各项技艺中,舞蹈是最受尊崇的艺术。只有最具潜质、外貌最美丽的艺伎才会被鼓励去专攻舞蹈,其深厚的传统,或许唯有茶道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祇园地区的艺伎所表演的是源于能剧的井上派舞蹈。
我不敢说自己在舞蹈或其他方面有任何的天赋,但我确实是在一心一意地学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那年春天在街上偶遇会长以来,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有机会成为艺伎,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既然豆叶已经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就决心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但是背负着那么多的课程和杂务,以及对自己很高的期许,头半年的训练让我感觉筋疲力尽。之后,我开始发现了一些可以使事情变得更顺利的小秘诀。比如,我找到了一种边跑差事边练习三味线的办法。具体做法是,我在脑子里练习一首曲子,想像自己的左手该如何在琴把上按弦,右手该如何用拨子拨弦。这样,当我真将乐器搁在大腿上时,即使一首曲子我之前只试弹过一次,有时候我也可以把它弹得相当好。一些人以为我不用练习就能学会曲子,但事实上,我穿梭在祇园的大街小巷里时,一直在反复练习。
我用另一个小秘诀学会了学校里教的民谣和其他歌曲。从孩提时起,我就可以记住自己前一天只听过一遍的音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估计是我的脑子有点特别。所以我养成习惯,在睡觉前把歌词写在纸上。然后醒来时,趁着脑子还很平静敏感,我就躺在蒲团上看那些纸片。通常这样就足以让我记住歌词了,不过曲调会比较难记,我的秘诀是借用一些图象来提示自己。比如,一根树枝从树上掉下来,可以让我想到鼓声;溪水流过一块岩石可以让我想到三味线的音调升高;我在脑子想一首歌时,就像在一片风景中漫步。 当然,对我而言,最大的挑战是舞蹈,它是最重要的一项技艺。有好几个月,我试遍了自己发明的各种小秘诀,可它们对我都没有什么帮助。但是假如我想像会长正观察着我,我的动作会变得极富深情,有时候每一个舞蹈动作都是与他的某种交流。转圈时保持头斜向一个角度也许是代表询问:“我们该去哪里共度好时光呢,会长?”伸出手臂打开折扇表示,我非常感激能有幸得到他的陪伴。当我啪地一声合上扇子,这是要告诉他:取悦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有一天,南瓜第一次穿上了艺伎学徒的服装,跟随初桃去美津木茶屋参加她们结拜为姐妹的仪式。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南瓜外出亮相的事情告诉豆叶。但她最近比以往更加忙碌了,经常应她旦那的要求去东京,结果我们有差不多六个月没有见面。又过了几个星期,她终于有时间召我去她的公寓了。我进门时,女仆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豆叶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时
也吸了一口气。
“我的天哪,隔了那么久了吗,辰美?”她对自己的女仆说,“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我非常纳闷她们在说什么。不过很显然,在没同她们见面的六个月里,我的改变远比我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多。豆叶让我把头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还不停地说:“我的老天,她已经变成一个年轻女人了!”她用手量我的腰围和臀围,然后对我说:“好了,毫无疑问,和服穿在你身上会像袜子套在你脚上一样服帖。”
最后,豆叶吩咐辰美领我去后屋为我挑一身合适的和服。我是穿着早晨去学校上课时穿的蓝白两色的棉袍来到豆叶公寓的,可辰美给我换上的却是一件深蓝色的丝绸袍子,上面还有鲜亮的红黄色小车轮图案。它不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和服,但当辰美将一根亮绿色的宽腰带系在我的腰部时,我望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发现除了平庸的发型之外,自己就像是一个正赶去参加宴会的年轻艺伎学徒。然后,豆叶便让我跟她上街。
当我们踏上大街时,一位年长的妇女慢下脚步向豆叶鞠躬,接着,她转向我,用几乎同样的动作朝我也鞠了一躬。我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以往在街上几乎没有人注意过我。可没隔几秒钟,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回朝我鞠躬的是一位我很仰慕的年轻艺伎,她以前从不会对我所在的方向瞥一眼。
我们沿着大街一路走,几乎路过的每个人都会对豆叶说几句话,至少会向她鞠躬,之后再朝我点一下头或者也鞠个躬。好几次,我停下来鞠躬回礼,于是就落后了豆叶一两步路。她看出我有些应付不过来,便把我带进一条安静的小巷,为我示范正确的走路方式。她解释说,我的问题在于我还没有学会把上下半身的动作分开来。当我需要向人鞠躬时,我就停下了脚步。“慢下步子是一种表示尊敬的方式。”她说,“你步子放得越慢,就显得越恭敬。向你的老师鞠躬时,你可以完全停下脚步,但对其他人不必过分放慢步子,否则你永远也走不到目的地了。可能的话,走路的节奏要连贯,步幅要小,以便让你的和服下摆保持飘动。一个女人走路的时候,应该带给人一种细浪漫过沙洲的印象。”
从此往后,豆叶常常带着我到处走动,于是认识我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豆叶告诉我,我正式亮相的时间到了。
“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艺伎。”她说,“不过要是你能善于利用你的眼神,你将成为一名更加出色的艺伎。”
“我从来没想过用眼睛也能说话。”我说。
“眼睛是女人身上最富有表现力的部分,尤其是对你而言。在这里站一会儿,我来演示给你看。”
豆叶拐过街角,把我一个人留在巷子里。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出来,从我身边经过,眼睛却看着旁边,给我的感觉是她害怕朝我这边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吧,如果你是一个男人,”她说,“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你是一心想要避开我,以至于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在看房子底部的排水管呢?”
“即便如此,我想你那么做也只是为了避免看我。”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外貌惊艳的女孩子绝不会意外地把不适当的信息传给男人。但是男人们会注意到你的眼睛,然后想像你正用眼神暗示他们,即使你并没有那么做。现在,再看我做一遍。”
豆叶又拐过街角,这一次她走回来时眼睛看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接着,当她走近我时,眼睛抬起来看了我一下,但旋即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我得说,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假如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会觉得她正在竭力掩藏自己内心的某种强烈情感。
“如果我用一双普通的眼睛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她对我说,“那想想看,你这双特别的眼睛更是能颠倒众生。假如你让一个男人当街晕倒,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豆叶小姐!”我说,“要是我有能力让一个男人晕倒,我确信自己早该知道了。”
“我很惊讶你自己竟然不知道。让我们约定一下吧,一旦你朝一个男人眨眨眼便能使他停住脚步,我就马上带你正式进入社交界。”
我迫不及待地想踏入社交界,即使豆叶要求我用眼神伐倒一棵树,我也肯定会放手一搏的。我请求她陪我走一段路,让我在几个男人身上试验一下,她高兴地答应了。我碰到的第一个男人岁数已经很大了,老得就像和服里面只剩下骨头。他拄着拐杖在街上慢慢地走,戴着的眼镜上满是灰尘,假如他一头撞在建筑物的角上,我也不会惊讶。他根本就没看到我,所以我们继续朝四条街走去。不久,我看到了两个穿西装的生意人,但我又同他们无缘。 正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送货男孩,他端着一个堆满午餐盒的托盘,正朝我走来。我发现豆叶正盯着他看,然后她说:
“让他摔掉托盘。”
不等我搞清楚她是否在开玩笑,她就转进一条小路走了。
我不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用某种目光看一个男人一眼,就能使他摔掉手里的东西。我认为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电影或小说里。要不是我注意到两件事情,我肯定试也不试就放弃了。首先,那个男孩已经对我目不转睛了,就像一只饥饿的猫盯着一只老鼠。其次,祇园的大多数街道都没有路缘,但这条街有,而且这个送货男孩正走在路缘的附近。假如我能盯得他不好意思,让他不得不迈上人行道,他就可能被路缘绊到,并摔掉手中的托盘。我先是看着自己前方的地面,接着我试着模仿豆叶几分钟前示范给我看的眼神。我抬起双眼,与男孩四目相对,只一瞬便迅速移开目光。走了几步路之后,我又这样做了一遍。这回,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大概是忘记了手里的托盘,更忘记了脚边的路缘。当我们走得很近时,我略微调整了自己的行走路线,进一步逼近他,这样一来,他要通过我的话,就一定得迈过路缘走人行道。接着,我又注视着他的眼睛,他试图绕过我时,正如我所愿,他的脚被路缘绊了一下,他摔倒在地,饭盒全撒在人行道上了。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令我高兴的是,男孩也大笑起来。我帮他捡起饭盒,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则深深地向我鞠躬,然后就重新上路了。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致以如此深的鞠躬。
一会儿之后,我与豆叶会合,她看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我想你已经具备了所有的必要条件。”她说。
我才不过十四岁,可是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活了两辈子。新生活正处于起始的阶段,旧生活在一段时间以前就已结束。我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座花园,里面的花朵刚刚破土而出,所以还不知道这些花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我的内心充满了兴奋的情绪;在我幻想的花园里,中心位置竖立着一尊雕像,它刻画了一名艺伎的形象,那正是我想要实现的目标。 准备亮相的那一周里,每天下午阿姨都要让我穿上整套的艺伎学徒服装,在艺馆的泥土走廊里来回走,以锻炼我的力量。开始,我几乎无法走路,总是担心自己会往后仰倒。年轻的女孩穿着比年长的妇女更为华丽,这意味着更加鲜艳的色彩,更加亮丽的面料,以及更长的宽腰带。成熟女性的腰带系结在身体的背面,我们称之为“鼓结”,因为它呈一个规整的小盒子状,打这种结不需要用到很多布料。但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使用的宽腰带必须更引人注目。对一名艺伎学徒而言,宽腰带是她身上最出彩的部分,她使用的“悬垂腰带”——
系结的位置差不多与肩胛骨齐高,腰带的尾端几乎拖到地面。无论和服的颜色有多么鲜艳,宽腰带总是更绚丽。当一名艺伎学徒在街上走在你的前面时,你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和服,而是她色彩艳丽的悬垂腰带——只有肩膀及身体的两侧会露出一点和服的边缘。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宽腰带必须长得可以从房间的一头拖到另一头。不过,导致宽腰带非常难系的不是它的长度,而是它的重量,因为它通常都是由重磅织锦缎制成的。光是把腰带拿上楼就要费上九牛二虎的力气,所以你可以想癜阉绑在身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厚厚的饰带像一条可怕的蛇,紧勒着你整个身体的中段,沉重的布料垂在背后,让你感觉仿佛有人将一只旅行箱绑在了你的背上?/p>
终于到了豆叶和我举行结拜姐妹仪式的日子。结拜仪式将在一力亭茶屋举行。整个仪式从头到尾只持续了大约十分钟。一个女仆用托盘端来几杯清酒,豆叶和我必须共饮一杯。我先拿起一杯酒喝三口,然后把杯子递给豆叶,她也要喝三口。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喝完三杯酒,仪式就结束了。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是千代了,而是艺伎新手小百合。在做艺伎学徒的头一个月里,年轻的艺伎被称作“新手”,她不能离开姐姐单独表演舞蹈或接待客人。
吃完午饭,豆叶把我带进一力亭茶屋的一个房间里,叫我给她倒一杯茶。茶壶是空的,但她叫我假装倒茶。她想看看我倒茶时是如何应付我的大袖子的。我做动作时尽了全力,但豆叶还是对我很不满意。
“首先,”她说,“你在往谁的杯子里倒茶?”
“您的杯子!”我说。
“你不必刻意讨好我。假装我是别人,那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我说。
“好,那么,再给我倒一杯茶。”
我又重复了一遍倒茶的动作,豆叶为了看我怎么把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几乎扭断了她的脖子。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我,“要是你把手臂举得那么高,肯定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我把手臂放低一些,又试了一次。这一回,她假装打哈欠,然后转过去开始与身旁她幻想出来的一名艺伎交谈。
“我想您的意思是我让您厌烦了。”我说,“可是我仅仅倒了一杯茶,怎么就让您厌烦了呢?”
“你可能不想让我看进你的袖子里去,但是你也不必动作那么僵硬啊!男人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在倒茶的时候,你可以让他以为他被允许看到你身体的某些部分,而别人都没有获得此种优待,这样他就会很高兴了。如果一名艺伎学徒的表现与你刚才一样——像是女仆在倒茶——那么那个可怜的男人就要大失所望了。”
于是我继续一遍遍地练习倒茶,直到我倒茶时挽袖子挽得恰到好处,既能让客人看见我的手臂,又不让他们觉得我是刻意为之,豆叶才满意。豆叶说手臂最美的部分是它的内侧,所以我举起茶壶时,必须保证男人看见我手臂的内侧而不是外侧。
她让我再做一遍,这一次要假装是在给一力亭茶屋的女主人倒茶。我用同样的方式展示了我的手臂,豆叶的脸色立刻变得不高兴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这回我是一个女人。”她说,“你为什么要那样显露你的手臂?大概你正是想惹怒我。”
“惹怒您?”
“那我还能怎么想?你在向我显示你是多么年轻、多么美丽,而我已经是年老色衰了。如果你不是在炫耀,那就说明你举止粗鲁……”
于是我又练习了几遍,直到我学会了一种更端庄、更恰当的倒茶方式,豆叶才宣布我们可以一起去逛祇园,把我介绍给她认识的茶馆女主人。
这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去关西国际大酒店参加宴会。宴会是一种非常正式的活动,在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所有的客人肩并肩坐成一个U字型,一盘盘食物摆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在场招待的艺伎在屋子的中间活动——就是U字凹进去的那部分——在每个客人面前跪几分钟,给他斟酒,与他聊天。宴会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活动,作为一名新手,我的工作比豆叶更没劲。我只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每当她向客人介绍自己时,我也就跟着深鞠躬说:“我名叫小百合。我是一个新手,请多多关照。”
一场正式的宴会通常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所以八点不到我们就从茶屋里出来了。站在大街上,我刚想感谢豆叶并向她道晚安,她却对我说:“嗯,我原本想送你回家睡觉了,但你看起来精力充沛。我现在要去小森田茶屋。你同我一起去吧,让你见识一下非正式的聚会。也许我们可以尽快帮你打入社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