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铛 发表于 2006-1-1 05:37

我没办法告诉她说我太累了不想去,所以我只得强咽下自己的真实感受,跟着她走。

 

  我们进入茶屋后,一个女仆领我们到二楼的一间屋子。当豆叶跪下来拉开房门时,我瞥见七八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还有大约四名艺伎陪着他们。我们鞠躬后进到屋内。按照


豆叶事先对我的吩咐,我们先向别的艺伎问好,接着与坐在桌角的东道主打招呼,最后才招呼其余的客人。

 

  我进屋时,看见又有一名艺伎带着一名学徒加入了宴会。她们背朝着我,我后来才看见她们的脸。你可以想像出我看到她们时有多震惊,因为在桌子的另一边坐着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初桃。她朝我微笑,身旁坐着南瓜。

叮铛 发表于 2006-1-1 05:38

 初桃高兴的时候就会微笑,这同所有的人一样;不过,当她让别人受罪时,她才觉得最快乐。这就是为什么她满脸堆笑地说了下面这番话:

  “噢,我的老天!多么奇怪的巧合啊。看哪,一个新手!我真的不该再往下讲了,因为我恐怕会让这个可怜的小东西难堪。”




  我希望豆叶会告辞带着我离开,但她只是焦虑地看了我一眼。她一定觉得留初桃单独和这些男人在一起,就像置一幢着火的房子于不顾;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留下来控制住局面比较好。

  “说真的,我想没有比做新手更困难的事情了。”初桃说道,“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南瓜?”

  南瓜六个月前也是一名新手,但她现在已经是一名羽翼丰满的学徒了。我同情地望了她一眼,但她只是双手扶膝跪在那里,两眼盯着桌子。我太了解她了,所以我知道她鼻子上的小皱纹意味着她心情很沮丧。

  “我是这样认为的,夫人。”她说。

  “做新手的日子真是生命中的艰难时期。”初桃继续说道,“我仍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觉得有多苦……你叫什么名字,小新手?”

  所幸的是,我不必回答,因为豆叶开口了。

  “你说得很对,你的新手期确实是你生命中的一段艰难时光,初桃。当然啰,那是因为你比大多数人都要倒霉。”

  “我想听听整个故事。”一个男客说。

  “不怕刚加入我们的可怜的新手尴尬?”初桃说,“假如您保证听故事的时候不去想这个可怜的姑娘,我就讲。您一定要换一个假想对象。”

  初桃真有几分鬼聪明。男人们或许本来并不会把这个故事和我扯在一起,但现在他们一定会认定故事与我有关了。

  “让我们想一想,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初桃开讲了,“哦,对了。唔,我所说的那个新手……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我应该给她取一个名字,以免你们把她和这个可怜的姑娘混为一谈。告诉我,小新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百合,夫人。”我说。由于紧张,我觉得脸烫得要命,假如我的妆面就此融化并开始滴到我的大腿上,我也不会惊讶。

  “小百合。多么可爱的名字!虽然不怎么适合你。那么,让我们把故事里的新手叫作‘大百合’吧。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和大百合一起走在四条街上当时风很大,可怜的大百合没有多少穿和服的经验,她同一片树叶一样轻,而和服的袖子却犹如风帆。当我们正要穿马路时,她消失了,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啊……啊,’音量非常弱……我转过身,发现可怜的大百合被风刮到后面去了,离我足有一个街区,她挥动着手脚,就像一只仰面朝天的臭虫。我笑得几乎快绷断了自己的宽腰带,但接着突然之间,她从路缘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交通繁忙的路口,正好一辆汽车飞驶过来,谢天谢地,她被风吹到了发动机罩上!她的腿飞起来……如果你在脑子里描绘出这副画面,风正好吹起她的和服。于是……好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就无须我多说了。”

  “你一定要说啊!”一位男客说。

  “您难道一点儿想像力都没有吗?”她答道,“风吹起和服露出了她的屁股。她不想让每个人都看到她的裸体,所以为了保持她的端庄,她翻了一个身,不料双腿不听使唤朝两个方向撇去,她的私处压在挡风玻璃上,正对着司机的脸……”

  当然,男人们此时都已经歇斯底里了,包括那位总管在内,他把清酒杯在桌面上敲得像开机关枪一样,并喊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等好事?”

  “不过说真的,总管先生,”初桃说,“那女孩只是个新手!其实司机看不到什么的。我是说,您能想像隔着桌子看见这个女孩的私处吗?”当然,她是在说我。“大概她和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女孩子有时十一岁就开始长毛了。”一位男客说。

  “你几岁了,小百合小姐?”初桃问我。

  “我十四岁,夫人。”我尽可能礼貌地告诉她说,“但我是一个成熟的十四岁姑娘。”

  男人们喜欢听我这么说,初桃的笑容变得有点僵硬。

  “十四岁?”她说,“很好!当然,你是不会有毛的……”

  “哦,我有毛的。还很多呢!”我伸出一只手拍拍自己脑袋上的头发。

  我猜大家一定觉得我这么做非常聪明,尽管对我而言这个举动算不上什么。男人们笑得比听初桃讲故事时更厉害了。初桃也跟着大笑,我估计这纯粹是因为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反倒成了笑料。

  哄笑声平息下来之后,豆叶和我便离开了,可不等我们关上身后的房门,就听见初桃也在告辞。她和南瓜跟着我们下了楼。

 

  那天晚上洗完澡卸完妆后,我正站在门厅回答阿姨对我这一天的询问,初桃从街上回来了,通常她不会这么早回来,但一看到她的脸,我就明白收拾我是她回来的唯一目的。她在我面前只站了一小会儿,便伸手扇了我一记耳光。在她的手掴到我以前,我瞥见她紧咬着的牙齿就像两串珍珠。

  我惊呆了,不记得之后紧接着发生了什么。不过,阿姨和初桃一定是吵了起来,因为我听见初桃说:“如果这个姑娘再次当众让我难堪,我会很高兴再扇她一记耳光!”

叮铛 发表于 2006-1-1 05:40

“我怎么让您难堪了?”我问她。

  “你心里很明白我当时指的是什么‘毛’,但你却把我弄得像个傻瓜。我欠你一份情,小千代。我一定会很快还你的,我发誓。”

 




  后来我和豆叶在祇园里转悠时,总小心提防着初桃。一天晚上,我们参加的宴会是由京都大学的校长举办的。到了那儿不久,就听见门被拉开了,我以为是女仆进来送清酒,不料走廊里却跪着初桃和南瓜。

  “噢,老天!”我听见豆叶问她正在招待的客人,“您的手表准时吗?”

  “非常准时,”他说,“我每天下午都根据火车站的大钟调校手表。”

  “恐怕小百合和我不得不失礼地告辞了。我们本该半小时前就赶到另一个地方的!”

  说完这话,我们在初桃和南瓜进门的那一刻起身溜出了宴会。我们往茶屋外走的路上,豆叶把我拉进一间空着的榻榻米房。 

  “你今天的早些时候跟那个恶婆娘说什么了?”豆叶问我。

  “什么也没说,夫人!”

  “那她怎么会在这里找到我们?”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我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

  “我的女仆知道我的约会安排,可是我无法想像……好吧,我们去一个几乎没人知道的宴会。名贺粘缴闲瞧诟毡蝗蚊为东京爱乐乐团的新指挥。他今天下午来城里好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崇拜他。我不是太想去他的宴会,不过……至少初桃不会出现在那里。?/p>

  我们穿过四条街,转入一条弥漫着清酒和烤红薯味的小巷。在我们头顶上方,有淅淅沥沥的笑声从二楼很亮的窗户里洒下来。进了茶屋,一名年轻的女仆把我们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那位指挥坐在里面,他和豆叶聊了一会儿,不久就要求她跳一支舞。女仆刚拿来一把三味线交到一名艺伎的手上——豆叶甚至还没有摆好姿势——门就被拉开了,然后……又是初桃和南瓜。

  看到豆叶和初桃相互微笑的样子,几乎会以为她们是在分享一个私密的笑话——但事实上,我敢肯定初桃正为胜利找到我们而洋洋得意,至于豆叶……唔,我想她只是在用微笑来掩藏自己的怒气。她跳舞的时候,我看得出她噘着下巴,鼻孔一张一翕。一曲舞毕,她甚至没有回到桌边,而是直接对指挥说:

  “万分感谢您允许我们顺道拜访!恐怕时间已经太晚了……小百合和我现在必须告辞了……”

  我无法形容我们关门离去时,初桃有多高兴。

  我跟随豆叶走下楼梯。走到最底下的一级台阶时,她停步等着。最后,终于有一名女仆冲进门厅来送我们出去——之前也是这名女仆领我们上楼的。

 

  “初桃答应给你多少钱?”

  女仆的目光立刻落到了地板上。

  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得知,在祇园的每一家一流茶屋里,初桃都至少收买了一名女仆。于是,每当豆叶和我到了一个宴会,就会有人打电话给洋子——我们艺馆里负责接听电话的女孩。

  当我们离开茶屋时,我们可以听见初桃的声音从上面的窗户里传出来。

  “可是说真的,那真是太令她难堪了……我一定不能告诉您!她看起来像个好姑娘……”

  “我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一个男人说,“不过她非常漂亮。”

  “那双眼睛真是太特别了!”一名艺伎说。

  “你们知道前几天我听到一个男人怎么说她的眼睛吗?”初桃说,“他告诉我说它们的颜色同碾碎的蠕虫一样。”

  “碾碎的蠕虫……我过去肯定从没听人这样形容过一种颜色。”

  “唔,我将告诉你她的一些事情。”初桃继续说道,“不过你一定要保证不再传出去。她有某种病,她的胸脯看起来跟老太婆没两样——全都耷拉下来,满是皱褶——真的,太可怕了!我曾在浴室里见过一次……”

  豆叶和我一直在驻足聆听,但听到这里,豆叶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们便一起走出了小巷。

  “我在想我们可以去哪里,但是……我连一个地方都想不出来。如果那个女人能在这里找到我们,那我估计我们去祇园的任何地方都会被她发现。在我们想出新计划前,你还是先回你们艺馆去吧,小百合。”

  我本该每晚出去参加许多宴会,可是现在我被迫留在艺馆内练习舞蹈和三味线,仿佛我的生活毫无变化,还是同前一年一样。当盛装的初桃在走廊里与我擦肩而过时,她化着白妆的脸在深色袍子的映衬下,就像夜空中的明月,我敢肯定即使是瞎子也会觉得她非常美丽。可我看见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仇恨,连耳朵里听到的脉搏跳动声都充满了恨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数次被召去豆叶的公寓。每一次,我都希望她会说她已经找到了躲避初桃的办法,但她只是要我帮她办一些不能托付给女仆的差事。一天下午,我问她是否知道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

  “恐怕你目前是被社交界驱逐出境了,小百合小姐。”她回答,“我希望你能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去击溃那个邪恶的女人!不过在我想出办法以前,你跟着我在祇园转悠对你没有好处。”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学校回来发现一张字条上写着让我带上化妆品尽快赶去豆叶的公寓。当我到了那里,一丁田先生(与别宫先生一样是穿衣师)正在后屋的一面穿衣镜前给豆叶扎腰带。

叮铛 发表于 2006-1-1 05:41

“赶快去化妆。”豆叶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摆着我为你选好的和服。”

  当我开始化妆时,豆叶向我说明了她召我来的原因。

  “男爵回城里来了。”她说,“他会来这里吃午饭。我想让他见见你。”




  豆叶所指的松永恒义男爵就是她的旦那,他无疑是最富有的贵族之一。他的家族控制着日本最大的银行之一,在金融界非常有影响力。 

 

  几分钟后,男爵就到了。我透过拉门的缝隙往外偷看,看见他站在门口,豆叶正在帮他脱鞋子。他给我第一印象就像是一颗杏仁或者类似的坚果,因为他的身材既小又圆,给人以一种沉重感,尤其是他的眼睛周围。那个年代很流行蓄胡子,男爵的脸上也有一些长长软软的毛,我敢肯定它们是他留的胡子,可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某种装饰物,类似有时被用来撒在米饭上的细条海苔。

  “噢,豆叶……我真是累死了。”我听见他说,“我太讨厌乘火车长途跋涉了!”

  最后,他踏出鞋子,迈着轻快的小碎步穿过房间。 

  我在豆叶小小的穿衣室里至少呆了有一个小时,期间我听见女仆进进出出伺候男爵用餐。最后饭总算是吃完了,女仆开始上茶,豆叶就唤我去。我走出穿衣室,在男爵的面前蛳拢心里十分紧张——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碰到过贵族。我鞠躬请他多多关照,发现他的目光里满是好奇,这让我更觉难为情了?/p>

叮铛 发表于 2006-1-1 05:58

一天下午,豆叶告诉我,南瓜刚刚赢得了学徒奖。

  豆叶所指的奖是颁给前一个月赚钱最多的艺伎学徒的。这种大赏的存在似乎很奇怪,但其实也有充分的理由。鼓励学徒尽可能多地赚钱,有助于将她们塑造成最受祇园赏识的艺伎——那就是说,这些艺伎不仅自己赚钱多,而且也让祇园里的每一个人收益颇丰。




 但豆叶却说,这个学徒奖将使南瓜和初桃付出代价。

  豆叶说,在祇园里,一名大受欢迎的艺伎总是能确保她的妹妹赚钱比谁都多——只要她甘愿冒着自己名誉受损的风险,其中的奥妙与如何收取“花资”有关。每当一名艺伎出席一场宴会,茶屋的女主人就会点燃一炷可以烧一个小时的香——这种香被称作“花”。艺伎能赚多少钱就看她离去的时候一共烧了多少炷香。但一些顶尖的艺伎收入更高。就拿初桃来说,她每十五分钟就要收一炷香的钱。至于豆叶……唔,祇园里没人能像她一样:她每五分钟就要收一份花资。当然,没有一名艺伎能享有她们全部的收入。为她提供赚钱平台的茶屋要抽走一部分钱,艺伎工会要拿一小部分,她的穿衣师等人也要抽成,她甚至还要付一笔费用给艺馆,因为艺馆为她管理帐目、替她记录日程安排。她大概只能得到总收益的一半多一点。 

  为使得自己的妹妹显得比实际情形更成功,一名像初桃这样的艺伎会采取如下的手段。

  首先,在祇园内,一名当红的艺伎几乎受到任何一场宴会的欢迎,所以她会出席许多宴会,但每次只停留五分钟左右。但对一名艺伎学徒而言,情况就不同了,她至少得在一场宴会上呆满一小时。不过,初桃没有遵循这样的做法。她带着南瓜到处赶场子。

  在十六岁之前,一名学徒每小时可收一份半花资。如果南瓜在一场宴会上只呆了五分钟,宴会的主人也要按一小时来付花资。然而,南瓜匆匆离场的做法是不会让众人满意的。初桃带着她的妹妹在宴会上露一下脸便走,若仅有一两个晚上出现了类似的情况,男人们大概不会太介意。但如果老是这样,他们一定会开始纳闷为什么初桃忙得多呆一会儿也不行,为什么她的妹妹不能按惯例在姐姐走后再多留一会儿。南瓜的赶场行为也许能让她多赚钱——可能每个小时能赚到三四份花资,但她肯定要为此赔上自己的名声,初桃也是如此。

  “初桃的表现恰恰向我们显示了她已经孤注一掷。”豆叶总结道,“她将不惜一切粉饰南瓜。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是吗?”

  “我不能确定,豆叶小姐。”

  “她想让南瓜显得出色,这样新田夫人就会收养她了。假如南瓜被收作艺馆的女儿,她的未来就有了保障,那初桃以后也有着落了,因为她毕竟是南瓜的姐姐,新田夫人肯定不会把她扫地出门。你能理解我所说的吗?假如南瓜被收养了,你将永远无法摆脱初桃……除非是你被她们赶了出去。”

  我心潮澎湃,犹如乌云遮日后的海浪。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豆叶说,“接下来的两周之内,你将和我一起去参加一个宴会,初桃绝对找不到那个地方。”但她没有告诉我具体内容。

困惑的浪漫 发表于 2006-1-1 23:04

好长....
真的好长....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2:56

$不错$$不错$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4:40

MM在什么网站上转载的啊?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4:54

那天下午我回到艺馆后,便躲在楼上查看黄历。未来的两周之内,有好几个不错的日子。其中第二个星期的周日,黄历上写着:“吉凶守衡,可开启命运之门。”这句话听起来诡异。

  星期天中午时分,我收到纸条,上面是豆叶的笔迹,要求我一点前赶到她的公寓,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去向。

  我与豆叶回合后,我们在祇园神庙乘上人力车,往北行进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来到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京都区域。路上,豆叶告诉我,我们将作为岩村坚的客人去观赏一场相扑表演,岩村坚是大坂岩村电器公司的创始人。岩村的左右手延俊和是公司的社长,也会到场。

  “我应该告诉你,”豆叶对我说,“延的相貌……有点奇怪。你见到他后,要好好表现,给他留一个好印象。” 

    豆叶领我走到观众席的前排,然后我们脱掉鞋子,穿着分趾绸袜踏在木缘上朝座位走去。邀请我们的东道主就坐在这一排,我看见一个男人向豆叶挥手。我立刻知道他就是延。怪不得豆叶事先要让我对他的模样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看见他脸上的皮肤就像是融化的蜡烛。他曾被严重地烧伤,整张脸看上去是如此凄惨,我简直无法想像他所经受的痛苦。碰到光琳已经让我感觉很奇怪了,现在又见到了延,我开始担心自己会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犯傻。跟在豆叶后面朝座位走去的时候,我没有看延,我的注意力全被他身边的一位优雅男士吸引住了。这名男子穿着一身细条纹和服,从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体会到了一种神奇的平静感。 

  现在我们差不多快走到了他坐的包厢——我发现他的确看起来很高贵,远超乎我想像的高贵。豆叶到了包厢便跪下鞠躬。然后他转过头,我得以看到他宽宽的脸庞和高耸的颧骨……还有那紧紧折在眼角的平滑眼睑。突然之间,我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安静了,他像一阵风,而我只是一片被他吹着走的云朵。

  当然,我对他太熟悉了——从某些方面而言,我看他比看镜子里的自己还要熟悉。他是会长。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4:57

我此前与会长仅有一面之缘,但那以后我却花了很多时间幻想他。他好像是一首歌,虽然我只断断续续地听过一遍,但此后却经常在脑海里吟唱。当然,音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就是说,我原以为他的额头还要再高些,灰发也没这么厚。当我在展览馆里见的他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不是很确定他是否真的是会长,但我所体会到的平静感,让我确信自己无疑已经找到了他。

  “岩村会长……延社长,”豆叶说,“这是我的新妹妹,小百合。”

  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著名的岩村电器公司的创办者,岩村坚。可能你也听说过延俊和。他俩的合作在全日本的商界是首屈一指的。他们的关系就像大树和树根,神庙和它面前的大门,互相依存,不离不弃。连我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不过我从未想到自己在白川溪的河岸边偶遇的那个男人就是岩村坚。

  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就听见铰链格格作响,大门也被两位大力士推上了。延的目光移开了,我忍不住去偷看他侧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烧伤疤痕,以及那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耳朵。然后我发现他上衣的一只袖子是空的。之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别的地方,居然没有看见。这只空袖子被一折二,用一个长长的银别针固定在肩膀上。

  我听说过,在日本占领朝鲜时期,年轻的延是一名海军上尉,他在1910年汉城以外发生的一次爆炸中严重受伤。我见到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迹——但事实上,这个故事在全日本广为人知。如果延没有与会长合作、并最终成为岩村电器的社长,他这个战争英雄大概也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而如今,他那些可怕的伤疤使他的成功显得越发不同凡响,所以这两桩事经常被放在一起说。

  第一个相扑力士进场后,我以为比赛将立即开始。可是在接下去的五分多钟里,他们只是把盐撒在高台上,下蹲,把身体斜向一边,高举起一条腿,再将它重重地放下。他们不时弯下腰,怒视对方,但正当我以为他们要发起攻击时,其中的一方又会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抓一把盐,撒在台面上。最后,在我没有准备的时候,比赛倒开始了。他们抓住彼此的缠腰布,互相猛推对方。刹那之间,一方被推得失去了平衡,比赛就结束了。观众鼓掌叫好,可延却摇摇头,说:“技术太差劲。”

  在接下来的几轮比赛中,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一只耳朵连着头脑,另一只则连着内心,因为我一面听着延颇为有趣的讲解,一面却总是被会长与初桃的谈话所吸引。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注意到有一件颜色鲜艳的东西在移动。原来那是一朵摇晃的橙色绢花,头发里插着这朵花的女人正在位子上跪坐下来。接着我发现那人是初桃!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我感到一阵战栗,像是踩到了一条电线上。当然,她总是能找到办法羞辱我,这对她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即使在这样一个会聚了好几百人的大厅里,她也会对我毫不留情。如果她非要捉弄我,我倒不是太介意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但我无法忍受自己在会长面前出丑。我看看豆叶,只见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初桃,便对会长说:“会长,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想小百合大概也想出去一下。”

  她等延跟我说完话,然后我就跟着她出了大厅。豆叶却把我领进了远处的一个带顶篷的通道里。到了无人处,她低声对我说:

  “延先生和会长多年来都是我的恩主。天晓得延对他不喜欢的人有多凶,但他对朋友却万般忠诚。你认为初桃会了解延的这些品质吗?当她望着延时,她只见到了一个……‘蜥蜴先生’,初桃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不过,如果初桃以为你很喜欢延,她大概就会放过你了。”

  我别无选择,只好答应。

  我们回到包厢时,延又在同附近的一个男人交谈。我没法插话,所以只好假装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的相扑力士在较量前所做的各项准备活动。我非常想转向会长,问他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他曾好心地帮过一个小女孩……可是,初桃正看着我,我若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会长身上,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不久,延回过头对我说:“这几轮比赛有点冗长乏味。等宫城山出来,我们就能见识到一些真功夫了。”

  在我看来,这是我讨好他的一个机会。“不过,我看到的这几场较量已经够让人印象深刻的了!”我说,“而且延社长好心讲给我听的故事都是那么有趣,我无法想像后面还有更好的。”

  “别傻了。”延说,“这些相扑力士中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与宫城山同场竞技。”

  越过延的肩头,我可以看见初桃坐在远处的包厢里。她在和淡路海聊天,似乎没有在看我。

  “我知道这么问很愚蠢,”我说,“但像宫城山这样矮小的人怎么可能是最伟大的相扑力士呢?”令我高兴的是,就在这个当口,我瞥见初桃正把头转向我。 

  “宫城山难免看起来比较矮小,因为其他人都远比他胖。”延说,“但说到自己的体形,他倒是有些虚荣。几年前有家报纸将他的实际身高和体重精确地刊登了出来,这让他非常生气,他叫一个朋友用木板狠狠地砸他的头顶,又狼吞虎咽地大吃土豆、猛喝水,然后跑去那家报社向他们证明数据是错误的。”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00

 为了做戏给初桃看,我大笑起来,很快延也开始同我一起放声大笑。我看见初桃拍着手。

  不久,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就是假装把延当作会长。每次他说话的时候,我都尽量忽略他粗糙的外表,试着想像会长的优雅。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可以望着延的嘴唇,而不去想它上面的色差和疤痕,把它当成会长的嘴唇,想像他声调的细微变化都代表了会长对我的各


种感觉。有一度,我甚至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在展览馆里,而是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正跪在会长的身边。自记事以来,我还从未感到如此幸福。我觉得自己滞留在一种忘却时空的平静状态中,就像一只被抛起的皮球,在下落之前似乎会有一瞬悬在空中不动。但后来我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听见延回应道:

  “你在说什么啊?只有傻瓜才会思考这样无知的事情!”

  还来不及克制自己,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就像控制微笑的那根弦被一下子切断了似的。延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当然,初桃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但我确信她正望着我们。然后,我突然想到假如一名艺伎学徒在一个男人面前眼泪汪汪,岂不是会让大部分人以为她正疯狂地爱恋着那个男人吗?我本可以用道歉来回应延严厉的评论;但我词宰畔胂袷腔岢ず苌硬地对我讲话,于是我的嘴唇旋即颤抖起来。我低下头,非常孩子气地啜泣起来?/p>

  令我惊讶的是,延竟然说:“我伤到了你,是吗?”

  夸张地吸吸鼻子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延又看了我很久,然后说:“你是一个迷人的姑娘。”我敢肯定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宫城山入场了,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有好一会儿,宫城山和另一位名叫左保的相扑力士只是在台上装模作样地兜圈子,不时抓一把盐撒在台面上,或者按相扑力士的习惯重重地剁脚。左保不仅比宫城山高,还比他重许多。我以为当他们互相猛烈地推搡时,可怜的宫城山肯定会被推出去,因为我无法想像有人能把左保推出绳圈。他俩摆了八九次开战的姿势,但谁也没有发动进攻。看到宫城山身体前倾的模样,你会以为他准备扑向左保。不料他却顺着左保进攻的力量往后推了一步。刹那间,他像旋转门一样扭身一闪,一只手顺势绕到了左保的脖子后面。此时,左保的重心已经太冲前了,就像一个摔下楼梯的人。宫城山全力推了他一把,左保的脚就擦出了绳圈。接着,令我震惊的是,这个像一座大山似的男人竟然飞出台边,张手张脚地扑向了观众席的第一排。人群慌忙朝四面逃开,但结果还是有一名男子被左保的一个肩膀压到了,只见他站在那儿直喘气。

  “那个动作,”延对我说,“就叫作押出。”

  “太有意思了。”豆叶恍恍惚惚地说。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后来,在我们回祇园的路上,豆叶在人力车里兴奋地转向我。“那个相扑力士给了我一个最绝妙的启发。”她说,“初桃还不知道,她其实已经自乱了阵脚。等她发现这点时,肯定已经晚了。”

  “您有计划了吗?哦,豆叶小姐,请把它告诉我吧!”

  “你想我会讲吗?”她说,“我甚至不会把它透露给我自己的女仆。你只要确保延先生一直对你有兴趣就行了。一切都要靠他,还有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是谁?”

  “那个男人你还没见过。好了,不要再谈这些了!我大概已经讲得太多了。今天你见到了延先生,这是一件大事。他可能就是你的救星。”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恶心。假如我将要有一个救星,我希望那人是会长,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03

知道了会长的身份后,我当天晚上就开始翻阅自己所能找到的每一本废弃杂志,希望能多了解一些有关他的情况。不久,我得知会长生于1890年,那就是说,我遇到他的时候,尽管他的头发已变灰,他其实才四十出头的年纪。据这些杂志所言,岩村电器的规模虽然比不上它在日本西部的主要竞争对手大坂电器,但会长和延的完美合作使他俩远比其他大公司的领导更为人所熟知。不管怎么说,岩村电器被视为一家更富有创新精神的公司,拥有极其良好的声誉。

  会长十七岁便开始在大坂的一家小电器公司工作。很快他就接管了那个地区为各家工厂的机器铺设线路的队伍。当时,居家和办公室对电子照明设备的需求正与日俱增,于是会长利用晚上的空闲时间设计出一款装置,使得一个插座上可以同时安装两个灯泡。然而,那家小公司的负责人不肯将这个发明投入生产,所以1912年刚结婚不久、年仅二十二岁的会长就辞职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创业初期的日子相当艰难;后来在1914年,会长的公司签下了为大坂的一个军事基地的一栋新大楼铺设电路的合同。那时,在爆炸中身负重伤的延由于在别处找不到工作,仍粼诰队里,并被派去监督岩村电器公司的工程质量。他和会长很快就成为了朋友,第二年当会长邀请他加入公司时,他便欣然答应了?/p>

  有关他俩合作的文章,我读得越多,就越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最佳搭档。那些文章里写道,会长为公司的发展和方向掌舵,延则负责经营和管理。外表缺乏魅力的延干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但他显然做得很出色,会长经常在公开场合表示,如果没有延的卓越才干,公司不可能熬过几次重大的危机。正是延招来的一批投资者,才使公司在1920年代初期免于破产。人们多次听到会长说:”我欠延的情一辈子也无法还清。

  几个星期后,一天我收到一张字条让我次日下午去豆叶的公寓。我到了以后,便开始换上一套鲜红色与黄色的丝质秋袍,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袍子的背面竟有一个足以容纳两指的裂口。我奇怪地去问豆叶。

  “两个男人将对你的未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几个星期前,你见到了延。而另一个男人,在这身破和服的帮助下,你将有机会见到他。是那名相扑力士使我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我简直等不及想看到初桃发现你起死回生后的反应。你在她面前谈延的事情越多越好——但你一定绝对不能对她提及你今天下午将要见到的男人。”

  听到这话,我脸上高兴,可内心却深感痛苦。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07

“夫人,”我说,“我能否问一下,让延有一天成为我的旦那是您计划的一部分吗?”

  豆叶瞪着我。“延先生是一个好人。你是否在暗示,他做了你的旦那,你将会感到羞耻?”

  “不,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

  “好,那么我只有两件事情要对你说。首先,无论如何,你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十四岁女孩。如果你能成为一名有地位的艺伎,让延这样的男人考虑提出做你的旦那,那就算你走大运了。其次,延先生还从未喜欢哪个艺伎到想收她做情妇的程度。假如能你开此先河,我期望你能倍感荣幸。”

  我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仿佛着了火一般。豆叶说得很对。如果我连延也吸引不了,那会长无疑更是遥不可及。自从在相扑比赛上再次遇见会长之后,我便开始思考生活向我提供的各种可能。可是现在豆叶的这番话,让我感觉自己是在一片悲伤的海洋中艰难跋涉。

  我匆忙穿好衣服,初桃便领我上街去到她从前居住的艺馆。在那里,豆叶让厨娘在我的大腿上割了一刀,伤口正巧在和服的破洞下面。

  我这人向来是见不得血的,当我扭过身,看见一股鲜血沿着我的腿淌到豆叶按在我大腿内侧的一条毛巾上时,立马昏了过去。直到快到医院时,豆叶才把我摇醒。

  “现在听我说!你的未来要仰仗两个男人,你马上就要见到他们中的一个了。你务必要有得体的表现。”她又说,“当你被问道你怎么会割伤了腿,你就回答说,你穿着和服去上厕所时,摔倒在某个锋利的东西上了。然后就晕过去了。你可以根据需要编造一些细节,但要确保自己显得天真又无助。”

 

  到了医院后,一名护士领我们来到一间房间。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螃蟹医生走了进来。当然,他的真名不是螃蟹医生,但是假如你见到他,我敢肯定你的脑海里也会闪现出同样的名字,因为他的双肩拱起,两个手肘向外撇得很厉害,虽然他不是研究螃蟹的,但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像一只螃蟹了。他走路的时候,甚至一只肩膀前冲,就像横着爬行的螃蟹。他的脸上蓄着络腮胡须,见到豆叶,他显得很高兴。


  豆叶说了我的伤势后,螃蟹医生让我趴到检查台上,掀到我的袍子,在我的腿上擦药水,“小百合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受伤的。”

  “对不起,”我说,“当时我必须立刻去厕所……唔,和服很累赘,我一定是失去了平衡。摔倒后,我的腿碰到了某个锋利的东西。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

  “我明白了。”医生说,“伤口是由某个非常尖锐的物体划开的。也许你是摔在了碎玻璃或金属片上。”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08

  “是的,我确实感觉到那是一个非常尖锐的东西。”我说,“像刀一样锋利。”

  螃蟹医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反复地清洗伤口,接着又用了更多的刺鼻药水去擦拭干结在我整条腿上的血迹。最后,他告诉我说伤口只需要敷上软膏,用绷带包扎好就行了,并交待了我一些今后几天的注意事项。 

  “你弄破了一套这么美丽的和服,真让我觉得遗憾。”他说,“但是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见到你。豆叶小姐知道我一直对新面孔很有兴趣。”

  “噢,不,见到您完全是我的荣幸,医生。”我说。

  “也许我很快能在某个晚上在一力亭茶屋见到你。”

  “说实话,医生,”豆叶说,“小百合是一件……一件宝贝,我敢肯定您能想像得到。她的爱慕者已经多得让她应付不过来,所以我尽量让她少去一力亭茶屋。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去白井茶屋拜访您?”豆叶这么说是为了避免在一力亭茶屋碰到初桃。

  “好啊,我自己也比较喜欢那里。”螃蟹医生说。“两天后的晚上我会去那里。我希望届时能见到你们。”

 

  我们坐人力车回祇园的路上,豆叶说我刚才表现得很好。

  “可是,豆叶小姐,我什么都没做呀!”

  “医生在擦拭你腿上的血迹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好像天气很热。可是呆在那间屋子里连暖和都谈不上,不是吗?”

  “我也觉得不热。”

  “那就对了!”豆叶说。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11

  在那个惊人的月里,我先是与会长重逢,后来又结识了延、螃蟹医生和内田弘三郎,这让我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把玩的蟋蟀终于逃出了它的藤条笼子。

  数周后,岩村电器公司的秘书打电话来请我当晚去陪宴。后来我又连二接三地被岩村电器公司邀请到一力亭茶屋。在一次宴席上,初桃出现了。我知道她是来看这出“发展中的罗曼史”,于是我决定让她看到她想看的东西。我不停地用指尖触碰脖子和发型,好像是在


担心自己妆容不整。等到有人讲了个笑话,我就一边大笑一边整理头发,向延侧过身去。我费了好大劲才不着痕迹地把那一大串绢花头饰从发髻里拨了下来,它在延胸口弹了一下,掉到了他盘在榻榻米上的两腿中间。我原想把手伸到他腿间去拿,然后再装出一副小姑娘的羞涩样,但我还是没敢伸手过去。

  延拈起头饰,慢慢转动着木脊,又叫女仆拿来他的包裹。“我本来想晚些时候,等你回去的时候给你。但看来我现在就想给你了。”他说着,朝包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打开。每个人都看着我,我拆开包裹纸,看到一把精致的装饰木梳。

  “这是几天前我弄到的一件古董。”延说。

  会长仔细端详着桌上匣子里的发饰,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他清了清嗓子才说:“哟,延先生,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个多情种子。”他的声音里有种奇怪的伤感。

  初桃过来帮我插上梳子,“难道她不是最可爱的人儿吗?”她故作夸张地感叹了一声,好像刚才几分钟是她经历过的最浪漫的时刻,然后便走了。这正如我所料。

  说到螃蟹先生,我初次和他会面时,他满口许诺会在白井茶屋邀见豆叶和我,但六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语。豆叶逐渐焦急起来。终于在二月下旬,螃蟹医生再次邀请我们到白井茶屋,并道歉说前一阵子公务太忙,抽不出空来。 

  那天傍晚在白井,我斟酒,豆叶讲故事。螃蟹医生坐着的时候,胳膊肘撑得很开,有时碰到了我们就点头道歉。我发现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大部分时间总是透过一副小圆镜片眼镜看着桌子,不时地塞片生鱼片到胡须下面,这样子让我想到一个小男孩把什么东西藏到了地毯下。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11

与医生的关系发展顺利,但是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却做了件蠢事,差点毁掉了豆叶的精心策划。

  那天午饭后不久,我正抱着三味线跪坐在过道的木头地板上,初桃蹓跶过来上厕所,对我说:“德国大使到镇上来了,可南瓜腾不出时间去接待他。你为什么不请豆叶安排一下,让你代替南瓜去呢?”说完她笑了一声,好像我去做这件事情就和把一盘橡果壳端给天皇一样地可笑。

  当时德国大使的来访在祇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九三五年那时候,一个新政府刚刚在德国上台,虽然我不大懂政治,也知道那些年日本和美国的关系日渐疏远,很想给这位新上任的德国大使留下一个好印象。祇园里每个人都在猜想谁会有这个荣幸去接待即将到来的德国大使。

  初桃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本该羞愧地垂下头,大大地展示一番自觉不能和南瓜相提并论的可怜样。可当时,我正在心里默想我的景况已有了多大改善,豆叶和我又多么成功地把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瞒住了初桃。凡是初桃对我说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微笑,可当时我把表情装得像戴了副面具,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泄漏出去。初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几天后,豆叶和我又去白井茶屋,但是推开房门时,我们看到南瓜和初桃正要离开。初桃走开的时候得意洋洋,但是我看到南瓜脸上有伤心之色。我和豆叶都大吃一惊。 

  屋子里,螃蟹医生背对我们而坐。

  “医生,您看上去很累。”豆叶说,“今晚您还好吧?”

  螃蟹医生转动着桌上的一杯啤酒,好一阵子才说:“是的,我相当累。”他终于说,“我不太想说话。”

  说完,他把啤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时,转过脸来对我们说:“我信任的人结果却来欺瞒我,我当然不会高兴。”

 豆叶和我都惊得说不出话,后来她怒气冲冲地问我到底对初桃说了些什么。我当然是极力否认,豆叶也相信我,便让我设法去套南瓜的话。临走前,在我的恳请下,豆叶终于把她的计划告诉了我。原来,螃蟹医生是个特别专注于获得艺伎“水扬”(即初夜权)的男客。我到祇园的前一两年,螃蟹医生为豆叶的‘水扬’叫出了刷新记录的天价。豆叶的‘水扬’如此昂贵,一方面是由于她声名远播,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当时有两个非常富有的男客为她的‘水扬’竞价,一个是螃蟹医生,另一个是名叫不二门的商人。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14

豆叶在相扑比赛上注意到延好像很喜欢我,她立刻就想到这个法子。初桃就像家庭主妇撵蟑螂一样地到处撵着我,这种情况下,我当然没法走上豆叶成名之路,最后我的‘水扬’也不会有高价。但如果这两个男人觉得我很有吸引力,他们就可能会展开一场竞价战,如此我就能像一名成功的学徒一样来还清我的债务。这就是豆叶所谓的“扳倒初桃”。 

  事情很清楚,我们得夺回螃蟹医生的欢心。如果没有他,延就能随心所欲地支付我的 “水扬”,如果他确实有意于此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意,但豆叶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一个男客心里不念着“水扬”,他是不会和一个十五岁的艺伎学徒发展关系的。

  “你别以为他是喜欢你的谈吐。”她对我说。

  我假装自己没有被这句话刺伤。

回想往事,我认识到和豆叶的那次谈话让我世界观发生了转折。之前我对“水扬”一无所知,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但之后我开始明白像螃蟹医生这样的男客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祇园是为了什么。一旦知道了这种事情,就不会糊里糊涂的了。

  那天晚上,我在艺馆一直等到午夜,初桃和南瓜才回来。南瓜疲惫不堪,但初桃还是逼着她陪自己喝酒,最后又让她出去帮自己买面条。

  南瓜出去后,我偷偷地跟上去,她看到我大吃一惊,问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说,“就是……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忙。”

  “唉,小千代,”她对我说,只有她还在这么称呼我。“我没有时间!我在给初桃找面条。”

  “南瓜,你真可怜,”我说,“你就像快要融化的冰。”她满脸疲惫之色,我让她找个地方坐下,我去帮她买面条。 

  但当我端着冒着热气的面条回来时,南瓜已经在白川溪畔的长凳上睡熟了。 

  我把面条搁在她身边,尽可能轻地把她推醒。我说:“南瓜,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但是……我想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

  “没关系,”她说,“什么事情都没法让我高兴了。”

  “傍晚初桃和医生谈话的时候,你在屋里。初桃肯定对医生编造了我什么,现在医生不肯见我了。”

  顿时几滴眼泪蹦到了南瓜圆鼓鼓的脸颊上,好似她储存这些眼泪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坏的人!我不明白……她做事就是为了伤害别人。最糟糕的是她还以为我崇拜她,一心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但我恨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16

  “南瓜,你听我说。”我说道,“如果我有其它办法,我也不会来问你。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女仆,但要是让初桃为所欲为的话,我就只能当女仆了。她不会罢休的,直到把我像蟑螂一样踩在脚下。我是说,如果你不帮我逃开的话,她会把我踩扁的。”

  南瓜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我们一起笑起来。她边笑边哭的时候,我拿过她的手绢,想弄匀她脸上哭坏了的化妆。我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南瓜,心里感触万千,她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的眼眶湿了。我们终于拥抱在一起。

  “我只问几个问题,南瓜。你只要告诉我,初桃是怎么发现我在白井茶屋招待医生的?”

  “哦,这个啊,”南瓜说,“几天前她想拿德国大使的事情戏弄你,但你看上去满不在乎。你这么冷静,她就想你和豆叶一定在搞什么计划。于是她就到登记处的淡路海那里去问你最近去过哪些茶屋。她一听说你去了白井,脸色就变了。那天晚上我们就去白井找医生。”

  白井的老主顾不多,因此初桃一下子就想到了螃蟹医生。他在祇园是以“水扬专家”闻名的。初桃一想到他,大概就猜出豆叶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晚上她说了些什么?”

  “初桃对他说,有个年轻人住在艺馆附近,你和那个小伙子彼此都喜欢对方。妈妈严禁我们交男朋友,但她并不介意帮你隐瞒,因为她也觉得妈妈这方面太严厉了。她说她甚至在妈妈出门的时候,让你们在她房间里单独相会。后来她是这么说的,‘哦,但是……医生,我真不该告诉您这个!万一传到妈妈耳朵里可怎么办?好歹我也帮着出了不少力!’但医生说他很感激初桃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我完全能想象初桃对她的阴谋是多么沾沾自喜。我一再感谢南瓜的帮忙,说我很同情她,因为这些年她像奴隶一样被初桃使唤。

  “我想好事也是有的,”南瓜说,“几天前,妈妈决定收养我了。我一直梦想有个地方可以让我呆上一辈子,现在大概美梦成真了。”

  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但我说我真为她高兴。我的确是为南瓜高兴,但我也知道豆叶计划的重要一笔是让妈妈收养我。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17

第二天,我告诉豆叶我打听到的情况。她听到小伙子的事,厌恶地直摇头。我也早就明白过来,初桃如此一说,医生必定会以为我已经失身他人,他再不会为我的“水扬”出价。

  “我想,”她说,“在南瓜被收养前我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小百合,这就是说你的”水扬“时辰到了。”

  那一周,豆叶糖果店为我定制了一种糯米甜点,我们叫做阿库波。一个艺伎学徒即将“水扬”的时候,她会把阿库波装在小盒里,分送给她的恩主。大多数学徒会分送给至少十几个男客,但我只能给延和医生。我感到伤心,因为我没法把它送给会长,但另一方面,整个事情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他置身事外,我倒也并不十分遗憾。

  把阿库波送给延很容易。但螃蟹医生就另当别论了。几天后,豆叶说他到了八筱茶屋,要我立刻过去。 

  我到了不久,豆叶就把螃蟹医生请来了。他站在过道的暗处,神色严峻,就像银行大厅里的旧肖像画。他从眼镜后面盯着我瞧。 

  “我要回聚会上去,”他对豆叶说,“很抱歉。”

  “医生,小百合有东西要给您。”豆叶说,“只要一小会儿,如果您愿意的话。”

  “真对不起,我好些天没有看见您了。”我说,“天气已经回暖了。我看这个季节就要过去了。”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18

 医生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看。

  “请接受阿库波,医生。”我说,鞠了一躬后,把盒子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他把手放在大腿上,似乎在说他压根不想碰它。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豆叶插嘴道:“真对不起,医生。我让小百合相信您大概是想得到她的阿库波的。但愿我没有弄错吧?”

  “你弄错了。可能你不知道这个姑娘并不如你所想。豆叶小姐,我很看得起你,但你把她推荐给我,这个回报可不怎么样啊。”

  “医生,真抱歉,”她说,“我不知道您这样想的。我一直觉得您很喜欢小百合。”

  “很好。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要回宴会上去了。”

  “但我能问一下吗?难道是小百合冒犯了您吗?事情转变得太突然了。”

  “她确实冒犯了我。我跟你们说过,我讨厌欺瞒我的人。”

  “小百合小姐,你居然欺瞒医生,简直太可耻了!”豆叶对我说,“你必须和医生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万般委屈地说,“除了几个星期前我说天气转暖了,可是其实并没有……”

  “这是你们俩的事,”医生说,“和我无关。告辞了。”

  “可是,医生,在您走之前,”豆叶说,“是不是有点误会?小百合是个诚实的姑娘,从不欺骗别人,尤其是对她这么好的人。”

  “我想你该问问她关于邻家小伙子的事。”医生说。

  我松了口气,他总算把事情说出来了。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19

“是这样啊!”豆叶对他说,“您一定和初桃说过话了。”

  “我不知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医生说。

  “她在祇园到处散播这个故事。这完全是一派胡言!自从小百合被指派在‘古都之舞’里扮演重要的舞台角色以来,初桃一直不遗余力地诋毁她。”

  “古都之舞”是祇园每年一度的大事。再过六周它就要开幕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百合拿了舞台角色,初桃就要编造故事?”

  “你肯定见过初桃的妹妹南瓜吧?初桃希望南瓜能参加演出,但现在是小百合拿到了,而我也拿到了初桃想要的那个角色。”

  豆叶的话见效了。螃蟹医生默坐了片刻,说:“我第一次碰到这么特殊的情况。”

  “医生,请您接受阿库波,我们还是不要理睬初桃的愚蠢吧?”

  “我经常听说有些不老实的姑娘会把‘水扬’放在每月的那个时候,男人很容易就上当了。你知道,我是医生。我可没那么容易受骗。我会让人来给小百合做检查。”

  “可是没有人想要骗您!”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拱着背,撑着胳膊肘,大步跨出房门。我忙不迭地鞠躬道别,也来不及看他到底拿了阿库波没有。但所幸他和豆叶离开后,我朝桌上一看,盒子已经不在了。

  豆叶提到我的舞台角色时,我以为她不过是临时编出来的。但第二天我惊讶万分地得知她说的是真话。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21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祇园大约一共有七百到八百名艺伎,但最后每年春天参加“古都之舞”的不过六十名。多年来,为争夺角色,不少人反目成仇。就在我把阿库波送给医生的前几天,一个担任独舞角色的十七岁学徒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条腿。这个可怜的姑娘没戏了,但是祇园其他的学徒都很高兴地想趁机填补这个空缺。这个角色最后归我所有。当时我只有十五岁,从未在舞台上跳过舞,但我并非毫无准备。大多数学徒忙于奔波在聚会之间的夜晚,我却呆在艺馆里,和着阿姨的三味线练习舞蹈。这就是我能在十五岁就达到了十一级的原因,虽然我的舞蹈天分并不比其它学徒更高。

  我在三月中旬被分派到了这个角色,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练习。好在我的舞蹈老师非常帮忙,经常在下午给我单独指导。妈妈听到了这个消息,脸上那种困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她的狗儿“多久”帮她把账本上的数字给加起来了。

  当然,初桃暴跳如雷,但豆叶毫不在意。照她所说,我们把初桃摔出场外的时间到了。
 
一周后的下午,豆叶在排演间隙来找我,好像有什么非常激动人心的事情。前一天,男爵向她提到,下个周末他将要为一位名叫岚野的和服制作专家举办一个宴会。男爵是全日本最有名的和服收藏家之一。他的大多数藏品是古董,但他也经常从在世的艺术家手中购买精致的和服作品。 

  “我是知道岚野的,”豆叶对我说,“他是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我会让男爵同时邀请延和医生来参加这个小型宴会。他们俩肯定都不喜欢对方。当你的‘水扬’开始竞价时,他们要知道奖品会被对方夺去,肯定坐不住。”

  聚会当天三点左右,我和豆叶叫了辆人力车,前往男爵的府邸。我们穿过大门后没有去通常举行茶道仪式的亭阁,而是径直来到池塘,登上了一条小船。船大约有一间窄屋的大小。四周摆满木头椅子,只有一头立了个小亭子,遮檐下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亭子外面围着一圈纸糊的屏风,拉开着透气。亭子正中有个正方形的木斗,装满沙子,豆叶在里面点燃炭饼,加热装在一只雅致的铁茶壶里的水。她转身对我说:

  “小百合,你是个聪明姑娘。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螃蟹医生或延对你失去兴趣,你的前途会是什么样。你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以为你对另外一个情有独钟。当然了,适当的嫉妒也不是坏事。我相信你能把握好。”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22

半小时后,男爵和十位客人从楼里踱了出来,豆叶煮好了茶,我把茶碗分给每个客人。此后,我们和客人一起在花园里散了会步,来到一处悬在水面上的木制平台。我在螃蟹医生身边找了个地方跪下,刚想找点话说,没料想他先向我转过身来。

  “你腿上的伤口痊愈了没有?”他问。

  你知道,我是在十一月弄伤了腿,而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这几个月,我和他见面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时候才问我,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好在我想别人也没有听见,于是我压低了嗓音说:“谢谢您,医生。多亏您帮忙,已经完全好了。”

  “但愿伤口不会留下太大的疤。”他说。

  “哦,没有,只有一个小肿块,真的。”

  我本想给他斟酒或转移话题,可是我碰巧看到他正把他的大拇指插进另一只手的手指环成的圈里去。医生是那种没啥意义的动作从来不做的人。如果他想着我的大腿时这样插着他的大拇指……嘿,我要是转移话题可就太傻了。

  我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在洗澡时会摸到它……真的只是有个小小的包。大概就是这样。”

  我自觉这番话一点也不合情合理,但如今我知道螃蟹医生对我感兴趣的真正目的,心里既厌恶又兴奋。医生清了清嗓子,向我挨过来。

  “嗯……你练习过吗?”

  “练习什么?”

  “你受伤是因为你在……失去了平衡,嗯,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我以为你会要练习。但是你是怎么练习的呢?”

  说完后,他身子又缩回去,闭上眼睛。我心里清楚,他不止想听到我的片言只语。

  “唉 ,你会把我想得很蠢,我每天晚上……”我开口说道,然后又停下来想了想。我们默默无言,但医生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在我看来,他就像只等待母鸟喂食的雏雀。“每天晚上,”我接着说,“进浴室前,我练习在各种姿态下保持平衡。有时候冷风吹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简直冷得发抖,但是我会这样练上五到十分钟。”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24

医生清了清喉咙,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我先试着单脚独立,然后换另一个脚。但麻烦的是……”

  之前男爵一直在平台的另一头和其他客人交谈,可这会儿他的话讲完了,于是我接下去说的话听起来十分清晰。

  “……我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

  我一手捂住了口,还不知道怎么办时,男爵说话了。“天哪!”他说,“你们在那里说什么呢?听上去肯定比我们刚才说得有趣多了!”

  客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医生好意作了一番解释。

  “去年年底,小百合小姐弄伤了腿,到我这里来求医,”他说,“她是摔倒的时候弄伤的。所以我建议她多练练怎么保持平衡。”

  “她一直在努力练习呢,”豆叶补充说,“不过这身衣服可比看上去碍事多了。”

  “那么,我们就让她脱了吧!”一个客人说。当然,这只是个笑话,大家都捧腹大笑起来。

  “好,我同意!”男爵说,“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这么费事穿和服。哪里有比一丝不挂的女人更好看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延做了件好事。他把酒杯放在平台上,站起身来说要离开,“抱歉,男爵,但我不知道厕所怎么走。”当然,他是暗示我陪他一起去。

  我也不知道厕所怎么走,但我不会错过这个能离开这群人的机会。我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女仆主动给我引路,延跟在后面。

  后来我们回到水边,宴席快要散了,豆叶和我在仆人的房间里用了一顿精美的晚餐。餐桌上有切成纸片般薄的生鲷鱼片,呈扇形摆在叶子形状的瓷盘里,上面还淋了柑橘酢酱油。可豆叶心情不佳,她只吃了几口生鱼片,就坐着呆望着窗外的黄昏。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25

 我们到男爵他那边去的时候,他们已吃到一半。只有岚野先生,延和螃蟹医生还在。男爵喝了太多酒,眼珠子在眼窝里直晃荡。

  很快,话题转移到和服上去。我们都下楼到男爵的地下博物馆。墙壁上巨大的镶板打开着,里面的滑动杆上挂满和服。豆叶带领我们参观收藏品。我们都认为最美妙绝伦的是那件上面绣了神户风光的,城倚峻山,山靠大海,肩上绣了蓝天白云,膝盖处是山坡,袍子下面的衣摆则是一带碧海,美丽的金色波涛上远帆点点。

  “豆叶,”男爵说,“我想你应该穿着这身去参加我下周在箱根的赏花会。那肯定会很有意思,不是吗?”

  “我当然很想去,”豆叶回答说,“但我恰好和医院有个预约,恐怕不能去参加这个聚会了。”

  我看到男爵不高兴了,他眉头一拧,像是关上了两扇窗户。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点点头说,“那好吧,不过你必须把小百合送来代替你。”

  豆叶说我正在排练舞蹈,男爵这下可生气了,粗声大气地斥责豆叶,她只好应承下来。

  我真替豆叶感到难过。但我一想到要去参加男爵的宴会,说激动都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因为会长也会去参加。坐在人力车上返回祇园的途中,我每一想起就觉得耳根发热。我非常害怕会被豆叶发现,但她只是望着外面,一句话都不说。下车后,她转过身对我说:“小百合,你在箱根要多加小心。”

  “是,小姐。我会的。”我回答说。

  “记住,即将进行‘水扬’的学徒就像桌上的一道饭菜。如果男人听说已经有人啃过一口,是不会再想吃它的。”

  她说完这话,我几乎没有看着她的眼睛。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指男爵。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27

 抵达箱根后,男爵的司机把我送到他的避暑山庄,那是在湖边的一片美丽树林中。我身着京都艺伎学徒的盛装,走下车来的时候,许多男爵的客人都转身朝我瞧。接着男爵和几位客人从林间小径大步走来。

  “啊,这就是我们都在等的东西!”他说。“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从祇园来的小百合。我敢保证你们以后绝对看不到像她这样的眼睛。你们要等着看她走路的样子……小百合,请你过来,这样每个客人都有机会看到你,你的任务很重要啊。你得到处转转,走到屋子里,走到湖边,走进林子里,哪里都要去!来,现在就工作起来吧!”

  我开始照男爵的吩咐在别墅里走动起来,向客人们鞠躬行礼,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在寻找会长。到了下午,我几乎已放弃希望,可当我走进屋里去找个地方稍事休息时,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在这里,和另一个人边谈话边从一间榻榻米房间里出来。会长转身看到了我。

  “小百合!”他说,“男爵用什么法子把你一路从京都弄来了?我真没想到你和他认识。”

  我知道我应该把眼睛从会长身上移开,不过那就像把钉子从墙上拔出来一样难。我向他鞠了一躬,说道:“豆叶小姐让我代替她来。很荣幸见到会长,我太高兴了。”

  “是啊,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你能给我出出主意。来看看我给男爵带来的礼物吧。”

  我跟他进了榻榻米房间,觉得就像风筝被线拉了进去。他从桌上拿了一件东西来给我看。会长告诉我,这件是江户时期的艺术家新田权六制作的。这是一个镀金的枕形盒子,上面用柔和的黑色绘着飞翔的仙鹤和跳跃的兔子。

  “你觉得男爵会喜欢吗?”他说。

  “会长,你怎能以为男爵会不喜欢它呢?”

  “唉,那个人什么藏品都有,他很可能把它当成三流货色。”

  我向会长保证,没有人会这么想。他点点头,朝门口走去,示意我跟他一起走。在门口,我帮他穿鞋。我用手指帮他把脚套进去时,发觉自己在想象我们将共度一个下午,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这个想法让我发怔,等我回过神来,不知已过了多久。会长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但我自觉太不应该,急忙穿上木屐,这也穿得比平时慢得多。

  来到湖边,我们看到男爵正和三个东京艺伎坐在樱花树下的垫子上。他们都站了起来,不过男爵有点儿举动不稳,他喝多了酒。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28

  “我是来向你道谢,也是来道别的,但首先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他把化妆盒递过去。男爵已经醉得连绸布都解不开了,他交给一个艺伎,让她解开。

  “多么漂亮的东西!”男爵说,“哦,会长,它可能比站在你身边的小可爱都漂亮呢。你认识小百合吗?如果不认识,我来介绍一下。”

  “哦,我们很熟,小百合和我。”会长说。

  “有多熟,会长?有熟到叫我嫉妒的程度吗?”男爵说完笑话,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不管怎样,小百合,这件慷慨的礼物让我想起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但我要等到这些艺伎都走了才给你,免得她们也想要。所以你一直得留到别人都走完。”

  如果男爵不是醉得这么厉害的话,我肯定他会想自己送会长出门。两人互相道别后,我跟随会长回到别墅。他的司机替他开门,他正要上车,又停步了。

  “小百合,”他开口说,接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豆叶是怎么对你说男爵的?”

  “说得不多,先生。或者至少……嗯,我不知道会长的意思。”

  “豆叶是你的好姐姐吧?她有没有告诉你应该知道的事?”

  “啊,是的,会长。豆叶对我的帮助,我真是一言难尽。”

  “哦,”他说,“如果我是你,有男爵这样的人要送东西给你,我会小心的。”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29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说男爵对我很好,一直顾念着我。

  “是,我相信他对你很好。你自己要多小心。”他说完,认真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上车。

  下一个钟头,我在剩下的几位客人之间周旋,一次次回想我和会长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每句话。直到天色向暮,我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前厅里。十分钟或一刻钟后,男爵终于跨进前厅。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忐忑不安,他身上只穿了件棉布浴衣,显然他刚洗完澡。我站起来向他鞠躬。他手里拿着一扁平盒子,用亚麻纸包着。我不用细瞧就知道是件和服。

  “那天我看出你有多喜欢这件袍子。你想把它送给你。”他说。

  男爵把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绳子,打开包裹。我本以为这是那件绣着神户风光的和服,但男爵打开包装时,我看到的却是件华丽的黑色织品,上面有银色漆线的刺绣。男爵把袍子提起来,比在肩上。他告诉我,这是一件博物馆里的和服,制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是为最后一位幕府将军德川庆喜的侄女制作的。袍子上的花饰是飞翔在夜空下的几只银鸟,衣摆下沿是一片带有神秘色彩的黑色树木和岩石。

  “你得跟我过来,穿上试试,”他说。

  我别无选择。男爵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一间宽敞的榻榻米房间,一面墙壁设了整排的镜子,这是他的穿衣室。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31

他让我站在镜前,把我的手举到他唇前,把我的衣袖褪到手腕,嗅着我皮肤的味道。接着他绕到我背后,开始解我的腰带。我意识到男爵当真要给我脱衣服,就用手阻拦他,但他推开我的手。我的嗓子干得要命,好几次开口,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看见会长的手帕从衣服里掉了出来,飘落在地上。终于腰带解开,从男爵的手指间滑过,坠落在地。我双腿战栗,他捏住我衬袍的前襟向两边拉开,房间里一片模糊,我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手。

  “小百合,别担心!”男爵轻声对我说,“老天爷作证,我不会对你做不该做的事。我只想看看你,你懂吗?这没有什么要紧的。”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油亮的髭须触着我的耳朵,我只好把头转到一边。我想他把这个动作当成了同意的表示,因为他动手更急切了。我的和服内衣敞开了,从胸口往下露出一线皮肤。然后他忙着解我的腰卷,拽了几下后终于拉松了带子。丝绸在我皮肤上滑过时,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有一个啜泣般的声音。我用手抓住腰卷,男爵把它拉过来扔在地上。他就像给一个熟睡的孩子脱衣服般,屏住呼吸,缓缓地打开我的内衣,仿佛正在拉开神圣之物的覆盖。我觉得嗓子眼里一阵灼热,我忍着眼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镜子。我当然从醇过自己这样一丝不挂的样子。虽然我脚上还穿着足袋,但我觉得现在内衣大敞的样子比在浴室里什么都不穿还赤裸得厉害。我看到男爵的目光在镜子中的我身上到处逗留。起先他把衣服又敞开了些,咂摸我腰部的曲线。接着他垂下眼睛,观察我到京都以后这几年才繁茂起来的一片黑色。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最后慢慢向上移,经过我的胸部,顺着肋骨到达一对深红色的圆圈,先看一边,然后另一边。?/p>

  有一刻男爵的呼吸缓了下来,他终于脱掉我的内衣。我的泪水止不住地落下,但很快男爵就出去了。他一走,我开始手忙脚乱地拼命往身上穿衣服,一边跪在地上收拾我的各种装束。好像一个饿急了的孩子在攫取各种食物。

  我用颤抖的手尽力把衣服穿好。但是没有帮忙的话,我只能穿上衬袍,束好腰带。只过了几分钟,男爵就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帮我穿上和服,然后像一丁田先生一样给我系和服腰带。他手臂挽着我长长的和服腰带,一圈圈地丈量长度,好给我围上。我就像雨中的一幢房子,雨水在我面前倾盆而下。男爵一定看到了,他离开房间,过一会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块手帕,上面有他姓名字母缩写。他让我留着它,但我用完后就放在了桌子上。

  不久,他把我带出门外,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司机把我送回旅馆。一丁田先生一眼看到我,就抓了抓下巴,好像他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楼上房间给我脱和服腰带时,他说:“男爵脱了你的衣服吗?”

  “对不起。”我说。

  “他脱了你衣服,在镜子里看你,但他没有享用你。他没有碰你,或者趴到你身上,对吗?”

  “是的,先生。”

  “那就好。”一丁田先生说,直直地看着前方。我们再没说别的话。

馨仪 发表于 2006-1-2 15:33

 两周后,季度舞蹈拉开了序幕。第一天在“歌舞练场”剧院的更衣室里,我简直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因为豆叶告诉我,会长和延会来观看。化妆的时候,我把会长的手帕塞在衬衣里,紧紧贴着肌肤。 

  一小时后,我和其他学徒一起站在舞台侧面,准备表演开幕式舞蹈。我们穿着统一的红黄两色和服,腰带是橙色和金色,每个人看起来都仿佛熠熠闪光。音乐奏起,鼓一声,三味线数弄,我们像一串珠子依次踏着舞步上台,舒开双臂,打开折扇。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参与感。

  开幕那场过后,我立刻到楼上去换和服。我要表演的独舞是“朝日映波”,表现的是一位少女晨起在海中沐浴,爱上了一头被施了魔法的海豚。我换装很快,还剩下几分钟可以向观众席里张望一番。我跟着时断时续的鼓声来到舞台侧面,其他几个艺伎和学徒已经凑在滑动门上的雕花缝隙往外瞟了。我也过去看,发现会长和延坐在一起。从音乐里我知道豆叶的舞蹈开始了。

  井上派的绝大多数舞蹈都是表演某个故事,这一支“朝臣返妻”是从一首中国诗改编的,说的是一位朝臣与宫廷中的女子有一段长久的恋情。一天夜晚朝臣的妻子躲藏在皇宫的外面,想知道丈夫是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的。终于,次日清晨,她从灌木丛中看到丈夫和情妇辞别,可是她因受寒而病倒,不久就去世了。不知是因为豆叶舞姿优美还是故事动人,总之我看着她,心里感到悲伤,觉得我自己就是这场可怕的背叛下的牺牲品。舞蹈末尾,阳光充溢了舞台,豆叶穿过一片树林,跳起她的死亡之舞。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而且无论如何我也该回后台去准备自己的登场了。

  我等在舞台侧面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整个建筑物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这当然是因为悲伤对我来说总是重得出奇。终于我听到鼓声和三味线的奏乐,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我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胳膊舞动得如此娴熟、流畅。我把这支舞蹈练习了无数次,我想我一定是练到家了,因为尽管头脑一片空白,我仍然舞蹈自如,毫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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