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55

《醉颜酡西洲》--作者:水银珂

上篇 洲游


  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十八世纪的英国,伦敦。萧家,一个混血世家。祖上为伊丽莎白一世时期以遣使身份来英的中国明朝皇族。

  萧晴溦,十九岁的贵族女孩。同自己的嫡亲堂弟,第十三代萧家首席继承人萧晴洲相爱。其兄萧晴游心机深沉,才华出众,想要篡取主君之位。他和萧晴溦自幼丧母,父亲性情清冷,对他们不管不顾。两人相依为命,兄妹间的情感,既是亲情,又如爱恋纠缠。萧家旁系子裔萧晴澌深爱萧晴游,为他尽心竭力,意图扶持他成为萧家主君。徘徊于晴澌对自己禁忌的深爱和自己对妹妹的过分迷恋之间,萧晴游踌躇两难。犹豫摇摆中,晴澌终于绝望。在一场狩猎中,他扑到晴游枪下,死在爱人手中。

  晴溦在晴洲的别墅中遇见古怪的幻影。晴澌身亡之后,孤独的晴游意识到晴溦的重要。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于是策划了一场篡位。

  晴溦在一个落雪的清晨被奇异力量诱惑到密林中,归来后大病一场。她被一个吸血鬼袭击。

  晴游在计划启动的前夜同晴溦争执,他打伤晴溦,决定事毕之后,便带她远远离开。

  吸血鬼巴瑟洛缪来临,杀死守护晴溦的人,带走了她。他告诉她发生的一切,然后给她他的血,他的力量。

  那一个夜晚,萧晴溦闯进篡位者秘密集会现场,杀死包括萧晴游在内的所有背叛者。她耗尽所有力气,身体到达极限,濒临死亡。巴瑟洛缪把她变成了吸血鬼。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 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 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 望郎上西楼

  楼高望不见 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 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 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 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 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节录



  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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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57

之一 夜花

  我在这里行走。我的手指轻轻划过夜空中璀璨的星斗。我闭上眼睛,微风如清凉丝绸覆上面颊。我知道这是一个美好夜晚。杀戮即将开始。我轻轻压低帽檐,并不希望哪个失败的家伙将我当作了人类。街道灯火通明,我独自行走。如果你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最好挖出它们来,因为你绝对无法尽览一切美景。我低声微笑。又一个馨香馥郁春夜,月光明媚,几乎让我飘然。我高高兴兴坐到街边,没有人停下来看我一眼,这让我极其满足。

  只要没有什么来打扰我此时的快乐。我相信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夜晚。

  忽有一只手落上我的肩,我那光泽如玉的棕色长发一径散披在那里。我微微蹙眉。我厌恶身外之物碰触我的头发,何况不怀好意。我不动,等待对方下一步做些什么。纤细手指只是轻轻并拢,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击可以教他的头骨霎时碎裂,血浆和脑汁绽放,如一池洁白可人的珍珠露衬出波光中浮荡的殷红蔷薇蕊瓣。我喜欢这种美感。憔悴而癫狂,充满了刹那的丰盛和绝望。虽然这里是典雅堂皇的西区,我也并不介意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选择此处作为现场。归根结蒂,那并不违反我的审美原则。纵然身为侯爵世家嫡系后裔,亦是如此。

  我慢慢抬头,街头霓虹映上我的面孔。华光并曙。一点点温度。我甚至听得见光线自面颊上款款流离,声响破碎。我听见身后那个家伙一声惊呼,我的上帝。而后是匆促奔逃的脚步声。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轻轻微笑,倒数五秒。起身。抬头。眼光弧度恰好对准他逃离的方向。

  我摇头,对自己无可奈何。

  来吧。薇葛。否则今夜你何等无聊。

  你已无药可救。亲爱的。

  慢慢摘下丝绒帽子,抚了抚长发然后重新戴好,以一个轻快的手势。笔直长发,淡漠青棕,在月光下常泛起一层银灰宛若烟云飘摇。近乎古怪的笔直和柔顺,迥异土生英国人发质。那是自然。我有多于二分之一的血统来自那个辽阔、幽远而神秘的东方古国。我有权保持这样一种诡异的美,否则我漫长生命中的快乐或许会大打折扣。我不晓得。但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感谢我的祖先,给了我这样一道无法选择又无法挣脱的枷锁。

  我的名字,薇葛蕤。薇葛蕤·萧。

  Vagary·Soar。

  很久之前有人给了我一个过分甜蜜娇媚的昵称:薇葛。然而能够叫出它的人已寥寥无几。

  仍然在很久很久之前,似乎有谁叫过我,薇。

  然而那已是太古老的事了,古老到我已无空暇再去回味。回味这一个字的九转回肠,回味它的铭心刻骨,直到最后的血色淋漓。

  我就是薇葛蕤。伦敦的薇葛蕤。游走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女子。

  脚步轻盈如蒲公英洁白绒羽飞越茫茫草原。长发在月光下舒展成一幅华美丝缎。我从不轻视自己的能力。没有它我一无所有。我深知这一点。疾风呼啸而过,将黑色风衣鼓起。心脏在重重丝绸羽纱包裹下跳动,轻快且镇定。

  这是飞行。

  当足尖远离大地,一切世俗规矩便都随之虚无。茫茫天地,旷野无垠,可以到达之处便是心缘。我享受这种感觉,近乎迷恋与麻醉。

  我看到了我要的东西。轻轻停下脚步,脚踝牵绊着最后一缕风声,我悄然踏上他面前的房顶。这是中等公寓楼顶。月华朦胧,脚下路灯光色幽暗,切合所有我中意的因果。我看着那个冒犯了我的家伙,想象他的反应会是如何。

  那个家伙并不算太年轻,作为我的同类约是60—80岁左右年纪,男性,高出我很多,欧裔。我懒得再看下去。对方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的蓝眼睁大,瞳仁里泛出苍白。那是恐惧。当传说中不可知不可信的神秘角色骤然同你针锋相对,除了恐惧你还剩下什么?

  你回答我。

  他站直身子,看我。看着面前这个身高不足他下颚的混血女孩。从我那一头水波般徐徐荡漾的长发他早已认出我。他的眼中弥漫绝望。是的。因为末日已来临。

  我缓缓脱下外套,黑色风衣如堕天使彷徨的羽翼瘫落脚下。我让他看清我一身似雪白衣。女孩有纤薄嘴唇,唇角微挑,带着惯常的清冷弧度。我给他一个毫不留情的微笑。

  是你。他呻吟着。嘴唇没有半点动作而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仿佛瞬间失去全部勇气,高大身躯摇摇欲坠。有某种气味自他崭新的缎里外套下整洁冰冷的身体深处蔓延出来。那是足以支撑一个不死幽灵全部勇气和意志的魔力。是从他化身作我们当中的一员开始就跟随着他,并将随他的经历和生命一同增长的蕴藉。而我要夺取它。这个家伙要为他今夜的鲁莽付出代价。那些他无法想象无法拒绝的代价。

  因为他触犯的是我。薇葛蕤。独一无二的我。

  我轻轻呼唤自己的名字。薇。薇。亲爱的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58

  我轻轻微笑起来。

  是你。你这个邪恶的女孩。你这腕戴玉镯的妖精。疯子。异端。你这叛教者。他癫狂地呼喊着。我知道他已经疯狂。否则没有谁敢这样对我。我轻盈走向他。他跌倒在地,盲目后退,用他非自然的膝盖和手脚匍匐移动躲避。我的脚步让他无处可逃。

  我的白衣不爱沾染血迹。我摘下乳白丝质手套,伸出手,碧绿翡翠在苍白腕上辗转闪烁。透明的玉镯,和我的手腕一样纤细契合。那一丝血痕般缓缓伸延到玉色深处的深绿,那色彩宛如某个人的眼眸。

  我心醉神迷。我五体投地。

  他尖叫出来,转身逃跑。我平身飞起,如一道烟雾掠过他头顶。手指嵌入他的颅骨,深入,再深入,足够有力。柔软指尖敏感如第二双眼,蛇之媚眼。指甲苍澈如宝玉,触及他温热脑髓,像抚摸一只光滑晶莹蚌壳。我慢慢抽出手指。

  身体轻缓而敏捷地在空中转半个圈,飘飘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我看着他疯狂旋转,一边发出盲目且哀痛的吼叫。他的头颅已经完全变成一只廉价蜂巢,喷涌着红白交替的粘稠液体。我忽然有一点厌烦,别过头,微微合了合眼,然后果断地抽出了袖中的霞月刃。

  刀锋明如下弦之月。

  这还是我周岁时得到的礼物。记忆如此清晰。抓周游戏上的婴孩,白衣绣袄,头顶梳七根发辫,红丝为束,南海明珠坠角。颈间的黄金锁片如此沉重,几乎惹得我放声大哭。腕上戴芙蓉链,悬着寄名符。我一身花团锦簇,看呆了那些金发碧眼的绅士淑女。他们啧啧称羡。对这来自遥远东方的奇异习俗和华美装束五体投地,深深迷恋。我还记得那些热切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注视,纷纷投向径自津津有味地咂着手指,坐在母亲怀中的我。

  那一次,我义无反顾。有生以来头一个绝然罔顾的抉择。面对那许多琳琅满目,细嫩圆润手指紧紧地握住了霞月刃的刀鞘。

  义无反顾。

  全场哗然。乳母匆促上前抱起我扳开细小手指。窃窃私语如七月骤雨。杀伐之气甚重。有人下这样的判语。周岁之女,如此亲近大凶之器,何其不祥。乳母的脸色惨白如纸,强把我再次推回那琳琅满桌的珠玉玩器之中。她颤抖的手犹豫而又叵测地抓起霞月刃,想偷偷将它藏起。

  放下。祖父威严语声幽幽传来。你怎敢擅动。

  让这孩子再来一次。若是天命不可更改,就让我萧家生长这一个杀伐女子。又能如何。

  再来一次,仍是如此。

  祖父泠泠目光自上而下投视,而我笑容如花,灼灼其华。

  他苍老的手指缓缓握住寒冷刀柄,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拔它出鞘,而是一如旁人所预料,将这柄祖传十数代的名刀放在我稚嫩怀中。

  我的笑容,在那一刻,灼灼其华。

  命该如此。霞月。十世名刃。刀锋惯隐于袖中。这是暗算与刺杀的名品。绝代刺客的恩物。我注定生于它,亡于它。

  霞月。我下弦的命运。

  霞月光彩如冰。坦然荡起。夜空中仿佛飞鸟绽放一声憔悴的振翎。我右手的食指轻轻按住刀脊,鲜血悄然温暖了幽寒似水的刀刃,苍白刃锋在温暖血液滋润下顿时转为淡淡绯红,宛如少女欲滴的娇艳容靥。如霞伴月,映血得生。这古怪而绝美的刀啊。它快乐起来,泛出一声龙吟,依旧桀骜不驯。手腕敏捷旋转,一击厉如电光劈空而下。

  我割下了他的头,用他新定做的外套裹好,投入路边垃圾分类处理器自动焚化。我满足地回身,仰望片刻之前我飘然而下的楼顶。那里此时正躺卧着一具无头尸体。不过没有关系,日出第一缕光线投射之时,一切都会完美地灰飞烟灭。这就是杀死吸血鬼的好处,完全省去处理尸体的麻烦。

  我脚步轻盈,目光洁净,面容无瑕。我走在街头,在凌晨到来之前,我还有时间到熟识的Happy Cafe坐一坐,假装喝下一杯温暖的Espresso。然后对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微笑,然后离开。

  所有人都熟悉我,这个动人且神秘的白衣少女。亚欧混血的独特容颜,出奇苍白的肌肤,异常明亮的眼睛,瞳孔深处同时泛着蓝宝与墨晶的幽光。我的眼神是深埋在大西洋底一万呎的亚特兰蒂斯。

  优雅、悲凉而神秘。那是他们给我的评价。

  我是谁。我是谁。我轻轻微笑。我混迹人群。我避世而又嚣张。我多情而又嗜血。我是谁。我刚刚残杀了我的同类。我把一个稚嫩的吸血鬼送上西天。只因为他触碰了我的头发。我美丽的长发。我是薇葛。我是薇。独一无二百无禁忌的薇。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叫过我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遗忘于灵魂彼岸的花朵。踌躇着探向我的手指。我记得它,它记得我。我们互相铭记,互相凌虐,互相遗忘。

  那个声音轻轻呼唤着我。无法遗忘。我的名字。我永远的名字。我的记忆和我的昨日。

  昨是今非。

  萧晴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58

之二 伶音

  我慢慢走回。脚步满足而又轻盈。春风吹动柳轻侯。我微笑着,一直保持这种动人神情。天色晴冥。远处高楼掩映一丝丝淡漠光线,雾霭朦胧。我在空荡街头行走。这是凌晨的伦敦。声光魅影之外的清凉时刻。这一刻的美好是神明的礼物。

  我伸出双手,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我在四顾无人的街道上旋转。这是我的城池。无论我做些什么都没有人妨碍。这里是萧家的产业。这一片高楼和美丽建筑。它们属于这样一个古老而诡秘的家族。我翩翩地行走,日光在我身后一点点蒸腾而起。我喜欢这种感觉,明明知道下一秒即将面临永久的消逝,仍然可以微笑着对所有人轻声说出再见。我中意的坦然态度。有恃无恐。悠然自得。在朝阳缓缓升起的前一步,我的手指早已攀上了意料之中的那扇窗子。

  拂开长及地的厚重黑锦缎窗帘,走进房间。我太熟悉这样的会见,故此可以如此坦然,甚至从窗口飞身而下的姿势可以优雅如淑女提起丝绒裙摆,款款走进女王陛下的宫廷。归根结蒂,我一贯如此。

  有一点出乎意料的是,他站在那里等待着我。这个孩子穿戴齐整,我几乎又要微笑出来。究竟他是一夜未眠还是起床太早,我无法分辨。他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我,神情冷酷,微薄的唇紧抿,看上去似乎很不开心。我着迷地看着他身上的青色西装,雪白衬衫,领带的花纹动荡如斑斓漩涡。我微微眯起眼睛,心醉神迷地盯着他。我知道他很快就会不自在起来。这个孩子还没有冷静到我所期待的程度。

  果然,面对我的注视,他先是微微侧开头,继而仿佛要把自己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掩埋一般,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扬起头,神情不悦地盯着我的脸,却始终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好了。不要再逗弄这个孩子了。

  我叹了口气,问他,“何时大驾光临的,怡伶?”

  他的脸微微红了红。这害羞的孩子。每一次我直呼他的名字总会得来这样回应。有什么办法,因为对方是我。教他无法面对的我。他终于鼓起勇气,坦然质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轻轻挑眉,眉尖那颗殷红的胭脂痣随之微微浮动。我清楚自己每一分神情,每一种姿势,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无限后果。我知道。因此我情愿承担。就像我如此明了自己左眉尖上生着的那颗痣,细小而鲜艳,是无比甜美的朱红色,色如朱砂。那是自我出生便附着的标记,注定了我生而为萧晴溦的暧昧命运。而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居然如此质问我。

  我几乎要大笑出来。我的手指丝毫不受控制地抬起,在他能够发觉或拒绝之前,我已经轻轻抚摸了他温暖的脸孔。那皮肤光滑细嫩如甜蜜蔷薇花瓣,满溢着年轻男孩丰盛馥郁的生机,淡淡地诱惑着我。我触及他精美颧骨,线条流畅而唯美,一如我们萧家人的风格,精致且优雅。这个十七岁的男孩有充分借口使我心醉神迷。但事实上被惊人的眷恋和不甘不舍的恐惧折磨得矛盾不堪又难舍难分的倒是他呢,萧怡伶,我的怡伶。我的家族这一代后裔中唯一保有了我的秘密的美少年,我的后裔和徒弟。我忠实的宝贝护卫,为我考量得无微不至。有时我甚至感觉他就是我的情人,至少前世有此可能。前世的情人。来生的管家。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在我华丽的棺材里,在每一个破碎不经的梦想醒来之前,为这种滑稽而荒唐的想象捧腹大笑。

  我说,“怡伶,你几时学会如此对我讲话。”

  我板起脸,变脸如翻书。

  他顿时变色,迅速后退一步。

  我悄悄叹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怕我。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一个吸血鬼的一言一行是另一回事。我可以轻易得知他心头一思一动。窥心的魔力令我丝毫不必费力便可了解他心中一切念头。但我还是宁愿与他一字一句地交谈,同他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甚至可以同他狠狠吵上一架。人生当有此乐趣。

  我说,“怡伶,我累了。”

  他看着我,微微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只回身走向那张威尔士风格四柱床。轻轻拉动床帷上垂下的一根丝绳,精致木质滑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自重重洁白丝绸堆覆的床板下滑出巨大抽屉,里面静静安放着我那嵌有黑曜石的美丽棺材。黑漆洒银,雕有数不尽的蔷薇花朵,不死的花园,没有天然的芳香或者生命的汁液,却可以永远美丽下去。

  一如我。

  他为我打开棺盖,里面铺设的洁白锦缎柔软光亮如初。我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他脸上肌肉有些抽搐,经不起这种玩笑,或者是经不起这样的我对他开这种玩笑。有很多时候他会对我说,我常忘记你并非活人,薇葛,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想你本不该如此。

  我轻轻躺进棺材,望着他木无表情地合上棺盖。黑暗缓缓泼洒下来。突然他一手托起那沉重盖子,一手伸进来揽住我的头,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我直视他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手指缓缓梳我闪光的长发,轻轻滑落。

  然后他关上了棺盖。

  我听见轻微摩擦声。那是凡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响动。我知道那是机关被合起时发出的点滴回音。我知道此时自己绝对安全。我在他睡房的床下,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安稳角落,我诡秘的藏身地。

  我静静合上眼睛。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棺盖内侧的雕花和嵌饰。辗转的花纹,纹理深处涂有精心兑取的龙涎香,混合着东方花木的淡淡芬芳。那是数百公吨的花朵被活活捣碎而后揉烂,压榨,萃取,蒸叠之后才可以得到的些许绝世香精,被那个人轻柔而毫不顾惜地涂抹在如今这具属于我的银漆棺材上。这么久了,那诡秘的芳香始终不曾湮灭。这么久了,所有的一切都已昨是今非。不曾更改的似乎只有我和我如今栖身的这具棺材。三百年前的礼物。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个人。曾经被我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诅咒过,怨恨过,爱慕过,悔恨过,忏悔过,遗忘过的人,他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除了我生命之外的第一件礼物。我曾经对着它惊声尖叫,然后心碎魂裂地失声痛哭。但三百年后,谁又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今天我是如何地依恋它,这不曾同时光一起磨灭的礼物。

  我那亲爱的魔鬼郎君的礼物。

  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怡伶给了我一个吻。勉强说来算是一个吻吧。他的嘴唇那样柔软而芬芳,这也许是他身为男孩子的第一个吻,匆促而慌乱地落在我冰冷的唇上。我无声地微笑起来。这个傻孩子。难道他要迷恋上我。注定的寥落。我是一场他无法承担的寥落。这一切,他早就知道。这个在他眼前轻盈走动,容颜华艳如蔷薇的少女,她根本早已不是活人。我十九岁的容颜永远不会改变。我青春年少的身体永远不再生长。我不食人间烟火,夜夜以鲜血滋养自己的不老不死,永生不灭。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他所不知道的是我的往事,我的过去,那些在萧氏族史中永远不能明言的记载,我的记忆,专属于我的刻骨华年。在我仍然身为萧家那个名唤晴溦的女子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我的过去。我似乎早已没有重温的机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19:59

之三 梦回

  我没有名字。能够叫出我名字的人,拥有那资格的人,他们只是对我轻轻微笑,用更亲近的字眼告诉我他们对我的眷恋。

  晴游叫我薇葛。

  如果听见那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嗓音,“小雨儿。”那一定是晴澌。

  而晴洲,今生最初与最后的一声呼唤,暧昧而凄美如谜。他的声音如同爱抚,沙沙地摩挲过我充满渴望的肌肤。

  他轻声地叫,“薇,我的薇。”

  十五岁那年,晴洲自法国归来。离去十年,那是历代萧家首席继承人必经的磨练。他成功地得到了祖父的认可。

  为庆祝他的归来,萧家举办了惊人盛大的夜宴。

  那晚我破例穿了红。奇异的明丽,断肠般冶艳。晴游要我这样装束,于是我听从。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在众人面前绽放这样张狂的绮丽。从前只穿白,是心爱,也是无谓,无谓与那些贵妇淑女争奇斗艳。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厚道,而是无聊。

  “风流既已占尽,也便罢了。”晴游微笑道。我总是迷恋地看着他移不开视线。我的哥哥,他太美,太蛊惑,那种超拔群伦的秀丽和清挑,注定了无人可以同他比肩。二十二岁了,他仍未成婚。事实上,放眼帝国上下,万千群花,我也实在不知道有哪一家的女子能够配得上我的哥哥。容色,才华,身手,上帝原来当真并不公平,他太眷爱我身边这个完美的男人。

  晴游挽了我走进大厅,熟悉的灼热扑面而来。是数十盏奥地利极品水晶吊灯投下明亮光线,更是满厅来客纷纷回首注目的眼光。我们默契地彼此对看一眼,晴游轻轻握我的手指,我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那一刻,万籁俱寂。惊叹声被勉强屏住,有几位女客的扇子不由自主掉落在地。只有馥郁花香在宽广的大厅中徐徐流淌。那奇异芳香仿佛会闪烁出光亮,摄魂般的美感。

  满堂华丽的惊奇和寂静之中,只有他的脚步沉稳均匀。

  他走到我们面前,微微一礼。

  “游堂兄,感谢您光临。”他轻轻抬起头,笑意在唇角飞扬起一个诡异弧度。他扬眉看我,并不称呼,只执起我右手轻轻一吻。

  那一瞬间,那双冰绿眼瞳仿佛一道逼人闪电,再次不由分说地透入我心底。他微笑,笑意如此清冷,是杀机暗伏的挑衅,却有某种不经意的柔和在那一扬眉间划过我心头。一柄柔软而锋利的刀,瑟瑟地,在洁白如缎的心屏勾勒出某个并不清晰却深不可测的形象。

  萧晴洲。

  这个与我同龄的神秘男孩。他依旧着黑色礼服,洁白衬衫内袋里却露出一枝殷红蔷薇。那般艳丽,骤然夺目。我抿起嘴唇,故意不看他。偏开头去,却发现满庭摆放的花朵,尽是那似血绝艳颜色。我有一点点诧异。回过头,晴洲的目光肆无忌惮跟随我的眼神。毫无疑问他正等待着这样一记询问。

  这时宾客们终于从我和晴游出场那一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女人们开始悉悉簌簌评论我今夜的装束。我依然一言不发。男人们向晴游围上来,试图将他融进某些热门话题里。

  我放开晴游的手臂,微微一笑,然后径自走开。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陪他出场,做他当晚的女伴。一次又一次打碎那些觊觎我哥哥的女人们的美妙幻想。我无聊地叹一口气。

  “尽管我知道你不是为我而来,可是这无聊也未免太露骨了一点。”

  我不回头,洁白手指径自同一束花朵缠绕,仿佛冰与云霞交融的美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冷。我快活地反问,“既然如此,又怎么样呢?”

  他走近我,毫不顾忌地抓住我戴有玉镯的左手,拉到面前。

  “我不知道你穿红色居然这样悦目。”

  那眼光又是肆无忌惮。

  我浅笑,“你才见过我几次?”

  他沉默,然后低低地说:

  “或许我是太迟了一点。”

  我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细细看他。萧晴洲。这个高挑俊俏的男子。他长发垂落,那洒脱姿态很像晴游,但他眼底没有表情的宁静,却是与众不同的冷漠和直接。这一点却又同晴游的温存气度大相径庭。何况,他身上浓重的黑色,那是刺痛过我眼神的沉郁颜色。他是我从未想象过的人。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蔓延开来。我看向晴游,他唇边笑意悠然自得,向我示意。我再看过去。走进来的是个高大男子,身材是直能将礼服穿成戎装的挺拔俊朗,眼光深沉,面目清秀中隐带风霜。我轻轻微笑起来,明了了哥哥的用意。

  原来如此。

  那男子甫进来便被包围。崭新的偶像啊。我笑,回身重新玩弄起新鲜花朵,带一点冷酷的愉悦将花瓣一点点撕裂却不扯下,任凭它千疮百孔地遗留在枝头,碎裂的绮丽,分外招摇。

  “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才如此安静吗?”他居然仍未走开。

  我笑起来,“那个人,那个人啊。”心头霎那涌起某种残忍的快乐。我转身看着萧晴洲,他安然站在原处,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突然有一点不悦。

  “那个人三天之内会上门向我求婚,你相不相信?”

  他短促地冷笑一声,脸色忽然沉下。我扫他一眼,于是走上前去。走开之前我笑对他道,“打个赌如何?”

  他伸出手,不发一言。我们轻轻击了一掌。

  “赌注呢?”

  “回头再算。”我无所谓地挥挥手。事实上我也的确不想对他要求什么。我需要什么?我什么都已拥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0

  向阿尔弗雷德走去时,面前的人群仿佛摩西分开红海般向两旁退开。我面前的男人清楚地看到了我,他眼神中的火焰依然明亮清澈一如当年。我微笑,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滟如朝花。我提起裙摆对他轻轻一礼。他注视着我,神色惊愕,几乎忘记回礼。

  “欢迎归来,勋爵。”我深深注视他一秒钟,然后转身离开。身后细语声经久不息。

  回到晴洲身边,他看着我,那眼神如斯遥远。我禁不住打量一下自己的装束,没有丝毫问题,便对他不甘示弱地冷笑一下。

  “按理,我似乎该叫你堂姊。”他淡淡开口。

  我挑起眉。

  “听说,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只是我比你晚了几个时辰。”

  “所以刚才你理都不理我?”

  他也扬眉,“你介意吗?”

  “并不。”

  他微微一笑,神气是占了上风的得意。那不就对了。他笑容里的傲慢就是这个含义。我气恼起来,便压低声音道,“你脖颈上的伤似乎痊愈了。”

  他脸色一寒。我微笑,便转身离开。他在身后冷冷地说,“那柄刀还在你衣袖里?玩火的人,你当心了。”

  我回身对他行了个优雅的曲膝礼,“不劳阁下费心。”然后再次压低声音,“若是你还想自讨苦吃,我也随时恭候。”

  转过身,险些同阿尔弗雷德撞了满怀。他握住我的手,眷恋地吻了很久。

  “薇葛蕤,我想念你。”

  我微笑一下。从他闪亮瞳孔中看到自己今晚的模样毫不留情地绽放成一枝光华如梦的盛世妖花。裂焰红。断肠红。残霞红。一身绝艳,抢尽目光。无裙环的丝绸长裙,后摆极长如凤尾飘垂。长长的腰带是一整幅华美刺绣,束的很高,益发突显腰身纤细。缀满火红太阳石的紧身胸衣外罩了齐腰小衫,高领,长袖,没有多余花边镶嵌。事实上,整套晚装出奇的美感便是那变幻莫测的衣色,染工极其精致,几乎是过于精致了。自下而上,色彩呈现出多重浓淡均匀的交替,在明亮灯光下闪烁生光,旁妍侧媚,变态百出,一刻不停,眼光几乎无法捕捉。

  “花光露气,灿若云霞。”穿好这套晚装给晴游看时,他轻轻鼓掌,如是评价。我在他深沉蔚蓝的眼眸中读到真实的赞赏。这套衣服是他专门为我定做的。衣料据说自遥远的东方古国而来。样式则出自我哥哥自家手笔。我相信全伦敦城愿意为了这样的眷顾而出让灵魂的女人何止千数,想来就有大笑的冲动。这样的华美雍容,穿在我这样一个任性而闲散的女孩身上,简直糟踏了衣服。

  阿尔弗雷德牵住我的手,眼光中的眷恋和叹赏一如当年。我看着他脸颊上那道细长的伤痕,禁不住微微一笑。而他显然会错了意。无视众人眼光,他拉住我不肯放手。

  我抿起嘴唇,暴躁性气又按捺不住。左手无聊地转动着手腕上那只戴了十五年的翡翠镯子,右手却忍不住收进袖中,轻轻扣住了霞月的刀锋。

  这时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带一点幸灾乐祸的冷酷。

  “勋爵,冒昧打扰。请容我自我介绍。”

  我飞快接上,“我的堂弟,萧晴洲。萧家未来的继承人。今晚的主角。”

  我看到他的眼神突然冷了一冷。而阿尔弗雷德的脸色有一丝变化,不知是不是因为“萧家未来继承人”这个身份。

  他说,“久仰。”

  晴洲居然没有回答,他笔直地看着我,眼光毫无表情。然后他对阿尔弗雷德鞠了一躬,“请恕我失礼。”

  他突然出手扣住我右腕,正中脉门,我吃了一惊,已经被他占了先机。刚想回击,他手上用力,我半边身子顿时软麻,无力挣扎。我又惊又气,急忙找寻晴游,却放眼不见他的身影。踌躇间,晴洲已经把我拉出大厅,推进旁边寂静无人的小客室。态度几乎是粗暴的。

  我踉跄站稳,气恼之下,霞月已滑到掌心。他摔上门,冷冷看我。

  “萧晴洲,你疯了吗?”我斥骂他。

  他的目光碧绿如水。那种穿透的清明镇定。远离人群,收敛起人前的温文尔雅。他恢复成一个惟我独尊的男子,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停在原地不动,仰头看他。他走到我面前,极近,身体几乎贴合,态度逼迫而霸道,对峙直指人心。

  他慢慢俯下身来。我们面孔之间的隔绝,只有丝线般纤薄距离。他的睫毛轻轻撩动,每一记颤动都几乎拂上我的肌肤。他似乎极其喜欢这样近到极致的对峙,状若亲近的侵略。

  而我从来不想示弱。

  我们的气息彼此交缠。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细长平静的呼吸若有若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1

之四 风绽

  春日晴溦。昨是今非。

  那一刻千绪纷扰,也许是一切是非的开始。我面前这个高挑俊俏的男子。初见之时,是一个妩媚清冷凌晨。他打扰了我独自飘游在庭园中的寂静。所以我毫不留情地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伤痕。霞月的微笑至今清澈。我可以听到这一刻它在我袖中微微颤动。它在笑,在叹息和责问。为什么,面前这个任性的男子,他的血有某种惬意的芳香,和我的一意孤行如此相像的味道。甜美而绝望。

  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很久。有些人的生命,开始就是为了漂流到尽头。生命对于每个人都不同。然而在我面前,那是一座开满隔世花朵的冶艳庭园,那些从灵魂彼岸飞舞而来的种籽,在一念差错之间停留在此岸,然而那是生命的浪费。终有一日它们会枯萎,在绽放了最初与最终的美丽之后,凋落成尘是唯一结局。

  否则,就是被某个人随手折下。哪一种死亡更为迅速和快意。我不晓得。

  我面前的这个男子。他近在咫尺的容颜。气息交缠。我突然反手。那是我最熟练而危险的动作。而他竟然可以同时出手应对。霞月出袖同时,他扣住我的手臂。刀锋直抵他心口。可是停留在那样一个细密完美距离,我居然刺不下去。气力已竭。他的指节恰到好处地顶在我手臂上的穴道。

  第二次,为他所制。

  他微笑起来。如果方才他的举止只是教我诧异,这一刻他顽劣的胜利快意却激怒了我。不假思索地,我突然仰头迎上他的嘴唇。那瞬间我看见他碧绿的眼瞳骤然紧缩,难道是被惊呆。

  无暇细想,我狠狠咬了下去。

  他低低一声呻吟,手指有一丝放松。已经足够。霞月迅速前探,我手腕轻抖,无声无息地将刀锋送入他的身体。一阵只有我明了的瑟瑟低鸣。它尝到了,它很满意。然后我收手。注视着霞月水色刀锋渐渐泛起魅艳绯红,我微笑起来。

  他慢慢低下头,注视自己的伤口。我不动。霞月并未刺入太深。归根结蒂,我还不想杀了他。这是个有趣的游戏。而,放眼萧家上下,我已经很难找到这样迷人的玩具。

  他轻轻笑起来,“果然,面对你,还真是一丝都不能疏忽呢。”他按住伤口,指缝中渗出几痕血丝。我慢慢后退,微笑。

  然而他笔直注视着我,舌尖轻轻滑过布满血迹的嘴唇。目光里有一种残酷和快意的闪烁。

  我更想要的伤口,是这个。他目光萦动。不言不语。我却突然明白他撩拨的含义。眯起眼,我细细注视他。这样对我。他莫非想死。

  “萧·晴·溦。”他一字一句地念,然后突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巨大灿烂。

  “我记住了。蔷薇。”

  他叫我briar。我怔了一下,然后冷笑,“你的中文学的不错。”

  “勉强。”他面不改色。“至少我知道,你的名字,和澌一样,都是一场下不完的雨。”

  他转身离开,脚步仍然平稳。做主角的人终于提起自己的自觉。我随后走进大厅,发现晴游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高挑清瘦的短发男子,他的发色居然是一种古怪的白色,亚麻的颜色,偶尔低柔灰暗,偶尔又明亮如银。我紧紧地盯着他,然后他忽然回过头来。隔了厚重人群嘈扰音乐,他居然立刻察觉了我的注视。他同我安静对视。秀致脸孔,轮廓清显。他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青灰色,像蛇,或是某些相似的华丽冷血动物。那些习惯于带着事不关己眼神默默注视世间纷扰,然后在某个寒冷时刻出人意料地一口咬中猎物咽喉的邪恶生灵。他像他们,邪气的眼睛。

  然后我悄然微笑起来。那么,我喜欢他的出现。我知道他是谁。他会是谁。萧晴澌。同萧晴洲一起归来的人。和我一样在名字中嵌入一场潇潇冷雨的人。我喜欢他,又一件崭新的、无法预测乐趣的玩具。

  看到我之后,他对晴游低低耳语,然后向我走来。

  至少有两个人同时注视着他的举动。晴游,和晴洲。我看到他们的目光从不同方向迅速投来。一样安然,却暗含某种无法解释的混乱。我思考一下,然后打起精神来面对眼前的人。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我不喜欢这种表情。但他头一句便问我,“晴洲可是得罪你了?”

  我白他一眼。

  “离那家伙远些吧。”他笑,这次是真的笑,仿佛还带些揶揄。“他,我同他在一起十年。还是头痛,况你。”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宽容地看着我,又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不过,也未必,听晴游说,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小雨儿。”

  我一挑眉。

  “很动听。很适合你。”他自作主张。我仍不说话。他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你同晴游很熟?”我突然出声。眼看他脚步一滞。

  “是,很熟。”他转过身,这个话题显然击中了他。“在你出生之前,我们便认得。”

  “然后你去了法国?”我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为什么?”

  “小雨儿,你什么都不明白。”他笑,然后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明白。”

  我盯着他,直视那双青灰色的眼眸。“那又怎么样?”

  他举高双手投降,然后笑着走开。先知先觉吗?他以为他是谁?

  然而后来我晓得,他,晴澌,他真的可以。最痛苦的人。最聪明的人。最令人心碎难以忘怀的人。晴澌,晴日已尽。为什么。看得到前尘往事昨是今非。为什么要有那样一双通透至疼痛的眼睛。难道不是最沉重的伤害。且自私,且绝望。

  他甫一走开,那个家伙便走过来。我后退几步,将自己埋进帷幔阴影。他跟上来,手里慢慢转动着一枝红艳的花。是他衣袋里的蔷薇。

  我退后他便趋前,直到我避无可避。

  “为什么?”他看着我,表情快活。

  我低低地笑起来。为什么?算是为了他好。我还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难看。我太明白自己,性情一旦发作,并不容易自控。那还是晴游磨了我多少年的结果,他的冷静优雅,我仍然无法学到十之一二。面前这个坦然微笑的男子。伤他,并不要紧。我只是不想晴游因此恼我。他为萧家的颜面,我则为了怕他不悦。

  暗影之中,他一身苍黑压制住我身上璀璨红衣。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2

  他伸出一只手拄在我身后墙壁,半个身子笼罩住我。态度坦然傲气。有人走过来,脚步轻柔。看见这副姿态,慢慢退开。料是误会了这番情境。

  “等你回去开席呢,洲少爷。”

  他不动。良久。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碧绿青翠,清明冷洌的眸子。即使纠缠起狂漩汹涌,也绽放如此一种清澈透亮光彩。那又是因为什么。他的透彻,还是我的敏感。在他眼神深处读到的,不止是傲慢侵略,蓬勃掠夺。这个年轻男子,他的凛冽在我面前如此繁盛,如此张狂。然而这一刻被他如水清凉的视线所笼罩,一颗心,骤然跌落万千红尘之中。天知道,在他清冷瞳孔深处,我看到一个如此清晰的自己。数日前初见那一刻的震慑重回,被他所震慑,那一瞬,我茫然地感觉脆弱,几乎窒息。

  “那些蔷薇,那些花,那是你的颜色。今夜的一切……”他忽然握住我的肩,贴在我耳边,语调轻盈。

  “只是你的颜色。”

  他注视着我,目光切近而遥远。

  “萧晴溦,我一直在等你来问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握紧霞月,微微垂下头。还不够明白吗。他的意图。如此危险而美妙的一番诱惑。在这样一个不曾提防的时刻,像细薄刀锋遽起,无声没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他明白。我也明白。原来在一开始我们就已清楚了解。一切。这样抗拒。这样任性。这样相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足够明显的答案。

  冥冥之中,这样的一记年少相对。我们都如此清楚,纵然年少,也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无法挽回无法见证的结局。相见。别离。疯狂滋长的情意,在彼此青春年少飞扬高傲的眼神中瑟瑟绽放不为刻毒时光所动的清丽容颜。

  我们都已经明白,那即将到来的一切。是如何危险,如何毒辣,又如何的绝美难以抗拒。

  所以无法抗拒。

  帷幔忽被拂开,阿尔弗雷德怔在那里看着我们,表情古怪而惶惑。

  我们都没有动。晴洲紧紧握着我肩头,在阿尔弗雷德面前,他慢慢俯下脸颊,贴在我鬓边。眼神却凌厉上挑,带着些许诡异意味看牢了对方。

  他附在我耳边轻轻道,“打发他。”

  我看他一眼,他笃定地笑。

  “走开。”我的音调轻如淡淡风声。然而阿尔弗雷德明了地看着我,他的脸色再次苍白,却仍然风度十足地对我行礼如仪,然后低声说,“请允许我改日再来府上拜会。”

  我别过头去,清楚听见他在身后微微叹息。他怎会不明白。初见那年,我刚满十二岁,同是一场奢华舞会,我陪伴晴游出席。那一夜白衣胜雪,风华却是年少锋芒初现,盛世妖红。

  那一次,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到了我。

  而若是不曾相见,他今后的人生,或许不会变成如此。该绮丽的绮丽,该平顺的平顺。然而不知不觉,当年意气风发万千宠爱的五陵年少,偏偏见着了命里妖魔,刹那成劫。

  那时的阿尔弗雷德,是欧洲几乎所有宫廷的骄宠。波兰望族后裔,学富五车,风度翩翩,在那些最负盛名的沙龙里如鱼得水。有个别致外号是“伏尔泰的莎乐美”。

  这样一个年轻人。太幸运,是连神都要妒忌的吧。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打击和摧残那些本可以作为这个世界完美装饰的人。所以生命的千疮百孔,似乎也不能怪罪谁。

  他走过来请晴游为他介绍时,我清楚看到他瞳孔中的火苗,明亮彻骨,太了然。而,晴游优雅微笑着说,“这是舍妹。”的时候,不忘轻轻握我的手指。我会意,然后狠狠拧他一把。

  阿尔弗雷德很快便同晴游交好,这段交情在当时伦敦上流社会无人不晓。而晴游每次回来都不忘取笑我。“萧家有女初长成啊。”他曲起手指轻弹我脸颊,我忍不住抓住他手腕咬一口,看他皱眉微笑的模样,心头大是快意。

  晴游同我打赌,阿尔弗雷德要多久才会乖乖上门求婚。他订的最后期限是三个月,然而晴游显然高估了他的耐心。

  那一次,是我青春年少凛冽疏狂。而晴游丝毫不想打这个圆场。我指着阿尔弗雷德的鼻尖告诉他,“想要我,除非你击败我。”仗剑相对,我斜瞥晴游。他安静地坐在远处,眼神中那种我所熟悉的愉悦,不形于色,却是我所了解的兴奋和激烈。我知道他很快乐。

  如果阿尔弗雷德在那一刻有过手下留情的意念,那么他终生都会为此而后悔不迭。剑锋相击,玎玲作声。胜负很快便见分晓。晴游微笑,淡若清风的温存。他起身离去。与此同时,我一剑划破阿尔弗雷德的脸颊。

  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在我年少轻狂的笑声中惨白了脸色,无声离去。一个星期后,震惊伦敦的新闻,是英伦上流社会公认最富才情的美少年正式宣誓加入海军的消息。

  这样,就轻易结束。这桩婚事再无人提起。萧晴溦的名字本就是英伦贵族圈子中又爱又惧的传奇,这一次,末世蔷薇的艳丽又添了一笔血色。

  他,是被我逼走的。我知道。晴游知道。他的眼神安慰而叹赏。“薇葛,我的薇葛。”他笑,从背后拥住我,在我鬓角轻吻,痒得我挣扎不休。

  阿尔弗雷德始终没有明白,他所需要的,和他渴求的,并不是一回事。有一些花朵,形貌固然是出世绝艳,可是那断肠蚀骨的芳香,和花枝上见血封喉的毒刺,他却注定无法承担。

  他始终都没有明白。

  到底都没有明白。

  而晴游的心思,他甚至都没有猜到千分之一。他怎能看得透萧晴游。我的哥哥。那个冰雪聪明的男子。怂恿他前来求婚的人。安静微笑着看他败在我手下的人。他想做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明了。“薇葛,好女孩。”他说,平静地吻我的唇。是我所习惯的,他温存柔软的奖励。

  归根结蒂。他只是不想让我离开他而已。

  而我。我只是不想悖逆他而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2

之五 趋曲

  祖父召我到他那里。漫长走廊中,我同晴澌擦肩而过。其实这样的刹那,太巧妙也太清楚明白。他早已在那里等我。于是我停步。

  萧晴澌。我不喜欢他又很喜欢他。这个莫名其妙归来的男子。有一种感觉,他很像晴游,很像。仿佛两瓣迷雾般忧伤云朵透露出相似的潮湿冰冷气息,于是我知道会有青色微雨漫天飞扬。这教我偶尔微微烦恼。那是我的哥哥。萧晴溦今生唯一的信仰。而这个男子,他青灰的眼眸深处,居然可以流转某种同我那优雅绝伦的哥哥相似的清冽波光。

  这教我很不开心也极其兴奋。我的日子已经足够无聊。这新奇玩具怎能轻易放过。

  他穿一身青色,深黯如保护色。抱肩倚在墙壁上懒懒地看我,唇边一抹弧度似笑非笑。我不想开口。在他面前,我总有一种直觉保持沉默。

  “……要开始了哦,小雨儿。”他轻轻地笑。笑容轻薄虚无。

  “什么意思?”

  他慢慢放下手,走到我身边,俯下身注视我的眼睛。他很高,比晴游还要高出几分。那双迥异他温柔表情的冰冷眼眸,带着那种我所熟悉的兴奋和压抑,死死看进我眼底。我毫不示弱地回望。然而在他青色瞳孔中,我只看到如斯缥缈如幻的影。

  他的眼中并没有我。

  他问我:“小雨儿,你可信命?”

  我冷冷盯着他,不回答。手指不经意触到袖中刀锋。我握紧它,然后忽然绽开一个甜美笑容。出我意料,晴澌在那一瞬间突然后退一步。他脸色微变。我有一丝不动声色的惊讶。这个只同我相见数次的男子。他居然看出了我沉默以对的危险。我偶然的动念。那一刻,的确有血的甜香沁过我舌尖,那是我习惯的敏感反应。当任性指尖扣住刀锋,当某个倒霉鬼激起了我突然的出手欲望。那种熟悉的甜香,恍如应季花开,随声而来。

  而他居然可以察觉。这个男子,他并非常人。

  我轻轻微笑起来。他平静下来,细细看我。

  “小雨儿……”他又叫了我一声,似有话要讲又无从启齿。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语气轻快,仿佛调侃。

  “晴溦。爷爷等你很久了。”

  我看到晴澌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变幻。很轻,微细,然而不容忽略。我读不懂那含义。然而他不再继续,只对我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恼怒。晴洲走到身边,揽住我肩头。“怎么?他得罪你了?”

  我轻笑出来。夜宴上,晴澌走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正是如此。到底是谁得罪了谁。谁又能得罪谁。

  我抬起头看他,他俯视我。漫长走廊里空寂无人。墙壁上琉璃灯安静而柔和地燃着。光线低微温存。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是一种奇异的光,透出某种我所不理解的蛊惑氤氲。十五年来我看熟了的一切这一刻如此陌生和不安。墙壁上悬挂的精致饰画在灯光下习习闪亮,水晶缸中的新鲜花卉散发清润甜蜜幽香。这一刻,这一切,都如此遥远。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有那么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摄入了光阴的陷阱深处,松香灼热迷乱,毫不留情劈头泻下。她被裹进一方碧绿幽然的琥珀深处,紧紧禁锢,无法挣扎,不能逃脱。命运挑选了她作为时光的标本,残忍而愉悦地窒息在那一种青碧如水的危险之中,不能回头。

  然后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在他的吻中沉迷,居然如此轻易。不是了,不是熟悉的温存淡抹,习惯的眷顾,晴游的目光低柔靠近。晴游的唇微凉柔软,爱抚谨慎自敛如丝绒。快乐时,忧伤时,怀抱清凉而又温暖,吻优雅克制且暧昧无端……嘴唇上传来迟钝痛楚,他稍稍离开我,微微恼怒地注视我的眼睛。湿意渐蔓延,血气息甜美,一瞬间荡漾开来。真奇怪,我的身体先察觉那种血色兴奋而后我的舌尖才触及那种甜蜜芬芳。他狠狠咬了我的嘴唇,然后用力抱紧我,那样一种无法争夺无法挣脱的姿势。宁可碾碎怀中的所有也不肯放开些许,那样执拗。比威胁还威胁,比任性还任性。是他。

  他抱紧我,让我攀附在他身上。然后低下头来再次吻了我。这一次,太深。唇齿交缠仿佛绝望。他不说话。他从来都不说话。言辞无法把握。我毫不犹豫地迎合。我要。灼热和冰冷瞬息袭来。每一种都是狂冶。我不能描述,无力描述。这样的疯狂几乎已经开始凌虐彼此。我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落叶习习,蔷薇的颜色在炽烈日光中渐渐褪去惯来骄狂。再冶艳,也不过是柔弱花枝风中摇曳。渴望的,依然是晴空之下一场冷雨尽情无羁的抚爱。我在他怀中无法遏止地颤抖。这是最初的幻灭。最终的预言。疯狂而怜惜,深情而绝望。

  我们彼此放开。眼神依旧迷乱。不敢彼此注视。一点轻微交缠都会激起新鲜痛楚,勾引年轻的欲望彼此伤害彼此剥夺。终于知道。我终于知道。他握着我的手腕,突然拉紧我再次贴入他胸膛。重重衣衫下心跳激越如风。我突然知道,一切,都已启程。无法停留无法挽回。

  可是。可是啊。

  这样的拥抱无法逗留。这样的依偎无法安稳。

  这样的温暖无法长久。这样的爱恋无法成真。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我缓缓抬头,仰望他年少清冷的容颜。那张俊俏逼人的面孔笼罩着某种矛盾的蓬勃生气。眼神中狂燃的冲突和渴望,契合我仰视的目光。

  在那一刻,欲望不可捉摸。而天性中随时迸发的脆弱感慨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凛冽忧伤,那种绝望几乎令我泪流满面。

  我紧紧抱住他,将面颊埋进他怀中。

  逃不开了。我知道。我终于知道。

  我们紧紧拥抱,纠缠不可分离。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身体,由发丝顺下,渐到肩头,背心。那样坦然郑重的霸道姿势,是骄傲是占有,可是如此有力如此温柔。温柔的暴力,他令我无法抗拒。

  有谁知道,萧家的蔷薇,也从来都是如此渴望如此脆弱的女孩。渴望被一个人拥抱,渴望被掠夺被安抚。晴洲,他的怀抱令我涌起痛哭一场的欲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3

  我伏在他怀中不愿抬头。

  他吻我的发丝,低声嗫嚅,含混模糊仿佛呻吟。然而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你就是那个教我终生终世难以挣脱的女子。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可以束缚我终生终世的男子。唯一的萧晴洲。

  那一刻,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绝望席卷心头。我从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痛爱过自己的直觉。我知道自己的命数不会久长。我早就知道。

  所以恣意的理由,疯狂的借口,如此不堪一击而又刻骨真实。

  我想爱他。我想要他。我无法抗拒自己。

  那一日,祖父叫我去,不过是吩咐我照顾晴洲。他高高在上的眼神,那一刻古怪而又沉闷,带出我所不敢也不忍承认的苍老气息。我不明白他特意对我如是吩咐的用意。然而站在祖父面前,那苍茫深远眼神,刹那我有无所遁形的错觉。晴洲在我身边,若无其事。然而我清楚听到他的心跳一记记愈沉愈深。是预感,是不安。祖父安静地看着我们。霞月微微颤动,撩拨着我的手指。低鸣清细,寒音凛凛。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命中注定。我从未如此信仰过这样的字眼。然而那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一切不在握中的缥缈和轻松。终于有些什么是我无法预料无法掌控的。终于可以放下自信和骄傲,坦然地,去领略一切倏忽而来的残忍和欢情。

  我很高兴。

  和晴洲形影不离,是那之后名正言顺的陪伴。我的身手足可作为他的教授,而放眼整个萧家,我也算是和晴洲年纪最为相仿的孩子。虽然这理由未免牵强,但出自第十二代主君之口,又有谁可以质疑。

  不过也许有一个人可以。

  那晚晴游到我的房间,遣走侍女,他亲自替我卸妆。取下一束玫瑰钻镶嵌的白银发针,解开精心盘好的螺髻,发辫散落,微微凌乱,他用发刷为我轻轻刷顺头发。我自顾自取下同发针配套的镶钻耳坠,还有颈上一挂星碎般奢靡的银丝璎珞。我提起它,对着水银镜子轻轻摇晃,镜中那两个苍白美丽近乎无瑕的孩子,在珠宝的光彩离合辉映中反而显得那般虚无。像一对绝美偶人,充满蛊惑却远离灵魂。

  晴游显然满怀淡淡心事,不曾注意到我的玩耍和思绪。

  他轻柔抚弄着我的发丝,忽然说,“薇葛,送你去爱丁堡可好?”

  我停住手。

  “若你肯去,我也去。那边的封地也需人掌管。”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远离宫廷和这都城喧嚣,也并非不是幸事。”

  “可是为什么呢?”我低低问。

  晴游一时无语。我想我切中了漩涡的核心。他要我离开,远离,此地。我有一丝烦恼和开心。为了我,他肯放弃手中所有,远离这英伦上流社会缠绕不休的荣华。晴游,就像他不肯对我解释对我坦白,我也总是不愿给他一个交待。然而我们却彼此明白。

  晴游停下手,自背后轻轻抱住我,细吻如轻雪,微微落上我后颈。

  “……也许还不是时候。”他声音低微,手指轻轻滑动在我发间,慢慢抚上脸颊。优雅灵活的指尖,轻柔捧住我的脸庞,他俯下身来,我们在镜中相视,如此迥异如此相似的脸孔。

  要怎么说。细细看来,其实我并不如晴游秀美。只是眼角眉梢那种天生不羁,却是出人意料的蛊惑,像左眉尖上那粒殷红的朱砂痣,古怪而夺目,所谓魂魄妖娆。

  是的。至少生为萧晴溦的那十九年。我一直是那个绝色高傲的女孩。后来的清丽沉静。变幻流离。不过是因为,远离了尘世凡嚣,不再拥有放纵倾情的理由和借口。一颗心,也便渐渐由骄狂走到苍茫,由热望走到困老。我的变,是绝望攫取了年少时的单纯渴盼之后赐予急景流年最后的绚美有如疯狂。

  晴游轻轻叹息,依到我身边。

  “给我背首诗,薇葛。”

  我拿起梳子开始摆弄他的长发,一边无心地念念叨叨。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碧水摇空。南风吹梦。

  那是怎样辉煌而妩媚的盛世美景华年。别名绮艳,又称绚惑。

  晴游的身体突然绷紧,同一瞬间,也许稍晚他些许,我也感到那种注视。

  看向门口,晴澌安静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们。

  晴游慢慢站起,走向他。我忽然有种寂寞的感觉。在那一刻。我看着他们并肩而立。晴澌微笑地对我点了点头。晴游却仿佛不愿他久留,对我做了个无意义的手势,便轻轻替我关上了房门。

  我的眼光应算锐利,太过清澈便不容丝毫细节。房门合拢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微微靠拢,某种不安的气息无法忽视,喷薄而来。那是我尚未理解和掌控的某种情绪,然而已足够浓艳令我踌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5

之六 梦忆

  我忽然想起幼年时的母亲。真奇怪,我本记不得一切。神思像一方蒙了雾般青白绉纱的铜镜,女子容颜恍惚摇曳如柳影。今春堕泪柳眼穿,花谢花飞在哪边。要多惶惑便多惶惑。要多茫然便多茫然。而我总不以为然。

  这一刻我却记起她。像伦敦冬日的黄昏,总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抱我在膝上,指尖白皙温凉抚摸我的脸颊。深棕色鬈发带着东欧森林阴净清新的馨香轻轻洒下。她的眼睛从来不曾明亮,永远带着那种寒冬暮雪般与日夜相融的沉寂暗蓝。那样安静宁冷的蓝,我继承了一半,晴游收下了另一半。她注视我,轻轻抚摸我。眼神中尽是悲悯。

  我问,“妈妈,你要什么?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你要什么。你希望我怎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告诉我。”

  真奇怪,平日里我绝对不会如此温柔对人,我太习惯的不是给予,是生死不论的予取予夺。然而忽然间我记起她,我心温柔漾动。

  她不理睬我,只对我微笑。那样冰凉遥远不堪一击的笑意。像孤单的旅者不顾一切攀爬在将日光也映成寒蓝的千呎冰川,突然发觉自己手中握紧的只是透明蛛丝。那种无法诉知来处的刹那悲伤,甚至压倒了理所当然的惊恐和绝望。那种笑意令我的心紧紧纠结。我伸出手去,试图抹平她皎白眉心微微的愁纹。她如梦如鬼魂一样飘忽开去,冷冷雾霭潮湿,裹上肌肤,顿时有一种疼痛锥心刺骨。我无视地伸出手去。我不怕痛,我只怕那种求而不得的困乏和绝望。那是我今生最妖冶的梦魇。妈妈,我的妈妈。我竭力向她伸出手去。你要我怎样。要我怎样才能将你留下来。

  “……你给我醒过来!”

  一股大力拉着我向后仰倒,我重重撞上椅背,神志迷乱中几乎欲呕。一双手抓着我双肩提我起来,握紧我,狠狠摇晃,然后迫我端正身骨面对眼前人。

  我费了极大力气才撷准焦距。目光所及,是晴洲苍白脸孔直逼到眼前毫厘之处。那双翠如秋潭的眼,我在那清美无伦的瞳孔深处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心,悄悄安定下来。

  他近乎呻吟地问我,“……你梦到什么了?”

  “……我妈妈。”我条件反射地答。迟钝地四下张望,是祖父专用的书房。只有我们两人。散乱神魂渐渐重回躯壳。

  他明显放松下来,然后恨恨地凶我,“看你的手……!”

  我看见自己右手血色淋漓。桌上一只冰纹青瓷笔筒被我推倒,打个粉碎。碎瓷片割在手指,居然毫无感觉。

  晴洲飞快取出洁白的细麻纱手帕,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裹好伤口。

  我笑。“它也算报仇雪恨,死得其所。”

  “可有这种人?懒待读书,偷睡也就罢了,居然弄得这样惨不忍睹。你存心吓谁不成?”

  我冷笑,甩甩手指。“少来,莫非你读得比我熟?我才不信。”

  晴洲停下笑,细细看我。我盯着他眼眸,那绿,那幽幽的海。一瞬间又几乎被蛊惑。电光石火,我明白他意图。

  “别分我的神。我无所谓的。”我低低说。整整一年相伴,我早已习惯明白他心思,每一时每一刻。这样的默契和敏感太理所当然。我慢慢伏在桌上。他坐到我对面,也伏到桌上。两个人仿佛互相催眠的狸猫一般,目光烁烁地对视,鼻尖几乎贴上鼻尖。

  “看着我。”他低声说。

  “看着谁,也是一样。”我有些烦躁。他伸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

  我慢慢合上眼睛,屏息静气,回忆那些来自东方的武者教授的调息方术,慢慢冷静下来。清冷无我,心念渐生。

  静。再静。为什么。想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如何理顺。如何排遣。如何解脱。

  朦胧中,点在眉心的指尖起初微凉,渐渐灼热。那一小块皮肤的接触,泛起微微刺痛。他的指尖渐渐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晴洲仓促收手。他脸色潮红,气息混乱不定。

  我怔怔看着他,心下清明一片。为什么。渴望什么。幻由心生。要明白的,不是过去,只有如今。能得到什么。能占有什么。能坦然拥抱的,又是什么。

  他微微避开我的目光。我注视着他,满心怆然。

  我们一样孤独。我们谁都不比谁更加坚强。我们谁都不必为谁勉强伪装。大家都是在苍茫旅途中迷失来处罔顾去处的孩子。

  十六岁。我们都只有十六岁而已。

  他低声叫我,“薇。”

  “我在。”我轻声答,郑重仿佛承诺。然后我叫他,“晴洲。”

  他不回答,双手慢慢探来托住我脸庞,拇指的动势轻稳有力,温暖指尖缓缓抚过。

  “不要哭,薇。”他声音微涩,和他眼神一样布满难言的无力与痛楚,却纯澈如水。

  “薇,你总还有我。”

  我无声啜泣,不是伤感,只因为这一句话。

  他说,你总还有我。

  我有谁?我谁都不曾有过。晴游,或许他是我曾经的独一无二。然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我信他,我爱他。在我模糊生命中最先留下刻印的男子。可是我可以对他自私吗?他那样完美,那样独一无二洁净无瑕。在晴游面前我总是散乱渺小,像沙罗双树下偶尔飘落无心飞鸟的绒羽,空气中的波纹丝毫荡漾不了悠扬禅机。我无力动摇他,不能左右他。我的哥哥,他是我绝对的真理和依赖。我皈依他。我迷恋他。可是,我无法将泪流给他,我无法在他面前脆弱。我不能够。我是那样爱他啊,爱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爱上那样的萧晴游。无法放松的姿势,无法随意的虔诚。无法告诉自己或者告诉他,我害怕,我是那样害怕。一切。我害怕你不爱我。我害怕拥有的一切突然湮灭,天使的祝祷突然成尘。我害怕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一切。未来,那样恍惚不确定的幽暗窗口。沉默无色的玻璃。我不敢靠近,不敢凝视,我害怕会看到自己恐惧承受的东西。谁知道。谁了解。萧晴溦从来也并不是无所畏惧。至少,我害怕失去你。晴游。我害怕走进未知的将来,那个广阔得令人不安至恐惧的世界,那一片没有目的冰冷昏暗的迷雾森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5

  我的泪水沾湿他掌心。他放开我,一点点吻干。我呆呆地看着他,言语无力。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来,紧紧抱住我。有力的手臂,坚实的怀抱。温暖切近的气息。如此安稳。如此包容。豁朗沉悒,令人产生罔顾所有投身其中欲望的安详和宁静。

  “薇。”他只叫我的名字,什么都不必多说。

  “薇。我的薇。”他几乎是在叹息。全心全意地,为我而叹息。

  为什么,不可原谅。不可宽恕。

  父亲,他从未郑重地注视过我的容颜,从来不曾对我展开一丝温柔笑容。纵然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我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挽留我生命中最初最珍贵的两个男子。想向他们证明我的存在并非空虚,想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他们,珍惜他们。

  可是我连一丝笑容都不曾得到过。

  三岁之后,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印象,便只限于那个神态温文的漠然男子,象牙边框眼镜下眼神沉静,没有光,不曾闪烁。阳光都给不了他温暖,留不下痕迹。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曾留恋于晴游和我。他的年华仿佛只奉献给了祖父,像一个称职的亲王秘书,妥帖处理交付给他的一切公务。漫漫长日,我明白他需要什么来遗忘和麻木。渐渐迟钝了情感,便可以记不起自己如何爱过。自己有没有爱过。

  不负责任地,将自己如此放逐。

  而我和晴游,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慢慢变成今天的我们。两个看似多情却总无情的孩子。也许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兄妹的存在,都如同神的疏忽大意或者魔鬼潜移默化的游戏,放我们在人间,是故意教所有人晓得自己的千疮百孔。

  可是有没有人明白,这样的一对人,已经是归根结蒂的难以弥补。

  是故意要做到一切无瑕吗?不过只为了,如果不渴求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得到什么。

  太多时候,完美是一种罪孽,出色是一种过错。而更多时候,倾尽了所有,迷惑了天下,也终究无法取悦唯一的那个人,那个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人。

  那样的失望和怅惘,真可以教人赔上性命去哭泣和怨怼。

  父亲,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冷漠扫向我的眼神。皱眉,唇角不为人发觉地垂下,他并不想面对我。九岁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直到我无意偷听了他和他的情人的争吵。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一刻的寒冷,在那之前,我甚至不明白冷的感觉。然而那个日光煦柔的午后,蜻蜓在百里香的绿叶上轻轻舞动,一切都看似安宁却惊涛骇浪。我的远航颠覆在妖魔出没的古老墨绿海洋,冰山幽蓝反光刺伤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一切。一切是否也都不再存在。

  玫欢,我母亲的贴身侍女。论来她应算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家境困窘的下层贵族。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在父亲的保护之下,在侍女之中的地位颇为特殊。然而我和晴游对这位所谓表姨并无感情。面对玫欢——当然还有太多贵妇淑女——的亲近,我们总是清冷以对。我有晴游,晴游有我。我们还需要什么。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对我们这种古怪孩子温存相待,一切都不过因为我们的姓氏。还有,我的父亲是萧家第十三代嫡长子,虽然这并不代表他便会成为第十三代萧氏主君,然而毕竟诱人。

  那个午后我游荡到画室,通常这种时刻里面都不会有人。然而我隐约听到人声,恍惚高兴,以为是我那亲爱哥哥回来。我深信除了他没有人这般风雅。然而推门的刹那,女子狂暴尖叫乍起,虽然立刻被按捺下去。我仍然吃了一惊。

  从顶层阁楼窗口爬出,沿着九英寸宽墙线走到画室窗口上方,双腿勾住凸窗上沿,慢慢后仰,珍珠倒卷帘。长发用一根橡树枝草草绾起,我透过徐徐拂动的绉纱窗帘缝隙窥望进去。

  那一天的窥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太多的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知道而不懂得,是太幸运。知道却装作不懂得,则需要太高演技,太坚强信念。而我,我错在不能够虚伪,又不懂得适时将好奇心杀死。生在这般家族,这样的疏忽就足够活该被判绞刑。

  我看见父亲施施然停在阴影深处,表情模糊。而玫欢神态激动,一张脸苍白凄艳,如上错了妆。并非我刻薄,实在像极小丑,且是三流,因不能逗人发笑。

  原本,也是美如蘅芜的女子啊。

  我耐心地听着看着,慢慢地,觉出面孔灼热,额头充盈一种痛意,比我的耐心更为绵长泛滥。指尖悠悠垂在半空,一半冰冷。日光射进眼里,渐渐恍如冰针。

  有什么温暖柔和的液体一点点涌出鼻腔,滴落,鲜红透明地映在阳光深处。是血,滑过睫毛,眼中看出去便全是血红,耳鼓嗡嗡作响,听觉忽然丧失,眼前一切犹如默片。不要紧,我已经听到太多。血继续流,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离开。

  坐在阁楼上活动麻木的双腿,我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今以后,萧晴溦再也不是从前的萧晴溦。

  血液流淌融化在风中的那一刻,心事冰冷成一个真正静默薄情的女孩。

  第二日午后仍是温暖和煦,日影无声掠过橡树某一根枝条的时刻,有可怖新闻蔓延宅邸上下。

  我不听不问,安安静静地坐在画室里,穿的很暖,无名指上扎了丝线,抱着一碗冰糖燕窝粥,耐心看我的哥哥将一些颜料在闪光的贝壳中混合,试图调出一种可以描绘出我瞳孔的色彩。

  任整座宅邸闹得沸反盈天,无关我事。

  晴游放下笔看我,我挑高眉做一个询问的姿势。他走到我身边,从身后抱住我,习惯的姿势。下颏轻轻抵在我头顶。

  “薇葛。”他语调轻柔。

  “嗯?”

  “是你做的吧。”

  我无声微笑。晴游的手滑上我面颊。我放下碗,抓住他的手指,慢慢啮咬,一点一点,看他白皙精巧的指尖一点点变紫泛出淤血。我快乐地绽开一个最甜美的笑靥,对他。对他即将如约而来温存奖励的吻。

  “晴游。你根本都知道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7

之七 梦慊

  晴游的吻温柔甜美,他的气息深深度入我唇间。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深远绵延的苍白与血红。那是昨夜月光下的玫瑰园。月亮之下,一切都迥异,洁白花朵的摇曳看上去那样诱惑而不自然,仿佛各有生命。

  玫欢的长裙不时被花枝挂住。她轻柔地诅咒着。我坐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长茎玫瑰丛丛绽开,丰盛灿烂,洁白至苍白的花瓣拂过我的脸。我相信她看不清楚花下同样苍白的我。她拨开花草向这边走来,轻轻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血涌上我的脸颊,潮热焦灼。

  昨日午后,那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日光冰冷刺眼。影像血红摇摆。而他们的对话如此清晰。

  “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母亲……对他们,游和溦。你知道我可以。”玫欢语无伦次。而父亲的笑声轻柔如丝。

  “那并非我的需要。”他站在遥远的角落里,蛛网般细密的阴影覆盖他的神情。

  “那两个孩子活该孤独。”

  玫欢有好半晌无法开口,应该是被惊呆。甚至忘记了哭泣。

  父亲的声音再次温柔冷静地响起。

  “游是不需要你的。那孩子不需要任何人,他不能够被束缚。我不允许。而,另外的那个孩子……”他音调沉默下去,我的心紧紧提起。

  “我只恨当初她为什么没有替代迦兰莉死去。”

  迦兰莉,我美丽母亲的名字。

  那一刻,血流出来,掩盖我模糊的泪光。从那一刻我真正长成萧家的女子,连泪水都可以用鲜血来代替。没有痛楚。没有委屈。没有不甘。没有遗憾。

  她一点也不像迦兰莉。

  她甚至连一点希望,一点记忆,一点安慰都不肯给我。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或许迦兰莉还可以留下来,继续地,留在我身边。

  如果没有她……

  她为什么没有替代她的母亲死去。

  我慢慢地站起来,玫欢回过头,惊喜期待的表情瞬间凝固。她看见花下的妖魔,那小小的苍白死神微笑着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指。

  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出他惯戴的一只金表,将指针弄停在零时。然后在玫瑰园中挑了最艳丽硕大的一朵白玫瑰。两件东西被放在缂丝雕金的香盒里,衬着青色丝缎。我叫一个侍女将之送给玫欢。

  “我父亲的吩咐。”我懒洋洋地告诉她,知道她会把这句话如实带到并将之传遍宅邸上下。

  午夜时分我赤着脚走过灯光幽秘的长廊时,晴游并未诧异,他根本没有出现。虽然我看见他的房间有灯光摇曳。我只在他的门口发现我的一双白缎便鞋,上面绣着血红的罂粟和黑色的蝙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

  晴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我的一切。他早知道我要做些什么。

  而我所知道的是,无论我要做些什么,他都不会阻拦。

  那个午后我在阁楼上坐到晴游回来,他径直找到了我。有些时候我怀疑他是否天生就有某种近乎魔力的直觉,那直觉像带有奇妙香气的野兽寻找同类般敏锐而轻易。他并没有问我一脸的血迹和被木钉勾破的衣衫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用冰在银盒里带有悠悠麝香味道的醋替我洗了手和脸,然后叫我去换衣服。一切整理妥当之后他坐在我面前,安静微笑着问,“薇葛,你想要些什么?”

  我盯着他不说话。晴游轻轻叹息,过来将我抱进怀里。

  “薇葛,爱你自己,保护你自己。”他深沉的眼睛闪烁奇异蓝荫,平静地对我说出这些。

  “想要的东西,靠自己来得到手。不想要,不想看见的一切,靠自己来毁灭它。我们有这样的权力。我们可以。没有人会阻止你,没有人能够阻挡你。你不应该,也没有理由被阻止和拒绝,你可知道?

  薇葛,你可以得到一切。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是我们讨还一切的时候。

  而你,我的宝贝。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薇葛。”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薇葛,我的宝贝。让我看着你强大起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能走到哪里。

  让我看看你可以做些什么。”

  替我偷来父亲的表的人,是他。晴游的眼神一贯明丽温柔。

  我本就是一个混迹尘凡的年轻阿修罗。

  玫欢按住嘴踉跄后退,而我慢慢向她靠近。月光清亮洒上我的脸庞,苍白脸色涌上奇异红晕,血的激荡如此愉悦动人。小小的嘴唇在月光下轻盈挑起一个俏皮弧度,像吻的亲密。闪亮水晶光彩的女孩,她的眼神如此幽艳妖异。双色的眸子。这双眼睛早已不是九岁的孩子。那一瞬,宁静夜芸芸,血气撩人。她看见我袖中半段水色刀锋。月光润过,杀意流泉汹涌,一滴滴明如秋水溅透寂静。

  她再想叫,已经晚了。我袖中笼了一裹玫瑰花瓣。那张丝帕,浸了彻骨迷魂的毒香。酒溶了鸦片,再混进哥罗芳。我猱身而上,九岁的身手已凌厉飞扬,仿佛混了三生的劫和恨。一切,难道不是皆因她而起。她叫声未出口,花裹已塞住她口,帕子蒙住脸孔,一呼一吸间,她便倒下。

  我俯下身去,细细地看她的脸。这张脸。和我的母亲应该有一点相像吧。否则如何能够攫取一丝我父亲的心。

  为什么不是我呢?肖似我温柔美丽母亲的人……为什么我只是萧晴溦呢?

  抬起头,月色清明如冰。我的笑容在遥远的光亮尽头一闪而过,洁净无瑕。

  晴游的唇轻轻离开,我咬着自己的舌尖,嘻笑地看他。

  他抱紧我,安抚地拍我的头。“最困难的还没有经过呢,薇葛。答应我,勇敢一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7

  我不懂得,但我知道,晴游的话,我完全可以相信并服从。

  要勇敢一点。所以即使是残酷一点,也无所谓吗。

  一点点地,生长成顽强骄傲至狠辣的美色修罗,盛世蔷薇。花枝上染血的尖刺,是瑰丽年少奢华刻印,罪孽的勋章。

  晚餐是中式,蓓若吩咐准备了清蒸鲈鱼,因为听说我无缘无故流了鼻血。父亲破例没有在祖父那里,回来陪我们用餐。

  餐桌上安静无比,晴游坐在我身边。侍女穿梭来去。遥远的长桌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尽头主座上是我们尊贵陌生的父亲。

  我们一言不发,安静地用餐。空气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冷,教人无力呼吸。晴游盛一碗鱼汤给我,低声哄我喝掉。奶白色汤汁浓郁馨香。经过父亲身边的侍女都神色匆匆,表情紧张。我微微抬起眼睛,望着父亲沉静脸色,有一点想笑的冲动。

  既然您要清高地怀念她,那个死去的女人,我所不相像的女人,直至孤独。

  我就如愿地给您孤独。

  父亲轻声吩咐将鲈鱼换到我这边,晴游的神情一直绷紧,我看得出。虽然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悠然。我想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鱼盘被放到我面前,鱼头正对准我。失去眼珠的眼眶空空荡荡,直视我。

  窗外的月光宁静苍白如昨。

  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难过起来。一道冰痕窜上背心,那样惨厉的冷。我猛然扔下汤匙。那一刻我只想跳下椅子迅速逃开。

  晴游的手在桌下紧紧扣住我的腰。他垂着头不做声,手臂用力迫我坐好。按着我,逼迫我正视面前的惊恐。他慢慢拉住我的手,手指冰凉轻柔,在我掌心轻轻划动。像一道符,压镇着我,安抚着我。他一言不发。

  我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切,强迫自己压下那阵冲出去狠狠呕吐的冲动。我慢慢喝着自己的汤,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握紧银匙时,苍白娇小的脸孔甚至可以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我们。那样沉静直接的注视。

  银匙的边缘已经被刻意打磨得出奇纤薄,剜进眼眶时甚至没有半点声响。玫欢的眼珠是蓝中混着碧色,并不像我的母亲。

  她究竟哪里像她呢。是这秀丽的鼻子,剪秋萝色的丰润面颊,还是樱桃般的嘴唇。

  无论哪里,都已经不复存在。并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到底哪里像我的母亲?

  月光明亮,这一夜,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思考这个纠缠的问题。

  终于结束那漫长似乎永无止境的晚餐。晴游若无其事地拉起我,对父亲行了礼,然后回房。

  离开餐厅他便抱起我,太了解我了,我已经虚弱无力得只想瘫倒。这一餐饭,简直像是用我的余生在品尝。最后的晚餐。

  回到他的房间,我被一张厚重柔软的毛毯紧紧裹住。晴游给我一杯热牛奶,甜香浓郁得古怪,应是加了白兰地。

  他坐在我面前,神色了然。然后轻轻地问,“现在如何?”

  我摇头又点头,仍然说不出话。

  “都过去了,薇葛。”他拍我的头,笑意淡然。

  “你做的很好,足够好了。”

  我喝完那杯牛奶,身体暖和起来,浓浓困意也袭上。我咕哝,“她还在看着我呢……”

  “你怕吗?”

  我点头又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晴游在我身边时,我知道我无所畏惧。手伸向他,然后倒进他怀里,好困,好疲倦,只想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温暖地沉入黑暗的睡眠深处。我知道,从今以后的我,不再有梦。

  制造噩梦的人,不会做梦。

  玫欢的尸体在玫瑰园中被发现时,只有根据衣着才能确定身份。

  因那张脸已经没有留下半点人形。一整张脸,像被传说中诞生于黑暗的某种妖兽细致地品尝过,揭下了这个美女子生为人身的一张面具。

  整座宅邸都惶惶不安,浸没在恐怖之中。晴游优雅淡然的笑意显得那么沉静美丽,仿佛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所有人都交口称赞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沉稳镇定。

  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九岁的女孩,所有人都只知道对她封闭消息,免得吓到了这个娇生惯养的柔弱孩子。

  我们终日躲在画室里,那个让一切开始轮转的角落。看日光清亮,看花树摇曳,一如往日。

  他教训我。“如果是用霞月,一击就可以毙命。且几乎不会留下伤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一击,要快,要稳,要准。第三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三寸五分,恰是霞月一半刀锋。便可直断心脉。霞月锋薄如纸,若收刀的速度足够快,伤口迅速贴合,连一丝血都不会流。可是我不高兴她那样快死掉。

  看着血,温热浓郁的血,一点点迅速渗入花下潮湿的泥土。生命在流失,血却在蔓延。多奇异的过程。

  那一瞬我突然发觉,我,和我的哥哥,我们原来可以如此相像。

  我爱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8

之八 斩缡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他忽然停下,回头,注视我。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他音调清悒,喃喃地念。我看他一眼。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样。

  “薇……”

  我重新抬起头。他带点调皮地笑,瞳孔里那些翠微微闪亮亮的光彩,同清朗低沉声音丝毫不衬。

  “这说的不就是你吗?”

  “是吗?”我笑。

  “是的。”话尾的余音悠悠回荡,隐约泛出未断的气息。他的唇已经深深印在我眉心,温热呼吸扑上肌肤,沁出一层薄凉湿意如霜。他灼热的唇轻轻滑动,最后停在我左眉尖那颗滟滟的朱砂痣上。一点妖艳的痛猝不及防地烫上来,激荡心怀。

  我忍不住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他伸出舌尖,轻舐那血般红痣。

  薇葛,你是一块滴血的玉。晴游那样说过。血漓寒玉,至纯生瑕。我喜欢这样的比喻。因为我深知自己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本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女子。容颜再美,年华再如玉,不可复追的宿命也早已在我身上刻下血色淋漓印记。一点殷红,点落眉尖,是不应动的心不该流的泪。一如澈骨流年,无悔,亦无回。

  我轻轻地笑。晴洲的身体突然绷紧。他倏然抱紧我。那样迫不及待的绝望冲动,也只有这一刻的我看得到。

  “薇。”他用那独一无二的名字,轻声地,然而一心寥落地叫着我。他跪下来。

  我俯身搂住他,指尖细细抚绕他的轮廓。“我在啊。”

  他埋在我膝上,半晌没有抬头。我不催他。预感里,有些什么缭绕如雾的冷,缓缓欺近。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吧。我不在乎。一切都无所谓。

  “……不。”他终于呻吟出声。

  “薇,不要为了我留下来。”

  我怔住。指尖停在他面颊,被他一手捉住,眷恋地贴在唇上摩挲。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薇,别为了我枉费一切,求求你。”

  “……终于,还是要放手了吗?”

  他突然握紧我的手,那么紧那么痛。腕上渐渐浮现一段红晕,然后丝丝泛紫。我的左手悄悄滑进他细长发丝中,探到他后颈轻轻按住。他不理我,更不理睬那近在咫尺的危险。

  “薇,你让我痛恨起我自己。”

  是什么,让他在初见那一刻,忘了所有光环,所有冷淡,所有坚持的傲慢所有不甘。一心地,只想取悦这个骤然而来,如蔷薇般熠熠盛放的女孩。这个骄傲且危险的女孩。那一次,满庭红花,血一般滴落夺目凄艳,暴露一心茫然眷恋。为什么,会想要靠近她,想要很近很近地看着她。想要她的眼睛只为他开放成盛世妖娆的绮丽。

  为什么。萧晴溦。你不过给了我一点骄傲的温暖。就让我遗忘所有的不安。

  为什么,想念着你,被你所控的时候,无法抑止地痛恨起那个事实。

  我们的血,有着一样的气息,一样的温度。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堂姊弟啊。

  为什么,我会是萧晴洲,而你,是萧晴溦。为什么,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怨怼起自己十年来汲汲以求,终于获得的位置。

  英伦萧氏,第十三代首席继承人。

  我慢慢放松手指,拉他起身。他俯视我。我对他微笑。

  “可是,是你。晴洲。你给了我太多理由,让我终于可以深爱我自己。”

  终于可以对着明亮日光,璀璨星子,灿然地微笑起来。玫瑰园中滟滟白花忏落,罪孽的幻觉在久违的凛冽温情中灰飞烟灭。从来没有一个人那样对她说过,薇,你总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那样告诉她,你可以向我依偎。脆弱也不要紧,无法保护自己也不要紧。“总有我,总有我在你身边。薇。”

  谁能够,谁可以像他一样,对她毫无所求。

  萧晴溦今生唯一的,最真切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可以坦然地,毫无顾忌地依恋上一个人。

  晴洲。他给了她这样的理由。

  就算,就算是天谴的暗昧情缘。就算,就算注定是参商两曜斗西东。我依然想要爱他。什么能将我拯救。十六岁了,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那一枝彼岸盛开着的花朵,艳丽不可捉摸。那是我情愿为之赔上终生终世的诱惑。即使一去不返,即使飞蛾扑火,也要让苍白凛冽的生命充满那种摄人的芳香,可怖的美丽。那是开在灵魂尽头的绝望之花,点燃了我年轻生命中最初与最终的渴望。即使它不可宽恕,不可拯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09

  他不再说什么,慢慢低下头,吻住了我。

  我想,我是注定不会活很久的。我只想用我这意料中的全部生命去爱,然后,其余的交给命运,撕扯,或者践踏,怎样都好。

  我可以微笑可以嘲笑自己吧,那一刻的自己。事实同我的预料大相径庭。我不仅活下去,在那场惊世的劫难之后。而且,我活了很久,很久。比我所能想象的要久得太多。命运果然不会给人心甘情愿的机会和余地。

  在走廊里被晴澌拦住的时候,我对他露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他神色冷静地看着我。这个高挑清瘦的古怪男子,我的堂兄之一。我知道他同晴游的关系不同一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轻易察觉那种清冷暧昧的气息。原谅我,暧昧,是的。那青灰明丽的眼神,如蛇,冷且柔,拒人千里而缠绵不绝。我闻到他的气息,那是紧紧依附于某段刻骨流年深处不得解脱的幽怨和心甘情愿。

  我妒忌他。几时我才能够做到那般心甘情愿。我知道,我总是放不下。

  他看着我,淡淡言语,淡淡似笑非笑。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

  我挑眉。“那又怎样呢?归根结蒂,我是他的妹妹。”

  晴澌顿时怔住。我推开他,向大厅走去。听他在身后轻而缓地呼吸,仿佛突然被惊醒,诧异之余,无法确认的事实。

  “小雨儿。你究竟想怎样呢?”

  我停下来。“依你看,我应该怎样?”

  “……答应他们。”

  “是啊,你也早就知道。他们想要怎样。”我笑起来。晴澌脸色发青。他的直觉未免太敏锐。我突然止住笑,盯着他,“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语。

  “我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别奢求我。”我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一丝挑衅的寒。“你呢,萧晴澌?无因亦无果,是你的话,又能够对谁坦白?”

  他垂下头不语。

  “别说是为了我。为了萧家。为了谁,也没有用。萧晴溦生来不会妥协。”我咒语一般对他宣告,似乎亦对了自己。

  “你看到什么,又能怎样。我得到什么,又能怎样。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应付,自己面对。”

  晴澌不再说话。直到我走出很远,他的声音才默默响起。

  “你们很像。但你……却不像他啊。”

  我猛然回身,威胁地对他举起一根手指。

  他耸了耸肩,目送我走进那座沙龙。

  两名戴了假发的黑衣侍者恭敬躬身为礼,替我将镶嵌蜻蜓翅膀般透明网纹的门扉徐徐推开。我置身于所有人目光之下。脚下的地毯柔软深陷,深色丝绒帘幕漩涡般涌下长窗,灯光清凉叵测,东方瓷瓶中折枝鲜花丰盛璀璨绽开。曲脚玫瑰色丝绒沙发散漫摆放,一切都酷似一场平和温雅夜聚。我微微仰起头凝视上方那盏镶金水晶吊灯。烛光明艳,远远映出红莹莹一圈如霞晕辉。

  然后我扫视房间里所有人。目光所及,有人略略避开,有人微笑回视。更多的人手执酒杯若无其事。

  是我熟识的人。萧家这一辈掌权的人物,那些被尊称为长老的家族梁柱们,竟然基本到齐。除此之外,亦有不少上流社会的鼎足,伦敦俱乐部里的风流人物。自然这不是一次平常夜聚。

  我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回身,环顾四周。我清楚自己此时神情冷澈苍白一如云石。

  我随意地捋了捋纷披的长发,刘海凌乱,遮住我的眼睛。我凝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种古怪的笑容,仿佛对某种事实的心照不宣和乐在其中。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祖父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在他身边,是晴游和晴洲。这两个我所依恋的男子。他们其实是有一点像的,血液的气息到底都是相通。晴洲微微垂下眼帘时的寂静内敛,一瞬间让我察觉他同晴游的酷似,细长鬓发摇曳的温柔,如此吸引。

  他们两个都不肯直视我。我微笑着看着他们。这时四周响起纷乱掌声,我不回头,熟悉脚步渐渐靠近,终于停在我身边。抬起眼,便是阿尔弗雷德秀朗镇定脸孔,他神情明亮愉悦地注视着我。

  然后祖父终于将手抬起,晴游递给他酒杯。他慢慢举杯面对所有人。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聚拢过来。而阿尔弗雷德飞快上前一步,仿佛排演好的宫廷戏剧。他单膝跪倒在祖父面前,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侯爵阁下,我深爱您家族中珍贵的一朵蔷薇。我决心守护她一生一世,倾我所有,在所不惜。”

  大厅里鸦雀无声,贵妇人们故作惊讶地摇着扇子掩住脸孔,眼光火灼般似。男人们多半笑吟吟看这场活剧如何续演下去。

  祖父的神情平静柔和。阿尔弗雷德郑重地对他垂下头去,“在向她求婚之前,我渴望得到您的恩准和祝福。”

  祖父的目光投向我。我却偏开脸,径自注视他身后那两个男人。晴洲死死地盯着我,毫无表情。紧抿的嘴唇微微苍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棵秀丽的树凝立在安静细雨中,无形间有一种瑟瑟的冷感。我察觉到了。

  而晴游的目光轻柔不可捉摸,他同样在看着我,却是我读不懂的眼神。他并不紧张,相反的,他隔岸观火的神情我最是清楚。那样的温柔遥远,这一刻却足以激起我的怒意。

  祖父且不答阿尔弗雷德,目光凝注于我。我一动不动地迎上他。对视的刹那。老人的眼神沉稳静深。刹瞬之间我读出一种感觉,一种足以作为我恣意而为的倚仗的暗示。那苍老而深沉的目光。一抹微笑在我唇边无声展开芬芳蕊瓣。

  亲爱的,到底昨是今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0

之九 伤缘

  满庭寂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祖父的回答。我们对视的时间不过刹那,却仿佛已是一世。

  我抢上一步,转身面对所有人,冷冷道,“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言方出,满座死寂。

  “薇葛蕤·萧,收回你说过的话。”

  我斜瞥过去。巍然站起的是四叔公。老人冷然看我,神色威严。晴江和晴湍过去扶他,被他忿忿摔开。

  我向他嫣然一笑。风烟茫茫,红薇绽艳的甜美。四叔公脸色稍有缓和。那一刻我却突然敛了笑靥,冷冷地,珠玑吐楚地重复:

  “不姓萧的人,都出去。”

  一众来客尴尬无比。四叔公气得脸色惨白,看向祖父。

  我意料之中。祖父安然坐在嫡系之中最受宠爱的两个孙儿守护之下,神态静默端肃,面不改色。

  四叔公怒气冲冲看着祖父,脸色渐渐发青。他跺了跺脚,转身而去。厅中一片哗然。

  宾客散乱。我只静静盯着阿尔弗雷德,神色安宁。

  他向我走近一步,“薇葛蕤……”

  我微笑地看着他,慢慢地,郑重地对他伸出手去。衣袖轻盈翩落如蝶舞,一痕手腕堆了苍白新雪。我把手指探成一朵花的姿势,执意地,微笑地递到他面前。

  他惊异地看着我,表情变化万端。诧异。不信。踌躇。戒备。不安。矛盾。挣扎。

  蔷薇的香,弥漫。满庭妖红。

  蔷薇的香,是一种蛊毒。而蔷薇的任性,便无疑是一种罪孽。

  阿尔弗雷德微微颤抖。高大挺拔的军人身躯脆弱如雨下憔悴的蝶,没有一片栖息的叶。

  我坚持而执拗地向他伸出手去。纤细苍白手指像一种无骨的水生动物,柔弱而纠缠,饱含某种无法察觉的温柔危险纷悒不散。这个男人。我看到他眼中的犹豫。我看透他灵魂中的迷惑。他想要什么。他渴望什么。他追逐什么。一瞬间我把面前这个男人看得透明彻亮。浪荡宫廷的风流才子。声名显赫的高贵勋爵。征战北美的骄傲将军。其实不过是这样,就是这样。他始终没有变过,始终都是我十二岁时见到的那个脆弱男子。柔软潮湿灵魂。诱惑的种籽不顾一切播种,小心翼翼酝酿,怯弱芬芳开放。那是脆弱而甜美的花朵,折断的时候会流淌清香液体,像血,润湿我突然干渴的嘴唇。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神中的花火郁郁焰焰,灼如风花。一痕痕烧进他心底。我继续微笑。我知道,花发七月,流火纷纷。一切都远在天涯又近在心头。我知道自己已经得逞。

  他终于向我伸出手来。手指忽而火热忽而冰冷,终于触及我的指尖。

  肌肤相触的刹那,我扑入他怀中。衣袂飞扬,白衫胜雪。我抵在他怀里,狺狺地微笑起来。

  我看不见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下意识拥住我的双手,由轻柔到骤紧。然后,带着一丝无法抑制而我轻易察觉的绝望,他放开了我。

  “……薇葛蕤。”他喃喃吐出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一瓣滋润了唇间,芬芳了灵魂的花。舍不得吐露,舍不得放下。

  再毒辣,再疼痛,也不要紧吗?

  我抬起头,仰望他惨白的脸,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直起身,慢慢后退,再后退。

  有血,殷红。一丝两丝,浸透我手中霞月刀锋,徐徐滴落,一地妖娆。

  满座惊骇。女人的扇子啪啪落地。在场的贵妇人几乎全数昏倒,一片嚣乱。男人们纷纷后退,在我缓缓掠过众人,沉静幽凉如水的目光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0

  阿尔弗雷德低头注视他的伤口,脸上的表情那样奇怪,是我不能够懂得的混乱纠缠。似爱又恨。似悲又喜。光影变幻。离合明灭。

  他按住伤口,终于慢慢跪倒下去。

  我一步两步,慢慢后退。唇边挂着那丝笑,是奇异的淡红的吧。被新鲜血液滋润的花颜,绽放妖冶酷烈艳丽。我无比享受。这种丰盛而完美的骄傲。谁自行其是。谁自作聪明。谁一相情愿。谁罪有应得。说什么。对谁说。人世间,一切都是错。

  不知何处一阵清风,迎面而来。撩起我的长发,擦过脸颊,仿佛月华拂面,触感水清烟冷。我侧头回顾,祖父的神情沉静如故,幽然肃穆如青铜雕像。

  晴洲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前挪动了一点。我自下而上慢慢看过他的脸。那张声色不宣的清俊容颜,依然静稳。然而眼神相碰的刹那我掠起一丝笑意。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我太明白他了。他的不安。他的忧惋。他的沉伤。

  而祖父身边的晴游,我对上他的眼神。那一朵笑,清楚明晰地绽在他唇边。妩媚傲挑,静如夜花。我的心瑟瑟料动起来。

  那样热切而诡秘的燃烧。心头有一种痛丝丝蔓延,撩拨情怀。我盯着晴游自在悠然笑意,嘴唇突然无比干燥,舌尖轻轻滑过,我无法呼吸。晴游,你笑给谁看,你欣慰给谁看。为什么,这一刻心如脱兔,某种悸动无法言表,刺透心怀。我握紧手指,霞月尖声呼啸,我恍若无闻。在他深蓝幽暗目光下,我遗忘了一切。包括爱。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啊。只是想要拒绝,想要更自由一点而已吗?

  如此绝望。如此快乐和骄傲。我慢慢抬手,掌中的霞月,血光明艳,照亮三双清澈眼眸。一双青墨交缠,一双幽蓝彻骨,一双凝绿欲滴。白衣少女当人而立,颜如血玉。蔷薇的芬芳伤人欲碎。而那两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他们对视的目光深处,滑过了某种无法诉诸人前的交流和对峙。

  我面对祖父,慢慢举起霞月,抖开衣袖,一刀向左腕划下。惊呼纷起,血影飘荡间我看见晴洲脸色惨白。而晴游紧紧抿住唇,眼瞳簇成妖冶细线,分外诡丽。

  一痕痕血色漫过苍白手腕,流下。我举起刀锋到唇边轻舐,自己的血自有一番滋味。

  唇上的颜色,是耀眼妖红点缀。

  血色淋漓,浸透腕上那只自出生便戴好的翡翠玉镯。冰冷翠玉仿佛自有生命。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一声清晰的破碎,像碎了颗玉的心,榨干了骄傲和美丽之后,仅存的灵魂。

  “别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我面对祖父,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那仿佛一种宿命的预言,有一些盘旋在空中无法相见的倾听者,以他们透明的翅膀沙沙地游过刻骨流年。

  “我不嫁这个男人。我不会嫁给任何人。萧晴溦的命运,从来都只在我一个人手里。”

  身后有细碎声响,我猛回头,是阿尔弗雷德惨白扭曲的脸。他慢慢站起身来,支撑着,一步步走近我。

  霞月的刀锋,血色犹温。

  “我会得到你。薇葛。你记得。”他按紧伤口,眼光灼然癫狂。“你记得,薇葛蕤·萧。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得到你。”他痛楚得无法再成言,终于痉挛着再次跌倒。

  我挑眉。“如果这是挑战,勋爵。那么我接受。”

  淡淡许下诺言,之后无视众人目光,我转身而去。

  一个人走在寂静长廊,月光似水。我凝视自己的伤口,忽然停步。

  我没有听错呢。

  腕上的翡翠镯,那一环透水的清绿中,居然浮现一丝清晰流痕,翠色深黯,仿佛血丝浸染。

  我把手腕举向月光,碧光青翠,照亮清凉年少脸庞。茫茫黑暗中荡过一丝光华鬼火般凄厉,却绮丽非凡。我放任十六岁的自己妖娆地、狂妄地微笑起来。

  十六岁。人生能有几个十六岁。七月流火,夜花招摇。不是美丽,便是绝望。总而言之,我已经心甘情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1

之十 情娆

  那年,我十七岁。

  祖父带了我们前往爱丁堡。四十四个钟头的旅程。一次货真价实的grand tour。我们都清楚,这一次出游,名为秋旅,事实上,应该是某个人的成人礼。

  晴洲。他今年正满十七岁。

  一路我和晴渘同车。嫡系这些堂姊妹里面,我也就只同她最为亲厚。晴渘长我一岁,性情出奇沉静。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多半也因为这个。还有便是,她,不怕我。

  我斜倚在窗口,目光游移。车厢里铺了锦缎茵褥,四壁悬刺绣纱罗。晴渘将纤细双手从暖手笼里拿出来,轻拢鬓发。一双湛青的眼静静地看着我,微微一笑。

  “薇葛,坐得不耐烦了?”

  我掩住一个呵欠,懒懒地偎回大堆柔软靠垫里。指尖插进膝上斑斓虎皮盖毯,轻轻揉动,恨不得便扯下一把泄恨。

  天晓得,我痛恨这枯燥无聊旅程。特别是,因为祖父同行,我不能如平日放肆。只得乔装个娇滴滴闺秀躲在车里,实在烦恼得很。

  晴渘无奈地看着我,微笑,轻轻摇头。

  “薇葛蕤。”她轻轻地说,“但愿我也能够做你。”

  我懒洋洋反驳,“我有什么好?”

  “任性而有原因被关怀。骄傲而有资格被崇拜。放肆而有理由被宽待。暴躁而有幸运被宠爱。”她轻轻地笑,每一缕笑容都浅淡淑雅如青萍。“薇葛蕤,我羡慕你。但愿也有人对我如此珍重,如此深爱。”

  我一怔。她笑,不再说什么。我盯了她半晌然后微笑,“渘姊,可是,无爱不是孽。”

  这一次轮到她默然怔忡。

  被爱,又能改变什么。被爱,难道就真的成之为幸福。被爱,莫非就真的可以挽赎所有罪孽。

  一派胡言。

  无爱不是孽。我知道。我总有一天知道。即使那一刻我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多年之后,尘消香散,忆起过往风烟种种断绮念,纷纷残香屑,记忆是水波铺展如镜,轻轻料动,便闪烁昔日容颜。我终于可以对着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淡淡微笑,毫无怨言。萧晴溦,归根结蒂你能怪得了谁。你的命运,连你自己都再清楚不过。

  光阴辗转,宿命缠绵,我自己,根本已经预言。

  车中一片寂静,我们陷入彼此的沉思中,敷衍无法继续。

  这时窗上轻轻传来叩击声。我一把扯开锦帘,拉开车窗。苍白清丽面容如一簇华美月光映入眼帘。我笑起来,“晴游。”

  他策马随在窗边,微笑问我,“想不想,出来同我一起走?”

  我吐吐舌头,看一眼自己装束。华装丽服,精致成蕾丝绫缎堆砌的人偶,稍一动便环佩叮当。

  晴游忽然递我一只小小藤箱,我接过,他对我眨眨眼,神情顽皮轻俏,唇边一抹笑却依旧清雅。如果那些相熟的贵妇淑女看到这一瞬的萧晴游,我毫不怀疑她们会捧心窒息地昏倒。

  打开藤箱,我欢呼一声,晴游,他给了我惊喜。

  箱里正是我平日穿惯的男式猎装,一件件被细柔棉绫纸包裹,折叠整齐。

  我飞快剥下一身玲珑华裳,踢掉高跟缎鞋。换上银缎刺绣紧身外套,麂皮小靴。拆了螺髻,发钗叮咚玲玎落了一地。我打散长发,草草编了两条辫子。晴渘安静地看我,眼神微微动荡。

  我一把拉开车窗。晴游策马而来,慢慢贴近。我快活地对他做个鬼脸。

  晴渘的音调悠悠,仿佛叹息。

  “薇葛蕤,真希望我可以做你。”

  我回头对她一笑。“这一刻。渘姊。这一刻,我可以理解。”

  我钻出窗口,伺人不注意,搭住晴游伸出的手,纵身一跃直扑入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我顺势搂住晴游头颈,呵呵大笑。视野之中,沉蓝目光温柔疼宠。是我无限谙熟的海,暗流静深,心甘情愿沉溺的温存。他一手抱紧我,轻轻吻了我的额角。

  我坐在他身前。Day闻到陌生而熟悉味道,顿了顿蹄,嘘出长长一口气,微微迟疑。我拍拍它脖颈。

  晴游用力夹了它一下,Day聪明地会意,放蹄飞奔,片刻便超出车队远远一段。

  晴游放缓马速,轻轻问我,“这下,可高兴了?”

  我偎在他怀里,笑容甜蜜恣意,不点头亦不摇头。晴游叹口气,俯下身亲吻我的脸颊,漫长而耐心的吻缓缓滑动。偷来的暧昧温存。车队慢慢赶上,蹄声嚣乱。细碎温暖的吻如和风自我唇角一掠而过。晴游的嘴唇带着某种静谧甜美的香,我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扫过自己的唇。

  晴游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那一刻猛然收紧,又察觉什么也似,缓缓放松。幽蓝眼神飞快避开我的注视,带些许勉强意味。我抱着他的手,手指茫然探入他衣袖,轻轻揉动。从小如是,我喜欢他的体温,喜欢触摸他的肌肤,喜欢感知他的血液在苍白皮肤下缓慢有条不紊流转。我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的吻,他的嘴唇。

  被他的气息笼罩的刹那,如是安宁。

  “晴游。”我抬起头,懒懒地叫他的名字。手指插入他指掌之间,慢慢纠缠。我盯着他的手,纤长美丽的手指,指尖细挑优雅。晴游的皮肤永远是那种温凉柔和的触感,但并非细嫩。修长手指根部甚至还有细细粗糙磨茧,出我意料。虽然细到毫不分明。不是这样纠缠,也不能发觉。我摊平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贴上去。

  那是一个惊人的事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1

  我们如此相似。贴合的刹那,几乎以为一只手是另一只手的魂魄,太相像,就如同虚假。真害怕一触之下便会消失。然而那交握的双手,如此真实。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

  手指的长度。掌心的凹陷。指尖的弧度。甚至连掌纹的游走都一模一样,毫无相差。我差不多要惊呆。

  从前,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端详过晴游的手。那双洁白优雅只合烹茶拈花的手。这一刻我才发觉,那柔软包容的掌心,蕴含着某种逼人的力量。像我,逼人,然而比我更敛默而强大。

  我清楚自己掌中的杀机自何而来。那是把持了十六年霞月的结果。如水刀锋,杀机清冷,早已沁入肌肤,洇染魂魄。那已是我血肉融连的一体,再不能挣脱。

  那是十六年来,我对我的家族郑重的承诺。

  晴游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他用力,皮肤灵敏贪婪地吸附,指掌纠缠。

  身后有笑声细碎。晴游的手指在我所能察觉和忽略的微妙刹那之间,突然紧了一下。

  蹄声得得,靠近我们身边。

  晴澌穿一身黑,更衬得他苍白俊挑。亚麻色短发柔软明亮,随风轻掠。他左耳上戴了一颗青钻,闪闪烁烁,一如他狭长飞挑的眼神。

  他安静地微笑着注视我们。

  我回以甜蜜动人笑容,偎在晴游怀中,悠然自得地注视着他。这个我必须称之为堂兄的男人。

  晴游轻轻地微笑起来。他对晴澌招了招手。

  “澌,看我这个淘气的薇葛。”

  他放开我的手,转而搂住我肩头,姿态怜惜,近乎过分的宠溺。

  “淘气,任性,可是却生得这样美丽,教人没有办法不原谅。”

  晴澌低低地笑起来,唇角滑出猫似的精妙弧度,一抹惊人的柔软。

  “不仅美丽,而且嚣狂。”他说。

  我点点头,细细品味这个字眼,嚣狂。我必须承认。

  晴澌。我知道他妒忌我,这一刻,我知道,就是知道。

  他在妒忌我。我可以依偎的这个怀抱,我可以被拥抱的这个男人。

  我笑起来,身体向后拗去,便触及晴游温暖呼吸。他将脸庞放在我头顶,嘴唇轻轻擦过我的发丝。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的搏动,沉稳柔和的振动。他的心跳。他的呼吸。紧贴着我,让我不能够忽略的存在。这个和我诞生自同一个子宫,流着同样血液,比我更美丽和聪慧的男子。我依赖他正如花依赖树,正如不曾飘落之前,那不能够被预言的和谐、温情与美丽。

  他的手指轻柔而有力地握紧我的身体。我明白他的心思。每一分每一秒,他渴望我更靠近他一点,就像我渴望更靠近某个人一点。呼吸着他的呼吸,温暖着他的温暖,拥抱着他的拥抱,脉动着他的脉动。

  后来我才明白才了解才知道,那种渴望,那种近乎疯狂的需求迷恋,就叫做欲望。

  我们都是被欲望焚化了理智的孩子。因为我们可以真正得到的东西,是那么的稀少和渺小,而我们自身,又是那样的残缺和冷酷。

  我安静地偎依在一个男人的怀中,面对着另一个男人。这一个安宁而可怕的三角。

  大队人马渐渐赶上。祖父的马车自我们身边驰过。那一刻他仿佛注视了我们,又似乎没有。琉璃镶嵌的车窗内,我只看到那双苍老沉静,却无比威严的眼睛。

  那可以看透我的目光。

  他并没有给我回视的机会。

  晴洲本是侍奉在他左右,这一刻却突然打马向我们驰来。

  我对他笑笑,便一言不发。

  晴澌安静地停在一边注视我们。

  晴洲微微一笑。“薇,要不要骑我的马?”

  我一怔,身后的晴游一动不动,我却觉出他的身体掠过一丝僵硬,虽然稍纵即逝。而晴澌微笑着停在那里,不动声色。

  好一段刻骨的挑衅和坚持。只是我没来由地有些气恼,却什么都说不出。索性便想下马,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我回马车里闷死好些。

  手腕一动,便被晴游轻轻扣住。他握紧我,低低微笑。

  “薇葛,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他一声呼哨,蹄声叮咚熟悉,飞奔而来。我看见洁白矫健的Dew,它奔近我,迫不及待地仰头长嘶。我一声欢呼,拉住缰绳,扶了晴游手臂,便翻身跳了过去。

  欢喜的瞬间,我的目光接连扫过这三个男子。

  晴洲的脸色漠然。晴澌安静无比地停在不远处,脸上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笑意,甜蜜清冷。而晴游,我的晴游,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然而目光中的流离让我茫然。

  他似乎在看我,又不在看我。我不明白。这一刻,难道不是他设下的阵局。游。这难道不是他要的结果。该死的。难道所有人都很喜欢么。

  我哼了一声,突然催马疾奔。Dew敏捷地擦过晴澌马头,衣袂飞扬。我冷冷转头回望那三个渐行渐淡的身影,突然之间,无限孤单。

  不过刹瞬,我已经赶到祖父的马车附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缓下Dew,慢慢地同他们保持距离。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身边的人。那个英俊的卡尔梅克男子。而他亦在默默注视着我。

  缓慢然而带点残酷意味地,我对他轻轻扬起唇角。

  “Hi,英俊先生。”我说。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神似乎略带忧愁。我大笑,对他摆了摆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2

  这个男人是科贝策伯爵夫人带来的,她的禁脔。然而他的确英俊不同凡响。那法国女人品味不错,不枉了她名声在外。天知道,祖父邀请她前来参加我们家族内部的秋旅,意义何在。

  我轻轻咬一下嘴唇,斜瞥车窗。织锦帘幕深垂,看不见那个女人容颜如何。这一刻我承认我浅薄一如所有女子。然而这个女人,法国著名的风流美人。我明明了解祖父对她的邀请是何用意。我们都一清二楚。该死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我是薇葛蕤·萧。”我说。

  男子微微点头,态度有一种不卑不亢的优雅。我对他的看法有一点好转。

  他轻声说,“小姐,我知道你是谁,你比你可以想象的更为著名。”

  我皱了下眉。“我如此丢人?”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我故意靠近他,他立刻不露痕迹地闪开。

  他拼出一个古怪的法文单词。我再次皱眉。这一定是那个女人起给他的,天晓得,这活像豢养宠物,随便起个神经错乱的代号来消遣。但这个名字却着实配他。天狼星。一个容颜英俊狂野,气息遥远忧伤的男子。

  “Sirius。”我说。看他幽深眉目中闪烁不解。“和你的名字相同的含义。如果你想要一个英文名字,不妨考虑这个。”

  他又是微微一笑,教养极好。我叹口气。他言辞极少,沉默而有礼,举止优雅,气度端凝。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自遥远冰原尽头迎了漫天飞雪翩翩而来的俄国王子。如果不是我早已知道他是伯爵夫人心爱的男宠的话。

  “Sirius。”我叫他,“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

  他还不及答言,身后已有人叫我的名字。

  “薇。”

  我再叹口气,回过头去。看见晴洲,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不待他行到我身边,我抬手一鞭抽了过去。Sirius脸色微微一变。

  晴洲侧身躲过。他一言不发,突然欺到我马前,一把扯住Dew的缰绳。Dew一顿脚步,我便同他并肩。我刚想再出手,他突然扯住我一根发辫,我抬手去夺,便被他抄住手腕。

  他是故意的。Sirius安静地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晴洲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只慢慢用力。我盯着他,这个毫不顾忌的男子。那双碧绿的眼睛充满尖锐自信,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再次咬紧嘴唇。

  他猛然用力,我险些被他拉下马去。

  “你干什么!”我低声斥他。

  晴洲的手指微微扣紧。“你离他远些。”

  我冷笑。“关你什么事。”

  他狠狠捏紧我的手腕,表情凝冻。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他清冷流转的眼神究竟弥漫多少恼怒,多少不安。然后我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他早有预料,突然将我拖到面前。Dew马头一转,几乎撞上他的坐骑。

  他压低声音,轻轻道,“薇,你在生什么气?”那一瞬我突然醒过神来,抬头看他,那表情依旧冰冷严峻,淡漠目光却缭绕无限温柔自在神气。我更加生气,只因被他看破。

  “薇。”他轻柔地叫我,再重复,“薇。”

  这时旁边马车窗幕突然撩起,女声淅沥娇柔,法语发音带天生甜媚,有一股浓浓的艳冶味道。

  “洲,可不可以过来陪我一下。”

  她整个人正如她的口音,是一段浓浓的巴黎风。像一个华丽诱惑的长句,没有赤裸裸的描述,却布满精心装点隐藏的欲望。那种欲迎还拒的醉人欲望。一个成熟的,手腕柔软高明的女人。像她胸口笼罩的轻纱衣襟一样妖媚动人,韵味十足的女人。

  晴洲有刹那的尴尬,我轻轻哼了一声。他的神情,我太了解不过。他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在外人面前,我们仍是不愿太过放肆。

  趁伯爵夫人没有注意到我,我溜到Sirius身边,轻声说,“让我见识一下你的骑术可好。”不待他回答,亦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一夹Dew,径自飞驰而去。

  片刻后他赶到我身边。我笑起来。Sirius注视着我,表情竟然有一点不知所措。他英俊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流转细碎童真,极其动人。我继续大笑。

  “萧小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止住他,然后凝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一个男子,眼神之中仍有锐气。我微笑,这,是否枉了他羁縻红粉多年。

  “再陪我骑一段吧。”我说。随后又听到熟悉蹄声,我情不自禁呻吟一声。

  他飞快赶上来,坐骑已经累得喘息。我白他一眼,这疯狂的家伙。他仍是百无禁忌。

  他看也不看Sirius,只冷冰冰地说,“薇,过来。”

  我一言不发。晴洲终于恼怒,突然打马靠近我。我正在考虑他会做些什么。这一次他终于出乎我意料。他跳下马,拉住Dew,对我伸出手来。我很想抽他一鞭。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准备毫不躲闪。我看得出他的意图,只得叹一口气。

  刚扶住他的手,便被他扯了下去。隔了Dew,罔顾Sirius就在眼前。他搂住我,狠狠地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我几乎叫出声来。

  他的气息微微急促,“我告诉过你离他远些。”

  我咬牙答他,“你去陪他那主子好了。多管闲事。”

  晴洲突然笑出声来,胸膛微微震动。他低下头,鼻尖轻轻擦过我的鬓发,笑得分外开心。我咬住嘴唇,努力想要挣开他,听见大队人马再度切近。

  “明晚有个舞会。”他贴在我耳畔低语。

  “薇葛,你一定要来。”

  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径自翻身上马而去。仍是看都不看Sirius一眼。这骄傲的家伙。

  我抬起头,对上Sirius勉强镇定的眼神。他凝视我,然后微微别开了头。我叹出一口气。

  归根结蒂,不过是身不由己。

  我,或者他,都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3

之十一 焚绾

  那一夜的舞会,我原本并不想出席。向来不大喜欢这种Ballroom Dancing。

  然而我没有能够拒绝晴洲。

  祖父邀请了爱丁堡当地的名流显贵和文人雅士,一网打尽,近乎刻意的盛大,几乎已超出了社交舞会的标准。

  我坐在镜前发呆。晴游敲门走进,见我如此,笑问,“做什么?在发愁晚上的装束?”

  我对他眨下眼睛。“你猜。”

  晴游摇头微笑,“今晚不要穿白。”

  我怔了怔,尚未会意。“晴游,你知道我没有带着三百件衣服出游的习惯。”

  “我也没有。”他淡淡一笑,在我梳妆台上放下一只嵌珠锦盒,便转身离开。

  我打开来看,雪白丝绒上嵌着一对红宝石耳坠,镶成两朵蔷薇花样,光彩夺目。我顺手取在掌心。这一副耳坠不大,却精巧绝伦。宝石红如鸽血。灯光微映,六射星光便流转不定。色调妖艳,透着浓浓的生气,仿佛饱含一段魂魄飘摇。

  “对了。不要戴那条项链。”

  我吓了一跳,猛然转身。晴游在我身后,笑意微微。我竟不晓得他何时再度出现。

  “我可不想我妹妹看上去像个暴发户。”他说。

  我忍不住大笑,顺手拿过妆台上另一只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串四方红宝石,颗颗都有拇指大小,亦是绝顶的鸽血红。

  那是祖父送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也许这条项链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我宁可拿它换我一夜无忧无梦。传说红宝石是死去飞鸟的鲜血所化,这的确是容易令人产生热切幻想的色彩。

  那么它究竟有没有一种魔力,可以教我得到我心爱的人。

  “Lonely rose。”我轻轻地说。“蔷薇。”

  晴游靠近我,手掌轻轻放在我后颈。我仰了下头,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然后滑到耳畔,轻轻揉了下我的耳垂。

  “晚上我来接你,薇葛。”

  我怔怔地望着他再度离去。指尖勾着那条项链,转了转,顺手扔下。宝石撞到镜面发出脆响,也就如玻璃珠子散乱回音。

  我笑了笑,走到衣柜前,刚一打开,顿时愣住。

  那一片灼灼灿烂的象牙红,猛然袭入眼帘。

  我回身注视梳妆台上那对耳坠,夺目妖红清明闪烁。

  晴游。晴游。

  惨绿妖红,不过是年少风情。繁华过眼,若有所失,也便触手成冰。

  然而当时当日,毕竟我还太过年轻。年轻,是理由,是借口,是悔不当初,亦是当时惘然。不是光阴飞渡经年,无从决断。

  那一夜我只想做一个简单而绝色的女子。艳冠群芳,要多美丽有多美丽,是我的任性,也是赌气。

  晴游同晴澌一道来接我。我早已准备好。晴澌敲门进来,骤眼见我,一呆,随即他便恢复镇定,笑道,“游,看这艳光。”

  晴游在他身后轻笑,不置可否。然而看见我的刹那,他微微动容。

  我注视着他们,微微含笑,站起身来。曳地长裙习习滑动,七层轻绡烟波缭绕。我微笑着对晴游伸出手去,窄窄衣袖中滑出一痕潇湘碧,腕上玉镯晶莹寒翠。

  我缓缓将手放在晴游掌心。他凝视我,目光沉静,渐渐滤过一波幽深。

  晴澌抖开一张深红网纱披肩,绣满大朵牡丹,繁花似锦。细密花纹上密钉玫瑰石,莹莹生光。披肩边沿缀满流苏披拂,长有两尺,微微一动便飘飘欲仙。他轻轻为我披上,低笑,“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衣饰。”

  我把长发梳在脑后,耳垂上露出那双红宝蔷薇,晶透如一滴血。

  我没有戴其它任何首饰,亦无盛妆,除了唇上一抹淡淡胭脂,妆成桃毁红。苍白透明脸颊,衬了殷红宝石,益发映得双眸寒水盈盈。

  晴澌轻轻鼓掌。我看他一眼,便随他们下楼。

  我们大概是最晚出现的。然而我疑心这或者又是晴游的安排。

  转过廊角,便看到了晴洲和吊在他手臂上的伯爵夫人。我懒懒地盯着他们,状若视而不见。手臂却悄悄缠住我身边这两个男子。

  耳畔滑过晴游如丝笑意,我不动声色地扭了他一把。

  在伯爵夫人能够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之前,我已经挽了他们缓步离开。

  “溦堂姊。”晴洲叫我。我回头。他目光如水,静谧幽深,瑟瑟漫过我周身。然后他露出一个只有我懂得的笑容。

  “请容我介绍一下。”他彬彬有礼。

  虚伪。我暗暗地骂。当了外人,这种介绍来介绍去的蠢事他倒是得心应手,正经礼数还的一个不少。

  我勉强用扇子遮了苦笑,对显然陷于惊诧之中的伯爵夫人见礼。很明显,她被吓到了。如果萧晴溦的声名狼藉到真如她的宠物所言,那么在她心中勾勒出的形象与她面前的女孩必然大相径庭。以撒旦之名,这种误会足以置人死地。我不知道她听说了什么,又期望看到什么。然而此刻微笑对她致意,随后飘然而过的女孩,那无疑是她生平仅见的一枝奇花,末世蔷薇,妖红盛放。她气馁地别开了脸。

  那正是我索要的结果。

  当我们出现在旋梯顶端的时候,大厅里突然静寂。所有人纷纷仰头注视,无数目光如飞蛾扑火,缠绵而难以自控,迫不及待没入炎炎宿命。

  我轻轻挽紧身边的两个男子。我有种预感,这或许已是极致。这两个长身玉立风华胜极的男子。晴澌黑衫静如烟水,晴游白衣澈澈如月。此时此刻,我愿意绽放成他们簇拥下唯一的艳丽,唯一的宠爱和尊贵。

  后来,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够知道能够明白。我一生一世的灼灼其华呵,其实也不过只有那一宵璀璨流辉而已。

  是的,只有那一夜。那一夜,那一时一刻,薇华吐艳盛世流离。那时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我教多少人大惊失色或者措手不及。我不晓得。一个人一生能够经历多少次璀璨和苍老。我开放过,在我深爱的人眼底,掌心,怀中,我是不是可以满足,是不是。

  他们扶持着我慢慢步下楼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4

  我明白那些目光,灼灼盘旋如幕天席地丝密蛛网。那是我所习惯的注视和情感。惊叹。好奇。艳羡。妒忌。迷幻。恍惚。沉醉。诧异。欣赏。不屑。甚至或许还有恐惧。

  但无人可以否定,那一夜的那一个韶龄少女,那几乎充满敌意的,近乎恐怖的美丽。

  也许就是那一夜,我活进了一些人的记忆。

  真丝柔滑似水,紧贴肌肤。仿了东方古国盛唐装束,窄袖罗衫,叠羽霓裳。放肆到极致,却绝对华美。我甚至没有穿襞襟,胸衣外便是露肩无环长裙,腰间系一条细细红绦。轻轻一步,裙摆流卷,步步生莲,带起花团锦簇,潮波绚烂,是裙腰间垂下十七根丝绦,镶满小颗红玉髓,尽头绾成蓬勃花结,缀在裙摆边缘,颤巍巍随风而动。

  外面罩了紧身长袖纱衣,层层叠缀,仍然隐约透明如蝉翼,光下玲珑如雾,肩颈轮廓朦胧微显,却淡不可见。

  朱裾赤袂,绛衽绯衫,红袖丹裳。

  都是刻骨狂艳,惊世风流。

  心花若不怒放,怎堪开到荼蘼。

  我们悠闲而潇洒地走着属于我们自己的步伐,走进那盛世之中无法拒绝无法反悔的灿烂和轮回。我能感觉到晴游的愉快。他喜欢这样。喜欢所有人的目光凝驻于他身边的我,他一手培植装点出的骄傲与美丽。

  身后是晴洲的气息缠绵不散。他在看我,我知道。只是我不想回头。

  乐队奏起舞曲。晴澌微笑退开。晴游揽住我,示意开舞。这时我偷眼瞥晴洲,他温文尔雅地握住了伯爵夫人。

  我咬一下唇,收回目光。

  一曲舞毕,掌声四起。我们两对向全场鞠躬致礼,之后四下里一片语笑歌颦,众人纷纷入场。

  晴游陪我到一边坐下。晴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捏着扇子,心烦意乱地拍打。

  晴游的手指突然抚上我额头。我怔一下。他轻轻揉了揉我眉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微微蹙了双眉。晴游的手指温柔地点在那颗朱砂痣上。

  我垂下眼帘,懒待看舞场中欢娱身影。这时熟悉脚步突然靠近,停在面前。

  晴游忽然放开了手。我抬起头。

  他微笑着轻鞠一躬,掌心向上优雅探出。

  “溦堂姊,可否予我这个荣幸?”

  晴洲的手指握紧我的腰身。他凝视着我,一言不发。我同样沉默。脚步跟随他的节拍,我和他,两个年轻任性的孩子,在彼此掌心神色游离,却配合得纤毫不差。厅中众人慢慢停下舞步,纷纷看向我们。而我们只注视彼此,放任自己在彼此明亮而迷惑的眼眸中深深沉溺下去。

  我本是他的。这一夜再如何薇华彻骨妖红眩艳,我终究都是属于他的。

  擦过人群的时候,听见有人喃喃道,“红颜,真是红颜。”

  我突然回眸,淡淡一笑。晴洲迅速扣着我转了个圈,脱开那些心醉神迷视线。然而窃窃私语仍缭绕耳畔,挥之不去。这或许该怪我们耳力太好,归罪于我们天生的功底和精心打磨出的造诣。

  有当地贵族轻轻赞叹,“真是金童玉女。”

  冷淡回答出其不意划过,“他们是堂姊弟。”我不知那是谁的声音。然而那一瞬间,晴洲忽然收紧手指。他谨慎而迫切地俯身,在众人不会察觉的限度内。他对我低低耳语。

  “你在乎吗,薇?”

  我不动声色地贴近他的怀抱,轻轻一触,随即滑开。

  “你知道的。”我淡淡地回答。

  一舞之后,他把我带开。远远我看见晴游和晴澌并肩而立。他们在谈论着什么。有一种姿势,清贵雍容却微带邪气的氤氲,优雅地把他们同其他人隔离。朦胧中,我突然觉得他们如此相像,一样不属凡尘。

  晴洲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到阳台。我反身靠在围柱上,默默看他。他一言不发。碧绿青翠的眼慢慢抬起,注视镶嵌在遥远夜空中苍白完美的月亮。

  自始至终,他似乎不想同我说一句话。我们只是默默靠近彼此,用一种旁人看来古怪而压抑的姿态欣赏这一夜幽凉如水的月亮。很久。

  秋风透骨。薄薄丝衣在我身上缭绕飘浮。晴洲看着我,终于道,“冷不冷?”

  我笑了笑,答非所问。“今晚你会很忙啊。”

  他的眼神突然冷酷下来,死死盯着我,半晌不发一言。

  垂地幕帘后突然有细碎响动,晴洲一把掀开,我们看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大不过六七岁年纪,装束齐整,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晴洲不由得一愣。我忍不住想笑。

  男孩看见我,忽然跑了过来,伸手便抓住我手腕。我吓一跳。他却瞪圆了眼睛,轻轻叫,“好冰。”然后抬头看着我,大声问,“小姐,请您如实回答我,您真的是人类么?”

  我一口气差点哽住。晴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起了促狭念头,俯下身,注视男孩明亮眼睛。我低低地说,“先生,魔鬼是不会泄露自己身份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男孩瞪大眼睛。我伸手拍了拍他脸颊。“事实上,我是一只活了九千七百年的妖精。”

  男孩倒吸一口凉气。晴洲装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淡淡地说,“孩子,你面前那个家伙是一朵lonely rose的化身,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个季节哪有这么鲜艳的蔷薇。”

  我对他挑挑眉,勉强认为他是在赞美我。

  男孩咬着嘴唇反反复复看着我们两个,然后终于确定我们是在耍他,顿时嘟起了嘴。

  “我父亲说,您是今晚最美丽的女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4

  我大笑,继续逗他。“我深感荣幸,先生。那么你的意见是什么呢?”

  他抓住我的裙摆,小声说,“我以为您是这位先生的妻子,幸好您不是。”

  我倏然抬头。晴洲盯着我,脸色是只有我可以分辨的瑟瑟幽寒。他飞快地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垂下头。

  “薇。”他突然停步叫我。

  “什么?”我抬眼看他。

  他站在阴影之中,幽绿瞳孔微微闪烁,精美而危险的光亮。

  他静静地说,“我真想杀了你。”

  然后他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男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我,“你们是情侣吗?”

  我笑了笑,“不,他是我堂弟。”

  我牵着他准备回到大厅。小孩子被我裙摆上缠绵精致的丝绦花样迷住,摸了摸之后说,“好漂亮。”

  “我同意。”我说,“这一种红,叫做踯躅。”

  男孩懵懂凝视我。我微微一笑。

  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青尘如故。红粉踯躅。

  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爆裂声,我回过头。夜空中竟有烟花绽放。人们纷纷涌上阳台观赏。我放开男孩,慢慢没入人群。惊叹声不绝于耳。那鲜艳繁盛的花朵,不会死亡不会老去的蓬勃美丽,仿佛末日的余辉层层渲染,飞舞,升腾,飘落。我对着夜空仰起脸庞,我渴求那温暖的灰烬,我渴望那种飞翔的温暖将我包围。哪怕只有刹那,请让我抵达那不可触及不可逾越的界限,拥抱那无法形容的脆弱和奇迹般的艳丽。

  我只是,只是渴望尽情地活一次而已。

  温暖自身后袭来,我被某个人紧紧抱住,那一瞬。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坚实手臂传来的脉动。晴洲的气息习习掠动我鬓边发丝。我贴紧他的身体。我知道我们是在爱,爱得近乎疯狂无法解脱。

  只有那一瞬而已。

  随后我们若无其事分开。我看见寻找我的晴渘,便向她走去。我听见伯爵夫人娇软柔腻嗓音唤出晴洲的名字。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们无比清楚。这一切。一切都心甘情愿。

  我提了一盏灯,摩尔人手制未抛光白银提灯,镶了钢铸藤蔓花纹和大颗粗糙美丽的绿松石。我提着它,像个拖着影子的长发海妖飘忽不定地走在一片黑暗的长廊里。

  舞会早已结束,留宿的客人也已安睡。我离开自己的房间,在寂静之中向我们的约定安然游荡过去。

  我听见走出房门的响动,她已经很小心了。

  那个美艳的女子只穿了一件丝绸睡袍。她散下的头发像金色的海藻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她的房间就在晴洲隔壁。那是不合规矩的。然而祖父的安排自有用意。

  令人诅咒的用意。

  我慢慢滑到她身后,以那种轻盈得仿佛飘曳水中游丝一样的步子。

  她当然看到了灯光和地上的阴影,裸露的美丽肩头掠过一阵颤栗。她正要碰触晴洲房门的手猛然缩回,惊恐地转过身来。

  在她能够面对我之前,我的掌缘轻轻切上她后颈。她无声地倒了下去。我从袖中抽出细细银针,在她后背上的穴位熟练地刺了下去。这样,即使明早她大概也不会醒来。

  “晚安,夫人。”我低低地说,随手把她推进她的房间。

  我依在冰冷墙壁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无声无息地,晴洲的房门突然打开。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极光中的冰凌。

  我近乎骄傲地仰起脸庞,静静注视他。

  他突然抓住我,提灯落在地上,撞击声低沉破碎。那一点灯光慢慢黯淡下去。我看见他布满绝望的眼,憔悴而热狂的神情。他紧紧抱住了我。

  吻落下来,瞬间屏除一切。他交付给我的只有疯狂,疯狂和渴望,清晰如万丈楼台上夜夜不灭的月光。月亮拥有令人发疯的魔法。纯洁阴暗,如同深爱到极致的诱惑。

  “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他喃喃地说。

  然后他轻轻放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清楚地,然而仿佛呻吟般地叫我,“薇。我的薇。”

  房间在旋转。窗外有星子低迷惨淡,冷冷地凝视一对沉浸于绝望和极乐之中的孩子。他的手指深深扣进我发丝,有力地擒住了我。亲吻和抚爱,十七岁的欲望蓬勃而又癫狂。我们在幻觉中面对那与生俱来的寒冷和恐惧无法言语,只有在彼此的怀抱中取暖。只有在彼此怀中,我们不是高高在上,也不必低落尘埃,我们只是渴望温暖的孩子而已。我们一样心怀恐惧,紧紧拥抱着倾听彼此灵魂的嗫嚅。

  然而我们又是那样清醒,清醒地了解年华深处那渐行渐远的年少爱恋,渐弥渐近的严酷终局。那是我们必然走入的结局。

  在他怀中,我簌簌发抖。原本是强悍过他的女子啊。多少男子亦不及的身手。可是在他怀中,我明白自己纤弱不堪一击。我只觉双膝已经发软,任凭他恣意,无力挣扎。那一刻我无限希求自己是一抔雪,晶莹脆弱也好,冰冷残忍也罢,注定了不能相伴不能挽留,就让我无声融化,让我,毁灭在他掌心吧。

  我突然撑起身体,抱住他回吻。迷狂的燃烧中,我仰起头,模糊视线里荡漾殷红倒影。

  床头的水晶瓶中,大束蓬勃蔷薇如血。花朵妖娆盛放,绚艳已绝,近乎凋零。

  我知道那是他钟爱的花朵。只源于我的名字。他掬一捧花瓣撒上我的身体,一路吻下。

  我已经迷乱。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薇,我要你。我只想要你。”

  那一刻,他泪流满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5

之十二 棼合

  晨光如梦。

  在他的臂弯中醒来,那真是奇怪的经验。在这样的时刻,凝视那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七百个日夜突然灰飞烟灭。我面前是那个初初归来的冷漠男孩。桂婴的清香幽幽飘荡,林下之风带来奇异声响仿佛笛音,清冷而纤细,透入心胸。我们骄傲地对视,贪婪地凝望。那一瞬昨是今非,多少旧梦簌簌飘落,少年的足迹轻轻靠近。那一刻,我们得到我们心甘情愿的礼物,命运微笑着把彼此送到了眼前。

  我轻轻攀住他的脖颈,突然无力的手指缓慢滑下,擦过一个无比熟悉的位置。曾经的伤痕,我想念那个懵懂而震撼的时刻。当骄傲的我把霞月抹过冷漠的他颈间。

  他突然睁开眼睛。碧沉沉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进我眼底。他突然微笑起来,伸手慢慢抚过我的额头。然后探过身来吻了我眉尖那颗细细的朱砂痣。我痒得向后一缩,笑着推开了他。晴洲皱皱鼻子,一把将我重新带回怀里,带点惩罚意味地收紧了手臂。

  “恭喜,少爷。”我漫不经心地对他挑了挑眉。

  他不甘示弱地抓过我手指咬了一口,“你也一样,小姐。”

  那双翡翠般的眼瞳出奇温暖清澈,流淌显而易见快意,衬着我腕上玉镯,光色无限清丽。

  我笑出声来。“……爷爷给你安排的是伯爵夫人呢。如果,来的是她……”

  他吻住我,目光烁烁闪亮。“那我说不定会杀了她的。”

  我情不自禁大笑。

  晴洲突然抱紧我,低声呼唤,“薇。”

  我抬手挡住他的眼睛。“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说,一切,所有,现在,未来。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许诺。我们没有未来。从触犯禁忌的那一刻起,就丝毫没有未来可言。跪在幽蓝水边,倾听知更鸟细碎不安低鸣,我们甚至连目光都无法抬起。看不到天空,听不到一丝预言。我知道我们是相爱的,这是太足够还是太不够呢。我不想知道。

  如果我有足够的机会去自欺欺人,请让我对自己欺骗,捏造一个完美的幻觉来放心沉溺,直到永远。这一刻,我热爱谎言胜过永远。永远,哪里有永远。我要不起握不住得不到看不见。神啊,你明明知道那是太昂贵的誓言。

  晴洲沉默俄顷,然后他拿下我的手,亲吻我的掌心。我挣开他坐起身,有一种无力漫过周身。望着视线所及的凌乱,我微微叹一口气。

  即使万劫不复,我也终不能回头。

  这时突然有人轻扣门扉。

  “是谁?”晴洲淡淡地问,语调出奇平静。

  应答的声音低柔妩媚,却出乎我们两个意料。

  “渘。”

  晴洲翻身下床,迅速打开房门。晴渘安静地站在那里,装束清新齐整。她注视着晴洲和床上的我,脸上毫无表情。

  她轻轻递过来一只裹着白缎的提篮。“里面是我的衣服。”她轻声说。

  我坐起来,看着她,轻轻耸一下肩。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教我全身酸痛。我烦恼地把长发拂到肩后。晴渘看着我,眼神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

  “谁叫你来的,渘姊?”晴洲反手关上门,将提篮抛给我。我利落接住,一件件翻找出来,漫不经心地穿上。晴渘的身材比我矮不许多,衣服很是合身。

  晴渘安静地注视着我们,脸色渐渐苍白,仿佛敷了太多脂粉,那种几乎了无人气的白,浸透恐惧。

  她低低地说,“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晴洲安静地换好衣服,然后过来替我系胸衣的纽绊。修长手指轻轻擦过后背,我颤栗一下,听到他低低浅笑,只有我听得懂的笑意。我咬牙,恨恨地叫,“你给我轻些!”

  他恶作剧地用力紧了一下,然后突然握住我的腰,拖到怀里,狠狠咬了下来。

  细密痛楚瞬间泛滥脖颈上某一个微妙部位,有一丝尖锐的陌生感,随即被灼热柔软的嘴唇浸没。他重重亲吻着他所制造出来的崭新伤口,带着某种孩子气的得意。我的膝头有一点发软。

  “……放手啊,洲。”我的声音大概不会比呻吟更加清晰。

  这忘形的男孩。大概总算记起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放开我,呼吸仍然急促,他所特有的气息扑到耳畔,潮湿灼烫。我几乎不敢回头。

  他替我扣上衣扣,顺手整理一下领口高高蓬起的蕾丝镶边。然后才放开我。

  晴渘直挺挺地坐在那张堆满丝绒靠垫的长椅上,一动不动,仿佛永远凝固了一样。她注视着我们,那表情几乎不像活人。

  我故意不去看她,走到水晶镜前坐下,梳妆。晴洲又过来搂住我,轻轻咬我的耳垂。这个家伙总不肯安分一点。他拿过发梳,一点点滑进我的长发。

  肩头贴住他温暖胸膛,柔软皮肤下有心跳一声声鼓荡,沉稳安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6

  镜中的女孩有一张古怪的脸,迥异当初的容颜。依旧蔷薇般诡丽明艳,那种艳,却有一种摄尽夜雨流风的静谧,天然的蜕变。我想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

  再也不是那个女孩。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流离无方的萧晴溦。

  晴洲挑起我一缕长发送进唇间,轻轻嚼咬。眼神明亮无比。他定定地凝视着镜中的我们。掌心灼热,紧贴着我的身体。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无法言语。只有静静地品味和浪费这妖艳生命中,仅存的一丝疲惫的安宁。

  晴渘在我们身后低低喘息。不自然的呼吸,我几乎以为她会窒息。

  她轻声说,“你们……疯了。”

  我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晴渘同我对视。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然而她秀雅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浮起一丝近乎悲凉的神情。

  “谁叫你来的,渘姊?”

  我低声重复那个问题。

  她站起来,有一下摇晃,似乎站不稳。脸色依旧苍白,然而那眼神,那是萧家女孩的眼神。

  宁静。镇定。执拗。凛然。那是我所熟悉的味道。我们,萧家的孩子们宁死不肯放弃的自觉。

  我推开晴洲,走到她面前,慢慢单膝跪了下来。

  “渘姊。”我轻轻微笑,凝视她的瞳孔。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只能如此。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

  晴渘定定地看着我,轻轻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指尖轻细,滑过我的下颏,在脖颈上稍触即回。

  洁白麻纱重重掩映下,她看到那醉生梦死的暧昧痕迹。苍白皮肤上的紫红瘀痕,艳如萎花。我有一点尴尬,不自觉抬起手来挡住锁骨上细细的齿痕。

  吻痕在晴渘淡淡的目光下灼热,仿佛仍留有晴洲嘴唇的温度。

  “是晴澌。”她终于轻声回答我。

  我盯着她,瞬间迷茫。

  晴洲走过来扶起我,自身后抱住我。我们一起注视着晴渘,用那种她或者不能了解的默契眼神。

  “是澌。”她又重复了一遍。“是他,清晨便到我那里。要我亲自送一套女装来洲的房间。”

  她看着我们,眼神中的疑问同我们如出一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居然会知道。

  昨夜的一切,他为什么知道。那是连晴游都要瞒过的事实。

  然而我很容易便镇定下来。

  他没有敌意,至少此刻还没有,晴澌。否则,他大可以把我所做的一切告诉晴游,而不是聪明地叫晴渘来替我隐瞒。

  “但我实在想不到会是你,薇葛蕤。”

  晴渘说到后来,音调已经低微。

  我又耸一下肩。身体还是疲惫,充满那种暧昧的涩重和隐痛,也许我需要的是回自己房间倒头大睡一天。

  “你现在知道了,渘姊。”我说,突然有点垂头丧气。“那么昨晚你就必须收留我了。”

  晴渘看着我,轻轻点头。“闺中密语,是可以说到天亮也不罢休的。”

  我疲倦地微笑,靠在晴洲怀里,贪恋那近乎危险的温暖,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危险。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即将掌控英伦最富传奇色彩的家族。杀伐决断,尽在握中。

  可是在我身边,他只愿意做个不懂克制的男子。贪婪而霸道,竭力地,想要拥有和占据心中的女子。捕捉她,占有她,守护她,不愿也不敢放开。贪婪而绝望的男子。近乎矛盾的温柔和暴力,令我情不自禁想要深深依靠上去。

  一个令萧晴溦想要依靠的男子。

  “不过你总要到大厅亮个相给他们。” 晴渘淡淡地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6

  我把长发向后拂去,擦过晴洲面颊。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含义不明的喁语。

  “好吧。”我懒懒地说。

  事实上,我想看到的是那位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寸。她应该无恙,不过想必会吓到半死。

  晴渘同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晴澌无声地迎了上来。他彬彬有礼地扶着晴渘,视线隐晦地向我微瞥,我知道他在探索什么,便露出一个古怪莫测的笑容给他。

  随后我便看到了晴游。

  他着了唐装长袍,素白底子上绣了盘旋龙纹,金眼碧齿,煞是艳丽。龙吻中含了一只黑色的鹰隼,霸气横生。他的神情却永远宁谧柔淡,雅如兰花。半长的发束起,绮丽绀青色泽在光下微微浮动。

  我心头掠过一丝震动。他穿这件长袍。我有一件同他一模一式的男装长袍,质料,款式都相同,只是我胸前绣的那条银龙口中含的不是鹰,是一只墨色的蝶。

  龙吻含蝶,惨丽诡异的纹样。然而我却极喜欢。

  晴游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他的手掌轻轻放在我肩上。我抬起头,晴游深邃幽蓝的瞳孔里有一种奇怪的光恍惚流转。他凝视着我。

  我清楚感觉到晴洲的呼吸低沉微促,他就在我们身后。我突然有一点担心,害怕他的反应,害怕我自己。

  “薇葛。”

  我迅速看向他,逼出一个璀璨笑容。“什么,晴游?”

  我更害怕晴游那温存怜爱的注视。我偷偷握紧手指,指尖掐入掌心。就在这一个瞬间,我突然听见霞月的呻吟宛若细碎鸟鸣。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它在呼唤什么。它在预兆什么。我什么都无法读懂啊。

  然而晴游突然拥住了我,那一刻,难以相信自己的反应,我几乎抽出了霞月。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我没有来得及看到晴洲的表情,只微微挣扎着抬起头。

  茫然神色不曾来得及自我眼中退却,晴游的手指已经灵巧地拨开了我衣领上的蕾丝。我全身顿时冰冷。

  他只看了一眼,双手便迅速轻柔滑下,在我能够挣脱之前紧紧扣牢了我。我睁大眼睛。他深海幽澜般的眸子徐徐逼近。我无法呼吸。晴游的注视几乎令我无法自控。探究而矛盾,纠缠而冷酷,怨怼而愤怒,我分不清也看不明。那甚至是一种痛楚,我不能懂得不能接近。他不愿我接近的痛楚。然而那么明显。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缭绕。

  “薇葛,给我一个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抵住他心口,慢慢挣开。这时晴洲突然走上前来。“游堂兄。”

  我顿时僵住。

  身后突有娇媚语声,“洲。”伯爵夫人姗姗而来,身边是Sirius,那高大俊朗的异族男子。他依旧沉静面无表情。

  伯爵夫人熟稔地挽住晴洲,而Sirius忽然走到我们面前。他比晴游要高出不少。然而他的沉静足以令人忽略他神气中那种近乎野蛮的坚硬。

  他看着我们,轻声对晴游说,“萧先生,可否让我来陪伴您的妹妹。”

  是征询口气,然而他的手掌已经轻轻握住我肩头。

  晴游凝视他,再凝视我。我轻轻咬紧嘴唇。晴游突然低低微笑起来。他放开我,然后贴近Sirius。我听见他的语调低柔和煦,言词却无限锋利。

  “只此一次。”他低低地说,“先生,昨夜已过,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你的主子回法国去。从今以后,忘掉你做过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Sirius一径沉默,安然地垂着头。

  晴游的声音突然冰冷。“如果我可以被允许安排这一切,哪怕是我妹妹的一根头发,我都绝不会让你这种人触碰。”

  我睁大眼睛。Sirius全身掠过一阵僵硬颤栗,我可以察觉他的挣扎。这可怜的人,他被伤害和侮辱得体无完肤。

  晴游保持那个优雅笑容,轻吻我的脸颊。“祝贺你,薇葛。”他忽然压低嗓音,轻轻道,“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亲爱的。”

  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只有那个清晨,晴游在我耳边轻柔细语。他用一些我不曾期待不曾理解的谶言点缀了那个在我极致华丽而短促的生命中至为重要的那个清晨。他低声地告诉我。

  “薇葛,祝贺你终于成为你自己。”

  我的脸颊骤然灼烫。晴游低低地微笑着。“薇葛。”他说。

  “可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未必比做一个懵懂女孩来得幸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8

之十三 枫游

  —晴溦—

  我已经记不得最后看见的一次日出。事实上,我根本无从记忆。日光的感觉,在我心中并未留下丝毫印记。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十八岁时的一片晴空。

  九月。鹰飞。广袤原野之上纵马奔驰的记忆。那是皇家御苑中的狩猎。林囿苍茫。当年的那朵蔷薇,是唯一被特许参与狩猎的贵族女孩。落叶纷飞,苍黄,亮紫,烟红,墨绿,丛林之中有来自天宇的风辗转成辉煌脚步。萧家的那个女孩。众多翩翩少年,矫健爵爷中唯一的纯白。她穿了紧身刺绣的雪白锦缎男装。麂皮小靴闪亮,夹紧那匹名唤Dew的坐骑。左手挽了玉柄马鞭,衣袖中偶然滑出一痕明艳翠光。那只透水绿的翡翠镯,是这个十八岁少女任性而独一无二的标记。她很像她的哥哥,萧晴游,那个清丽迷人风骨如花的男子,英伦贵族少年争先效仿的偶像。她没有他优雅,却胜似他华艳。这一对萧家的传奇。有人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不敢相信,却愿意认同。这样的两个人是不该存在人间的吧。这样落寞的人间,也容不下这样的魅色纵横来去蛊惑众生吧。所以他们的微笑才那样优雅而冷淡,他们的容颜才那样绮丽而悠然。像青青荻上露,太清澈太完美,就难以久留。

  所有人的目光灼热地注视她。所有人的嘴唇默默地呼唤她。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时光中缤纷而苦涩的缘聚,是不会为谁而轻易停留的啊。

  我想我们都知道那样的一个结局。无法挽回。

  盛世之中,无ㄖ鼗匚薹ㄍ炝舻匿黉偾巨薄9饣怒放。冷淡而冶艳。她无视周遭或奇异或恋慕的目光。那一刻,心头涌上的,是雪光纷落的悲凉吧。就算活成盛世传奇,就算如此的容华绝世凌厉不羁。想要的一切,梦想的一切,仍是无法成真的谜。命运习惯弄人,是的,是习惯。习惯了伯劳飞燕各西东。就算所有人都注视所有人都惊艳,心上的那个人,他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p>

  御苑之中,红枫似火。白衣的少女纵马驰去。没有人大胆追逐这个出奇美丽而暴戾的女孩。艳丽枫林中,她勒住丝缰,仰望晴空。深蓝的天宇一泓如碧。

  是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吗?莫名沁入心胸。那样的震撼和广大阔朗的感动,几乎令她微微昏眩。日光旋转,她高高地仰起头,梳成双勾髻的长发无声散落。

  是迷魂了吗?从寒碧鲜美的绿草上拾起她遗落的缀满泪珠般细碎水晶的银丝发网。他催马前行,心一瞬间如此焦灼。枫林如火,那般诡艳浓郁色泽。

  远远地,看见她茫然幽艳的容颜暴露在万里晴空之下。他驰到近前,拉住缰绳,跃身跳上她的马背。心中那种无可名状的感动和怅然,深深涌起,竟是翻江倒海的泪意。再没有自控的余地,只有紧紧地拥抱怀中的这个女孩。她是他的人,他的深爱和今生注定的辜负。他们注定要辜负彼此,这是无法更改的命数。两个人都太清楚明白。

  他抱紧她,贴住她清凉的肌肤,一起仰望那蓝得催人泪下的天。

  听见她说,虽然是那样低微,然而清晰无比。

  她说,“晴洲,我是真的爱你。”

  他死死地搂住怀中的女孩,这独一无二的梦想和渴望。猛然的痛楚充盈心怀。

  他低声地答,“我知道。”

  “我或许是不会活很久的。”她淡淡微笑。“所以该说的话,还是提早告诉你的好。”

  “薇。”他叫着她,然后吻了她。再次地,厮缠沉深。

  “薇,你知道。”他抵住她的唇深深喘息,“你知道,就算你死去,我也断不会为你放弃这人间烟火。”

  “我知道。”她的微笑沉静而明亮,是心有定属的安然。

  “所以,即使我为你而死,你也只要为我流一滴泪,就已经足够。”

  他沉重地埋进她肩头,“我知道。”他黯然低声重复,“……我知道。”

  因为我们都只是为萧家而生的承担。注定了,无法生死相许,无法红尘相伴。

  不是没有梦过的。想长相厮守,想偕老百年。

  可是也知道,凡是不能够成真的想,一概统称为幻。

  我们都是生长在幻觉之中的孩子。遥远天国,及时行乐。

  那未来,幽暗至不可言说。不晓得有没有力量承担。这一刻先允许我们得意尽欢,再灰飞烟灭,形销缘散,也算是心甘情愿。

  那是我仅有的有关天空的记忆。在我十八岁的那个时刻。心无旁骛。全心全意地恋慕着那一片如洗的晴空。我,和我心爱的男子。我们年少的心怀那一刻如此相通。真正的心意相通,心有灵犀。有过那样的一个时刻。我甚至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无悔于一年之后那血色淋漓的绝望结局。十九岁之前的生涯,如同一场妩媚癫狂的梦幻。然而如果有哪一种感动令我真心真意想要重新索回,那么,想必也就是那一刻吧。

  虽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8

  —晴游—

  如果我不知道要珍惜某个人,会不会更加幸福一点。

  如果我只知道要珍惜某个人,是否也不会更加不幸一点。

  我注视着我美丽的妹妹。这白衣妖冶的精灵。她的纯真和邪气已经令人无法抗拒。那是从未有过的魅力,喷薄盛放。她的绮丽令我心惊。何时,我自认为自己是一直关注着她不离分毫的。何时开始,她已经不是我掌心中柔嫩无瑕的花瓣。蔷薇依旧灿烂,却不再绝对——应该说,不再是我所能容忍的那种绝对。她依旧是独一无二的她,萧晴溦。绝对的美。绝对的无畏。然而那种夺人的光彩刺痛我的灵魂。她的璀璨,不是为我,我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如此痛楚。

  当她驾驭着Dew的洁白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居然并未发觉。直到晴洲悄悄脱离我们,独自驰向密林深处,我才有了一丝觉悟。这觉悟令我浑身发抖,不能克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已不再是那个同我密不可分的孩子。曾经紧紧捆缚了我们灵魂和直觉的丝线已经断散,我们已经如此隔绝不同以前。天,那个可以随了我的呼吸而呼吸,痛楚而痛楚的孩子哪里去了。那种无论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都可以感知可以预料的直觉,哪里去了?

  薇葛,她还是不是我的蔷薇。

  我用力抽了Day一鞭,转身向林中驰去。身后有蹄声追来,我没有回望。片刻后他赶上了我,毫不顾忌地拦在我面前。

  青灰短发下,他苍白脸色有一丝少见的红晕。那双我再熟悉不过的蛇样清冷眼睛里,燃着一种古怪的光。

  “晴澌,你做什么?”我音调有一点冷,他听得出。

  他盯着我,轻笑。是我所忌讳的那种笑,他太清楚不过,这让我突然气恼起来。

  “澌,你给我让开。”

  他看着我,青灰眼神如梦如雨,布满捉摸不透的风致。

  他轻轻地说,“你迟到了,晴游。”

  我的愤怒大概就是在那一瞬被他激起的。也只有他可以,如此迅速地撩拨起我的怒火。而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无须克制。

  Day慢慢向他靠近。晴澌脸上那种神秘妖媚的似笑非笑,一点点灼进我心头。

  我突然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毫不留情。鞭梢带风,凄厉一声破空而下。

  晴澌早有预料一般,抬手挽住了鞭子。鞭梢柔力未尽,辗转缠上他手臂。我用力一拉,他整个人倾向我,险些落马。我接住他,抓住他柔软发丝,迫他仰头。

  晴澌苍白脸孔上,仍是那种笑容,仿佛白瓷青绘的人偶,美得阴气沉沉。我几乎有点恐惧。而他只是定定地凝视我,一言不发。

  我仓促别开头,额上沁出一丝冷汗。他的手指冰凉柔韧,带着危险的气息和青色的诱惑自我额上轻轻擦过,然后拂过我的嘴唇,滑到脖颈。

  他的虎口轻轻卡住我的喉结。我没有反抗。我想知道他究竟要怎样。

  晴澌的手慢慢收紧。我有一点呼吸困难。这逼迫我更紧地扣住他。

  他的声音柔润如银,冷如月光。

  “晴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我猛然推开他。他跌落在地。裂帛声凄厉逼切。我手里鞭梢本缠紧他衣袖,这一下顿时撕开。生麻精工绞缠的马鞭粗糙劲韧,卷过他手臂。苍白肌肤血色淋漓。

  我注视着他,晴澌仰面躺在那里,安静地保持着那种笑容。

  那种在他苍白俊俏的脸孔上,开放成一种无法诉说无法描摹的诡异诱惑的神情。

  难以抑制地颤栗起来的人,居然是我。

  我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已经气得哽住,无法言语。

  他慢慢向我伸出手来。

  我下马,抛开鞭子,想拉起他来。他却抓紧了我的手,狠狠用力。我便倒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太了解他的反应,如果没有及时撑住身体,我们大概会把彼此撞得很惨。

  肘弯抵在他脸颊两侧,夹住他的头。这无疑是个很危险的姿势。

  我的发丝垂上他脸庞,咫尺之遥的青灰瞳孔,闪烁那种水气粼粼的淡色光亮。他定定凝视着我,秀气的唇微微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轻轻探出舌尖,拈住一线拂动他嘴唇的发丝。

  那一瞬间,是如雨青色诱惑洋溢。是我所熟悉所无法抗拒的引诱。他知道一切,关于我,这么多年了,他熟知一切。因果,情绪,感觉。这一刻他轻易抵达了我最易崩溃的角落。我再也无法抗拒。

  我突然扣住他的头,俯下身去,贪恋地吻住了他。

  指尖深深揉入他发线,我抓紧了他。亲吻,撕扯,啮咬,近乎蹂躏的疯狂。晴澌的喘息激烈痛楚。他不停地笑,轻微断续的笑声,像一串不肯停歇的铃。摇荡魂魄的铃。

  撕开他领口的刹那,他突然翻身,利落地按倒了我。

  骤然天旋地转,他抓住我的手腕,一个我很难反抗的姿势。他压在我身上,低低地喘息着,笑容温柔诡谲。

  “……不如以前了,游。”他告诉我,带一点嘲笑的语气。“反应太慢啊……难道,妒忌是不能够拿来做动力的么。”

  然后他飞快地吻住了我,罔顾我的回答。

  我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他发出一声低闷尖叫,死死抓紧了我。

  我尝到甜美咸涩的味道,我喜欢他的痛楚和悲哀,从七岁起,从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开始,我一直是伤害和疼痛的主导者,一直都是。

  而他,似乎永远摆脱不了承受的命运。

  我放开他,晴澌定定地看着我,眼色悲凉。一丝殷红的血沁出伤口,滑过他下颏,滴落到我的前襟。

  我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替他拭去血迹,然后送进唇间吮吸。

  “我需要么,妒忌?我需要妒忌谁?”我低声问他,盯着他凌乱敞开的衣襟。云石般苍白洁净的胸膛,单薄如丝绸的皮肤下,清秀锁骨随他的呼吸微微滑动,不住颤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0:19

  他一言不发,撑在我身体两侧的手臂却微微发颤。我瞥过去,然后迅速推倒他。

  那是我制造的伤口,半条手臂皮开肉绽,伤口并不深,血却流得很快。我有条不紊地脱下衬衫撕开,替他包扎。晴澌安静地盯着我,仍然沉默。

  “好了。”我拍拍他脸颊。“别惹我生气,澌。你是知道我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坐在他身边,仰起头,长发垂落。日光透过林荫洒上我面庞,没有我想象中的温暖,唯独那一种逼人的清冷。

  我听见他轻轻地问。

  “那么你又是不是知道我的。”

  我回头去看他,他不看我,青灰的目光笔直仰望天空。那目光中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清明镇静,这似乎比他习惯的似笑非笑更令我不安。

  我沉默,不愿回答。而我也并不清楚如何回答。

  良久,我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似乎并不掺杂一丝情感。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那个时候……”

  我的心突然卷起一丝紧迫。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不见到你……就好了。”

  我盯着他,他安静地躺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黯然如死。

  他语气沉静地说,“晴游,你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

  他低低地吟:“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兮复吁嗟。”

  我猛然压住他,“别惹我,晴澌。”

  他睁开眼睛,那一刻他的目光清澈得教我有一丝心惊。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她?”

  “别惹我。”我换了一种轻柔的语气,手指慢慢回到袖中。指尖触及那一痕清冷的瞬间,我竟然没有犹豫。

  晴澌侧过头,低低地微笑起来。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他轻轻地说,“晴游,难道你没有期待过,她,对你说出这些?”

  霞月的光彩,浴血之前,是一种水色的苍白,苍白妩媚,如昨是今非憔悴朱颜。

  而那同它齐名的瑟寒呢?萧氏留传百年的另一桩信仰,另一道浸血无痕的光亮。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的光华,没有人。

  沾染淡淡银灰的冷光刹那出袖,一瞥惊情的艳。我轻轻反手,纤细刀锋横在晴澌颈上。

  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冷,却毫无惧意。然而我同样清楚,他不会恐惧。在我面前,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悲哀,多么残忍,多么落寞,他从来都是胜者,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这样的笃定简直让我恨他入骨。

  他依旧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她,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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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醉颜酡西洲》--作者:水银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