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2

之十五 霞妆

  断续琴声回荡。水波漾漾。青色的莲花上浮动乳白晕光。倚水而建的楼阁灯光明媚,窗口轻纱席卷。

  楼外,一波烟雨婆娑。

  琴音淅沥,倏然见绝。

  他推开古琴,抬头看她。“十五年了,薇葛,”

  她坐在绣银锦缎茵褥上。微微点了点头。

  “十五年了。”他加重语气地重复一遍,“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斜倚在那里懒懒地注视夜空,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一袭丝锦短衫裹在她身上,腰带圈了几圈,长长垂下,缀满细小珍珠织成的流苏。上紧下松的土耳其式长袖,袖口遮过手背,镂空精美花纹中透出苍白肌肤,凛冽如冰雪。曳地纱裙里外缀了七层绸纱,长短参差,色调由深至浅,飘摇妩媚。

  那是一种奇异的红,仿佛刻进骨髓。一眼相见,便难以挣脱。那样一种令人心颤的红艳。

  红衣之下,女子身姿轻盈纤细,窈然如琼花秀树。

  蚀骨红花,艳如明霞。只是她面上依然戴着细密白纱,不见容颜。

  他跳起来,走到她身后,突然抱住了她。她骤然一震,没有挣扎,任他微微贴近她耳畔。他轻声地叫她,“薇。”

  她闭上眼睛,任他收紧手臂抱紧了她。

  薇,我的薇。

  是的,是这样的。手臂的力道和温度。慢慢埋入发间的轻吻。男孩清显轮廓深深嵌合在颈后,温暖嘴唇暧昧轻柔地滑动。牙齿抵住唇瓣,轻轻用力,摩挲她冰凉肌肤,透出无尽青涩贪婪,微微痛楚。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良辰美景初见。一个年少,一个轻狂。

  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他刚刚五岁。1834年的月光照耀男孩俊秀脸庞,刹那光阴重回。他目光玲珑,她痛楚懵懂。他注视她苍白容颜,细小手指中紧握瑟寒。她几乎窒息。书房之中一片寂静,沧桑绝色的鬼魅同年幼的未来侯爵安然对视,然后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是谁,究竟是谁。是1768年的月下初晨,流年如风。是宿命之中直接而残忍的召唤,将彼此带到对方面前,是妖红绝世,是碧影阑珊。

  他溜出寝室,没有惊醒熟睡的弟弟,一个人,悄然来到父亲的书房。他爬上高大书桌,按动雕作鸟形的笔架上一颗接近透明的蓝玉,右眼凹下,白银枭鸟低声嘶鸣,书桌下便缓缓弹出了机关。

  他双手捧起那柄细长的刀,放在书桌上,然后用一只手轻轻抽出了刀锋。

  月华瞬间惊破,溅上刀锋,流到刃尖,骤然滴零。苍白清澈光亮如眼波横斜,擦过男孩碧绿视线,径自逼上窗外胜雪容颜。

  他猛然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惨白的美人。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没有丝毫声音。他却清楚听到她的呼唤。

  “芳庭,萧芳庭。”

  仿佛被那种夺人的风姿和美色所迫。他慢慢地对她伸出手去。然而他另一只手里仍然紧握了瑟寒。

  无法放下,无法远离,便是这一刻,一切都开始都辗转,都似曾相识昨是今非。

  袖中苍白刀锋嘤嘤做声,凄切轻灵。她月下莲花般的脸庞凝如冰雪。他握着细长的瑟寒,低下头,注视微微颤动的刀刃,再抬起头去看她,有一点惶惑,更多好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然而,终究都是互相召唤彼此承接的宿命。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袖中五指握紧霞月,然后打开窗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

  “芳庭。”

  他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似乎要确定她是不是真人。幼小的男孩子没有领会那超乎人世的冰冷的真正含义。细软柔红的手指在冰玉般脸庞上习习滑动,他放肆地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爱抚一件最得意的玩具。她微微启开唇,含住他的指尖,轻轻一咬。

  不知道她或者他,他们是否懂得。最初的亲吻,便是死之神祗留下最清晰的烙印。于吸血鬼而言,每一个亲吻都是诅咒和伤口,不是微笑,并非祝福。我们的爱——如果我们有爱——对这些柔软芬芳的人类,也只能,只会,只有伤害。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谁?”

  她跪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微笑。

  “我是妖怪啊,芳庭。是会把你连皮带骨吃掉的妖怪哦。”

  他骄傲地扬起脸。孩子的脸孔在浓重月光下分外皎洁冷漠,这个美丽的孩子,他继承了他的祖先,并非一些。

  “你可以吗?如果你可以,那么我也心甘情愿。”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这漂亮的男孩子,他和当年的那个男孩一样骄傲,一样天真。

  “薇葛。”他埋在她颈间细细低语。“今夜……为什么穿红呢?”

  她沉默良久。月色中花朵清香弥漫。玫瑰园中摇荡雪色连波。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耐心地坐在棺材旁边,等她归来。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事了。很久了。我们的互不理睬,互不干预已经太久了。自从巴黎那一次旅行归来,自从她看到了Sirius,她对我的态度便益发奇异。既依恋又厌恶,欲靠近却远离。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不想读她,退一步说,即使读了也未必懂得。我对着自己轻声叹息。如果她想要这样,如果她要,那么就给她这样一点快乐吧。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那些人类孩子。她放不开,就放不开吧。既然对她而言,我也是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3

  可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能放纵,不能挽回。

  譬如她依偎的这个男孩。遗传因子的暧昧和奥妙足以杀人,无论她明白或不明白,承认或不承认,那都是事实。这个男孩,萧氏第十五代首席继承人,他有一张同他的祖父毫无相差的容颜。

  我几乎就想要对他伸出手去,轻易地,像折断一朵清脆甘芳的荼蘼一样将他年轻俊俏的头颅自脖颈上摘下,那对我而言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当然,我不会也不敢那样做。

  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他。看我在说些什么废话。

  那件华艳如谜的红衣。我清楚记得今夜她第一眼看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然而那没有用,我可以清楚读出她满心的震荡和摇撼。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衣橱门,盯着那套衣裙,半晌,才转过身来。

  而那时我已经走了出去。她居然没有发觉。

  我坐在书房里倾听她的一举一动。她慢慢地脱下昨夜的一身白衫,换上红裙。苍白玉冷肌肤被妖红丝纱衬得无比鲜明,出奇的媚丽与诡异。我无声地注视着她,她在镜前懒懒地转了一个身,长发拢到肩后,然后戴上一对红榴耳坠。长长雪白面纱垂落,遮去镜中不老朱颜。她向我的方向投来一个冷淡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窗口,翩然跃了出去。

  我握紧靠椅扶手,有一声叹息堵在喉咙深处,没有来得及喷出。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我原以为,原以为可以留下她来。至少,哪怕,纵使,只是一夜。

  只是一夜,只是这个对她而言无比特别无比悲伤的夜晚,我渴盼她能够同我共度。哪怕只是互不相问,互不相干。

  哪怕只有一晚。

  薇葛,薇葛,你连这一丝机会,这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你就这样喜爱逼迫我来反噬于你么,还是,你身边的这个孩子?

  他放开她,重新回到琴边。扶起古琴,五指一挥,宫徵清鸣。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然后突然垂下眼帘。

  琴声乍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薇葛猛然退了半步,看着他。我知道白纱下的清丽容颜已是血色全无。这首曲子,这首放荡而清醇的古曲。我本是不懂的,然而曾伴在我身边的女孩,这一切,她懂得太深。

  华夏古曲,《凤求凰》。那便是传说中浴火而生的Phoenix寻找伴侣的鸣声么。

  男孩修长妩媚十指缓缓离弦。他起身回到她身边。她恍若不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重重地吻了下去。他噙着她,深切一吻落在纤细锁骨,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他埋在她颈间,柔声低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的手指在她身前交叉,慢慢收紧。她柔软无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纤细脖颈几乎被他的轮廓填满,那样的姿势简直可以诱惑任何鬼魅。我紧紧捏住衣襟。我不愿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虽然我已有直觉。那个英俊的男孩用力拥抱着她,俯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她的睫毛徐徐颤抖,每一丝料动都拨开我心上一丝血肉,展览创痕。薇葛。我无声地呼唤着她。回来,薇葛,回到我身边来。

  她没有理睬我。萧芳庭的吻温柔强硬,抚过她娇嫩肌肤。他突然狠狠扣紧她的身体,将她托起一点,然后迫不及待地扳过她的脸庞,不顾一切地吻向她面纱下的容颜。

  “不,芳庭!”她惊呼一声,猛然推开了他。若她不情愿,一个人类孩子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萧芳庭踉跄半步,稳住身体,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薇,我要你。”

  她猛然一抖,面纱簌簌发颤。

  他慢慢接近她,她恍若无觉。我捏紧窗棂凝视着她。他突然再次抱住了她,将她推在墙壁上。水青织锦壁幔被揉搓卷曲,春兰吐芳,惨然而寂静地衬托着她和他。他的手指探进她的衣襟,她轻声呻吟着也挣扎着,可是那样的挣扎丝毫不具有任何意义。那更像一种迎合,一种蛊惑和引逗。她苍白的额头上泛起细细汗珠,粉红娇嫩。我几乎想要为她轻轻舐去。

  那个男孩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指慢慢滑上她耳畔,试图摘下面纱。

  那一瞬间薇葛猛然直起了身体。她挣开他的怀抱,踉跄跌出一步。那不该是她的反应。她急促喘息着,手腕已被萧芳庭重新抓住。他灵巧地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足尖绊住她膝弯,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毯上。

  “……让我看看你,薇!”

  他的手已经扣住她的手腕。

  “芳庭!”

  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跌了出去。她翻过身,勉强支撑着自己,微微喘息,长发散乱披垂。

  萧芳庭怔怔地坐在地上注视她,神情黯然。

  她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一地铺散的裙摆。她终于开口。

  “芳庭,这不是我想要的礼物。”

  那个年轻的男孩颤抖一下,死死地盯住她。“薇……”

  她别开眼,慢慢起身,理好衣衫。她回过头来,眼神恢复了那种隔岸观火的清明镇定。她俯视他,音调沉静如水。他对她伸出手去,她没有理睬。

  “芳庭,你知道吗,这种红色的名字,叫作踯躅。”

  所谓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情湮彻骨,红粉踯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4

之十六 舞雪

  那名少女走下楼梯的时候,所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

  这个轰动伦敦城的夜晚,如果只允许出现一位女王,那么在场的六十岁以下男士多半不会把选择留给威廉四世的侄女。年轻的诺森伯雷公爵小姐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包揽这一晚所有的赞美和追求。

  为庆祝诺森伯雷公爵在五月市场的新居落成,这场舞会的举行似乎势在必行。

  1849年的秋雨淅沥悠然,如午夜琴音丝丝曼曼,沁人心脾。

  宅邸中宾客如云,伦敦上层社会那些端庄娴静的贵妇淑女们遇到了来自巴黎和罗马的强有力对手,金发美人和黑发美人的对决装点着这座置身事外的宫廷。

  沙龙像一只只蓬松美味的蛋糕壳,填满了由绅士、政治家、议员、枢密院官员、法官、银行家和贵族组成的花式糖果馅心,甜蜜而令人厌倦。花团锦簇的衣裙悉窣作响,珠宝在光华柔美的耳垂和脖颈上闪闪发亮,熨烫精美的礼服散发着薰香和鲜花的芬芳,绅士们扣眼里的玫瑰和百合轻柔地开放并凋谢。这一夜,一切都极尽风流。

  那个年轻的女孩将右手递给了等候在楼梯下的他,以一个在镜前练习过无数次,因此看上去不着痕迹的优雅姿势。他牵住她的手,礼貌地俯身一吻。

  旃狄丝·诺森伯雷挽起一边裙摆,被那个黑衣长发的青年引领着走进舞场。

  她尽可能做到无动于衷,试图令自己白皙娇小的脸孔充满那种典型英国式的冷漠神采,那应该会令她看上去更有韵味。然而那双深蓝色大眼睛里的光芒泄露一切。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兴奋。在场者对这种兴奋心照不宣,这并非不可理解。也许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取替诺森伯雷小姐今晚的地位,哪怕只是挂在那个男人的臂弯中尽一曲之欢。

  萧芳庭,伦敦最引人注目的青年。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是老公爵的表侄,同年轻的诺森伯雷小姐也是青梅竹马。宾客们都相信这样的有意撮合最终会成就一桩天赐良缘,一如当年萧家第十三代主君的婚姻。当然在场也有人猜测年轻的侯爵大人在继承了敌国豪富,高贵声名,清俊容貌和优雅风仪的同时,会不会也继承了他父亲迟婚的怪癖。

  的确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一点。

  “如果那样的话,旃狄丝可有年头好等了。”

  然而公爵大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又意蕴分明。

  “如果她愿意。”

  歌舞升平,盛世流离。

  即使是维多利亚女皇也不会举行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庆典。因为按女皇陛下的风格,能够被邀请作为花瓶的宫中命妇多数已经徐娘半老,而诺森伯雷公爵的舞会上却美女如云。有传闻说他举办的每一场盛宴和舞会中都有秘密雇佣而来的高级妓女装点场面,这极富刺激性的秘闻无人可以证实,然而追逐和猜测那些神秘外国女郎的身份却成了在场年轻贵族的一大乐事。

  老公爵用小象牙梳子理着胡须,心满意足地微微发笑。他成功地令在场的男人们眼花缭乱。

  他注视着那个清俊修长的男孩子携着自己的女儿穿梭在人群中,翩然如蝶。

  无数超群绝伦的美女中,谁是今夜的女王,似乎已成定论。

  金发,蓝眼,红衣的诺森伯雷小姐终于接过了那束象征女王权杖的花枝,以月桂和勿忘我编织而成的精致权杖。萧芳庭戏谑地在她面前单膝跪倒,她用花束轻点他肩头,一个惟妙惟肖的模仿。女王陛下为侯爵大人加冕。掌声和笑语弥漫开来。

  很快所有人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盘桓的沙龙,涌入女王所在的舞厅。

  外国人惊叹于这一对年轻人的美貌和风度。伦敦上流社会的青年们则私下里为侯爵大人求婚的期限下了赌注。

  在场的数位外国大公纷纷打听关于舞会女王的一切细节,然而在看到那个陪伴于她身边的黑发青年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叹出声来。

  那个年轻男子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情。漆黑刘海下的苍白脸孔凛冽清纯,轮廓俊显得令人陶醉。融合了东方的优雅与欧洲的俊逸气质,他看上去像一个精心琢磨的瓷偶,却没有瓷器那种柔和清凉的阴气。一双碧绿的眼睛,亮得就像黑夜中无声卧于枝头的印度黑豹。他的眼神中透出奇怪的抑郁和深邃。天生适合接吻的薄唇却是一直蛊惑地微笑着的。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一场舞,这整个剧本,不是女王陛下驾驭了他,而是他始终在牵引着女孩的神思。

  若已心坠,端的便是情亏。

  情之一事,谁先动心,莫不是便输了这一局。

  便因此,这少年唇角的笑才那般轻狂艳冶不堪回首吧,却倾倒了多少多少的人,醉了多少多少的心。

  舞厅边上,聚了一群中年暮年的名流,无心拈花逐蝶,便聚在一起追忆当年。这似乎是惯例。杜桑伯公爵夫人一面拍打着绣花扇子,一面对年迈的白兰伯爵微笑,催促着他开口。

  女人都喜欢在男人口中听到关于其他女人的不同评价,尤其是关于今夜年轻绝色的女王。赞美之外,她们更渴望一些挑剔和否定来维持自己的信心。无论多大年纪的女人都是如此。虽然她们都清楚,转过头去,自己不知道会被这些男人挑剔成什么样子。

  白兰伯爵安稳地坐在扶手椅上,从青色东方瓷盘里拿了一只美丽的桃子。他的手杖放在一边,杖头上的火红蛋白石闪闪发光。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盯着那只桃子微笑。“年轻人的青春真是美好,鲜嫩得就像这些水果。”

  “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有人插嘴。老伯爵微微一笑,“不,可惜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个力气。再鲜嫩的孩子也只能装饰我的眼睛,而非卧房。”

  大家一阵大笑。

  “您的眼睛比您的胃口更令我感兴趣。”公爵夫人技巧地微笑着。“而您的经验比您的眼睛更加令人崇拜。”

  伯爵欠了欠身以示答谢,灰白的眉轻轻一敛,在眉心簇出一条漂亮的峡隙。“如果我的经验令您失望,那么下一季,我可再也没有颜面出现在您的沙龙里了。”

  公爵夫人用扇子掩住嘴唇,绽出一个妩媚老成的笑容。“那样我便有资格在我的别墅里接待您了,不是么。相信您会喜欢北诺福克海岸的风光和空气。那会使人恢复青春。”

  第二阵笑声响起。

  白兰伯爵注视着她,喃喃地道,“如果时光可以重回,我宁愿回到幼年。”

  公爵夫人敏锐地抓住这句话,甜甜地笑出声来。

  “究竟是往昔的岁月令人难忘,还是曾经的罗曼史教人爱不忍释呢?”

  老伯爵呵呵一笑。“您益发幽默了,夫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4

  然而他的眼中并无笑意。他慢慢转头,注视那一对漂亮的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

  “我渴望回到从前的某一个夜晚……”

  他看着身边人期待或疑惑的神情,微笑。“我,只是想要再次同那个女子见上一面。”

  “啊哈。”有人笑。“果真如此,恭喜您,夫人。托您的福,我们得以知晓伯爵大人的秘密。”

  白兰伯爵慢慢松开手,让那只桃子滚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侍从敏捷地接住了它。

  “女士们,先生们,事情完全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给我们讲述一下那些吧。”有人轻声要求,带些调笑意味。“那些您所经历过的时代,还有那些传说中的绝代佳人。”

  “您渴望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是一个舞会?那一夜,是否也有一位堪同我们今夜的女主角媲美的美丽女王?”

  “那一夜挽了女王臂弯的人,就是您吧?”

  老伯爵突然沉下了脸色,微微咳嗽几声。侍从递上洁白丝巾和温热的药草茶,他就着银盅喝了几口,慢慢垂下眼帘。

  “我还是老了……”他轻声地,温和地叹息一声。“这种场合已经不适合我了。让年轻人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原由。

  白兰伯爵伸手去拿手杖,却扑了个空。他抬起头,清秀高挑的青年依在他身侧,微微一笑。黑色锦绣长衫轻盈飘拂,长发垂落。诺森伯雷小姐并不在他身旁。

  他手里拿着伯爵的手杖,仔细端详片刻然后递还给他,优雅一礼。

  “侯爵阁下……”老伯爵喃喃地叫他一声,眯起眼睛,怔怔地打量着他。

  萧芳庭微笑,亭亭立在那里,并不开口。

  杜桑伯公爵夫人却已经放下了扇子。在她能够开口之前,年轻的侯爵突然对她投去一个出奇妩媚的笑容。她半晌没有做声。

  “好吧。”老伯爵突然笑了一声,放下手杖,重新偎回靠椅深处。

  “我渴望的那一夜,事实上,就在萧氏侯爵大人的封地。”

  萧芳庭微一挑眉。

  白兰伯爵安稳地凝视着他,淡淡道,“七十年了。”

  萧芳庭苍白俊俏的面容忽然掠过一丝寒意,淡不可见。

  “七十年……七十年前,爱丁堡。那一夜,那个舞会。我还记得那座庭园的名字,雨,是的,他们这样叫它。”

  杜桑伯夫人有点茫然地看着萧芳庭,后者声色不动。

  “那一夜,萧氏的那一朵蔷薇……那,才是真正的美人。只是可惜……可惜了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清冷如水。“她究竟有多美?”

  他扬起眉峰,露出一个宽容与好奇的神情,一抹笑恍若孩子,微微顽皮。“旃狄丝不在这里。”

  杜桑伯夫人率先大笑一声。白兰伯爵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无法形容。她,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她不会是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类女子会有那样精致清丽的容颜,那样冷漠与甜美,傲然与娇媚的神情。她既像个女人又像个孩子,既像个过于柔美的男人又像个出奇俊逸的女子。

  她可以蛊惑的,既是魔鬼,又是天使。”

  萧芳庭的脸色苍白如故。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老伯爵,手指微微抓紧了他的椅背。

  “竟有那样的美人?”有人惊叹。

  亦有人吃吃地笑。“伯爵大人,那一夜如此令您难忘的原因,莫不是……”

  揶揄,好奇和调侃的目光同时投向他和萧芳庭。

  老伯爵发出一声优雅的冷笑,“那年在下八岁零五个月,可望而不可即。”

  “那是哪一年?”

  老伯爵侧过头,看着萧芳庭,微微一笑。“1780。”

  整整,六十九年。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在两年之后逝去,终年仅十九岁。”

  萧芳庭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忽然笑了一下,在结束那个笑之前,他不露痕迹地咬住自己嘴唇,狠狠用力。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似乎是那一代萧氏侯爵的堂姊。”

  年轻男孩的齿痕深深印在下唇,漾起一抹血色薇红。

  “我曾经抚摸过她的裙摆,她对我微笑,和我开着玩笑。她说她是蔷薇变成的精灵,活了几千几百年。可是我相信。”

  他扫视众人,轻声重复。“我相信。那时我便相信,此刻犹然。纵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个玩笑。可是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也许那样,我还可以见到她,听到她。没有人比她更相配红色。没有人。”

  他慢慢垂下头去。“那一晚她便穿红,女王……呵呵,女王。”

  低微笑声之后,他无力地摆了一下手。“我见过的真正妩媚的君王,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我优雅的女王……

  所有人都静下来,除了一两声情不自禁的急促呼吸。

  萧芳庭的脸颊慢慢涌上一丝诡异红晕。他盯着白兰伯爵,默不作声,双手拢进袖中。

  “她告诉我,那种红色,叫做踯躅红。她还说……她对我说,红粉踯躅。

  她说,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陷入回忆之中,老伯爵巧妙地避开众人视线,真丝手帕轻轻拭过眼角。他别开脸去。

  那一瞬,萧芳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喘息。他猛然咳了一声,在众人的目光投向他之前,他匆忙站起,环众一礼,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而谁都不曾听清。他转身而去,步履微微散乱。

  “这孩子怎么了?”杜桑伯夫人奇怪地问。没有人回答她。

  白兰伯爵安然地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他的唇角轻轻挑出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5

之十七 回风

  她迈进门槛的时候,已经闻到浓重酒气。

  穿过门廊,走进内室。那个衣衫凌乱的男孩倦然伏倒在波斯地毯上,长发披散。他乜斜了眼看她,一只手懒懒地伸向她,呵呵地笑。

  “……薇。”

  她音韵清冷,“你醉了,芳庭。”

  “也许。”他支起身子,一把挥开身边细长水晶杯,半杯金色酒水洇透地毯。他不管不顾地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面上一页轻纱萦绕如雾。

  他眼底有血丝鲜红,衬得晶莹美丽瞳孔分外凄厉。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慢慢走到她面前,突然一个踉跄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他,他顺势瘫软在她怀里。

  他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她,轻声叫她,“薇。”

  她努力支撑着他,低低地应声,“我在。”

  他满意而凄凉地笑出声来,突然再叫,“薇葛蕤。”

  她整个人都僵硬在那一刻。那一刻,那一刻她凝望着他,碧绿瞳孔中的痛楚与绝望骤然仿佛地老天荒。他呆呆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青墨双色妩媚交缠的眼睛,凝如冰,静如雪,却燃着彻骨的艳。他从五岁始注视的美丽眼眸,十五年来不曾苍老不曾熄灭的光彩。他偎依在她怀里,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襟,仿佛这样便可以逮住她的灵魂。

  他拼命支起身体,扶着她的肩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然后轻轻笑出声来。

  “我知滥闶撬。”他说?/p>

  她安静得仿佛凝固一样。即使醉得天昏地暗,他仍然能感到掌心中的肌肤迅速冰冷下来。那是她一贯的温度。

  “1780年的时候,你在哪里?七十年前,你在哪里?”

  她突然甩开了他,迅速后退。那速度在他眼中如同烟云飞散。他痴痴地望着她诡异的步子。酒精令人麻醉,令他忽略所有不安所有恐惧。愤怒与不甘却无法因此消弭。他爬起身来,同她对面而立。他伸出手去,无法触及她的身体,却将她的视线骤然打碎。

  他的手指在空中无力而凶狠地摇摆着。

  “你是。你就是……”

  她缓缓地摇头,再摇头。衣衫轻缈飘摇,长发随之四散飞扬。空气毫无流动的迹象,然而她整个人仿佛瞬间便要灰飞烟灭,随风而去。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那种纤细透明的节奏,一种陌生而绝望的气息。她微微张开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清楚听到她的呼唤,痛楚如乞求。

  “芳庭……芳庭。”她轻声地呼唤着他。

  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就是……萧晴溦。”

  那个不允许任何人提起的名字,那个绝美的禁忌。

  “珍惜她,芳庭。那个女孩,她必将如约而来。

  她为萧家而亡,又为萧家而重生。

  答应我,芳庭,珍惜她,爱护她,好好地对待她。

  对我们而言,她太脆弱,也太珍贵。”

  一直无法彻底懂得父亲临终的嘱托,究竟,是什么。

  终于懂得。

  十五年来的夜夜相伴,自自己七岁开始便不曾见过她面纱下的容颜。十五年了,夜夜风寒露静,她从何而来,因何而在。少女般窈窕身姿,纤弱声线,诡秘身手。教授自己一切的那个人,是一个颜若蔷薇未满双十的女孩么?

  她永远不会再成长起来,苍老起来。

  她懂得一切,熟练一切。自己所有教官都无法匹敌的身手,她教他用刀,教他如何将瑟寒淡薄光晕舞成伤人无血的凄厉。她教他拨丝弄弦,吟诗填词,教他那些古老东方传衍而来的奇妙艺术。一切的一切,都同萧氏经久绵延的教导传统如出一辙,然而更为精妙与高深。她究竟如何可以懂得这些,做到这些。对于萧家的一切,她如此熟悉,如此契合。这神秘的女子,她真的是那个人么。

  为萧家而亡,又因之重生。

  她,如约而来。

  他猛然扑向她,她没有躲开。他抓住她,顺势将她扑倒在地。她在他掌心簌簌发抖。他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那个吻匆促而又直接。他的气息在她唇上盘旋,无法切近。他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伤痛的呻吟,突然隔了细薄面纱咬住她的嘴唇。

  她轻轻地尖叫一声。手指掐紧他肩头。他死死地压住她,扣住她细软腰身。一手插进清凉发丝抓紧她的头,迫她向自己贴近。那几乎已经不能够算是一个吻,她在他的绝望之中无力挣扎,无法动弹。一两声细碎呻吟沁出,被缕缕漫过白纱的血丝洗去,不见痕迹。她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无力地滑动,游走和停留。苍白指尖抽搐着闪烁晶亮光彩,诡异而动人。她忽然缩回右手,没入袖中。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然后她无力地放开了所有,软软地垂下了双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6

  他慢慢放开她的唇。她的血有一种陌生的寒意,浸润舌尖的瞬间,无限悲凉。他含住面纱,视线笔直看进她眼底。她并没有流泪,瞳孔中奇异的明亮却如同月华。她直直地看着他。他猛然闭上眼睛,用力咬住面纱,骤然抬起了头。

  白纱撕裂,如花飘落。他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距他面庞咫尺之遥的容颜苍白如玉,月色微细,滑上她脸颊,骤然溅落。那冰凌般肌肤留不住丝毫光色,径自晶莹。长长睫毛微微颤动,青墨双色的眸子惨淡清媚,一如当年。

  娇嫩唇瓣无一丝细纹。那是同他自己毫无相差的唇形,优雅而薄情的姿态。他看到当年那个轻柔咬住他指尖的年少女孩。

  十五年,光阴纷落,她却当真停泊在了那里。

  十五年,十五年分毫未改的容颜。

  他伏在她身上,安静地注视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可以挣扎。时光如水,绝望如潮,缓缓漫上少年柔软心头。他的双手慢慢放开。她同时颓然放松了自己,脸颊缓缓侧开,凝视地毯上滚落的一只水晶郁金香杯。透明光亮在她瞳孔深处反射出一道冰冷水色。

  她在他怀中如此安静,恍若无存。

  他轻轻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猛然推开了他,翻身而起,轻盈如一片洁白云雾般贴住墙壁。她冷淡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慢慢退开。

  他们的目光在一个遥远漫长的瞬间中纠缠。他坐在地上呆呆地凝视她。她突然别开了头,下一秒钟已经翩翩立在阳台的围栏上。她用足尖优雅而怪异地停在那里。他跳起来,几乎就要冲了过去。在那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掠而下。

  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就是她的离开。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离开。

  那个可以在高楼之上纵情飞舞的女孩,她真的早已不是凡人。

  那一夜薇葛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看到我,那是真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寻找我。她也许会想要知道我去了哪里,但她一定不会喜欢知道答案。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凝视月亮的缺口。我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月亮上的宁静海安详地照耀着她清丽面容。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被烧灼的瓷偶。

  我没有追问一切,对她而言,对我而言,一切都可以被宽恕被包容。我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叙述任何事。所以我拥抱她的时候没有得到拒绝。

  那一整天她都呆在我的棺材里,安稳地睡在我的怀里,醒来之后便睁着双眼凝视空荡荡黑暗的深处。我耐心地爱抚她亲吻她,她以一贯的,然而丢失很久的沉静容忍着这些。我便决定永远不要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果属于我的永远可以被消灭。

  那个姓白兰的老人没有很新鲜的血液,然而伴随血液喷涌而出的记忆却分外丰厚甘美。一个贵族七十八岁的一生宛如上等红酒,丝丝漫入喉间的甘醇令我心醉神迷。

  从今以往,弦断琴封。我可以确定,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身为人时的薇葛的人类。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那一夜开始她不再去萧家,只在吸食之后安静地留在宅邸里,阅读或者游戏。她不喜欢同我做那些人类的游戏,牌戏或者棋局,宁可一个人摆弄那些绘有精美花纹的纸牌,像任何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一样,试图从中探索爱情与生命的预兆。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她乔装的把戏,重复地练习着演技。她想要扮演的角色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十九岁女孩。

  我送给她一套从我的猎物那里拿来的塔罗牌。她应该是很喜欢的,但是不动声色。我不在乎,事实上我也根本不认为那些逆位和四大元素真的可以为她预言什么。我只是单纯喜欢那牌面的绘画,笔触温柔细腻,其中一张女教皇的小脸同她极为相似,象牙雕刻般精致容貌,眼睛微微细长,阴沉沉的,瞬间便仿佛抓住人心头最脆弱的那一个角落。她便整夜摆弄它们,在地毯上一次又一次地铺开命运的隐秘。

  据说,那个任性的男孩子把萧家闹得不得安宁。

  她似乎再也不想在意那一切了。

  然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注视着萧芳庭的一举一动。他发疯似的在书房中搜寻他父亲的遗迹,笔记,信件甚至便笺和书页边缘随兴的留题和批语。然后他在大宅的书库中找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包括那本镶有精致银边的古老日记。

  我摇头叹息。萧雅闲,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保留下来。我相信那是因为他对薇葛的深爱。可是他对他的儿子实在估计过高。他足够聪明,不代表他会生出一个同样冷静透彻的儿子。

  男孩的脸色在读过那本日记后惨白如纸。

  他还需要什么证实,一切都已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那里。

  他拒绝一切邀请,包括诺森伯雷小姐的生日请柬。有大约三星期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那座水边的楼阁里,足不出户。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等待她再次出现。如果他足够聪明,他就不应该这样做。当然最后他终于是绝望了。

  他的亲生弟弟,漂亮而柔弱的萧芳闻几乎被他吓晕。在他听到自己的哥哥做出的决定那一刻。他迅速召来了最亲近的几名萧家长老,试图以此阻止萧芳庭的行动。

  然而年轻的侯爵自袖中抽出了瑟寒。

  “我要去。”他手腕抬起,瑟瑟寒光如清冰静水,一圈而回,划向周围。众人惊惶失色,纷纷后退。

  他的唇边悬一抹奇异微笑,喃喃低语。

  “我要去那里。”

  我要去那里,爱丁堡,雨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7

之十八 缘澌

  —Bartholomew—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这座楼阁充满幻觉。

  我跟随着他走上转角楼梯,在某一个拐角微微下望,可以看见会客室旁边的小偏厅,一扇贝壳形的长窗,悬着银灰色的曳地窗幔,暗红色长穗波斯地毯上绣着沉睡不醒的长发少女,她扔在一旁的曼陀铃,金色的沙丘一望无际,一头狮子带着仿佛被月光催眠的眼神安静地凝视着一切。

  我知道那曾经是两个俊美而高傲的男子喜欢的角落,我知道。他们曾经并肩站在那扇窗边眺望远处碧青的山峦,时而轻轻亲吻彼此。那样的温柔,源自命里注定心知肚明的情缘不永。

  萧芳庭停在了那里,我知道他也感觉到这间宅邸里那种令人不安的情感波动,仿佛一股浓重馥郁的气流,深深撩拨着他年轻的心灵。他不安地转过身,被某种恐怖而诱惑的直觉拉扯着向下看去。

  我看到那个高挑清瘦的男子,亚麻色的短发轻柔拂动一如当年。他安闲地站在偏厅里,手里握着细长水晶杯,铜色酒液轻轻晃动,一些非自然的光亮若有若无,闪烁在杯中的液体上,闪烁在他青灰色的明丽眼神和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里。他回眸仰望,对着萧芳庭轻轻地举杯,一敬。

  沉闷的惊呼声穿透宅邸七十年来的寂静。我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幻影,萧晴澌的幻影,无言。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怎么会知道呢。萧芳庭跌跌撞撞地向楼上冲去,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真的是受惊过度。我跟随着他,看着他径直冲进了一间门上悬有丝绸幕帘的寝室,我静静地看着那扇门,我有片刻的茫然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跟随下去。然后我听到第二声惊呼,这一次的声音里,除了惊吓,更有绝望和悲惨的不甘。

  我知道,他看到了他想要证实的一切。

  我慢慢地走到门前,注视他。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竟然皆是真实。

  那个男孩,他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我注视着他,他注视着墙上的画像,表情已经痛楚得扭曲。我想他终于知道,他终于明白。这一次,那个女孩,他所爱恋的那个女孩,是真的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

  谜底已经揭开,该来的总是会来。暗夜无言。灼热烛泪滴落爱神羽翅的刹那,一切就已铭心刻骨地发生,和终结。禁忌的打破,烛光下少女的容颜惊喜交加,背叛的美丽超越一切,然后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是个神话。然而如此真实如此意味深长。

  何必窥破冥冥中永恒的隐秘。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到底还是不够聪明。

  一如他的祖父。然而当年那个幸运的男子,他得到了他独一无二的蔷薇,那样青春年少的全心全意,终谁一生也无法替代的纯澈时光,如何重来。如何毁坏。即使摧残,也是璀璨。

  萧晴洲,我如此妒忌他。

  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又给我怎样的心情?我看着他,他很像他的祖父,很像,很像。我明白薇葛的心情,这一次,某一刻,我不相信她没有期待过遗忘和重来。我不相信她,一如我不相信自己会轻易放弃所有。

  墙上的画像,是十六岁的薇葛。她穿紧窄丝缎上衣,刺绣精致,银丝配冰蓝丝线一根根拈好,结成细密花纹,绣出满身满袖的繁花似锦,匀白花瓣中隐隐透出清冷淡蓝光彩,更显一身清丽雪意。那开满她周身的牡丹,蓝田玉,花中名品。她一头青棕色长发高绾,长簪低插。膝边卧一双昂贵阿富汗猎犬,高大威猛,在她掌心之下却如斯驯顺。那个白衣的少女,笑意淡不可见,唯有眼角眉间的自信安然如梦,梦之光辉如此璀璨,一瞬间照亮前尘后世。她的容颜,那是不曾枯萎的盛世蔷薇,无可僭越,无可取代。她怎会不自信。她的美丽,她的身手,她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她想什么就拥有什么。萧晴溦的骄傲,从来都是独一无二。

  而这样的她,距他,早已是遥不可及。

  七十年.光阴拂落。她本是他终生不曾相见不能触碰的女子。她属于他之前许久的男子。她属于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时代。她不属于他。

  她属于我。此时此刻。

  她属于我。

  他慢慢地跪下来,对着那幅绝美的画像。轻轻扶着床沿,他的手指缓慢地滑过刺绣华美的床罩,纯白如同裹尸布。整间卧室都被纯白的丝缎包裹起来,这是一间属于死亡的房间,属于七十年前的时光,属于无法遗忘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残忍,阴谋和血腥。它属于七十年前那个年少清狂的骄傲少女,属于一场如约而来逃不开避不开的情爱,属于一段无法成真的迷恋,暧昧的关怀,真实的欲望。他突然惊恐地跳起来,手指神经质地瑟缩着。他触及了床罩下某个陌生的凸起,他狂躁地撕开层层丝缎,眼神被骤然出现的景象灼伤。他狠狠地握紧手指。

  床罩下面,是一束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血红蔷薇。干涸的花瓣失去了妖艳色彩,静静地匍匐在洁白的缎子上,无形中透出某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一束献给死神的敬意。那样的宁静,根本只能教人疯狂。

  他颤抖着碰触被布料压出褶痕的花瓣,在他的手指未曾触到那萎谢的殷红之前,一种瑟瑟轻细的碎裂声滑过整间屋子,那样细密而绝望的碎裂,仿佛绽放在某个人的心上。所有的花瓣和茎叶瞬间风化成灰,一抹淡褐色的灰烬,黯然地涂抹在雪白的丝缎上。

  他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跪倒在床边。他伏在床上,手指神经质地痉挛起来。慢慢地伸直,再握紧,那样痛楚的动作,丝缎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绽裂声,黯淡而脆弱。

  我默默地垂下头。

  他终于明白。他,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放走了她。我想他是在悔恨,在怨恨。可是又能如何?他不如他的祖父幸运,更不如他的父亲聪慧。七十年前的相伴相依,是他无法取代的刻骨流年。而萧雅闲的柔弱隐瞒不加探询,对薇葛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安然的抚慰。萧芳庭,这个二十岁的年轻男孩。他唯一的幸运和不幸只有一种,他太像一个人。当年的那个人。那个令薇葛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毕生所有而归于我怀中的幸运儿。所以我太明白薇葛,她无法放开这个男孩,在她依然疯狂脆弱的心怀中,他就是萧晴洲当年倒影。她明白,然而迷惑。这就是她的悲哀,我的无奈。七十年了,沧桑七十年来,旧日庭园中桂婴清香都已灰飞烟灭,而我身边的那个女孩,她明亮的眼睛依旧只能注视华年胜景深处那无法捕捉不能触碰的一切,那一场欲生欲死魂飞魂坠的末世倾情。

  萧晴洲。我恨他。他就这样轻易地摧毁了我的蔷薇。他令她领略宿命之中最激烈和甜美的汹涌欲望,再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入无法复追的绝望之渊。他,是因为他,那个女孩心甘情愿葬送了自己。所以我得到了她。

  最古老而荒谬的疑问。得到人,得到心,究竟哪一种更为残酷和幸福?

  我是真的要她,我也得到了她。然而这样的寒冷相伴。无交流的言语。无相期的承诺。她在我身边,可是如此遥远。我在她美艳的眼瞳深处探询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温暖痕迹。我得到了她,可是这样真的就有理由满足吗……我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吗?真的吗?

  这样……不能算数吧。

  我默默地凝视着那个伏倒在地的男孩。他的肩一下下耸动着,无力抬头。他蜷缩在那里,手指抽搐着握紧。我听到他低沉破碎的痛哭声,自胸腔深处绽裂出来的哭声,像一种开放那一刻便无声凋零的花朵,硕大而诡丽,绚烂而无缘。

  画像上的女孩安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我死死地盯着她,无言以对。

  我们是要天长地久的。薇葛。只有我,和她。我们是必须在一起的。其他的任何人,和他们的相遇或者离开,愉悦或者悲伤,怨恨或者欢喜,都不过是我们的生命中白驹过隙的一瞬。为什么她不能够明白。我们要一起经过的岁月还有太长太长。而这样无牵无挂的漫漫黑夜中,我们不过只有彼此而已。

  为什么她不能绝望下来安定下来接受这个事实呢。

  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永远无法知道。

  那个女孩的心究竟沦陷在了哪里。难道是永远的昨是今非无从复追。

  那个男孩突然动了一下,撑起身体。我看到他被泪水透洗的苍白面庞上那种近乎疯狂的神情。碧绿的眼睛里燃着那种教人发抖的光亮,我见过那样的眼光。那种绝望和颓丧,不甘和怨恨。他同当年的那个男孩如出一辙的神情。这一刻他们几乎就像是同一个人。

  他真的很像他,萧晴洲。

  他慢慢地抽出了那柄刀。刀刃纤薄如纸。刀光妩媚苍凉。他凝视着它,神情如在梦魇。

  我不需要再看下去。背过身的同时,那个男孩子似乎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叹息。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瑟瑟幽寒,命中成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8

之十九 天涯

  我慢慢地走进她的房间。她在那里。房间里弥散伽罗的香气。沉水之香,飘摇不散。我停在那里凝视她。她坐在地上,郁金色锦绣茵褥,茜色镶边。金红相衬,而她身上一件洁白丝袍寥落如轻云。她身边堆了许多书籍,她就坐在那些凌乱的书本中间,头也不抬地盯着手里的书。一头长发胡乱绾了几绾,插一根香檀木簪子。耳畔有几丝长发垂落,轻轻拨弄着苍白脸颊。那双诡丽的眼睛藏在长长的刘海后面,微微闪烁过清冷华年。

  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血的气息自我全身不可抑止地焕发,流淌。她应该清楚闻到。她头也不抬,不看我,不理我,只是翻动书页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我松开手指。水波般明亮淡薄光辉自我袖中坠到她面前。我发誓我看见那双惨丽明眸在这无法形容不能计算的一刻,掠过了某种近乎在绝望和狂喜之间徘徊的奇异光彩。

  瑟瑟寒跌落到她面前的地板上。刀锋上血色犹温。

  她慢慢握住刀柄,拔起它。七十年了。七十年来她第一次复见这柄刀,这柄当初夺取了她全部生命和幸福的刀。属于她深深依恋过的那个人。印证了她一段无法挽回的昨日,惨丽,鲜艳,眩惑。她的一切,因它而始又因它而止。她还记得它没入心口的感觉吗?绝望,或者欣喜。她还会恨吗?还会爱吗?当昔日的痛楚重回她面前,提醒她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早已结束,提醒她此时此刻的血色流苏。我能得回什么呢?如果我这样为她。这样对她。

  她细细打量着刀锋,唇角慢慢浮上一朵迷乱而绝美的笑容。她把刀指向我,双手握紧刀柄,轻轻划向空气。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而她的眼神空如明镜。

  “他死了。”我轻轻地说,盯牢她的眼睛。她一无所知地继续摆弄着瑟瑟寒,毫不理睬。

  “他死了。”我重复,“在爱丁堡,你从前的卧室里。他用这柄刀切开了自己的喉咙。”

  她轻轻地微笑起来。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惶恐。我看不清也听不懂她的一切。她的反应。是这样的。我无法预料。如果她愤怒,她悲伤,她同我拼死厮斗,都是我意料之中的情景。而此时此刻她诡异的平静,简直令我发疯。

  她慢慢地站起来。宽大丝袍只用一根丝带在腰间圈了几环,宽松得几乎要自肩头滑落。我清楚看到她洁白皮肤下清细锁骨的颤动,高傲的线条。她苍白如花的身体,云朵包裹着的绝美怨灵。她轻盈地同我擦肩而过。

  她懒懒散散的声音,毫无棱角,毫无变化。

  “我去浴室。”

  我回过身,看着她纤细修长的身姿,仿佛飘浮一般柔美的步态。我死死地盯着她。这就是她,薇葛。这就是她给我的回答。那个孩子的死。这就是她无牵无挂的回答。

  我用力地注视她优雅飘摇的背影。那样沉静。那样心不在焉无思无意。我做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薇葛蕤·萧。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如愿一点。一点点。

  不知被怎样的冲动和怨念所操控了,在那一瞬间。我赶上她,突然抓住了她,紧紧抱进怀里。发簪跌落,她一头长发散乱披垂。裂帛声绽,轻云般柔软宽大白袍自上而下撕裂。我轻易地把她按倒,淡红大理石地面冰冷如死人的皮肤。她的长发,幽幽的青丝如梦之丝絮,幕天席地占据我的视野。女孩洁白如花的身体带着死寂光辉平静而无瑕地盛开。不加抵抗,毫无反应。冶艳面孔,寸许之遥,她微笑成一朵闪烁冰冷遥远光辉的寒夜蔷薇。一方滴血的玉。那样清丽妖娆,逼真而神秘的麻木,仿佛从来就没有呼吸。

  她一直在微笑,微笑。那样平静得仿佛一切都不曾承担,一切都可以承担的笑意。我竭力地想要她痛楚,要她尖叫和呻吟。怎样才有一个理由再将她绝色的素颜拥入怀中,深深安慰,轻轻呵护。一如那不可重回不可复追的昨日。那个一切都没有被挽回的时刻。

  天知道我梦想什么。她的情感。哪怕是怨恨。深深的怨恨也好。哪怕是伤害,哪怕是,隔世隔生,永离永别。

  然而她什么都不肯给我。

  那一夜我如此沉迷狂热,不知顾忌,不讲道理。拥抱着她,仿佛随时可能烟消云散的她,我不愿再克制再忍耐下去。这善变的女孩,也许我真的不懂得如何是爱,但我清楚这一刻心头的破碎,悲伤和怨恨。那是只有她能够制造的伤口。只有她。就这样吧,一颗心毫无止息,继续地痛楚下去。就让我继续下去。我用掌心遮住她的眼睛,柔软清凉皮肤下微微转动的眼球像一种妖异的卵生生物,腼腆而执拗地酝酿着某些危险。

  薇葛,她给我的伤痛从来都不留余地。

  她断续的呻吟和娇媚的喘息在我耳畔回荡,女孩纤细的手指痉挛着刺进我的背,抓出深深血痕。我吻着她的嘴唇,努力想要抹去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种脆弱而令人不安的笑,几乎令我恐惧。她会取笑我吧,倘若她知道我这一瞬间的心情。她会大笑着嘲讽我,不是么。

  薇葛,薇葛啊,难道我们能够给予彼此的,只有痛,只有痛么?

  那简直已经是一种诅咒,能用什么破除。我只想抱紧她,紧一点再紧一点,生生世世这样将她禁锢在我臂弯中,不放手。如果要痛,那就痛吧。不痛的爱恋淡而无味。我着魔般束缚着她,亲吻着她,我早已不在乎结果。我们究竟有没有结果。

  我只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纵然灰飞烟灭,亦是心甘情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9

之二十 镜裂

  寂寂夏花,悠悠秋叶,若不能生生死死随人愿,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也不过是伴她看尽韶华,数西风叶下。

  1834年,有一个夜晚雨色深浓,不可辨认。改朝换代并未给巴黎带来任何本质的更替。奢靡与优雅,宁静与芳香。一个统治对吸血鬼而言毫无意义,热月,雾月,拿破仑,波旁,七月王朝,或者任何一个名字,占有了这个国家,属于我的都不会被改变。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也不是他们的。我和人类的不同在于,他们是时光的匆匆过客,而我是端坐在岁月的厅堂之中享受永远不会停歇的下午茶的那种怪物。

  我去了那个在巴黎享有盛名的女子的沙龙。那是一个巧合。六十四年前,我在那间优雅精致的会客室里见到的,是另外一些人。保有这样的记忆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消遣。我得到的不会比我失去的更多。

  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未料想到她将会给我带来什么。

  更迭辗转的,岂止是时光而已。

  六十四年前,这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女子发髻上的珍珠和钻石闪闪发光。酒杯中嫣红透明的漩涡如同梦境。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纳玕。

  六十四年后,坐在小檀木桌边安然凝视我的,却是那个丑怪的女人。

  她裹紧珍贵的克什米尔披肩,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令我不悦的眼光。

  然后她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

  “你不是我的顾客。”

  我垂下眼睛冷笑了一下,是那种人类不会察觉的动荡。然而她打了一个寒颤。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喃喃地念出一个字,“魔鬼。”

  “魔鬼在天堂里。”我安静地回答。

  不待她回答我便走上前去,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预言师,是吗?”我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你的水晶球在哪里?你的咖啡渣和纸牌又在哪里?”我慢慢抿紧嘴唇。今夜我已经饱了。可是我并不拒绝黎明之前的最后一次进食。

  她呆滞地凝视着我,在我几乎要探出牙齿俯下身去之前,她低低地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谁?”

  “你来相见的那个人。”她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微笑。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追问。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点头,“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你的命运么,女人。”

  她再次微笑起来,这一次,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坦然和无所困惑。

  “是的,我知道。我注定会躲过火灾和水灾,但是却无法避免命运的手扼住我的喉咙。”

  她停顿下来,盯着我。

  “但是你,魔鬼,你注定不是杀死我的那个人。”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说的对。我知道。她已经吸引了我,所以我不会杀死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我可以得到什么,我期待着。

  “你来相见、抚慰和伤害的那个人,他已经离开了巴黎。他不会再回来。”喃喃地、梦呓一样地低语,挥舞着手指。“你们是同类,可是他注定比你活得长久。你伤害了他。可是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p>

  “那么我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飞扬着一种幽暗诡秘的亮光。

  “你会得到你渴望的一切,在你付出所有代价之后。”

  她挥了一下手,用那种厌恶的、驱逐的姿态。

  我顿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出门之前,我听见她幽幽的声音,道出我最后一个原本打算收敛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

  我放过并离开了她,这个或许比我更加妖异的女人。我走进茫茫夜色。六十四年了。这一刻我仍然在巴黎的街头行走,呼吸奢靡空气。丝绒、蜜果和醇酒的艳香无处不在。我记得一切。这一刻它们如此清晰。我记得当年的我是如何走进那扇刻有郁金香花纹的胡桃木门,如何置身于人类温热芳香的生气和血液流动的美妙混响之中。吸血鬼的眼神注视一切,居高临下而又茫然好奇,蓬勃渴望而又冷漠无谓。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宠儿。

  同绝大多数贵妇带来的男伴——或者说是男宠,都不同,他略微苍白的脸庞上没有那种我所熟悉的脂粉气。衣饰华丽,神情却简洁。他大概不超过三十岁,高挑,劲健,动作优雅敏捷,服侍女人的时候一丝不苟,却没有我厌烦的谄媚味道。我很惊奇。这漂亮的男人,他黑色的眉峰间蕴含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忧郁,那令他看上去更加俊美非凡。也许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相中了这一点。她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宝贝。

  毫无疑问,他吸引了我,是他,不是她。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所心仪的茫然。

  我站在舞厅的角落,安静地注视着他们。他察觉我的目光然后抬头,漆黑的眸子珍贵美丽。我对他轻轻微笑。

  宝贝,我需要你。

  他的眼神一抖,喉结微微滑动,仿佛干渴般咽了一下。然后他犹豫一刻,便穿过人群,笔直向我走了过来。

  当伯爵夫人意识到她心爱的宠物今晚的行为明显异样的时候,我已经拥抱着他在巴黎的星空下游荡很久了。

  塞纳河水温柔如绫锦,自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徐徐流过。我把他压在桥栏上。他几乎同我一样高,或者看上去比我还要高些。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梳过他修剪精美的黑色长发,光滑得就像乌鸦的羽毛。我用力抚摸着他轮廓深切的五官。完美的线条充满年华摇荡之处那种青春和沧桑轮回的魅力。我几乎要兴奋起来了。

  绝妙的夜晚,绝妙的早餐。

  他迷茫地注视着我,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皮肤渐渐充血,焕发美妙光泽。他着迷地看着我的亚麻色长发,深蓝明亮的眼睛,还有逐渐靠近他的水色嘴唇。他盯着我的嘴唇,微微说了句什么,也许根本没有说出什么。随后他抱住我,安然地合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纳玕。”他低声喘息。“我的本名,纳玕。”

  我先吻了他的唇,吸血鬼特有的温柔和蛊惑。他在感觉到痛楚的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起伏的胸膛摩擦着我,嘴唇上有细小的伤口沁出血滴。我尝到第一口,他的甜美清醇。我盯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庞,散开的领口,洁净脖颈上光泽柔润的血脉,终于无法自制地俯下身,猛然咬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叫。只有一声,随后便无法发出声音。他死死抓紧了我的背,用力揉搓着我的衣服,手指痉挛着胡乱敲打着我。我深深埋进他的脖颈,新鲜,甘美,生气勃勃。一次令人陶醉的进食,绝对的完美。我慢慢将他放倒,他的手臂在我背上滑动着,无力地垂落下去。血液迅速流失,他已经接近昏迷。死亡近在咫尺。我满足地吻着那伤口,吻着他和他的死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19

  风突然划过脸庞。旷野之风,清凉凛冽。白马上的少年身姿纤细,紧身男装,两条长长发辫微有散乱。

  他利落地勒住缰绳,手臂在空中略划出一个优雅弧度,然后回过身来。

  我轻轻屏住了呼吸。

  原来如此。

  苍白透明脸颊上,是一双青镶墨嵌的艳丽眸子。左眉尖一点殷红,血色朱砂般点染清挑眉峰。

  那是个绝色的女孩。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我用力抓起他,提着他双肩狠狠摇晃。

  “那是谁?”

  他的皮肤渐渐泛出淡漠青色,嘴唇则变成一种我所熟悉的绛紫。

  “她是谁……回答我!”

  我近乎狂乱地拍打着他,摇晃着他。他不回答,整个人像一只烂布偶随我撕扯。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才安静下来。那个在他濒死的记忆之中一闪而过的女孩,艳丽如末世蔷薇的女孩。她是谁?她究竟是谁?该死的。

  那双眼睛和那个恍惚笑容般的神情,像一个蕴藉千年的陷阱,顷刻之间将我淹没。撕心裂肺的剧痛。逼切相拥的暖意。失而复得的感伤。翻江倒海的悸动。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这个男子的微弱呼吸在我掌心一点点消弭。我盯着他惨白的容颜,丧失几乎全部血液之后的肉身在温柔月光中散发冰冷气息。我死死地盯着他。这是光阴推到我面前的逼迫。做不做,一切都随心所欲,也都无可挽回。

  我绝望地盯着他,然后拉开衣袖,咬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过程,我不愿再回溯。一个崭新鬼魅的造就,只是我要的不过是他生命的片刻延续。我要的甚至不是他的生存。他抱住我手腕吮吸的时候,我几乎有冲动想要将他抛入河里。我扳起他的头,盯着他被生死之间的紊乱搅成一潭血水的混浊眸子,我厉声问,她是谁。

  他茫然地倒进我怀里,像在雪地上滑倒的残疾人,拼命蹬动着四肢,却无力站起。

  我扼住他的喉咙,倾听他丝丝的喘息声。

  她是谁。

  他茫然地闭上了双眼。我贴近他脖颈上渐渐愈合的伤口,那皮肤已经浮现出惨白冰冷的光泽。我亲吻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生命重新接驳破碎的弦线,天宇中青色鸢鸟现出迷蒙痕迹。

  我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刻。

  她回过头来。笑意微微。高傲。冷漠。蛊惑。挑衅。绝艳颜色,清甜似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气息中弥漫着血的魂魄,这个女孩的开放只是为了毁灭。

  我要她。我必须得到她。

  别无选择。

  我听到她清冷微沙嗓音,“我是薇葛蕤·萧。”

  她是薇葛蕤·萧。她叫我怀中的这个男子Sirius。我把这濒死的男子变成鬼魅。自他记忆之中得到了她的身份。随后我抛下了他,带同柯敏径自赴伦敦。

  Sirius……这便是他怨恨我的原因么。

  展眼,已是这许多年。

  当年旧事,如烟轻散。伦敦夜空下的宿命,清凉雾气妖艳飞扬。我终究找到了她。

  古宅之中,萧氏主君同我定下契约,只要我协助那个名叫晴洲的男孩顺利继承爵位,这个美丽的女孩便归我所有。

  可是我要的不止是这些,不是这些而已。

  我要的,不是良辰美景虚设,不是午夜梦回,昨是今非。

  1782年,我得到了她,得到了这个绝望的美人。这么多年来,我处心积虑想要挽留的,不过只是她而已。

  然而一百年后,她给了我那样的回答。

  “杀了我吧。”她说。

  白衣如雪,玉立亭亭。她安静地靠在我书房的窗边,长发随夜风四散飞舞。她那样说着,却仿佛与己无干,仿佛只是把另一种生物推入阴间。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杀死我,就像揉碎一朵雪花一样轻易。”

  我慢慢站起身来。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必须要这样做。”

  那双诡丽的眼定定凝视着我。

  “如果我请求你呢?”

  我的手指开始发抖。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为什么?”

  她轻轻地笑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一向顺从我,放纵我的么?难道不是我所有的要求你都会满足。你可以为我做到一切,那么为什么你不肯杀死我。如果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对我说出这些。我死死地盯着她。那是她么?是我亲手制造和抚育的女孩?

  崩溃,不过是突然之间。我终于承认了一切。

  在她面前,我是卑微的。在我面前,她是邪恶的。

  在彼此面前,我们都是绝望的罪无可恕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说出来。为什么她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知道,她一切都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出来。这一切,这一切啊。

  为什么她一定要打碎这些,摧毁这些,撕裂这些。

  薇葛,你连一个谎言都不肯留给我。

  她注视着我,染过血迹的唇姣如鲜花。目光盈盈如水。

  “如果你不杀死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的。

  我突然便到了她面前,在她能够察觉一切之前,我扼住了她的脖颈。

  慢慢用力,她一点点被我提起。长发垂落下去。纤细冰冷手指痉挛着抓紧我的手腕。她一点点踢蹬着,一点点放弃着呼吸。苍白脸颊上沁出血色胭脂红,凄艳莫名。我知道,再用一点力,再停留一刻,她就会彻底窒息。只要再停留一刻。

  那样的昏迷直到凌晨都不会醒来。只要将她留在这里。留在窗边。朝阳升起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可是,真的可以结束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20

之二十一 镜灭

  1882年·伦敦。

  我慢慢放开了手指。她坠落在地,颓败地匍匐于我面前。我看着她,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怎样凝视她。那样的时光是一时,是一刻,是良久。我终于转身而去。

  脚下传来微微牵动。我低下头,纤细惨白手指抓紧了我。

  我转回身。她就在那里,沉重地蜷缩起身体,那样的姿态孱弱如猫。青棕长发轻轻颤抖,她不抬头,也无力抬头。细细的手指却握住了我,一点点向上抚摸过去。指尖轻柔如吻,一丝丝滑过我的脚背,握住足踝,揉皱冰凉丝缎,慢慢滑到小腿内侧,努力而温存地向膝弯游走。

  她终于抬起了头。

  那到底是一瞬还是永久。

  她已经滑到了我脚下,优雅而放荡地缠住了我。抬起头的瞬间,青墨眸子交缠而来。我便知道,原来我已深深沉堕,原来她早已得逞。

  原来这陷阱从一开始便天衣无缝。

  苍白指尖掠过一阵无名的抽搐,她用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腿,另一只手柔媚地探向了我。女孩线条精致的下颏轻柔扬起,脖颈上的指痕清晰恶毒,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指尖相触,瞬间缠绵。她勾住我,以那种令人恐惧和昏眩的妖娆姿势,突然便站了起来。贴附于我的滑动和辗转。她紧紧搂住我,在我唇上印下一个饱含了冰冷和杀机的吻。我已经没有拒绝的力气。

  她放开手指我便跌倒,她压上来,死死地纠缠着我。数不尽的亲吻和啮咬,她彻底变成了癫狂野兽,恢复了蛮荒亘古之中那种罔顾黑暗的艳丽。她今夜没有进食,我知道。然而不知道那是否她的刻意。饥渴伴随和催促着贪婪欲望,加倍癫狂。冰冷指尖探进我的身体,紧紧握住我的时候,那种迫切几乎可以令人窒息。某一个瞬间,她扯下我衣物的瞬间,我感觉她几乎可以将我撕碎。

  而我是不会抵挡的,如果她想要。

  可是她是否知道。

  “薇葛……薇葛……”我喃喃地呻吟出她的名字。她恍若无闻。撕下最后一丝伪装,她停下来,冷静而漠然地盯着我。长发如水,漫过少女洁白腰身。我仰望着这张不会老去的容颜,这朵永不凋谢的蔷薇。她逆光的轮廓优雅如死之舞姬。

  她占领着我,慢慢低下头来,捧住我的脸庞。

  “告诉我。”她低声说,“为什么,你不肯杀死我。”

  我微笑着,在她冰冷柔嫩的掌心摇了摇头。

  吻骤然埋葬下来。她随之扑倒了我。一切就那样突如其来,那样开始,仿佛没有结束。这一夜,这一夜仿佛没有尽头。月光高傲苍凉,美若梦境,但愿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端详。我不知道自己是忧伤还是绝望。我身上的女孩死死束缚着我,取悦着我,也凌虐着我。指尖,肌肤,嘴唇,汗珠。快感无处不在。层层花朵绽裂,焰火之上再生焰火,那样的疯狂几乎令超自然的肉身也无法承受。女孩的轮廓化作我模糊视线中无声无息的剪影,清晰得仿佛黑暗。摇曳的长发,微微拗向后的脸庞,洒落的汗珠和凋零的泪水。谁在迎合谁,谁在撕裂和摧残谁,谁在奉献给谁,分不出。嘶叫至喑哑。黯淡至虚无。快乐和痛楚,纠缠和逃逸,拒绝和捕捉,分不出。

  所有一切,混乱而绝望的极乐,刹那虚无。

  情不自禁迸发出叫喊的同时,我努力睁开眼睛,泪水终于涌出。女孩剧烈喘息着伏倒在我胸口,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忧伤狂野。那个瞬间我有一种感觉,近乎软弱。我几乎不想再继续下去,这样的折磨,我几乎想要对她说出一切。

  那个时候她突然双手扼住我咽喉,直起身来。汗水洇湿的长发散乱披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视线木然如玻璃。

  “你太自私了,巴瑟洛缪。”

  她的声音轻如喘息。

  我微笑,看着她醉人的容颜,诱惑的神情。我说,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她猛然尖叫,那样一声足可吓死大多数毫无心理准备的人。

  刀锋落下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抵抗。

  让我知道你的感觉,薇葛。让我来品尝你曾经的一切。原来,霞月没入心脏的感觉,是这样的。

  清凉,绝望,然而毫无痛楚。薇葛,你是个完美的杀手。

  她呆呆地瞪着我,双手紧握刀柄。目光渐渐滑下插在我心口的刀锋。

  我的视线有一点混浊,淡淡的红雾漫过眼前。我细致地计算着每一分每一毫呼吸,将话说完。

  “是夹竹桃,对么,薇葛?”

  我抬起手指,慢慢抚摸她柔嫩手臂。被汗水洗过的肌肤幽幽泛出血色晕光,月华如水。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那种即将坍塌即将崩溃的颤抖。

  大量的花朵和木叶,用心地良久的熬煮,澄出透明剧毒汁液,涂抹在少女洁净肌肤,便造就个通体剧毒的玉人儿。长久的激情放纵,纠缠交融的身体。我微笑着怀念她方才的亲吻和狂荡,这绝望的女孩,她用自己给我下了毒。

  我终于感到眩晕和昏沉,胸口压抑阵阵作呕。我努力保持着宁静笑意,郑重端详着她。她呆呆地凝视着我,还有插在我心口的霞月。她似乎完全无法相信现实。

  我缓缓握紧她的手腕。

  “这,对你,会怎样,薇葛?”

  她猛然一抖,突然聚起目光,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一笑。

  那个笑,诡异莫名。

  “砒霜为主,罂粟为辅。我和晴游,都是自百日起便服食这秘药长大的。这世上,能毒到我们的东西,并不多。”

  我闭了一下眼睛,积攒力气,已经无法读出她的心事。

  她轻轻说,“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对我,你根本一无所知。”

  萧家,果然是诡秘家族。这自幼服食毒药长大的孩子,这奇艳的容颜是否由来如此。我永远无法知道了。

  她轻声问,“你为什么不肯杀死我呢?”

  心口突然传来刺骨剧痛,我仰起头,微微抽搐。她看着我,声音低沉。

  “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痛的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21

  她慢慢转动刀锋。我张开嘴想对她说一句话。血水却汹涌而出,堵塞我的喉咙。我呛咳不休。视线中只有她凛冽微笑,又痛楚又欣喜的神情。扭曲的美丽花朵在绝望尽头悠悠开放。我听到肋骨一点点绞碎的声响。霞月的呻吟犹如梦呓。这杀戮之刀,这死亡之爱侣。这么久了,它终于等到了我。

  她慢慢撕碎了我。

  目光迷蒙,思绪游离。今生,再也无力将她拥入怀中,这个令我赔上终生的少女。

  她猛然抽出刀锋,血喷出来,如泉汹涌,溅起高高一道殷红。她扑上来,抓紧了我。我看着她扭曲而依旧绝色的容颜,那双美艳眼瞳之中,是否存留最初与最终的一点不忍,一点怜悯。这不过是我一点痴心。

  颈上传来稔熟痛楚,她死死地咬住了我。麻木的身体仍能感到她的牙齿嵌入肌肤时,那种又脆弱又坚持的甜美颤栗,宛如情欲。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默默将最后一捧沉香屑洒入壁炉,然后躺下来,在壁炉前的印加虎皮上伸展了自己。

  少女细长柔韧的四肢犹如某种兽类,在火光中色泽晶莹,蕴着某种又诡异又矫健的美感。

  她的身上只有一件镶着银色亮片的轻纱长袍。轮廓纤毫毕现。她丝毫不在乎,径自翻了个身,定定凝视着燃烧的焰光,一眨不眨。

  房间里充满呛人芬芳,太浓烈香气弥漫不散。门窗紧闭,壁炉里一波波飘出浓郁香雾,云朵般蔓延开来。大量极品香料,不分好歹地焚烧,造就这般诡秘而悚人的奇香,恍如一场黑暗的祭礼。

  也许这不过是个葬礼。

  门被轻轻敲响。她眼神不变,轻声说,“进来。”

  进来的人身材高大,扁鼻深目,皮肤如乌木。她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阿南?”

  那黑种男子端正站着,姿势训练有素,他看着她,飞快地做了几个手势。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低低道,“是。”

  阿南猛然一震。

  “是的,他死了。”她睁开眼睛,蜷缩在毛皮地毯上的姿势妖媚如蛇。她仰望着他,面无表情,“他死了,正如你所询问的,是我杀了他。就在,刚才。就在现在。就在这里!”

  她突然尖叫出声,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壁炉熊熊火焰。“你没有闻到他骨骸的芳香吗,阿南?我放了多少香料进去呢!”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长发散乱飞舞,她笑得直不起身来。

  阿南呆呆地望着她,黝黑的脸孔上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痛楚。

  “高兴的话,就杀了我替他复仇吧。”她喃喃地说,重新躺回去,一言不发。

  地毯上布满血迹,涩重深浓。那样的血泊可以容纳常人体内二分之一血液,没有人能够在如此大量失血状况下存活,没有人。

  阿南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微笑着咬紧嘴唇。

  她用力擦抹着唇角,抹去早已不存在的血迹。她低声呻吟着,在浓烈狂躁的香气中辗转揉搓着自己。她似乎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壁炉中的火焰渐渐熄灭,芳香却依旧浓郁。

  脚步声忽然回到身旁。

  睁开眼的时候,阿南慢慢地打开黄金圆筒。他从那只纤细雕花的黄金筒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皮纸,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来,看着阿南,“他的……遗嘱?”

  阿南默然地看着她,鞠躬如仪。

  她慢慢打开纸卷,一眼眼扫过。迷惑,冷漠,期待,怨恨,忧伤,绝望。数不尽的情绪在那双青墨流转的眼眸中变幻,而她神色安然如旧。

  她突然团起那张遗嘱,狠狠地向着阿南砸了过去,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尖叫。她跳起身,冲到壁炉前,向着仍在习习跳跃的火苗,不顾一切地探进手去。

  她痛楚地尖叫着,短促而凌乱,哀伤而惨烈。她将双手伸进炉火,拼命抓起一把把燃尽的余灰。那些芬芳四溢的灰烬粘在她的手指上,不可辨认。火苗舐过肌肤,瞬间便已皮焦肉烂,嗞嗞的响声轻柔细微。她嘶声痛叫,整个人都在抽搐,却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些灰烬,一把又一把地掏挖着它们,在彻底燃尽之前,她努力试图保留最后一点属于他——也许曾经是他的某些东西。

  阿南冲上前去。高大健壮的非裔男子自身后抱住了她,用力扳倒。那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她已经无力抗拒。火苗直窜上肌肤,触及纤薄丝纱,猛然便燃成喷薄焰光。她身上的纱袍瞬间已被火焰吞没。在阿南冲上来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已经瘫软下去。

  阿南将她按倒在地,脱下外衣拼命扑打。火苗渐渐熄灭。他抓住地上的女孩,将她拦腰抱起,走出狼狈不堪的房间。

  他将她抱回主卧室,放进那具黑漆棺材。昏迷的少女在他怀中低声呻吟。阿南轮廓模糊的脸孔再次露出古怪神色。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华丽长发已经被烧灼得断续凌乱,末端焦黄卷曲。她的身上几乎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每一寸妖娆胴体都布满潮湿冰冷血丝和灼痕。然而那还不是最惊心的。

  她一双纤细优美如玉凝脂的手已经不成形状。皮肤焦黑,指甲脱落,手指扭曲成怪异形状,如同鸟爪。

  阿南看着她,脸上肌肉微微痉挛。

  可是那张蔷薇般瑰艳脸庞,却仍是令人恐惧的完美。那样的烧灼居然丝毫没有伤到这张容颜。那个人所珍爱所留恋的美。她的眼角渐有泪珠滑落,断续连绵。她在昏迷中低声啜泣。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绝望。

  阿南静静地凝视着洁白丝缎上的她,然后轻轻合上了棺盖。

  他慢慢走出了卧室,回到方才那间书房。

  看着凌乱如斗场的房间,他无声地叹息,拾起那张皮纸。

  皮纸上只有一行字迹,字体古雅郑重,签名流利,看得出书者的镇定毫不犹豫。

  壁炉已经彻底熄灭,阿南走近它,微微踌躇,他似乎有些恐惧。然而责任感令他无法后退。

  望着洒落在地的灰烬和壁炉中几乎无法看清的余灰,他哀伤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彻底改变的,不是一切,胜似一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22

之二十二 镜残

  1882年·伦敦。

  他举了烛光走进房间。夕阳如血,淡漠悠然的一丝,慢慢沉入地底。他看着最后一缕夕暮没落,然后俯下身去推开了棺盖。

  他看着她。黝黑扁平的脸孔漠无表情。眼里却有浓浓哀伤。

  她静静地仰望着他,一声不出。苍白脸孔斑驳殷红泪痕。长发苍凉优雅地铺散开来。她躺在洁白丝缎上。一袭白衫单薄如尸衣。

  他放下灯烛,慢慢探进手去,托起她来。那惨白飘轻的身体,诡异冰冷温度。他把她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阿南……]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从腰间抽出金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手腕切了下去。

  肌肤迸裂,鲜血泉涌。他扶起她的头,将伤口贴上她苍白唇瓣。她用力别开头,血自唇角涌出,她呛咳出声。[……阿南]

  他抱着她,臂弯中是韶龄少女,容颜如玉,纤细肢体却枯干如柴。他直直地盯着她孱弱的拒绝。雪白衣袖下露出纤细手臂,他忍不住移开眼神,不忍卒睹。焦黑结痂伤痕下弥漫潮湿粉红血肉,十指粘连,筋骨模糊。太严重灼伤,布满全身,只除了那张诡丽容颜。几乎可以说,她整个人已经尽毁。

  他执拗地将伤口送到她面前,她虚弱地躲闪着抗拒着,他用力抱紧了她,然后将一只小小的香袋放在她胸口。她看着那柔软的丝缎香袋再看着他,泪水突然疯狂流下。他将凝血的伤口在刀锋上磨开,重新贴近她唇边。

  她啜泣着吸饮起来。

  黑种男子平静脸庞渐渐笼上痛楚。他抱着她,不住颤抖。怀中的柔软妖魅一旦被本能掌控,便丧失所有理智。他太明白而她更加清楚。然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无法抗拒。

  她用力咬住他的手腕,拼命地啜饮着。他扭曲而镇定的神情,拥着她如怀抱某种邪恶而珍贵的生灵。不敢不忍不愿不甘放下。他苦苦地撑持着,直到她惨白脸颊透出一丝血色,直到她呼吸平稳眉目舒缓。他慢慢地将她放回棺材里。

  他无力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泪痕在她脸上结成绯红痂块,她痛楚地仰望着他。

  “……阿南。”

  他再次把手指放上嘴唇。她知道这是这个被割了舌头的男人示意她收声的姿势。她喘息着咬住下唇。

  [阿南,我会杀了你的]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为她推上了棺盖。黑暗笼罩下来,清凉安稳。彻骨的芳香弥漫开来。她蜷缩在黑暗深处,再次流下泪来。

  神啊,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给我一个结束,求求你。

  我还要如何撑持下去。

  我想起一些事,很多事。

  关于我和巴瑟洛缪的事。

  如果昏迷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那为何还要给我醒来的机会。

  我一动不能动,没有血液,没有灵敏和力量。我在棺材里享受死亡的威胁,然而打开棺盖,将我重新拖回漫漫人间的,是他给我留下的人。

  他给了我一切,包括阿南。

  柯敏死后,有近五十年的时间我们远离人群,不再雇佣管家,仆人或者车夫。然而1873年的那个黄昏,我醒来,他把那个黑种男人带到我面前。

  “薇葛,这是阿南。”

  于是我说你好阿南。对他温柔微笑,甚至没有露出牙齿。我看着那个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他有一张和柯敏一模一样的脸。我是说,那种近乎悲观的决绝和冷漠,獒犬一般忠心耿耿的气质。

  我想起他,巴瑟洛缪,他带给我的那些,在最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带我去旅行,遥远的,寂寞的行程。他教我如何将棺材带上船,将悲伤理由托付给身边神色好奇的人类,然后换取他们善意的同情和怜悯。有些时候我们是带回病逝他乡的长辈,有些时候则是将恋人的尸体运抵家族的墓园。哪一种理由都驾轻就熟。大多数时候,我们会被看成是一对情侣。如果他愿意将外表弄得再老一点,或者我再故作天真地伪装得年轻一点,也许我们可以扮做父女,可惜我知道那绝对会令他发疯的。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装作抱病留在船舱里。他偶尔会出去做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陪在我身边。夜深的时候我出去猎食。这不比在陆上可以肆意。他教我如何潜入人类的舱房,迷惑那些孤身一人的旅客,在他们的喉咙上留下纤细齿痕。安全起见,一夜最好不要只在一个人身上满足饥渴欲望,那无疑会造成命案。迷惑他们,引诱他们,在他们的迷幻之中将齿尖嵌进温暖皮肤,品尝甘美血液,然后轻盈离开。很快旅客之中会有奇异热病和暧昧绯闻一起迅速流传,男人会聚拢起来谈论一些诱惑的梦魇,譬如在高烧和极乐之中见到的绝色美人。女人们则苍白了脸为夜晚的到来忧心忡忡,不知那无法医治的病症几时会降临自己身上。

  那种时候我总是站在高处俯视他们。海风将长发和双层斗篷一同吹起,及肩纯黑面纱在我的轮廓上轻柔滑动。我耐心地注视着他们。

  “你要她么,巴瑟洛缪?”我会指着某个艳丽成熟的女人这样问他。他默默摇头。于是我说我要。我喜欢杀戮那些成熟的,妩媚的,像甘甜的热带水果一样鲜美诱人的女子。感受她们柔软温热的皮肤在嘴唇下渐渐冰冷,是无上乐事,自然事后巴瑟洛缪掴在我脸上的耳光除外。我一旦吸起她们的血便无法自制,不到死亡绝不罢休。他只是打醒我,再目光怜悯地看着我,不解释亦不道歉。那种明了一切的目光令我有撕碎他的冲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23

  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像她们一样。我永远都只能是这个停滞在光阴从爱怜转换成暴虐那一刻的女孩。我永远都做不到。

  如果制造我们的是魔鬼或者神明,他会知道我有多渴望憔悴苍老。那是人生,是经历,是感受,是一切都有尽头。你永远无法懂得那种痛楚,当你确知自己的一切永无止尽,你只能像地狱之中的冥火一样,向着某个湮没于黑暗之中毫不可见的未来飞舞过去。那种无望和疲惫让我窒息。

  他让我窒息。

  他根本就不应该让我清醒过来的,巴瑟洛缪。

  为了这一点,我恨他,就像爱一样深。

  我一动也不能动。烧灼的苦痛在每一寸肌肤上蔓延,我像被封闭在陶瓷外壳下投入烈火之中的水生生物。我的喉咙无法呼吸,然而我仍然不能死去。有些什么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汩汩的节奏清澈坦白。那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饥渴,我寒冷,我灼热。我的眼睛甚至看不清楚棺盖上的雕花,我闻不到弥漫白缎深处的芳香。可是我的心跳和血管依然被某种力量所驱使,强烈稳健地运转着。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啊。

  干涸眼角有泪水滑落。我可以感觉,却不能确信。

  那不是为他落下的泪,我永远不会承认。

  我记得那些日子。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一切,那一切甚至远比一百年前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女孩所能拥有的一切更为清晰。那些日子里,他让我学习一切生活细节,出游,猎食的方式,如何避开其它吸血鬼。而他是从来不肯让我暴露在同类面前的。

  他甚至教了我账簿的处理,将我介绍给他的代理律师。那是从不曾有过的。他从来都把我当作美丽玩偶宠爱,从不曾让我接触这些人间烟火。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仿佛预感到他将要离我而去。

  他要离我而去。

  他教我如何妥善地使用魔力,把玩人类可以相信的理由,用吸血鬼特有的神情气度伪装得天衣无缝。凭借那种生为鬼魅便无形具有的欺瞒手段,我们几乎可以达成一切事。蛊惑和操纵人类,然而巴瑟洛缪教导我说,那是不可靠的。

  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可以自如地应用这种魔力,令脆弱的凡人完全服从我们。可是那一段时间因我们的年纪长幼而长短不同。人心之深,完全不是鬼魅可以揣测。倘若只是应用魔力,我们只能控制他们,却无法令他们真正折服。

  多么可怕的事实。

  而我们仍然需要他们。所以一如他言传身教的那些,他先是给了我们柯敏,然后带来了阿南。他就像传奇故事中的神秘富豪一样,用珍贵的宝石在东方的君主手中换下了割去舌头的黑奴,训练成完美侍从,然后让他成为了我们的管家。

  他让阿南跪下去亲吻我的指尖,用东方式的冷漠态度——那种态度比斥骂更令人心寒。我一直不晓得他如何将这种我所熟悉的神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告诉,或者更像命令给阿南。他无声地对他训示,你面前的这个女孩,这个美丽苍白的少女,是她指尖滑落的恩慈令你远离死神,令你可以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日。是她拯救了你,她的慷慨和怜悯。

  我盯着巴瑟洛缪,他面不改色地施展谎言,一句句犹如真实。在他编织的幻境中,我就是那个脱下指上的血钻戒指赠给突尼斯大公的人。阿南匍匐在我们脚下,而我凝视着身边这个古怪莫测的男人。他究竟想做什么,给我树立一个完美慈悲的神像么?

  如今我终于明白,他究竟想给予我什么。他是成功的。

  我一夜夜地好转起来。火焰没有毁灭我。而阿南的新鲜血液滋养了我。夜复一夜,我继续着杀戮。在能够自如活动之后,我裹着长长披风在深夜的街头寻找猎物。不再游戏人间,不再优雅洒脱,我所能做的只是同光阴竞争,同瘟疫,饥荒,洪水,干旱,骚动,战乱,许许多多的灾难竞争,抢在它们之前带走人类的生命来维持我的继续存活。我只是一夜夜地重复单调程序,将齿尖插入肌肤,将鲜血吞下喉咙。那样的一个我放弃了所有优雅姿态,不再使用巴瑟洛缪送给我的银管,那曾是我骄傲和伤痛的证据。一个高傲冷漠并且有资格俯视人间的女孩。而今我是什么?拖着残缺密布疤痕的身体,用宽大风帽遮住容颜,在街头踽踽独行,步履蹒跚的幽灵。我想起巴黎公墓里的Sirius,然后情不自禁发出嘶哑笑声。我笑他?我嘲笑他?这一刻,我多么像他。

  当我一无所有,遑论自尊,何谈骄傲。

  这一刻,我深深理解了Sirius的泪水。

  我是什么?巴瑟洛缪极度的宠爱和纵容依然掩盖不了那个事实。我不过是一条吸血的寄生虫。我为何能够迅速好转,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流转着他的血。力量随时间递增,古老吸血鬼的血液究竟能够赋予新生者多少魔力,我终于知道。

  那淆乱癫狂的一夜,我吸干了他的血啊。

  阿南安静地陪伴着我,注视着我的残缺和好转。他已经将一切都供奉给我。在孤独的漫漫长夜之中,阿南默然宁静的眼神是我唯一的安慰。我需要这种安慰。

  特别是,当我终于知道,不会有人再次长久安详地注视我,一如我亲手杀死的人。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恨他恨得几乎发狂。

  他为什么就不能彻底放开我。

  我只是,只是想走出他控制的温柔领域,逃离他布下的芬芳陷阱而已。

  可是我只是跌入另一种困境,另一番战局。

  巴瑟洛缪。

  我说,我是真的恨你。

  因为我如此自私,因为我不愿恨我自己。因为我不想承认一些事,许多事,所有事。

  所以我恨你。

  因为你不肯解释,你为什么不肯解释,不肯坦白。为什么你不能对我残忍一点,更残忍一点。你为什么不肯否认你可以轻易否认的事实,为什么要给我事实。

  为什么要我去选择,我不想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更冷酷一点,更束缚我一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5 21:24

  当我可以站在等身长镜前端详自己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如此冷漠。

  阿南默然地注视着我,沉默可以掩饰却不能消灭恐惧。我假装看不见他的神色。

  水晶镜里的少女温软如玉。轻纱长衫下是琉璃般剔透轮廓,精细诱惑。我慢慢抬起双手,凝视指尖,欣赏吸饱鲜血之后沁出淡淡粉红光泽的肌肤。镜里的人做相同动作,相同微笑,相同冷酷,如此暧昧。我向她伸出手去。

  镜面在指尖扬起的瞬间破碎,凄厉声响令阿南几乎跳了起来。碎片如冰雪簌簌滑落。每一片里面都有我微笑破碎的脸。那是美丽,还是邪恶,抑或二者皆具。

  看看我能够做些什么。巴瑟洛缪。看着我。

  我向后退了一步,一小步,在拿起披风的同时飞身跃上窗口。完美无瑕的动作,轻盈如一线光。

  “天亮前我会回来,阿南。”我轻声说,然后一掠而下。

  我已经彻底痊愈。我知道。可是自高楼上坠落的时候,仍然可以感觉每一块烧灼过的肌肤在风里无声破裂,渗出粘稠鲜血和透明体液,就像人类一样污秽丑恶。精美发梢被夜风梳过,那种炙烤和焚烧的感觉如此鲜明。我甚至可以闻到皮肉和发丝在火焰中发出的焦糊味道。这种感觉。我知道我永远不能抛弃它了。

  永远不能。

  而永远已不再来。

  那时候我的身体用了不足一个月来痊愈,我将杀戮的姿态恢复成从前故弄玄虚的优雅却用了足足十年。而我再也没有幸运得可以成为从前的那个女孩。

  无论是萧晴溦还是巴瑟洛缪的薇葛蕤·萧,哪一个。

  无论哪一个,她们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芳庭之后的接替者,是他柔弱温存的亲生弟弟,芳闻。从那一代开始,萧氏的繁华如同秋日荻花,向着青露迷蒙深处徐徐飘落。

  那些孩子撑不起百年盛景,我看到了,那一切令我心灰意冷。萧芳闻,和他的继承人澄耆,他们都不是权术场上的会家。他们甚至连一个优秀的商人都不是。我恨恨地想着。

  在那个女孩到来之前,我并没有心思去在乎这些。我把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1882年的那场杀戮之上。在那之前,我费尽心力让自己一无所思,在那之后,我得到的空虚远比我可以期待的更深。

  直到那个女孩看到了我。或者是我发现了她。

  她是萧澄耆的女儿,盈朱。那一代萧家的长女。1895年的时候,她十六岁。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默默地取代了她的父亲。我惊讶地注视着她,以一个贵族少女所能拥有的罕见手腕,她成功地说服她的祖父忽略澄耆那一代,将爵位直接留给孙辈,留给她暗中选择的男孩。

  她十七岁的时候,在临水而建的天涯海阁,她呼唤了我。那呼唤清晰而又明了,如果不是如此,我想我早已拒绝。她叫着我的名字,她说,“请你出现在我面前,萧家的末世蔷薇。”

  我在她身后坐下的时候她没有回过头来。我把面纱摘下,垂下眼帘。我听到她的转身和平匀呼吸。我抬起头的时候她没有颤抖。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她比我能够想象的更加坚强。

  她用那双镶嵌在苍白娟秀面孔上的青色眼睛对我微笑,浓郁长发垂到膝弯。我着迷地盯着那鬈曲美丽的长发在月光下荡漾清秀涟漪,直到她艳丽淡漠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

  “请你帮助我,萧晴溦。一如你为那些曾经的主君们做出的一切。”

  请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盯着我的眼睛。这双在永恒青春的脸孔上记载了光阴折磨的眼睛,一张年轻的脸,一双沧桑的眼睛,那是很恐怖的事情。然而她没有退缩。

  我把鬓边的一朵紫边兰花摘下,揉碎在掌心。她默默凝视着我的动作。然后我对她无声微笑。

  萧盈朱,让我看看你能够做到什么。你能够为你的请求付出何等代价。

  我答应你。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你需要的东西。

  她的眼睛在暗夜之中明亮无比。那样的眼神同她细弱身材,娇柔容颜毫不相衬,然而那就是她。她注视着我在踏上青莲池水的瞬间转身回望。接触到我目光的那一刻,她的脸色惨白如朱门余灰,然而她没有逃避。

  事实上,别无选择的人,是我。

  我已经无法放弃。既然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再次面临了曾经的境地。我无法死去。即使我死去我消失,一切也毫无意义。而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某种连我自己都无从明了的意义。那究竟是什么呢。我究竟在寻找什么呢。被巴瑟洛缪剥夺了灵魂之后,我相信自己唯一的宿命就只有同光阴对抗,然而他甚至不肯陪我走到终点。这个自私而缺乏残忍,冷酷又鲜少自信的男人,他为什么不能更凛冽更直截了当一点,一如我面前的这个女孩。

  如果你需要我,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百年追索,我苦苦哀求的,不过是这一句话来造就我所有生存的意义,我只要一个意义,哪怕是哄骗,哪怕是欺瞒。哪怕是花好月圆,一夕流言。

  可是你不肯给我。

  为什么放任我在一夜又一夜的猜测,不安,烦躁,动荡,怨恨,迷恋之中,这样地销磨了自己,憔悴了灵魂。

  我仅有的,是你给我的那一部分灵魂。

  你到底知不知道。巴瑟洛缪。

  你到底知不知道。

  碧水摇空当时憾,南风吹梦已无缘。


20Cent 发表于 2005-11-13 01:34

这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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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醉颜酡西洲》--作者:水银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