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4

第十章 漕连府外的三女
    四勤见她生气,便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如何说话呆看她嗑瓜子,过得半晌,抓了几颗瓜子,小心用手捏碎了壳,把瓜子仁放在小碟儿上,推到齐粟娘面前。首发

    齐粟娘嗑瓜子的动作一慢,也不抬头,过得半晌,把碟儿上的瓜子仁一把儿抓了,丢到了嘴里,抬头瞪了李四勤一眼,提了酒壶给他面前的酒杯倒满,“喝吧。”

    李四勤豁开嘴笑了起来,一口喝干酒,便开始和齐粟娘胡侃,大声吹嘘他押船时和其他漕帮抢道的本事,齐粟娘不时打断他,小声吹嘘她当年把李四勤骗上当的本事,直让站在两人身后的连大河和连听得暗暗发笑。

    两人正笑闹间,连震云走了过来,坐在两人之间,齐粟娘消了声,李四勤却越发起了兴,提了壶给连震云、齐粟娘倒酒,便要拚酒。

    齐粟娘瞟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发疯,站起就走到了栏杆边,和莲香、蕊儿说话,

    时近午时,灶火戏散去,莲香等人便回了连府用饭。正厅中安了两席正宴,上席请府台夫人独坐,齐粟娘自然不能如此自重自高,连连推辞。

    李四勤笑道:“大哥,小嫂子她好着呢。她们都没亲没眷的,往后还要常走动。

    她和俺一样不讲究这些。”

    齐粟娘亦笑道:“大当家客气,原是旧故人,不需如此。”

    连震云慢慢点了头,撤去了席,莲香看着媳妇丫头们摆了桌子上菜。

    先是两大盘撒了白砂糖玫瑰果蒸饼。然后是一碗烧鸭子、一碗酿螃蟹、一碗顿烂蹄子、一碗黄芽驴肉。一个七砸清鸡汤。再加四个冷盘、四个热盘。梗米软粥儿。一齐送上。又有高邮木瓜酒、长白山葡萄酒、泰州五加皮、绍兴烧饭酒四样。各人俱都随意用了些。齐粟娘不过用了一碗梗米粥。应了莲香敬地三杯木瓜酒。

    “夫人。若是兴未减。午后我们可乘画舫去北郊虹桥赏秋。这会儿满城地人怕是都涌过去了。”莲香见得连震云果然未恼怒。已是安心。满脸欢喜地说道。

    齐粟娘知晓扬州虽风气大开。但官家女眷们出府游船赏景。多是有当家理事地男子前后打理方行。陈演虽是未约束她。她也不敢独自带着比儿出游。免得失了陈演地体面。她偷偷瞟了连震云一眼。见他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多半也要去地样子。便觉扫兴。

    连震云若是在。莲香等人必是拘束。便是她也不敢当着连震云地面把船帘儿揭开了看景致。让他地一群老婆被人看了去。哪里还有半点乐趣?便笑道:“闹了一上午。你也不乏?我可是没法子和人去挤了。人多眼晕。你让我回去歇会儿。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满屋子地媳妇丫头俱露出了失望之色。尤以桂姐儿为甚。莲香亦不例外。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去。你也不去么?大当家在。带着你们一块儿去玩便是。”

    莲香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却不敢说话。齐粟娘正要辞去。连震云慢慢道:“今日便也罢了。梗枝有身子。累不得。就把画舫放到湖里。你们陪着夫人坐一会。夫人初来。这也是礼数。”

    桂姐儿一听说放船到湖里玩,喜道:“爷说得是,那新画舫总要试试才行,别说到外头出纰漏了,可要吓死人。”

    众人皆是失笑,莲香连忙命媳妇丫头,收拾饮食茶具、叶戏玉牌。连大船出去唤了小厮家人,竹,检视画舫。

    莲香微微踌躇,“夫人可要听些曲儿?家里常有三个姐儿走动,曲儿唱得不错,在扬州城里也是有名的,不比双清班的角儿差。”

    齐粟娘原是想走,见得莲香满心欢喜想坐画舫,知晓她们在宅子里呆得憋闷,好不容易有机会玩乐,不想太扫了她地兴,再听得连震云说起礼数,也只得留下。现下听她说有三个姐儿常走动,一时也未想太多,点头道:“若是方便叫来也好,人多热闹些。”

    连震云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召了连大河过来,低声吩咐道:“叫她打扮素净些。”

    连大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亲自出府,到河房里接秦萼儿、秦八儿姐妹俩人和董冠儿。

    秦家姐妹住在新城河南头,董冠儿原住在旧城官河边,连震云为了方便歇宿,特意给她在新城小秦淮河南买了三层地枕河小楼,两家相距不远。

    连大河先接了董冠儿,传了连震云的话,见她穿了身素青衣裙,只戴了枚宫制珍珠镶银珠花,斜插一枝新翦下的并蒂粉色醉芙蓉花,怀中抱了月琴,甚是雅致,便让人抬过小轿,带着她到秦家。

    一艘花船停在彩衣街秦家水巷前,秦家两姐妹从箱底翻了两身素色绫祅儿,将花船送来的香喷喷的新鲜桂花塞了贴身香包,出门到了轿前。

    董冠儿悄悄将一对足金耳环塞进连大河袖口,“大管家,平日府里唤奴们,不过打发小厮们来,最多也就是二管事走走。今儿怎地巴巴儿使了你来?爷向是喜欢浓艳些,今儿怎的——奴们心里没底儿,怕举止出错,惹爷生气,还请大管家提点一二。”

    连大河看着那花船慢慢驶离了秦家小楼,从水巷驶向了城外虹桥,回头扫了三女一眼,轻轻笑道:“我原也要提醒三位姐姐一声,今儿府里不同往常,请了府台夫人饮宴,你们唱曲儿便是,记得别向爷跟前凑。”

    三女听得是新任扬州府台地夫人,皆是一惊,知晓礼数半点乱不得,连忙应了。董冠儿轻笑道:“便是大管家不说,奴们也不敢,不说姨奶奶看着,便是那位桂姐姐也好生厉害……”

    “姐姐们,这话儿也就能唬唬大船那傻小子,一个月有十五天,爷是住在哪?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府里几位再厉害能强得过你们去?”

    秦八儿叹了口气,“大管家,奴们更厉害也比不上那位梗枝姐姐,便是一个月里不见得去一回,也生生地怀上了……奴们虽是被爷梳了笼,插了钗,订了下来,如今都过了两三年,还是没下茶抬进府里去……”

    “现下且别思量这些,爷向来不亏待自个儿的女人,你们地吃穿用度不比府里的桂姐姐、蕊姐姐少了半分,不过是等一阵儿罢了……”

    董冠儿听得他话里有话,连忙从手上褪下赤金镯子,塞了过去,“大管家,还请看在平日里奴们一向敬礼大管家的份上,给奴们一个底儿,也好叫奴们安心。”

    连大河微一犹豫,秦家姐妹上前含泪哀求,连大河低声道:“我也是私下揣摸地,作不得准,我估摸着你们若是要进府,多半得等爷娶了当家奶奶,当家奶奶点头了才行……”(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5

第十一章 漕连府里的董冠儿
    西园的湖足有五亩方圆,遍值莲荷,原是个葫芦型处架了一座白石飞桥,连接内外宅院。东边挑出一个玲珑水阁,西边伸出一片敞亮水榭,中间以曲廊回环相连,皆是精巧绝伦。

    齐粟娘与莲香并肩走到西水榭栏边,当眼便见得一座长约九丈,宽有四丈的穹顶六柱大画舫泊在栏边,船上油绿杆,红隔窗,中间大舱伸出矮栏,如水亭水榭一般,可依栏观景。栏边垂着层层斑竹青帘、白纱幔帐,叫人看不清里头。

    李四勤走在前头,正要上船,却被连震云拉住,“两府里女眷走动相熟了,才能少些忌讳。”李四勤一愣,裂嘴笑道,“大哥说得是。”便退出西水榭,走到东水阁中,一起喝着菊花酒。

    管船的媳妇、撑船家人已上了船,半叶、籽定领着人正布置席位、茶具。齐粟娘见得这碧波残荷,放目无边,也不禁心神大畅,笑着和莲香一起上了船。

    连震云见得女眷们上了船皆坐在栏边,隔着竹帘看景,“这是在家里,让她们把窗上帘子都卷上去罢。”

    说话间,四个撑家人用竹一抵石岸,大画舫便缓缓从西水榭边荡了开去,枝儿只觉得脚下乱颤,吓得只想蹲下,又怕丢了府里的脸子,也想失了玩乐的机会,一把抓住比儿,哭道:“姐姐,我怕……”

    众女哄堂大笑,莲香笑道:“人,这小姑娘不是南边的?竟是未坐过船?”

    齐粟娘亦是得不行,“家里是北边的,船倒是坐过几回,从高邮到扬州一路晕着过来的。”站起牵住枝儿,“别怕,坐船安全得很,当年三月三上已时,我在高邮乡下划绣子,那四面空荡荡的,全靠脚力平住,我一连在水里翻了七八回,才勉强撑住了。这水上的东西,可好玩了。”

    媳妇们把帘子卷了上来,画舫慢向东水阁驶了过去。比儿拉着枝儿走到杆边,叫她看景,桂姐儿笑道:“夫人竟也会划竹筏子?奴婢在清河时,**岁的时候天天和月钩儿在河边玩,大船小船奴婢都能撑上会呢。”

    梗枝坐在栏杆边,一边着肚子,一边笑道:“奴婢娘家的时候,还跟着哥哥们收过帆,走过漕……”

    满子地媳妇丫头多是南边漕上出身。七嘴八舌都夸说自个儿能凫水。会~。水里来水里去。好不厉害。声音传了出去。直让水阁里李四勤笑得打跌。便是连震云也愕然失笑。

    齐粟娘莲香说得兴起。走到船头看家人们撑竿划船。众女一起涌了出去。桂姐儿指指点点。“就这样地大船。奴婢和月钩儿两个便能撑住。若是小画舫。奴婢一个人就行了。定是稳稳当当。不得晃动半点。”

    莲香见得船头、船尾共有四个男丁在撑竿划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桂姐儿一个人竟是能顶两个男人了。”

    蕊儿亦笑道:“她说得倒也半点不假。或是这船上没这许多人。两个女人怕也是能撑住地。奴婢听说小秦淮河和瘦西上地船娘。一个人撑个小画舫。还能载上七八个客人呢。”

    齐粟娘瞟了坐在水阁中地连震云一眼。低声道:“下回你们爷不在。咱们自个儿来撑撑。左右在家里。个个会水性。总淹不死人。”

    众女俱是好笑。听到这话儿地半叶、籽定等人皆是跃跃欲试。桂姐儿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若是再让爷见着我们坏了规矩。必要发作地。”蕊儿掩嘴偷笑。“方才在楼上。我可是吓坏了……好在今儿夫人在府里。爷不好发作。”

    莲香盘算道:“呆会那几个姐儿来了,若是爷晚上到外头宿去,明儿午前必是不会回来的。咱们叫小厮家丁们划四五小船跟着,丫头们坐小船上去……”

    齐粟娘微感愕然,方明白那三个姐儿是连震云在外头包下地,暗暗叹气,连震云这般男子平日里虽是容不得自家内宅里的妇人不守妇德。但自个儿却是好渔色、贪新鲜,扬州这般的风流烟花之地,实在不能指望他不在河房私窠中流连,安守家宅。她想到这世里与前世里全然不对的规矩,方才生起地,在连府里撑船游戏的念头顿时打了个烟消云散。

    莲香、桂姐儿、蕊儿却似是习以为常,只顾着计算怎的趁连震云不在府里,寻着府台夫人来府里为客的名目,痛快玩上一玩。

    正热闹间,岸上微有声响,莲香转头一看,见得连大河领着三个姐儿进了水阁,“她来了,我们把船靠回去。”

    齐粟娘坐在莲香身边,看着三个容貌出众,体态纤柔的扬州瘦马款款走到水阁中,跪下给连震云、李四勤磕头请安后,出了水阁走上船来,给莲香磕头。

    莲香笑着让她们站起,“三位姑娘也给府台夫人请安见礼。”

    董、秦三女听得姨奶奶身边坐着的美妇便是今儿地贵客,连忙跪下,各自唱名,给齐粟娘磕头。

    既知是连震云的外室,不敢怠慢,伸手虚扶,来罢,多累三位姑娘跑这一回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只见这三人虽是天生媚态,打扮却甚是素净雅致,抱着月琴、捧着弦琴、握着檀板默默站在一边,双目下垂,举动谨慎,并无一点张狂之色。想来连震云也只是偶一幸之,并不曾压住府里众女,齐粟娘暗暗为莲香放了心,笑道:“姑娘们可有拿手地曲儿?”

    三女互视一眼,董冠儿越前施礼道:“奴婢素日唱的《佳期重会》,姨奶奶也曾夸赞过,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齐粟娘见她打头,便知是她是三女里出挑地,看向莲香。莲香笑着点头道:“董姑娘这支曲儿和双清班金官、玉官唱的《相约相骂》一般儿有名,在扬州城也是头一份,夫人不应错过。”

    桂姐儿在一旁笑:“今儿恰是与夫人重会之佳期,正要听听这支曲儿呢。”两旁媳妇们早掇了锦凳摆船头,只等三女坐下唱来。

    秦八儿弹弦琴,秦萼儿甩檀板,董冠儿拨动月琴开腔唱道,“佳期重会,约定在今朝。人静悄,月儿高,传情曾把外窗敲。拥拥地策马抬头,见青帘影摇,那时节方信人儿到。只盼取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满船的人细听,然唱得极好。齐粟娘见她色艺双绝,人品出众,也暗暗叫好,待得她曲毕,便命比儿赏了她七两三钱银子,招她进前细看。

    董冠儿接了赏钱,走到齐面前施礼,齐粟娘看她淡扫脂粉,鬓边碗大两朵浅红色并蒂儿醉芙蓉,发上一只珍珠镶银珠花,风流娇媚在桂姐儿之上,清新典雅尤胜蕊儿,正暗叹她明珠暗投,却突地凝住了眼。

    董冠儿只觉台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却不说话,心中忐忑,“夫人……”

    “董姑娘发上那支珠花,下让妾身细看?”

    莲香心中疑惑,抬头看珠花,似曾相识,轻呼一声,“夫人那珠花好像……”

    董儿虽是不解,仍是取下珠花,双手呈了上去,齐粟>过珠花,反复细看,果然见得亦是内造,“姑娘这珠花从何处买来的?”

    “回夫人话,它是奴从一个洗衣妇人手中买来的。”董冠儿微一思索,“听口音,那妇人好似是淮安府地人。”

    莲香与齐粟娘同时大喜,齐粟娘急急道:“可知那妇人如今何处?她身边可跟着一个十来岁地女儿?”

    董冠儿摇头道:“她原在河房各处收衣裳浆洗糊口,前几月将这珠花换钱后便未见她踪影,不过……”微微一顿,“怕是还在扬州城里,奴时听她说,她的女儿被人卖在私窠里,她换钱想去赎她出来……”

    莲香惊了一跳,“这珠花换了多少钱?不知可赎了出来?”

    董冠儿苦笑道:“虽是内造,也甚是精细,到底也只是个小玩艺,奴给了二十两银子。只是她女儿在私窠里养了三年多,若是相貌上佳,妈妈下了功夫,怕是百两银子都赎不出来。”

    齐粟娘知晓这珠花不过值十余两白银,董冠儿也是可怜许寡妇方才如此。她想起丽儿的容貌,心中一凉。

    扬马苏戏大大有名,她早听说过扬州养妓不同别处,人贩子专从各地挑出资质上佳女童,卖入私窠。一等资质的女孩,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容貌身形更是从小打理练就,便是睡觉也用布把双腿捆住,为地不过是养成闲静的睡姿,裹小脚是必行的。二等资质地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便是奴婢一流或是小家妇人。

    虔婆龟公这般煞费苦心,砸下无数银钱,皆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丽儿那样的人胚子,自是无人会放过的。

    齐粟娘替董冠儿将珠花插好,赏了她二十两银子,三女便又开唱,她却是无心再听。这世上贫家寡妇一>=再>=也非少见之事,许寡妇当日若不是遇上她,以陈演地性子,看她可怜,又有许家和汪县丞在后头设法,难说会不会抬她进门。既是遇上她,她断容不得此事,虽是担心陈演官声,何尝不是恨之入骨。她逼许寡妇自诉于祠堂,名声大坏,断了她的妄想,绝了后患,安了自己的心。却也让许寡妇再难以嫁人,寡妇孤女,没有男人保护,便是这样的下场……

    莲香见她脸色不好,知她烦心,无心游玩,便也推说劳累,听了两个曲儿,便散了。莲香送齐粟娘出府时,悄声道:“夫人放心,我暗暗使人在扬州城打听便是。”——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5

第十二章 漕连府的连大船(上)
    了十月,天气渐冷,已不是游湖的季节,梗枝畏寒,连府里忙成一团。

    陈演出门公干,察检扬州府各处的河工,齐粟娘便时时来漕连府走动探视,几个月下来,陈、连两府里过年都过得安生。

    年后,连飘了四天的雪,陈演去了扬州城附郭的江都、甘泉两县衙门公干,齐粟娘足不出户呆得也有些闷。她用过午饭,苦笑着喝了比儿捧上的药,看着雪终于停了,记得梗枝还有一月便要临盆,便披上银狐皮直毛祅子,抱着铜暖炉,焚上荷片,坐了暖轿,过连府来探。

    她在梗枝房里陪她说了一会话,见得又有外客来探她,便辞出转到莲香房中。她揭帘进门,正见得莲香、蕊儿在点收催生礼。

    齐粟娘看着,礼盒里小孩催生衣服,单的,夹的、棉的、皮的、鞋子、袜子、祅子各样都是十几个式样,从出生一直做到了十岁,其余的金项圈、金锁片、金脚环、金锁头等孩儿饰品,样样齐全。

    “这是梗枝娘家来的?”齐粟娘一边喝着雀舌茶一边笑道。

    蕊儿一边点数,一边笑道:“枝父母早逝,娘家三个哥哥把她拉扯大,他们在清河时都是爷手下的船丁。

    如今都出息了,做了船头、闸头,手下了几纲的漕船,守着瓜洲的大闸口。今儿是个好日子,敲锣打鼓,把催生礼抬了绕城一圈,送到了府里。”

    齐粟娘笑道:“原来如此,方才还遇上她三个嫂子呢。”

    齐粟娘早知道连震云来州更是富贵,如今看得他手下的船头竟也有这般的家底,置办如此体面的催生礼,也不太过惊异,到底也算是连震云的姻亲,总要另眼相看些。若是生了一个儿子,梗枝怕是马上就要抬成偏房姨奶,娘家更是腾达。

    莲香微微笑:“兜生包、高脚产盆、衣胞罐都备好了。”转头看半叶。“过十天。便开始准备蒸舍生羹罢。”

    蕊儿笑道:“姨奶奶急。梗枝临产还有三十天。舍生羹提前七八日蒸才好。慢慢把上等桂圆、莲子、红枣蒸出汁来。产妇生产当日喝了最补。日子汁太薄。日子太长汁又絮了。”

    齐粟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笑道:“你还真是个百事通。这般地事儿也打听了?”

    蕊儿面色微微一暗。“头年侍候爷时。也怀过……可惜生来就去了……”

    齐粟娘与莲香俱是黯然。莲香勉强笑道:“大人保住了。还怕生不出孩子。总是能再生地……”转开话题。“桂姐儿呢?最爱热闹。也不过来看看这些礼?”

    蕊儿没有出声。半叶撇嘴道:“奴婢听说她近儿有脾气得很。打鸡骂狗地。爷如今不在外头宿。白日也归得早。她以为她必是能占着爷了。没料到爷也少去她房里。不是去看梗枝姐姐。便是在姨奶奶房里呆着。她哪里还肯来看催生礼?”

    莲香沉默半晌,“也是我疏忽了,今儿爷回来,我和他提提,也该去她房里歇几日了。”

    齐粟娘听得难受,但看着蕊儿,也没有劝莲香趁机占着连震云不放的道理,暗暗叹气,便有些坐不住,正要告辞,外头一动,“姨奶奶,爷回来了。”

    莲香和蕊儿俱是面露喜色,“今儿更早,方过晌午便回来了,不知用过午饭没有。”说话间,便迎了出去。

    连震云披着玄狐皮祅,踏着黄皮油靴,走到莲香院门口,看了看阶下的抬盒,“有外客?”

    莲香忙道:“梗枝娘家送了催生礼,人已经打发回去了。夫人在堂屋里坐着。”

    连震云脚步一顿,“既

    客,不方便换衣,我去蕊儿房里换。”走过长廊,院子里脱衣。

    莲香、蕊儿知他今儿必是不出门了,心中欢喜,侍候他脱了玄狐大祅,穿上家常宝蓝翻毛重锦绵袍,换了净袜暖鞋,复又向莲香院中走去,莲香笑道:“夫人和我们家亲近,时时来的,哪里还算外客?就像妾身们不用回避二爷,她也不用回避爷,爷地礼数儿反是愈多。”

    蕊儿看着连震云没有答话,笑道:“到底不是至亲眷属,若不讲些礼数,怕惹人说。姨奶奶心里却是早把夫人亲姐妹了。”

    莲香笑着连连点头,连震云转头对连大河道:“把杭州那边带过的衣裳脂粉抬进来,交给姨奶奶。”

    连大河连忙应了,莲香看着他去了,笑道:“说到这杭州脂粉,倒有个笑话儿,夫人原是最喜欢杭州关玉和的荷香粉,日日用地,却嫌太贵,起了兴自己做。陈大人居然替她找着了懂配方的人,结果她一听那粉里掺了铅粉,吓得不行,再不肯用。在家中天天照镜子,只说这张脸被毁了,还骂齐三爷,不该给她带这些毒粉。便是陈大人也被怨了,只说要不是为了讨男人欢喜,哪个女人肯用这种毒粉。”

    蕊儿卟哧一声了出来,“难怪姨奶奶最近也没有用了,怕是被夫人吓的?”

    莲香微微脸红,伸手摸了脸,小声道:“夫人说,再用下去,过不了几年就要变黄脸婆了……”

    蕊儿拼命忍住笑,“满天下的女人都用呢,哪里就是毒粉了,这是见客的礼数,夫人现在用什么?我看着她每回来我们家,还是上了妆地。”

    莲香指了指自己脸,“用珍珠呢。夫人前几日拿了五瓶给我,说是京城里九阿哥福晋赏下来的,既是别人送地,也不心疼,用完了再说。”

    连震云原是不出声地走,听到此处,脚步一顿,看向莲香,“九阿哥?”

    莲香笑道:“妾也觉得奇怪呢,怎的大老远赏这些东西,后来一想,齐三爷不是九爷府上地管事么,或是主赏识才赏给夫人的罢。”

    连震云默默不语,抬进了莲香院子,阶上的媳妇丫头连忙揭开正房上猩红毡帘。连震云一步跨入,只觉扑鼻仍是暖暖地残荷暗香,看着那妇人从座榻上站起的身影,忍不住急走了几步,堪堪离那妇人三步远才止住了脚步,慢慢施礼,“夫人。”

    齐粟娘笑着回了礼,连震云扫了一眼她手中地铜暖炉,慢慢退开几步,不远不近,坐到了垫着皮毛褥毡的一张水磨楠木椅上。

    半叶领着小丫头们重新上了茶,连大河带着小厮把三大皮箱杭州衣裳脂粉抬了进来,摆在厅上。丫头打开箱子,一拿起,让莲香捡选。

    连震云低低对连大河说了几句,连大河声退了出去——

    --——----——-

    连大河走了出门,招过连大船,低声吩咐道:“昨儿我吩咐你备下地药酒,赶紧送过来,让半叶送给夫人饮用。”

    连大船一惊,“大河哥,大当家要——”

    连大河冷冷一笑,“大当家等了这许久,也顾不得了——”

    连大船呆了半晌,“也难怪大当家忍不住了,月底正是抢粉红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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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漕连府的连大船(下)
    儿看着莲香将杭州来的衣裳脂粉分成几份,知晓是要送去的,也不插嘴,转头对齐粟娘笑道,“夫人手炉里焚的什么香片儿,怎的和荷香粉儿一个味,闹得奴婢也没瞧出来夫人用的是珍珠粉。”

    齐粟娘掩嘴轻笑,有些得意道:“那荷香粉虽是不能用,我房里还有三四盒,丢了怪可惜的,我就让比儿帮我制成了香片儿,”捧起手中的暖炉,“正好来去去炭气。”

    莲香不禁失笑,“夫人如今也是正四品诰命了,怎的还是清河县里的样子。听说陈大人前几日买了座双飞燕,等着开春来游湖,想来也是想人享享福。”

    齐粟娘大力摇头,“我如今还不享福么?每日的用度挺得上我在清河一个月的花销,不用洗衣、不用种菜、不用养鸡,最多也就是下厨房做几个菜,侍候他换衣用饭。比儿会管家、理儿会做饭、枝儿会做家事,重活粗活也是小厮和外头的衙役做了。”叹了口气,“我除了呆在家里,别的地方也不好去,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他添了麻烦,只能来你们家吃茶说话。家里的事不用管,外头的事不用知,我如今也就是混吃等死了……”

    满屋的媳妇丫头皆是失笑,半叶忍不住笑道:“这才是官家诰命该过的日子,也是夫人这样有福气的人才能有呢……”莲香笑着让丫头们把衣裳脂粉留了一箱,余下两箱分成了三份,又从自个儿的一箱里特意给梗枝多了三成,拿给连震云过目,连震云低头喝茶,“你看着办就是。”

    外头婆子们又,“二爷回来了。”便听得外头廊下一阵跺脚蹦跳声,门口的媳妇还未来得及揭帘。李四勤一手打帘,一手拍着黑熊皮祅子上的雪末子走了进来,“大哥,外头又下起雪了……”抬眼看到齐粟娘,裂嘴一笑,“原来你在,你等着,我回去换衣。”说话间就要缩回门外。

    齐粟娘卟哧一笑,“你要我什么?”

    “这么大的雪,你又在,我不出门了。

    咱们喝酒说话,杭州来地酒软绵绵,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说罢,帘子一落,便没了踪影。

    莲香失笑,“二爷还真是急性。”说罢,开了自个儿的箱子,细细挑了最上乘的衣料脂粉,用抬盒装好,也不给齐粟娘看,直叫过比儿,让她带回家去。

    齐粟娘与莲香之间互赠西已是常事。便也不在意。笑着谢过。李四勤换了家常织金锦绵袍。穿了暖鞋。抱着一坛杭州乌金黑糯酒走进来。身后两个小厮抬了一个大皮箱。

    李四勤拖了水磨楠木椅摆到坐榻边。挨着齐粟娘坐下。指着那皮箱道:“喏。杭来地。随便你挑。”

    莲香掩嘴直笑。齐粟啐他道:“赶紧成亲娶个老婆。让她教教你规矩。我到你箱子挑东西。这成什么体统?”

    李四勤一愣。“那就不挑。你抬回去吧。”

    这会儿便是连震云都笑了出来。“罢了。莲香。你去替二爷挑。一起送过府去。”

    莲香笑着开箱挑衣料。李四勤嚷着喝酒。要下酒菜。蕊儿连忙命人摆桌子。齐粟娘瞪他一眼。转头对蕊儿道:“别管他。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用晚饭了。吃什么下酒菜。只拿几个下酒碟子过来便好。”指着他怀里已经开了地酒坛子。“拿去灌了壶。着实暖好了再吃。”

    蕊儿忍笑走到李四勤跟前,“二爷……”

    李四勤正把坛口送到了嘴边,愣了半会,突地笑道:“也对,我忘了你要一起喝,要装上暖好才行,要不然你可受不住。”说罢,乐呵呵地把坛子递给了蕊儿。

    连震云暗暗摇头,却也羡慕他直爽憨气,荡荡坦坦,想说便说

    便做,怪不得那妇人与他亲近。他只怕心猿意马,时时小心,步步在意,稍离近了些又怕惹了非议,惹那妇人生分,每日里好生难耐,哪里能和李四勤这般快活。

    不多会,银素酒壶盛着暖酒上来,横几上摆上了五香干、爆虾、香芋、炸桃仁、宝塔菜、豆干六个下酒劝碟,连震云正要坐过去喝酒,忽见得连大河走了进来,站到身后,“打听到了?”

    “说是当初夫人在大格格洗三时的差使办得好,前阵子大格格生日,九福晋突然想起这事儿,就赏了。”连大河悄声道,“小地看,怕是个借口。”

    连震云扫了那妇人一眼,“四爷和十四爷有动静没?”

    “没有,四爷和十三爷在户部理亏空,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只是十四爷——上回皇上南巡时裁去五万绿营河标,仅余三万,听说有意让十四爷开春来江南巡查河标兵,扬州绿营河标占了八千,十四爷多半是要来的……”连大河不敢看那妇人,只是恭敬道:“倒是没听说给夫人递了什么消息……”

    “姓崔地最近怎?”

    “还是老样子,下死力辑拿私盐的,上月扬州河段最大的盐帮私黑眼吴八被他抓了,连着手下五个大头目,全被吊死在东台盐场门口示众。吴八手下的帮众活不下去,散到了漕上。

    咱们船上都不敢带私盐了。”连大河豫道:“不过,盯着夫人的人报上来,有几回夫人出门来府里时,那姓崔地一直跟着,看着是想上前搭话,却没寻着机会。”

    连震云一皱眉,“贩不贩私盐是大事,我们不单靠这个来钱。再多派几个人跟着她,别让姓崔的和她搭上话。她出门若来我府里,立时报给我。”

    连大河低声应了,摸了摸子里董冠儿三女塞地金锭子,犹豫着想说话,眼见着连震云起身坐到了横几旁和李四勤喝酒,他扫了一眼那妇人,终是闭了嘴,退了出去。

    “大河哥,你和当家说了没,外头三个姐姐等着大当家去呢……”连大船看着连大河揭帘出来,忙迎上去小声道。

    连大河瞪他一眼,将远远拖到一边无人处,“想吃排头么?现在去说这话?把那两箱子衣裳脂粉送过,说她们说,过阵儿大当家就去了。”

    连大船回头望了一下银烛高悬的厅里,嘀咕道:“干看不下肚,也亏大当家天天伫在家里,耐得住……”

    连大河大怒,狠狠一记耳光甩到他脸上,“想死么?想死我现在就把你和那秦八儿地狗屁事告诉大当家去,管你死得痛痛快快!”

    连大船被打得口角裂开,左脸肿得通红,右脸却是吓得煞白,卟嗵一声,跪在连大河身前,抱住他的双腿,哀求道:“大河哥,大河哥,你千万别和大当家说,我就是一时糊涂……”

    连大河狠狠啐了他一口,“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你能和她睡了七八回?猪油蒙了心,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当你做这些事瞒得过谁?要不是看在咱们这十多年地情份,替你四处擦屁股,大当家早就知道了!我告诉你,现在大当家没兴致理外头的姐儿,我还能替你瞒过去,若是大当家不伫在家里了,我也瞒不住。你趁早把这些破事儿收拾干净!”

    连大船连声应了,连大河将他一把拖起,压低声音道:“不过是些姐儿,我都能帮你马虎过去,但是厅里那人可不一样,她是正四品府台夫人!你把嘴给我闭紧了!再让我听到你胡说,我就让你早死早超生,免得带累了我!”(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6

第十三章 漕连府的连家长子
    梗枝是二月十五的生产?稳婆老老们都请来府里了?一边给陈演盛饭,一边让半叶起了身,笑道:“回去谢谢你们姨奶奶送来的龙须面,她忙成这样,还记得今儿二月二龙抬头。”

    “回夫人的话,老老们都说是二月十五,姨奶奶已经请三位老老二月十日就住到府里去。姨奶奶说,二月十二的花朝是没心思办了,待得梗枝姐姐平安生产,坐了月子,三月里一定要坐画舫去游虹桥,到时下贴子给夫人呢。”

    陈演微微而笑,接过白米饭,“你今儿早上不也备了龙须面?还没送过去?”

    齐粟娘笑道:“我做的给你吃了,理儿做的比我好,我正让她下呢,一会出锅了,就让半叶带回去。”

    陈演慢慢吃着饭,见得比儿带着半叶退了出去,忽地道:“粟娘,这几日,没什么……没什么面生男子和你搭话吧?”

    齐粟娘正在挟的手一顿,满面狐疑看着陈演,“陈大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陈演连忙放下碗筷,抱住粟娘,柔声道:“你想哪儿去了?这事儿我还不信你么?我只是担心你,扬州的浮油浪子和闲汉太多,开春了就如苍蝇一样满大街的飞。

    附郭的江都知县直向我诉苦,近几日调戏良家妇人的告诉每日都有,犯事的又都是些有家资的富家子弟或是赖皮混混。平日里出门多带几个衙役护轿吧,我的粟娘可是一等一地美人儿……”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是扬州知府,我在扬州城地界上你还要担心?”依在陈演怀里道:“你想差几个就差几个,我反正只去莲香那儿,他家就在西门外地新城里。不算近,也不算太远,不会出事的。”微一犹豫,“要不,我不去——”

    陈搂着她,“我知晓你怕丢了我的脸面,你不会那些诗词文社的应酬,平日里无处可去,莲香明白你性情,不会拿这些来烦人你。只管放心和莲香好,周师爷说——”顿了顿,笑了起来,“若是遇上想搭话的生人,别理他,赶紧走开,回来和我说,我去教训他。”

    齐粟咯咯直笑。“陈大哥。你官当大了。脾气也见长了。”抱住他地腰。“陈大哥。开春了。你什么时候挪出空儿。陪我去游湖?我一直想自己撑船玩一玩。连大当家规矩太多。我不敢拉着莲香玩他们家地画舫。”

    陈演哈哈大笑。吻了吻他地面颊。“。三月里我一定陪你出去撑船。我在高邮时也会划竹筏子。咱们换了衣裳出去。不叫人看出身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齐粟娘一大早便起了床。便要去连府。陈演站在妆台边凝视齐粟娘。见她梳好头起了身。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别进去。在外头呆着。见红总有些忌讳。”顿了顿。轻轻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替你打算一日。”齐粟娘满腹心事。也没听进耳去。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到了连府。和莲香、蕊儿、桂姐儿一起坐在梗枝院子里等着。梗枝却一直没甚么动静。

    到得晌午。连震云和李四勤也赶了回来。大伙儿正用饭。梗枝忽地便觉出一阵腰酸。肚子微微疼痛。不一会儿渐渐大痛了起来。

    蕊儿见得梗枝一头大汗。急忙问道:“可是痛了?”梗枝咬着牙点了点头。满屋子地人全乱了起来。

    莲香急起招呼上下奴婢,把梗枝扶进睡房内,使人把留在府里的三个老老请进来,又命人到梗枝娘家去报信,接她地三个嫂嫂。内里便煨参汤、煮细米粥,染红蛋。丫头们叠草纸,调草糖。

    不一会儿梗枝越发疼了起来,三个老老进来,给连震云磕头问了安,先诊了喜脉,又问了时辰,便笑道:“还早呢。”便要了一桶热水,把高脚产盆拖出,放上一块红漆板子,倒了半盆热水,“连大爷暂避一会,老身替小夫人试试水。”老老笑道。

    连震云点点头,退了出去。

    齐粟娘不知道试水是什么意思,只看着几个老老在议论,有的说是时候上盆了,有的说还要等一会。床上的梗枝起先还忍住,后来呻吟声越来越大,听得齐粟娘心惊肉跳。

    梗枝疼得一阵紧似一阵,老老们将她抬起,坐到高脚产盆上,齐粟娘方知是坐在盆上生产,故而叫“临盆”。梗枝不断叫疼,几乎晕了过去,却半晌生不下来,老老们便说有些不好。

    莲香、蕊儿吓得不行,一叠声传到外头,请连震云去神柜上烧香,又要媳妇婆子请催生符、烧樟木。外头厅上动静极大,连震云特特使人开了祠堂,亲自上香求祖宗保佑,催生符、樟木转眼间就送来了无数。产房里三个老老七手八脚,开抽屉、开柜子、开箱子,嘴里喊着:“黄毛丫头,黑毛小使,快快抱一个给我。”

    齐粟娘听着梗枝地惨叫声,额头冒汗,脚上发软,扶墙走了出去,外厅门边墙上勉强撑住,一个劲用手帕擦着汗,倒是桂姐儿安安静静站在一边,不动声色。

    眼见得入夜,催生符挂在了门楣上,樟木也将燃尽,三个老老一声喊,“递参汤、送舍生羹,房里的不许动!”便听呱呱婴儿啼哭,“生了个小少爷!”梗枝终于停止惨叫,晕睡了过去。

    齐粟娘见得平安生产,母子皆安,长出了一口气,全身虚脱了一般,只觉比自己生还要惊心。另一旁地桂姐儿一声不吭,抢在媳妇丫头们之前,走到外头正厅里,“爷,恭喜爷喜得贵子,连家香火得传。”

    坐在外厅的连震云从榻上跳了起来,“大河,赶紧去天宁寺里请僧来为念定心经!大船,去操办,抬梗枝做偏房姨奶!”

    齐粟娘虽不知连震云在内眷亲信面前是如何,但她自识得连震云,不论是在众人之前,还是两人独处时,所见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是极有分寸,从未见过他这般浮燥模样。她怔怔看着连震云一阵风从她面前走过,急步走进内院,从迎出来道喜讨赏的老老们手上接过儿子,高高举起的样子,慢慢走了出去。

    陈演是陈娘子唯一的儿子,陈家的独。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6

第十四章 满月宴上的崔千总
    连府喜得贵子,梗枝的三个嫂嫂皆住了进来,陪着莲香、蕊儿却是忙着买化毒丹、甘草、勾藤胡、黄连替小儿开口,洗三、送红蛋、打衣包,足足闹了半月,接着又是置办满月酒。首发

    因是连震云的长子,这满月酒办得极是隆重,红贴遍洒城内官宦士绅、盐商巨室,漕上大豪更是来得齐全,酒席办了近百席,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齐粟娘从女眷席上退下来,喘了一口气,想寻个清静地休息休息,便向西园里的水榭而去。

    “大哥,姓崔的居然也来了,还送了五十匹湖绸、两副金项圈的礼。俺们府里藏了私盐?他这么肯下功夫?”李四勤翻着书桌上的礼单,皱眉道。

    连震云皱了皱眉,“他断不会为了庆贺而来,他现在在何处?”

    “小的们无能,他先从席上退出去更衣。”连大河苍白着脸,“结果转个头就不见踪影了,大船正带人搜。”

    李四勤与连震云对视一,眼中皆有怒色,李四勤叫道:“姓崔的到底想干什么?竟敢在俺们家里这样鬼樂,功夫高了不起么?他是想找金子,还是想找——”猛然脸色大变,跳起来叫道:“俺知道他找什么,他在找齐三的妹子!”

    连大河惊了一跳,立时明白过来,“夫人护轿衙役增到了五十个,平日里就是小的们都难靠近,陈大人也防着他呢。他寻不到空档见夫人,算定了夫人今日一定会来我们府里喝满月酒,所以才——”

    连震云慢慢起,“夫人现在在哪里?”

    连大河连忙道:“夫人了席,向水榭里去了。”

    李四勤几步抢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急急向后宅而去。“不能让崔地和她搭话。可不能让她和姓崔地搅一块去和俺们做对……”

    连震云一边急步跟在他身后。一边吩。“去。叫大船多派人手。把姓崔地翻出来。不能让他靠近水榭。”

    连大河连声应了。转身正要去。却看得连大船满头大汗。面带喜色从西园门洞里跑了出来。“大当家。找着姓崔地了。他正向水榭里去。小地正让兄弟们去围水榭。来个瓮中捉鳖!”

    李四勤怒骂一声。“混蛋!”拨腿就向西园里跑。

    齐粟娘慢慢走在通向水榭地曲廊上。湖边绿柳生芽。桃花含苞。春风吹拂着她银色纱绸衣和桃红遍地宽边裙。她见得如此春光。不由在曲廊上停步。平伸出手中地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

    两只小小地黄蝴蝶儿慢慢悠悠飞了过来。绕着隐带荷香地白纱扇子转了几圈。有一只不怕人地停在“芳风”两字上抖了抖翅膀。又慢慢悠悠地飞走了。

    齐粟娘轻轻笑着,“我今日累得很,没力气扑蝶,放过你们罢。”转身迈步,又向水榭走去。她推开花格门,见得里面空无一人,心中欢喜,走到杆依坐,微微闭目,倾听栏下的水声。

    李四勤奔近水榭,隐约见得一个男子推开花格门走了进去,心中大怒,冲入水榭,被连震云一把拖住,“来不及了,你这样冲进去,她要生疑的,结果还是一样。”

    李四勤气道:“就让他这样进去?她一人在里面呢。”

    连震云道:“就是她一人在里面才让他进去,她的性子,难道还会单独和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搭话?必会退出来的。姓崔地若是不识相,还要纠缠,我们围上把调戏府台夫人的登徒浪子打个半死,也是容易的。”

    李四勤一呆,顿时笑了出来,连连点头,“对,她肯定不会理他的。当初那时节,大伙儿住一个庙里,俺天天想和她搭话,她正眼儿都没有看俺一眼。直到后来刺了俺一子,才笑着叫了俺一声李四哥。那姓崔的敢纠缠,不用俺们动手,也会被她整个半死。”

    连大船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大河忍笑瞪了他一眼,连震云失笑摇头,拉着李四勤慢慢走近水榭。

    齐粟娘突地听到花格门响,一个男子地脚步声传了过来,立时睁眼,隐约见得眼前十步处,有一个穿着顶带官袍男子的身影,背着光,看不清脸,却知道不是身边的人。

    齐粟娘举扇掩面,微施一礼,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的手方碰到花格门,忽听得身后那男子轻叹一声,“粟娘,你得我了?”

    齐粟娘一惊,转过头来,此时那男子也慢慢转身,双手取下头上的白水晶顶大官帽,露出了面目。

    齐粟娘一时呆住,半晌回过神来,大喜道:“小崔哥,你怎么在这里。”满脸欢欣,转身向他急急走去,“方才你背着光,我没有认出来谁叫你每回都戴个大帽子,生似别人看着了你的脸,你就少了块肉。”

    崔浩大笑两声,几步迎上,走近齐粟娘,细细端详于她,“六七年没见了,你今年十八岁了罢?都说女大十八变,若不是~;是你,我一时也敢认。果然长成大姑娘了。”

    齐粟娘卟哧一笑,“小崔哥,我都嫁人好几年了,还什么大姑娘?”指了指他手上的白水晶顶子官帽,“正六品?是什么官儿?上回你说要派到外头给主子办事,这几年都在扬州?”

    崔浩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袍,道:“河标千总。在淮安呆了几年,才调任到扬州的。”说罢,只是看着齐粟娘微笑。

    齐粟娘只觉满肚子话要说,一时却说不出来,也只是看着他傻笑,两人互看了半晌,崔浩终是笑出声来,“傻笑什么呢?都是正四品的诰命了,看着和船上那时节一样傻。人家是欺君死罪了,你还跟着一起,也知道惜惜命,我当初怎么没看出粟娘还是个要立贞洁牌坊地烈女?”

    齐粟娘沉默下来,过半晌,抬头道:“小崔哥,我生不出孩子。我当时若是给他生了一儿半女,我就带着孩子逃,可是我……”

    崔浩微微一愣,凝视她一会,柔声道:“无事,你们成婚都四年了,

    待你极好,将来便是纳妾生子,也会对你好的。”

    齐粟娘叹了口气,“你别再教怎么和妾室相处。”

    崔浩愕然失笑,齐粟娘又振作精神,瞪他道:“小崔哥,你今儿是偶然遇上我,还是特意来找我?我来了快半年,你也不递个信儿给我。”

    崔浩笑道:“我听说你来了,一直想见见你。你平日里深居简出,出门被衙役守得铁桶似的,门下的丫头又守规矩得很,半个字都递不进去。我们到底不是血亲,为免误会,也不能直接和你夫君说求见府台夫人,等了这许久,才等到这个机会。”

    齐粟娘顿时喜欢,笑道:“我今晚回去,就把当初的事儿和陈大哥说明白,他一定会请你过府,我亲手做个席面给你吃。”歪头道:“小崔哥,我记得没有河标千总夫人来递过贴子。你还没娶夫人吧,早些娶一个,我常和她走动,这样我们就亲近了,时时也可以见面了。”

    崔浩慢慢摇了头,“别和你夫君说这事,也不用请我过府。你就当不知道我在扬州。我也当从来没找着机会见到你……”

    齐粟娘愕然道:“为什么?”又了起来:“你放心,陈大哥好着呢,他不会胡乱猜疑的。”

    崔浩看了她晌,“这事儿你听我的就是了。可记得?”

    齐粟娘迟疑,看着崔浩地脸,终是慢慢点了头,“你既是这样说,我就听你的。”

    崔浩面色大松,笑了来,转头看看天时,“我要回席上去了,久了怕惹出麻烦。”

    齐粟娘一呆,“什么麻烦?”

    崔浩笑了笑,“你不爱应酬这些,就这儿呆着罢,我可不能不去。”说着,将官帽戴上,伸手去开花格门,到得门前又转头看向齐粟娘,“我一直担心你,当初在漕船上虽是跟着我学了不少规矩,面上似模似样,心里却未必把那些规矩当回事儿。如今行事说话仍是少了些避忌……”顿了顿,叹了口气,“生育之事,不应向男子提及……”慢慢走了回来,凝视齐粟娘,“要安安分分守规矩,别像她们俩……”

    齐粟娘看着他,她来这世里,虽是跟着崔和陈娘子学了上下尊卑、妇德规矩,不过是图个活命存身。那些个规矩,不过是要进得去,也要出得来,能为她所用,却不能被它所困,违了真性。

    皇宫内院,阿哥贵人面前稍不留意就是个死字,贵人们可以横行无忌,用些虚言掩饰,她却得一举一动死守着规矩,不敢露半点破绽。

    回了高邮乡下,所居所食虽是远不及皇宫内院,但每日里却能进走于田间溪头,与村妇>自在说笑,便是手脚上的粗茧难以磨去,心上那一层虚掩地壳却淡去许多。

    与陈演成亲,来到清河。天高皇帝远,她辛苦操持,不要奴婢,不过为了在陈演眼皮子底下有几分自在。进入扬州,为了陈演的体面再不能乔装丫头,无法随意出门。

    但若要她平日起居行止全依了这世里的上下尊卑,自个儿把自个儿当奴才,一门心思奉承主子,或是学了莲香她们一般,揭个帘子都要怕违了妇德,守在内宅半步不出,灭了她的前世里的真性,却是断无可能。

    齐粟娘想起这些,便是至亲如陈演、齐强也不能开口,自也不能和崔浩解说,不由怔怔失神,突见得崔浩再次转身要走。她想起中难言之事,终是忍耐不住,一把扯住他左手袖子,把心里埋藏许久地话说了出来,“小……小崔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当初地癫症,我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崔浩脚步一顿,转头看向齐粟娘,见得她咬着唇,勉强忍住了眼中地泪水,面上带着绝望又希望的神色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却又恐惧着什么。

    崔浩慢慢伸出右手,摸着齐粟娘地头,柔声道:“无事,那病已经好了,会有孩子的。”

    齐粟娘颤抖着,终是无法忍住满腔地悲伤,哭了出来,“小崔哥……陈大哥要是纳了妾,我不知道怎么办……”

    崔浩一下一下抚摸着齐粟娘的头,“无事,等那妾生了儿子,你想把她怎么样,就把她怎么样罢……”

    齐粟娘一边看着崔浩,一边哭着,“你如今怎的又这样教我了……”

    “如今和当初不一样了,你和他经了生死,情份不同,便是你做出什么,他也会让着你的……”慢慢叹道:“你是正室嫡妻,你就是内里的规矩……”

    早春的风,尤有一些冷意,渗在崔浩的叹息声中寒透了齐粟娘的心,在妾室面前,嫡妻便是规矩。在妇人面前,夫君便是规矩。在奴才面前,主子便是规矩。齐粟娘站在花格门边,看着崔浩慢慢离去,满腔怅然,久立不去。

    水榭另一头,李四勤呆立半会,突地转头对连震云道:“陈大人最近要纳妾了?”

    连震云半晌未语,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小声道:“~的没听说这个消息……”

    李四勤一听,松了口气,又笑道:“那姓崔地倒也是个汉子,没把妇人拖进来搅事,白让俺着急了半会。”顿了顿,疑惑道:“看着很是亲近,难不成他们以前是相好?”

    连大河闭紧嘴巴不出声,连震云转头看了李四勤一眼,“不管他们以前是什么,他心软不肯拉她下水,省了我们一个大麻烦。他不过是个河标千总,手段虽是狠辣,这些年咱们也没输给他。最多也就能压住我们不贩私盐。陈大人却是扬州知府,又兼了河道,河漕上的事儿他都能插手,能下绊子的地方太多,若是她搅进去了,才是让人头疼。”

    李四勤连连点头,“大哥说得对,她非要和我们对着干,俺难道还能去把她宰了不成?俺也下不了这个手啊……”

    连震云慢慢:“姓崔的我们是不用担心了,只是,十四阿哥已经出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7

第十五章 府衙后宅的井中蛙
    粟娘从漕连府里回府衙,便受了些春寒。陈演招了堂的大夫为她诊治,只说是将养身子,将她拘在家中,半步不让她出府。

    齐粟娘天天呆在家中养病,白日里不过和比儿说说闲话。陈演排开了出外的公差,除去外出应酬,每日歇了衙便回后宅陪着她,说些外头的趣事儿,但任上的公事却是一字不提。齐粟娘如今有了丫头小厮,深居在府衙后宅内院,再不能和当初一样每日出门,和外头的婆子闲话。陈演不说,外头的事儿她也无从知晓。他既不开口,齐粟娘这内宅妇人也不能过问。

    齐粟娘知晓陈演虽是体贴,却愈发老成持重,当初纵着她上坝不过是替她闲极无聊时寻个乐子。她经了清河那些流言和康熙召见制图人的意外,为了陈演的体面,为了免除被贵人们察觉的风险,已是将前世里所专工程之学全然埋藏于心底,只有午夜梦回之时,在陈演怀,看着黑暗的床帐顶,在脑海中静静回想。高邮乡下写了又烧,烧了又写的那一点点回味与快乐都已然埋葬。

    府衙后宅是陈演围起来的安逸的井,齐粟娘便是井中安安分分的蛙。每日抬头看到的,只有陈演这一片天。

    这般过了大半月有余,齐粟娘身子已是大好,陈演却仍是拘着她在家养身子,直到四月末,齐粟娘实是在后宅呆得闷极,才放了她出门。

    “十四阿哥赏下的?”莲香看着厅上地一托盘地两件油光水滑的银狐皮料子,忍不住笑道:“我记得当初夫人说过,十四阿哥给夫人添妆就是两大抬直毛料子罢?夫人身上那件银狐祅儿便是盐商巨室里也是难有比得上的。”

    齐粟娘喝了一口栗丝泡,笑道:“正是这句话呢,你们家不也被赏了么?我听说你们家赏的是貂鼠皮,想着你夸过我那银狐皮祅儿,就拿了两张过来了。一件你留着制衣,一件拿去给海静制一身祅子、帽子、围脖吧。”、

    莲香原是欢,听得海静的乳名儿也不一叹,转头看半叶,“爷还在那边看孩儿?”

    半叶还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的桂姐儿冷笑道:“爷还能去哪?他不是说有孩子的房里热闹?如今就在那房里生了根了。可惜那孩子三灾八病的,小心受不住这福气。”

    莲与蕊儿都不说话,齐粟娘心中暗惊,小心问道:“我这一个多月身子不好,没过来看你们,大当家如今单宠那一房了?”

    蕊儿强笑道:“梗枝姨奶奶身子不好。孩子也易病。爷多是要去看一看才放心地。”

    桂姐儿磕着瓜子。吐了几片皮。“蕊姐。你这话说得不痛不痒。自打她生了儿子。爷进了我们房里几回?她日日在床上躺着。也不能侍候爷。用孩子盘住爷不放。叫我们守活寡。我就不信天下有这个理了?!”转头看向莲香。“莲姨奶奶。不是奴婢当面赞你。你当初为大地时候。什么时候这样过?便是爷不往我们房里去。你也劝着他去。可她呢?爷要过来你房里。她就半夜里把孩子掐哭了。非把爷叫回去不可!”狠狠啐了一口。“她也不亏心!这孩子每日不安宁地。谁说不是她这亲娘害地!”

    莲香摇摇头。“桂姐儿。罢了。她也不容易。听说她哥哥正想争仪征港地坛主。多少也是要她下些力气地。下面多少人在看风头呢。”

    桂姐儿反倒笑了起来。“他们家做了国舅爷。就晕了头想升天了!占了瓜洲还不够。还要占仪征。也不看看仪征港现在是谁守着。黄二可是二爷地心腹。爷地性子。就算是委屈了海静。也不会委屈二爷。更何况还是这几个歪门国舅。奴婢倒要看看。他们家能跳多高。”

    莲香方要说话。就听得外头丫头媳妇们一阵乱。转眼间织金回纹锦帘被用力甩开。连震云满脸怒气冲了进来。莲香、蕊儿、桂姐儿吓得一齐站起。便是齐粟娘也是心头一跳。慢慢站了起来。

    连震云也不看屋里地女人。一屁股坐到水磨楠木椅上。怒道:“莲香。你去把海静抱过来。以后孩儿归你带!”

    齐粟娘大吃一惊,莲香使眼色让半叶泡茶,走上前陪笑道:“爷,孩子自是在亲娘身边才好,海静身子弱,爷替他在大明寺、天宁寺都挂了名,请了个法号做乳名,不也是望着他平平安安么?怎的又要让他离开亲娘?”

    连震云怒道:“她也太不知进退了,把孩子带好是她的本份,现在竟敢拿着孩儿来要挟我。

    一个事儿不依她,就说先摔死了孩儿,她也去死。什么混帐话!更可恨的是,她还敢在我耳边搬弄是非,想离间我和二爷,打量着我是没脑子的蠢汉,不知道她们家动的是什么心思?”

    齐粟娘、莲香、蕊儿听得这话,不禁向桂姐儿看去,她亦是一呆愣,显是没想到自个儿铁口直断。

    “连大河!进来!”连震云大吼道,吓莲香倒退三步,再不敢劝。

    帘子应声揭开,连大河

    进来,“大当家,小地在。”

    “去!带几个婆子去把海静抱过来,把乳娘也带过来,从此以后,不准他们家的三个嫂子进二门!”

    连大河吃了一惊,看着连震云地脸色,一句话儿也不敢说,转身去了。

    连震云又叫道:“来人,去看看二爷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叫他到我这边来。”

    莲香三女见得连震云果然遣人去抱孩子,皆是面上变色,噤若寒蝉。桂姐儿虽有些得意,~是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齐粟娘听得心忍,却害怕莲香无子失宠,又偏向李四勤,更何况这是人家的家事,不到万不得已,她一个外人也没有开口相劝地道理。

    半叶轻手轻脚泡了盏六茶,悄悄儿递给莲香,莲香接过,屏声静气奉给连震云。

    连震云面色和,随手接过,打开茶盖刷了茶沫子,慢慢喝了一口,扫过桌上地狐皮料子,微微一怔,“那是哪来地?”

    莲香连忙道:“爷,夫人来,还未见礼呢。”

    连云此时方看到站在座榻边的齐粟娘,不自禁站了起来,“夫人……”看了莲香一眼,“有客在……”似是想责怪,却又忍住,放下茶盏,施礼道:“下官失礼了,夫人见笑。”

    齐粟吞了口吐沫,笑道:“大当家客气,妾身来得冒昧。”

    “夫人请坐。”

    “大当请坐。”

    齐粟娘和连震云寒暄客气着,各:落座,“夫人这一月多来,身子可见好了?”

    “多谢大当家记挂,只是有些受了春寒,如今已是大愈了。”齐粟娘笑道:“听说十四爷甚是看重大当家,时时召大当家饮宴,想来大当家不久就要更进一步了。”

    连震云状似不经意,细看了她的神色,微微笑道:“夫人谬赞,十四阿哥不过是问些火枪、武艺之类小技,他对河标千总崔大人才是着实看重,如今还住在河标水营中。”

    齐粟娘原也从陈演口中的听说过十四阿哥看重崔浩,如今再从连震云嘴里听说,更是欢喜“听说崔大人亦是文武双全,想来定是合了十四爷的眼了。”

    连震云看着她,慢慢道:“听说这位崔大人是北方沧州人,夫人的原籍亦在北方,也算是同乡了。崔大人的兵法武艺都极是高明,扬州城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齐粟娘抿嘴一笑,“确实可算是同乡,沧州武风极盛,想来这位崔大人也是家学渊源。”看了看连震云,“崔大人虽是出众,大当家又何尝稍逊于他?大当家自谦了。”

    连震云心中欢喜,一月多来的烦闷扫去大半,探试道:“夫人客气,听说崔大人原是直隶总督府下的奴才,夫人以往在京城时,可曾——”

    “大哥,我回来了,你唤我作甚?”李四勤地大嗓门在门外响了起来。

    “二爷来了。”外头的媳妇婆子撩开帘子,李四勤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郁闷之气,“大哥,今儿黄二那小子非把我拖出去喝酒,我听他说—”一眼看到齐粟娘,顿时换了一幅笑脸,急步走了过去,“你总算出门了,你在家装病装这么久,你也不闷么?”

    齐粟娘脸上涨得通红,怒道:“谁装病了!我是受了春寒,春寒你懂么?”

    李四勤笑道:“什么春寒,俺去问了给你看病的天瑞堂的大夫,他说你是忧思郁结于心。情藏于中,而春引于外,罗嗦了一大堆,俺就没听到受寒两个字。”

    莲香哧一声笑了出来,齐粟娘咬牙道:“春引于外,春引于外不明白么?就是说我受了春寒!你——”

    婴儿啼哭声渐渐传来,连大河领着乳娘走了进来,乳娘怀里抱着三月不满地海静。

    连震云看了看连大河脸上的通红五指印,怒哼了一声,“去,让人告诉她,没我地话,不准她出院门一步。”

    莲香连忙走上前去,把啼哭的海静从乳娘~中抱过,轻轻拍着,“爷……梗枝她……”被连震云扫了一眼,便不敢再说话。

    蕊儿领着乳娘去后头布置屋子,桂姐儿上去和莲香一起哄孩子,李四勤有些呆愣,迟疑道:“大哥,这是怎么了——”却被齐粟娘扯了一把。

    李四勤看了看齐粟娘,又看了看连震云,只得闷住不出声,看着屋子里正乱,悄悄儿拉着齐粟娘从边门里走出去,到了书房附近,见得四面无人,轻声道:“怎么啦?”

    齐粟娘看着他,柔声道:“没事儿,这是大当家的家事,你虽是二爷,也不用去管哥哥和小嫂子之间的私事儿,就当不知道就好。”

    李四勤沉默半晌,“黄二和俺说……”

    齐粟娘笑道:“黄二就是当初那个天天跟,你受伤了背着你就跑的那人罢?”

    李四勤笑了出来,“你还敢说,当初你下手也太狠了些,要不是黄二背着俺跑了,俺铁定要被高邮那伙人打个半死,伤上加伤地。”

    齐粟娘道:“若不让你先走了,高邮帮要赢你们,不是太阳来么?”看着李四勤得意裂嘴,又道:“看吧,现在这样儿,对黄二很公道,他对你忠心,你总要顾着他一些吧

    李四勤慢慢收了笑容,半晌不语,“大哥他对俺真是……”抬头看着齐粟娘一笑,“你放心,俺明白地。”

    齐粟娘知晓他心里自有计较,便也不再多说,李四勤笑道:“你一个多月没出门,四月寒食和清明祭祖踏青你也没去。北郊平山堂、虹桥那边儿踏青的人太多了,大门小户地女人们都出来了,看得俺眼花缭乱,扬州城和清河真是不一~你最喜欢热闹,端午的龙舟会你一定要去。俺们帮里足有五条大龙船,盐商们地龙船也威风。”

    后房里孩子的啼哭声传了出来,齐粟娘怅然一叹,转头苦笑道:“陈大哥不让我出门,说是我身子不好,便是今儿出来也是我求了半会,他亲自把我送到门口地。”微叹口气,“我原还想去拜见十四爷,他一向待我不薄,好不容易来一回,我总要去给他请个安才是。”

    李四勤犹豫半会,含糊问道:“听说十四爷对你有大恩——”

    齐粟娘点了点,“确是有过大恩——”

    李四勤看她一眼,“陈大人对,除了俺们家,出门去见客还是过一阵再说——”

    齐粟娘在连里用了晚饭,一直坐到掌灯时分,外头门子报进来,“爷,府台大人在门口下马了,来接夫人回去。”

    齐粟娘向连震云、李四=赔了罪,莲香笑着站起要送齐粟娘,“怎的这般小心,大上送到门口,晚上又接回去,明儿不能来了?我还一直想着和你去游船呢。”

    齐娘苦笑道:“天瑞堂大夫说,怕是要等六月里才能出门,他这几日把外差都排开了,或是让周先生替他办,天天伫在府衙里,我想偷溜出来都找不到机会。”

    李四=微微一愣,“天瑞堂大夫没这……”连震云轻轻一咳,他连忙道:“既是大夫这样说了,六月就六月,你别又出门惹祸,六月里也能游船的。”

    齐粟娘瞪他一眼,“六月都是大伏了,谁还顶着毒太阳去游船?”说罢,叹了口气,出门上轿而去。

    眼见得就快端午,齐粟娘求了几日,都没让陈演松口让她去看龙舟大会。齐粟娘从三月到四月,在屋子里关了快两月,她自打到这世上来,除了在皇宫里缩手藏脚,还从未这般久足不出户。在清河便是不去应酬,清早也能出去买买菜,更不要说在高邮乡下自由自在。如今在后宅全不得出门,只觉陈演拘束她太过,又恼又闷,却想着陈演是为她着想,也只有强自忍着。

    一日晚间,齐粟娘亲手洗菜切肉,熬粥筛酒,做了一个四碗一盘两冷两热的小席面。

    待得陈演从前衙回到后宅,换了衣裳,她关上门,殷勤侍候陈演用饭。

    齐粟娘把百般地娇柔功夫都使了出来,趁着陈演腻着她不放的时候,央求陈演让她去龙舟会。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没料到陈演仍是摇头,齐粟娘又羞又恼,一把推开陈演,掩上衣襟回了内室,倒在床上大哭。

    陈演衣襟散乱,追了进来,方哄了她两句,就被她推开。齐粟娘一边哭,一边去开衣箱收拾衣裳,“你看我不顺眼,不让我出门。我不在你眼前惹你烦,我去京城里找哥哥去……”

    陈演一把将她抱住,急道:“我何尝看你不顺眼了,我不过是担心你身子。天瑞堂大夫和我说,要你在家里静养到六月,我难道还骗你不成?”

    齐粟娘哭道:“我不管他怎么说,我现在身子好得很,我已经画了十副画,又把那几本算学书翻了七八回,理儿的重阳糕、龙须面我都会做了,就算是京里哥哥府里地人,比儿也和我说过无数回了,我要出去透透气,你答应过我三月去游湖的,现在都快五月了。”说着,挣扎着推开陈演,要去收拾衣裳。

    陈演一把将她抱起,搂着她坐在床边,哄道:“月,就等六月,六月里我带你去天宁寺里看晒经,我们坐船去……”

    齐粟娘更是伤心,“你骗我,你这两个月把外差排开了,到了六月你肯定要外出公干地,哪里还有时候来陪我……”

    陈演连连叹气,欲言又止,举袖替她拭泪,柔声道:“五月龙舟会,上至官员士绅,下到平民百姓,都是要去的,实是太闹。李四勤他们赛龙舟难说又闹出械斗,我不放心你去——”抱着她不出声,半晌抬头,轻轻吻了吻齐粟娘面上的泪珠,“明儿我歇一天,陪你去游湖,咱们换了衣裳,自个儿划船去虹桥。”

    齐粟娘顿时破涕为笑,道:“可是当真?”

    陈演抱紧她,“自是当真……”—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7

第十六章 瘦西湖上的扬州名士
    二日一大早,齐粟娘起了床,穿了那身半旧湖绿喜鹊葱绿碎花腰系巾,陈演亲手给她梳了渔婆发髻,挽上碎花头帕,一面笑一面吻着她道:“这般标致的船娘,瘦西湖上哪里又有?”

    齐粟娘欢喜笑道:“你就穿一身青衣葛袍,咱们带上茶具、茶点,我给你撑船煮茶,别人只以为是穷文士雇船游湖,再想不到是我们的。”

    陈演大笑点头,换了衣裳,带着小连提了食盒、茶具、避雨避寒的衣物,留下丫头们看家,在后宅小荷花塘边上了小画舫,齐粟娘执着青绣:在岸墙上轻轻一点,小船儿便顺水而去。

    双飞燕的小画舫,只及连家大画舫的三分之一大,三丈来长,两丈来宽,中间一个小舱,舱顶覆着棕盖,两面敞着红漆雕格窗,前后开门,门窗皆帘青纱垂挡,极是雅洁,可坐七八人。

    小连十六七岁,生得壮实,向来稳重,是陈演的跟马小厮,如今也扮作青衣书童,一脸欢喜,在船?红泥炉上引火煮茶。

    陈演站在船头,着齐粟娘卖力撑船,笑道:“粟娘,我会,你坐舱里歇着去。”

    齐粟娘正是兴头上,咯咯着道:“哪有船娘坐舱里,客人来撑船的?客官,这是顺流,半点也不累。”

    陈演哈哈大,撩起衣摆,坐在了船头,含笑看着齐粟娘折~。

    小画舫从北门而出,驶入城外瘦湖,正是四月末春光大盛之时,两岸百花齐放,绿柳成荫。

    瘦西湖上画舫极多,富巨家大画舫不说,便是船娘所撑小船便有上百,罗帷翠屏,稠叠围绕的艳丽妓舫更是处处可见。

    又逢四月芍药花会。郊外港里驶出数十花船。船前船后以瓷缸瓶洗之具载满鲜花。五色缤纷。争奇斗艳。当真是十里飘香。

    粟娘到得扬州半年。方是头一回出来游湖。看得这般繁华景致。极是喜欢。频频对陈演甜笑。陈演时常与官坤名士在湖上应酬。到底是为公事。不得畅意。如今娇妻在侧。笑面如花。自是快活。虽有隐忧。也已抛之脑后。

    一路驶到了北郊虹桥。已是近午。齐粟娘将船停在岸边。虹桥码头十余个。早已泊满画舫、少飞、平底、乌蓬、丝瓜架等各类船只。岸上地醉白花、治春社、会芳园等有名地酒楼食肆挤得人山人海。尽是逛花会赏春地游客。

    小连上岸挤进人群。买了沿堤叫卖地果子、鬼蓬头、三丁包子、黄桥烧饼提回船上。三人就着船?上煮好地绣叶清茶。吃了个大饱。

    齐粟娘心满意足。撑了一上午地船。也有些累了。小连避到了船尾洗刷茶具。她便摸着鼓鼓地肚子。窝在陈演怀中休息。陈演一面摸着她地头发。一面轻笑。“这会儿不生我地气了罢。昨儿晚上。你又哭又闹地。我可是慌了神……”

    齐粟娘翻了个身。看向格窗外地碧波水面。嘀咕道:“你要早带我来。我会闹么?这年头。我又不能光带着丫头出门撑船玩……”

    陈演听她叽叽咕咕,不禁失笑,见得舱门青纱低垂,珠帘摇曳,低吻在她唇上,含糊道:“昨儿都行到半路上了,你一生气便把我推开,哄了你半晚,也没能……”

    齐粟娘羞笑着轻轻推他,“小连在外头,这是河上呢……”

    陈演缠了她半会,在她耳边悄声道:“回去吧,今儿下午我不用去前衙里,我

    齐粟娘咯咯笑着,“那我还要撑回去……”

    陈演笑着扶她起来,“我去解缆绳。”

    齐粟娘走到船头,执了青竹,一边用手指梳理有些散乱的发鬓,一边笑看陈演解缆绳,突听得邻船传来唱吟之声:“扬州好,妆就下层楼,罗汉高偏称稳,渔婆小勒最风流。那道懒梳头。”

    齐粟娘一愣,侧头看去。邻船也是个船娘撑着地小画舫,船头站着一个青衣葛袍的清奇文士,一手提着支小酒壶,一手执着酒杯,含笑看着她。舱里还有三四文人,俱在饮酒,听得他吟诗,哄然叫好:“韦兄绝妙好词,道尽湖上船娘风姿,当浮一大白……”

    齐粟娘隐约听出有些调侃意味,却不是很明其意,陈演方把缆绳解到一半,面色一沉,腾然站起,瞪向邻船,船尾小连也站了起来,只等着陈演眼色,便要叱骂揍人。

    齐粟娘尚是头回见得陈演发怒,惊了一跳,上前抓住陈演的衣袖。

    那文士似是未察觉陈演的怒气,尤是笑看齐粟娘,摇头晃脑,“青:三尺,掩映碧流,淡妆素服别有趣,绰约丰姿绝可怜……”

    齐粟娘见得他船上人多,不想陈演打糊涂战吃眼前亏,忍不住拉着陈演问道:“陈大哥,他是在调戏我么?”

    齐粟娘不太明扬州风俗,陈演却是举人出身,又时时与扬州文士交游,知晓他们的雅痞。湖上船娘虽多,率多粗衣粗貌,间有一二容貌娟好者,便有文士觉其楚楚动人,别有风趣。兼且贫家船娘甚是爽朗,~;州诸子,最爱与般娘调侃,不过是赏花赏

    ,倒也无调戏之意。似齐粟娘这样地姿色,在船娘无二了,自然易得文士注目。

    陈演生性豁达,但为官已久,难免有自重自高之心,便是易装便服,自家的老婆也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他原已是气得面上变色,要过去找茬,听得齐粟娘这一问,却是愕然,怒气一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他是在夸你呢……”

    其时,邻船舱里的文士们亦走了出来,便有两人看着陈演愕然笑道:“原来是府台大人,府台竟也是这般雅趣风流……”

    陈演一愣,转头看去,连忙拱手道“原来是板桥居士,冬心先生……”

    众文士听得父母官在此,纷纷唱名施礼,又见府台青衣素服,独自游湖,大得山水真趣,不免另眼相看。陈演听得各人名号,俱是扬州名士,天生傲骨,好几位连平官府节宴都不屑出场,一直未见庐山真面目,今日得见,也不禁欢喜。

    众文士邀约陈过船饮酒赏景,自没想到此船船娘仍是府台夫人。陈演为免物议,也不能告之,更不便驳了扬州名士地面子,想着不过是邻船,便也欣然领命。

    邻船上自有小厮、书童上重置佳肴风物,陈演亦命小连上岸去打酒,悄声对齐粟娘道:“我过去喝几杯,和他们说说话,便。”

    齐粟娘见得没发怒,已是松了口气,她自觉孤诺寡闻,但那船上几人的名号竟都听人提起过,知晓是扬州鼎鼎大名之人,轻笑道:“你不用管我,随意就是。我回舱里睡一觉,你只记得别喝太多,免得散席时记不起我,把我丢在这里,自个儿走了。”

    陈演哑然失笑,轻轻捏了捏她的,看着她入舱里,将舱窗舱门关得严实,方转身过了邻船。

    齐粟娘因着上午累了,胧间只觉湖水轻荡,如在摇篮之中,不一会儿便舱中座榻上睡沉。待得她被喧哗的波浪时惊醒时,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她揭开窗纱一看,大吃一,画舫不知何时脱了缆,从岸边飘到了湖中央,正在原地打转,虹桥早已不见踪影。

    粟娘慌忙揭开身上盖着地衣物,急急拢好发髻,跑出舱外,拿起船沿的青竹,慢慢将船身稳住。她四面看看方向,一点一撩,将船头转向虹桥方向,便要回航,以免陈演发现时担忧。

    湖风吹拂,撩起她腰间紧扎的葱绿碎花系巾角儿,系巾束出她纤细的腰肢和饱满地前胸,湖绿色的宽口长裤随风荡出一阵阵波纹。不知不觉,齐粟娘地小画舫,被两艘大画舫给围住了。

    “爷们方才还奇怪,这小画舫怎的停在湖中央无人理睬,竟没料到里头有个美貌小船娘。小娘子,可是累着了?到爷们地船上歇歇如何?”

    齐粟娘这回听得明明白白,知道是扬州城里地富家浮浪子调戏她这个良家妇女,低头不理他们,把竹一撑,从两船间隙中绕了开去。

    两个大画舫上地浮浪子弟见她如此,纷纷大笑,一边叫自家画舫船夫追上去围住,一边嚷嚷,“小船娘,别害羞,爷们疼你呢……”

    齐粟娘虽是努力撑想甩脱他们,但一则人少力小,二则船技不熟,费了许久的功夫,仍被那两艘大画舫围在湖中央,逃不。

    那些浮浪子弟见这美貌小船娘一声不吭,低着头撑船只想逃走,更是笑得行,大觉有趣,吆朋喝友,又召了两艘画舫过来围堵。齐粟娘被四艘大画舫围得在中间,只看得到大画舫地船身,寻不到一点空隙。

    齐粟娘心中大怒,额上冒汗,正寻思着要不要跳水逃走,回去向陈演告状,明儿查着这些人的底细,再来算帐,突听得一声断喝:“光天化日,没王法了么,赶他们走!”

    随着这一声叱喝,齐粟娘便听得外头似有近百人大喝,见得四艘大画舫慌乱散了开来,五六艘河标兵地军船正在驱赶他们。

    齐粟娘好不容易重见了天日,暗暗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隐约见得军船后有一艘大画舫,听得有尖利的嗓音笑道:“爷,倒也怪不得他们。奴才远远看着,那小画舫上的船娘,身段风姿在这湖上也是头一份地了,要不,奴才叫她上来让爷细看看。”

    “你去看看,若是过得去,叫上来给二位当家的和崔大人倒酒。”

    齐粟娘听得熟悉的声音,背上的冷汗直冒,狠不得掉头钻回船舱里去。她勉强镇定,左右偷看,见得河标军船正在驱赶大画舫,无人注意她这小画舫,暗暗使力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呔,那小船娘,你跑什么跑?半点儿礼数也不懂,我们十四爷救了你一场,上来给爷磕头敬酒才是——”傅有荣站在船头,看着小画舫上那鬼鬼樂樂地船娘,方嚷到一半,瞪着那船娘抬起来的脸,猛地把话卡在了嗓子眼,双眼大睁,声音降了八度,结巴道:“你——你——你——”

    齐粟娘一头大汗,猛向傅有荣打手势,递眼色,双手合什举到头上,只求他别她抖了出

    傅有荣惊得不行,指着齐粟娘,嘴里还在“你——你——你——”声音抖得像抽风似的。就听得舱里有人不耐烦地骂道:“死奴才,你抖个什么劲?爷原就没指望你有什么好眼神儿,横竖只要不丑得吓死人,你就叫她上来看看,若是能唱几曲,爷也懒得踹你。”

    傅有荣回过神来,委屈地回头看了看,“爷——”

    齐粟娘吓得不行,捏着嗓子唤道:“傅公——傅老爷——”

    傅有荣又回过头来看齐粟娘,额头上冒汗,满脸的左右为难,正磨蹭间,就听得脚步声渐近,“小傅子,你这奴才在磨蹭什么!那船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齐粟娘呆呆地着走上船头的人影,十八岁的十四阿哥身量已是长足,穿着一身月白暗龙纹箭袖单,腰间系着明黄带子,鞋上穿着金云头缎靴。

    或是因着春日暖洋洋地阳,他的脸上带着懒懒地神色,一手叉着腰,一手摇着把玉骨纸扇,先是瞪了傅有荣一眼,方转头不在意地扫过齐粟娘的脸,只在那一瞬间,他面上神色地变化让齐粟娘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十四阿哥一狰狞,冲着正要回航的河标军船大吼:“不长眼地王八蛋!混帐东西那四艘画舫给爷拆了,船上地人都丢进湖里去喂!”

    齐粟娘僵立在画舫上,看着在水上随波起伏,大叫救命的浮浪子弟,心里碰碰乱跳,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面颊流到了衣领内。十四阿哥站在船头,死死地瞪了她半晌,恶狠狠地丢了一句,“你给爷上来。”

    齐粟娘从大画舫放下驳板上慢慢走了上去,跟着十四阿哥走回了船舱。船舱里原坐着的人,因着听到十四阿哥大发脾气,已是站起迎了出来,眼光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不敢抬眼,只听到几声暗暗抽气地声音。

    舱门上的珠帘两边分卷,粟娘入了舱,不敢走近,贴着右舱门口的一股珠帘束站着,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双金云头缎子靴,看着它在紫檀木桌脚边重重地来回走动,越走越急,越走脚步声越大,越走这船舱里越听不到半点人声。

    咣啷一声,紫檀木桌上地茶碗被玉骨扇用力扫了下来,在船舱上砸得粉碎,青碧的茶水溅了一地,有两三点远远落到了齐粟娘脚上的白罗销绣鞋尖上。

    齐粟娘吓得一抖,倒退两步,缩到了珠帘束里面,顿时听到一声大吼,“你躲什么躲,你都有胆子冶游在外了,你还怕什么!亏皇阿玛回宫里,还在太后面前夸你居家简朴谨守妇德!谨守妇德——你就是这样守妇德的?你地《女诫》呢?出宫几年,你把《女诫》忘到天边了

    齐粟娘虽是见过十四阿哥小时候发脾气,也知晓他嗓子粗声音大,却没料到他长大了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哧人。当初两人都是十一二岁模样时,处处是她占上风,现下都是十八岁,气势上完全没得比。上船时打算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念头,被她甩到九宵云外,知道马虎不过去,只得跪下,抖着声音道:“奴婢……”

    “好!好!你还知道对着爷要自称奴婢!你还知道你是爷抬举的奴才!爷没指着你替爷找银子办差事,增光添彩,你安安分分做稳你的诰命夫人,爷就谢天谢地。现如今你这样子——”十四阿哥喘着粗气,猛拍了一下紫檀木圆桌,“陈变之没休了你,是你八辈子积的福——”

    桌上的酒瓶、酒杯一阵乱响,砸了两个下来,酒水溅到了齐粟娘地衣角,暗骂自个该一时慌张按着阿哥府里的规矩顺口自称“奴婢”,却只能安安分分跪在地上,生怕再惹十四阿哥发怒。

    李四勤面露不忍,想要说话,却被连震云扯住。

    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锦凳上,“起来,你跪在那里有用”

    齐粟娘扶着舱墙慢慢站了起来,十四阿哥看着她道:“陈变之呢,他知不知道?”

    齐粟娘余光一扫,知晓这舱里只有五个人,低声道:“知道……”

    十四阿哥冷哼一声,“原来是被他惯出来地。他怎么不跟着你?他就放心你一个人?”

    “走散了……”齐粟娘呐呐道。

    十四阿哥瞪她一眼,“在哪里走散的?”

    “虹桥……”

    十四阿哥挥了挥手,傅有荣走了上来,小心陪笑道:“爷,奴才在。”

    “带几个人跟着她地船,送她回虹桥,别让陈变之知道了。”十四阿哥转头看向齐粟娘,叹了口气,“扬州是个烟花之地,他虽是宠了你几年,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安分一些,替他纳个妾生个儿子,将来他若是……我还能替你说上话……”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8

第十七章 扬州城的府台大人
    更声起,十四阿哥画舫上的饮宴方毕,连震云与崔四阿哥,并肩下了画舫,坐上小船靠了岸。

    月光半明半暗照在虹桥岸边,柳树下,近百的漕帮帮众与两队河标兵离着百步静立着,互相瞪视着眼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恨与防备。剑拨弩张的空气把瘦西湖上的晚风都吓退了开去。

    连震云与崔浩下了船,帮从和兵丁顿时收敛了杀气,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各自将两人护在了中间,送上坐骑。

    李四勤原是有话急着问,看着崔浩与连震云互相微笑着拱手而别,顿时重重一哼,瞪着崔浩远去的背影,“姓崔的面上和善——他下的那些辣手叫俺们吃了多少亏——大哥都差点着了他的道丢了命——”

    连震云骑上马,脸上的笑容,淡淡道,“虽是有些本事,却成不了气候,只懂看主子眼色的安分奴才罢了。”说罢,一路打马过了钞关,回到了漕连府。

    连府里银烛高,正房里紫檀森家私在烛光映照下,泛着一层沉郁的光。

    李四勤跟着连震云走入房,他反身关门,转头问道:“大哥,你起先为什么拦住俺?十四阿哥发那么大的火,她……”

    连震看他一眼,“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十四阿哥留着她还有用呢,你想想,最后不还是宠着她么?再说——”冷冷一笑,“姓崔地一句话没说,他总比我们明白十四阿哥罢?”

    李四勤呆想了半会,突地长叹了一声,连震云甚少见他如此,奇怪道:“怎么了?”

    李四勤慢慢在书桌边下,烦恼道:“京城里出来的消息说十四阿哥对她有大恩。现下又这样恩遇她。她出身低,陈大人越是升官,她越是得仰仗着十四阿哥坐稳正室的位。依她的性子,那能不回报一二?将来免来不了要和俺们做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大哥,将来要是有什么事,她来和俺说,俺怕俺没法子回了她……”

    连震云微微一笑。“你心。我在想法子呢。上回儿差点就成了。不过——”他也在书桌边坐下。看着李四勤。“只要她不和我们做对。免得我们为难。什么法儿都行吧?”

    李四勤一呆。裂笑道:“只要她不来找俺地麻烦。什么法儿都行。”

    转眼到了端午。京城外通济渠里。直隶漕帮地龙船与长芦盐商查家地龙~浪斩浪。争抢头标。两岸人潮汹涌。叫好声响彻半空。

    京城里。九爷府通直斋水榭却是静悄悄地。端午粽席撤下去后。侍女们呈上了时鲜地桑、樱桃、。九阿哥和八阿哥一面喝着雄黄酒。一面看着扬州递回来地消息。

    九阿哥倚在挂着五彩避邪五毒包地栏上。皱着眉头。“八哥。十四弟在扬州呆了大半月了。压根就没有和齐强妹子捎话儿。他——”

    八阿哥用折扇儿挑起栏格上地五毒包。细细看那小蜘蛛地绣样儿。不在意道:“你由他。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她现在没有生子。根基不稳。用起来也不顺手。”抬起头。甩开手中地湘妃泥金折扇儿。露出白纱扇面。“皇阿玛近日要把张鹏调任为吏部尚书。你知道新地河道总督是谁么?”

    九阿哥一愣,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下,抓起几上地乌木骨扇儿大力扇了扇,笑道:“是谁?是你的门人?”

    哥慢慢摇着白纱折扇子,身边栏格上避邪五毒包的彩络子一起一伏地扬动着,“虽不是我的门人,却是十四弟的门人。”

    九阿哥哈哈大笑,“难怪十四弟不急着用她,原来是有这步棋欣欣然站起连连点头“直接逼陈变之动手,比用她要省事得多。咱们只要卡住扬州河道的河银,陈变之就得下手去找钱。他是不会贪墨的,扬州的钱不过就是盐、漕两处,都和扬州帮有牵连,他只要收粮、验船、钞关、核查运丁这些小事上卡死了,扬州府连震云贡给太子的银钱就得少一半!”

    八阿哥用手指划过折扇地白纱扇面,“老四和老十三查户部欠银,太子不也欠着几十万两么?他还有个大金库是内务府,咱们双管齐下,内务府那些人早看曹寅占着肥缺不顺眼,咱们都不用挑事,只要拨拨火让内务府窝里斗,不论是凌普还是曹寅,顺便哪一个倒了,咱们都赚了!看太子从哪里去捞子还欠银

    “内务府凌普是太子的乳公,这不用说了,内务府三大织造虽是皇阿玛的心腹,暗地里多多少少也给太子供了银钱。”九阿哥甩着手上的折扇儿,得意道:“再说三大织造府是皇阿玛在江南的眼钱,曹宣最得皇阿玛信重的,若是除去了他,咱们在南边也敢行事了。”

    八阿哥收起白纱折扇,看着通直斋外湖水里盛开的粉荷,“咱们做了这么些,也只是为了把盐、漕抓到手心里。江苏帮主如今已是重病在身,慢慢开始把淮安府的事务也交给了连震云。连震云此人并非死脑筋,他现在没动静,不过是咱们开的价码不够高罢了……”扇骨一下一下拍着栏杆,传出有节奏的击打声,“论势,他不是走官路地,眼见得江苏帮主的位置就是他的了,眼下跟着太子和跟着我们没甚么大差别;论财,他地钱怕是不比八大总盐商少,我们反倒要靠他替我们赚钱;论色——两个偏房,两个侍妾,扬州三个外室,淮安还包了一个苏戏……”

    九阿哥一拍桌子,“从我们门下的官宦千金中挑一个才貌出众地给他做正妻?”

    八阿哥摇了摇头,“江苏帮主给他从太子门下挑过,他没应。”慢慢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过了一月,已是入秋,日头升得比夏天晚了。扬州城地天仍是漆黑,漕河钞关闸口上已是灯火通明,河标兵地兵船与漕船挤在了水道之中,争吵叫骂声不绝于耳。

    扬州府衙中门的云板提前了一个时辰敲响,三堂开启。三班衙役听着闸口传来地喧嚣声,早已习惯。他们在班头的叱喝下,举

    跨着腰刀,匆匆奔出了府衙,向钞关闸口赶去。

    扬州城里的混乱被高高地院墙挡住,后宅里仍是安安静静。齐粟娘替陈演换上她新做的湖绸夹祅子,系上缠带,看着他全无所觉,只皱着眉,就着双黄鸭蛋吃了半碗宝应藕粉,便放下筷子,匆匆到前衙里和周师爷商议公务去了。

    比儿一边随着齐粟娘收拾桌子,一面叹道:“爷五月里嚷着想吃宝应藕粉,如今莲藕上市了,奶奶特地给他做了……”看了齐粟娘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又生生吞住。

    齐粟娘思索着,慢慢道:“怕是府衙里有什么难事。每天回家沾床就着,不过睡上两三个时辰,又去外头忙,人也瘦了不少。”看着青瓷碗里剩下的半碗宝应藕粉,“我们俩都大半月没说上话了……”

    比儿看看齐粟娘,劝道:“奶奶看着也清减了些,还是到连府里去散散罢,看看海静,和莲姨奶奶说说话……”

    齐粟娘苦笑道:“实在是思出门。怕他什么时候有空突然回来,寻不着我说话……”叹了口气,“我打听不到消息,也不好问他衙门里的事……”

    比儿点头,“奶奶说得是。扬不是清河,官眷们都有些见识,口风紧。这些外头的公事儿到底与内宅无关,爷不说,奶奶断不能问的。奴婢去打听——”

    齐粟独自坐在妆奁前,清点着陈家财物。五百亩地、一座高邮两进宅院、四百八十两白银,还有她手上一万九千两的嫁妆银子,其他头面首饰、金银器皿也值个二三千两。

    “没听他说缺银钱……”齐粟娘喃喃自语,又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他现下要弄银钱,也不用非从我这里拿了……”

    齐粟娘正沉思间,枝儿匆进来,“奶奶,连府里莲姨奶奶来了。比儿姐姐正陪着她在堂屋用茶呢。”

    齐粟娘一愣,“她居然:门了?”连忙站起,赶到了前头,果然见得莲香在堂屋里和比儿说笑,身边半叶和籽定站在一旁。半叶虽是时常替莲香送东西递话儿,籽定却未来过,她眼珠儿转动着,偷偷地打量府台后宅。

    “爷和二爷不落,只隔几天差连大河回来问问海静好不好。我才能寻了空儿出门来看看你。”莲香喝着木玫瑰茶,一脸困惑,“不去说爷,二爷在外头虽也包了两个姐儿,一月里最多也就宿个十来天,三四十天不来家可是从没有过的。”

    齐粟娘一面慢慢喝茶,一面看着理儿、枝儿放了下横几,摆上了风干栗子、蜜饯青果、熟白瓜子、琥珀桃仁四干果碟子和桂圆、李子、蟠桃、葡萄四鲜果碟子。

    莲香取了一颗琥珀桃仁放入嘴里,慢慢嚼吃下咽,侧头笑道:“夫人也快一月未到我那边了,陈大人可是时时陪着夫人?”

    齐粟娘苦笑道:“他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天天忙着衙门里的事,不知这阵儿到底怎么回事。”

    莲香坐了半会,与齐粟娘扯了些闲话,虽是依依不舍,也不敢在头用午饭,只央着齐粟娘不时去看她,便回去了。

    齐粟娘坐在堂屋里默默沉思,比儿将枝儿打发出去,悄悄走上来道:“奶奶,周先生屋里地七夕已经有七八日没过来看他妹子理儿。这几日小连也一直避着奴婢,奴婢觉着外头怕是出了事,又拿不准,方才听莲姨奶奶一说……”

    齐粟良微一沉吟,“悄悄让理儿把她妹子长生叫过来。”

    “长生这会儿就在理儿房里和她说话呢。奴婢去叫她。”

    理儿牵着长生的手走进了堂屋,双双施礼。齐粟娘看着长生,笑道:“长生,你过来,我问你一个事儿。”

    长生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模样。她走到近前,小心翼翼看着齐粟娘。她一进陈家便和哥哥送到周天跟前侍候,对自家奶奶反倒少见,便不及比儿和理儿知晓齐粟娘性情。

    齐粟娘斟酌道:“长生,今儿周先生在忙些什么?你哥哥七夕是他地跟马小厮,和你提过周先生时常去哪里么?”

    生一愣,低头犹豫,“奶奶,先生吩咐过奴婢,不婢和奶奶说这些……”

    齐粟娘还未说话,理儿一瞪眼,“胡说!我们是奶奶买来的丫头,哥哥和你不过是去侍候周先生,你忘了奶奶供我们吃喝让我们三兄妹团聚了?我们是陈家的人,奶奶问话,你还不赶紧回话。”

    长生年纪小,被姐姐一骂,面上显出害怕的神色,偷偷儿瞟了理儿一眼,结巴道:“回奶奶的话,哥哥这一月多都跟着先生去了漕上,”犹豫着道:“哥哥有两回还受了伤……”

    齐粟娘、比儿、理儿、枝儿都吓了一跳。理儿满脸惊慌,一把扯住她,怒道:“哥哥怎么会受伤?你这丫头居然从来不和!”

    长生被姐姐瞪住,吓得哭了出来,“小连哥哥也受伤了,周先生也是,他们都不让我说……”

    齐粟娘听得小连受伤,心里碰碰乱跳。她将长生拉到身边,举袖替他拭了泪,“长生,你别哭,你快说说,他们去漕上怎么会受伤?小连可是府台大人的跟马小厮,他若是受伤了,岂不是……岂不是有人要伤府台大人?”

    长生咬着唇,绞着手儿,抽泣道:“奴婢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哥哥说漕上地水手时时在闹事,那些人说咱们家大人……”却不敢再说下去。

    齐粟娘急道:“说大人什么?”长生看着齐粟娘,怯怯地道:“说……说大人……刻薄贪财……断了他们地活路儿……”

    齐粟娘愣在当场,说不出话来。比儿连忙劝道:“奶奶,爷的为人您还不知道么。漕上水手一向粗鄙无礼,聚众械斗是家常便饭,难说是怎么回事呢。”说罢,看着长生,切切叮嘱“今儿奶奶问你的话,你千万别向爷和周先生他们提,可记得了?”

    齐粟娘看着理儿牵着长生退了下去,给比儿递了个眼色。比儿跟着她走回内室。齐粟娘坐到了妆台前,比儿关门近前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爷

    生那里是问不出来的,小连和七夕怕是不知晓内情。着,咱们也不能去。你悄悄儿去连府盯着,若是看到连府大管家连大河回来,就请他到府上来。”齐粟娘说罢,从妆盒里取了一百两银子,“你日夜盯着,不用回府里侍候我,一定要把连大河带过来。”

    “奶奶放心,奴婢去雇一艘小乌篷船儿,专守在漕连府门前的小秦淮河上。连大管事隔几日便要回府一次,必能遇上。他平日里对奶奶极是恭顺,奴婢再塞些银子,他一定会来的。”

    京城来的北风,沿着漕河吹入了扬州城钞关闸口,将波浪掀起了老高。南来北往的漕船、货船、客船在扬州府河段各处闸口钞关等待着,延误了船期,官船虽是顺利过了关,也不敢单独上路,害怕河上出没的水贼。

    但江南七月地秋阳照抚着扬州城,北风虽冷,经了千里之遥,终是减了些寒意。连大河一大早出了闸口,却未急着回漕连府。他领人到扬州城最大地绸缎铺万花春,使了上千两白银,包下所有的时新衣料。

    “大管事,贵府里的莲姨奶奶最喜地樱桃红大莲料子,还未从杭州机织房里送过来,您看——”万花春的大掌柜弯腰哈背,笑得眯了眼,“连大爷既是包下这些料子,特意赏给莲姨奶奶,这一款料子可不能缺。等货到了,小地们再送到府里去?”

    连大河一笑,“只送来罢。”

    二百四十匹衣料装了二抬盒,由漕连府的家人抬着,由帮众们吆喝开道,一路出了多子街,穿过扬州新城,沿着小秦淮河回了漕连府。

    连大到莲香房中请了安,送上衣料,亲眼见了海静安好,便退了出来。他匆匆从连府大门里走出,眼睛扫过府前河道上停泊地七八艘乌篷船,微一皱眉,“怎么回事,有生船,还不赶它走。”

    门头连忙前低声道:“船里坐着地好像是府台府里地丫头,小的时时看着她跟随府台夫人出入,在船里呆了三天,一直没动静。小的不敢轻举妄动,大管——她出来了……”

    连大河看着一个身披灰缎子斗篷,内里穿着翠蓝八团缎子对襟祅,月白绫子裙的瘦高个丫头从乌篷船舱里弯腰走了出来,远远向他施了一礼。

    “是比儿……”连大河微微一怔,自言自语,“她来找我有什么事……”脚下却不犹豫,急步走到了岸边,回礼道:“比儿姑娘,可是来寻在下?”

    比儿提裙步上边阶,走到连大河近前,低声道:“大管事,我们家奶奶想请大管事过府,有事相商。”说话间,将五两重地金锭子塞了过去。

    连大河从齐粟娘手上得赏向来就少,如今越发不敢接,连忙推辞笑道:“既是夫人相召,小的岂敢不从。”心里暗暗嘀咕,那位夫人这时节来寻他,怕是和漕上的事儿脱不了干系,陈大卡死了漕上的财路,要去填河道上窟窿,大当家哪里肯吃这个亏,要不因他是堂堂四品府台,又是皇上的宠臣,早就要了他地性命。

    连大河跟着比儿,坐着小乌篷船来到府衙后宅,进到堂屋,打千儿拜见了齐粟娘,“小的给夫人请安。”

    齐粟娘笑道:“大管事请起,比儿,你给大管事泡碗茶,便去歇着罢。”

    连大河接过茶,恭敬谢了座,见得四处再无半个人影,知晓是齐粟娘特意避开了人,小心问道:“不知夫人召唤小的,有何吩咐?”

    齐粟娘微微沉吟,便道:“妾身和大管事也算是旧识,有话也就直说了。这阵儿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还请大管事为妾身说个明白。”

    河左思右想,斟酌权衡,慢慢道:“按说呢,这事儿也不全怪陈大人。听说扬州河银被上头扣住了,汛期刚过,扬州府两州五县地河堤都要钱修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是我们漕上地兄弟,也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流血丢命地办差事,总要给我们些辛苦钱。

    陈大人事事和我们较真儿,把这些浮财一古脑儿全卡了,省下的钱拿去修河堤,我们漕上兄弟可就没钱打酒,婆娘们也没钱制衣衫了。大家也是没办法,下头地人闹了起来,他若是装聋作哑,也不能服众……”

    齐粟娘听得河银被扣,顿时一惊,“大管事可知河银被扣了多”

    连大河苦笑道:“听说扬州府秋冬二十余万两河银全被扣住了。”齐粟娘呆在当场,喃喃道:“二十余万两……”她心中暗暗叫苦,数目太大,就算是把家底儿全赔进去都不够,暗恨来扬州后没有未雨绸缪,积攒些银钱,现在到那里去寻这二十万两银子?

    连大河觑着齐粟娘的脸色,“小地听说,扣银子的是新上任的河道总督,说是先要重修高家堰,把扬州府的银子调了过去,让扬州河道先自行筹措,明年再补还。”加上一把火,“小的还听说,这位河台是……是十四爷地门人……”

    齐粟娘面色一变,腾然站起,咬着唇瓣来回走动,想起齐强当初寄来劝说陈演的书信里提到江苏帮是太子门下;想起因着此事,来扬州后畏首畏尾,不敢去寻连震云运私货赚银子;再想想这阵儿和莲香时时往来,猛然回头看着连大河,“妾身还在清河时,就听说大当家……大当家是太子爷的门下……”

    连大河没料到她会说起此事,惊了一跳,连忙站起,低头含糊道:“大当家不过是奉帮主之命行事,帮主的两位大小姐是太子爷的侍妾……”

    齐粟娘连连叹气,知晓虽是隔了京城千里之遥,仍是涉入了阿哥们和太子的纷夺,遭了池鱼之灾。连大河害怕她再问下去,泄出底儿来,便推说漕上事多,接了齐粟娘再三要他收下的金锭子,告罪去了。
第十八章 扬州城的府台夫人
    上水手的闹事越来越厉害,扬州东门、北门外漕河见漕帮水手与河标兵、府衙衙役、民壮的对峙械斗。江苏巡抚衙门那边却下了文,极是称赞扬州府对漕上相关事务的整饬。

    比儿虽是精明,到底也只是内宅里的丫头,外头的这些消息虽是打探出来,但也不知陈演究竟打算如何。齐粟娘苦苦寻思了几日,实是无处筹措这笔银子。也顾不得叫陈演发觉,悄悄儿出了后宅,走到前衙,站在书房窗格下,偷听着陈演与周助两人商量漕上事务。一路上衙役书吏们虽是看着奇怪,纷纷回避,却也不敢拦阻府台夫人。

    “我何尝不知是被当了枪使,但现在的情形哪里又容得我不去做这些?”陈演的声音中带着无奈与焦虑。

    “大人……”翻阅邸报的沙沙声响起,周襄天慢慢道:“扬州府银钱的来处,有盐、漕、民三处……”

    “盐商们现在下对盐司怨声载道,不过是因为曹大人对他们拖欠盐税毫不容情。他们日日里哭穷,我也没法子去找他们借钱。若是加火耗,升斗小民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只有漕帮这一块,每年贡给太子的银钱不下四十万两,这些都是浮账,便是扣住了也与他们生计无碍。

    明年河银来了,我自然也松了。”陈演在书房中来回走动,重重叹道,“他们闹得这么大,扬州府沿河县州都不得安宁,不说他们在钞关闸口聚众拦截船只,原来被剿灭的水贼、盐枭突地全都冒出来,河标兵那边快压不住了。”

    邸报翻阅的悉索声仍在响着,周襄天沉沉道:“听说太子爷正催着江苏帮交银子,要去填户部欠银,连震云想必也是急了。江苏帮主病到这份上,眼看着他就要更上层楼,绝不能在这事儿上办砸了。”

    陈演半晌未出声,齐粟娘透过窗格,看着他坐在书桌边,面带倦色,眉头紧锁,不禁心中难受。邸报翻阅声突然一停,周襄天道:“大人,在下以为,若是能拖过一两个月,说不定能有转机。”

    房内的陈演和房外的齐粟娘顿时精神一振,陈演腾然站起,“先生请赐教。”

    周襄天指着手中一张邸报,低声道:“大人请看,这是内务府奏请查对巡盐使曹寅大人当年为京官时,修建西花园工程款数的奏折,若是只看奏折上地内容,曹大人贪墨工程款可算是是证据确凿,天衣无缝,便是皇上也要斟酌一二。”

    陈演慢慢点头。“先生地意思是。这扬州盐司位置。曹大人多半坐不久了……”

    “大人。盐司地事务近年都是江宁织造曹寅和苏州织造李煦轮流掌管。为地就是要从盐商手里刮出银子来补亏空。曹李两家盘根错节。连络有亲。李煦地圣眷又远比不上曹寅。皇上一旦对曹家起。无论此案结果如何。现下定然不会立时将盐司事务交给李煦。更不会随意派人来接手。这中间必有几月地空缺期。按律。扬州盐运使出缺时。盐司事务可由扬州知府暂行代管……”

    陈演大喜。拍案叫道:“先生高见!若是能让我管一个月。不。只要能管上十七八天。我就能要挟盐商借钱给扬州河道。这般一来。就不需和漕帮对着干了!”

    齐粟娘听得如此。顿时松了口气。心里大是佩服陈演当初上任时一定要将周襄天聘为师爷地决定。他们一主两仆一个月近二十两银子地用度。和二十万两河银相比。实在是陈家赚翻了。

    齐粟娘正想着给周先生亲手做个十全十美大席面。却又听得周襄天道:“虽说是有此转机。却少不了要等一两月地时间。河上地工程全靠每日里钞关、闸口省下来地银子撑着。这事儿不能停。漕帮那边拿不到银子。也不会停止闹事。正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除非现在有一笔银子能先撑住两个月……”

    陈演低头沉思。“若是停了两州五县河上辅助地小工程。要紧工程不停。两个月最少都要三万两银子……”

    周襄天苦笑道:“三万两也不是小数,足能买七千亩上等肥田了,一下子哪里又去措这批钱?再者——”周襄天叹了口气,“这回的事,不过是那几位阿哥要逼大人绝了太子爷在盐、漕上的财路。这次解决了,还能再来一次,盐司的事不过是运气,若是还有下回……”

    陈演坐在椅上,久久说不出话来,齐粟娘亦是呆愣,过得半晌,听得陈演叹道:“以后地事再说罢,先把三万两银子解决了……”

    齐粟娘听到此处,悄悄抽身退走,身后隐约传来周襄天谨慎小心的话语声,“大人,大人切不可挪动仓银。新任两江总督噶礼八月即将赴任,这位大人出身满旗大族董鄂氏,又是皇上的宠臣,傲慢贪酷,只怕上任便要来个下马威,按例必要清查各府县仓银……”

    齐粟娘急急回了内室。她先把一万八千五百两地嫁妆银子和莲枝家用钱袋里的三百八十两银票点好数,再取出

    百亩地和高邮两进宅院的田契、地契,细细算了又算出去,勉强能凑出三万两银子。

    她满心欢喜,看了看一妆奁的金银头面首饰,笑道:“暂且保住了你们,我们家也要吃饭过日子,我也要出门见客,给府台老爷留个体面地。”

    眼见得二十多万两银子的难事,变成了三万两银子的小事,齐粟娘一身轻松,想着陈演连日劳累,周先生劳苦功高,便换了衣裳跑到厨下,把枝儿打发去买菜,让比儿把金银器皿取出洗刷,和理儿一起动手做菜。

    到得掌灯时分,齐粟娘在堂屋里摆出了十冷十热二十碗菜,配了四甜点、四鲜果、野鸭梗米粥和香米饭,灌了陈演喜欢的金华酒一壶、周先生喜欢的绍兴烧酒一壶,好不丰盛。

    耳听得外衙的梆子声已经响起,大门关闭,三班六房都散了,陈演还是没有回后宅。齐粟娘心中疑惑,便差枝儿去请。

    不多会,枝儿回来,小心翼翼地道:“奶奶,爷说公事儿还没理完,现下还不能回后宅。”看了看齐粟娘地脸色,“倒是周先生已经回屋里了,让奴婢回奶奶,过会儿就来。”

    说话间,周襄天带着七夕和长生走了进来,“夫人。”看了一眼满桌子的饭菜,不禁笑了出来,“夫人好生快手,从前衙书房外离开,不过一个多时辰……”

    齐粟娘早知晓瞒不过周师爷,陪笑道:“先生请坐,先生,前头还有什么公事儿没完?”

    比儿听他们说公事,便领着丫头小厮们退了下去,周襄天叹道:“夫人既已听到,在下也不隐瞒,大人正在想法子筹措三万两银子……”看了齐粟娘一眼,“大人地家资并不丰厚……”

    齐粟娘不禁笑了出来,取了桌上绍兴酒,给周襄天倒了满满一杯,“先生的话儿妾身明白,妾身已是盘算好了,明年河银下来也有火耗,足够典押地息钱,妾身总不会赔本便是。”

    周襄天大喜,双手端起酒杯,“在下原也不知夫人手中是否能筹出这批银子,只是听说当年太后和几位阿哥陪送的嫁妆不菲,夫人地兄长又甚是豪富。便是陈齐两家六百亩地,也值个几千两了。”周襄天一口喝下美酒,微一犹豫,又道:“夫人,大人拘着夫人,不过是因着十四爷这事儿轻不得,也重不得——”

    齐粟娘叹道,“周先生放心,妾身明白。扬州府里乱得很,外头的事儿他不说,我不问便是。”

    周襄天神色一松,笑道:“大人对外头的事儿越发明白,家里的事儿却还靠着夫人拿主意呢。”

    齐粟娘轻轻一笑,转身走向前衙去寻陈演。

    前衙书房中孤灯摇曳,陈演闭着眼坐在书桌前,烛光在他脸下撒下重重一层阴影,让他看着似是老了十来岁。

    齐粟娘心中一酸,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站在椅边,慢慢将他的头颈抱入怀中,柔声道:“陈大哥,你不用为我犯愁,咱们家能拿出三万两银子,我地头面首饰都不用动,家里也能过下去,委屈不了我,我还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陈演先时一惊,嗅到齐粟娘身上熟悉的残荷暗香,便在她怀中安稳了下来,伸手抱住她的纤腰,半晌没有说话。

    齐粟娘轻轻抚着陈演的面颊,“陈大哥,不过就是把银钱借给河道,又不是不还了。你心里不用难受,以后的日子咱们照样能过得挺好,一点儿也不比前阵子差。我出门还是穿罗着锦,金钗翠钿,坐着你给我的四抬大轿,使着你派来地五十个衙役,他们护轿开道,拥着我去莲香那儿吃茶说话,任谁都会说,府台夫人能嫁给咱们府台大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听到此处,陈演终是笑了出来,越发将齐粟娘抱紧,齐粟娘又道:“你放心,你和连大当家虽是闹僵了,我和莲香还是好着呢,她不会不理我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李二当家一直记着当初一起逃灾时地情份,事事都帮着我。如果连大当家不让莲香和我好了,我就让他帮我说说,这种小事,连大当家一定会给他面子的。”

    陈演慢慢从齐粟娘怀中抬起头来,看着齐粟娘,齐粟娘低头在他唇上吻了吻,“我们都三十八天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先去吃饭,吃完了你好好休息,明儿我们好好说话。”拉着陈演的手,将他牵出书房,慢慢向后宅走去。

    “粟娘……”

    天色微明,七月清晨地风微带了寒意。连震云和李四勤出了旧城外漕河闸口,骑着马入东门,向西门外的新城走去,身后跟着连大河、连大船等亲信家人。

    李四勤仰天吐出一口长气,“奶奶的,总算折腾完了,再闹下去,俺都撑不住了……”

    连震云满面倦色,伸手揉着太阳穴,微闭着眼,“咱们的府台大人,一遇上河道上的事儿,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拧着和咱们干。”

    李四勤哈哈大笑,“俺倒也佩

    不过是个书生,刀子砍到眼前了,愣是眼睛都不眨米一毫儿都不能少,七十石私货一毫儿都不能多,生生要咬了俺们一块肉,去填他的河道。”突地又乐道:“这性子和她一般儿地倔,她当初为了抢俺们的三床絮子,从高坡上滚下来,生生折了一只手地样子,俺现在想着都替她疼得慌。”

    连震云哼了哼,“听说她把家里的地和宅子都典押了,想来是要去填河银,好好一个四品诰命,每日里要烦这些事儿,还不是他带累地?”

    李四勤吃了一惊,“她要是没钱过日子怎么办?她来扬州后可没吃过苦,要不,俺去给她送点银子?”

    连震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她是府台夫人,养她是府台大人的事儿,你又算哪棵葱?就算是要送,也不能你去送,莲香她——”忽地一顿,似是有些犹疑。

    李四勤垂头丧气道:“俺们和府台大人闹成这样,大河说她已经一月多没过府里了,她以后要是再不来府里和小嫂子说话……”

    连震云沉默半晌,转头看向连大河,“府台夫人这几日召你了没?”

    连大河策马赶上两步,陪笑道:“除了那一回,再没有召过小地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大当家,小的已按大当家的吩咐,将多子街万花春老字号里的衣料全包了下来,送到莲姨奶奶房里去了。”

    灿烂地清晨阳光透过树影照入府衙前衙的书房里,陈演面上已少了些倦色,但话语里仍是未有轻松之意,“眼下的事儿虽是勉强平了,但那些爷们若是再动扬州府的河银……”

    周襄天看着陈演,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默然。陈演慢慢从书桌前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格,窗上的树影随着窗格的开启晃动着,落到了陈演地脸上。

    因着这一片树影,周襄天看不清陈演的神色,他心下琢磨半晌,暗道这位府台大人虽是清正,胆气亦是不小,但平日里看着还是少了些历练。他腹中虽有良谋,这时节却不便提出,只怕这位大人年少得意,缺了些官场上的忍性和容人地心胸。

    清脆的鸟鸣声从窗外传了进来,书房里响起指头叩击窗框的声响,一下接一下,又沉又重,周襄天犹豫半晌,想起陈演的知遇之恩,慢慢开口,“大人——”

    他还只说了两个字,叩击声突地又是一重,打断了他地话。陈演收回手,转头看着周襄天,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笼罩了陈演全身,也投下了重重的暗影,“先生,上头那些爷们的事儿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但不能再让那些爷们在我和漕帮之间拨火儿了,扬州府三州五县折腾不起。我素知连震云此人城府极深,这回的事儿必是能忍的——”

    周襄天一怔,满脸钦佩,拱手一礼,“府台大人高见。

    连震云此回虽是依仗太子之势与府台大人相抗,不过是形势所逼。但大人毕竟是扬州一府之主,他既掌扬州府漕运,必不愿与大人交恶。这回地事,只要大人能忍,他自然更能忍。”周襄天捋须微笑,“府台夫人的婢女出身虽低,亦未产子,却稳坐漕连府偏房之位——连震云是个明白人。”

    陈演苦笑道,“她虽是一心和莲香好,却一直担心我当初得罪过太子——”

    周襄天笑着点头,“正是如此。大人虽是扬州府台,但扬州府是太子地地盘。江苏帮是太子得力的门下。府台夫人能与连府里内眷结好,是给大人留了转|U地余地。”周襄天慢慢走近,“连震云也留了退路,他这边和大人兵刃相见,另一边却差人大手笔包下了扬州城老字号万花春所有的时新衣料,赏给了偏房宠妾,传得满扬州城都知,不过是向大人示好。这样一来——大人,咱们也可以学学他这张扬地手段,让上头那些爷们消停会。”

    陈演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主意。”

    周襄天笑道,“连震云太精明,若没有绝大之利,自不肯断了后路,一门心思替太子卖命。如此也可知,若没有绝大之利,他也不肯断了后路和大人作对。大人若是能不计前嫌,与连震云连日互邀饮宴,传扬开来,免不了就有人猜测大人因着八爷他们扣压河银的事满心恼怒,连震云看着时机正好,便想拉拢陈大人投向太子爷……”

    陈演叹道,“我不愿涉入这些爷们的事儿,那些爷也知道,所以才使手段逼我,也不怕我倒向太子爷。但若是看到别的苗头,必然不敢轻易再逼。扬州这一块儿本就是太子的地盘,有个纯臣当府台,总好过太子爷的门人做——”慢慢摇了摇头,“看这些爷们在上头折腾得,叫下头百姓日子不得安宁——”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9

第十九章 杭州办差的衙役
    淮河二敌台下冠儿居,门内正楼三间,左右为厢楼,,可供画舫出入。楼上七间,正房则是董冠儿香闺,亦是连震云时常歇宿之地,房中摆设尽用浓艳之色,奢华绮丽,以娱耳目。

    睡房的门大敞着,绿玻璃屏风后,传来男女交欢的呻吟喘息之声。

    一楼偏厅中,连大船带着一干随从帮众一面喝着酒,一面搂着冠儿居里的婢女们调笑,颇不寂寞。

    连大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坐在一边喝酒的连大河,推开怀里的婢女,悄悄儿走了过去,陪笑道:“大河哥,今儿大当家会不会去秦家……”

    连大河瞪了他一眼,“少操这份心,那婊子你还没玩够么?”

    连大船吓得不行,连连求饶道:“大河哥,大河哥,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我听你的话,打那以后,再没和八儿她睡过……”

    “八儿?八儿是你叫的么?!”连大河狠狠啐了他一口,“你没和她再睡,戴春林的脂粉、翠花街的首饰、多子街的衣料又是谁给她的?色迷心窍的东西!你还正经拿她当个人看了!”

    连大河脸上涨得通红,默默无语,连大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低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眼看着大当家腻了这几个姐儿了,你就想着等几年,办好了差使,求大当家把那婊子赏给你,你好和她做个正头夫妻是吧?”

    连大船嗫嚅着,极小声地求道:“大河哥,我看大当家当真迷着……迷着那人……将来只要她不点头,八儿……八儿她就不用进府里……大河哥,你帮帮我……”

    连大河气得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一把抓住连大船衣襟,将他拖到厅堂边门,低声怒骂道:“大当家的手段你不知道么?远水救不了近火,那人进府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这事儿一旦被大当家发现,你——”

    连大船跪在连大河面前。哀求道:“就是知晓大当家地利害。我才觉着那人早晚都得进府。大河哥。你帮帮我……她……她素来给大河哥你体面。将来只要大河哥你领着我去求她……”

    连大河咬牙道:“不长脑子地东西。这都是何年何月才能有地事儿——你以为大当家和你一样沉不住气么!”

    “大当家已经和府台大人扯破脸——”

    “他还没和她扯破脸!你没见着前前后后那些虚礼儿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扯连大船起身。“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连大船跪着不起。死抓着连大河衣摆。“大河哥——”

    连大河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你先保着你地性命——”正说话间。忽听得楼上董冠儿呼唤婢女。连大河与连大船皆是一惊。连大河急忙转身回厅堂。连大船一骨碌爬了起来。追在他身后。

    董冠儿勉强起了身,取了热水给连震云清理干净,正在去衣箱里取衣,替他换去有些汗湿的衣裳,连震云摆摆手,“不换了。”董冠儿微微一怔,也不言语,为他整理好衣物。连震云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你歇着吧,我回去了。”

    董冠儿微带讶异,“正是饭时,爷不在这儿用饭府里怕是赶不上……”

    连震云没有说话,转身下楼。连大河与连大船在楼梯口垂手候着,见得连震云一路出门,连忙牵了马。连大船虽是急着想知晓他去不去秦家,但见得连大河一声不吭,便也不敢多话。

    天色渐晚,连震云急急策马,沿着小秦淮河走着,远远便可听见新城北门外天宁寺的十八慢钟声敲响,放盂兰焰口的僧船缓缓从北门里驶进城内,沿河的南北柳条巷儿、彩衣街等民居里,不少孩童幼女提着玩灯,嘻闹着涌到河边,准备放河灯了。

    不到半刻钟,连震云便回到了连府,一路进了后宅,直接去了蕊儿房里换衣。蕊儿正倚门望着,欢喜接了进来。连震云换了衣,带着蕊儿走出院子,连大河匆匆迎了上来,满脸惊异之色,低声道:“大当家,府衙里地周师爷递消息过来了,说是要见——”

    连震云脚步一顿,不待他说完,“你去罢,和他商量商量请府台大人饮宴之事。”说话间,嘴角泛出一丝儿笑,目光却沉郁了下去,喃喃自语,“果然不是个老实安分,任人摆布的,只怕他将来成了气候——”

    连大河和连大船听得要请府台大人饮宴,俱是大吃一惊。连大河愣在当场,看着连震云的背影,半晌未回过神来,只听得蕊儿欢喜道:“爷,若是请府台大人饮宴,我们女眷亦要请夫人过府罢?过几天就是乞巧节了,前几日姨奶奶还在想,请夫人七夕晚上过府里来拜织女,结彩偻、穿七孔针,

    台大人不放心她晚上出门呢。”

    连震云微微一笑,“这阵子怕是天天晚上都要饮宴,不单在府里,外头中元盂兰会从七月初一便开始了,一直到七月十五,把席面摆到画船上去,你们也可以放河灯玩耍……”

    连大船见得连震云走上回廊,渐渐不见了踪影,结巴道:“大……大河哥,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昨天还动刀动枪,斗得你死我活的,今儿就要一块儿喝酒了?大当家这是……”

    连大河慢慢回过神来,哼了一声,一边急步向外走,一边道:“没见着大当家天天坐在莲姨奶奶房里么,那些料子是白赏的么顿了顿,“我去府衙,你赶紧打理明天的画舫宴席,这阵儿都有得忙了。”

    连大船追了上去,又惊又怪,“大河哥,大当家时时去莲姨奶奶房里,我一直以为是夫人的原故——原来因为府台大人——”

    连大河脚步一顿,“大当家的心思,你猜不准的。我只是没想到,府台大人——”

    连大河连连点头,“我一直以为府台大人是个呆书生,这回儿得罪了他,以后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没料到——”

    连大河叹了口气,“府台大人的心思,咱们更是猜不到了——”转头看着连大船,“明白了吧你那糊涂心思收一收,谁知道是何年何月地事儿!大当家可不是你!”

    从七月初四开始,连日的通宵游船饮宴,连府里的老爷奶奶们俱都是白日歇觉,午后方起,待得梳洗完毕,丫头们把饭菜摆上,离着日落也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四勤甩下筷子,一脸郁闷之气,“奶奶的!大哥,俺不管了,今儿晚上俺非要把徐二官和曹三娘叫上船来唱几个曲子!天天晚上对着男人喝闷酒,俺都要憋死了!”他也不管莲香坐在一边,蕊儿、桂姐儿站在一旁,满屋子媳妇丫头们都听着,抱怨道:“原还以为咱们和小嫂子她们都一块儿坐画舫喝酒,谁想到陈大人非把他的大官船开了出来,和女眷分开了坐船,他怎么就这么多规矩。”

    连震云淡淡看了他一眼,“府台大人要避开咱们府里的内眷,本就是正理。”用牙箸抰了一筷醋桂鱼,放入嘴里慢慢嚼了,“朝廷禁娼,咱们家里倒也罢了,不能叫私窠子里的人上官船。”

    李四勤又急又气,“俺们和他们能有甚话说?就算有,头三天也说完了,今天都七月十五了,俺看陈大人他自己都要受不住了。”

    莲香正抱着海静喂饭,实在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李四勤转头看着她,委屈道:“小嫂子,你们在画舫上倒是快活,俺天天在官船上听着呢,头一天,你们叉麻雀牌叉到天亮,第二天,你们喝了一晚地酒,第三天,你们叫了双清班的苏戏唱曲,第四天你们玩什么针线,第五天,你们放了一百一十八只荷花灯,第六天,天宁寺的和尚专为了你们说了一晚的焰口,第七天,你们追着划子灯船队,愣是把俺们甩在虹桥,四更天才回来……”

    莲香笑得呛了汤,眼泪儿都流了出来,乳娘连忙把海静抱起;蕊儿掩嘴忍笑,涨得满脸通红;桂姐儿背过身去,弯腰揉着肚子,笑得喘不气来。满屋子的媳妇丫头交头接耳,个个兴奋,全是议论今儿晚上如何跟着奶奶们耍玩个痛快。

    李四勤看着连震云,哭丧着脸,“大哥,你和陈大人商量商量,要不,咱们今儿晚上就在府里喝酒,叫几个姐儿来唱。要不,咱们都坐一条船,他要是怕看到小嫂子她们,中间摆他七、八上十个屏风不就成了?”

    扬州府前衙,刚刚睡醒的陈演听得中门外云板声响,匆匆而出。风尘仆仆的衙役走入大堂,低声禀告道:“大人,小的在杭州寻了两月,只探得大人的母家已是——已是败落,大人地外祖父母早已仙逝,余下的族人经了上年的大水,也是不知下落,更没寻到族中幼小的孩子—”

    陈演沉默半晌,让办差的衙役下去歇息,独自坐在了府台高案之后。

    方入了秋,大堂里已有些冷意。堂前几棵槐树已落了一地的黄叶,风吹起,枯叶儿和着灰漫了半天高,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树枝摇摆的吱呀声,好似高邮小村外大槐树地枝丫在摇晃……

    陈演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09

第二十章 孟兰盆经中的目连
    色渐渐晚了,扬州新城巡盐司衙门的定更钟敲响,远旧城,从旧城四关涌出无数百姓,孩童们提着荷花灯奔向了小秦淮河。

    陈演睁开了眼,走出了大堂,慢慢向中门走去。他走入后宅,转到内室外廊下,便见得前头比儿端着一碗药走入了内室,隐约听到比儿的声音,“奶奶,这副药是天瑞堂大夫新开的。奶奶好歹再试试——”

    陈演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廊柱后。内室里齐粟娘叹了口气,却未说话,便听得碗勺相击,慢慢喝药的声音。

    内室里静默了一会,传来比儿犹豫的声音,“奶奶,奴婢为着奶奶打算,把心里的话儿直说了。求奶奶听上两句。”

    “你说的话,我何时又没听过,你只管说罢。”

    “扬州城里的大夫没人诊出病症儿来,只说癫症的根儿已是去了,只要不大喜大悲,养着便好,其余也说不出个道理。这事儿终究拖不了的,奶奶得把过嗣的事儿跟爷说说——否则拦不了爷在外头——”

    陈演一惊,正要走到屋里去解说,却听得齐粟娘轻轻叹了口气,“他娘只有他一个儿子,我没得开口求他让陈家绝后的理——”陈演怔了怔,脚步一顿,脸色亦黯淡了下去。

    “奶奶说得虽是有理,但还请奶奶细想想,这不单是爷的事儿,也是奶奶下半辈子的依靠——”

    屋内又是一阵静默,似是齐粟娘不知对比儿如何解说方好,只是一阵苦笑。

    屋外的陈演便怔怔失了神。

    齐粟娘换了出客饮宴地衣裳。梳了妆。比儿退了出去。她坐在妆台前。凝视着镜中地自己。久久不语。突地。她从妆镜中见得陈演走入了门内。连忙收起了脸上地忧色。却见得镜中陈演脸色似有些不好。

    齐粟娘一惊。担心他在外头又了什么难事儿。连忙站起身来。转了过去。陈演却早已走了过来。脸上全无一点愁容。笑着问道:““粟娘。今儿晚上你们又打算玩什么?”也不肯换衣。只抱着齐粟娘叹气。“这酒席我都快受不住了你还是兴兴头儿地……”

    齐粟娘见得他满脸是笑。已是暗松了口气。只道自个儿眼花。再听到他这般问。不禁咯咯笑了出来。“要不。你们今儿晚上也叫个戏班子上船?几个大男人。话不投机地。也亏你们撑了这么些天。”

    陈演苦笑着“原还想假公济私地陪你乐上十多晚。临出门了才能起连府里地女眷可不少。两家不是亲眷。周先生也在。多少得避避。遇上中元节。还非得坐船饮宴。若不是为了让外头地人知道这回事儿。我实在没兴致再去。我看不单李二当家撑不住。连震云地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齐粟娘笑得不行。“十来天了。想是也成了。你若是不想去。就去和周师爷商量商量—”

    陈演叹了口气。“商量过了。总得把中元节过完才行。扬州城里就好这调调。咱们既要人信。也得装全了。算了。这些是小事。总比咱们四处找银子支应地好。”说罢。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紧紧抱着齐粟娘。

    齐粟娘心中疑惑,“陈大哥,可是有什么难事儿——”

    陈演欲言又止,终是笑道:“无事。你只管和莲香好好玩乐便是。其余的事儿自有我去打算。”

    连府的大画舫沿着小秦淮河向北,打算过虹桥,出北门,到瘦西湖上去迎着七月十五中元节地神座船。府衙里的官船这回没有驶出来,只有两座护船挑着“府衙”的红灯笼,和着漕连府的两只乌篷船,跟在后面。

    因着是中元鬼节正日子,满城的人都涌了出来放河灯,迎神座船。沿河的街口扎起了悬满彩灯地牌楼,只等着天宁寺等各处的高僧上座诵读《盂兰盆经》,超渡野鬼。

    连大河、连大船领着两只装满各色船灯的小乌篷,从虹桥岸边靠上画舫,看向坐在前舱饮宴的陈演、连震云、李四勤、周助,在船头打千儿,“府台大人,奶奶们要的船灯,小地现下便挂上去?”

    陈演笑道:“她们不是要自个儿挂么?你拿去后舱给她们便是。”连大河看了看连震云,见他微微点头,便命小乌篷船转头,向画舫后舱去。

    齐粟娘看着两条小船上近百只的船灯,笑道:“这就是扬州纽家纸扎店里的灯儿?非八钱银子一个不卖?”

    连大河笑道:“回夫人的话,便是这一百只船灯,也是大船想着夫人和奶奶们必要玩的,七月初三就订好了,到今儿才拿到手呢。”

    莲香笑了起来,命人赏了连大船,桂姐儿在一旁催着把船灯送上船来看。只见虹桥纽家各色精细娟纱船灯,果然不与别家一样。弃了蔑绣,俱用铁丝扎成架子,再用绢、纱蒙出表面,灯头碧瓦飞檐,缤纷流苏,灯身上更是五花八门。

    有盂兰驱鬼木刻画、送子观音织绣图、地藏地狱水墨图各般佛灯;有水杀鬼李逵、行者武松、花和尚鲁智深等应景人物肖像

    一个重样,还有用西瓜、番瓜挖空偻刻,制出的新颖精巧。

    四时花草灯,拣选最富丽的醉芙蓉、牡丹、芍药,画得极是浓艳,后舱里媳妇丫头们从小船小厮们手中,将船灯一个接一个取到手中,供给齐粟娘、莲香几女观赏。比儿、半叶等大丫头们俱是啧啧不已。

    齐粟娘提起一盏美人灯,顺手就挂到舱壁上,笑道:“还看着做什么,赶紧挂上点起来,那才好看呢。”又提了一盏醉芙蓉花灯,“这醉芙蓉花午时是粉白色,过了午便是浅红,近晚了便要变深红色,我倒要看看这八钱银子地花灯变不变色。”

    媳妇丫头们俱都笑了起来,七手八脚开始挂船灯,嘻闹成一团。一百只船灯哪里又是一会儿能挂完的,船内挂满了,船外还得挂。

    莲香选了五盏花灯、五盏佛灯、十盏美人灯,还有十盏水浒、西游、封神人物灯,命半叶、籽定领着丫头挂到前舱里去给爷们赏玩。

    籽定笑着道:“姨奶奶,这船上的前后舱原是用三架十二屏落山紫檀木屏风隔开的,奴婢这会儿去前舱,是从外头走,还是从里头走呢?”

    莲香知晓其逗趣,笑着拧她的嘴,“你要是不怕,自管自从里头搬开了屏风走,看前头地几位爷罚不罚你。”

    半叶掩嘴笑道:“头一个,二爷是断不会恼的,他还嫌这屏风碍事,不能让他来凑热闹呢。第二个,周先生肯定是避开地,他却不会恼。我们家的爷和府台大人,只要见着了姨奶奶和夫人,哪里还会恼奴婢们?只怕不会罚,还会赏奴婢们呢。”说罢,笑着拉住籽定,跑出舱外,领着丫头们到前头去挂灯。

    落山紫檀木屏风后,传来女眷阵阵笑语欢声。李四勤裂嘴笑着,看着半叶、籽定等人在舱里舱内挂灯,指指点点和连震云说个不停。陈演与周助一面细细看着要入水地莲花灯,能变色的醉芙蓉花灯,一面笑着低语。

    突地后舱传来卟嗵一声水响,李四勤水上押船走惯了,顿时跳起,惊道:“有人落水了!”陈演、连震云俱都站起,面带惊容,还未开口说话,便有府衙护船上地班头大声禀告,“大人,夫人身边地小丫头挂灯时落水了,连府里家人已经将她捞上来了。”

    陈演听得不是齐粟娘,微微松了口气,走到船头道:“你去和夫人身边的比儿说,让夫人小心些,”顿了顿,“呆会神座船队来了,河上更挤,让她别出舱。”

    半叶和籽定等人也吓得不行,连震云皱眉道:“你们去和姨奶奶说,过会儿河房的船便出来了,让她们叫中意的姐儿上船唱曲,安分在舱里玩。”

    半叶等人领了命,赶紧回了后舱。原来是枝儿见得船灯漂亮,便壮着胆儿也要去挂灯,没料到站在外舱边,突地一阵大风,船身大动了一回,一时受惊,便掉了下去。幸亏连府里两条小乌篷,府衙里两条座船护在四周,连大河一眼看着,立时用钩竿把她救了起来。

    枝儿不过沾了沾水,便被捞了上来,却实实受了惊,吓得满脸泪水。齐粟娘一面让人熬姜汤,一面让比儿拿衣裳过来给她换上,哄着道:“别事儿了,别怕,咱们再不出舱了,就在这舱里坐着看神座。”

    圆月初升,画舫上挂着的百盏船灯全都点了起来,把所在的河面照得通亮。河上地游人探头探脑看了过来,不少游船也远远围着观赏。有富家浮浪子弟借着灯光,见得舱舱里香衣云鬓,听得莺声燕语,嗅得隐隐脂粉暗香,便想驱船靠近,却被四周护船挡住。

    那起子人见得护船上挑着的“府衙”、“漕连”的大红灯笼,惊了一跳,急急退走,又听得身后一阵萧笛歌唱之声,小秦淮河两岸河房里的私妓座船一时间都涌了出来,他们立时调换船头,涌了过去。

    妓船装饰浓艳,个个都挂满船灯,虽不及纽家船灯细精,灯火灿烂处也有一番热闹,与富家舫船杂在一块。帷卷屏开处,有艳丽女子隔窗与人打情骂俏,或是被招入豪商船中弹唱,或是请了贵客登船侍奉。唱曲儿、玩戏牌、猜枚喝酒的声音远远地传了开去,为扬州城地小秦淮河多增几分绮丽之色。

    眼见得两艘草上飞的小画舫各载着一个姐儿靠了过来,李四勤走到船头,伸手招过连大船的小乌篷,笑道:“大船,你去和她们说,让她们到后舱里去给府台夫人和小嫂子磕头请安,在后头唱就成。”

    连大船笑嘻嘻地应了,悄声道:“二爷,府台夫人还没见过您这两位相好呢,少不了要赏她们头面尺头,给她们几分体面的。”

    李四勤裂嘴笑着,“你让徐二官和曹三娘好好唱,府台夫人和俺一样,就喜欢听个热闹,听个嗓音,至于唱的是什么,也是懒得费心思去弄明白的。”

    齐粟娘原就听莲香说过李四勤包下了两个姐儿,料着今晚必要叫来的,早就备下了见面礼,待得两女上前,仔细看去,不禁失笑,李

    相好果然不同凡响。

    徐二官身子小巧,瓜子脸上面容精致,却着了一身男装,头上一根乌黑发辫盘起,发间缠了一条玄色条辫线,线尾织金穗子三寸长,垂在了右耳边,手上执着一根玉萧。上身是蛋青色三镶三牙湖绸长衫,下身是油绿绸子裤,脚上鸦青缎子靴,腰间夹板玉带,缀着荷包、玉佩。

    曹三娘身体丰肥,身子里足足放得下两个徐二官,虽无十分姿色,亦是肤白眼杏,活脱脱一个胖美人,手里抱着个弦子琴。

    两人进了舱,无一丝小心畏惧之意,笑嘻嘻上前跪倒磕头,唱名请安。

    齐粟娘连忙让她们起身,比儿每人送上两匹织金缎子、两匹杭缎子,两根烧金翠花簪子和一对金珠耳坠。

    莲香笑道:“曹姑娘看着越发出落了,最近可没有和二爷动手了罢?”

    曹三娘瞪眼撇嘴道:“姨奶奶不知,二爷如今不行了,奴一巴掌,他就得倒,奴不屑欺负他。”

    满船里媳妇丫头俱是哄堂大笑,桂姐儿边笑边啐道:“二爷那是让着你呢,你还得意了。”

    齐粟娘惊笑道:“曹姑娘竟是个会武的?”

    莲香笑得正咳,顺过气来,道:“不单这位曹姑娘是个练家子,徐姑娘也是个女中豪杰,平日里从不坐轿,只骑马。上回大雨里,二爷因着一些事儿燥了,非叫徐姑娘来唱曲儿解闷不可。大船去请,回来直咋舌头,说徐姑娘一听二爷唤她,二话不说,从二楼直接跳到马背上,甩着鞭子冒着大雨就来了,如今扬州城里都唤她叫徐飞仙。”

    齐粟娘又是好笑,又是佩服,从手上褪下两个缠丝玉镯子,亲手给两人戴上。徐二官倒也罢了,没料到曹三娘手腕丰腴,怎么套也套不进。齐粟娘正尴尬间,曹三娘大咧咧一笑,接过镯子塞进腰袋里,“奴知道这东西是个值钱玩意,夫人的心意奴领了。”

    满舱里女人个个笑得歪倒,齐粟娘握着曹三娘的手笑了半会,也不叫她们俩唱曲儿,和莲香说了几句,让丫头们摆上茶点,叫着桂姐儿、蕊儿一起坐了,又叫徐二官和曹三娘坐。

    徐二官和曹三娘对看一眼,施了一礼,半坐在脚踏上,自有丫头在她们两人面前放上矮四角桌儿,摆上四甜四咸地下茶点,送上两盏玫瑰泡卤茶。

    李四勤在前头等了半晌,只听到后头笑闹成一片,却听不到唱曲地声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让连大船到后头去问。

    连大船回来笑道:“二爷,府台夫人让两位姐姐坐着喝茶吃点心呢,说是不叫她们唱,等着一块儿看神座船。府台夫人说,二爷要想听曲儿,另外再叫去。”

    李四勤知晓是给她们的体面,满心欢喜,也没有非要听曲儿地意思了,自个儿乐呵呵抱着酒坛子喝酒。连震云暗暗摇头,也不管他,看了陈演一眼,“陈大人平日里素喜的苏高三苏姑娘,可要叫她上船来?”

    陈演微微一笑,“今日非是外头应酬大宴,无需叫她。她也不会在这热闹时节出来。况且内子在此,自没有叫她地道理。”

    连震云含笑点了点头,转头招了连大河上前,“神座船到哪儿了?”

    “太阳落山就从天宁寺出来了,到这会儿,不过半里水路了……”

    说话间,便听得梵唱声隐隐传来,划子灯船队已是驶了过来,前舱后舱的人都走出船舱,小秦淮河上地大小画舫皆都避到两边,鼓乐猜枚喝酒之声都静了下来,恭迎神座船。

    蕊儿看了半会,小声道:“果然是正日子,这划子灯船队上挂的灯都不一样了,头一船上的两盏龙灯,奴婢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齐粟娘亦是悄声道:“后头几条船上的灯也越发精巧些……”

    一船两盏挑灯,足足过去了八十八艘划子船,船上麒麟送子灯、蝴蝶灯、八仙人物灯、兔儿灯、蛤蟆灯、莲生百子灯等八十八般灯式,亦是没有相重地,引得游客们啧啧赞叹不已。

    待得楼高三层,被二三百盏船灯点缀得极是华丽庄严的神座船缓缓驶来,两岸上游人,河边的游船上俱有信男信女点起信香,跪地磕拜。齐粟娘眯眼看去,神座船上一片灯影辉煌,内里到底迎的是什么神明,全然看不清。

    “佛告诸善男子善女人。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供养乃至七世父母。”

    神座灯后跟着一条僧船,高僧们诵读着《盂兰盆经》,讲述孝子目连为在地狱受罪的母亲祈福地佛经故事,齐粟娘微微闭目。

    “……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顺慈忆所生父母。

    乃至七世父母为作盂兰盆施佛及僧。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若一切佛弟子。应当奉持是法……”——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10

第二十一章 扬州城的万花春(上) 30加更
    当家,两淮巡盐使曹大人已是解了盐差,回江宁;了,接任的新巡盐使还要两三个月才到职,这会儿扬州城里的盐商们都赶着去巴结府台大人,就想趁着这时节,把曹大人查他们漏报盐课,瞒报官盐数的事儿给压下去,听说请府台大人饮宴的贴子都已经排到下个月去了,府台夫人也出门应酬四五回了。”

    连震云沉吟半会,“他是打算向盐商借银子填河道?已经借到了?”

    连大河低声道:“怕是不用借了,小的听到消息,河道总督府那边已经传了风声出来,说是高家堰拨了专银修治,扬州河道的银子过几日就要拨返回来了。”

    李四勤顿时大笑,“上头那几位爷也该知道些厉害了,俺们是块咬不动的骨头,陈大人也不是软柿子,让他们想捏就捏。”

    连震云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京城里有人递消息给府台夫人没?”

    李四勤一愣,望着连震云,默默听着,连大河小心答道,“小的没查到有这回事儿,尤其是十四爷那儿,小的盯得很死,应是没有的。”顿了顿,欲言又止,“倒是太子爷那边……”

    连震云微微一愣,“太子那边怎么了?”

    连大河悄声道:“宫里的公公传出来消息,太子爷鞭打了京里的八旗显贵。四阿哥查户部欠银的事儿,最后也是太子爷给搅黄了,惹得皇上极是不快……”

    连震云半晌没有说话,慢慢站起,眉头紧锁,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李四勤看了他一会,突地道:“大哥,你是怕……”

    连震云叹了口气。转头看他。“虽是没在京城里。但扬州城里地地事儿就能掂量掂量。曹大人坏了事。脱不了八爷他们地关系。我们漕帮也被逼得喘不过气来。陈大人如今虽是松了。底下地人经了这回地事。也知道他地厉害。不敢和以往一般没有忌讳地运私盐私货。扣浮财了。这一轮较量下来。还是太子爷这边吃了大亏。”慢慢道:“若是圣眷尤在。什么都好说。若是圣眷不在……”

    连大河低声道:“小地还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两江总督要换人了……听说是皇上地宠臣。九阿哥地姻亲噶礼……”

    连震云一惊。李四勤咋舌道:“两江总督?不正就是管着俺们这一块儿地事么。要是换成了对头地人……”

    连震云慢慢坐了下来。看向李四勤。“我也不瞒你。除了上回十四爷来了叫我们去喝酒。八爷手下地人也来找过我。话里地意思。只要我们投到八爷门下。我地官品能至候补四品。也能给你个七品地候补。将来九省漕帮联合统推帮主。直隶、两湖、常州、山东四帮也能支持我……”

    李四勤想了半会。摇头道:“俺不在乎官品儿。俺们也不走官路。官品上了。不过图个办事方便。没得啥实在地好处。至于九省漕帮帮主。俺一直觉着不靠谱。除非皇上下旨要大伙儿推帮主。否则谁打头去争了这个位置。谁就要倒大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连大河满脸佩服看着李四勤。连震云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四勤地肩膀。笑道:“就是这个理儿。既是没啥实在地好处。所以我一直没应。”说话间。又敛了笑容。“但现下地风头看不明白。我这边也不能绝了后路……”转头苦笑道:“怕是得和姓崔地打打交道了……”

    连大河一惊,看了看连震云,见得李四勤没有出声,便也无话,慢慢退了出去。他一路寻思,不知不觉走到了府门口,门头们皆上来请安巴结,“大管事,小的们当心着呢,河里没有半条生船,姓崔的若再是来,绝藏不住。”

    连大船走出府门,扫过小秦淮河中的七八条乌篷船,想起初来扬州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喃喃自语,“大当家连这差点要了命的事儿都能忍——”

    扬州旧城太平街府衙,齐粟娘换上出客地新衣,正坐在妆镜前梳妆,外头脚步声起,陈演一脸欢喜抱着一个小皮匣子进了内室。

    “粟娘——”陈演挥手让比儿退出,关上门,拉着齐粟娘坐在床边,把匣子递给了她,“粟娘,你收着,我已经把咱们的宅子和田地赎回来了。”

    齐粟娘惊讶道:“这么快就借到银子了?也不用急着赎,你先用到河上,等明年……”又推着他笑道:“别把我身上衣裳弄皱了,这可是你的体面,叫那些盐商笑话府台娶的老婆不会打扮。”

    陈演一把抱住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哈哈大笑道:“咱们也没白熬上,河道总督衙门那边直接就把河银给拨下来了,我拿到银子立时就去赎了。咱们总算能松口气了。”在齐粟娘脸上重重亲了两口,“今儿晚上的宴你不去了,反正不用求他们借钱,再犯不着委屈你去应酬。我也早些回来,陪你去翠花街去买首饰,多子街去买衣料,只要过几日去程家应个景儿就。”

    齐粟娘亦是欢喜,“程家也请了连府里女眷去,这样我就不愁没人说话了……”

    陈演柔声道:“程家是八大总商之一,皇上打噶尔丹时捐过例,家里又有子弟在翰林院做编修,也算是儒商,你应酬起来也自在些。”轻轻抚着齐粟娘的脸,“以后那些爷不会再随便扣河银了,你手上也能有银钱自自在在和莲香他们耍玩,便是赏人也不用把自己的头面首饰送出去了……”

    齐粟娘一笑,吻了吻他的唇,“叉麻雀牌虽是我输了不再打,却不是没钱,是坐着不动累得慌。把手上的镯子赏人,那是因为我喜欢李二当家那两个相好的姑娘。”忍不住笑道:“你是没见着那两位姑娘,若是你见着了,肯定也会喜欢地。”

    陈演笑了出来,“你是看着李四勤顺眼,便看他相好姑娘顺眼了。上回在清河我实在没动半个心思,就遭了大罪。我要是真喜欢这两个姑娘,你还不用醋把我淹死?”

    齐粟娘笑个不停,咬着陈演的耳朵,“那你老实说,你在外头有没有背着我找相好的姐儿?”

    陈演耳朵痒得不行,边躲边笑道:“我哪里敢?再说了,那些姐儿不就是为了赚钱么?李四勤可是每月二百两包着徐二官,二百八十两包着曹三娘,连震云包的董冠儿一月足足五百两,哪里有什么真相好?有哪个姐儿又有真心?”

    齐粟娘只听得前半段便大是不依,拧着他的胳膊,“你把外头包姐儿地价钱打听得这么清楚,安着什么心?”

    陈演连连呼疼,抓着她两只手,翻个身把齐粟娘压在身下,大笑道:“我要不把这些事儿打听清楚,我能知道他们到底扣了多少浮帐,赚了多少钱么?夫人明鉴,我实实是被逼无奈……”

    齐粟娘笑得喘气,陈演连连亲了她几口,抱着她低头想了半会,拉她起身,“也不用等我回来了,走罢,我现下就陪你去新城翠花街买首饰去。这阵儿为了补贴家用,你当了不少首饰。我虽是替你赎回来了,也知道不及扬州城的花样时新,你虽是不说,必也是爱这些地……”

    齐粟娘满心欢喜,便把开先想问陈演的事儿抛了开去,只觉无需操心太过。她把身上揉皱地衣裙脱下,换了身新制的碧青色拱壁兰金桂扣身祅儿,白绫挑线裙。侍候陈演脱了官袍,换了身**色杭缎长衫,一起出了府衙后门,慢慢向小东门走去。

    出了旧城小东门,便是新城大儒坊,过了坊便是多子街,陈演笑道:“多子街又叫缎子街,一条街上除了一两家酒楼、药堂,全是绸庄缎铺。”说话间,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得意道:“江都县正在清查商铺,我就让他们把扬州官家富室女眷时常光顾地老字号衣衫首饰铺名都抄送了上来,专为陪你出来用的。”

    齐粟娘掩嘴笑个不停,眼见得多子街里人来人往,没人看见,伸出手指勾住陈演的手,拉着不放。

    陈演笑着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悄声道,“好在你不穿旗装,衣袖宽,挡住了叫人看不见……”说罢,一手抓着纸单子,一手紧紧抓着齐粟娘的手,向繁华的多子街上慢慢走去。

    齐粟娘一路看去,果然见得多子街两畔怕不有五六十家缎庄,间或有些裁衣铺子,生意都是极好。

    柜台上摆满杭缎、妆花、闪缎、织金缎等南北各色簇新衣料,不少面目端正,帽沿簪花的伙计怀抱新货,站在店门大声吆喝,兜揽顾客。扬州城里大脚婆娘、小脚媳妇、嫩妇闺女、张狂艳妓在店内挨挨挤挤拣选衣料,好不热闹。

    齐粟娘一路笑着,依着陈演手上的七家的庄子的名号,一一看了过去。到了街心,看到三大明间打通的大铺子,便是扬州府最有名的老字号万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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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扬州城的万花春(下)
    人方一进铺子,便嗅到一阵扑鼻的花香味儿,铺子高的美人图两耳瓷瓶,插了满瓶醉芙蓉,因着过了午,已是浅红。

    “这位爷,可是要看制女衣的衣料?少奶奶,小店是扬州老字号,都是从苏州、杭州的机织房里进的上等货,您看看,八团花样、大洋莲花样、拱碧兰花样可是如今最时新的。”

    齐粟娘扫了一眼店里拱碧兰花样,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的新衣,对上前殷勤侍候的二掌柜笑道:“掌柜的,妾身的这件拱碧兰和贵店里的花样看着也无多大差别罢?”

    那二掌柜一身细葛布长衫,不急不忙笑道:“听少奶奶口音,怕是咱们扬州高邮人,又到北边儿京城里过见大世面,必不会见怪,小的便也直说。少奶奶身上这身拱壁兰花样儿没得说,是江宁织造顶尖儿的手艺。只是南边儿说到衣式,只有我们扬州最是时新,今年不同往年,首尚樱桃红、膏梁红,再者便是泥金色。碧青色儿虽是好,怕也是前几年的颜色了。”

    陈演听得这万花春二掌柜这般有眼力,不由笑了出来,扫了柜台上的衣料一眼,“掌柜的好一张巧嘴,只管拣选最时新的料子出来看看罢。”

    二掌柜早把他从头到下打量了个全,更是恭敬小心,“这位爷,里边儿请,容小店奉些粗茶。少奶奶,小店里的花式,少奶奶想是都见过,只有这颜色儿每年翻新,小地就让人把八团、大洋莲、拱碧兰花式各色缎子都给您过过眼。”

    齐粟娘和陈演相视一笑,进了内间。二掌柜命人奉上了清茶细点,告了罪,到外头去吆喝伙计们取衣料。

    齐粟娘悄声道:“必是看出你的官腔官样儿了,方才这般小心,如今咱们想装平头百姓也装不成。”她当初不过只是与陈演订了亲,就有些仗势行事,陈演再是行止无亏,这官场上的习气必也是免不了的。

    陈演寻思了半晌,不知是哪句话,哪个地方显了形,无奈笑道:“我都做了**年的官儿,难免沾上些官场毛病,要不下回咱们换上粗衣出来?我知道你还把以前咱们的粗葛布衣裳、旧棉衣都收着呢。”

    齐粟娘掩嘴笑道:“这万花春名头这般响亮,外间的客人虽是不多,个个都是穿绸着缎的,咱们要是换上粗衣,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两人正说笑间。万花春地三四个伙计扛着衣料走了进来。一匹匹放在齐粟娘面前。任她拣选。陈演一边喝茶。一边倚在椅上笑看。

    齐粟娘犹豫半晌。将大洋莲、拱碧兰两种花样各选了樱桃红、密合泥金两色。又取了一匹墨蓝八团衣料。

    陈演看了她一眼。待要说话。齐粟娘悄声在他耳边道:“不是每年都翻新么?今年都过了七月半了。除了程家地宴席。中秋、重阳、过大年。各穿一件新衣出去见客。家里地新衣还有三四件。虽是不时新地颜色。平日里不过到莲香家走走。哪里还要计较这些。四匹料子足够了。”又指了指八团花样。“嫁妆里江宁织造地八团衣料不过两匹。我都给比儿制衣了。这匹料子带回去给她。我自个儿倒是不太喜穿八团花样。”

    陈演瞅着伙计没留意。在衣料底下握住齐粟娘地手。悄声笑道:“我虽是沾了些官气。你倒还是老样子。

    和丫头穿一般儿地衣料。你也不怕外头说比儿她……”

    齐粟娘摇头。“如今我沾了你地光。十指不沾阳春水。人人见我都要磕头。哪里还和以前一个样?”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演。“外头说什么?说比儿是我哥哥特意送过来给你——”

    陈演没有看齐粟娘,却是微微沉吟,“她看着不出声,却是个精明厉害地,心里不知藏着多少机巧,若是较起真来,你——压不住。也亏你这般待她——若不是有齐强哥在——”

    齐粟娘一笑,“你小看了她,她—”话未说放话,听得外头声音,“董姑娘,您慢走,这三十匹料子小的后脚儿就差人送到冠儿居里去。”

    齐粟娘与陈演对视一眼,从窗格里偷眼看去,隐约见得穿着膏粱红八团缎祅儿地纤细身影从里头走出来,万花春大掌柜送到门边,店伙计揭了轿帘,轿边两个丫头扶着轿,催着轿夫去了。

    齐粟娘让人把五匹料子包好,看了正在柜上付帐的陈演一眼,悄声让二掌柜将料子送到府衙后宅去。那二掌柜越发低了头,恭恭敬敬地应了。

    陈演笑着让一步一告罪,直送出了大门几

    的万花春大掌柜回去,暗暗抓住齐粟娘镶锦广袖下镯、苿莉钗、吉庆牌、萨尔香珠、节间指套、龙虎翠螭圈,金洋錾九连环戒指这些小首饰更是不知凡知。

    还有成衣铺里香樟木制成杏叶、莲子、荷花高底鞋,竹花金线碎逗成的凤尾裙、整绢折成的百折长裙、二十四折的玉服恒裙、一尺二长的镶金边广袖女衫,更让齐粟娘看得眼花缭乱。

    陈演这会儿也不问她,自顾自地替她挑,从头面到耳上、从胸圈到指套、从长裙到绣鞋,足足花了二百两余两的银子,收拾出了一小皮箱。

    陈演叫伙计到外头唤了便轿让齐粟娘坐上,他提着皮箱跟在一边,转回多子街,向小东门而回。

    齐粟娘满心欢喜,坐在轿子里,揭帘和走在一边的陈演说话,眼见得又过万花春,突看得侧对面一座药堂,上挂“天瑞堂”招牌,想起陈演拘着她养病,不让出门的事儿,不由与陈演相视一笑,陈演含笑看着齐粟娘,“你只要信我便是——”

    对面万花春里传来大掌柜的声音:“苏姑娘,您走好,这二十匹料子小的后脚儿就送到您五敌台的十弓楼里去……”

    陈演晚上从盐商席上回来,已是二更天。齐粟娘见他有七八分醉意,一边喂他喝醒酒汤,一边叹道:“扬州城里虽是风气大开,这浮华之风却也不是好事儿,原想着漕连府里已是顶尖儿的作派了,这几日在总盐商府里应酬才知道扬州豪富,皇上的日里吃用都没他们奢华。虽是女学兴盛,个个官眷都能诗会画,顶着才女的名头,也挡不住外头那些姐儿们来来去去……”

    陈演却是迷迷糊糊回不了话了。

    比儿将澡桶掇了进来,听得齐粟娘的话,劝道:“外头爷们的宴席,总就是这些调调儿,这地盘上又乱,不能太过孤高离群。大人虽是府台,免不了入乡为俗。”

    齐粟娘想着瘦西湖上那几个放犷而不粗淫的扬州名士,点了点头,替陈演洗个热水澡,便扶他到床上去睡觉。

    妆台上燃着一支红烛,内室里光线晕暗,齐粟娘打散了发髻,除了外衣,吹了火,轻手轻脚撩了帐子一看,陈演向里侧着身子睡了。

    她方上床闭了眼,忽觉身上一重,陈演翻过身来紧紧抱住了她,含糊笑道:“粟娘,今儿晚上我们……”轻声在齐粟娘耳边说了几句。

    黑暗中,齐粟娘飞红了脸,嗅得他嘴里酒气,嗔道,“你在外头不知和些什么人吃酒,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儿,弄出这些花样,谁耐烦理你。你醉成这样,还不安分睡觉……”

    陈演一面急急拉扯着齐粟娘身上贴身罗衣,一面央求,“你就依我一回儿,咱们试试……”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11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一)
    眼过了七八日,齐粟娘坐着扬州知府的官船,从后宅驶出来,到连府里接着莲香一块儿去程府饮宴。

    莲香上了船,一边喝茶,一边细细打量着齐粟娘身上樱桃红大洋莲祅儿和碎金绫子百折长裙,笑道:“樱桃红大洋莲料子,六月里爷赏我衣料时,还没有上市呢,夫人这回儿可是赶了先。”又看她裙下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竹鞋,掩嘴笑道:“夫人平日里只穿平底香,今儿也穿高底头了?我本来就比夫人矮了半个头,这会儿怕是只及夫人脖子了。”

    齐粟娘笑道:“不过图个新鲜,今儿在程府里坐坐就回。若是去你府里,咱们俩还不到处逛逛?哪里能穿这高底鞋儿,不过倒是比花盆底要好一些。”

    站在一边的半叶笑个不停,凑趣道:“奴婢们还是头会见夫人穿大红竹鞋,配着头上八宝花钿、烧金叠翠短簪子,还有这红祅儿和碎金裙子,比新娘子还要俏上三分呢。”

    齐粟娘和莲香都笑了出来,齐粟娘笑啐道:“我做新娘子出嫁时,那一身红你是没见着,从里到外晃得我眼晕。便是打那以后,我也就少穿浓艳色儿了。从头到脚,这些都是我们家府台大人挑的,今儿出门前巴巴叫我换上,出去原是为了他的体面,我忍忍就过去了。”

    莲香放下茶,招过比儿,细看她身上墨青八团新祅儿,又笑道:“陈大人午间也是要来的罢?俗话说“北查南程”,北边盐商直隶查家第一,南边程家到底是咱们两淮八大总盐商里打头的,脸面儿大,便是我们家的爷和二爷都要去呢。听说扬州城里的红姐儿们一个没拉,都被那些爷们带着出场应酬了。”

    桂姐儿站在一边哼了一声,“不说咱们爷带着董冠儿,二爷平日多偏着曹三娘,今儿却带上了徐二官,不过就是因着她萧管吹得好,能替他在席面上争脸么?听说双清班的金官都被盐商郑老爷包着带出了场,那丫头平日里眼里何尝有人?这会儿也想来争个风头,有杨小宝、梁桂林、大小陈三官、苏高三这些个红姐儿在,哪里又轮得到她?”

    齐粟娘平日里足不出户,只在连府闲话,哪里知道这些。她隐约记得相氏当初提起,扬州官商豪富饮宴应酬时,都是带着名妓出场斗胜,家里的嫡妻爱妾反倒丢到了一边。她突地想到陈演这大半年来时时饮宴,总不能违了此地的风俗,不知他身边可也有私窠子里地红妓。

    齐粟娘想到此处,心里又苦又涩,一会儿想着陈演无钱召妓,一会儿又想着凭着他扬州父母的官位儿,私窠子里的红妓若能托庇于他,怕也是甘愿。何况他也未必无钱。

    这般心神恍惚间,官船沿着小秦淮河出了天宁门,沿着瘦西湖驶到了新城东南门的程家园。园子迎湖而开,各府里的画舫、船舶沿着蜿蜒地水道而入,两岸植满绿柳、红桃,浓荫挡目。

    过得半里水道。眼前豁然开朗。可见一座十几亩大小地小水岛亭立湖中。岛上亭阁连绵。重檐复廊。岛前有码头停船。岛后有浮桥连接陆上。远远看去便可见扬州新城东北城门。

    齐粟娘几女登上临湖水榭边地叠落廊。走过水波纹地青砖路。在盘绕全园地连廊口。便被程府女眷领着媳妇丫头接住。迎入玲珑双楼中地顾影楼。

    顾影楼与纳秀楼皆是三层高。顶楼以飞廊相通。四面卷起帘。齐粟娘走到栏杆边。长江水景远远映入眼帘。极是清朗开阔。

    顾影楼上很是宽广。摆上了二十席精细果品茶点。供先到地女客们吃茶。莲香取了一片蜜橙糕。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看着小飞桥对面地纳秀楼。悄声笑道:“爷们地席就在纳秀楼上。纳秀楼看着和这边一样高。下面两层都是土堆地。盖得极是宽敞。怕是有这边楼面地七八倍大。

    爷们斗鸡、玩蟋蟀、投壶、射箭都是够了。呆会那些红姐儿们唱曲、弹琴、唱戏、歌舞咱们都能看得着。听得清呢。”

    齐粟娘正端着龙井茶发呆。一时回过神来。果然见得对面纳秀楼长宽皆有二十余丈。足足占了二亩地。四面帘全都卷起。小飞桥不过一丈余长。笑道:“也亏这楼建得敞亮。我看着那边地小厮走来走去安排席面。桌上地菜都看得一清二楚。”

    莲香笑了出来,“原就是要让这边也看得清,女眷们也乐一乐,各府里奶奶们吃酒席,又有几个不叫唱的?”

    站在两人身后的蕊儿知晓齐粟娘未在扬州经过这样的大宴,细心说道:“呆会那些姐儿若是唱得好,也会过桥来讨赏,这边奶奶们个个都是要赏的。”

    齐粟娘微有惊讶,莲香看了看她的脸色,轻轻伸手握住她,“只当是图个热闹,那些姐儿原就是靠色艺吃饭过日子。不分个上下高低,也对不住爷们在她们身上砸地银钱。”顿了顿,“再红的姐儿,爷们一时迷了,过一阵也腻了,至不及抬进府里来,也不算什么。总商府里一年

    来个妾也是寻常。有些新富盐商府里规矩小的,红机会先拜了府里的奶奶们做干娘,奉承奶奶们比奉承爷们还小心。”

    桂姐儿听着,叹了口气,亦道:“咱们这些抬进府里的,十个里有五个命好,爷们丢开手,大妇又厉害,打成烂羊头,进府没多久就丢了命。十个里又有两个命好,生了儿子,扶成正房地。其余的就是夹着尾巴战战兢兢过日子……”

    蕊儿慢慢道:“因着十成里还有两成能占住了爷们,把正妻挤下去地,各府里的奶奶们何尝不小心,遇着这般地大宴,一起串着,把那些爱占尖的红姐儿压得翻不了身呢……”

    齐粟娘听得她们个个都有一肚子地话,纵是心中烦恼,也不禁愕然失笑,“听你们说得这般刀光剑影,哪里还算是吃席面找乐子,竟是和爷们上疆场拼命一样。”

    三女都笑了出来,莲香笑道:“外头这些事儿不知晓也好,眼不见心不烦。”齐粟娘站起,比儿知晓她要更衣,连忙寻程府丫头问了地方,引着她下楼去了。

    玲珑双楼前是一个三亩方圆木芙蓉花圃,正是旧历八月间芙蓉花初放之时,芙蓉花争相开放,醉芙蓉因未过午,尤是粉白高洁之色。饶是齐粟娘急着更衣,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待她绕过花圃,上了曲廊,在廊道尽头更衣已毕,净了手,便打算到木芙蓉花圃边赏赏花儿。

    她方下了曲廊,远远地便看见几个仆妇在花圃里剪取芙蓉花,举动间颇有风姿,看打扮也不是程府里的下人,不禁有些惑。

    比儿笑道:“怕是有些姐儿们已先到了,看着这些花儿好,命人寻来添几份颜色呢。”

    齐粟娘想起董冠儿重阳节上戴的并蒂醉芙蓉花,微微点了点头,比儿看了看她地脸色,犹豫半会,轻声道:“奶奶,奴婢在外头打听着,爷在外头虽也时时召一个姐儿陪席,却没有包下。那姐儿的恩客不少,最近听说总商汪府里似是看中了,多半是要抬进府里去的,奶奶大可放心。”顿了顿,“听说那姐儿性子孤傲,目无下尘,最爱与名士、士子们交游,得罪的人可不少。”

    齐粟娘一愣,“你跟着我足不出户的,从哪里打听到地?”

    比儿轻声道:“小连那里打听了些,连府里也打听了些。”

    “莲香她们必也知晓罢……”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方才那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呢……”

    比儿笑道:“奶奶却是多心了,爷哪一晚睡在外头了?出去饮宴至多也就是二更天便回,若是白日里,哪有不叫小连跟着的?”

    齐粟娘苦笑着看她,“外头的事儿,到底不知底细,也只能信他罢了。”说话间,那几个摘花的仆妇各捧一漆盘鲜花走出花圃,当头第一个与齐粟娘双眼一对,齐齐惊呼:

    “夫人

    “许娘子!”原来那当头的仆妇竟是清河县地许寡妇。

    齐粟娘又惊又喜,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许寡妇,“可寻着丽儿了?你怎的在此?”

    比儿极有眼色,走上几步让其他几名仆妇先行离去。

    许寡妇仍是纤细瘦弱的模样,面容比在清河时苍老了不少,看着齐粟娘眼中流泪,“虽是寻着了,却没法子从私窠子里脱身,民妇只好也投充到那楼里为仆,照看一二。她如今也快满十五岁了,若不是楼里当红的姑娘心肠好,要了她做丫头,怕是马上就要……”又跪下嗑了两个头,“当年民妇偷了夫人地珠花——”

    齐粟娘听得心酸,连忙拉住她,“原是想送给你,又不知你心意如何,没得逼着你吃这些苦头的,却是我小看了你,哪里又算是偷的?”握着她满是粗茧的手道:“身价银是多少,你说个数,我来替你付。”

    许寡妇以袖掩嘴,哭得伤心,“不敢再烦夫人,那不是个小数……”说话间,便听得纳秀楼上有丫头叫:“许妈妈,姑娘的花儿呢,快些送上来罢……”

    许娘子连忙抹了眼泪,向齐粟娘深深施了一礼,匆匆去了,齐粟娘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惑道:“扬州城一个瘦马多少银钱?”

    比儿苦笑道:“这可说不准,连大爷包的董姑娘,一月便是五百两,一年便是六千两。其中虽是有衣裳、脂粉、嚼用钱,若是要抬进府里,没这个数也怕是不行。若是二爷要把曹姑娘抬进来,却只要一半……”顿了顿,“若是雏妓,自然及不上红姐儿,但更不好说,全看姑娘地人物和妈妈开的价了……”

    齐粟娘呆道:“六千两……”苦笑一声,“也难怪她说不是个小数……”

    比儿道:“夫人不用忧心,奴婢方才看这位大娘,不过三分姿色。待得快散席时,奴婢便在纳秀楼下等着,看看她女儿人物如何,大约也能有个底儿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om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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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二)
    粟娘上了顾影楼,见得茶席已是撤下,丫头媳妇们来席面上菜,四面栏杆上的帘也放下来三面,只余正对纳秀楼的一面仍是吊起。

    莲香笑着道:“夫人,爷和二爷都已经来了,方才二爷还直向这边探头—府台大人也来了。”

    齐粟娘一眼看去,果然见得陈演换了**杭缎长袍便服,站在纳秀楼飞桥栏口,冲她微微一笑,便被程老爷子请过去安席了。

    饭时已到,两楼里的贵人和贵妇都安坐下来,席上珍馐美味,不过是冷菜四品,热菜十品,汤菜一品、细点四品、时果四品、主食四品、美酒四品,其中燕窝海参、鱼螃猪羊不可备数。

    莲香虽是偏房,自打来了扬州,连府人情往来皆由她出面,也当作正室一般,又被齐粟娘拉住,便与府台夫人、八大总商夫人一起坐了首席。

    齐粟娘少与各府奶奶应酬,虽是一桌吃饭,也不过点头为礼,说一两句闲话,各府女眷这大半年来早已知晓,也不来扰她,自有好诗好文,好乐好玩的互相说笑打趣。

    酒过三巡,对面纳秀楼里已是热闹了起来,爷们互相敬酒声、行令声、猜拳声、吟诗说词声此起彼伏,中间娇滴滴的劝酒声、娇嗔声、打情骂俏声亦是声声入耳。齐粟娘虽不是头回听得男女作乐之声,一想到陈演也在里面,却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

    好在不多会便听得月琴声起,将男女靡靡之声盖过,玲珑双楼飞桥两边慢慢安静下来,听得名妓动歌喉,开腔唱到:“俏人儿,忘记了初相交时候,那时节,你爱我我爱你,恩爱绸缪。痴心肠实指望天长地久,谁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丢,你罢休时我不休。贪花贼,负义囚,丧尽良心骗女流,但愿你早早应了当初咒。”

    这一曲唱完,纳秀楼里爷们半晌无声,顾影楼女眷们却是笑成一片,齐粟娘掩嘴笑道:“这是哪一位姐儿,唱得这般有意思的曲儿。”

    莲香亦是笑得不行,悄声道:“好似是苏唱巷的梁桂林,漕司同知刘大人包的姐儿,听说宠得不行,一月里倒有二十日是宿在外头,家里的四五房妾室都看不到眼里去了。近几日听说上下使钱,脱了贱籍,换了出身,就要下茶礼抬进门做偏房了。”

    齐粟娘又笑又叹。“也亏是个得宠地。才敢唱这样地曲儿。”

    莲香忍着笑。“看。梁桂林过来了。她唱这曲儿怕是为着讨好刘府里当家奶奶。到底就要进门做小了。”

    齐粟娘探头看去。果然见得一个小丫头扶着一个小脚美人儿从飞桥上走了过来。在顾影楼栏口跪下磕头。“给奶奶们请安。”

    次席上地漕司同知夫人一脸笑意。摆了摆手。她身后地丫头走了上去。赏给梁桂林一对玳瑁镯子。梁桂林身后地丫头连忙接了。梁桂林又磕了个头。“谢奶奶们赏。”语气里有掩不住地欢喜。被丫头扶起。回到纳秀楼上。

    顾影楼里侍候地媳妇丫头们探头探脑。纷纷嘻笑着。“快看。刘大人正给她簪花呢。梁姑娘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蕊儿上来给莲香斟酒。亦笑道:“这位梁姑娘可算是个聪明人了。”

    齐粟娘虽是听着纳秀楼上欢场之声心烦,却没料到这宴上还有这等趣事,便也勉强振作精神,瞪大眼睛。

    接着,旧城九巷里大脚陈三官唱了一段二黄,虽是平常小调,齐粟娘听着声腔极好,见她过来磕了头,纳秀楼上倒有七八位当家奶奶打了赏。

    莲香笑道:“我这儿还预备着她的赏呢,既是赏她的人多,便也罢了。”看着半叶收起两根碧犀簪,“她向来小心殷勤,在女眷里头的名声反是比在爷们里更好些。”

    齐粟娘看了看,只觉那簪花之人有些眼熟,“替她簪花的是谁?她还没有被人包下么?”

    旁边汪府里地夫人笑道:“替她簪花是扬州名士韦先生,她身价高,恩客又多,各府里奶奶时常叫进府去,包不包都一样赚钱。”

    齐粟娘恍然,那簪花之人便是虹桥岸边与她调侃之人,难怪有些眼熟。

    第三个上场的是扬州鼎鼎大名的名妓杨小宝,齐粟娘远远看着,杨小宝不过二十二三岁,当真是姿容出众,可称得上“绝色”两字,她两世为人,也没见过比杨小宝更美的女子。

    齐粟娘一边听着杨小宝弹
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三)(60加更)
    姐儿看着董冠儿跳舞,撇嘴道:“离得这么远,唱得清楚,跳舞哪里又看得清?她是算定了姨奶奶一定会赏,只顾着讨好爷们了。”

    齐粟娘看着倒也算过得去,不由笑道:“好在那边楼面够大,席面儿散开了,要不然倒真看不着了。”

    不多会,董冠儿舞蹈以毕,纳秀楼上叫好声不绝,眼看着要过来请赏,莲香笑道:“夫人若是觉着还过得去,也请给她个体面罢。”

    齐粟娘笑道:“你这是拉人放赏,讨你们爷欢喜罢?”蕊儿和桂姐儿都笑了起来。比儿也不需齐粟娘开口,转身从枝儿带的包袱里寻出一对纽丝包金银镯子和一根织金兜索子,半叶也备好了三匹妆花缎,一对金珠耳环,待得董冠儿磕头请了安,两个丫头一起上前放了赏。

    莲香看着另五家上前放赏的丫头,轻笑道:“这回儿董冠儿的体面不比大脚陈三官小。”

    桂姐儿在身后撇嘴道:“若不是姨奶奶拉着夫人一起放赏,府衙里通判、同知两位奶奶哪里又会赏她?河道通判府里的奶奶何时又叫她唱过曲?”

    齐粟娘与莲香同声而笑,齐粟娘转过脸去,向通判、同知府的两位夫人、河道通判夫人含笑点头,以表谢意。三府里奶奶俱都含笑回礼。

    徐二官仍是一身男子装饰,头上盘着大辫,坐在纳秀楼中,幽幽吹出一曲萧音,玲珑双楼人无人说话,静悄悄地倾听。待得一曲吹毕,齐粟娘笑道:“果真动听。”向比儿递了个眼色,比儿拿了个装满瓜子金的平银荷包在手。

    蕊儿看了看,知晓赏得比董冠儿重,不由笑道:“便是徐姑娘吹得不成调子,夫人怕也是要重重赏的。”

    莲香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半叶照旧取了三匹妆花缎。一对金珠耳环。和比儿一起上前赏了。其后。同知府奶奶、通判府奶奶、河道通判府奶奶和徐二官拜地干娘俱都赏了。徐二官得地脸面倒也不小。

    齐粟娘远远看着李四勤笨手笨脚给徐二官簪了花。笑得不行。转头问莲香。“二当家跟前没人。可有提过把徐姑娘和曹姑娘抬进府里地事儿?”

    莲香微一犹豫。“徐姑娘倒也罢了。二爷平日里去得少。她也寻了退路。二爷偏宠曹三娘。最近这大半年也去得少了—”看了看齐粟娘。叹了口气。“曹姑娘虽是好。抬进来也只能做侍妾。我倒是想着给二爷正经说门亲事。到时看中意了。还要请夫人去和二爷说说呢。”

    蕊儿笑道:“姨奶奶且不着急。曹姑娘性子爽快。和二爷是一条道上地。奴婢看着。二爷心上是有她地。二爷不大讲这些规矩。若是夫人抬举她。便是要二爷娶她做嫡妻也未必不可能。”

    齐粟娘转头笑看着蕊儿。拉着她地手正要说话。一旁地桂姐儿瞟了蕊儿一眼。“蕊儿姐姐做地好大人情。曹三娘将来要是做了咱们府里二奶奶。对蕊儿姐姐怕是十二万分地感激了。蕊儿姐姐倒是寻到了一个大靠山……”

    蕊儿只是一笑。也不与她搭话。齐粟娘拍了拍蕊儿地手。转身过去与莲香说话。“怎地那边楼里半晌没有动静了?”说话间。听得顾影楼里媳妇丫头们小声议论开来。“爷们要玩射箭了……”

    莲香笑了起来,“吃了这半会的酒,他们也要散散了,程家这楼子好就好在这份上,看,把席面散在两边,中间一箭之地足够了,免得劳师动众地下楼寻校场。”

    齐粟娘远远看去,果然见得小厮们在重摆席面,将楼面中间从头到尾都空了出来。临江那一面,竖了一个通红箭靶,不由笑道:“猜拳、行令、联诗都玩腻了?倒来玩这个。”

    莲香掩嘴笑道:“那些名士可不屑和这些男人猜拳,这满楼里一二百人,只行一轮令怕就是一天,谁耐烦?至于联诗——”看着齐粟娘直笑,“和夫人一般不肯联诗的爷们,那边楼里也占去了十之三四。”

    蕊儿和桂姐儿俱都笑了出来,齐粟娘笑着去拧莲香地嘴,“不会联诗怎的了?平平仄仄地我记不清。尤其那行令联诗,定的规矩好多,便是俗一点的,拿水人物绰号行令,偏又要夹着四书里一句话,还要对着六才,还要串意,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

    不说蕊儿和桂姐儿,便是比儿、半叶、籽定都笑得不行,齐粟娘尤在庆幸,“好在比儿会作诗,前几日盐商府里的宴席,我靠着她也混过去了,却接了好几位才女奶奶地白眼儿,她们都知道我作弊呢。”

    莲香笑得直喘气,“当初扬州城里的女眷听得来了新府台,个个都去打听府台夫人行事喜好,满城里都传新来地府台夫人是个大才女,连皇太后、皇上都夸赞的。那些喜爱结社作诗的奶奶小姐们欢喜得不行,只说来了领头的,扬州的女学诗坛更要兴盛……”抱住齐粟娘的胳膊,“我那时还纳闷,当初侍候你养病时只看见你房里摆了几本算学书和一本画册,何时见过你写诗?二爷也只问,陈大人是不是换老婆了?”伸手拭去眼角笑出来地眼泪,“果然,你一来,除了和那几个爱画山水的才女们还能搭上话,其余都是让比儿顶上。好在你不爱应酬饮宴,否则,便是我,也不知替你做了多少回诗了……”

    两人正在笑闹,对面纳秀楼上一阵金锣敲响,二十席上各各推出一人来,去赌射箭。齐粟娘见得十箭中七八箭都没有脱靶,大是惊异,“扬州文风极盛,没料到武风也不弱,便是那位韦先生,射起箭来也似模似样。”

    莲香正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看了齐粟娘一眼,左右看看,附耳道:“总因着大清开国时扬州史阁部地武功,扬州城里武风一直未衰……”齐粟娘一惊,她自然也听说过扬州十日的事儿,莲香移开了些,又笑道:“便是我们府台大人,也是文武双全,听说他平日里喜赌箭更胜联诗,大伙儿自然要赶着凑趣。”

    齐粟娘远远看着陈演从主席上站了起来,弯弓持箭,笑道:“我当初遇上他时,也只当他是个呆书生。后来看着他和十三爷在塞外骑马射箭,才知道士子们入府学,御射都是要学地六艺之一。也亏他喜欢到处巡河,身子一直壮实。田猎倒也罢了,赌箭这般的游戏想是难不倒他。”

    说话间,陈演连射三箭,纳秀楼上一阵金锣乱响,喝采之声大作,桂姐儿正看得目不转睛,顿时轻呼,“三箭全中。头席这回儿占先了。”

    莲香笑道:“怕什么?总有第二轮地,次席上有咱们爷和二爷,难不成还敌不过头席上的大老爷们?”

    齐粟娘一看头席,除了陈演皆是年过半百地官坤,顿时笑了,“彩注儿是什么?难得见你这样兴兴头。”

    “扬州城的规矩,上了二十个席面的饮宴赌箭,最后得冠者,就能以赌金在扬州城里随意点一个瘦马赎身。私窠子里的妈妈们都不能推托,倒觉得是大大的脸面。”莲香笑道:“以往便也不说,这回儿每一席下的赌金怕都不止百两,二十席也只有两千两,若是赎个红妓,咱们就可以大大地占个便宜了。”

    齐粟娘听得失笑,也不知该赞一句满城风雅,还是该骂一句个个风流,也瞪大眼睛看着那边爷们赌胜负。

    扬州城里的人物果然奇俊,头一轮胜负出来,二十席里有七席皆是三箭全中,便要再赌第二轮。

    “再推一个出来比?”齐粟娘悄声问道,“头一轮是二当家先上了,这一轮怕要轮到你们爷了。”

    莲香还未答话,桂姐儿就嘀咕道:“得了彩头儿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二爷是不着急的,爷自然就把董冠儿抬进来了。”被蕊儿扯了一下衣袖,便消了声。

    齐粟娘沉吟道:“一席上有十个人,其他人得什么好处?”

    莲香道:“只是再摆一桌席面,让赎了身的瘦马给爷们磕头敬酒罢了。那边楼上地爷们也没几个在意这几个银钱的,不过是图个乐子,得个彩头。”

    说话间,已是有四席上去射了,果然不及头一轮出色,四个倒有三个脱靶,余下一个也只是挨边,莲香笑道:“只有头席、次席和第三席未射了。第三席却是个劲敌,除了韦先生,还有河标千总崔大人,他可是武官,必是全中地。”

    顾影楼原就是议论纷纷,很是热闹,待得媳妇丫头们捧着托盘走上来,请各府里的奶奶下注儿时,妇人们越发交头接耳,嘻笑不已。

    齐粟娘所在的头席女眷,莲香自然是重重压了连震云,其他八大盐商夫人,倒有五个压了第三席,莲香看着齐粟娘压了头席五十两银子,极轻声的笑道:“崔大人剿私盐贩子,名声大得很。这些总商夫人多是给他面子。”

    眼见得崔浩三箭全中,连震云却只中了两箭,不说莲香、蕊儿、桂姐儿吃惊,便是齐粟娘也连连摇头,“这样的游戏,大当家居然也会失手?”莲香看着连震云和崔浩互施一礼,各归了座位,无趣道:“这样一来,彩头儿便是崔大人得了。”

    齐粟娘正嘲笑她赌瘾儿大,头席上射第二轮地人站了起来,两楼里同时大哗,上场射箭的竟是个陪席地姐儿。

    齐粟娘惊笑道:“那位姐儿是谁?竟是能射箭?把头席里的爷们全都压下去了?”

    莲香皱着眉头,“也太会抢风头了些,便是箭中了也不是好事。”齐粟娘以往从未听过莲香贬他人,今日听她不接话,说话的语气也与往日不同,正觉奇怪,身边的汪夫人却靠了过来,轻声道:“妾身原就听说苏高三是个不安分的,府台大人和我们家老爷也忒惯着她,这样不知进退,也该教导一二了。”

    齐粟娘面上带着笑,静静地听着,转头仔细看着那位姐儿。瘦高个儿,穿着泥金色拱壁兰祅儿和银红色罗裙,头上珠翠堆盈,远远看着甚有风姿。也不知怎的,齐粟娘虽是看不清她地面目,却一眼看到她罗裙边,红得扎眼的,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头绣鞋。

    齐粟娘瞳孔猛然一缩,全身蓦然失力,重重靠在椅背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转过她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汪夫人,微微一笑“汪夫人说,也是该教导一二了。”汪夫人轻轻一笑,转头和程老夫人笑谈。

    莲香听她说了这句话后,便不敢出声,只看着她地脸色,蕊儿和桂姐儿俱都屏声静气,原在悄声说笑的枝儿、半叶几个丫头都闭上了嘴唯有比儿不动声色

    齐粟娘漠然看着那姐儿持弓取箭,走到场中,或是因为近了些,齐粟娘越发看得清她身上地衣饰。

    以金丝碎逗的银红色凤尾罗裙是翠花街口刘记成衣铺地新货,陈演进门就看中了这条,直接叫伙计包了一件她虽是嫌太富丽,却也没有出声,原打算过大年的时候再穿。

    头上的烧金镶珠长簪子与她头上的烧金叠翠短簪子原是一对,是翠花街凤翔银楼头等货,陈演替她买时,她只看到了长簪子的图样,现货早已卖了。

    发髻上的八宝嵌珠花钿,脖子上的龙虎翠螭圈、胸前的纹银吉庆牌都是翠花街老字号张得勤的精细玩意。龙虎翠螭圈总值纹银四十八两,陈演虽是替她挑了,她却赚太贵退了回去。她还记得,陈演含笑看了她一眼,替她又挑了个錾金吉庆牌。齐粟娘忍住抬手摘去头上的八宝嵌珠花钿的冲动,盯着脚上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低头绣鞋看了半晌,终是慢慢欠身,站了起来。

    金一响,纳秀楼上爷们的叫好声哄然响起,“一箭中的,苏姑娘好箭法……”

    “府台大人这般神箭,红粉知已哪里又会差,还有两箭,也是必中的……”

    “汪老爷好艳福……”

    顾影楼上静悄悄的,齐粟娘挥手止住了要跟上来的比儿,忍耐着狂奔而去的冲动,在扬州府各府奶奶们各种目光中,慢慢走到了楼梯口,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大红金凤头蝴蝶穿花高底头绣鞋的香樟木鞋跟一下一下敲打在新漆的黄樟木楼板上,发出“卡哒卡哒……”的轻响声。十二级一层的古老木梯仿佛永远走不远,她走下去一级,又出现一级,再走下去一级,又出现一级……

    芙蓉花圃慢慢出现在眼前,齐粟娘站在木梯边的石阶上,看着上午仍是高雅洁白的醉芙蓉,因着过了午时,已变成了浅浅的红色。齐粟娘慢慢走到花圃边,伸手轻轻抚过醉芙蓉花娇嫩的浅红花瓣,轻轻摘下一片,用指甲细细撕去一层又一层的花皮,无论撕去多少层,浅红的花皮下仍是浅红色的花皮,再也看不见午前的那一片洁白。

    齐粟娘丢了花,缓缓抬头,看向秋阳,“再过一阵儿,便要变成深红色了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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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大宴上的女人们(四)
    香一脸忧虑看着纳秀楼那边,听得楼梯口熟悉的脚步一看,见得齐粟娘走上楼来,顿时大喜。首发起身迎了上去,和比儿一起将她扶入席内。

    满楼里响起奶奶们轻轻的议论声,齐粟娘对一脸惊讶的汪夫人微微一笑,看了看纳秀楼,轻声向莲香问道:“射完了没?谁得彩注儿?”

    莲香握着她的手,勉强笑道:“方射完,苏……苏高三她三箭全中,爷们起哄让崔大人与她再决胜负。崔大人不与女流计较,故意射失了,让……府台……让头席里得了彩注儿。”

    纳秀楼里哄笑声传来,“府台大人与苏姑娘双箭抢了彩注儿,定要把苏姑娘抬进府里去才应景儿……”

    “汪老爷,这事儿你就让让罢……”

    汪夫人看了去而复返的齐粟娘一眼,似是要说话,却又忍住,叹了口气,不再出声。齐粟娘看着苏高三被一个小丫头扶着慢慢走上了小飞桥,轻轻拍了拍莲香微微发抖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苏高三渐渐地走近了,齐粟娘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子,神采飞扬的脸上有一双散发着坚定与骄傲的眼晴,斜飞的水眉、艳红的双唇,带着丝丝倔强的神情,慢慢在栏口跪了下来,“给奶奶们请安。”

    顾秀楼仍是一片寂静,无人上前放赏。齐粟娘感觉到所有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脸上,人人都在揣测她去而复返所藏的心机。“对丈夫的新宠应该以什么样的脸色来接受……”齐粟娘在内心自嘲着,“想来我是用不着学了……”

    苏高三磕了一个头后,见得无人理睬,死死咬了唇,苍白着脸,直直跪在地上,不肯再磕。齐粟娘感觉到莲香的手猛地抓紧了些,身旁的汪夫人冷冷哼了一声,“不知死活……”似是要欠身站起,却被齐粟娘一把拉住。

    “夫人,她可不是个安分的。不过是叫她多磕几个头,已是这般恃宠而骄,全不把你我放在眼内,”汪夫人脸上有掩不住地怒色,看着齐粟娘道:“你这会儿心软,将来你我两人之中,难免有一人要吃她的亏。”

    齐粟娘笑道:“与汪老爷无关。总是我们爷地事儿。你放心。我们爷自会教导她地。”看着汪夫人。“夫人就当给我个面子。我总不叫她进汪府里便是。”

    莲香大惊。“夫人……”齐粟娘反手握紧了她地手。她只得静了下来。

    汪夫人看了齐粟娘半晌。慢慢坐下。靠到了椅背上。“夫人莫要后悔才好……”

    齐粟娘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听得栏杆口传来小小地哭泣声。“姑娘……”

    齐粟娘转过脸去。看向苏高三身边那个正在哭泣地小丫头。小丫头当初地小圆脸已长成了瓜子脸。大眼睛已变成了狭长地凤眼。不仅是那副容貌。她脸上安静而又倔强地神态。与清河县那个挑着豆腐担子。拼命生存地寡妇何其相似……

    那个小丫头一边抹泪。一边抬起头来。怔怔地与呆看着她地齐粟娘对视。眼睛中慢慢出现了困惑、猜疑、恍然种种神情。最后凝成了对齐粟娘地害怕与恐惧。眼泪越发多了起来。哭着低头去扯苏高三地衣裳。“姑娘。姑娘……”除了这两个字。却再吐不出别地话来……

    齐粟娘慢慢摆了摆手,比儿迟疑了一瞬间,便转身取了一对内造珍珠镶银珠花,走到苏高三面前,递给了那个尤在哭泣的小丫头。齐粟娘轻轻笑着,左右看看“奶奶们给她几份体面罢……”

    莲香紧紧握着齐粟娘的手,不理蕊儿频频递眼色要她放赏,看着同知、通判、河道通判夫人们和汪夫人等八大盐商夫人纷纷遣人打赏,看着苏高三磕头谢赏,扶着丫头慢慢走回纳秀楼,看着府台大人在众人地起哄下替苏高三簪了花。莲香慢慢低下头,死咬着唇儿,一直到散了席,离了程家园林,坐上官船,回到连府。

    “……姨奶奶……姨奶奶……”莲香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蕊儿又急又担心的脸,“爷让姨奶奶倒酒……”

    莲香转过头去,看向面无表情的连震云,眼睛落在他伸过来的大银~花杯上,猛然间回过神来,连忙站起,“妾身失礼了,请爷恕罪。”

    李四勤一边扒着碗里的新白米饭,一边笑道:“小嫂子想啥事儿了呢,打俺回府里,你就是这副呆样儿了俺唤了你三四声,你都没有理俺。”

    莲香红了脸,接过连震云手中的大银槿花杯,看着蕊儿筛了酒,双手奉给了连震云,取了牙箸给李四勤挟了一块白斩鸡,嗫嚅着道:“对不住,二爷,我……”

    站在饭桌边地桂姐儿抢着道:“还不是因为府台夫人她——”

    “桂姐儿!”莲香瞬间色变,狠狠将牙箸甩在桌上,放出一声重响,怒叱道:“你是什么身份?凭你也配议论府台夫人!”

    满室的媳妇丫头俱都惊呆,桂姐儿涨红脸,还要说话,“奴婢……”莲香蓦然站起:“拉她下去!没我地话,不准她走出院门!”

    桂姐儿一时吓呆,两个婆子连忙走了上来,将她扶住,门边的丫头慌忙揭了帘子,看着桂姐儿被架了出去。

    屋子里静得怕人,李四勤张大着嘴,嘴里还有未咽下

    斩鸡,呆呆地看着莲香。

    “妾身失礼……”

    连震云也不看莲香,挥手让她坐下,慢慢喝了口酒,抬头看向蕊儿,“出什么事儿了?”

    蕊儿看了莲香一眼,犹豫一会,低头道:“回爷的话,奴婢……奴婢不知。”

    连震云一愣,扫了蕊儿一眼,又看了一眼莲香,便也不出声,仍旧喝酒。他身后地连大河却悄悄退了出去。

    连震云和李四勤用毕晚饭,进了莲香院里的书房,一边小酌一边说了些漕上的事务。

    “大哥,俺想叫人去打听打听。看小嫂子那难受劲儿,她必是受了大气。”李四勤犹豫着道,“俺觉着是出了事。”说话间,连大河推门走入。

    “大当家,小的打听了,好似也没出什么事儿,也和京城里无关。”

    连震云慢慢饮着酒,没有说话。

    连大河继续道:“府台夫人来得高兴,走得也高兴,府台大人散席后,被韦先生他们邀去五敌台十弓楼前,还和她说了会话。”又困惑道:“但是,方才盯着府衙的人报了上来,比儿连夜坐船回高邮了。”

    李四勤想了半会,“她老家里出事了?”

    连震云坐在书桌对面,喝了半口酒,“必是席上出的事,否则桂姐儿不会知道。”

    连大河想了半会,“赌箭时夫人倒是下了一回楼,就在花圃边站了一会,马上就转身上楼了。”突然想起,“对了,夫人开席前还和苏高三楼里的一个仆妇说了话,小的去查了,那个仆妇居然就是清河县许寡妇。”

    连震云和李四勤对视一眼,李四勤摇头道:“她一直在找许寡妇呢,找到了是好事儿,”看向连震云,“大哥,叫桂姐过来问问?”

    连震云摇了摇头,“莲香管家事,既发了话,我不能叫桂姐儿,免得家里乱了套。”看向连大河,“去把半叶叫过来。”

    更鼓敲响二更,小连提着灯笼,牵着马从五敌台回到府衙,扶着陈演下了马,一路回了院子,理儿、枝儿上前接住。

    陈演一边喝着解酒茶,一边看向漆黑地内室,“奶奶已是睡了?比儿呢?”

    枝儿低着头道:“奶奶今儿有些累,先睡了。比儿姐姐今儿遇上了失散多年的亲戚,奶奶让她去亲戚家住几日。”

    陈演微微一愣,放下茶,一边走向内室,一边笑道:“原听她说没什么亲人了,没想到今儿还遇上了。”推门走入了内室,让理儿把手中的热水锡壶放下,从枝儿手中接过烛台,“你们去歇息吧。”

    内室里静悄悄的,陈演将烛台放在圆桌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床上帐幔垂得低低,里面地人似是睡沉了。

    陈演轻手轻脚倒水洗漱,宽了衣,吹了灯,悄悄儿揭了帐子,爬到了床上,摸黑去抱齐粟娘,却摸到她卷紧了的被子,哑然失笑,自个儿拉被子睡了。

    府衙中间外的云板敲响了七下,陈演闭着眼打了个哈欠,向里翻了个身,一边去摸齐粟娘,一边含糊道:“粟娘,这还没入冬,你怎的就和我一人睡床被子了?”却摸了个空。

    陈演迷糊了半会,听得门响,转头看得枝儿端水走了进来,半坐起身子,撩开帐子,惑道:“奶奶呢?”

    “回爷的话,理儿姐姐熬了肉粥奶奶在厨房给爷做藕粉丸子,好伴着一块儿吃呢。”枝儿将热水放在六脚脸盆架上,一边端起昨夜地残水,一边回道。

    “她昨儿不是累了么,怎的一大早就去做这些。”陈演说着,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起身取过衣架上地尽是折痕的**杭缎长袍,胡乱穿起。

    枝儿倒水回来,连忙从衣箱里取出干净衣裳,“爷,奶奶说你昨儿喝了酒,那衣裳沾了……沾了些灰,让您换一身。”

    陈演低头看看,长袍上落了点点酒渍,还有嫣红的脂粉印儿,顿时红了脸。他连忙脱下长袍卷成一团,左右看看,待要寻个地方藏起枝儿捧着干净衣裳走了过来,正看着他。陈演尴尬一笑,只得将脏衣递了过去,接过藏蓝茧绸长袍抖开穿起。

    陈演怔仲不安,一边出神一边用猪鬃、青盐刷了牙,香皂洗了手、脸,看着理儿将肉粥、藕粉丸子、双黄咸鸭蛋、酱菜端了进来。

    陈演坐在桌前,看了看门外,小心问道:“奶奶呢?她怎的不来吃饭?”

    理儿笑道:“爷,前几日爷不是说过中秋时吃月饼要换个新鲜花样么?连府里昨儿晚上送了些吃食,里头有一袋子胭脂米。奶奶想着把这胭脂米磨成粉,看能不能做月饼粉。”给陈演舀了粥,放在他面前,“奶奶让爷自个儿吃,吃完赶紧去前衙理事呢。”

    陈演暗暗松了口气,听得外门梆声响了第二轮,一面急急吃粥,一面欢喜笑道:“你和她说,我那就是顺口一说,中秋还有四五日,不用着急,吃什么都好。”几口把六个藕粉大丸子全吞了下去,站起身来,枝儿服侍他换过官袍,他抓着官帽便匆匆去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13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90票加更)
    今儿上午,河标兵营居然没有押几个私盐贩子来问罪稀罕事。”府台早衙已毕,知府通判、同知准备回各自的官署,看着站班衙役们散去,通判不禁笑着对陈演道。

    陈演笑了起来,“我也正纳闷呢,不过少抓几个也是好事,除了那些成帮结伙害人命的大盐枭,多少是小民失了田才铤而走险。再说,官盐实在也是太贵了,我夫人在家里时时抱怨呢。”

    通判、同知都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同知见得陈演手上正无公事,便也笑道:“大人什么时候把苏姑娘赎出来?昨儿苏姑娘可是得了头筹,赏她的各府内眷足足有十六家,府台夫人给足她体面了。”

    通判击掌而笑,“岂止是这样,韦先生为苏姑娘三箭写的那首诗当真是让下官惊艳,”摇头晃脑道,“眉山里影开新月,唱射声中失彩球。好是连枝揉作箭,拟将比翼画为侯……好诗,好诗……极是应景,极是应景。”又对同知笑道:“你昨儿晚上没去十弓楼,与会的众名士个个作诗相合,便是下官这素无诗才的人也胡乱凑了一首,苏姑娘亲手写出来,怕就有三四十首了。”

    同知笑道:“韦先生的大才自是不用说了,今日传了出去,扬州城里士子们应和者断不下百首,苏姑娘诗才出众,必也会自作一首,晚上府台大人再去十弓楼时,便可知晓下官所言不虚。”

    通判大笑道:“扬州苏高三,美丰姿,生骄骨,倒也遇上一个宽宏容人的府台夫人,府台大人果真好福气。”说罢,与同知一起施礼而去。

    陈演坐在堂上,将河标兵营里送来地盐贩卷宗细细看了,闭目沉思,喃喃道:“连震云想是在留后路……”他招了周师爷,低声吩咐,“先生,连震云大意了些,遣人盯着河标崔千总,不能让他们再像我上任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在扬州厮杀。”

    周师爷连忙应了,“大人,八月里两江总督便要赴任,必是要过扬州地,此人傲慢贪酷,必要来个下马威,大人千万忍耐一二——”

    陈演叹了口气,“我明白。扬州府内的民用水道急需修复,河道没有拨,我还指着他呢。”说罢,理了理官袍,正要回后衙。小连走了进来,奉上一张名贴,“大人,韦先生差人送来的。”

    陈演顺手接过。打开一看。“去和奶奶说一声。今儿我不回衙里用午膳了。”小连微一犹豫。低声应了。回后宅里报信。

    枝儿引着小连走到小荷花塘边。齐粟娘一身半旧绯红喜鹊袍。包着桃红头巾子。端着盆污水从画舫上下来。听着小连把事儿说了。点点头。让他去了。

    枝儿看着齐粟娘地脸色。不敢开口说话。齐粟娘道:“去和理儿说。今儿晚饭也不用做了。爷不会回来吃地。叫她把醒酒汤备好就是了。”将污水倒在树根下。“叫外头备轿。我用了饭去漕连府。你把我备好地回礼带上。”

    南柳巷漕连府。莲香院子正屋里。寂静得异常。

    蕊儿站在一边。看了看座榻左边翻着本旧书地连震云。座榻右边发呆地莲香。又看了看一脸不乐。坐在水磨楠木椅上闷头喝茶地李四勤。再看了看满室里噤若寒蝉地媳妇丫头和面带不安地连大船。只觉得屋子里闷得让人难忍。对仍是一脸轻松站在座榻旁边地连大河大是佩服。

    织金回纹锦门帘一揭。两个婆子引着桂姐儿走了进来。桂姐儿红着眼圈。走到榻前。跪下给莲香磕了头。“奴婢谢过姨奶奶。”

    莲香仍是呆愣着,半晌没有动静,连震云看了看她,也不出声,照旧翻书。

    蕊儿轻手轻脚走到莲香身边,小声道:“姨奶奶,姨奶奶,桂姐儿来给您磕头了。”

    莲香回过神来,看向桂姐儿,慢慢点了点头,“起来吧,桂姐姐,这几日说话别口没遮拦的,再让我听见,我也不要体面了。”

    桂姐儿小心应了,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接过半叶奉上地茶,双手捧给连震云和莲香。

    蕊儿见着回纹门帘脚一时一时地泛着阵阵波纹,屋里头微微起了些寒意,隔窗看了看外头的大风,又在莲香耳边悄声道:“起风了,姨奶奶给爷加件衣罢。”

    莲香正盯着茶碗里的毛针茶叶看个不休,转头看了看蕊儿,应了一声,“你去把爷那件宝蓝~丝马褂儿取来。”

    蕊儿转回内室,取了马褂儿,莲香拿在手中,起身对连震云道:“爷,起风了,妾身侍候你加件衣吧。”

    连震云点了点头,放下茶,站了起来,莲香替他穿上,低头慢慢扣着马褂上的两排玉纽,忽听得外头一阵匆匆脚步声,一个媳妇边喘气边在台阶下隔帘报了进来,“姨奶奶,府台夫人在门口落轿了……”

    莲香猛然回头,大喜道:“快,快去接着。”转身提起裙子,急步出门,满室里媳妇丫头听得这一声号令,呼拉拉全跟了上去。蕊儿回头看了连震云一眼,微一犹豫,仍是跟着出门而去。

    连震云低头看了看方扣了三颗玉纽的马褂儿,连大河走上前来,利索给他扣上,一言不发又退回座榻后。

    李四勤被这一

    惊醒,放下茶,皱眉站起,“大哥,俺回俺院子里去

    连震云看了看他,“你跟前也该有个人了,你对曹三娘不是挺上心么?”

    李四勤烦恼道:“俺也没说不抬她进来,过几年再说,不用她替俺操这个心。”嘀咕道:“扬州城里的女人实在厉害得过了头,俺来了这几年,年年都看到有红姐儿丢了脸面,要死要活地,昨儿那金官不是投了湖么?俺还一直以为她们女人家听曲儿和俺们男人喜好不一样……”

    连震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些妇人地小技俩,你要拿定了主意,难道还会受妇人挟制?你不是想问她受了什么气,为什么不高兴?回院子里去问得出么?”

    李四勤嚷道:“俺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俺自己不高兴了,大哥,俺回院子里去了。”说罢,气冲冲向门口走去,方走前帘子前,只听得门外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门帘儿从外头一揭,一个穿着碧青拱碧兰祅儿,白绫子挑线裙地妇人被让了进来,差点和他撞上。

    “二当家。”齐粟娘笑着看向李四勤,“这是要去哪?”

    李四勤立在她身前,干笑了半会,摸着头道:“不去哪,俺正准备去看看你走到哪了,怎的半会也不见进来。”

    连大船死命掩住嘴,仍是笑出了声,连大河亦在忍笑,没空去瞪他,李四勤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嚷道:“大船你这小子,闲着没事是吧?赶紧去把俺院子里地乌金糯米酒抱过来,迟了看俺踹不踹你。”说完,笑呵呵地陪着齐粟娘走进屋子,“小嫂子从昨儿晚上就开始发呆,一直呆到这会儿,你受谁的气了?让她替你难受到这份上?”

    齐粟娘一愣,转头看着莲香,莲香笑道:“夫人听二爷说呢,我何时又会发呆?二爷才呆了一上午呢,坐在哪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间众女都回了屋,连震云与齐粟良客气寒暄半会,请了齐粟娘坐在座榻上,连震云坐到右边第三张水磨楠木椅上,李四勤拖了张椅子在座榻边一放,一屁股坐了下来。

    李四勤一边看着莲香指挥丫头们摆桌子,安置下茶点,一边对齐粟娘道:“你不是挺中意那个苏高三么?打定主意要让她做小了。汪府里奶奶要整治她,你不是还替她拦了么?俺还打听了,你一直找地许寡妇就在她楼里,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莲香大愣,瞪着李四勤说不出话来,旁边桂姐儿委委屈屈,瞄着莲香,却不敢说话。齐粟娘半张着嘴,看着李四勤,无奈道:“你从哪里打听来这些的,必不是莲香和你说地,”抬眼看到连大船抱着酒进来了,笑道:“酒来了。”

    李四勤接过酒,顿时把要问的事儿抛到脑后,只顾着和齐粟娘扯些闲话,齐粟娘见得莲香给她使眼色儿,看着李四勤身上的单衫儿,再看了看连震云身上的马褂,暗暗叹了口气,柔声道:“李四哥,我和你商量个事儿,你看成不成。”

    李四勤正喝得高兴,裂嘴笑道:“你说地话俺何时说过不成,你只管说,俺听着呢。”

    连震云暗暗摇头,也不插话,向连大河递了眼色,让他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坐在一边听着。

    “李四哥,你也快三十了吧?该成个家了,我看你挺喜欢曹姑娘,要不,咱们把她娶进--”

    李四勤顿时恼了,把手上的金钟小酒杯甩到地上,站起就走,齐粟娘吃了一惊,一把抓住他地衣袖,“李四哥,我和你说正经事儿,你恼什么?”

    李四勤嚷道:“俺不要你来操这个心,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娶亲么?俺们俩好好儿地吃酒说话不成么?”

    齐粟娘劝道:“咱们俩这样吃酒说话儿本就不合规矩了,你总要找个身边人陪着你才好。”看着李四勤一脸不以为然,叹了口气,“原也是我多管闲事,若是我不在扬州城了,你自然会去找曹姑娘了。”说罢,慢慢放了手。

    莲香看了看站着不动的李四勤,端了茶送到齐粟娘手中,笑道:“不就是趁着夫人在的时候,让二爷把这门亲事订下来么?”又劝着李四勤道:“曹姑娘今年也有二十一了,跟着二爷快四年,二爷细想想……”

    李四勤站在座榻边,看着齐粟娘转头和莲香说话,吃茶点,也不再理他,犹豫半会,“陈大人的知府要做三年才会转地方,过三年俺就……”

    齐粟娘叹了口气,转头看他,“他呆多久我不知道,我这边怕是呆不了三年,你早些把亲事订了罢……”

    莲香和李四勤都是一呆,齐粟娘却又把话扯了开去,拉着李四勤劝他把亲事订下来。

    连震云微微摆了摆手,连大河悄悄走到他身后,“去查查,比儿在高邮做什么,派两个人专盯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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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三)(150加更)
    粟娘在府衙后宅厨房里做着烧猪头,烫着金华酒,那内的书房里,连震云与李四勤对坐在书桌边闲话说笑。

    桌上摆了六个下酒劝碟,一旁连大船持着酒壶给他们倒酒。

    “大当家,比儿偷在高邮南城纱衣巷寻了一处小院子,下了订钱。又到夫人老家里把齐家的屋子整理干净,买了全套的家私用具。”连大河疑惑道:“派去跟着比儿的人没查出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小的估计和京城里没什么干系,怕还是夫人的私事儿。”

    连震云持着菊花小金钟,喝了一口绍兴烧酒,扬眉道:“比儿已经上船回扬州了?”

    “是,怕是中秋前就能赶回扬州。”连大河顿了顿,道,“小的让半叶去探了探口风,夫人身边的丫头枝儿却说比儿是去亲戚家住几天。小的估摸着,除了夫人和枝儿外,那边府里没人知道比儿是去了高邮。”

    “你的意思是,府台大人也不知道?”连震云握住酒杯的手一顿,侧头看他。

    连大河小心答道:“确是如此。”他仔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才又缓缓道:“小的猜,那日的程家饮宴上必是出了事,那府里跟着出去的两个丫头,比儿和枝儿都被派了差使,夫人特意瞒过了府台大人。”

    一旁,连大船给李四勤倒了一杯酒,低声道:“小的问了籽定,当日赌箭时,汪夫人原是和府台夫人商量好了,要整治苏高三。苏高三射第一箭时,夫人就起了身,各府里的奶奶们都以为夫人的意思是……。没料到夫人下楼不到半会,又上来了。夫人这上来后就改了主意,不但劝住了汪夫人,还特意开口,让各府里奶奶给足了苏高三体面。——这样一来,府台大人也就能顺理成章把苏高三抬进府里……”

    李四勤听得糊涂,皱眉道:“你小子绕来绕去,到底是想说什么?”说着又看向连震云,奇道:“不是说和京城里没干系么,咱们还问什么?——俺就想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在扬州呆足三年。”

    连震云微微一笑,道:“你不用着急,咱们得一处处弄清了,这事儿才会真明白。”他抬眼看向连大船,淡淡道:“府台大人已经放了话,中秋后赎苏高三出来。那些名士们原就喜欢捧着她,这会儿,想必他们更是和府台大人紧上了。——你有话便就直说罢,这些妇人技俩,也不是什么大事。”

    连大船微侧着脸偷眼看了看连大河。见他微微点头。暗暗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小地猜测。夫人一向是爱惜名声地。断不会摆个不贤地名声给外人看。她这半路上改了主意。不过……不过是想等苏高三进了府。再……吧……”

    “你地意思是。她打算等苏高三进府了。再把她赶到高邮去?”李四勤甩手放下酒杯。一翻眼睛。摇头道:“不对。她说她自个儿不会长在扬州。那屋子必不是用来整治妾室地。——是她自己要用地。”

    连大船闻言犹豫一会。到底还是继续道:“如果夫人是打算自个儿用。小地觉着。除非夫人……这个……除非她……”

    李四勤猛拍桌子。破口骂道:“你小子!明知道俺急得不行。还非要结巴!还不快点说!!!”

    连大船忙躬身苦笑道:“二当家。小地是自己也觉着不可能了。——怕说出来二当家踹小地……”

    连震云挥挥手。懒懒倚在椅上。一边喝酒一边笑道:“说罢。府台大人要纳妾。这是个喜事儿。咱们就当说说闲话。你别让二爷着急了。”

    连大船看着连震云心情极好,暗暗放了心,陪笑道:“小的是说……除非夫人……嗯,夫人不要府台大人了,她自个儿回高邮过日子,把‘府台夫人’的风光全让给苏高三……”

    李四勤哈哈大笑,敲案道:“不可能,她才没这么傻呢!哼,陈大人今日能成府台,里头可是填了她两条命!——陈大人也不可能休了她。俺倒觉着等苏高三生了儿子,她下狠手整治她比较可能——那姓崔不就是这么教她的么?”

    连大河看着连震云脸色极好,便也凑趣笑道:“就凭夫人在清河整治许寡妇的手段,苏高三想是翻不出夫人地手掌心的,这阵儿夫人的贤名在扬州城里可是头一份了。”

    李四勤一摇头道:“你说这女人,怎么都爱顶着个贤名装样子呢?说到底,俺还是看她当年在关帝庙里的泼辣样觉着顺眼些……”

    院里,媳妇丫头们打着红灯笼,引着莲香、蕊儿、桂姐儿从书房外匆匆而过。

    莲香听着书房里传出的阵阵笑声,不由缓了脚步,听得只言片语,皱了皱眉,暗自想道:“就算是二爷,平日里再近便,千好万好,怕也摸不着夫人的心……”她暗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蕊儿和桂姐儿,道:“吩咐下头的人准备画舫和拜月的祭品,下贴子给夫人,请她中秋游湖赏月。”

    *

    府衙后宅早已掌灯,齐粟娘让理儿、枝儿撤下烧猪头的残菜,自己扶着喝醉的陈演回房睡觉,麻利地替陈演洗脸洗脚,脱了衣裳,盖好被子。

    轻轻放下帐幔,她持着烛台走出内室,来到陈演的书房,研墨持笔,随意翻开陈演亲笔所写的文书,借着昏暗的火光,模仿他的笔迹,匆匆写就:

    “立休书人陈演,寄籍扬州府高邮人。

    依父母之命凭媒聘定齐氏为妻,岂期过门后时近五年该妇仍不得生养,正合七出无子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无有异言,休书是实。

    康熙四十六年八月十三

    私章、指印为证。”

    齐粟娘轻轻吹干墨汁,从怀中取出陈演的私章盖好。取了印泥、休书,持着烛台,走出书房,回到内室。

    妆台上的烛光照不到床上,齐粟娘却自然地寻到了陈演的胳膊,他的左臂向外伸直,右臂绕过胸前放在左内侧。左臂是用来抱着她地肩膀,右臂是用来抱着她地腰身。五年的夫妻恩爱,情深意重,因着一个“非是普通女子”,“不光为钱”、“几分真心”的私妓,一扫而空。

    “五年一觉扬州梦……”齐粟娘轻轻笑着,坐在床边,抚着陈演熟睡地脸,“陈大哥,当初我被人牙子带到南边来,原就是要卖到扬州城的盐商宅子里做丫头地呢……”

    “那一年大水,我在江宁城若是和比儿一样卖了身,说不定也会被卖到扬州城……”

    “你说,我是做现在的我好,还是做比儿好?若是我当年不逃,就不会被你娘救下,也不会拜了义父义母,这样,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有哥哥。或者……我若是不逃,这个身子长大后有了些姿色,会不会被卖进扬州城地私窠子,成了爷们争脸面的玩意儿……到底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齐粟娘微带怅然地声音在房间里静静回响。

    “陈大哥,我对这个地方其实没有什么指望,能一个人安生过日子就是上天还开眼看了我……我当初遇上你时,只想慢慢陪着你,帮着你,等到孝期满了,我再寻个法子离开,也算是我报了你娘地救命之恩……”

    “我原打算寻些银钱,买几亩地,一个人关门闭户过日子……真没想到我们能结为夫妻,还能一起过了五年地日子。很长了……老天已算是厚待我了。五年,我也该醒了……”

    “陈大哥,这五年,你没有错待我半点。你是个好人,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怪只怪我不该来这个地方。或是……或是我为你生了一儿半女。我也许……也许也会闹一场罢……”

    “……小崔哥说孤身女子过日子艰难。不过你尽管放心,这回还有比儿、枝儿陪着我一起。”

    “你……我愿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眼见得烛泪将干,天色将明,她将陈演的右手拇指按上印泥,低头再看了陈演一眼,便拉着他的手,在休书上重重按下了指印……

    *

    转眼中秋节至,陈演一大早起身,穿了一衣暗红湖绸制成的新长袍,吃着齐粟娘新做的胭脂月饼,喝着粳米粥儿,笑道:“好在连府里请你去游瘦西湖赏中秋月,你不会一个人呆在家里,否则我可不敢应了那些名士的中秋诗宴。”

    齐粟娘微微一笑,转头对比儿道:“把爷的那件月白~丝斗篷寻出来,让小连带上,湖上风大,免得半夜回来吹了风。”

    比儿应了一声,陈演叫住她“把奶奶的那件沉香色绸子披风也寻出来,和她的衣裳正配,出门时带上罢。”比儿低低应了,转身去了。

    陈演看着屋里没人,低声笑道:“你可早些回,别被莲香她们拉着叉麻雀牌叉到天亮,回来嚷着腰背酸,我们都有多久没有亲近了……”

    齐粟娘啐了他一口,似笑非笑道:“那些士子名家喝酒,免不了要叫几个姐儿唱曲,你也少喝些罢,多少也要认得是她,不是我……”

    陈演正被胭脂月饼噎住,连喝了几口水,方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在外头地规矩,瞧不清眼前的女人是谁了,就再不敢喝,开始装醉……”

    齐粟娘顿了一顿,若有若无瞧了他一眼,又回了头,只瞧自己手指,淡淡笑道:“想来你眼前的女人也是不少……”

    “我没有,”陈演撂下茶盏,笑道,“我平常只叫苏姑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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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二)(120加更)
    枝……枝儿,奶……奶奶呢?她怎的……怎的不来~迷迷糊糊靠在小连身上,歪歪扭扭地走进了院子,含糊唤道:“粟娘……粟娘……”声音却是极小。

    枝儿帮着小连把半醉的陈演扶在堂屋椅上坐好,接过理儿手中的醒酒汤,让小连服侍陈演喝下,“奶奶今儿从连府里回来,做胭脂月饼粉儿,累着了,就先睡了。”

    陈演喝了醒酒汤,又连灌下两碗浓茶,晃了晃头,清醒了一些,“她睡了?几更天了?”

    枝儿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四更天了……”

    陈演一吓,顿时站了起来,“四更天了?”脚步虚浮,踉跄着向内室里走去,“我……我忘了时辰了……”

    枝儿连忙上前扶住,“爷,你先去书房里洗个澡罢,您一身的酒味和……味儿,明日里还要开早衙呢。”向小连递了个眼色,一左一右扶着陈演向书房走去。

    枝儿掇了澡桶进来,理儿注满水,备好香皂和澡巾子,关门退出,让小连侍候陈演沐浴。

    陈演洗了澡,换上干净中衣,扶着墙又向内室走去,嘴里嘀咕道:“我……我得上床去,明儿……明儿粟娘醒来,要是……要是找不见我……知道我……这会儿才回来……”:

    枝儿又好气又好笑,“爷,您这会儿醉着,重手重脚的,回房里必要把奶奶扰醒,你还是在书房里歇下罢。”

    陈演迷迷糊糊在书房睡下,到得第二天午时方醒了过来,一看天色,又是一吓,一边起身一边叫:“粟娘,粟娘,怎的不叫我……”

    枝儿推开书房门。捧着脸盆走了进来。“爷。奶奶叫了你几回。你都醒不来。奶奶只好和外头说你身子不适。今儿歇一天衙。”

    陈演一边匆匆穿衣。一边小声道:“枝儿。奶奶呢?”

    “奶奶给爷把午饭做好。放在灶上笼着。到五敌台十弓楼去了。”

    陈演吓了一跳。“她……她去哪儿做什么?”

    枝儿看了他一眼。“爷放心。奶奶不是去找苏姑娘。是去找清河县地许娘子。”顿了顿。“奶奶也没有坐官轿。也没有带从人。爷尽管放心。”

    陈演苦笑道:“她没带从人。没坐官轿。我怎么还能放心?五敌台可在新城小秦淮河边上呢。”急急洗漱了。便要出门。盐运司那边却派人来请。说是有急务。陈演跺了跺脚。“小连。你去接奶奶。路上看仔细些。别错过了。”顿了顿。悄声道:“看看奶奶脸色儿。回来和我说。”便骑上马。衙役簇拥着去了。

    齐粟娘穿着一身片蓝喜鹊袍,未施一点脂粉。她挎着一个放了些果子的旧竹篮子。混在扬州城热闹的人流中,从府衙大街出了小东门,慢慢走到了秦淮河边,在沿岸遍立的河房妓馆中,找到了苏高三的十弓楼。

    十弓楼亦是一座三层的枕河小楼,中开水门,供小船画舫出入,齐粟娘还在十步外,便听得里面弹琴声,吟诗声隐隐传来,间或还听得弓弦拉动地争争之声。

    齐粟娘走到门边,向内探看,只见一楼水港前三间客室甚是雅致大气,隐见人影走动,似有不少人在内。正中客室门上的一副绿蜡对联,

    “愧他巾帼男司马,饷我盘餐女孟尝。”

    她走到后门,看看四面无人,敲打开门说了来意,塞了二十个铜钱,等了一会,便见得许娘子一脸惑地走了过来,“哪一位是小妇人的清河旧识?”

    齐粟娘走上前去一笑,“许嫂子,是我。”

    许娘子惊了一跳,还未动作,便被齐粟娘一把扯住,悄声道:“我来寻你说说赎丽儿的事。”

    许娘子立时镇定下来,牵着齐粟娘走进小楼,走过当门三间客室,拐到了后头地下人房,“小妇人和女儿有一间房,还请夫人委屈坐坐。”许娘子打开门,齐粟娘见得内里虽是简陋,但绣床、竹椅、竹桌都极是洁净。

    齐粟娘笑着坐在竹椅上,接过许娘子倒过来的白水,拉着她坐到一边,“许嫂子,我打听了,要把丽儿赎出来是二百八十两银子,可是这个数?”

    许娘子咬着唇,含泪点了点头,“楼里的苏姑娘原是要替她赎,妈妈却是不肯,眼见着苏姑娘要被府台……”猛地住嘴,惊恐地看了齐粟娘一眼,蓦然站起,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小妇人多嘴了,夫人恕罪……”

    齐粟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笑着将她扯起,“咱们不说那些事儿,咱们只说丽儿地事。”她在绣蓝子里翻了翻,把一个小包裹从果子底下翻了出来,里头都是五十两一锭的雪花大银,整整六锭。

    齐粟娘把银子推给许娘子,“把这银子收好,去赎了丽儿,还有二十两就回清河安家过日子吧。如今清河许家虽是不在,连府里姨奶奶原是许家的丫头,我请她写信托了云知县,会看顾你们的。”顿了顿,“你只说这银子是你遇上一个旧亲友,磕了头借来的,别和妈妈说来历,免得她抬价。”

    许娘子怔怔

    粟娘,泪如泉涌,“小妇人……小妇人……”

    齐粟娘按住又要下跪的她,“当初我也急了些,把你逼到了绝路上……若是在扬州有合意的人,你也不用回清河去,寻个好人嫁了,你下辈子有靠,你们母女也不会受人欺负。”

    许娘子以袖掩嘴,拼命摇头,呜呜地哭着,“原是小妇人痴心妄想……”

    齐粟娘沉默半晌,勉强笑道:“这世道,你也是没法子……许家和汪家原就靠不住……否则你也不会被瘟七逼上门了……”不想再说,起身站起,“我走了,以后你和丽儿好好过日子吧。”

    许娘子连忙站起,送她走到门边,突然又跪下来,扯着她的衣袖,“夫人……夫人,苏姑娘是个好人,她就是性子倔了些,夫人若是不想让她进门,小妇人就去和她说说……”

    齐粟娘苦笑一声,回头看许娘子,“你担心她嫁过来后,被我整治?”

    许娘子低着头,哭道:“她性子太倔了些……”

    “只要府台大人容得下,便好了……”齐粟娘微微一叹,推门而去。

    齐粟娘走出十弓楼,融入人群之中,沿着小秦淮河慢慢走着。天边地夕阳拢着一团团金灿灿的彤云,将河面也映成了一片金色,水港里的画舫挑起角灯,船夫在检视竹篙、舱板,扬州城纸醉金迷的夜晚快要开始了。

    突地,齐粟娘右肩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蓝里果子撒了一地。

    她咧着嘴忍着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蓝纱衣裙、面目绢秀的女子慌慌张张道:“对不住,你没事罢?”

    那女子正要扶她起来,远处传来吆喝声,“沈月枝!你这女囚还不给官爷们站住!”那女人脸色立变,匆匆说了声,“对不住。”便挤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齐粟娘慢慢爬了起来,一边捡着地上的果子,一边看着三个江都县地快手推开人群,紧紧追了过去,人群乱了一会,便又安静了下来。

    小连一脸沮丧走在府衙大街上,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见得是衙役们护着陈演回府衙,连忙在府门口替陈演拉住马头。

    “小连,你接到奶奶了没有?”陈演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边向后宅里走去,一边问道。

    小连一脸不安道:“爷,小的没接着奶奶,小地还问了楼里的人,没见着咱们奶奶去过。小地刚到府门前,就看着爷回来了。”

    陈演一怔,加快脚步向后宅里走去,嘴里叫着:“枝儿,枝儿,奶奶回来了没有?”拐过院门,蓦然看见堂屋前那个蓝白色的身影,顿时大喜,“粟娘,你回来了。”

    齐粟娘停住脚步,还未回头,陈演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粟娘,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都快三天没见着你了。”

    齐粟娘没有说话,陈演抱着她低声道:“我昨儿忘了时辰,以后我一定早些回,我……”齐粟娘伏在他地怀中,听着陈演低沉的声音,凉透了地心突地一动,又有了些热气,慢慢抬头,正要说话。

    中门外响起了三声云板,陈演一愣,转头看着小连匆匆奔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张贴子,远远站着,“爷,韦先生请您到……赴宴。”

    陈演微微踌躇,低头看着齐粟娘,“我去一会就回……”

    “非要去么?”齐粟娘逼着自己开口,看着陈演,软语道:“你有大半月没有在家里吃晚饭了,那楼里去是什么应酬?”

    陈演呆了呆,犹豫道:“扬州名士时常在那处聚会……日后噶礼来了可用得上他们……”

    “既不是正经公事,那你今天就别去,以后也别去了。”齐粟娘压住心跳,直直看着陈演,“我不喜欢你去那楼里。”

    陈演愣愣地看着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终是抱紧了她,“好,我不去了。”

    齐粟娘鼻子一酸,忍住了眼泪,压住了心头雀跃的喜意,牵着陈演地手,穿过堂屋,笑道:“那我今天给你做烧猪头,再烫壶金华酒。你在家里喝醉了,也不用去书房里睡觉。”

    陈演哈哈大笑,“你什么时候学会做烧猪头了?”慢慢走到堂屋里,凝齐粟娘,“扬州府名士们好这些陪席饮宴的调调,但除她陪席地例钱外,我从没另外使过银子。她不是普通女子……待人接物不光是为了钱……倘有几分真心……”

    齐粟娘的心猛然一沉,轻轻松开与陈演相握地手,“我去厨房做饭……”走了三步后,又顿住,背对陈演,“这回的彩注儿要用么?”

    “嗯,等过了中秋,让人把她赎出来……”

    —————

    ……120票加更送到。

    泪流满面感谢投票的朋友,呕心沥血的赶稿中,评区暂时不能回复了,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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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四)(180加更)
    粟娘站在院门口,看着陈演去了前衙,将理儿打发便开始和枝儿、比儿收拾行李。

    “嫁妆家私都不要了,只把头面首饰、金银器皿、直毛皮料、平日的衣物、药收拾起来。”齐粟娘将素银酒器、茶具、食器从厢房里翻了出来。比儿拣选直毛皮料、皮祅子打包。

    两人在厢房里忙到午后,眼见着要出门去连府,齐粟娘转身走进内室,看到枝儿将衣厢里四季的衣物打成了五个大包。枝儿喘着气道:“奶奶的衣物可真不少,奴婢都舍不得不要。那些江宁织造供宫里用的衣料绣品,虽是不时新、不鲜亮了,做工手艺却比扬州新货好上太多。”

    齐粟娘轻轻笑了,“那还是我成亲时,四爷添妆陪嫁给我的……”

    比儿看了看齐粟娘,轻声道:“奶奶,那边城里、乡下的宅子都安置好了,随时可以住进去。只是……”

    枝儿亦是犹豫道:“奶奶,要不,咱们等爷把那个苏高三抬进来后,再寻机会把她赶走?她——”她看了比儿一眼,咬了咬唇,道,“她那不知看眼色的性子,便是奴婢都能制住她……况且咱们人多……”

    齐粟娘笑了出来,并不言语,慢慢将妆台上的八宝嵌珠花钿和一些首饰收到妆盒里,交给比儿收了,才转身摸着枝儿的头,低声道:“傻丫头,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儿……你爷心里有她……”声音一路低下去,终是消逝殆尽。

    比儿忙劝道:“奶奶忒较真了些!便是爷现下心里有她,咱们也有的是手段让爷心里没了她!奶奶是妻,她是侍妾;奶奶是主子,她是丫头;奶奶和爷是结发夫妻,生死情份,她不过是个抬进来的私妓。在外头时新鲜,爷自然看着什么都好,若是抬进来了,不消几月就不当回事儿了。到那时候,还不是奶奶说她是个什么,爷就当她是个什么?”她顿了顿,看了齐粟娘一眼,声音略高了些,道:“扬州城就好这些调调,奴婢听说,来扬州这大半年,外头那些人暗地里买下,送到爷跟前的红姐儿总有十来个,爷都挡回去了。说到底,爷心里,和奶奶的情份才是最重的。”

    齐粟娘默默不语,过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茫然看向窗外荷塘,“听说金官投湖了?”

    比儿一愣。低低应了一声。“是……”说话地声音便降下去了。

    齐粟娘看着比儿。缓声道:“要整治苏高三自是容易。只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难不成也要我逼死一条人命?这妻妾间地事儿。多半时候。不是你便是我。今日开了头。明日还会再有。去了苏高三。保不齐还有张高三、李高三。且他今儿纳了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实在是过不惯这样地日子。”她垂了眼睑。挂在嘴边地笑容里参杂了些许苦涩。调子里又带了几分自嘲。“这还只是过日子地苦罢了。心里地苦哪里又能说得出呢?好在我还有些私房陪嫁……”

    比儿和枝儿对视一眼。比儿勉强笑道:“奶奶说地这话儿自是有道理。只是若往后……却未免太委屈自个儿了……”

    齐粟娘摇了摇头。反笑道:“不委屈。反倒是能敝开了性子过日子。也用天天为着个好名声缩手缩脚了……来了扬州。我天天守在后宅里。又为着孩——只觉着自个儿都傻了——”指她指着小山似地衣包。“咱们别闲话了。快些收拾好罢。别叫爷回来看着。……好在他今儿不到天亮怕也是回不来。虽不是去十弓楼。那些人既叫他去。哪里又会……不叫苏高三?”

    比儿和枝儿再次对视一眼。终是什么都不得说。默默忙碌起来。

    收拾停当。齐粟娘沐浴更衣。洗去一身汗渍灰尘。随意用些午饭。她换上沉香色水纬罗对襟祅儿。玉色绉纱绢羊皮边裙子。白绡罗绣鞋。坐着官轿。带着比儿、枝儿一路到了连府。

    微风徐徐,莲香握着齐粟娘的手,上了画舫。两人依着画舫栏坐着,透过卷起三分的湘帘白纱,看着瘦西湖傍晚的风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

    “夫人头上怎地插着青铜簪子?以往用的如意金钗怎的不插了?”莲香端详着齐粟娘,笑着问道。

    虽是入秋,然尚未落下的秋阳溢着燥热,齐粟娘拉了拉身上的沉香色水纬罗对襟祅儿,又晃了晃手中的湘妃金竹的白纱团扇儿,笑道:“不是为了配色儿么?都是黄澄澄着,叫人看着忒俗了些。”说着又斜眼瞧她,掩口笑道:“若不是你这样瞪着看,谁知道我头上是青铜簪儿?怕都以为是碧犀簪子呢。”

    莲香听着这话俏皮,不由笑出声来,见得齐粟娘心情大好,心下也是一缓,眨眼道:“夫人要不要叉麻雀牌?”齐粟娘立时苦了脸,见得蕊儿、桂姐儿都是精神大振,满船的媳妇丫头亦是兴致勃勃的样儿,只得叹气道:“你说要叉,我还能说不叉么?”莲香咯咯笑着,立时让媳妇们摆桌子、取牌盒、数筹子,嬉笑哄闹间乱成一团。

    后舱门前,连震云与李四勤对坐在圆几旁喝酒,连震云稍稍抬头,瞟了齐粟娘发顶青铜簪一眼,微微一笑,一口喝干了菊花金钟里地绍兴烧酒。

    那边已是掷了骰子,定了座次,莲香南坐,齐粟娘、蕊儿、桂姐儿各坐了东、南、西面,半叶把四方漆盒儿抱起,抽去盒上抽板,只听哗啦啦一阵响,白玉制的麻雀牌倒在红毡铺成的八仙桌面上。

    桂姐儿上了桌,兴头儿又上来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当初玩头一回儿,不知道要铺个毡子。一倒牌,那响动比震山还大。可把奴婢吓着了。”引得三女俱是轻笑。

    齐粟娘做庄开门,方玩了一圈,已经放了三炮,笑得莲香、蕊儿、桂姐儿合不拢嘴。李四勤瞧了一阵,便放下酒杯,拖过锦凳,坐到齐粟娘身边,笑道:“行了,就你这臭手,只有被小嫂子她们欺负的份儿,难怪她们最爱叫你叉牌。俺来帮你。”

    莲香掩了掩面前的牌,瞪着李四勤,嗔道:“二爷,坐远些。”李四勤哈哈大笑,一边将凳子拖近齐粟娘,一边转头笑道:“大哥,小嫂子打牌时那个厉害劲,你今儿也好好看看罢。”莲香顿时红了脸,偷偷瞟了连震云一眼。齐粟娘闻言道转头瞪着李四勤,佯怒道:“帮忙就帮忙,不准说废话,小心我赶你走!”李四勤咧嘴笑着,“好,俺不说话,俺看牌。”

    接手又打了两圈

    娘渐渐转了手气,虽是与连府里三女各有胜负,但~了回来,还略有斩获。齐粟娘得意起来,不顾李四勤低声劝阻,便开始要做大龙。眼见得要来个筒子一色杠上花,当头就放了蕊儿一个万子一色的大炮,手上的筹子顿时一扫而光,齐粟娘气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莲香笑得不行,“夫人,你就老实些听二爷的罢!你还没长成呢,就想跳龙门,哪里成得了事儿!”蕊儿、桂姐儿看着齐粟娘的脸色,也笑得直喘气,比儿、枝儿、半叶、籽定这几个贴身侍候地丫头们亦是掩嘴嘻笑。

    李四勤看着齐粟娘地沮丧样,忍着笑,安慰道:“不算啥,有俺呢,俺替你都赢回来。”

    连震云坐在锦凳上,独自慢慢喝酒,连大河悄然过来,附在他耳边道:“比儿包了明日去高邮地小客船,还叫了骡车到府衙后宅接行李。”

    连震云恍若未闻,盯着李四勤身边那个沉香色身影,低声道:“高邮那边……可有男子……”

    连大河一惊,忙细细回思高邮递来的消息,摇头道:“没有,夫人并未约男子在高邮会合。”

    “她这是……吓一吓府台大人,还是来真格儿的……?”连震云嘴角含笑,转着杯盏,“原来以为总要等苏高三进门,她才会发作……她哪里是肯受气的……”

    连大河不敢胡乱接话,只依着连震云的问话,兀自答道:“若是小地以往不认得夫人,怕就以为她是闹一闹罢了。只是小的跟着爷认识夫人这些年,也省得夫人她不是个寻常女子,依小地看,这回,怕是来真的了……”

    连震云仍只盯着那个妇人地背影,一脸笑意,扬手干尽杯中酒,道:“这样说,等得府台大人中秋后把纳小星的事儿忙完,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她地……”

    连大河看着连震云的脸色,也陪着笑脸,道:“便是找到了,夫人也未必会回去了……”他顿了顿,“只是,倒是让大船给猜个正着,小的原实在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夫人她也忒狠心了些……”他再次停下来,看了看连震云,方犹豫道:“不过……”

    连震云慢慢放下酒杯,笑意未尽,“我早知道她性子不好,没料到竟是这样容不下的……倒也难怪她把名声看得重……不装还真不行……”

    连大河忍着笑,不敢出声,提壶给连震云斟酒。连震云瞧着杯中清波,叹了口气,“这是个麻烦的人……”端起酒杯,放在嘴边,却难以下咽,“眼见是送上门来的好事,不费我半点功夫,难不成我把府里的女人都赶出去?……便只说莲香,她就不会和我干休……”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番、四番、五番、还是六七番……”齐粟娘连输了八把后,终于服了一个大龙,欢喜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来,拭了眼角,便拼命扯着李四勤,“二当家,这牌翻了多少番?”

    放了大炮地莲香一脸的不服气,嘟着嘴道:“再来,快洗牌,再来!”

    齐粟娘却嚷着道:“给筹,先给筹!”

    桂姐儿笑得发抖,蕊儿伏在桌上笑得喘气,道:“好夫人,好姨奶奶,咱们且歇会儿罢,——也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

    “不能歇!”齐粟娘和莲香同时叫了出来。齐粟娘一手抓着身旁的蕊儿,一手抓着牌,“我刚刚转了手气,绝不能歇!丫头这么多,让她们去伺候大当家吃饭,咱们继续叉!”

    莲香闷声不吭,埋头数了筹子给齐粟娘,然后同她一道大力洗牌。桂姐儿立时跟上。蕊儿顿了一顿,不敢看连震云,低头洗牌。还是李四勤笑道:“不用正经吃饭,也要吃一些,半叶,你给她们随便弄些罢。”

    这般几圈下来,已是暮霭沉沉,连大河看着八仙桌上方兴未艾的战局,再看看捧着碗糯米甜团子慢慢吃的连震云,认命地走到船头,吩咐媳妇丫头们设香案,摆祭品,免得奶奶和夫人想起今儿是中秋的时候,赶不及拜月。

    转而月上中天,瘦西湖上画舫来往不绝,每条船上俱是张灯结灯,吟诗、品酒、行令、猜拳、弹曲、唱戏声此起彼伏。

    齐粟娘一边吃着比儿喂过来的黑米丸子,一边紧盯着牌。李四勤虽坐回到连震云身边,却抻着脖子往那边,边嚼着桂花酿丸子,边含混笑道:“你慢着些,别等俺吃完了,你也输光了!”

    齐粟娘顿时大怒,顺手甩牌出去,扭头嚷嚷道:“乌鸦嘴!没见着我这儿还有一大把筹么?!”然话声未落,那边桂姐儿把牌一推,欢喜道:“三番!夫人,给筹!”

    齐粟娘气得直翻眼睛,李四勤笑得打跌,“臭手,臭手,你好歹也想一想再甩牌出去。”

    又过了一圈,齐粟娘便坚持不住,涨红着脸,转头怒道:“你要吃多少才够?我方才输的钱足够买十桶桂花酿丸子了!”

    李四勤咧嘴大笑,放下手中的碗,拖过凳子坐下,柔声教齐粟娘打牌,过了两圈,便让她扳回了局面,齐粟娘顿时脸色大好。

    李四勤眼见得手气转到齐粟娘这一方,立时把把教她做大龙,大杀三方。莲香、桂姐儿、蕊儿输得面如土色,齐粟娘眉开眼笑,直把李四勤当成赌神,一反从前姿态,柔声细语,言听计从,李四勤自也得意万分。

    莲香输得恼了,一拍桌子,把李四勤赶了下去,形势顿时急转而下,齐粟娘眼见得兵败如山倒,急得额头冒汗,直嚷道:“再输一把,我就不玩了!”

    莲香眉眼里尽是笑意,哄道:“夫人,你若是不玩了,你就输定了。再玩玩,说不定还有转机。”

    媳妇丫头们都退到了船头侍立,船舱里除了连府大爷、二爷、正在打牌地四女,便只有连大河、连大船,以及比儿、枝儿、半叶、籽定四个贴身婢女。

    莲香与齐粟娘正打牌笑闹间,船头丫头走了进来,低声禀告道:“府台夫人,苏高三苏姑娘求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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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0更送上。无语凝噎。

    感谢所有投票的朋友,真是再不知说什么好了。也想多更些回馈大家,但是今日实更了不少字,存稿告罄,紧着赶出这些来,一并贴上,四千余字,算是略表心意。

    现下继续赶文去了,今晚不知能码多少出来,但210票加更必不食言,如夜半票数持续大涨,不及更新,那么加更部分明日奉上。

    首发
第二十三章 扬州梦中的齐粟娘(五)(210加更)
    苏高三求见,舱内的诸人俱是一愣,齐粟娘不耐烦诉她,我没这闲功夫,让她好好去侍候府台大人,犯不着到我眼前来献殷勤。”

    莲香咋了咋舌,笑道:“夫人这会儿说真话儿了,那日楼上时,我都替夫人忍得辛苦。”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小丫头片子,倒叫你看出来我在忍了?”

    舱内的人都笑了出来,莲香站起身,一边在半叶捧过来的铜盆里洗手,一边笑道:“夫人倒好意思叫我小丫头片子,夫人只比我大一岁,我们俩都是十月里的,叫你做姐姐,我都不顺口呢。”儿亦笑着推牌站起,“夫人说她心里老成的很,足有三十,让奴婢也叫她姐姐呢……”

    齐粟娘哈哈一笑,推牌站起,“得了,我如今面上十八岁,心里已经奔着四十,这船上我最大了……”

    莲香众女纷纷啐她,齐粟娘嘻笑着站起,洗了手,挽住比儿,“好比儿,给我捶捶腰罢,为了陪连府里姨奶奶和两位姐姐叉麻雀,我实是在辛苦得不行了……”

    众女顿时七嘴八舌说她,蕊儿笑道:“不知是谁死命拉着奴婢说不能歇,这会儿要不是姨奶奶收手,夫人哪里还肯下桌儿?”

    齐粟娘伏在杆上大笑,比儿轻轻替她捶着腰,李四勤抱着乌金黑糯酒坛,拿着两个小金盅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瞅了她半会,道:“你怎的了?你这平日里可不是这样说话……”

    齐粟娘抓着湘妃泥金白纱团扇儿,伸长手臂,用扇面撩着湖水,带起一阵阵水波,侧头看着李四勤,笑道:“我怎么了,我当初在关帝庙里时,不就是这样说话的么?”

    李四勤愣愣看着她,过得半晌,裂嘴大笑道:“俺就说你装样儿罢,你也不嫌辛苦,犯得着这么委屈自个么?”

    齐粟娘冷哼一声。“得了罢。你是个男人你方能这样说。你投胎再做个女人。还在这地方。还能这样说。我倒也佩服你。”

    李四勤哈哈大笑。正要说话。船头侍候地丫头又走了进来。“夫人。苏姑娘她非要见您不可……”

    齐粟娘低头看着湖面。头也不抬。“叫她滚。”

    连大河与河大船互视一眼。暗暗咋舌。连震云慢慢喝着酒。盯着她没有出声。李四勤全然不在意。只顾着倒酒。塞给她一杯。自己不耐烦用小盅子。抱着酒坛子喝起来。

    莲香看了她一眼。转头对那丫头道:“和苏姑娘说。夫人正和我说话儿呢。下回再见罢。”蕊儿和桂姐儿互视一眼。不敢出声。

    那丫头连忙应了。齐粟娘拿着小酒盅儿。抬起头笑道:“你也忒替我操心了。怕我得罪了她。府台大人休了我?”

    莲香笑道:“我怕你把她欺负哭了,今儿晚上咱们玩不尽兴。”

    舱里之人听得莲香这般说话,俱都笑了出来,正嘻笑间,忽听得船头媳妇丫头们一阵乱,“苏姑娘,苏姑娘,府台夫人说不见——-”

    只听得几声痛呼,船头两个家人被推翻在地。一个眉目如画,身材纤长的女子急步走了进来,她环视舱内,面上全无一丝惧色。

    连震云顿时皱眉,连大河一击掌,舱口闪出四个腰扎红巾的壮汉,瞪着苏高三。苏高三似无所觉,看向齐粟娘,微施一礼,“夫人,奴失礼,还请夫人拨冗下见。”

    齐粟娘坐在栏边,一边轻轻摇着白纱扇儿,一边打量苏高三。她一身福紫绸斜襟祅儿,月色~丝裙子,头上一根烧金镶珠的长簪子斜斜插住,一尺二寸长的广袖用赤金臂环儿~=束住,极是利索,一双美目正直直地看着她。

    齐粟娘以扇掩面,轻笑道:“苏姑娘果真倔得很。”转头向连震云笑道:“苏姑娘怕是有话对我说,大当家还请行个方便,妾身谢过了。”震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眼神儿转了过来,微微一笑,“夫人客气。”连大河击了击掌,四个壮汉便又退了出去。

    莲香看着情形,微一示意,半叶、籽定上前将舱头、两边栏地湘帘、白纱全都放了下来,隔绝了耳目。连大船、连大船站在后舱门前,一动不动。

    满舱的人都看着苏高三,苏高三慢慢道,“奴--”

    齐粟娘笑了起来,挥了挥扇子,“得了,不用奴啊,妾身的了,我听着着急。苏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苏高三一愣,打量齐粟娘两眼,接口便道:“高三来此,不过是想问夫人一句,是夫人让府台大人赎我出来,抬我进门的么?”

    齐粟娘翻了一个白眼儿,“我又没疯,我嫌家里大了没人住么?”

    莲香哧一声笑了出来,走到齐粟娘身边,悄声道:“你少欺负人罢,以后还要过日子呢。”齐粟娘亦是悄声笑道:“你只管看着,还不定谁欺负谁呢。”

    苏高三脸上涨红,“夫人既是不愿府台大人抬我进府,那日又何必给高三体面。倒让府台大人以为夫人宽宏,要赎高三出楼?”

    齐粟娘慢慢摇着扇子,“苏姑娘,你这话倒奇怪了,我们家府台大人年轻有为,人品俊雅,文武双全、诗画双绝,家资亦是不薄,不说配得上王母娘娘,配苏姑娘你也是绰绰有余了。

    我怎么听着苏姑娘这话儿,我们家府台大人倒不是在纳妾,却是在强占民女?苏姑娘到我这儿来喊冤?”

    桂姐儿咯咯笑了出来,一屁股坐在栏边,抓了一把五香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看好戏。

    苏高

    一声,“府台夫人好利的嘴,我今儿既敢来这舫上,些,我知晓府台大人清风雅量,却不知夫人竟是能贤德容人。既是夫人看中了高三,还请夫人告知一二。”

    蕊儿愕然看着苏高三,和莲香互换了一个眼色,知晓苏高三显是个不怕露真情真心的人,她这会儿来这船上,竟是忍不过一口气,要和堂堂四品府台夫人当面说清,难怪在扬州城里得罪的爷们不少,便是上任的扬州府台也吃过她甩地脸子。若不是那些名士皆与她交游,只怕她生得再美,也得被人给整治了。只是若换个平常姿色无半点才华的女子,怕是那些名士也懒得理会。

    齐粟娘亦是冷笑一声,“苏姑娘这话错得没谱,我家府台大人是赎你出楼子,赎你出来你就是我们家的丫头,老爷要收你进房,还轮得到你说愿意不愿意?苏姑娘是个美人儿没错,可惜出身差了些,眼睛只能长到头顶上,还长不到天上去!”一挥扇子,阻止了苏高三开口,“至于我愿意不愿意,更不需问,自古道夫为妻纲,我们家爷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别说她要纳你为妾,他就是要休了我,娶你做正室,我也只能逆来顺受,这才是为妇地德性,苏姑娘要进陈家的门,这些为什么之类地话,以后就不要再提起。”

    苏高三双眉一竖,待要再说,齐粟娘摇头道:“行了,苏姑娘,我是看在许娘子和丽儿的份上才容你上船说话,我们之间多说无益。你请回,等着中秋后进府里便是。”

    苏高三连连冷笑,“不说许妈妈倒也好,若是说起许妈妈--”看着齐粟娘,“夫人如今的名声,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我也不是傻子。你心机险恶,表里不一,面上伪善贤良,内里却心狠手辣,半点不肯容人。你在清河用些下作手段差点儿逼死了许妈妈,现在又想把我弄进府里整治,全了你地贤名,又要了我的命,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今儿把话说明白了!也叫扬州城地人知道你当初做过地事儿!”

    齐粟娘蓦然站起,瞪向苏高三,“你说什么?”

    苏高三回瞪于她,大声道:“我说你别想像当初差点逼死许妈妈一样把我也弄——-”她话还未说话,只觉眼前一晃,一个金晃晃的酒盅迎面飞来,她心中一惊,匆忙侧头,那酒盅从她额头边擦过,“咂当”一声砸在舱板上,又重重一声落在地上,滚个不停。

    满舱的人都惊了一跳,李四勤抱着酒坛子,抬头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齐粟娘,又低头自顾自去喝酒。

    齐粟娘慢慢缓了脸色,轻轻笑着,挥扇阻止了满脸惊色,要开口说话地莲香,向苏高三走了过去,到得苏高三面前三步处,停了下来,两人久久对视,满舱里悄无人声。

    齐粟娘慢慢绕着苏高三打圈子,玉色绉纱绢羊皮金边裙子拖在舱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如树叶在风中交相摩擦,在寂静地大舱中冷冷地回响。她手中白纱团扇儿隔着空气扫过苏高三纤长细致地左手,“苏姑娘……你信不信,便是你力能拉弓,箭不虚发……我现时儿弄花了你这张脸,废了你这双手,也花不了我多少力气……”

    苏高三冷冷一笑,紧紧抿着嘴,不出声。

    湖面渐渐起了风,垂得低低地湘帘轻轻拍打着栏,发出时起时伏的碎声,玉色绉纱绢羊皮金边裙子下地白绡罗鞋,走在舱板上没有一丝儿声音,苏高三身后响起轻轻地笑声,“……苏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当着府台大人地面儿把你推下湖去……我说不能救,府台大人也不会救……”

    苏高三唇上半点血色也无,却仍是一声不吭。

    白纱团扇儿在纤指间慢慢转动,手指上的透粉指甲有意无意划在纱面上,带出一丝又一丝刮声,在舱里搔心地响着,“苏姑娘……你信不信……我若是今儿在这船上要了你的命……府台大人也会替我收拾残局……宁可姑娘你冤死了,也不会让人发现是我动的手……”

    苏高三的脸慢慢白了,眼睛却越发睁大,狠狠瞪着走到她身侧地齐粟娘。

    齐粟娘轻轻笑着,终是走回栏边慢慢坐下,接过李四勤重新递来的满满地金盅儿,侧头看着苏高三,“见好就收吧,苏姑娘,别逼我动手,我第一回失了手,第二回可就会失手了,要不是看在府台大人的先……”

    “别以为我稀罕!”苏高三双眉倒竖,怒道:“别以为我稀罕做府台大人地妾!我知道府台大人和你好着呢!他要和我好,自然不会和你好!他要和你好,自然不会和我好!他要两边儿都好,那他就是和谁都不好!别以为我稀罕做府台大人的妾!”

    满舱地人俱是听呆,齐粟娘掩面直笑,上上下下把苏高三又细细看了一回,“行了,苏姑娘,稀罕不稀罕的你说了也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这儿给你赔个不是,你息了怒,赶紧回船上侍候府台大人去罢,我们俩也就到此为止了。”说罢,放下酒盅,果真站起福了一福,笑着道:“枝儿,把帘子打开,送苏姑娘出去罢。”

    苏高三见得齐粟娘前倨后恭,便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她半会,慢慢转身儿出了舱。她方下了河房小船,便见得小连坐着府衙护船,靠上了画舫,隐约听得,“奶奶,爷说他那边快散了,也请奶奶早些家去。”

    “你和他说,苏姑娘马上就回船上去了,让他慢慢吃,我这儿正陪连府里姨奶奶叉麻雀牌,不到天亮不回去。”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14

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一)
    深夜重,明月皎洁,莲香一边看着媳妇丫头们把宵夜,一边笑道:“我说夫人,方才那会儿可真是吓死我了,你是瞧不见你自己说话时的脸色儿,狠不得把苏高三咬碎了才好。首发”

    齐粟娘冷哼一声,“狗逼急了要跳墙,老鼠逼急了还要咬猫呢!如今我还是府台夫人,她还只是个私妓,竟敢当着我的面说那些话,不知死活。我当初若是真想逼死许娘子,今儿她就别想竖着从这船上下去!”话语里带着不能掩饰的烦闷,瞪着李四勤,“你喝慢些,多少留一点给我。”

    李四勤看着她哈哈大笑,把空坛子一丢,掉头叫道:“大河,拿绍兴烧酒来,那酒儿才够劲。”

    蕊儿上前扶着齐粟娘入席,笑道:“夫人,你们俩这样顶着来,没一个肯退一步,以后可怎么过日子?你就让让她罢,就当是教导她,你到底是主子,她是个丫头……”

    齐粟娘瞪圆了眼睛,“你怎么不说,我今年才十八,她已经二十了?她比我大,自然是她让我!”

    莲香顿时笑了出来,“方才是谁还在吹这船上你最大?苏高三虽也是个明白人,但性子倔得不成样子,你要是不让她,以后还有得闹。”又看比儿一眼,“这也好,她这性子就算是生了儿——也不是个会动心机看眼色的人,总是夫人手心里的,随夫人的意罢了。”

    连震云起了身,在莲香和李四勤之间坐下,看着齐粟娘叹气道:“行了,以后就让府台大人好好教导她罢,我是没兴致费这精神了。”看着李四勤正捧着绍兴烧酒坛子,又叹了口气,提过酒壶倒了满盅,一口喝下,“好不容易有姐姐妹妹要进门分忧解劳了,我还赶着回去侍候他,我傻么?”

    连震云瞟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李四勤喝着酒,就开始和齐粟娘猜拳拼酒,齐粟娘连赢十把后,把喝得半醉地他丢到一边,拉着蕊儿和桂姐儿坐在席上,一起儿玩猜枚,一连输了十回,被桂姐儿大笑着拼命灌酒。比儿在一旁看着,想上去劝劝,看着齐粟娘神情,默默不语。

    莲香一边给连震云倒酒。一边看着齐粟娘喝酒。想劝一劝。又怕她心里愁闷无处排遣。只得笑道:“夫人除了猜拳。其他赌戏全是臭手。桂姐儿你多挟几口菜给她吃。小心这绍兴烧酒伤身。”

    齐粟娘呛了酒。比儿连忙上前。扶着齐粟娘坐到栏边吹风。连大船把李四勤扶到另一边歪着。莲香笑着让人去做醒酒汤。

    连震云、莲香几人围桌用着宵夜。比儿坐在栏边。让齐粟娘倚着自已坐好。齐粟娘喝了这些酒。已是大醉。拉着比儿说话。探着身子指点着瘦西湖上地灯火点点地画舫。还有在黑夜中望不到边地水面。比儿担心道。“奶奶。小心些。别掉下去。这水里又冷又黑——”

    齐粟娘含糊着笑道。“怕什么。我当初从漕船上——下来时。水也是黑漆漆。我游着游着。手脚都没知觉了。可还是让我爬上了岸——”突地又笑了起来。“那一年。你爷压到清河水闸下。那下头地水可——”说话地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依在栏边慢慢地闭上了眼。

    比儿心中不忍。斟酌半晌。轻声道:“奶奶。奶奶再想想。若是奶奶实在容不下。再和爷去说说——凭爷和奶奶地生死情份。还有什么说不开地。便是真不说开了。好歹也得试试。奶奶把心事儿都埋在心里头。不对爷说。人心隔肚皮地。爷哪里又能明白奶奶地心思。”

    “我想说地——”齐粟娘口齿不清地嘟囓着。“刚成亲地那会儿。出了许寡妇那档子事儿地时候。我就想和他说。说我受不住——可是那天他就压到闸下去了。后来又是病又是坝上地工程。等得我再想起时——我没怀孩子。我说不出口——什么都说不出口——”

    比儿半晌说不出话,“奶奶平日里看着虽和爷好着,遇上事儿却都自个儿拿主意,便是吃药看病,都不肯叫爷知道。奴婢虽不知当初爷和奶奶方成亲时如何,只是奶奶这般拘着,爷自然也拘着了,这天长日久的,奶奶叫爷怎么明白奶奶的心思——奶奶,再和爷说说——”

    齐粟娘依在比儿身上,没有半点动静,,已是醉得迷糊了,比儿叹了口气,招呼枝儿取了沉香色湖绸披风给她系上盖好,“奶奶保重自个儿身子便好了——”

    待得三更天。莲香看着比儿怀中的齐粟娘,笑道:“夫人就歇着罢,我替你和太阴星君说一声儿,明年再拜。”

    众女同声而笑,齐粟娘被笑醒了过来,半眯着眼,推着比儿叫她也去拜月,比儿见着漕连画舫上被腰扎红巾地帮众围得铁桶似的,媳妇丫头们满船来来去去,又见桂姐儿亲上来拉她,便也起身,跟着莲香并船上所有的媳妇丫头,齐到船头点灯拜月。

    齐粟娘晕晕糊糊,只觉被披风裹得一身燥热,在舱里呆不下去。扶着舱板向后舱摸去。连大船正站在后舱边,眼见得她摸了过来,连忙闪开。见她脚步踉跄出舱半立在后桅杆边吹风,不敢去扶,又怕她落水,只得死死盯着她。

    正为难间,突听衣衫声响,扭头一看,连震云走出舱去,连大河给他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连忙放下了后舱的湘

    ,将舱尾挡了个严实,转身和连大河守在舱门前。众都早被连大河指使着办差去了。

    连震云早见得那妇人已是大醉,走到舱板上,看着她倚站在后桅杆下,沉香色绸子披风被湖风吹得紧裹在她身上,显出她纤细地腰身,心中一跳。悄悄走了过去,只见她左手抱住桅杆,双目半闭,将嫣红地脸蛋紧贴着冰冷的桅杆上,双唇儿红艳欲滴。

    “夫人,夫人……”连震云轻轻唤了两声,那妇人微微动了动眼皮,却是无力睁开,只喃喃道:“我想喝茶……”

    连震云哑然一笑,慢慢伸手搂住那妇人地纤腰,将她抱入怀中,依着桅杆缓缓坐在舱板上,看向舱门,“倒盏淡茶来……”

    连大河倒了一杯热茶,低着头走出舱门,眼角儿一瞟,隐约见得那妇人安静伏在大当家怀中,便不敢多看,将茶交到连震云手中,退了出来。

    连震云看了看茶碗里飘着三片茶叶,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试试水温,却是刚好。他低下头,在那妇人耳边轻声道:“来,我喂你喝茶……”

    那妇人似是明白,在他怀中挣扎半会,勉强立起半身靠在他左肩上,连震云将茶盏递到她唇边,柔声道:“慢慢喝……”

    那妇人极是口渴,一小口一小口,连喝了七八口,去了大半盏茶水,便软了身子,倚入连震云怀中。

    连震云将茶盏放在船板上,靠着桅杆抱着那妇人。

    五丈高桅杆顶上地灯笼散放着晕暗地光,远近画舫角灯和天上的月光在湖面交相辉映。

    连震云抚着那妇人细嫩地脸,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轻声道:“这三年,我很是想你……”他凝视那妇人半晌,慢慢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瓣,“大半年了,我虽是时时见你,却没法子亲近你,心中好生难受……”

    连震云紧紧抱住那妇人,细吻落满她地面颊、双唇,他的手伸入沉香色湖绸披风内,隔着水纬罗对襟祅儿抚摸那妇人绵软的身子,愈是亲近,却愈是难耐不足,他身子发烫,心里如油煎一般熬着。

    良久,连震云离开那妇人地唇,仰天长吐了一口气,喃喃道:“我想娶你……”

    那妇人在他怀中翻身,嘴里嘀咕着含糊的字眼,连震云笑着松开些,任她折腾,到得她安静下来,便又抱紧,低头吻她。

    齐粟娘初时觉得燥热稍减,不一会儿,却又被一团炽热包住,寻不到出口。她烦恼时开口欲叫,却觉那团炽热微一迟疑,便涌入她口中,与她唇舌交缠,无法摆脱。她挣扎半会,却被越包越紧,也不知怎的,胃口翻滚出一股酸意,极是难耐,用尽力气一把推开那团炽热,张嘴欲吐。

    连震云正缠绵沉溺,忽觉她猛然挣扎,将他生生推开,翻到船舷边呕吐,大吃一惊,慌忙道:“小心,会落水。”抢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腰肢,扶着她伏在船边,看着她吐了几口清水,转头道:“倒盏浓茶来。”

    连大船不顾连大船瞪他,正贴在门帘上听动静,听得声响,便见连大河去倒了盏浓茶,送了进去。连大河见得那妇人连连作呕,却吐不出什么,连忙把茶递给大当家,见得大当家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哄着道:“来,过来喝茶,喝了就好了……”

    那妇人已是极醉,迷糊着在大当家手中把一盏浓茶喝光,倒也安稳下来,“再去倒一盏。”

    连大河方接过茶盏,就见得那妇人闭着眼,极不耐烦地推开大当家,嘟囓道:“走开些,热死了。”

    连大河转过身去,听得大当家在身后笑着道:“好,我走开些,你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连大船看着大当家又哄着那妇人喝了一盏茶,将那妇人送到栏边坐好,细细替她整理披风,咋着舌头低声道:“他要怎么办?她可是个吃独食地。”

    连大河瞪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船头拜月的女眷们涌入了内舱。连震云已是走了开来,转身出了内舱。

    连大河、连大船早已把帘帐卷起,屏声静气偷偷看着连震云在舱尾桅杆下走来走去,皱眉苦思,过得半晌,连震云脚步一顿,抬头将两人招了过去,低声道:“去,把外头三个,还有淮安的那一个打发了,给她们一笔银子安家。”顿了顿,“把帮里的事务排开,准备去高邮。”

    连大船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了出来,欢喜得找不着方向,连忙应了,连震云紧锁眉头,“府里地……”

    连大河含笑瞟了连大船一眼,低声道:“大当家,桂姐姐还好说,莲姨奶奶和蕊姐姐可就不好办……”看了看连震云地脸色,“小的以为,只要大当家把这层儿心意对夫人说明白,该怎么办让夫人自个儿拿主意就是。”

    连大船连忙附合,连震云慢慢点了点头,面色稍松,又踌躇半会,含糊道:“高邮……要不要……要不要买些什么东西去?”

    连大河拼命忍住笑,小声道:“先把事儿说定了,再择了媒人,写信知会齐三爷,就可以去下茶礼、插钗……”又犹豫道:“大当家,还有一桩事儿……”

    连震云看着他道,“你说。”

    “夫人虽是不要府台大人了,府台大人还没有休了夫人……”连大河慢慢道:“不过,只要她嫁,这事儿多半她是有办法地……”

    连大船看着连震云进了舱,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又喜又急地悄声对连大河道:“大河哥,这事儿可是稳妥?日后府台大人知晓是大当家娶了——大当家在扬州—”

    连大河一晒,“大当家何时又怕过谁,大当家虽是忍性儿足,不想忍地可半点不会让。”

    比儿取了醒酒汤给齐粟娘喝下,待得她清醒大半,已是时近五更,她们从连府里回了府衙,天已拂晓,陈演却还没有回来。

    齐粟娘挥手道:“趁着他还没有回,赶紧叫骡车来,咱们到船上去睡。”带着枝儿清理东西,比儿带着骡车一到,便齐齐上车而去。

    “船家老实可靠吧?”齐粟娘看得三舱小客船摆设虽少,却甚是洁净,笑道:“虽是路途不远,我们到底是三个女人。好在高邮地面儿熟,也不怕被当作外乡人欺负。”

    比儿一面安放行李,一面笑道:“上回奴婢租船在连府门口等大管家,路上闲谈时听他说了些扬州城里最本分的船家,当时记在心里,现下便用上了。”见得齐粟娘笑着点头,“奶奶给爷留了书信?”

    齐粟娘提起桌子上地磁水壶,便了水,递给比儿一杯,“留了,就说中秋思亲,去京城探亲,叫他不用急,好好过日子。”

    比儿瞅着齐粟娘,“昨儿晚上在船上,夫人可把大伙儿都吓着了,奴婢看着夫人围着苏高三转圈子,心里直怕夫人气糊涂了,当时就突然下手。”

    齐粟娘哈哈一笑,一边喝水一边道:“我犯得着和她较这个劲么?当时就是气极了,故意吓吓她。她虽是一脸白得不**样,还撑着没逃走,我倒也佩服她。”打了个哈欠,“枝儿这丫头倒是睡得快,上船就进房里睡着了,咱们俩也赶紧睡吧。昨儿晚上累死了。”

    从扬州江都县到高州县城码头,不过五六日船程,齐粟娘睡足了三天。到了码头后,便听得消息,新任两江总督自山西至江宁上任,不仅沿途看察各府州县的民政,核查仓银。他所过之处,漕河河道被封,官货客船皆不得行驶,便是北上缴粮的漕船也被卡住,沿途百姓怨声载道……

    齐粟娘等人下了船,便有比儿早订下地挑夫马车来接。一路儿来到了城南纱衣巷一座小院前。进了院门,过了屏照、天井,小院不过一进五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左右主室和厢房,后头还有一个灶间。

    齐粟娘前后看了一圈,笑道:“多亏你当初和伏名在高邮城跟着刘师爷四处看过屋子,根底儿都摸得清,咱们也能安安稳稳在这里过日子。”

    比儿点头笑道:“虽是如此说,事儿办得太急了些,奶奶出门时也只带了细软衣物。摆设家私不过粗粗备了,急用的枕头被褥、锅碗用具还要去城西扇子巷宅子里去取些,过几日再去慢慢置备。咱们这边头一件事,是和旧主商量把宅子钱付清,制好房契。”

    齐粟娘连连点头,比儿看着枝儿发放了脚钱,打发了挑夫离去,又笑道:“奶奶放心,城西宅子里守屋的刘公刘婆当初是伏官家和奴婢寻来地,咱们去取东西时,叮嘱他们不说,便是爷寻来了,他们也不会说的。”

    齐粟娘笑着道:“他哪里会寻到这里来?最多在乡下寻着罢,特意要你去了齐家老宅一回,不就是为了这个?”叹了一口气,“他虽是个好人,过得几年心也会淡了,各自过日子罢。”

    比儿半晌没有说话,看着等在门前的骡骡车子,勉强笑道:“趁着骡车还在,奴婢就去城西扇子巷里去取东西。”顿了顿,苦笑道:“别的不说,奶奶还是早早写信给大爷罢,大爷若是知道这回事儿,奴婢可得吃排头。”

    齐粟娘拉着她地手笑道:“放心,有我呢,哥哥怪不到你头上来。”看看天色,“去那宅子里取东西,我和枝儿就行。你去寻旧主付钱制房契罢,早早安置下来,咱们也好开始过日子。”

    两人商议已定,兵分两路,到得时近九月重阳,房契已是制好,锅盆被褥亦都齐备。齐粟娘又租了骡车,和比儿一道把城西扇子巷的东西放回去,免得以后叫陈演看出破绽。

    高邮州风俗与扬州城极似,四里八乡都要准备杂戏供重阳正日子迎神,高邮大街上尽是各村各坊里正、富户领头的村戏班子,好不热闹,沿街的大客栈俱都挑出客满的幌子。

    齐粟娘与比儿一边揭着窗帘看着热闹,一边坐在车厢里闲谈,直说将来寻到好人家,把比儿、枝儿都嫁出去,惹得比儿红着脸要拧她的嘴,笑闹间,牵马地租车行伙计吆喝了一声,骡车徐徐慢下。

    齐粟娘抢着揭帘,跳下骡车,回头笑着:“好比儿,将来我总要替你寻个如意——”却见得正要下车的比儿一脸煞白,眼睛瞪得溜圆,齐粟娘正觉奇怪,却听得她抖着嘴唇儿,细如纹纳地叫了一声:“爷……”

    齐粟娘听得比儿叫了一声“爷。”惊得乱了方寸,转头一看,大吃一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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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二)(240加更)
    粟娘原叫听得比儿叫爷,还以为是陈演认破了她的用过来,心中惊慌。没料到转头一看,竟是齐强和伏名骑马站在宅子门前,惊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两边儿俱是直愣愣地对视,齐强当先醒过神来,惊笑道:“妹子!你怎么在这儿?”说话间翻身下马,几步抢到齐粟娘面前,笑道:“可是演官儿来高邮公干,带着你顺便回老家耍玩?”看看骡车后,“演官儿在州衙里?现在大街上可乱着,他怎的也不使几个人跟着你?”

    齐粟娘全身冒汗,结巴了半会,齐强只顾着欢喜,“过两日就是重阳,高邮城里客栈都满了,寻不到下处。伏名说这宅子里多半有人守屋,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正遇上你,我还以为要到扬州才能看到你呢。”

    这时,伏名也下了马,赶着上前甩袖子给齐粟娘请了安,比儿从车上下来,头不敢抬,低声道:“奴婢给大爷请安。”

    齐粟娘自然知道齐强要知道这事儿,断不会允她如此作为。原想着他远在京城,得了消息也无可奈何,她再陪些小心,这事儿也就结了。她看着比儿躲在她身边微微发抖,嘴里亦是又干又苦,眼见得伏名叫开了门,让挑夫们把行李送了进去,把脑子转得如抽了一百鞭子的~螺一样,只想怎样能瞒过齐强去。

    “哥哥,你……你这是要去扬州?”齐粟娘偷偷给比儿使眼色,叫她把车夫打发回去,不能当着齐强的面把被褥用器拿出来,免得露了行迹。

    齐强拉着齐粟娘进了门,笑道:“正是,早就想动身了,没料到因为户部……因着那几位爷急着要银钱使,在京里忙了一阵子,才抽出空儿来。”端详着齐粟娘,“看着气色不太好,可是这一路过来累着了?”微一皱眉,“比儿,你怎么照看姑奶奶的?”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比儿颤声道:“奴婢——”齐粟娘急急的打断,挽着齐强的胳膊,笑道:“哥哥,比儿好着呢,你不知道,要是没有比儿,我在扬州可什么都办不了……”拉着齐强坐到堂屋椅上,使着比儿出去倒茶,嘀嘀咕咕,把在扬州居家、办宴、作诗、监视陈演的事儿一古脑说了出来,只把齐强听得哈哈大笑,“妹子,你也忒傻了些,比儿是我跟前头一个,也是最得意地丫头。这些儿都是小事,我把比儿送过来,就是想让演官儿收了她进房生儿子,她明白分寸,只要有我在,她是断不敢和你争演官儿的……”

    齐粟娘笑嘻嘻替齐强捶着肩,“我明白哥哥是替我打算呢,只是哥哥调教出来的人,实在是让人爱得不行,我不忍心让她做小老婆,将来被我抢了儿子,还要天天守空房……”

    齐强侧头看着她。“你待她倒好。我看着她身上地衣料、头面。比在我府里时还体面。只是你若不用她。以后演官儿自己在外头找了一个。你又怎么办?”

    齐粟娘仍是笑着。“哥哥送来地人。我能不好好看觑么?这纳妾地事儿……”

    正说话间。伏名走了进来。看了齐粟娘一眼。对齐强道:“爷。刘师爷差人请爷明日去五味楼。”

    齐强一愣。看了齐粟娘一眼。笑道:“妹子。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堂屋。过了天井。绕到门前地照壁后。惑道:“什么事不方便说?刘师爷还不知道我住在这儿呢。”

    伏名悄声道:“方才小地听守屋子地老刘头说。姑奶奶带着比儿来这宅里拿了些被褥锅盆。小地就留了心。细细问了他。小地听着。姑奶奶这回回来。不但不是和姑爷一块儿。好似还在这城里另买了宅子。还特意嘱咐刘老头不叫让姑爷知道姑奶奶在高邮……”

    齐强顿时怔住。想了半会。“你地意思是。姑爷不知道我妹子在这儿——我妹子是偷跑出来地?”说话间。脸色便沉了下来。

    伏名小心道:“刘老头不过也是半听半猜的,爷若是要细细问,怕还是得问比儿……”

    齐强回堂屋里,便嚷着要吃齐粟娘亲手做的酱菜包子,齐粟娘只要他不问陈演在哪里,什么都好说,一面暗暗使刘婆子从后门水巷里坐小船出去重新买锅盆,一面到灶间去和面。

    堂屋里没有半点儿人声,齐强沉着脸坐在八仙桌边慢慢喝茶,比儿站在堂屋里,不敢抬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齐强将茶盏重重向桌上一搁,发出一声脆响,她心中一颤,顿时跪了下来,“大爷……”

    “说吧,怎么回事儿。”

    比儿死咬着唇,颤声道:“奶奶不让说……”

    齐强重重哼了一声,伏名连忙道:“糊涂丫头,你是大爷跟前使出去的人,大爷和姑奶奶是亲得不能再亲地兄妹,大爷只望着姑奶奶好的,你又有什么好不说地,赶紧说。”

    比儿还是不吭声,齐强盯着她,慢慢道:“你原是我跟前最得意的丫头,一直想抬你做偏房姨奶奶,你来给我磕头,说不愿意,我就罢了。我妹子家里的事儿,我也明明白白和你说过,你自己愿意过来,当初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你到我妹子跟前也快一年了,别说是做妾生儿子,现如今我妹子在陈家都没有容身之地了——”

    比儿哭了出来,道:“爷,不是奴婢不用心服侍,姑奶奶……姑奶奶她真不是寻常女子……”

    齐强一把将茶碗扫到地上,砸得满地的茶水碎片,怒道:“我妹子不是寻常女子还要你说么?我对你说得还不够么?我叫你到她跟前去是做什么?不就是让你帮着我妹子安生过日子?你说,我妹子这回儿出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比儿抽泣了半会,低声道:“姑爷……姑爷他到扬州做府台后,因

    饮宴时时有,慢慢儿有些——”

    齐强不耐烦地打断,“扬州本就是烟花之地,召妓陪席原是常事,何况他还是四品府台,这不算什么。私妓都是贱籍,便是不论出身,也不论家资嫁妆,论模样未必能比我妹子强上多少,论精明干炼总越不过你去,他在外头包了几个?抬了几个进门?谁生了儿子?他多久没进我妹子屋里了?”

    比儿大哭起来,“姑爷看中一个私妓,和姑奶奶说,中秋后抬进府里来,姑奶奶受不住……她不要姑爷了……”

    齐强猛然站起,“什么叫她不要姑爷了?姑爷写了休书了?我妹子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他居然狠得下这个心?!”

    比儿连连摇头,抽泣道:“奴婢当初到姑奶奶面前时,姑奶奶就明说了,她容不得姑爷纳妾。奴婢听着,也就没做想头,只一心一意服侍姑奶奶。姑奶奶也把奴婢另眼看待,吃穿用度和她自个儿一般地好。奴婢也劝过姑奶奶,替姑爷寻个老实本份人生个儿子,这一关总免不了要过的,原想着姑奶奶只是拖着,到时候还得办。实在没想到她一知道姑爷要抬个私妓进门,马上就让奴婢回高邮寻宅子,从此以后不和姑爷过了……”

    齐强听得呆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站着愣神,过得半会顿足道:“这又是怎么说地?这又是怎么说的?她若是能这样绝情,当初何必又为了演官儿要死要活地?有你帮着她,纳个妾又算什么?演官儿还不是她手心里的……”

    比儿抹着眼泪儿,哽咽道:“奴婢也是这样劝姑奶奶地,可是姑奶奶早把主意打定了,她都不和姑爷闹一闹,一声不吭地全打算好了,临出门就留了封信,姑爷现下还以为姑奶奶上京城看大爷去了……”

    齐强负着手在原地打转,唉声叹气,“她想单夫独妻地过日子,哪里又是容易的?若是她替陈家留了后,演官儿也不去做官,老实呆在高邮,这事儿还好说,演官儿如今在扬州城里做府台,哪里还能禁得住他不纳妾的?”

    伏名在一旁也听得呆住,见得齐强烦恼,想了想,上前说道:“大爷,您看这事儿,要不要去给姑爷递个信儿?让他来接姑奶奶回去?姑奶奶或是一时恼了,姑爷说些好话赔些不是,姑奶奶说不定就回去了……”

    齐强半晌没有说话,伏名又道:“小的明白,爷是不想委屈了姑奶奶,只是爷细想想,纳个妾原不是大事,多的是法子抹了去。姑奶奶和姑爷是结发夫妻,姑奶奶对姑爷那可是死心踏地,若是因小失大,日后姑奶奶心里生了悔,爷心里又如何过得去?”顿了顿,“指不定消息一到京城里,皇上立时就给姑爷另指一个了……”

    比儿微一犹豫,待要说话,齐强慢慢点头,“你这话也有道理,若是演官儿待她不好,我二话不说接她回京城去。她想改嫁想守节都由她,如今却不是这么回事。便是她真没法子和他过,也得把话说明白,我替她作主,把该行的礼都行了,这样躲躲藏藏不是回事。”看了看伏名,“现下噶礼正在扬州府,你送信过去,和姑爷说,姑奶奶接了我消息,来高邮接我,让他不用担心。”

    比儿一愣,只觉齐强言之有理,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道:“奶奶原留了信说是上京去寻大爷——”

    齐强不在意道:“半路接了消息,也说得过去。”

    城西扇子巷后街口,高邮城西漕帮总坛,坛主王四发自码头上接了连震云,恭恭敬敬迎了入了正堂,待他在正中交椅上坐好,亲手奉上一盏六安茶,便屏声静气侍立一旁。

    “听说河标千总崔大人前两日来了高邮?”

    “回大当家的话,崔大人九月初五到的高邮,初六和州衙的刘师爷在五味楼汇红雅间吃了饭,今日呆在驿站里没有出门。”顿了顿,“刘师爷今晚订了五味楼地房间,宴请的好似是从京城来地远客。”

    连震云慢慢点了点头,抬眼见得连大河从外头走了进来,和声对王四发道:“你下去歇着罢。”王四发施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连大河走到连震云面前,低声道:“夫人在城南纱衣巷安顿下来了,宅子已是转到她名下,身边只有比儿和枝儿两个丫头。只是……”

    连大船站在连震云身边正竖着耳朵听,见得连大河迟,心中急得要跳脚,唯怕那姓崔的来搅了大当家的好事,让他自己的好梦随之成空。

    连大河继续道:“方才盯着夫人的人报上来,夫人在城西扇子巷旧宅与一个男子会面,到现在也没有回城南纱衣巷。”顿了顿,“小地细问了那男子的容貌,听着不像是姓崔地,也不是府台大人。小的听着,倒像是齐三爷……”

    连震云大大一愣,“齐三爷?”

    连大河点头道:“盯着夫人的人说,看情形是偶然碰上的,当初扇子巷的宅子便是齐三爷托州衙刘师爷给买下来,送给夫人的。”

    连大船连忙道:“大当家,看来刘师爷今晚上在五味楼要请地是便是齐三爷了。”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要不要趁齐三爷在,现下便去……”

    连震云沉吟半会,“去,到五味道订个雅间,今天晚上我去用晚饭。”慢慢又道:“把王四发叫来。”

    连大船看着连大河转身走了出去,瞅着连震云吩咐王四发安排人手地空儿,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扯住连大河道:“大河哥,大河哥,大当家这是怎么打算地呢?”

    连大河瞟了他一眼,“你急什么?齐三爷是九阿哥府里地管事,姓崔地是八爷地人,一南一北约好在这里凑合为的是什么事?大当家不去把这事儿弄明白了

    就能去提亲?”顿了顿,悄声道:“姓崔的当初对少回暗手?大当家总要防着些。再说,齐三爷既然来了,那事儿就难说,没得个做兄长的看着妹子为了些小事就和夫君翻脸,一声儿也不吭地罢?”

    连大船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又犹道:“大河哥,我一向觉着齐三爷对他妹子是服服帖帖,一个反口都不打的,这事儿只要夫人点头了……”

    连大河轻轻一笑,“要夫人点头,哪是那么容易地事儿,虽是因着河道被封,大当家也正好在扬州城里多呆了十来天,把事儿全排开才赶过来么?原打算要呆上三四个月,慢慢磨的……别看齐三爷平日里不像个长兄,遇上这样的大事儿,齐三爷说的话夫人多半还是会听几句,只要打听明白了他的来意,妹子的亲事自然是兄长说了算……”

    齐强换了身淡青芙蓉长衫,系着鸾绦,缀着龙杀三环血玉佩、银穿心金裹面香茶饼儿,腰间浮萍相逢荷包里塞足了银钱,拖着齐粟娘出了门,齐粟娘一脸不情愿地道:“哥哥,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齐强瞪她一眼,“就你那小心眼,我会不明白?我已经让比儿和伏名去城南宅子里搬东西了,你老老实实在我眼前呆上几日,等演官儿来了,我替你把这事儿和他说明白,你飞上天我也不管你。”说罢,揭开骡车帘子,“上去吧,这回儿哥哥给你赶车,你比咱们九爷还有体面得多。”

    齐粟娘卟哧一笑,老实爬上了红油垂银顶,天金重沿销锦走水围地四轮骡车,也不管大街上人人看着,一路揭着帘子和齐强嘀嘀咕咕,“……哥哥,你和陈大哥的事儿说定了,我就回齐家老屋子里住,退水后你还没有回去看过呢,我们俩——”

    齐强侧头瞪了她一眼,“你才十八岁,回乡下守活寡去么?哥哥和演官儿说,叫他把那妾赶出门去,凭着你们地情份,再等你几年。若是还是生不下来,他是个独苗,咱们也不和他计较,哥哥替你作主,咱们另外嫁人去。想娶你的人多了,不能生怕什么?咱们照旧能过得快快活活!”

    齐粟娘苦着脸,“哥哥,你就别为难他了,成亲都五年了,他如今也是二十六七,不能叫他再等了。”拉着齐强地胳膊,陪笑道:“要不,我和你上京城去,我一直想着替你正经说门亲,这回可算是脱出身来,可以好好替你相看相看了。”

    说话间,骡车停在了五味楼前,齐强将缰绳丢给急急赶上来侍候的伙计,扶着齐粟娘下了车,瞅着她道:“只要你愿意进十四爷府里当侍妾,你就和我回京城里去。十四爷可不缺儿子,按说,除了名份,他多半也会亏待你。”

    齐粟娘又惊又笑,“十四爷他对我可不是……”

    齐强笑着看了齐粟娘一眼,一路上楼,一路道,“傻妹子,这世上地男人,便是个平头百姓,手里有些余钱了都想多弄一个进门,谁还和你较这个真四爷对你好得不成话,哥哥我都觉着稀罕,他要没动这心思,说破天我都不信。他当初也就是年纪小,那股霸道劲儿还没有显形,让演官儿抢了先。现如今他从各处的军营里操练出来,着急了吼一嗓子,八爷、九爷也不和他对着干。

    又是个护短记仇的,只要他在九爷府里呆着,秦道然一声不吭,直接躲外头去。”

    齐粟娘笑得打跌,连连点头,“他如今可凶了,上回在扬州城里,我溜出来耍玩被他撞上,吼得我半会没回过神来。哥哥,十四爷就把我当成他抬举的奴才呢……”

    “他自然是把你当成他家的奴才了,你要和演官儿掰了,他为了他的面子,也得把你抬进阿哥府里去,格外给你体面。外加随时给演官儿找茬,狠狠整治他一番,也叫大伙儿看看,他十四爷门下的奴才是不能得罪的。”

    齐粟娘笑得喘不过气来,躲在汇红雅间角落里揉肚子,齐强狠狠瞪了惊得发呆的伙计一眼,“看什么看,大爷要点菜!”

    隔壁双红雅间王四发报门而进,一头大汗向连震云禀告。“大当家,崔大人悄悄儿出了驿站,小的派去盯着的人跟着他出了城,就找不着人影了……”

    双红雅间似是因着连震云要来,格外华丽雅致,窗前安置簇新螺甸八仙方桌,围桌八张螺甸靠背椅,靠窗挂着四幅双轴美人图,南北墙下各安置一架螺甸多宝格,上头安放瓷器、铜器、玉器及各色花卉,很是悦目。

    连震云穿着一身天青贡绉大衫,束着单色穗带,带上冷冷清清挂了个银穿心金裹面儿香茶袋子,他独自坐在桌前,喝了两口清炖绿头鸭汤,放下手中的磁碗,“守在四门和入城水巷口,只要他入城,就得盯上,再丢了就不用来见我了。”

    王四发喏喏连声,连大河与连大船互递了一个眼色,打暗号给楼里楼外的帮众,把五味楼守得如铁桶一般。

    “哥哥,我们几年没来五味楼,他这雅间里的新置的多宝格儿还真好看。你不是约了刘师爷么?怎的他还没有来?”

    王四发听着传音筒里传来隔壁汇红雅间的声音,陪笑道:“大当家,这处机关是小的来高邮后新设的,齐三爷和刘师爷都是不知晓的……”

    连震云慢慢点了点头,连大河给王四发递了个眼色,王四发连忙退出去,小心关上了门——

    这章5700,加上早上更新的5300,今天有11了。感谢大家的支持。这一章是昨天半夜三点赶出来的,汗,看到有22位亲投了12000的更新票,真是让我吐血。再一次感谢大家,粉红270更,绝不食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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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三)(270加更)
    红雅间的声音,透过多宝格上的暗设机关,清清楚楚红雅间。首发

    “我特意来早了些,喏,到窗边上玩去,只带上两个丫头,天天不敢出门,亏你也受得住。”

    一阵推窗、拉帘的声音响起,听得那妇人笑道:“三个女人怎的敢在外头乱逛,就算我不打算再嫁了,我也得替比儿和枝儿着想,不能让她们的名声坏了。”

    连大船一听那妇人说不想再嫁,顿时急了,伸手扯着连大河的衣摆,连大河惊了一跳,一把推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悄悄指了指连震云纹丝不动的背影,低声道:“大当家还没急,你急什么?慢慢听!”

    “我说妹子,你就真不想要演官儿了?当初你为了他,命都不要,不过是纳个妾,又不是什么大事——”

    齐粟娘哼了一声“哥哥是个男人,自然说不是大事,月钩儿姑娘若是也要在府外抬个新夫进门,你看是不是大事!”

    齐强似是呛了酒,又笑又咳道:“妹子,你这醋劲儿也忒大了些,月钩儿天天在家里和她们吵着,也没敢说不准我抬进来……”

    “所以说,哥哥不用替我操心另找人家改嫁的事儿了,陈大哥都这样了,我也不指望别的人能好到哪里去。我有钱有地有屋的,我有什么好着急的?”齐粟娘笑了起来,一阵轻轻脚步声响起,似是从窗边走到齐强身边,“要不,哥哥你养着我吧,我很好养的……”

    齐强大笑起来,“行,哥哥养着你。

    我去和九爷商量,咱不去京城里,专呆在南边,我们两兄妹一起过日子,省得府里那一堆女人把我烦死--”话还未说话,突地痛叫了一声,“妹子,你干嘛拧我?”

    “月钩儿可是哥哥自己要抬进府里。还巴巴儿摆了样子。非叫她给我端茶。这才几年。你又抬了多少个进府里?你也太委屈了她。”齐粟娘笑着骂。“现如今还想把她们丢在京城里不管了。负心汉说地就是你这样地了。”

    齐强委屈道:“她们没有一天消停地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原指着把比儿抬成偏房。让她替我管管。她偏偏不愿意。”又嘻笑道:“你看哥哥对你多好。自己没舍得要。巴巴儿送过去给演官儿当小老婆。你却不领情。得。我把比儿领回去。还是让她做我地偏房……”就听得一阵椅桌摇动。壶碗乱响。“妹……妹子。你扼……扼死我了……”

    连大船喷笑。看着连震云身形微动。连忙掩住了嘴巴。竖着耳朵听。

    “比儿才十六!你少打她地主意。我已经想好了。让她自己慢慢看。等到她十八岁。寻到如意地了。再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似是又狠狠拧了齐强一把。换来他一声闷哼。“从今儿起。不准叫比儿给你端茶送水地。只准让伏名侍候你。否则。我和你没完!”

    齐强喘着气。大笑了一回。桌椅微响。似是拉着齐粟娘在身边坐下。“你忒好心。当初怎么又把清河那个寡妇逼成那样?这回怎地又斗不过一个私妓?和哥哥说说。那私妓是天仙还是怎地?”

    齐粟娘啐了他一口。“什么天仙。你也别说我好心。我前几日就狠不得一脚把那女人踢下湖去。淹死了她我才舒心!要不是看在天下私妓实在太多。我整治完一个。还有第二个。我饶得过她么!”

    齐强哈哈大笑,“得了得了,你别用你张脸吓我了。行了,我明白了,等演官儿来哥哥马上和他说明白,拿了休书咱们改嫁去。”

    “哥哥,我实在是没……”齐粟娘似要是要说话,一阵杯壶轻碰之声响起,接着便是轻轻水响,“来,喝茶,你先听哥哥说了再算。李四你觉得咋样?你放心,他不计较生不生儿子的,哥哥看着,他喜欢你喜欢得行,你就当可怜他,嫁给他得了。”

    连大船和连大河互视一眼,俱是面带不安,连震云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了多宝格边,连大船狠不得一把将他拉开,自己贴到传音筒上去听,连大河亦是悄悄走上几步,凝神细听。

    齐粟娘一拍桌子,怒道:“你就少说他了!你不知道,李四他最爱在外头找野女人!就我们在江宁关帝庙逃灾那会,他居然也寻了两个姘头!我当时要不是看在抢粥时他让过我几回,他来找我搭话时,我就狠不得一脚把他踢飞!我们那会儿都饿得都不行,他居然还有这兴致,这太平时节他还能安分?他喜欢我?屁!”

    连大河松了口气,连大船喜形于色,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震云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也未说话。

    齐强笑得直喘气,“那小子,我就说他最喜欢养姘头,他养就养吧,还一边讨好你,一边养姘头,活该他当初没被。行,咱们不要他。罗三,常州罗三怎么样?他=你,到现在还没有娶妻。”

    只听得齐粟娘奇怪道:“他家不是靠着他传宗接代么?我生不了——”

    “放心,前年他身边的侍妾给他生了个儿子,立时就被常州帮主抱到身边去养了。”齐强笑道:“你的运气好,那侍妾难产去了,他现在身边没人。他可是将来的常州帮主,你若是嫁给他,不说夫君、儿子一古脑全有了,享福风光的地方比跟着演官儿这个四品官都强。我说妹子,当初你怎么就没有看上他?”

    传音筒里沉默半晌,连大河看着连大船一脸火上房的急态,瞟了连震云一眼,见得他地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不安之情。

    齐粟娘慢慢叹了口气,“他是哥哥的好友,在船上两月对我也不错,只是……只是我那时问他一些漕上地事务,他都不肯和我说说,实在有些太过拘泥,若是论这点,他远不及连大当家……”

    连大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欢天喜地看着连震云,悄声道:“大当家……大当家……”

    连震云微微一笑,转头看他,“什么事?”

    连大船不过是喜得不行,哪里又有什么话说,吭哧了半会,说不出一个字来,惹得连大河连瞪了他几眼。连震云也不恼,笑着转过头去细听。

    只听得齐强似是愣住,“连震云……?”一阵轻轻的椅响,他似是站了起来,接着便是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齐粟娘惑道:“哥哥,怎么了?”

    齐强闷声不吭,从北墙踱到南墙,又从南墙踱到北墙,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不说连大船等得心焦,连大河分明见得大当家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来。

    忽听得椅子重重一响,似是齐强一屁股坐了下来,“妹子,你觉得连震云这人咋样?”

    齐粟娘惊笑道:“哥哥,你说什么呢,连大当家已经娶了莲香了……”

    “你甭管这些,你就只和哥哥说,你觉得他这人你中不中意?”

    齐粟娘笑道:“哥哥,你要叫我说实话?”

    齐强声音极是郑重,“自然是实——”就听得椅子咣当一声翻倒,齐粟娘跳了起来,怒道:“哥哥你不知道,连大当家家里摆着莲香、蕊儿那样的好女子还不足,他还在扬州包了三个私妓,在淮安包了个苏戏。那个董冠儿你是没看到,送到宫里去做娘娘都足够了!我开始还不知道,后来才听说,他来扬州后一个月有十五六天都宿在府外头,让莲香他们守空房!这一堆女人还不算,但凡一个女人有些姿色过了他地眼,他就不肯放过,扬州双清班一个名角儿叫金官的,到他们府里去唱戏,他就敢拉着她在水阁里乱来——”连大船和连大河冷汗直冒,不敢去看连震云地脸色,听得齐粟娘大力拍着桌子,继续怒道:“我说哥哥,我可是你的妹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腰上挂着的那个金银香茶袋儿是干什么用的?打我认识连大当家起,他就和你一样,腰上那个袋儿日日都是簇新的,从没有旧过。不知道给私窠子的姐儿们送了多少个做念想,他用着里面盛地香饼儿,不知道和多少姐儿睡——”只听得一片呜呜之声,似是被人掩住了嘴巴,齐强哭笑不得的声音传来,“妹子,我地好妹子,你就给哥哥留些脸面吧,你一个女人家,哪里知晓的这些东西……”

    双红雅间里死寂一片,连大船缩着脑袋,眼角余光里看到天青贡绉大衫下摆微微晃动着,慢慢从多宝格边移到了酒桌前,顺着长背椅地边角一点一点坐了下去,贴着双腿弯折着,转眼便有了,下水也去不掉的折痕……

    连大河悄悄儿走了上去,把桌边酒坛上地泥封揭了开来,连震云顺手提了过去,闷头喝了小半坛,重重吐了口气,抱着酒坛不说话。

    “妹子,这世上的男人除非是没办法,哪有不想多找几个女人在身边的?你这样挑来挑去,演官儿这样的,已经是世上难寻了……”

    “我知道这地方就这样,我也没说他不好,原是我不好。哥哥,实话和你说,我当初和陈大哥成亲时也没指望他能这样待我。现在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能和他做五年夫妻,已经算是我的福气,我和他也就这样罢。等陈大哥来了,我也见他,你帮我把话说明白,我就回乡下去,带着比儿、枝儿她们过安稳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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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老实实码字去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首发
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四)
    月九大重阳,高邮街上迎神社戏闹成一片,从州衙前传入寂寂无声的漕帮坛口后院。

    “谢奶奶们赏,大吉大利——”

    “谢爷们赏,财源广进——”

    连大河听着杂戏班子们沿街讨赏的声音,看了看升到天中的晌午太阳,带着两个丫头走到连震云的房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终于听到了里头微微的响动,“进来……”

    门一推开,便是扑鼻的酒气。连大河将桌上的两个酒坛收起,把手中的饭食摆到桌上,丫头们走上前侍候连震云洗面梳头,换上玉色缎面夹祅儿,束上两板玉带,套上鸦青缎子靴。

    连大河偷偷瞟着,丫头们取过旺女遇贵香囊,随龙升天玉佩、暗红姻缘线无分荷包,细细替连震云打理好。连震云抬起头,走到桌边坐下。

    连大河命丫头们退出,一边侍候连震云吃重阳糕,喝菊花酒,一边低声道:“大当家,总坛里传消息来,帮主这几日时好时坏的,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二帮主底下的人虽有些动作,但都被大当家的人看着,蹦哒不了。高邮这边也时时盯着,一旦淮安有事便能策应。”

    连震云慢慢点了点,“河标千总崔大人的行踪查到了么。”

    “姓崔的今天一早独自回了城,还是呆在驿站,既没有回扬州,也没有和齐三爷见面。”

    连震云缓缓道:“齐三爷和姓崔地怕不是约好的,盯着姓崔的,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连大河连忙应了。又道:“姓崔地虽是没有动静。但今儿他前脚进城。后脚就有批扎眼地人物跟着到了高邮城。”

    连震云微微一愣。侧头看他。“怎么扎眼?”

    连大河悄声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太监。后头还跟着不少侍卫。看着是京城里地贵人。”

    “是跟着崔浩进来地?还是偶然一起进来地?”

    “一时还看不出。明年正月里皇上要南巡。眼看着只有三个月。京里不少贵人借口打前站儿。或是亲自出来。或是派了门下出京。淮安那边地消息。八爷已经到了淮安城了。其他阿哥怕也要出来几个。”

    连震云慢慢放下酒杯。皱眉道:“皇上每回南巡必要来扬州。这会听说太子爷是随驾。若是八爷、九爷也来。两边难免要较劲。我们这刚刚好一些地局面……”

    连大河想了半会,“小地已命人盯着那位入城的贵人了,小的猜,此人多半是八爷,若是大当家能在高邮先和这位爷见见……”

    连震云点了点头,“叫王四发小心些,别让这位爷在高邮城里出事儿。他多半是要来五味楼用饭,便是他不来也要引着他来。若是来了,就立时知会我。帮主最近将与浙江帮、松江帮结盟的事务都转到我手上来,必是病得极重了,他若是去了,咱们以后就得靠自己了。”

    连大河连声应了,又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府台大人已经送走了新任两江总督,从扬州城急着奔高邮来了。”

    连震云轻轻一哼,“他中秋节那晚不是托那些名士把苏高三赎出楼子的事儿办了么?如今来了也没有用了。”

    连大河见他脸色还好,陪笑道:“小地也是这样想,夫人这几日都在采买用具器皿,拿定主意要回乡下娘家去住了。”

    连震云沉默半晌,良久方道:“等得齐三爷去了扬州,她回了乡下……差两个稳当体面的婆子每日去齐家请安,买些她在我府上常爱吃的精细吃食,或是时鲜果子。也不要多,每日捧一盒送过去,就说……就说是我送的,望能容我亲自上门拜望。”叹了口气,“她若是不肯收,就回来,第二天再换新鲜的送,直送到她收的那一天。”说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连大河暗暗松了口气,跟着他身后连声应了,又犹豫道:“光是送这些怕是……”

    连震云脚步一顿,“我……写封亲笔信函……给她罢……”

    王四发见得连震云走出院门,连忙迎了上去,“大当家,今儿是重阳,小的们在五味楼上摆了宴,请大当家过节,表一表小的们的孝心,还请大当家赏面。”

    连震云微微一笑,“五味楼上现下还有地儿?看迎神的怕是早就占满了罢?现在不正是闹得慌么?挤到五味楼去是要脱一层皮地。”

    王四发陪笑道:“打自接到大当家从扬州上路的信儿,小的们就没让双红雅间进过客。

    现下城隍爷已经过了州衙,向城南去了,城西那一片的人已散了……”

    连震云点了点头,“那就去吧,也不能让你们白费心。”

    连震云骑在马上,身边王四发、连大船、连大河等人骑马跟随,前后腰扎红巾的帮众怕不有上百人,一路喝道排众,到了五味楼下。

    五味楼今日亦是装扮一新,门里门外,楼间窗前俱都插满茱,店堂正中摆设了一座菊山,上百盆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的菊花,引人频顾。堂内办赏菊

    花酒的文士取了文房四宝,在粉墙上标写“菊影”、、“菊香”、“菊韵”等题,摇头晃脑,吟哦不已。

    连震云一路上了楼,进了双红雅间,螺甸桌正中摆了大盘清蒸螃蟹,点配炒蟹粉、雪花蟹斗、葫芦虾蟹、醉螃蟹四盘。再配上四荤四素大菜,不过是金银燕窝、十锦海参、荷包鲫鱼、芙蓉鸡片四荤,口蘑细汤、荷叶卷蒸、大煮干丝、文思豆腐四素,除了重阳菊花酒外,还有细果四品,摆了满满一桌。这般的席面便是款待皇阿哥也足够了。

    连震云微微一笑,在上首坐了下来,看向王四发,“你也坐罢,能备上这些也不容易了。”王四发满脸欢喜,先给连震云倒了酒,方谢座坐于下首。

    连震云慢慢喝了一杯酒,从楼道里隐约传来隔壁房间地叩门声,接着门启,“姑奶奶,大爷让小的来告诉姑奶奶一声,临来接姑奶奶地时辰,在路上被旧友拖住叙旧,一时分不开身来接姑奶奶,请姑奶奶在楼里再多玩一会,大爷完事了来接姑奶奶。”

    一阵轻笑声响起,连震云微微一怔,“旁边又是齐三爷订了?”

    王四发恭敬道:“是,齐三爷府里的女眷来看重阳社火,还没有回去。”

    “哥哥最会半路落跑,我在这楼里被他丢了不是头一回,亏他还好意思叫我不用带比儿,他来接我回去吃饭。

    伏名,我知道了,你去吧。”

    便听得那小厮陪笑着应了,“姑奶奶,要不小的送您回去?”

    “不用了,今儿女人们都出来了,我独个儿走在路上也算不上违礼。我再在这窗边上看一会,等人再少些便回去。你赶紧去侍候大爷罢,叫大爷少喝些酒,晚上早些回来,别在那里头做姑爷。”

    耳听着那妇人独自留在房中,小厮关上门退了出去,楼道里便静了下来。连大船看了看墙上多宝格,又看了看王四发,便也没有出声。

    连震云心不在焉地喝酒,忍了半刻钟,终是回头招了连大河过来,“去问问夫人,可愿——”话还未说话,隐约听得窗外楼下似是有人极是惊异地唤了一声:“齐姑娘……”

    隔壁猛然响起一阵怆惶的脚步声,房门被大力拉开的声音传来,那妇人似是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如火烧屁股一般狂奔过楼道,一连撞翻了两三个人,闷声直向楼下冲去。楼道上摔碗砸碟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

    连大河与连大船面面相觑。连震云立时站起,拉开房门急步走出。他站在楼道上一眼看去,早不见了那妇人身影。正疑惑间,却见穿着桃红喜鹊袍地人影猛然回奔,一眨眼就窜上楼来,正是那妇人。

    连震云见得那妇人脸上涨得通红,满头大汗,跑到汇红雅间前又不敢再进去,回头又无路,一脸害怕焦急之态,急步迎上,“夫人,怎么了……”

    那妇人乍一见他,面上顿显狂喜之色,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当家,你可是开了雅间?你必是开了雅间,快让我去躲一躲——”说罢,急急回头一看,倒抽一口凉气,甩开连震云,直冲进他身后地双红雅间。

    连震云直直看着楼梯口,见得一个脸白无须地阴柔男子满脸困惑地看着这边,转头对一个方走上楼梯口,身穿玄色箭袖长袍地微须男子道:“爷……好像去了另一个雅间了……怕是奴才看错了……”

    “……我看着像……陈变之是怎么管教内+>的,竟容得她在酒楼窗前抛头露面,去,把陈变之叫过来……”

    连震云微微皱眉,转身回了双红雅间,关上房间转头一看,不禁失笑,“夫人,那里是藏不住地……”

    王四发早已被连大船拖开,那妇人眼见着就想往桌子底下钻,连大河又是笑,又是跺脚,却不敢上前拉她。连震云几步上前,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从桌前拖开,柔声笑道:“不用怕,有我在,外头的人是谁?”

    那妇人死命甩着他地手,“不行,赶紧让我躲起来,他和十四爷一样,怒起来张嘴就骂的……”

    连震云听得“十四爷”三字,再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对谈,面色转沉,看向王四发,“把暗门打开。”

    王四发正一脸失措,听得连震云声音方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在多宝格一处扭动机关,只见得“卡卡”一响,对面墙上翻出一道暗门,露出一间小密室。

    那妇人又惊又喜,甩开连震云的手,一头冲了进去,到得门内,转身探出头来,边喘气,边看着连震云道:“大当家,小心和他说话,还有……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连震云笑着点头,“你放心,你安分躲着,我把他送走了就接你出来。”

    那妇人喜笑颜开,一边看着暗门慢慢关闭,一边仍是说道:“小心和他说话……别得罪了他……”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17

第二十五章 陈家的丫头小厮们
    室里一片昏暗,只有顶上一排七个细小的气孔露出:室内不过八步方圆,仅放了一张小小座榻,便也只能余一人立足。齐粟娘贴在门上想听外头的动静,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大街上行人的喧哗声透过气孔时有时无地传了进来。

    齐粟娘虽是不喜这种茫然等待的感觉,却也只能咬着唇儿,坐到座榻上,抱着膝头呆呆看着那一排气孔,“哥哥,都怪你,每回都是因为你,让我在这楼里撞上了四阿哥……”

    也知时间过了多久,齐粟娘默默等待着,仰头看着那一排气孔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变暗,最终与周围的黑暗溶为一体,仅余下一个孔洞中散发着微微的光。

    “陈大哥……陈演……”

    微弱的哭泣声慢慢响了起来,在封闭的密室中无力地回荡着,“苏高三有那么好么……比我还好么……”

    小孔中最后的微光终是消逝了,密室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欢宴散去,连震云急急打开暗室之门,烛光照入,见得那妇人斜倚在墙上昏睡,满脸泪痕。连震云心中大慌,倚在座榻边扶起那妇人,“夫人,夫人,可是怕黑?对不住,方才……四爷……我……”

    正关门退出的连大河一惊,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连震云一呆,猛然间想起眼前的妇人受十四阿哥殊遇,只得半路吞声,好在那妇人似到得此时方半半回醒,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含糊道:“什么……”

    连震云满心爱怜,扶着她的纤腰,柔声道:“方才那位爷走了,恰好又来了别的客人,为免闲话,不方便开门,所以才……”看了看黑漆漆的暗室,怕她受了惊,待要在她耳边轻声哄慰于她,却终是叹了口气,在那妇人察觉前,收回了手。

    齐粟娘半梦半醒,隐约知晓门开,摸索着下了座榻。她走到了门边,方一睁眼,便被满室的十多架烛台之光所刺,顿时抬手掩目,微微呻吟一声,转过头去。

    连震云正不舍她离开怀抱。虽是不敢再搂抱于她。却借着密室窄小。与那妇人亲密无间。让她靠在胸前。“夫人……眼睛疼么……”微微弯腰。低下头来。看她死命揉着通红地眼睛。哄着道:“揉着更疼……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了……”

    齐粟娘此时已是醒过神。又觉得眼睛痛疼已退。睁开眼一看。却正贴在连震云胸前。顿时惊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退。后脑重重撞在墙上。痛得她轻呼一声。

    连震云一呆。连忙拉着她走出密室。到得烛台前。方要低头看她地伤处。却见得那妇人猛然避到一边。弯腰掩嘴。喉间出声。似要呕吐。

    连震云惊得不轻。连忙扶她坐下。“夫人。夫人怎么了?”见得她又是吐出了几口清水。连忙叫道:“大河。点盏茶来。”

    八仙桌上皆是残羹冷炙。菊花酒也被喝光。显是宾主尽欢。齐粟娘只觉头上撞疼。心口就是一紧。午、晚未进食。空空如也地胃里涌出一股酸意。吐了几口清水后又连连作呕。此时却连清水都吐不出了。

    连震云见她双目含泪。满脸通红。一头是汗。知晓她难受至极。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抬手待要去接连大河捧上地核桃杏仁茶喂那妇人。顿了一顿。却又慢慢缩了手。轻声道:“夫人。茶来了。”看着那妇人抬起头,从连大河手中接过茶,慢慢喝着。

    连大河低声在连震云耳边道:“夫人看着未进食,要不要……”

    连震云点了点头,看向那妇人,“夫人,用些细粥可好……”

    齐粟娘喝了大半碗核桃杏仁热茶,已觉心里好了许多,摇了摇头,抬头看向连震云,勉强笑道:“不劳大当家费神,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将茶盏放回桌上。她退开几步,向连震云微微一福,“今日多谢大当家庇护。”

    连震云无奈回礼,“夫人客气。”顿了顿,“我送夫人回去……”

    齐粟娘正要说话,听得楼道上有人唤道:“奶奶,奶奶……”

    齐粟娘心中又惊又怪又喜,连忙应道:“比儿,我在这边……”说话间,急急走到房门前,拉开房门,笑道:“比儿,我在这里,你怎地来接我了,外头天好黑,你也不——”说话间,猛然一怔,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门外小连躬身施礼,道:“小的给奶奶请安,爷打发小的先来和奶奶说一声,爷原担心奶奶一个人上京城,要随后赶过来,没料着半路上遇上两江总督过境封河,又在扬州府里核查仓银,爷心里急得不行,现下大爷送信过来才安心一些,爷还有几天船程,让奶奶和大爷在高邮住着,千万等他过来接……”

    比儿扶着齐粟娘坐上红油垂银顶、天金重沿销锦走水围的四轮骡车,小连提着灯笼,在前头牵着骡马,慢慢走在州衙前的西街大路上。

    齐粟娘靠在车厢里,听得比儿坐在车厢口和小连慢慢说话,“小连,理儿在家里还好罢,奶奶出来没带她,没有哭鼻子罢?”

    小连笑道:“比儿姐姐最知道她,她哪里会不哭,不过,倒不是因为奶奶没带她出门哭,她只是觉着奶奶也没吩咐她一声儿,叫她好生照看爷,急急地就走了,她心里难受罢了。”

    比儿轻轻笑着,“这孩子太实在了些,不过有她哥哥七夕和妹子长生,她必定哭不了多久。”微一犹豫,“七夕——”却又顿住。

    小连回头看了比儿一眼,又看了看车厢里,点头笑道:“原是奶奶体恤她,理儿她只要一天见不着七夕和长生,怕是连觉都睡不着。”顿了顿,又道,“爷这几日没见着奶奶,又担心奶奶在路上不安稳,也是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的。”

    比儿笑了一笑,又收敛了去,“爷已经把苏姑娘赎出来了吧?”

    小连微一犹豫,低低答道:“事儿是托韦先生办的。爷看了奶奶的信,担心奶奶,赶着出了扬州城。现下又急着向高邮赶。苏姑娘她还住在十弓楼里。”他再度停顿下来,片刻又道,“中秋那晚,爷听得奶奶不回家了,就想着正巧把事儿和韦先生商量着办了,所以未回来……比儿姐姐,苏姑娘若是没给奶奶磕头敬茶,爷不会外宿地……平日里皆是韦先生他们相邀……同去同散……”

    比儿听着车厢里头没有半点动静,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得道:“这个,奶奶也是知道的……”

    天已甚晚,齐粟娘下得马车,进了扇子巷小院,一边向内室走去一边吩咐比儿,道:“开始收拾罢。等他来,大爷和他

    了,咱们就回乡下去。”比儿闻言暗暗叹气,只得

    晚风吹了起来,前廊下挂着四盏灯笼投下朦胧地灯影。小连在院子里卸了马,正要从井中打水涮马,见得一道细瘦的身影被灯光投映在石阶上,人形儿却隐在了廊柱后,或是因着风,那阶上的阴影摇晃着,欲进又止。

    小连笑了起来,转过头道:“枝儿,七夕他托我捎话儿——”

    廊柱后探出了一张羞红地脸,枝儿提着裙子,两三步下了台阶,走到小连跟前,方要开口又是羞极,咬着唇小声道:“小连哥,七夕哥他——”话未说完,脸上已是涨得通红,嗫嚅了半会,结巴道:“小连哥,周先生身子可好——”

    哗啦啦一阵响,小连将满满的一桶水从井中拉了上来。他侧头看着枝儿,嘴角含着丝丝笑,“周先生好。我临走时,七夕对我说,他也好。”

    枝儿羞笑着,两只眼睛闪亮,盖过了廊檐下地灯光。小连一边笑着,一边提着水走到马前,操起刷子顺毛,“你不用担心这小子,这阵儿他时常跟着爷,专责打理衙门里的文书。”

    枝儿听得七夕日日跟着陈演,眼睛一眨,脸色暗了下来。她想了想,挽起袖子,从水桶时舀了瓢水,慢慢浇到马背上,帮着小连洗马,过得半晌,方细声细气地问道:“小连哥,满城里都传新任两江总督到任,爷这会儿必是忙地,还要去应酬外头的名士官绅么?”

    小连忍住笑,道:“你和比儿姐姐学到的可不少,说起话来也这般拐弯抹角,你放心,爷如今不去河房里应酬那些名士了,七夕自然也不用去。”

    枝儿的耳根腾然烧了起来,“小连哥——”

    “奶奶叫爷少去外头应酬,但那些名士也不能得罪,爷便全托了周先生,自个儿是能推便推。周先生说七夕有天资,要多读书,不肯让他随着一块儿应酬进出,怕迷于声色,乱了心志,所以才让他跟着爷呢。爷除了应付两江总督巡察地差事,半步儿都不出衙门。好在周先生向来风雅,那些名士虽不喜先生幕府出身,看在爷的面上倒也能相交一二。”小连看着枝儿地脸色大好,似是安了心,终是笑了出来,“只是少了周先生时时帮衬指点,爷又火急火燎想来寻奶奶,在新总督跟前差点儿出了错——”

    枝儿一惊,忙问道:“怎么——”

    小连却似是不想多说,只道:“这些外头的事儿你原不用知,我一时嘴快。周先生说爷在外头地事儿越发老练了,便是上头故意挑刺,也能应付过去——”看着枝儿似懂非懂的样子,哑然一笑,知晓她不明白外头地规矩,转口笑道:“临走时,七夕还对我说,既是去探亲,怎地也不给个信儿,说走就走,难不成是他说话行事不小心,枝儿妹妹恼了?”

    枝儿呆了呆,慢慢低了头。小连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一愣,“难不成真是七夕那小子做了混事?我原还当是因着奶奶见着爷一夜未归,一时恼急回娘家,你来不及知会——”

    枝儿还是没有出声,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小连犹豫一会儿,放下手中地毛刷,“枝儿,小连哥看着,七夕他虽是有些呆气,年岁也不大,却是个有担当地。若是小事儿,你犯不着和他计较,若是大事儿——府里的丫头理儿,长生全是他妹妹,外头更不要说——咱们一般儿的出身,自然是一心一意地好好过日子。”顿了顿,“若是担心以后,也犯不着。奶奶若是知道了,只有欢喜——”

    枝儿抬起头,看着小连,眼圈儿慢慢红了,“小连哥,苏高三到底有什么好,爷就那么中意她?又是簪花又是赴宴,每日价越归越晚,满身的脂粉味儿,把奶奶伤心得——小连哥,我舍不得奶奶和比儿姐姐……”

    小连一惊,对枝儿话中之意似懂非懂,似明非明,心中却焦虑了起来。他微一思索,疑惑道:“点姐儿陪席是扬州官绅应酬的规矩,大宴上给陪席的姐儿簪花也是如此,周先生现下去应酬,苏姑娘陪席时,周先生也是要簪花地,还有汪府里的老爷,韦先生,还有那几位名士,点苏姑娘陪席时,都给苏姑娘簪过花。

    这不算什么。”

    枝儿看着小连,抹了泪水,寻思了半会,忍着羞意,侧过身子,“簪花倒也罢了,小连哥,爷每日里归得那么迟——”

    小连连忙摇头,“那日大宴后,韦先生为苏姑娘三箭作诗,满城士子名士皆来应和,几日不断,应酬得便晚了些。你可不知,那些名士醉酒时可是放肆之极,一些村言俚语张口便来,时常点了楼里闺阁之物行令联诗,沾上些脂粉也寻常。爷地规矩可立得好,内事儿全是奶奶掌着,苏姑娘没给奶奶磕头敬茶,按规矩进门,他可没和她单独坐过一间屋,说过一回话!——比儿姐姐来问时,我都老实答了的。”

    枝儿把头一抬,脸上一喜,却又慢慢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比儿姐姐没拿这些事儿劝过奶奶——奶奶地心思,我原也猜不着——奶奶只说爷心上有了苏高三。”她看着小连,“小连哥,你日日里跟着爷,爷心上可是有了苏——”

    小连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方犹豫寻思道:“爷的心思我瞧不明白——”

    ———————

    300票加更。感谢投票地朋友。

    想说个事儿,关于加更,关于陈演久不出场:

    纳妾这段,在那样时代下算得是人生必经之事,原本是大纲设定的一个情节线索,感情戏不是最关键,关键是想通过这个情节表达一些情感,尽可能真实的描摹一些人物,并带出以后的情节。

    我设定大纲的时候,万没想到会虐到亲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投票。许诺了加更,就不会食言,逢存稿告罄,我焦头烂额的赶文,出数儿也不多,而且,坦白说这段实难表达,写不出自己理想的效果只得反复修文,以期亲们满意。因此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拿不出亲们所要求的双更三更,只能做到得了多少都更新出来,像先前有几章的近六千字,本章的四千字,都是未经裁剪,得了就贴上的。倒不是小气的和亲们算字数,而是略表些心意,恳请理解。

    而对于陈演,亲们的心情我理解,也感动,但是十分抱歉,这会儿不写他,是情节需要,绝非故意藏着不写试图讨票。我只是按大纲,一步一步走下来。如果打乱了步伐,后面的情节便无以为续。

    毕竟,爱情虽是生活主线,却不是生活的全部。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18

第二十六章 九爷府的齐二管事
    子后巷尽头的高邮漕帮坛口里,连大河匆匆走到正四发,“姓崔的回扬州了?四发哥,消息确实?”

    王四发一脸疑惑,“我也觉得奇怪,他就这么来一趟,和刘师爷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吃了一回酒,就回去了?”又道:“我亲眼见着他上的船,还让人跟了十里水路。”

    连大河皱着眉,半晌没有说话,王四发凑近他悄悄儿道,“大河兄弟,这几日我从私窠子里召来的姐儿,你都让我抬回去。现下,大当家和齐三爷一道去了私窠里,这都起更了还没有回来……”

    连大河看他一眼,“齐三爷的性子你不知道?”说话间面上亦微微犹豫,“前几日我还能把得准。这几日……等大当家和齐三爷回来,我问问大船再给你信儿……”

    王四发满脸欢喜,连声谢了,连大河叮嘱道:“盯着漕上和高邮湖的各处码头。姓崔的可是个厉害角色,小心他杀个回马枪,别忘了你前头刘坛主是怎么死的。”

    王四发微微色变,叹了口气,“俺现在想着刘坛主在自家床上被大卸八块的样子,晚上还做恶梦。俺们稍不留意,就要吃大亏……”搓着手,咬牙道:“偏偏这姓崔的没亲没眷,老子娘又在直隶总督府里做奴才,否则,就像咱们对付姓崔的手下泰州河标把总一样,先把他相好的抓来奸了,光腚儿吊在——”

    连大河一把掩住王四发的嘴,压低声音道:“别胡说!叫大当家听着了,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四发一时被他掩得喘不过气,,涨红着脸呜呜作声,拼命点头,好不容易等得连大河松了手,他一边咳,一边瞪着连大河,“咋……咋啦……这些事儿大当家不是都知道么……”

    “反正你少提那些相好不相好的,总错不了。”连大河也不和他多话,“姓崔的虽是走了,但城里那位贵人,还要呆上几天,你小心些,别让他出事儿。”正说着,脸色一变,“大当家回来了……”急步迎出门去,王四发连忙跟着他身后。

    “明日回扬州。”连震云脚步不停,向后院走去,连大河与连大船跟在他身后,互视一眼,齐齐应了。

    三桅大船乘风破浪出了高邮。向扬州而去。江苏、常州、浙江、松江、两湖漕船连绵北上。船连震云站在漕船船头。极目远眺。连大河走上前来悄声道:“大当家。是府台大人……”

    连震云侧目看去。河道不远处。扬州府正堂地官船上四十支横桨齐齐划动。逆风急驶。向高邮而去。身着便服地府台大人站在船头。长袍下摆被南风吹得烈烈翻飞。

    “直隶通济道人文氏粟娘。亲父文借生。因水患成灾。年岁不能丰裕。将二女文粟娘。年十岁。生于十月十二日。寅时点生。情愿卖予官牙为奴。倘有夜晚山川。各从天命。身价纹银三两二钱。恐后无证。立此为凭。”

    漕河水沿着高邮城走了一圈。从三处入城水巷口流入城内。齐粟娘坐在高邮扇子巷后院东厢房里。一边扎包袱。一边问道:“哥哥。你和连大当家谈得怎么样?那日你和刘师爷说……”

    齐强坐在桌边喝茶。皱眉道:“这回倒是容我开了口。倒也没有回绝地意思。不过我看着。他打地是观望地主意。京城里头地动静他也不是不知道。”

    齐粟妇喜道:“多少他也不是死心踏地跟着太子爷了?这可是个好事儿……”心下暗暗琢磨。当初到扬州时。陈演虽是兼了河道同知。她记起齐强信中说过江苏帮是太子门下。也就没去和连震云提运私货地事儿。结果弄得事到眼前。无钱可使。好不着急。如今——齐粟娘猛然间回过神来。在心中苦笑。她竟是一时忘了。如今她更不用着了。她在来这世上做地白工却也是不少……

    “妹子,你既是在高邮,哥哥就把高邮这城里几处生意交给你。哥哥虽是不能在老家陪着你,好歹也要让你有些入息,没得叫你吃苦的道理。”齐强放下茶,从怀中取一卷文书,“喏,拿去。”

    齐粟娘摇头笑道:“哥哥给我的陪嫁银子,我带了一万两出门,咱齐家也有一百亩地,哪里就会让我吃苦?怕是再多十个我,也足够了。”

    齐强看了她半会,“倒还留给演官儿那许多?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喜欢罢。妹子,你过来。”

    齐粟娘疑惑从床边站起,走到齐强面前。齐强拉她坐在身边,“也不单是让你赚钱,扬州府是江苏大镇,除了高邮这几处麻鸭、茶干、蔗糖园子,扬州府其他几处你也替哥哥看着。”低声道:“因着西花园地案子,内务府三大织造的圣眷眼看着不行,皇上的耳目在南边有些把不住。那些爷们正等着这机会。礼新晋了两江总督,南边难说会闹成什么样,九爷多是要差着我办些别的事儿,哥哥分不开身。这一块地钱虽是霸道了些,却算干净,比不得八爷在东北那边……你是哥哥的妹子,替哥哥看着,哥哥放心,九爷也不会说什么。”

    齐粟娘听着吃惊,齐强话里的意思,竟是慢慢要把江南七省的货源生意全交到她手上,齐粟娘看着齐强,悄声道:“哥哥,这些是九爷的生意—”

    齐强安慰道:“旗人不能经商,这些产业原是我血汗拼出来的,都是记在我地名下,我来打理。我还敢吞了九爷的产业不成。齐家只有你我两兄妹,我不托给你,我还能托给谁去?这些事儿我明白,你不用担心。”

    齐粟娘知晓事儿大,待要推却,却又知这是齐强在九爷府立足地本钱,断不肯交到九爷门下其他人手上,便是他自己的亲信怕也是信不过,方才切切托了自家地子。齐粟娘想起齐强当初在外辛苦了整年方打下江南半壁的生意,却日日里在九爷府里听差被使唤,难寻得个可托心腹之人,一咬牙,点头道:“妹子就替哥哥看着,哥哥放心,妹子拼了命也会——”

    齐强一瞪眼,“说些什么胡话,那些东西虽是要紧,难不成

    过咱们两兄妹地情份?你若不是因为我,哪里会和九,也不会和十四爷搅在一块。我若不是因为你,当初就进九爷府,难不成现下倒要为这些舍了你?真是个傻妹子……”

    齐粟娘听他情义深重,心中欢喜,掩嘴直笑,拉着齐强的衣袖撒娇:“哥哥……”

    齐强摸着齐粟娘地头,直是叹气,“这算怎么回事呢?你才十八岁……”

    接连几日,齐强足不出户,将扬州府二州六县十处的货源交付给齐粟娘,又将江南七省二十一处齐记牙行的生意册子教她细看。齐粟娘看得暗暗咋舌,齐强手中直管的牙行商铺每省不过一二处,便是江浙大省也只有三处,俱是低价入货后,走漕运,直供京师及黄淮以北。

    这些牙行与江南七省一百八十六家商贾签有供货死契,江苏杭州总数上万亩的蚕园、雇工上千地机织坊皆为齐强所用。浙江衢州两球官纸纸坊,每岁发钱数千万两,衙门十之六七用纸由其供应,其进货权亦有三分在齐强手中。两湖之地商贾远及云南、罗将明珠翠玉运回,以最上首出货价与齐强交易。川陕湖三省交界处盛产的铁、纸、盐、木炭、香菌、药料货源亦被齐强与当地豪绅、河漕相议,一入江南之地便悉入掌中。

    齐粟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哥哥,九爷实在应该招你做女婿……”

    齐强哈哈大笑,“咱们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人家的奴才罢了,办得好是应该,办不好就得滚蛋。”取出一张细细密密写满蝇头小字地江西夹宣纸,放入齐粟娘手中,“收好了,这些人和哥哥打了十来年的交道,也没什么信物。等演官儿来了后,咱们把你的事儿办完。横竖九、十月正是进货的大日子,他们都要来这二十一处牙行,哥哥就带着你去走走,让他们认认你地脸。”

    齐粟娘欢喜笑道:“哥哥不是急着去扬州么,竟有暇和我四处走走?”

    “连震云这边已是见了一面,也得容他细想想。扬州的盐商难缠得紧,要不是川盐获利不及淮盐,那些爷们又盯着太子爷的扬州府,我实在是懒得和他们打交道。”齐强看着齐粟娘把名册细细折好收入怀中,笑道:“咱们也有三四年没见,你守在乡下哪里又是回事?还不如和哥哥出去耍玩呢。”

    齐粟娘满心欢喜,满腔的烦恼伤心一时也散了不少,直唤比儿进屋一起再整行装。比儿、枝儿听得要在江南七省游历耍玩,俱是欢喜,枝儿虽是念着七夕,但想着要离开比儿,却终是不舍。

    吃了午饭,齐强陪了笑脸,要到私窠子里去度夜。

    齐粟娘拿他没法,只得叮嘱伏名好生侍候着,看着他换了一身鲜亮新衣,腰间玉带上挂了一堆零碎,得意洋洋地去了。

    齐强一去,宅子里便只留下妇孺老弱。齐粟娘原坐在东厢房中背名册,不知不觉屋里黑了下来,腹中大有饥意。她掌上灯,叫道:“比儿,大爷今儿晚上不会回了,咱们把前后门都关上……”走到厨下,只见比儿正看着枝儿与刘婆做饭,齐粟娘笑道:“行,你在这儿呆着,我去关门。我正饿了,赶紧把饭做出来。”说罢,从厨房门前取下一个纸灯笼,沿着石径向后门而去。

    齐粟娘正要插上门梢,却听得门外水巷里,水波拍打船舷之声轻轻作响,不禁惑,“平日里外头不会停船……”她打开门,将灯笼挑出,向水巷里一照,隐约见得狭窄的水道上,黑漆漆的水面靠边挤着一条小乌篷船,前后无人,粗布舱帘拉得紧紧。水巷尽头城西漕帮坛口门前,被四个大红“漕”字灯笼照得通亮。

    齐粟娘打量了这船几眼,觉得与扬州漕连府前小乌篷船并无二致,便也作罢,只当是船家一时停错,缩回了头,将门紧紧关上。

    齐粟娘用了饭,把比儿、枝儿、刘公刘婆都叫到堂屋里喝茶说闲话。刘婆上了年纪,喝了一碗茶,便有了尿意。她告了罪,接过枝儿递过来地灯笼,起身到后头入厕。

    已是九月深秋,夜风甚大。刘婆从暖和的堂屋里一出来,便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看被大风吹得乱晃地树枝,抓紧衣襟急急向后头走去。

    她走回自己的小屋,进门掌灯,从床后掇出马桶,打开盖子褪了裙子向上一坐。她这边正打着哆嗦爽快着,忽听得后门外铜锣声杂成一片,乱嚷声此起彼伏,“别让那杂种跑了!他伤了当家地!把四周的水巷都封住!”

    刘婆惊了一跳,顿时把尿吓了回去,急急系了裙子,提着灯笼赶到后门,方把耳朵贴上门缝儿,那厚木门突地被擂得山响,直向她耳朵里撞。

    刘婆吓得脚软,哪里敢去开门,哆嗦着就向堂屋里赶,她还走两步,外头粗暴地嗓声叫道:“开门,开门!不想活了么?漕帮里搜查人犯!”

    刘婆那两只小脚立时被“漕帮”两个字生生钉住,待要开门,大爷不在,家里都是老弱,待要不开门——“找死啊!老子看到门口有灯了!再不开门,小心你全家!”

    刘婆用袖子一把捂住手中的灯笼,只是那亮早透了出去,门外的漕帮帮众越发叫嚣起来。刘婆心中害怕,走回去,抖着手抽开门梢,“漕上的爷……我家主人也是……”

    她还未说完,后门啪地一声被踹开,立时将刘婆撞了出去,倒在地上呻吟已,眼见着四五个腰扎红巾的大汉,横眉竖目,举着火把持着钢刀要冲进门来,外头响起叫声,“找着了,点子在这儿!兄弟们快来!”

    那些漕帮帮众一听,立时停住脚步,转身跳下小船,“快,快去那边……”

    刘婆在地上喘了半会,觉着肩上的伤痛渐渐下去了,挣扎着站起,也不去捡掉在门口的灯笼,抚着肩膀踉跄着向堂屋赶去,“奶奶……奶奶……出事儿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19

第二十七章 高邮城的四阿哥
    婆连滚带爬,好不容易到了堂屋,一把推开虚掩的着进了门槛,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前门门环“碰碰”叩响,立时把她又吓了个半死。

    齐粟娘等人皆被刘婆惊得不行,刘公一把搀住了她,齐粟娘赶上前道,“刘婆婆,这是怎的了?”

    刘婆抓住齐粟娘的手,哆哆嗦嗦道:“奶奶,赶紧,赶紧去请大爷回来,漕帮里的人可惹不起……”粟娘听着前头敲门声,疑惑道:“漕帮?高邮漕帮?”刘公却是怒目骂道:“糊涂婆子!有什么惹不起的?咱们家大爷、姑爷哪一个不是贵人?倒叫这群小杀才给吓着了?”一边骂,一边将刘婆子扶到一边坐好,接过枝儿倒来的热茶塞在她手里,转头道:“奶奶,那些漕上的粗横得紧,小的去前头看看,奶奶和两位姑娘还请回内室里呆着,免得叫他们看了去。”齐粟娘哑然失笑,待要说话,刘公却拿起椅边的拐杖,一步一颠向外头走去,“奶奶,小的去震服震服他们,咱们家这样的,难不成还叫他们欺负了去?”说话间,便出了门。

    齐粟娘哭笑不得,要由着他去,又怕外头来人不知道这是陈府,让他上了年纪的人吃苦头,只得转头道:“枝儿,你在这儿陪着刘婆婆,比儿,我们前头看看去。”

    比儿寻了一个角灯点上,陪着齐粟良下了台阶,过了院子,站在门前的照壁后,竖耳倾听。

    “这位老爷子,在下王四发,是高邮漕帮坛主,适才门下冒犯,特来求见府台夫人,向夫人陪罪。”

    那刘公听得对方来头不小,也没敢抖威风,犹豫着道:“这位当家地,我家大爷不在,我家奶奶不方便出来见客……”

    “在下也知齐三爷不在府里,既是如此,请老爷子向夫人多多致上,请夫人饶恕在下管教不严之罪,这一点微薄之物,不成敬意,还请老爷子转呈夫人……”

    齐粟娘听得刘公满口应承,不一会儿将门关起,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两个大礼盒绕过了照壁,一眼看着齐粟娘,又是惊,又是得意,“奶奶,这个姓王地倒也长了眼睛,晓得我们家不是好惹的,受了伤也赶着过来陪礼……”

    比儿笑着上前接了礼盒,齐粟娘听着外头乱乱的,一时叫:“点子硬扎,人也不少……”一时又叫,“怕是错了,来得可是独行客……”

    “管他是谁。去州衙里知会一声。把民壮全叫来。围上抓了再说……”

    三人一起向堂屋里走去。刘公一边捶着腰眼。一边惑道:“奶奶。怕是真出了事。这姓王地吊着胳膊。小地眼不瞎。怕还是新伤……”

    齐粟娘看着刘公把刘婆扶了回去。转身向内室走去。面上微带不安。“大爷还在外头。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比儿将礼盒交给枝儿。让她去收好。转头安慰道:“别地地方倒也罢了。在高邮大爷哪里又会出事儿?奴婢当初还听刘师爷说过。当年宫里一位阿哥在高邮受了伤。知州大人被摘了印。还是大爷给走地路子。隔了半年。照旧复了官。阿哥受伤都无事了。何况是漕上当家地?奶奶这可是白操心。”

    齐粟娘从比儿嘴里听得旧事。不禁笑了出来。“你地耳报神真真厉害。多早晚地事都让你知道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齐粟娘推着比儿回了西厢房。自己回了东厢房。她在灯下又背了一会名册。窗缝里透入地风将烛火吹得摇晃不已。她收了名册。摘了簪子、耳环。将及腰地长发梳理好。正要吹灯上床。忽听得后头一声接一声大响。隐约听得竟是后院门被风刮着。开开合合地声音。

    齐粟娘心中一惊,她尤记得是亲手关上后门,再想起刘婆受惊,喃喃自语,“怕是她慌张起来,没有将门关好……”只得将外衣披上,从床头提了一盏避风角灯,到后头去关门。

    深秋的夜风呼啸着,齐粟娘缩着脖子,提着灯走到门口,见得门旁地大榆树张牙舞爪,吱呀乱响。后门正被风撞得山响,饶是齐粟娘也经过不少事,见得开门开闭中,显出屋外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藏着些什么,亦是心中忐忑。她连忙上前去将门关好,揉了揉眼中地风沙,方一转身,脚下却踢到一件物什,把她惊得不轻,跳开一看,却是个灯笼。

    齐粟娘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必是刘婆婆忘下的,她被吓得不轻。这漕上的人实是也是横了一些……”想想李四勤和齐强,再想想王大鞭和王天旺,只得苦笑一声,“罢了,都是自家人……”

    她一边提着角灯,一边弯下腰去,拾起灯笼,冷不丁听得院中榆树后,微微传出一声,“……氏……”

    半夜乍听人声,齐粟娘吓得三魂飞了两魂,立时把手中的灯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砸去,提着裙子就,突地却是一顿,只觉那声音极是耳熟。她回头看了一眼,树后漆黑得看不到一点人影,她犹豫再三,想着那声音甚是虚弱,便是听借了也不会有甚危险,便未惊动旁人,回了后进居室,急急叫起了比儿。

    比儿披上衣裳,和齐粟娘两人到厨下寻了火钳、面杖,一人提个灯笼,慢慢走到后门榆树前,只见一个黑呼呼的灯笼在地上翻滚着。

    齐粟娘壮着胆子将灯笼伸到树后一照,果然见得一个人影,比儿握紧她地手,走上一步,将手中灯笼探近那人。齐粟娘见得那人面貌,顿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牙齿得得打战,顾不得太多,一把扯下身上披的外衣,盖在那人身

    着比儿一起将那人扶起向内室而去。

    比儿眼见得齐粟娘不避嫌,已是满心惑,再见得齐粟娘要送他进后院正房,不由道:“奶奶,要不,送到外头厢房里去,这可是你和姑爷地正房……”

    齐粟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还什么正房不正房,我都不住这里头了。”顿了顿,“不把最好地屋子给他,哪里又能成……”

    比儿帮着齐粟娘将那人安置在螺甸厂厅床上,偷眼打量那人,只见得容长脸,面如刀削,唇上微须,玄色宫绸箭袖长袍,手上羊脂玉戒指质地极好,不止百金。腰上平金荷包手工精到,上头云纹正龙竹一看就知是江宁织造地精品,隐约明白为何齐粟娘这般小心谨慎,好在他只是腿上受了伤,与性命无碍。

    比儿出门去端了盆热水,取了伤药,转身进门,便见得那人已是醒了过来,正在齐粟娘手上喝热茶。

    那人的眼光扫了过来,比儿只觉如利刃一般在她面上划过,心下战怵,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听得齐粟娘陪笑道:“……四少爷,她是我……是妾身地贴身婢女,断不会乱说的……”转头道,“比儿,你把水和药放下,就回房去歇着罢,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

    比儿低低应了,一句话不敢再说,关门退了出去。隐约听得门内那四少爷冷冷道:“陈变之呢……”

    齐粟娘吞了口吐沫,不敢看四爷,“臣妇和兄长过来祭扫父母,他去江宁城拜迎两江总督,还未过来……”说罢,起身将茶放回桌上,到屋角六角架盆前,拧了热毛巾,待得心神稍定,方敢抬头看了看四爷的脸色,将毛巾递了过去。

    四爷也未再问,接过面巾,擦了脸,看了看腿上的伤,“你回避罢。”

    齐粟娘低低应了一声,将桌上的伤药布带递了过去,走到屋角,面壁而立。只听得床上渐次响起掀被声、悉悉索索解衣声、毛巾轻轻擦动声、沙沙的撒药粉声、布条的摩擦声,最后便是系衣声,中间夹杂微微呻吟。

    齐粟娘心中不安,转念想到这伤远不及当初地箭伤重,方松了口气,正琢磨这事来得蹊跷。这位阿哥到底和高邮城犯冲,还是她和这位阿哥犯冲,再不是,是这位阿哥和齐强犯冲?怎么每回都让她遇上这位爷受伤?他堂堂一个阿哥,居然被高邮漕帮当成刺客,恰恰围住,这事儿真是天下奇闻……

    “齐氏……”

    齐粟娘连忙应了,“来了。”转身到了床前,收起药,取过床沿边的带血湿面巾,在热水中用力搓干净了。她看了看倚在床头,闭眼休息的四爷,坐到床边,替他盖上被子,用面巾子轻轻沾去他额头上的汗。

    “去,到后门上把这个挂起。”四爷慢慢睁开眼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地四棱小球,齐粟娘连忙伸手接过,暗暗松了口气,他今日放出暗号,明日秦全儿怕就会来接,也不用害怕他知晓她和陈演夫妻之事。

    齐粟娘取了灯笼到后门去挂暗号,一路看着,这小球四面都写了一个“正”字,只觉心中一动,又丢开了。

    四爷看得齐粟良捧了盏茶进门,坐到床边,“妾身不敢夜里开灶,叫人看出来。怕四爷饿了,只好泡了盏杂茶来。”四爷看着她用纤指带去茶沿边的水渍,自个儿喝了一口,送到他嘴边,却是盏金桔蜜饯茶。

    四爷低头在她手上慢慢喝了,“比乡下麦壳茶好一些……”

    齐粟娘措不及防,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歉然道:“当初是妾身粗疏,让四爷喝了两三天地粗茶方才……”

    齐粟娘见得四阿哥把金桔蜜饯茶喝了个底朝天,不是平日里只喝半盏的习惯,不禁诧异。她想了半会,从抽屉里翻出自己吃剩的半包透糖、两块顶皮糕放在茶盘里送了过去。

    “你和连震云……是怎么回事?”

    齐粟娘正呆看四爷吃透糖,猛听得此问,一颗心顿时跳得如擂鼓一样,背心发汗。她看着四爷盯过来的眼睛,力持镇定,“臣妇不明,四爷问这话是何用意?”

    四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着她慢看着她慢慢站起,“臣妇在四爷面前,虽是个宫里出去的奴婢,但四爷这般问话,怕也是失礼了罢……”

    四爷见她抬脚要走,哼了一声,“高邮知州怎么还是当年那一个?”

    齐粟娘心里一凉,想起齐强当初替高邮知州跑地路子,嘴里发干,伸出去地脚又收了回来,低着头慢慢坐了回去,含糊道:“臣妇……臣妇不知……”只觉四阿哥的眼光落在她脸上,一层又一层挖开了她地皮肉,非要看出个究竟不可。

    齐粟娘死咬着唇,双手在袖子底下紧握成拳,已是横下一条心,无论四阿哥怎么怀,除非是连震云得了失心疯,来和她对质,她绝不会承认她进过连震云的包间!

    房间里静默良久,齐粟娘背上已是汗透,却不敢抬头转眼去看四阿哥,怕神色间露出破绽。四爷依在床头看着她,半坐起,伸出手托过她地脸,“……你守规矩些,好好跟着陈变之……”

    齐粟娘涨红了脸,瞪着四阿哥,“四爷这话——-”她一肚子羞恼,待要发作,却听得前头有了些动静,“大爷,小心着,别摔着了--您先躺着,小的去厨房端醒酒汤……”粟娘听得是齐强回来,刚要顶嘴地冲动立时又被打了回去,忍着怒气,扭过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五更天了,四爷歇着罢。”说罢,起身就走。

    前进厢房里,伏名正给齐强喂醒酒汤,见着齐粟娘走了进来,不

    ,“姑奶奶,怎的这般早就起身了?”齐粟娘苦笑+应付过去,看得齐强已是大醉,只得和伏中一起侍候他睡下。

    齐强直到近晚方才酒醒,梳洗换衣,听着昨晚漕帮坛口里出了事,便打发伏名出去打探消息,不多会,伏名一脸惨白地跑了回来,“大爷,出事儿了,知州大人被摘了印,直接押到衙门口站笼里,这会儿已是有进气没出气了。”强惊了一跳,还未说话,伏名抹着满头的汗,惊慌道:“高邮漕帮正副坛主都被打了一百板子,手下有五十多个帮众押进死牢里。”顿了顿,看着齐强,悄声道:“姑爷来了,方一下船便被请到州衙里去了,小的听说,听说,是四爷来了……”

    齐强听得“四爷”这两个字,顿时乱了方寸,团团在原地打转,“这……这…演官儿这可…”比儿悄悄从门边走开,到后院里细细告诉了齐粟娘,齐粟娘亦是满头冷汗,咬着唇儿,来回踱步。比儿偷偷瞟着她,“怕不是个小事儿了,爷正是高邮州地顶头上司……”粟娘听着陈演来到,这时节却顾不上别的,只是暗暗后悔,今儿早上不该摆脸色给四阿哥看,他说两句,不痛不痒,又有何关系?他昨儿起了疑心,不好发作她,难不成还不好教训陈演内+>不规么?再不用说齐强当初借助三阿哥让高邮知州复职的事儿了。

    齐粟娘急步进了齐强的房间,“哥哥,你赶紧去扬州,别再呆在高邮,那位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作了。”

    齐强跺脚道:“现下我怎么能走,演官儿还在里头,你又一个人在这里!”

    齐粟娘咬唇,只悔昨儿没在四阿哥跟前献足殷勤,笑道:“没事,你放心,陈大哥虽是扬州府主官,到底隔了一层,不会有大事儿地,全看这位爷抬不抬手了。若是情形不好,我去州衙里拜见四爷,好歹他当初也给我添了妆,我去给主子磕几个头,也是礼数。”强挥手把伏名和比儿赶了出去,着急道:“妹子,我听十四爷说过那事儿,你当初为了我救了四阿哥--”齐粟娘掩住齐强的嘴,柔声道:“哥哥,当初原也是我多事,没什么好说叨地。后来在九爷府里当差时,要不是这位爷,我在太子跟前也过不去,也算是我善有善报了。放心,四爷他也算明理,他总不会把我一块儿发作的。”说罢,又催着齐强,“你赶紧离开高邮去扬州城。那位爷心里窝着火呢,他收拾了知州大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收拾你了。九爷不在这儿,你免不了要吃眼前亏。”

    齐强左思右想,也觉得只能如此,只得准备起程。齐粟娘和比儿转眼就把他的行李收拾好,塞给伏名,眼看着两人上马,急急去了。

    齐粟娘送得齐强离去,一面差着刘公去打听衙门里的动静,一面差着比儿去订骡车,收拾东西搬去纱衣巷的宅子。齐粟娘一边收拾自己的衣物,一边暗暗叹气。她料得一时怕是瞒不过去,齐强也不在跟前,陈演地性子,哪里会让她自请下堂的?

    齐粟娘扎好包裹,看向妆台上地平磨软螺甸妆盒。她走了过去,慢慢打开盒盖,妆盒里錾金吉庆牌、八宝嵌珠花钿等饰品发出了微光。她轻轻拨开这些扬州府最时兴的首饰,摸到了深藏在里面地一纸休书。

    西大街上,州衙门前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秋风吹过,连路上的尘土都不敢飞扬起来。陈演看了一眼州衙门前站笼里奄奄一息地前知州,跟着秦全儿走入了州衙。

    大堂上,王四发早已晕死过去,背脊上被毛竹板打得血肉模糊,受伤的胳膊淌着血,也无人上去搀扶。

    陈演低头止步,秦全儿笑道:“陈大人,四爷在后堂里。”

    陈演拱手谢过,随着秦全儿进了后堂。四阿哥不过训斥两句,便说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陈演依旧是拱手低头,默默恭听,只有听到十三阿哥的名字时,方抬起头来,答上两句。

    “十三弟时常在我跟前提起你。变之,这回儿圣上南巡,多半要让十三爷跟了来,他必是要来寻你说话的。”

    陈演笑着应了,“十三爷文武双全,又深通音律,想来他来江南之时,必能横笛作歌,时得佳作。只是下官久不见十三爷,不知十三爷如今又好哪些风雅之事。”

    四阿哥微微一笑,“他的侧福晋得了个小阿哥,甚得他的喜爱。这半年来除了皇上的差事,其余的倒是少理会,一直弄儿为乐。不过,小阿哥也是让十三福晋带着的,十三弟日日里都去--”顿了顿,看了陈演一眼,慢慢道:“变之,你膝下无子已是近五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应纳几房妾室,以续香火。但嫡庶有别,不应冷——-”

    陈演听得四阿哥提起无子之事,脸色微变,不等四阿哥说完,便拱手道:“多承四爷下问,内子当初在清河时,为了下官受了些湿寒,一直在寻药问医,大夫说已是渐愈。内子贤德,虽是屡劝下官纳妾,下官一心国事,无暇分神,尚无纳妾之意。还请四爷明鉴。”

    四阿哥被陈演无礼打断,倒也未恼,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下去罢。”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0

第二十八章 从扬州而来的陈演
    演从七夕手上接过马鞭,策马急奔。杂踏的马蹄声巷内的麻石板上,震得小院粉墙上的黛瓦嗡嗡颤响。他在门前甩蹬下马,急奔而入。

    比儿走到前廊下,猛然见得陈演匆匆而来,顿吃一惊,“爷——”

    “奶奶呢——”

    比儿不由自主便应道:“在东厢房里——”话还未说完,陈演便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向后进东厢房而去。

    比儿看着陈演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过头来。七夕牵马走了进来,一眼看到枝儿,便傻笑了起来,“枝——比儿姐姐。”

    比儿微微笑着,“快进来歇会。”

    七夕老实将马拴好,看着马厩里的骡马,不由问道:“比儿姐姐,小连哥不是先来了么,怎的没见着

    枝儿看了比儿一眼,不敢说小连被比儿打发出门办差,调了开去,好让外头的马车来接行李,只得低头。比儿笑道:“奶奶使着他办差呢,七夕,家里的事儿可定了,周师爷在替爷打理下茶礼的事儿罢。”

    七夕一愣,摇头道,“没这回事,汪老爷动了大怒,叫人捆了苏姑娘,抽了五十马鞭,我临来时,周师爷正忙着和汪府里老爷说事,让他息怒。”“

    比儿和枝儿已是满面愕然,比儿急道:“是怎么回事,七夕,你细说说。”

    七夕奇怪看了比儿一眼。仍是老实答道。“汪老爷打听得府台大人把卖身契给了韦先生。韦先生还了苏姑娘。就赶着下茶礼要抬她作妾呢。苏姑娘把汪府里地茶礼当面丢到了汪老爷地脸上。说——”看了看枝儿。没有出声。枝儿一把抓住七夕地袖子。“说什么!

    七夕连忙答道:“她说宁可明明白白死在外头了。也不去那深宅内院里做个烂了心肠地活死人!”

    陈演奔入后廊。一眼看到敞开地东厢房门里有一个熟悉地身影。“粟娘!”奔上去一把将她抱住。“粟娘。你怎地生我地气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就回娘家!”

    齐粟娘怔怔坐在妆台前。被陈演死死抱住。“粟娘。你别生气。我没有宿在外头。

    我就是想早点把苏姑娘赎出来——”

    齐粟娘半晌无语。叹了口气。推开陈演。站了起来。“回去好好和苏姑娘过日子罢。再也不要来找我了。”说罢。提声叫道:“枝儿。去看看比儿回来了没有——”

    外头静悄悄地无人应答,齐粟娘苦笑一声,知晓下人们都避了开去。她看向平磨软螺甸妆盒,伸手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的首饰。

    陈演被她推开了三步,急道,“我何时说过要和她过日子了?你这话是从何说起?”一把又将她抱住,“我答应过你不去那楼里了,但要把她赎出来,总是得行个礼数。我怕回晚了惹你恼,只得趁你不回家,托韦先生赶紧把这事儿办了,我何时又说要和她过日子了?再者,我只说过要用彩注儿赎她,不过叫那些名士们承我一个情,何尝又说过要抬进府里?”

    齐粟娘的手指在首饰中慢慢移动,指尖摩擦着首饰下地一纸休书,听得他的话,手中不禁一顿。她看着手指间多子街凤翔楼里的烧金叠翠短簪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陈演,“不管是怎么回事,原是我地错。我没法子给你生孩子,你早晚都得纳妾。我心里过不去,每日里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日子过不安稳……我们这事儿总是没办法拖下去。苏高三性子虽也倔了些,却是个一清二楚的,你心里既有她,和她在一起,我也放……”

    陈演先时听得她说起孩子,默默不语,到得最后却急道:“我何时心里有她了?你别听外头的风言风语,扬州城这样的烟花之地,什么话儿都敢传。我但凡在席上多看了一个私妓一眼,多说了一句话,第二日便有人鬼鬼祟祟要赎出来送给我,我那十几个都没要了,我干嘛非要苏高三——”

    齐粟娘凝视着他,摇头道:“你问问自己,有没有上心,你日日里看着她,从头到脚,从头面到鞋子全都是好的,全镶到你心眼里去了,你自问你当初日日去十弓楼,就没有半点要抬她进府的心思?”

    陈演沉默半晌,看着齐粟娘,黯然道:“若是你说我心里有她,断无此事,我自知我心上除了你,决无第二人。但要说我没有抬个人进来生儿子地念头,那也是假话……”

    齐粟娘身子一颤,放在盒中的双手猛然压下,手掌里的八宝嵌珠花钿和文书被她扭成了一团,强笑着,“既是如此,

    话也——”

    陈演苦笑着,“……这世道不好,你再是要强,没得个男人支撑门户,免不了要受人欺负…若是你死在我前头,倒也罢了。若是我死在你前头,你孤零零一个妇人,不说家财……怕是连存身之地都保不住……要我现在去想你日后改嫁,实在也是难为了我——”

    齐粟娘一呆,看着陈演,伸进妆盒里的手却仍是紧紧抓着那被文书包裹起来的花钿,泪水却终是忍不住落下,“若是为了这个……你怎的不明和我说……有哥哥在……”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摇了摇头,“上头的爷们将来难说如何,齐强哥自己都不稳妥,哪里顾得上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替齐粟娘拭泪。

    齐粟娘不自禁头一偏,躲了开去。她转过身子,不看陈演,抓着文书和花钿的手慢慢从盒中抽了出来,手背上地青筋儿直暴,“这事儿你也没想错,你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如今快也二十七了。苏高三对你也有真心……你也总是觉着她不错……我这里已是——”

    陈演伸出手,用掌心包住齐粟娘的双手,将它们按在了妆盒里,想用掌心的温暖去平缓那手背上紧崩的筋络,他低低道:“粟娘,你听我说。”

    陈演将头埋在齐粟娘的肩头,“那些日子在高邮乡下,我没一日睡安稳了……一闭眼总是想着宋寡妇呆在树上地样子……我……我得为你日后打算……”陈演的声音带着疲惫地暗哑,“原想着过嗣……”

    齐粟娘听得“过嗣”两字,只觉肩头上重若千斤,几乎让她负荷不起,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向下落,陈演地叹息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内,“过嗣……总要和你亲才行,否则将来还是保不住……你亲生父母都不在,齐强哥也未有子嗣,高邮陈家到底没半点血脉干系,只有我外祖家……我差了人去杭州,却已是败落了,寻不到踪影……”陈演地手在妆盒中死死抓住了八宝嵌珠花钿,“过嗣的路绝了,便只有一条路,抬个人进门生个儿子,过到你名下,你亲手养大——”

    齐粟娘终是无法忍耐,用力甩开陈演的手,妆盒被撞翻了开来,满箱儿的首饰散了半桌,包着花钿的文书也滚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齐粟娘用力掩住嘴,拼命压抑呜咽之声。挣扎着向外走去,却无法挣脱陈演的双臂。

    陈演听到齐粟娘的哭声,抬手伸到齐粟娘身前,慢慢抚过她的脸,只觉满手的冰凉。他看着脚下与一张薄纸扭在一起的八宝嵌珠花钿,“从那日八爷把你的卖身契放到我手上,我就没生过要纳妾的念头。这世上事事皆是讲出身,男人还能科举应试,征战沙场走出路来,女子却全在父母门第。

    当年你逃的事儿若是叫人知晓,不说外头的良家女子,便是比儿这样的奴婢都能压你一头,齐强哥———他原是不知晓当初的事,才把比儿送过来的。”

    齐粟娘的身子重重一颤,忍不住双手掩耳,“不用再说……”

    陈演死死抱住她,不肯让她离开一步,“粟娘,粟娘,你听我说完……”

    内室里回响着齐粟娘细细的哭泣声。陈演的手摸索着,一点一点想拭去齐粟娘脸上的泪水,却总是拭不干净,“我虽是记挂这些事儿,心里却只想着我们这样的情份,我便是想着你将来再嫁都受不住。我若是抬一个进来,你必要伤心,我哪里又忍心?我心里没拿定主意,一日接一日地拖着,也没有张嘴和你商量这事,直到那日你说你不喜欢我去外头,我慢慢也就想明白了……我这辈子只想守着你过……”

    拼命压抑住的哭声终是大了起来,陈演慢慢扶住齐粟娘的肩,将她一点一点转过来,“我将她赎出来时就和她明说了,她要如何都是她自己的事,与咱们没得半点干系。你十月里才满十九,日子还长着……这事,原是我太着急了些……”

    陈演轻轻拍着齐粟娘的背,将哭得喘不过气来的齐粟娘扶到妆台边坐下,凝视着她道:“你放心,我已经写信给王大叔了,让他替咱们留意,从陈家选一个父母全失,年岁极小的孩子。咱们再等几年,若是还没有生,我也不纳妾,咱们就把那孩子过继到你名下当嗣子……你亲手养大的和你亲……若是齐强哥将来生了孩子,不拘是男是女,咱们要一个过来,和你更亲……”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2

第二十九章 向扬州而去的陈演(330加更
    粟娘哭得睁不开眼,以袖掩嘴,拼命压住呜咽之声,|成亲五年了…皇上……皇上最讲多子多福……我也怕坏了你的前程……”

    陈演举袖替她拭去泪水,“你不用担心这个。京城的阿哥都有没生儿子的,皇上不是一样还宠着?八爷如今的风光,怕是太子爷都赶不上。皇上当初操心我们的婚事,现在哪里有空还来操心我的家事?若是非要问上了,我就说你为我受了湿寒,正吃着药,眼见着快好了,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你再如何,也在宫里呆过,也是皇上和皇太后的体面,咱们自己不乱了阵脚,还能怎么样……”顿了顿,柔声道:“若是皇上不喜欢了,我就辞官不做,带着你回乡下过日子去……”

    齐粟娘怔怔看着陈演,终是嚎啕大哭,扑入陈演怀中。陈演抱着齐粟娘,慢慢摸着她的头,“对不住,你心里为这事一直熬着,我却没体谅多少……”

    齐粟娘哭着拼命摇头,眼泪越哭越多,“没有,你没有对不住我。成亲这几年来,你一次也没在我面前提孩子的事。只是你越这样,我心里越是过不去……也敢开口把心事儿和你说……”

    陈演紧紧抱住齐粟娘,“是我糊涂,没早把这事儿想明白,叫你受了委屈。后来想明白了,嘴上又没有说明白……其实我……也是害怕你多想了……扬州城这样的地方……”

    眼见得天入了黑,比儿和枝儿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相视一笑,走了开去。比儿小声问道,“比儿姐姐,小连哥哥说,你问过爷当初在那楼里的事,我怎的没见你和奶奶说过——还有那簪花的规矩——”

    比儿摇头道:“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明白,奶奶还不明白么。爷便是中意了苏高三,也会三茶六礼的按规矩来。那日宴上奶奶在意的原不是那簪花儿——奶奶想明白就好。”

    枝儿似懂非懂羞笑了半会,又惑道:“可是小连哥哥,也说爷等着抬苏高三进来给奶奶磕头敬茶,分明是看明白爷的心意了。”

    “小连明白爷,还是周先生明白爷?七夕既然说没有,便必是没有。扬州城里地规矩,谁不是赢了彩注儿顺便抬个妾进门?”比儿叹了口气,“不说外头的人,便是我们俩,谁会信爷没这个心思,扬州城里的官绅又有几个不纳妾的,奶奶五年未出,爷这时节方抬一个,已是极念旧情了。奶奶——”比儿苦笑着,“又太要名声了些。”

    枝儿想了半会。点了点头。“漕连府里连大爷地妾室也不少。外头还包着呢。”

    比儿取笑道。“你只是在咱们府里看着爷和奶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看糊涂了。忘了外头是个什么样子。”

    床帐半掩。齐粟娘尤在沉睡。陈演披衣下床。点亮烛台。正要招唤比儿。脚下一碰。见到那与花钿扭成一团地文书。心中惑。伸手拾了起来。

    他走开几步。正借着烛光低头细看。先是惊得脸上变色。猛然回头看向床上。“粟——”却又顿住。陈演慢慢在妆台前坐下。捱着头。苦苦思索。烛光摇晃着。映得他地脸忽明忽暗。

    过得良久。陈演终是叹了口气。捏着眉心。喃喃自语。“我出来为官。拘住了她。日日跟着我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本是个不肯多说地。我若是也拘着。终不是回事儿。”慢慢将手中地文书伸到烛火上。苦笑着。“她不肯说。只有我多说些了……”说话间。那文书转眼烧成了灰烬。

    比儿见得灯亮。听得陈演招呼。连忙与枝儿端水进了房。她见着陈演柔声和方醒地齐粟娘说了几句。便出了房和七夕说公事。扶着齐粟娘坐到妆台前。她一边给齐粟娘梳头。一边悄声道:“方才奴婢从七夕嘴里打听了。爷那边压根没准备下茶礼。苏姑娘还在十弓楼里住着。听说吃了苦头。也不肯安分随时。说是放出话来。不屑为妾。这辈子不嫁了。她倒是个敢说敢做地……”又笑道:“爷这样地人。真真少见。便是小连和奴婢。日日侍候着。谁又想到了呢……”

    齐粟娘愣愣盯着妆台上的沾着灰烬的纸片,久久没有言语……

    漕河之水,从北到南,直流到扬州。四阿哥回返京城过了三月,已近年关,天上的雪花儿慢慢飘了起来,扯絮撕棉般,将扬州城包裹得粉装玉砌。小秦淮上已是结了一层薄冰,把漕连府黑漆三山大门上映得铮亮,门上挂着过小年的宫灯纸马,在寒风中摇晃着。

    齐强戴着翻毛大暖帽,穿着青狐皮祅子,策马飞驰到漕连府前,急急下了马,立时有门头上前殷勤接

    一边向你走,一边随意甩了两颗瓜子金。门头笑了一条缝儿,跟着他一路叫了过去:“快去报给二爷,齐三爷从杭州回来了。”

    齐强过了二门,便见得葫芦湖上覆着层层厚雪,洁白晶莹,甚是可爱。

    李四勤穿着一身家常织金绵锦袍,柱着一条拐杖,把跟从地小厮甩得老远,从飞桥上一瘸一瘸奔了过来,“齐三你这小子,来扬州了也不等俺押船回来,转眼就和你妹子去了外头耍玩,这都快过大年了才回,叫俺等得好生心急。”

    齐强连忙迎了上去,扶住他笑道:“你急什么,我妹子有了身子,我自然得顾着她。”李四勤裂开嘴大笑,直向他身后看,“你妹子怎的没来?她这会儿可安心了罢?俺小嫂子听得你妹子怀上了,满扬州城的烧香还愿,日日打听你们回城的日子,也不怕扑空,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府衙了。”

    莲香坐在府衙后宅里,拉着齐粟娘的手,直愣愣盯着她微凸的肚子,“这……这就是四个月了……”

    齐粟娘咬着唇儿,拼命收敛自己脸上绽开了的笑容,喜不自禁道:“说是八月初怀的,我是半点没有察觉出来,只觉得腰身胖了些。半月前和哥哥到了杭州,吃西湖醋鱼时吐了一身,请大夫来看,才知道竟是怀了。”掩着嘴直笑,“我哥哥当时就吓着了,也不肯动身,倒写信叫他来接……”

    莲香笑得不行,“我也听说了,府台大人正察看天宁寺行宫呢,一接到信,一路飞跑着去了码头,惊得满城的官坤还以为皇上已经到了……”

    满屋子女人都笑了出来,桂姐儿看着齐粟娘,笑道:“夫人可得好好养着,生个壮娃娃出来。”

    莲香听到此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齐粟娘看着她道:“怎么了,海静身子还是不大好么?”

    “他娘本就畏寒,他如今也是这样,入了冬没哪天不叫人操心地。便是今日来看你,我也不敢叫蕊儿一块儿来,没个人在一旁盯着,不放心。便是爷,入了冬也少出门,见天儿抱着海静。”

    齐粟娘慢慢摸了摸肚子,“梗枝她如今……”

    莲香半晌没有说话,便是桂姐儿也是一脸不忍,莲香叹道:“也是她哥哥们作孽,十月里帮主在淮安病得快不行,急着招爷回去,那料得她几个哥哥竟和淮安那边二帮主勾在一块儿来算计爷。要不是二爷正巧押船从京城回来,路过淮安,爷怕是要吃大亏……”

    桂姐儿摇头道:“起先儿爷就想收了仪征,要不是二爷说他们也算是海静的舅舅,将来也能扶着海静……”叹了口气,“梗枝她没丢命已算是爷容情……只是这辈子也就在那院子里呆着罢……”

    齐粟娘勉强笑道:“不是还有海静么,他长大了……”

    桂姐儿看了看莲香,“爷已是把海静过到姨奶奶名下,再说,梗枝的身子也熬不住……连大河失了一条胳膊正养着,连大船如今连炭火都不往那里头送……下人们看着爷不理会,越发……”

    齐粟娘沉默半晌,“听说二当家也受了伤……”

    莲香点了点头,感叹道:“也难怪爷和二爷好,这回要不是二爷拼命……听大船说,抬出来时都是个血人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总有七八十处……也亏得他和大河护住了爷……”

    桂姐儿笑道:“二爷身子壮,大河还在床上呢,他如今柱着拐杖就活蹦乱了,听得齐三爷和夫人今儿回来,便嚷着要出门……”

    齐粟娘笑了出来,“我说今儿到岸时,大当家怎的守在码头上,和我哥哥说了几句话,我哥哥一听,上马就独个儿走了,想来是去见二当家了……”低头看了看肚子,“趁着肚子还不太大,我也去看看他罢,再过几日便出不了门了……”

    连漕府里,连震云、李四勤、齐强正坐在东水阁里围炉喝酒赏雪,水阁里也通了地火,水阁两面靠桌儿上放着一盆盆水仙,因着近年节,花根上卷上了红纸条。玲珑窗格全换成了檀木板子,三面都放下暖帘,只余一面对湖,雪又开始飘了起来,葫芦湖上的雪景越发让人沉静。

    八仙桌上摆了二十样下酒劝碟,四样酒,三人闲话喝酒倒也快活。“连老大打算什么时候去淮安?”齐强看着连震云,“到底那边才是漕运总枢。”——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3

第三十章 准备迎驾的扬州府台
    震云听得齐强问起何时去淮安,慢慢喝着酒,“等干净了……二弟和大河也养好了元气……”看了看要伸手去提酒坛子的李四勤,“要不拿碗喝,要不就没得喝!”

    齐强忍笑看着缩回手去的李四勤,掩饰着打量连震云,他左耳下也有一道新伤,面上神色经了这一场大变,越发冷凛了些,好在和李四勤说话时还有说有笑,不由笑道:“也对,皇上要来,这阵儿扬州府里可热闹,犯不着急急赶到淮安去。”喝了一口酒,“这回太子、大阿哥、十三阿哥,还有两位小阿哥伴驾,咱们可得小心些,上回高邮坛口也忒糊涂了些,倒把我吓得不轻。”

    李四勤哈哈大笑,“四发那小子,要不是看在他受了伤,又挨了一百板子,手下五十来个兄弟被砍了脑袋,俺都狠不得一巴掌拍死他。要不是他那边没人接应,大哥在淮安能那么险么?”拍着齐强的肩膀,“知州老爷在站笼里站死了。那位爷杀鸡给你这个猴儿看呢……”

    齐强苦笑,“哪里是给我看?是给三爷、八爷、九爷看罢?谁知道这位爷是不是和我犯冲,每回都叫我妹……”笑着喝了口酒,顿住了话。

    连大船揭帘进来,小心翼翼打千儿报道:“二爷,府台夫人到莲姨奶奶院子里了,过来看爷呢。”

    李四勤把酒碗一放,乐道:“俺就知道她会来看俺的,俺除了在她手上,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一把抓过拐杖,“大船你小子,还不过来扶着俺……”齐强苦笑站起,“必是瞒着我妹夫来的,我妹夫如今哪里肯让她出门……”

    齐粟娘正坐在座榻上逗着海静,见得连大船扶着李四勤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不由站起,“二当家,你……”

    李四勤急急挥手,“你坐下,你坐下,俺没事儿呢,你可是有身子了。”连大船也不用他说,直接拖了一张水磨楠木椅放在座榻边,侍候他坐下。

    海静穿着一身大红锦翻毛祅儿,戴着银狐皮帽儿,脖子上挂着寄名金锁片,脸白虽有些苍白,一双大眼睛却甚是明亮,看着李四勤便嘻嘻笑了起来,伸手便叫,“二叔……抱……”

    李四勤乐呵呵从齐粟娘手中抱过海静,得意道:“这小子就是和俺亲,他先学会叫爹,第二个就学会叫二叔了。”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蕊儿亦笑道:“二爷疼海静。怎地不自己也生一个?将来夫人生了孩子。说不定还能做亲家。”

    李四勤一呆。愣愣看着齐粟娘地肚子。半晌回过神来。瞪着齐粟娘道:“你生女儿。生女儿俺就成亲。俺生个儿子咱们做亲家。”

    齐粟娘连啐他几口。莲香亦笑骂道:“二爷说什么?陈大人可是独苗。夫人这胎生个儿子。日子可就过得安稳了。否则还得赌气回娘家去。”

    齐粟娘脸上一红。蕊儿和桂姐儿都笑了起来。蕊儿拉着齐粟娘道:“料不到夫人竟是个锁口地。中秋玩了整夜。一个字儿没露。过两日姨奶奶再遣人去请。竟说是去京城省亲了。莲姨奶奶当时就急了。要不是爷去了高邮。二爷出门押船。她要守着家。早就狠不得跟着追去了。”

    齐强正揭帘走了进来。听得此话。顿时笑了起来。“原是我写信给她。说是快到扬州了。她一时着急。才去迎我。哪里又是赌气?”

    莲香抿着嘴笑个不停,催着丫头们摆桌子,放茶点,上茶。桂姐儿看了看齐强身后,“齐三爷,爷怎的没过来?”

    齐强坐在左首楠木椅上,一边接过半叶奉上地茶,一边笑道:“府台大人召集各处官坤,商议迎驾的事儿,他去天宁寺行宫了。”

    齐粟娘听得“迎驾”两字,便是眉头大皱,齐强看着她脸色笑道:“妹子,你愁什么?满城的盐商就等着把钱朝皇上身上砸呢,这回叫皇上看看他们的财力,盐课便又能拖上一阵,皇上也不怕他们交不上。”

    李四勤大笑道:“那些盐商只说把钱拿去开新盐场,一时周转不上,还要向内帑借钱,皇上倒也信了他们。”

    齐强微微笑道:“曹大人虽是复了职,也不像上年那样和盐商们硬顶了。西花园那个案子还没有结案呢。”喝了一口茶,“这会儿他正忙着排新戏,等着迎驾。倒把杂事儿都丢给了演官儿。”

    莲香笑道:“也是新总督面子大,听说皇上原只到黄河边查河工,这边奏请了三四回,才下旨南巡。”

    齐粟娘点头苦笑道:“他这会儿忙得不行,除了迎驾的事,皇下还要他就黄河新开溜淮河道上奏折,听说那边为了开溜淮套,圈了上万亩的地,都是民田坟地。河道总督不敢作主,非请皇上来看呢。”顿了顿,“好在扬州府的河工修整一直没停,倒也不用他现下去费心。”

    众人说笑了半日,眼见得天色渐暗,齐粟娘起身笑道:“他必要回来用晚饭的,我可得赶在他回来前回去,免得叫他知道我偷溜出来。”又叫比儿取了两盒子药材,尽是补血养气地当归、人参、阿胶之类,对莲香道,“一盒是给二爷的,一盒给大河。里头有两样药是外邦进贡来的,我没有用过。让给他们治伤的大夫看看,能用就用,若是好,我那儿还有。”

    莲香笑着点头应了,李四勤裂嘴笑道:“俺就是腿上的伤还没好,其他地好了,大哥都不拦着俺喝酒……”

    齐强瞪他一眼,“他那是没办法,他要是拦着你,你就会背地里偷着喝。”说罢,亦站起身来,却被李四勤一把扯住,李四勤嘿嘿连笑,“你怎的就走,你住在俺院子里吧,俺现在什么都不能干,大哥也不让俺出门,你和俺说说话儿……”

    齐粟娘和齐强都笑了起来,齐粟娘笑道:“哥哥,你就在这儿陪着二当家罢,我回去替你收拾些衣裳,呆会叫小连送过来。”

    齐粟娘坐着便轿,偷偷回了府衙,正是掌灯时分,她打理了送到德州李府的年货,写信给转任至直隶通永道地干爹娘请了安,便觉得很。她嘱咐理儿熬羊肉桂圆汤,备着陈演回来取暖解

    让比儿收拾了齐强的衣物,便回了内室休息。

    她正靠在床头,剪着过年裹水仙的红纸条儿,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陈演穿着云雁补子冬朝袍走了进来。他摘下头上的暖帽,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抱着齐粟娘笑道:“仔细费眼睛,有身子时拿剪子不吉利,快不拿了。”

    齐粟娘看着他取走手上地剪刀,把红纸条儿也放到了一边,半晌未回过神来,倒是跟进来摆饭地比儿笑道:“奶奶,爷说得没错,怀胎时可不能动针钱剪子。”

    齐粟娘苦笑着,待要下床,陈演又拦住她道:“乏了就躺床上,我来喂你。”转头道:“把饭摆床边来。”

    齐粟娘笑道:“哪里就这么累。”推着陈演起身换衣,看着枝儿端热水进来,侍候他换了常服、净袜、暖鞋。比儿、理儿笑着将桌子摆到床前,将饭菜补汤摆上,在屋里黄铜四方盆里加了炭,撒了干桔皮,便关门退了出去。

    黄铜四方盆里的银炭烧得红通通的,满室里尽是桔香,倒把床头枕边的残荷香压下去不少。陈演喝着金华酒,看着齐粟娘吃了一碗汤泡饭,抱着齐粟娘道:“好在你进食无碍,孕吐也不多,也难怪咱们查觉得晚。”低头看着她,低笑道:“再说,你那会儿只记得吃醋,哪里还能想这些……”

    齐粟娘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给他舀了碗羊肉桂圆汤,“少喝些罢,先垫垫……”

    陈演放下酒杯,接过汤碗,用小勺慢慢喝着。齐粟娘看着他微带疲色的脸,想了想,小心翼翼柔声道:“天宁寺地行宫怎么样,不用太费事修整罢?银子可够?”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笑道:“你放心,谁不争着讨皇上的好?汪、郑、程八大总商,私下都和我商量,如果能请着皇上临幸他们地园子,他们就捐款子整修扬州三汊河、里下河河道和范公堤。”得意道:“这几处河工都不算河道管辖,而算民政。扬州府一时拨不出银子,我正愁着呢,这会儿可不着急了。皇上若是去一处,我能就收二万两,皇上若是八处都去,我就能收十六万两,皇上若是能住一晚,我就能收四万两,皇上若是住上十日,我就能收——”

    齐粟娘听得陈演半点不瞒把外头这些公事趣事儿说与她听,比当初方成亲时闲话更是体已,满心欢喜,笑得不行,“难怪你对修整行宫不上心,你现在是恨不得行宫马上倒了,你好把皇上直接送他们园子里去住罢?”

    陈演哈哈大笑,放下碗,重重亲了齐粟娘一口,“还是夫人明白我。”齐粟娘掩嘴直笑,“那些盐商也很明白你,否则也想不出这样地法子来撺掇你。”一面给陈演舀饭,一面又道:“你可小心些,行宫那边可别让人挑出毛病来。”

    陈演一边扒饭,一边连连点头,“太子是个爱奢华地,最是挑剔,又不是个宽和人,我会小心的。”犯愁道:“曹大人接过三回驾,这回皇上若是去江宁,怕还是要在江宁织造府里住。他原本最会料理这些事,现下却把十七八个昆弋班子召进盐运使府里,闭门不出。盐商们又一个个都想出新主意,讨皇上地好,我以前又没办过接驾的事,想找他问问都不方便。”

    齐粟娘想了半会,“就像戏子们是曹大人包了,你也将迎驾行宫修整、歌舞、游园、饮食这些事儿包给盐商?他们要体面,定是不敢懈怠地,你只管皇上行程、护驾、接见臣工。便是饮食不放心,扬州名厨多是盐商府里的,咱们找的也是他们,只要连坐担保,送入时让司膳上人多尝尝……”

    陈演慢慢放下饭碗,站起来在床边来回走动,沉吟道:“再过三天就是大年,皇上正月十二日出宫,必要在清口溜河套逗留一月左右,加上路上地行程,到扬州怕是三四月了。让盐商们先做起来,两个月后看看…便是不好……时间也来得及……”

    齐粟娘看着他道:“最要紧,皇上在清口视察河工,难说会不会把你召过去,曹大人不管,你又不在,这里的事儿如果不事先安排好,怕是两面都放不下心来……”

    陈演猛然站住,侧头看向齐粟娘,“你说得是,清口那个溜淮套大是不妥。原是张大人离任前,我还在清河时就开始筹备,当初也和我商议过。没料到他调了吏部尚书,我又调了扬州府,对清口那边的事便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好在河台也算是谨慎,非要把皇上请过来看察,想来皇上确是会召我过去的……”

    齐粟娘笑道:“既是把那些事儿包给盐商,免不了要在皇上面前提一提,皇上仁德,必是要召来见驾,再赐些字啊、匾啊地。这样体面的事儿,你一发说个价,叫他们捐了,也省得你绞尽脑汁去想法子让皇上临幸他们的园子。”

    陈演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到床边,“到底是皇上跟前呆过的人,我怎么就没想起皇上喜欢赐字赐匾?”

    齐粟娘撇嘴道,“皇上有八赐,赐匾、赐字、赐宴、赐食、赐银、赐物、赐见、赐官。当初我跟着太后在江宁织造府,皇上最爱干的就是看戏,开宴。宴席每日都有,最多的一天有一百多桌,都是各府官员供应,曹大人地亏空也不是白来的。江宁织造府里皇上题地匾还少么?”又笑道:“后来我跟着皇上到德州,干爹李知府可是个能吏,我听干娘说,他一总儿全抱给德州的查姓皇商,便是德州行宫也是皇商出钱盖地,如今那皇商可是直隶长芦盐区的总商了,北查南程,也是富得流油。”

    陈演抱着她大笑,“好,我就听你地。明日就去和周先生商量,议个章程,再和八大总商共议,免得咱们家这点儿底子全赔给了皇上开宴。”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话的意思,咱们家的银子赔到河工里就行,赔到皇上开宴那是万万不行,亏得皇上前初为了你,听我背了一回《女诫》还不算,愣是要我从头到尾细说了一回……”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4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一]
    你去年就嚷着要办花朝,今儿总算如了你的愿了。首发”比儿的手,从四方眠轿里下来,对着上前小心搀扶的莲香笑道:“亏你想得出,非让你们爷制了这个轿子,就为了把我抬到画舫上来。若不是府台大人还在淮安清口没回,我怕也是出不来。”

    莲香笑嘻嘻道,“那又是我的主意,你在家里养胎,两个月都没过府,是二爷嚷着要和你说话儿,死拉着齐三爷叫他想办法。这眠桥是当初爷为了抬二爷回扬州时制的,现在里外全翻了新。你看这红缎轿帘,缨络轿垂,还有里头的五彩线香熏银环、丝绒福字靠枕,全是齐三爷说的,我去安置的,哪里又是二爷受得住的?”

    齐粟娘掩嘴直笑,莲香小心翼翼扶着她在栏边的五花织绵面靠椅上坐好,“可觉着舒适?我足足垫了两层羊毛毡,两层翻毛靠垫,才罩了这层五花织锦椅套。”

    齐粟娘一边挺着身子,让比儿给她罩上沉香色绸子披风,一边笑道:“多谢姨奶奶费心,小人舒适得紧。”

    莲香掩嘴直笑,转头道,“蕊儿,给海静也加一件衣衫,他这几日好了些,可不能再让他着凉了。”

    说话间,轿夫们把眠轿从舱里抬了出去,放至到舱后。画舫便从府后衙的码头开出,慢慢悠悠出了旧城,过了虹桥,向北门外天宁寺而去。

    虹桥边的花船围着游春的画舫边,叫卖着鲜花。连府的媳妇婆子们在船头和花船讨价还价,将一盆盆艳丽的桃花搬上了画舫。齐粟娘呼吸着带着花香的水气,笑着对比儿、枝儿道:“你们跟着我呆在府里,这几日又时时下雨,憋了两个月,也去船头看看花,咱们买几盆家去,只小心别摔下去了。”

    比儿笑着应了,拉着喜不自禁地枝儿出了舱。半叶、籽定自也求了莲香,跟着一块儿出了船,在船头嘻笑。

    齐粟妇眼见着画舫过了虹桥,笑道:“二爷和我哥哥还在天宁寺?皇上的行宫就那么好看?”

    莲香眼见着桂姐儿偷偷溜了出去,回头笑道:“汪府和程府包到了修整行宫的差事,我听爷说起,那里头真真是银子铺的地,金子做的砖,我就纳罕,他们两家多少盐堆出来这样的场面。说不得,也要把你拉着去看看。”

    蕊儿将海静交到乳娘手中。也笑道:“外头都在传。汪府和程府这番儿做下来。怕不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每日价只看见漕上地货向天宁寺行宫里送。临清地琉璃砖、苏州地金砖、太湖地斑石、房山地汉白玉、宣化地颜料、两湖地松木都是天下最好地。郑府和刘府里包了宴饮。但凡是天上飞地。地上跑地。水里游地。都嫌寻常。直向泉眼里、绝顶上、地缝里去寻。那些个菜名别说是我了。便是我们家爷说起来。也是不知来历。”

    “大当家不是和扬州最大地粮商一块儿包了黄金泊码头迎驾时地歌舞焰火么?听说采买地苏州女子便不下二十个。歌舞乌师也是从江宁、苏州请来地。外头直传天宁寺前地湖上天天飘仙乐呢。”齐粟娘伸手撩开白幔。“我哥哥这样地性子。还能天天泡在天宁寺这样地和尚庙里。想来那些个苏戏果真是天仙一样了。”

    莲香笑了半会。坐到齐粟娘身边地栏上。叹道。“我们爷也是隔三岔五不落家。连大河和连大船都跟在那边。二爷就不用说。上月能出门了。撒着欢儿向外跑。除了在徐二官和曹三娘那里宿了几日。便是在天宁寺里呆着。

    你又不出门。家里……冷清得紧。”

    齐粟娘暗叹口气。只得安慰道:“那些原都是要献给主子们地。自没有他们自己要了地道理。不过也就是叫她们陪陪酒。喝几个曲儿。过阵子皇上来了。人送出去。也就好了。”

    莲香慢慢点着头。苦笑道:“当初在许家。爷们外头玩乐不落家地事儿看得多了。没料到自己遇上。还是这样难挨……来扬州后也过了三年……现下倒沉不住气……许是上回看他受伤回来吓着了罢……”

    齐粟娘看着莲香,小心翼翼道:“你和大当家……”

    莲香微微一笑,“他待我很好……我也知足了……”

    齐粟娘看着莲香面上的微笑,不知怎地,只觉眼中一阵酸涩,拉着她的手,勉强笑道:“好好地……好好的过……”

    画舫夹杂在花朝节去梅花岭赏花地游船中,出了拱辰门,远远便听到天宁寺中传来十八慢钟声,天宁寺前的华表门楼高耸入云,又因着连绵地春雨滋洗,还在一两里外便可见得御笔亲题“般若妙源”。

    齐粟娘眼见得河岸两侧春花浪漫,紫嫣红,又见得画舫不入门楼,拐向西去,便见得团团粉白花树,开得如云霞一般,漫了半个天际,不由惊叹,“那可是杏花?竟是如此之多,怕不有十亩方圆?”

    桂姐儿捧着盆月季花进了舱,丫头连忙上前接过,端水侍候她洗水,桂姐儿一边洗一边笑道:“我听说那原是天宁寺下院,如今改成了御花园,里面的花倒也罢了,说是有两棵银杏树,怕不有千年,从南晋时传下来的。”

    莲香掩嘴笑道:“只说天宁寺是晋相谢安的宅院,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二爷他们就在园子里头呢,汪家封了这一片赶工,正是人少。咱们可以进去一边赏花一边挂红,也不用担心夫人被挤到。”

    齐粟娘奇道:“你们家爷和汪府交情这般好?这时节还让他们进去?”

    莲香在她耳边悄声道:“虽不确实,但我听说,汪府里偷偷让漕船替他们运私盐,

    头都赚呢。”齐粟娘咋舌道:“难怪他们家银子这曹大人明哲保身了,他们越发胆大起来。”

    “谁说不是呢?那回曹大人解职,他们多少也使了力。曹大人虽是要填亏空也犯不着拼老命得罪他们,现在自然缓了些。”莲香看着丫头们都拥在船头,蕊儿在后舱哄着海静,悄声道:“便是河标兵,崔大人如今辑私盐也松了,我猜着,多少也是分了银钱……”

    齐粟娘低声笑道:“你的消息儿也忒灵,你们爷倒也不避你……”

    “不过是三分听着,七分猜着。他们喝酒吃饭时偶尔说上一两句,大河大船他们来回事,也能听个半截。许家原就是吃盐的,我跟在老太太身边,打小听多了这些……”

    说话间,船拐入了杏园水门,连大河在门前接着,上到船头给齐粟娘和莲香打千儿请安,莲香连忙叫拦了他行礼,召进舱来。齐粟娘见他虽是失了左臂,但精气儿尚足,行止进退仍是以前那付模样,笑道:“大管家身子看着倒好。下雨时伤口可还痛?”

    连大河恭敬道:“多谢夫人赐药,那两盒膏子抹着,甚是抗得住春雨里阴湿,现下天气渐好。小的没舍得再用,收着等四五月梅雨季呢。”

    莲香笑道:“二爷那六盒早被他抹完,我们爷从他手上抢了些下来,送到天端堂里让大夫们看,若是他们能照着做出来,二爷和大河以后也不用受罪。”转头问连大河,“三位爷在何处?”

    “回姨奶奶的话,爷、二爷、齐三爷在湖上看摆歌舞,正巧河南那边送了一船焰火过来,到得近晚,便要在水上试放,夫人和姨奶奶正好可以瞧个热闹。”

    蕊儿从后舱进了过来,笑道:“这可真是赶巧儿了,奴婢们也能看看供给皇上龙目的烟火了。”比儿、半叶几个大丫头在一旁边听着,互递着眼色儿,笑个不停,莲香笑道:“海静睡了?好在咱们给他带了衣裳,天晚了也不怕他着凉。”

    齐粟娘说了半会话,已有些乏了,“大管家,你这是接我们去湖边?”连大河道:“小地过来时,二爷和齐三爷吩咐小的,他们过会就往湖边院子里去,叫小的们把夫人接到院子里去歇息。”

    桂姐儿走到他身边,“大管家,爷还在湖上?”

    “爷还在听乌师们奏乐,虽只是一曲《升平庆乐》、一曲《寿同天》引子,却是皇上还未下御船便能听到,便能看到的,越发要精细些。”连大河苦笑道:“那几个领头的舞妓,现下里除了练这两曲舞,多行一步,多说一字都不行,小的在一旁看着都难受得紧。”

    莲香惊笑道:“竟是这般小心?我原还想着咱们家这差事容易办……”

    连大河笑道:“姨奶奶不知,皇上眼皮下的差事,再是容易也不容易了。前几日德州那边传消息来,总揽迎驾事宜地豪商办事未合圣意,皇上还没发作他,他当日回了家里,一根索子就上了吊,免得连累家族。好在抢了下来,皇上倒好言抚慰了一番,又传了旨,各地迎驾不可奢费,咱们这事儿反倒更难办了。各府里都紧绷着,就怕出错呢。”

    莲香咋舌,转头看齐粟娘,“皇上一个脸色,就要死要活的,夫人,你当初在皇上面前当差,岂不是日日里提心吊胆,没得安生?”

    齐粟娘看得人人都望了过来,苦笑道:“我能进宫里侍候皇上,那是天大的恩典,只要能为皇上尽忠,心里头就安生了。”

    莲香和连大河同时笑了出来,齐粟娘见得码头渐近,媳妇丫头们都去了船头,方低笑道:“我那阵儿,每一时都惶惶不安。晚上睡不着,只顾着琢磨白日里主子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儿,举手抬足都要思虑再三,看着太阳下了山,就要庆幸平安熬过一日……”轻轻叹了口气,“我每回路过建福宫花园里的太平湖,都想着,跳下去说不定就能安稳睡一觉……”

    莲香和连大河俱是惊骇,莲香连忙拉着齐粟娘的手,“快别说这些死啊死的,给肚子里的孩子招了晦……看,快到到码头了,你还是上眠轿里躺着,叫人抬着你去。咱们在院子里呆着,叫丫头们在杏林里挂红玩闹……”

    连大河亦笑道:“那院子也就是个敞轩,专供赏花之用,呆会小的叫人把这椅子也弄下去安置好,夫人尽可以坐在敞轩里赏景。”

    齐粟娘微微笑了笑,“有些累了,让我睡一会罢……”说着说着,竟也慢慢闭了眼,睡了过去……

    —————————

    (以下不算字数)

    在此还是说公众版那两件事:

    第一,由于近来更新任务繁重,无法兼顾评区,所以特委托群里一位朋友炫影成为副版主,以后加精、置顶、删帖、禁言系列操作由她代为打理。她为评区制订的一些规则在评区置顶帖中,请大家得空看一下,谢谢合作哦~~)

    第二,清男上架以后,感谢大家地热情投票,但是我也看到读者朋友在群里说,为了攒粉红票又把以前看过的包月书重新买了一遍,为了避免盲目消费给大家带来损失,满足大家想加更的愿望,邹邹自己想了一些点子,也向群里的一些作者朋友如吱吱、收红包地,还有群管理员以和为贵请教了经验,然后决定做如下的活动。

    有奖竞猜:

    1、半叶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2、许寡妇事件中,是齐粟娘保护了陈演,还是陈演保护了齐粟娘?说明理由。

    具体见评论区竞猜贴。:)

    首发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二]
    粟娘尤记得她是在船上睡了过去,一睁眼,却看着的五彩线香熏银球,脑下枕着丝绒福字靠枕,身上盖着暗红凤穿牡丹丝被。她醒了醒神,坐起身去揭锦红轿帘,立时有人过来将帘子打开,“奶奶,可睡好了?”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揭了被,伸出手去,让比儿将她扶了下来。她趁着枝儿给她系披风的时候,左右打量,却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一间大室,东面格窗外临湖。正北方放置一张铁木包漆座榻,海静被一个乳娘,两个养娘守着,正睡得香甜。

    齐粟娘见着眠轿抬进了室内,放置在座榻之前,轻声笑道:“谁把我放进去的?”

    “大爷抱上来的。”比儿笑道:“连府里二爷原急着和夫人说话,被大爷骂了,叫让你先睡足。夫人睡了大半个时辰,外头正摆午饭,方才莲姨奶奶还过来问了呢。”

    枝儿叽喳道:“连府里大爷传话过来,呆会乌师舞妓们用了饭,也叫他们过来吹弹舞蹈,把迎驾的吉曲子让夫人和姨奶奶们也看看呢。”

    比儿扶着齐粟娘向门外走去,亦笑道:“古书上说,怀胎应多闻雅音,给皇上听的吉祥曲儿,总应该算是雅音了罢?”

    齐粟娘掩嘴直笑,走出房门,便见得又长又宽的水台伸出湖面,三面栏,左右栏都开门格,接着叠落廊伸向两面杏林深处。水台尽头处摆着一张紫檀木八仙大桌,媳妇丫头们来回穿梭,莲香、蕊儿正看摆午饭。桂姐儿和半叶、籽定笑闹着在栏边用细竿子逗鱼玩。

    “大爷和连府里二爷呢?”齐粟娘一边走一边问道。

    比儿低声道:“方才奴婢隐约听着连府二管家说起,好似前头天宁寺里来了满旗官家女眷进香,好生标致的模样,两位爷一时兴起……”

    齐粟娘又是失笑,又是摇头,“这是怎么说的?天宁寺那一块怕是程府里包了罢?这时节还能进天宁寺进香,不是程府内眷也是扬州贵宦,他们也忒会惹事儿,叫人发觉了可不是小事。

    人家也是养在深闺里地贵女。不比外头地姐儿们胆子大。小心吓着人家。”

    远处莲香听着动静。笑着过来接。比儿吐舌道:“听说还是京城里过来。到江宁去投亲地八旗贵女。大爷说旗女他见多了。没见过有多标致地。又是一去不再来地。拉着连府里二爷便去了……”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说话。莲香走上前笑道:“正等着夫人醒。好吃饭看歌舞。也叫丫头们去两边廊下挂红。给百花仙子庆生。待得晚上看了烟火。咱们这个花朝节也办得极好了。”说话间。扶着齐粟娘在水台尽头栏坐下。她转头见得饭菜摆好。媳妇丫头们慢慢退了出去。叫住个管事媳妇。“去和外头小厮们说。请大爷、二爷、齐三爷过来用饭。”

    齐粟娘见得那媳妇下了叠落廊。向园子角门而去。还未出门。便见得两条人影走了进来。却是齐强和李四勤。

    李四勤远远见得齐粟娘。甩下齐强。一路跑上了敞轩。奔到栏边。待要坐下。却又犹豫。看了看齐粟娘已是高凸起地肚子。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拉张椅子。陪着你坐着。”

    比儿笑着搬了一张椅子放到栏旁边。“李二爷。夫人虽是没那么弱。好歹也要小心些。请李二爷坐着罢。”

    李四勤连连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未等他开口,桂姐儿走了过来,掩嘴笑道:“二爷可看着标致的旗女了?”莲香看了她一眼,见得媳妇丫头们都不在,便也未出声。

    李四勤一挥手,无趣道:“大船那傻小子见识的女人少,那也叫标致得很?穿着一身白惨惨地孝服,亏得齐三还呆愣着瞅了半会,直叫是美人儿。俺看他是在京城里呆久了,不知道俺们苏扬的人物,这阵子陪俺们喝酒玩乐地苏妓可比那丫头标致了不知多少……”

    齐强一步踏上敝轩,便笑道:“北女里这样的容貌,已是上等。江南的女子虽是柔美风流,若论贵重雍容还得看北边旗女。你这小子认准了就不转弯,这几日已是迷昏头了罢?”

    李四勤一晃脑袋,指着齐粟娘道:“俺看她就很标致,她不是北边来的么?俺觉着比买来的那些都要好——”

    众女哄然而笑,莲香一边笑一边摇头,齐粟娘脸上涨得通红,一把打开他地手指,怒道:“胡说些什么?这些话是能说的么?你见天儿守在这里头喝酒玩乐,如今对着我也说这些胡话。原是我没和你讲规矩,倒是我地错,坐开些,免得再惹出你什么好话儿来!”说罢,扶着栏边站了起来,比儿连忙上前扶住。

    敝轩里无人说话,李四勤何时见过她这般脸色,呆呆愣住,见得齐粟娘远远坐开了,结巴道:“俺……俺没有……”

    “二弟。”连震云从叠落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连大河与连大船,“还不给府台夫人赔礼。”

    李四勤醒过神来,方要说话,齐粟娘也不看他截断道:“莲香,三位爷都到了,开饭罢。”

    莲香看了一脸失措的李四勤一眼,只得道:“爷,二爷、齐三爷,请入座,半叶,给爷们倒酒。”齐强扯了着急的李四勤一把,“呆会再说,她正恼着呢。”

    齐粟娘坐在齐强和莲香之间,慢慢吃

    桃花胭脂米粥儿,便放下勺子歇息,齐强端过半叶乳,“妹子,你不是天天要喝这个养胎,趁热快喝罢。”看了看李四勤,笑道:“小嫂子月初就下了贴子,李四想着你要来用饭,特意叫人买了头乳牛。”

    齐粟娘接过冒着白气的蓝:琅彩瓷碗,低头一口一口喝着牛乳,没有出声。眼见着湖面上来了六艘连环大画舫,连大河上前陪笑道:“夫人,乌师们过来了,小的让他们开奏《永庆升平》和《寿同天》,请夫人听听可还入得耳。若是看着有皇上不喜之处,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齐粟娘抬头微笑,“皇上可是精通东西方音律,我不懂这些,也就看个热闹。”莲香笑道:“到底是迎驾地歌舞,原就是图个热闹,咱们看看,只当是个乐子。”

    齐粟娘笑着点头,连大河递了个眼色,连大船走到栏,双掌互击,连响三声。随着连大船的掌声落下,五艘连环大船并驶而出,丝竹锣鼓之声大作。

    齐粟娘见得那连环船上以厚木相连,足有二百步宽,上头雕梁画栋,泊金镶银做了一个大大地戏台。二十名艳装舞妓齐甩广袖,上得台来,随乐起舞。

    齐粟娘慢慢站起,走近栏边,那些苏州舞妓果真姿容出众,竟有多半与名妓杨小宝不相上下,舞动间如娇杨随风,回眸处如杏花出墙,身上红锦罗祅裙裹住她们玲珑纤长的娇躯,更衬出她们白嫩嫩地脸蛋,红馥馥的唇,端地是世间难寻的美人。

    齐粟娘回头看了李四勤一眼,微叹口气,向连震云笑道:“不说曲子,这些女子是极好地了。只是皇上一向喜爱江南女子淡雅之韵,那身衣裳虽是夺目,却嫌浓艳。”看着连震云犹豫的脸色,笑道:“黄金泊御码头不过就是六船并行这般大小,两岸上大当家必备了迎驾姣女,怕不止一二百人罢?何不叫她们打扮浓艳些,既不失热闹,又衬出戏台上这些江南绝色佳丽?”

    齐强慢慢点头,“确是如此,这回儿随驾来地密贵人王氏正是苏州女子,连生三子,圣眷极重。听京城里女眷们说,这位王嫔在江南未出嫁时,极爱清新淡雅之色。到了宫中,平日里打扮也与旗下妃嫔大是不同,身边的丫头侍女皆是素雅,最爱便是碧青色……”

    齐粟娘笑道:“这些原不合宫里的规矩,是皇上特准的,我还亲耳听他赞过王嫔。江南的衣饰风尚以扬州为先,扬州则以才女名妓为先,这阵儿却嫌浓艳了些,不合皇上地意。这些苏戏身份低微,皇上自不会召她们入宫,但若是中意,开宴时召她们至御前歌舞,大当家的体面可就足了。”

    连震云不禁失笑,“多谢夫人指点。”转头看连大船,“重新替她们和迎驾女子裁衣。”顿了顿,“她们这几个地衣衫便用碧青色罢……”

    连大船连忙应了,见得府台夫人归了座,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开始说笑,二爷小心翼翼又递了一碗热牛乳过去,府台夫人一句多话未有,接过便喝了。二当家裂着嘴笑了半会,见得府台夫人用完了桃花胭脂米粥儿,坐到栏边看歌舞,把碗筷一丢,拖了张椅子就奔了过去,陪着府台夫人说笑。

    连大船悄声道:“大河哥,府台夫人怎的不恼了?方才那动静,我还以为她从此要和二当家生分呢。”

    连大河低声笑道:“她自然不恼了,二爷方才将她和苏妓比,不过是实在夸赞她生得好,可没有半点调戏她的意思。”

    连大船抬头看了一眼船上的苏妓,“大河哥,我咋觉着二当家的眼神不太好使……”

    连大河瞟他一眼,“昨儿陪齐三爷喝曲的苏妓暗地里勾搭你,你又怎地不应?她的容貌身段可比秦八儿好了不止一筹半筹,你眼神也不好使了么……”

    待得两曲奏罢,连大船便出了敞轩,寻人先去给二十名舞妓制衣裙,他方走到杏园北角门边,便听得天宁寺后殿那头一阵乱,“快,快抓住她,别让她再跑了!把她送到江都县衙里去冶罪!”

    连大船听得一惊,正要去探看一二,迎头便见一个女子提着长裙狂奔而来,一把将他从角门前推开,丢了一句“对不住!”便窜进了杏园。

    连大船一时措不及防,连退三步方稳住身形,又惊又怒,“站住!这里不是你乱闯地地方!”一边追了上去,一边急打一声唿哨,召了杏园里的漕帮帮众上去围堵——

    -

    1、关于纳妾情节转折解释如下:

    有些亲说生硬,生硬就意味着惑,惑就意味着地悬念,悬念意味着伏笔。请原谅邹邹喜欢埋伏笔的本能。我习惯包袱一个接一个地抖开。也请原谅邹邹提高白描笔法过程中地不尽如人意,我希望尽可能用剧中人的目光描写男主角,而不是他自己的心理揭示。清朝经济适用男—陈演的性格塑造是真正地贯穿全文,这样的写法确实不适合大家以往的阅读习惯,我十分抱歉。但请大家给一些耐心,十分感谢。

    2、副版主炫影义务为我管理书评区,我在此表示万分之感谢,大家尽可以大力抽打清男,温柔拍打邹邹,汗,谁叫我写文虐到大家了,飙泪,我活该。请大家给炫影一些支持。

    3、最后,感谢大家!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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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三]
    利悠长的唿哨声在杏园上空回响,敞轩里连震云、李强、连大河俱是一愣,连大河上前悄声道:“大当家,外头有小贼闯进来了,小的去看看。”

    连震云点了点头,“小心些,淮安那边还有几个不知下落,别着了道儿。”看了一脸迷惑的齐粟娘一眼,低声道:“拖远些处置了。”

    齐强皱了皱眉,倒了两碗酒,慢慢走到齐粟娘身边,递给李四勤一碗,紧挨着她坐下,“妹子,演官儿去了也有一月,什么时候回来?”

    齐粟娘笑道:“皇上还呆在清口议定溜河套工程呢,他是反对建这个工程的,只要皇上主意拿定,顺水就下扬州了。若是皇上不听他的,怕就要被他缠几日才能动身……”

    “演官儿如今倒是什么事儿都说与你听……”

    敝轩外杏林里,短促的唿哨一声赶着一声,从北边直向敞轩而来,连府几女微微不安,慢慢随着莲香走到了连震云身边,连震云抬头笑道:“不用害怕,只不过是个小贼,想是汪府那边没守住,让他跑进行宫来了。”

    李四勤一口喝干了酒,笑道:“大哥,俺去看看吧。”

    连震云摇了摇头,“大河他们应付得来……”正说话间,连大河走进敝轩,面带迷惑,禀告道:“大当家,大船带着弟兄们把闯园的人抓着了,小的方才看了看,却是个女子,年纪不过也是二十三四,听她谈吐也是书香门弟出身……那边汪府奶奶遣了几个婆子过来讨要,说是汪府里地逃妾,要送到江都县衙里治罪的。”

    敝轩里的人皆是愕然,齐强笑道:“汪老爷也忒不懂怜香惜玉,既是妾室,左右在家里训一顿就也罢了,何必送官。”说罢,从齐粟娘身边站起,回到八仙桌边坐下喝酒。

    连大河笑道:“那女子好生倔强,不说几个兄弟被她踢……踢了几脚,便是大船叫人捆住她,也被她抓破了脸。”

    李四勤哈哈大笑。“那些小崽子怕不是看着人家生得好。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罢。活该吃这个亏。”

    齐粟娘掩嘴轻笑。莲香几人也松了口气。窃窃私语谈论这女子。连震云微一沉吟。“她姓名、来处可查实了?若确是汪府地人便送回作罢。”

    连大河忙道:“小地问了。她叫沈月枝。是毗陵人。那些婆子指他是汪府里逃妾。骗财逃婚。她却说是汪府里当初下聘时未说明是做妾。抬她进门当日便极为怠慢。她方才逃走……小地以为。不管内中曲折如何。她是汪府里地人自是没错。”

    齐粟娘听得名字便觉耳熟。笑道:“她叫沈月枝?这名儿倒耳熟。大当家。妾身倒想见见她。说不定是混过面儿地。

    既是书香门弟出身。叫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去见官。终是太过了。”

    连震云转头看着连大河。“带她上来。让府台夫人问问话。”

    不多会,连大船领着两个腰扎红巾的漕帮帮众将沈月枝押了进来,齐粟娘见得那女子仍是在室女的装扮,一身蓝纱衣裙虽是极旧,却甚是干净,眉目如画,一双明亮地凤眼直愣愣地瞪着人瞧,半点儿也不退缩,果然就是大街上撞倒了她的人。齐粟娘不禁笑了出来,正要说话。却见得齐强几步赶了上去,又惊又喜冲那女子道:“原来是你,你……你可还认得我?”

    满敞轩的人都是一呆,见得那女子亦是一脸惑,看了齐强半会,慢慢摇头:“这位公子……”

    齐强急道:“就是四年前,在江宁秦淮河边,大清早你泼了我一身洗脸水……后来我去寻你,你每会都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赶了出来……”

    沈月枝顿时脸色一变,怒道:“原来是你这登徒浪子!今日我落到你手上,你要怎地?告诉你,你若是癞蟆想吃天鹅肉,那是休想!你碰我一个指头,我就和你拼命!”

    众人皆是听呆,齐强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姑娘……我……”齐粟娘见得齐强在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缓缓站起。

    比儿拼命忍着笑,上前扶着她走到沈月枝面前。齐粟娘也不管沈月枝绷着的脸,瞪过来的眼睛,柔声道:“沈姑娘,你还记得我么?上年七月里,你在小秦淮河边被江都县的衙役追,正巧和我撞上,把我撞开老远,你就跑了,我当时方怀了胎……”

    沈月枝半张着嘴,看看齐粟娘地脸,又看看她的大肚子,气势全消,结巴道:“对……对不住……”

    齐粟娘在袖子底下狠狠拧了一脸迷惑,待要开口的齐强一把,让他闭了嘴,仍对沈月枝笑道:“好在我身子壮,也算是养过来了,今日看到姑娘,也算是有缘,自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姑娘的事儿全包在我身上。”说罢,一边向连震云猛递眼色,一边低声下

    “大当家,还请高抬贵手,若是今日能放过这位姑娘欠妾身的那笔银子,以后就不用再提了。”

    连震云一脸愕然,半晌没回过神来,连大河重重咳了一声,“大当家,夫人说地这事儿,怕是不好办……你看……”

    连震云看了看红着脸的齐强,又看了看瞪着他地齐粟娘,再看了看满脸惊异的沈月枝,咳了咳,“既是夫人非要如此,看在齐三爷地面上,我也就勉为其难……”见着齐粟娘一脸你果然聪明的神情,不由笑了出来,“只是汪府里地婆子如何打发,免不了还要借重夫人……”

    莲香走上前来,笑道:“汪夫人可不好打发,夫人,这份人情可不好还……”

    齐粟娘看着正赶着给沈月枝解绳子的连大船,握住莲香的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说不定只好厚着脸皮去了……”

    齐粟娘走到敞轩口,三言两语打发了汪府的婆子,看了正眼巴巴望着她的齐强一眼,低声道:“哥哥若是真喜欢,三茶六礼娶进门来做正室,别又一时新鲜,过了几日便丢到脑后,这样的我可不帮你……”

    齐强看着正和比儿慢慢说话的沈月枝,着急道:“自是真喜欢,若是不是因为月钩儿生得有几分像她……我犯得着叫她给你端茶么……”

    齐粟娘一呆,望了一脸不乐的桂姐儿一眼,叹了口气,“你也忒对不起月钩儿……”

    李四勤看着躲在一边嘀嘀咕咕的齐家兄妹,压低声音道:“大哥,她怎的胡扯起来。她不是八月里才怀的么,怎的七月里就差点儿出事?齐三是不是中意那个姓沈的?”

    连大河和连大船都低笑了出来,连震云笑道:“你看着就是,怕是免不了要给齐三送份厚礼了……”

    齐粟娘站在内室门口,接住了一脸惊笑之色的陈演,“粟娘,齐强哥追着跑的那位姑娘如今住咱们家?齐强哥也从连府里搬回来了?”

    比儿、枝儿俱都嘻嘻笑了出来,齐粟娘笑叹道:“哥哥他也是着了魔,沈姑娘这几日何尝给过他半点好脸色?他就死缠着人家。烈女怕缠郎,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她嫂子了。”一边说着,一边替陈演摘去了暖帽。

    比儿咬唇笑道:“若不是奶奶哄住了这位沈姑娘,请她到府里来住,她也没法子推辞。否则依她的性子,爷怕是半点边的挨不上。如今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陈演笑着扶着齐粟娘向屋里走,齐粟娘却叹道:“哥哥多半是真喜欢他,但哥哥是个压不住内宅的,月钩儿的性子你也知道,这位沈姑娘也是个硬抗的人,回去了更是有得闹……”

    比儿也没了声,只低头摆饭,陈演笑道:“相隔千里的,哪能操那多的心,一个是正妻,一个是妾室,齐强哥又喜欢她,还怕压不住?”

    齐粟娘听着也有道理,便抛了开来,端详着陈演,笑道:“皇上还有两日便到?他居然也让你先回来了。”摸了摸陈演的脸,“看着倒还好,皇上把溜河套工程撤废了?”

    陈演接过枝儿递上来的热巾子,擦了把脸,苦笑道:“皇上南下头一处就是扬州,然后再转到江宁去。自然得把我赶回来。”顿了顿,“不但撤废了溜河套工程,还罢了河道总督的官。”

    齐粟娘一惊:“为何罢官?可知继任的是谁?”

    陈演安慰道:“皇上罢了他非是无因。我都看出这溜河套工作虽是浩大,却勘察不实,漏洞百出。皇上如何看不出?河台大人未必是无能,却是不谙河工,皇上自不会让他继任。”又笑道:“继任的倒是个大大有名的好官,原来的江苏按察使张伯行张大人。”

    齐粟娘微噫一声,“就是皇上夸奖江南清官第一的张伯行?”

    陈演笑道:“正是他。他在康熙三十二年就主持过高家堰的河工,与先父在勒蒲河台手下也曾共事。这几日在清口他一直寻我商谈河事,若是有他在,这河工之事大有可为。不过……”站起换了家常茧绸夹袍,看着比儿、枝儿摆好饭退了出去,叹了口气,“他是个纯臣,我看皇上更看重他治民之才,怕是不会让他在河道上呆多久,不知下一位河台行事如何……若又是哪位爷的门人……免不了又是一堆的麻烦事儿……”

    齐粟娘知晓这些人由不得他们左右,不欲让陈演为此烦心,笑道:“张大人在位一日,便好一日。张大人不在,说不定皇上调个更好的来。咱们不去想这些。你今天看了迎驾的歌舞、行宫、各处的园子、还有小秦淮河的水嬉,快说我说说,也叫我听个新鲜。皇上眼见着就要来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4

第三十二章 南巡扬州的康熙
    日转眼即过,二月二十日,康熙帝御船队自淮安而出、高邮,沿漕河而下,到得扬州城外黄金泊码头。

    齐粟娘抚着肚子,坐在府衙后宅内室里,尤听得满城喧闹,十方锣鼓之声震得山响,不由笑道:“皇上以往出巡,为防变乱,沿河男子不得靠近,唯准妇人叩拜。今儿偏不禁扬州百姓沿河陛见叩拜,谁不想去看看。比儿,现在满城人都涌到黄金泊了罢?”

    比儿端上一碗热牛乳,笑道:“谁说不是,就说咱们府里,除了夫人和奴婢,已是全去迎驾了。枝儿、理儿、长生把过年新制的大红祅儿穿上了,小连和七夕却穿上了红布夏衫儿,去码头的人谁不是这样?奴婢方才在后门上看着,便是没钱买红布的丫头,都扎了段红头绳。连府里大爷当初也没料到皇上会让男女百姓们都去迎驾,这一回,他那戏台上的素装绝色美人儿更是显眼。”

    齐粟娘靠在座榻上大笑,“她们三个也不怕热,那两个也不怕冷?好在皇上只在扬州呆三天,明儿的行程是要去游瘦西湖,赏八大园罢?盐商们听说这个消息,怕是要喜翻了心。”

    比儿笑道:“爷这几日带着盐商们早早迎了出去,不就是为了在随驾的河台、漕台、督台们耳边说话,让他们奏请皇上游园么?听说明日行程就是漕台桑额大人奏请的。”

    齐粟娘叹了口气,“咱们可是瞧不见这热闹了。听说小秦淮河除了水嬉,两边建了一溜儿的香亭,里头全是锦屏画围,焚香挂玉,曹大人的那十几个戏班子,要唱足一天呢。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入了钞关,沿着小秦淮河向天宁行宫去了。”

    到得当晚二更天,陈演从天宁寺行宫赶了回来,倒让齐粟娘大出意料,“怎的回来了?我原想着你要守在宫外候旨呢,皇上这会儿怕还在开宴罢?”

    陈演满脸不愉之色,挥手让比儿等退下,关上门,叹道:“今日过小秦淮河时出了事。御船护驾的侍卫见得南柳巷一处吊楼角上有火光,疑心有变,当时就一箭射了过去。我赶过去一看,只是个打火做饭的妇人,好生生被一箭射死了。”抱着齐粟娘道:“新任两江总督噶礼大人,也肯报上去,只说是小事,遣我去把这事儿压了,我方才去那妇人家里,给了他丈夫和女儿二百两银子。”

    齐粟娘半晌没有出声,陈演又道:“我去向督台大人回报此事,他虽是未多说,我看他的神色似是怪我小题大做,不该费这些银钱。这位大人……”松开齐粟娘,仰面重重倒在床上,“他原就是正红旗显贵董鄂氏出身,又在平噶尔丹时立了大功,是皇上的宠臣……听说还是九阿哥地亲……周先生说,他在山西做巡抚时……很是贪酷……”

    齐粟娘侧过身子。伏在陈演胸口上。安慰道:“也就是两三天。他就要随驾去江宁。两江总督衙门也在江宁。和咱们隔开了。大不了咱们家填些银子给他。总不要你做违心之事。”慢慢思索道:“上回他上任时过扬州。你可送了礼?”

    陈演却是笑了出来。低头看着齐粟娘。“中秋第二日。我回家看了你地信。心里火急火燎要去追你。偏偏他来了封河。我那时就觉得这位督台和我犯冲。哪还有闲心送他礼?他就算是想送我礼。我都不爱收。”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拧了陈演一把。“看把你贫成这样。他现在还没有发作你。怕是因为前几日你领去地盐商们孝敬了不少吧?”

    陈演笑着道:“多半是如此。明日皇上要去游园。那些盐商也不会亏。今天连震云那是大大地露了把脸。不单单是皇上赐见。问了江苏漕事。升他做了正六品候补。太子也赏了他不少东西。这会儿开宴歌舞叫地就是他那班苏妓。”慢慢抚着齐粟妇地头。“不过。最让我奇怪地是。十三爷召我伴游。遇着他时。竟也拉着他说了两句。”

    齐粟娘鄂然道:“十三爷?”她心中隐隐不安。一时想起高邮五味楼上地密室。一时想起四爷含糊不清地问话。慢慢道:“上回我就一直奇怪。四爷他地性子。站死了高邮知州。怎地只打了高邮两个漕帮坛主一百板子……”

    陈演叹了口气。“多少总有些缘故罢。连震云这样地人。自然会小心看风头。各处都不会得罪。听说督台大人还在去江宁地路上。他地礼就送到了。”又笑道:“你还别说。好在四爷算是个明理地。若是换了十四爷。你要救了他两回。早寻个事由发作了我。把你弄到他府里去了。这些爷们日日折腾着。随驾地大阿哥和太子时不时唇枪舌剑地。晋见地各处官吏若是依附了对方。便冷言冷语在皇上面前下钉子。字字诛心。我看皇上已是极怒。咱们这些下头办差地更是战战兢兢。就怕遭了池鱼之灾。真正治理地方地心难免都减了……”

    齐粟娘笑道:“谁叫皇上的儿子多?又个个都精明干练地?皇上既

    制立嫡立长封了太子,又要依满制让皇子们各掌八旗办差,阿哥们手上有了人,有了钱,还能不折腾?若换了我,也要争一回才甘心。”

    陈演叹了口气,“皇上生得也太多了些,好在这会除了太子、大阿哥、十三爷,另外丙位都是王嫔的两个半大小阿哥,闹得还不算大。现下想着,京城里龙腾虎跃的,好在咱们不是京官……”

    陈演不过是抽空回来看看齐粟娘,和她说了一会话,吃了盏八宝青豆盐笋茶,又要匆匆出门,齐粟娘劝道:“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歇下了,你也不去候旨,累了这许久,也歇一歇。”

    陈演抓起官帽,“明儿皇上要出游,北桥御道上原是依旧例铺的黄、红长毡子,皇上说太费,只准用黄土洒地。我虽是让下头去办了,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再者,也要盯着各街各坊的里正保甲,叫他们传到各家各户,皇上路过时可再不能举火了。”

    齐粟娘送着陈演出门,已是近四更,她走了觉,便也不睡,见着沈月枝的房里还亮着灯,心下奇怪,便去叩门,没料到当头开门地竟是齐强。

    齐粟娘心里惊了一跳,偷眼一扫室内,外间桌上摆着两盏茶,高燃着红烛,两人似是在秉烛夜谈。

    齐粟娘心下松了口气,见着齐强拼命向她递眼色,便笑着说了两句闲话,退了出去,走回自家院子,自言自语道:“这位沈姑娘,胆子也忒大,难怪敢从盐商府里翻墙逃婚,独个儿在江宁秦淮河边讨生活……”

    她回房中无事,便把齐强托给他二十一处牙行的帐册一一翻看,又将年前随齐强出行与各处货商交洽时写下地日札取出,慢慢回温,不知不觉中便听得中门外云板七声,外门梆子三响,天色已亮。齐粟娘掩上帐册,却不自禁叹了口气,“这一大摊子又费神又来钱的事儿都不理了,九爷到底要差他去办什么事儿……”

    陈演被康熙召去伴驾,一连两日未归,康熙御驾向江宁而去,齐粟娘满心欢喜等着陈演回家,陈演却让人传来消息,康熙让他随驾去江宁。

    齐粟娘苦笑之余,只得作罢。倒是连府里送过礼来,齐粟娘看着抬盒里取出地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不禁失笑,“如今不是不时新了?怎的还买了这些多?”

    半叶请了安,见齐粟娘瘦了不少,脸色不大好,琢磨着怕是操心太多,耗了元气。半叶先转致了莲香地问候,方笑嘻嘻地道:“回府台夫人的话,王嫔娘娘赏给府里女眷三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因着多少也算是体面,咱们婕奶奶特意给夫人送了十匹。

    再有,奴婢小小给府台夫人做个耳报神,如今咱们扬州城里最新兴的可不是樱桃红、泥金了,最新兴就是碧青色。万花春里卖断货了,八大盐商府府里都未必有,只有咱们两家,便是奴婢也得了半匹呢。夫人箱子里那几件没穿的新衣如今可是最体面的了。”

    齐粟娘愕然失笑,微微有些发白的脸上,一时也有了些血色,叫着枝儿,“给你半叶姐姐点盏茶来,让她坐,咱们没出门,让她做个女评书,免得埋没了她这付灵牙利齿。”

    比儿、枝儿、理儿齐声而笑,笑嘻嘻拉着半叶坐到脚踏上,点了盏木玫瑰茶给她,半叶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夫人手段高。姨奶奶原还担心爷要抬几个苏妓进门,没料到她们在码头经了贵人们地眼,都被惦记上,一个没留全被要走了。这会儿咱们可不用担心狐狸精进府了。”

    枝儿、理儿偷偷儿瞟着齐粟娘,齐粟娘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亏你想得出来,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叫你扯出这些来。让你们府里的两位爷听到了,我以后还能上你们家的门么?”

    半叶嘻嘻笑着,“奴婢是丫头,不敢和夫人辩。只是夫人说得晚了。这话儿,昨日奴婢和籽定说时,正叫二爷听到了,倒把他笑得不行,嘴里嚷着中计了,转头就去和大爷说,奴婢吓得软了脚,好在大爷也就是瞪他一眼,骂他没规矩,就甩开了。今儿奴婢过来送衣料,两位爷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齐粟娘笑得不行,咬着牙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老实,见了你们大爷像见着老虎一样,谁知道你一肚子鬼心眼,在你们爷面前都敢碎嘴了,在你们姨奶奶面前还不知编排我什么呢。比儿,趁着今儿是在咱们府里,还不赶紧拧她的嘴。”

    比儿、半叶笑闹起来,过得一会,半叶方笑喘喘的道,“王嫔娘娘不知从哪里打听来,这些苏妓地衣衫颜色是随了她的样,一发儿赏下了这些衣料到咱们府里。若不是姨奶奶不是命妇,怕是也要赐见呢。这样的体面,乐得姨奶奶只说夫人命道旺,不说府台大人节节高升,日日在皇上面前侍候,便是咱们也沾了光呢。”(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5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一]
    笑着说闲话,过不了多会,半叶便站起我告辞。头传来吵闹之声,半叶面上诧异“不是听说沈姑娘如今和齐三爷越来越好了?夫人正准备茶礼么?这会儿在吵了什么呢?”

    齐粟娘叹了口气,抚着肚子,“我哥哥的性子……这阵儿不知因着什么事,天天在盐商府里吃酒。昨日晌午出门,大清早才回来。沈姑娘原是那里头出来的,哪里会不知道他偷了腥,我正被他们吵得头痛呢,这会儿又开始了……这婚事也……我怕委屈了沈姑娘……”

    半叶看了看齐粟妇的面色,安慰道:“夫人不用担心,保重身子才好。沈姑娘愿意和齐三爷吵,也就是认定他了。否则她的性子,府衙院墙再高,还怕她没本事翻墙逃跑么?”

    齐粟娘不由失笑,“倒叫你说了个正着,我也是这般想的,既是她心里愿意,我也就不多烦了……只是他们这样吵着……过起日子来……”

    半叶回到连府里,细细把事儿说给莲香听,莲香皱眉道:“沈姑娘看着比当初的苏高三还要倔,苏高三到底话不多,沈姑娘却是个藏不住半点话的。齐三爷也有些过了,既是要正经娶她过门,好歹给她一些体面,没得个正要下茶的时节,明目张胆外宿的道理……”

    桂姐儿撇嘴道:“齐三爷京城府里的女人多了,她要吃醋吃得过来么?她有本事把齐三爷拢得和府台大人一样,打从上年八月里起,府台大人不说是不去十弓楼,便是应酬都不招姐儿陪席,随人说去。夫人还有身子不能侍候他呢,夫人这样才叫真厉害。”

    蕊儿笑叹道:“府台大人和齐三爷哪里又是一路人?别说是沈姑娘,便是夫人,她若不是齐三爷地妹子,而是齐三爷的夫人,怕也是拢不住的。”

    莲香叹了口气,“罢了,到底也和咱们府里关系不大。只是夫人一向把齐三爷看得比自个儿还重,她身上已是七个月多月,别被这些事儿烦了心才好。”

    四月初十,康熙巡看江宁、杭州、苏州几处后,圣驾回京。齐粟娘半躺着座榻上,看着陈演一身风尘,急急奔了进来,笑道:“这么忙做什么,小心摔着

    陈演看着齐粟娘便是一呆,坐在齐粟娘身边,抚着她的脸,“你怎的瘦了这许多?脸上都没几两肉了,对不住,你有身子,我还在外头跑着,也没能好好照料你……”说话间,把齐粟娘抱入怀中,心疼道:“如今皇上回去了,你五月里就要生产,我就守着你……”

    齐粟娘依在陈演怀中。闭目安静了半会。“你放心。我好着呢。不过准备给沈姑娘地下茶礼。费了些心。才瘦了。

    你不用担心。”笑道:“哥哥怕我累着。非要等着你回来。再办婚酒。倒要劳累你。公事儿忙完了。便要忙家事。”

    陈演吻了吻她地额头。柔声道:“你怎地和我计较这些呢?齐强哥成了亲。你地心事就放下了。到时候沈姑娘给齐家留了后。你也不用日日想着对不住你爹娘……”

    齐粟娘轻轻一笑。“我若是生了个女儿……”

    “咱们给女儿好好招个上门女婿。也算是有男人支撑门户。到时候女儿生了个大孙子。随我们地姓。这样。你我都不用担心了……”

    齐粟娘笑了出来。正待说话。外头突地一阵大哭声响起:“凭你说得怎么样。我只不信世上有这样地道理。嘴上说着中意我。每日里妹妹抱着大肚子赶着办茶礼、备亲事。你却夜不归宿。还未成亲就是这样。我以后还能指望你什么?我原也逃过婚。也不怕糟蹋了名声。我要退亲!回毗陵去!”

    “粟娘——”

    连震云走进莲香院子,也不进正房,直接向书房拐去,“去看看二爷回来没有,叫他过来商量搬去淮安的事儿。”莲香微微一惊,见得连大河转身去了,顾不得连震云不准女眷进书房的规矩,追上几步,“爷,咱们要离开扬州么连震云的脚步停在书房门前,也不看她,“现下已是四月初十,你也开始收拾罢,过完端午就出发。”

    莲香脸色黯然,慢慢点了点头,“端午……夫人的产期是五月初二,这样,妾身也能安心……”莲香慢慢走回正房里,呆了半晌,眼见得天色近午,叹了口气,吩咐厨房里备饭。

    李四勤一脸不振地端着饭碗,半晌扒不下一口饭,嘴里含糊嘟囓着,看了看连震云,却不敢说出来。不多会甩下碗筷,连喝了三四大杯淮安来地乔家白。

    莲香看着李四勤,狠不得扒开他的嘴,替他说话,亦是心不在焉拿着牙箸在碗里擢着,三位主子一声不吭,周围侍候的管家、媳妇、丫头自然也是大气不喘,屋子里除了连震云慢慢地吃菜咀嚼声,再听不到半点人声。

    突地,门外传来一阵

    脚步声,震得人心慌意乱,二门上地媳妇也不通报,冲了进来,“姨奶奶,姨奶奶,不好了!”那媳妇一脸煞白,声音都变调,喘着气看着莲香道:“府衙里传消息过来,府台夫人早产了,孩子已是保不住,夫人自己现下也怕是……怕是——请姨奶奶赶紧过府去……”

    满室里媳妇丫头都惊得不轻,莲香面无人色,身子发软,站不起身来,只叫着:“蕊儿,蕊儿……”

    蕊儿虽也是一脸苍白,仍是抢上几步将莲香扶起,转头急道:“赶紧叫外头备车子,半叶,籽定,过来和我一起扶着姨奶奶。”

    李四勤看着莲香被蕊儿几人一路扶着,赶着出了院子,满屋子媳妇丫头都慌乱着跟了出去,终是醒过神来,猛然站起就向外跑,“俺也要去!”

    连震云一脚踹在他后膝盖窝上,脸上铁青,拍桌怒道:“那是府台大人的内眷,生产地妇人,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理进府里去看?”

    李四勤从地上跳起,涨红着一张黑脸,拧着脖子嚷道:“俺不管,她……她要是不成了,俺……俺……俺非要见她不可!”说罢,扭头就冲出门去。

    连震云看着门上乱晃的织金回纹锦门帘,死死抓着手上的大银~花杯,“去,跟着二爷,到府衙就说二爷去拜上齐三爷。别叫外头传出什么闲话来。”

    连大船连声应了,慌忙追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连大河和连震云。连大河微微抬头,看着那个坐着一动不动,久久沉默的背影,不知怎的,突地有些不忍,不自禁转开了眼,犹豫半会,走上几步,轻声道:“大当家,要不要送一些药材过去……”

    连震云慢慢道:“天瑞堂里,齐三占着股……我们府里有的,那府里都能弄到……送与不送,于她……”

    “……多少也是大当家地心意……”

    “心意不心意……这会儿……于她……”连震云的语调平静无波,“你出去吧,让我呆一会,若是……便来报我罢……”

    连大哥悄悄退出门外,召了人去盯着府衙里地动静,便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太阳渐渐落山,看着外头院子的灯掌了上来,看着天慢慢黑透,听着一更鼓起,二更鼓响,正房里仍是黑沉沉地,没有半丝声响……

    待得三更鼓从盐院衙门鼓楼远远传来,莲香院子门前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四个小丫头提着角灯走进正房,连大河指挥丫头们将两盏琉璃柱灯、四盏屏灯、四架九曲烛台上全掌上通红的红烛,将房里照得亮堂堂。

    “她也忒操心!”李四勤一脸恼怒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如释重负地连大船。

    连震云慢慢喝着酒,面前的桌上已撤去了残羹冷炙,福禄寿三喜织锦桌布上摆上了篙杆炒肉丝、酒酿清蒸鸭、野鸡瓜齑、金银蹄、豆苗山鸡片、烩鸽蛋、炸鹌鹑、双色刀鱼、佛手罗皮十样热腾腾下酒菜,另有胭脂米饭、新白米饭、菠萝八宝饭三品,扬州府特产泰州五加皮、江北擂酒、扬州麦烧三品美酒。

    李四勤在房里走来走去,嚷道:“齐三那性子,怎么是能定得住的?那姓沈的和他较什么真?八抬大轿抬进去做正室,还不够风光么?齐三那小子也是疯了心!当初就不该接她进去住,让齐三自己去碰钉子,奶奶的,拽不住裤头你就别娶母老虎!”

    几个点灯的丫头羞红了脸,连大河忍着笑让她们退了出去,连震云笑道:“二弟,你午饭没吃,晚上也没用,过来陪我喝两杯。”

    李四勤气哼哼地坐了过去,接过连震云递来的大银~花杯,又恼道:“孩子没了就没了,又不是不能再生,生似她欠了他们陈家十万八万,嫁过去就是替他们陈家传种的!居然还厥了过去,俺坐在齐三房里,听着那房里小嫂子和丫头们哭一阵好一阵的折腾了三四回,俺容易么!”

    连大船嘻嘻笑道:“二爷,你那会儿正闹心,没顾着瞧齐三爷的样子,他已经是瘫在椅子上,那边房里哭声一起,他的眼睛就开始翻白,要不是还在出气,小的真以为他要比他妹子先走一步了。”

    李四勤一愣,哈哈大笑了出来,“活该那小子受吓,奶奶的,俺也佩服陈大人,俺都忌讳这个,他却不怕什么血光之灾,愣就是坐在了产房里,俺……”

    连震云冷冷一哼,“她要是你老婆,你进不进去?”

    李四勤一呆,想了半会,一拍桌子,嚷道:“她要是俺老婆,俺也进去!俺也就是进不去——”

    连震云塞给他一双牙箸,“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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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这可不是在虐女主,女主男主怀孕时喝了那么多酒,这孩子肯定不健康。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二]
府的马车从府衙驶了回来,莲香一脸疲色下了车,被们扶着回了院子。她在院门口驻足,对着亦是消瘦不少的蕊儿道:“这阵儿在府衙里你也累得不轻,不用到我跟前侍候,赶紧回去休息,养好了再过来。”

    蕊儿苦笑道:“这会儿已是四月十六,眼看着端午就要走,上上下下半点都有收拾,怎么还敢休息?”

    莲香叹了口气,“你先别想这些,只管去休息。”蕊儿看了莲香一眼,转身去了。

    半叶和籽定侍候莲香沐浴更衣,换了家常服,半叶一边替她拭去头发上的水珠,一边悄声笑道:“姨奶奶,奴婢的消息半点不假,二爷跟着咱们后头也去了府衙,听得夫人缓住了才回府。奴婢就不信,二爷他就肯离开扬州。”

    籽定也小声道:“姨奶奶,咱们留在扬州吧,听说淮安那边虽有河台、漕台行衙,也是漕上的枢要,但要论风景秀丽、人物风流、衣饰新奇都远不及扬州城。咱们在扬州,府台夫人时时来,爷敬着她是四品命妇,又看着二爷,多是由我们和府台夫人随意耍玩。若是去了淮安……”

    莲香半闭着眼睛,慢慢道:“论理,这话儿咱们不该提,爷如今是江苏帮主,总坛在淮安,他没得不去的道理。只是,咱们妇人的小识见儿,淮安到底由着爷的对头经营了十来年,自是不及扬州府这边上上下下都是心腹,过得安生……再者我也不想和夫人再隔两地,这回儿还好,缓过来了。若是隔了上千里,她又一时没缓过来,怕是我得信的时候连替她上香都晚了……”

    半叶和籽定对看一眼,半叶放下湿巾,取了玉梳给莲香慢慢梳理长发,“还有一桩事儿,奴婢们一直都放在心上,今儿益发说了出来,也请姨奶奶斟酌。说到府台夫人和姨奶奶的情份,哪真是比亲姐妹还亲,当初姨奶奶嫁进来时,府台夫人就想尽了法子要让姨奶奶扶正。后来爷来了扬州,离得太远,奴婢们也就没敢多想。”

    籽定取过抿镜,在莲香后头照着,半叶继续道:“后来府台夫人也来了扬州,奴婢们看着,她那个心思半点没息,只是碍着梗枝姐姐怀了孩子,姨奶奶却……府台夫人开不得口。”半叶放下玉梳,替莲香摘去白绢围肩,抖去上头的落发,“如今不一样了,一则,姨奶奶名下已经有了海静。二则——”

    籽定扶着莲香站起,坐到床边,半叶替她脱了绣鞋,换上大红睡鞋。莲香靠着籽定扯过的的方头锦枕,倚在床头,“一时还不困,这双腿这几天站酸了,替我捶捶罢。”

    半叶嘻嘻一笑,取过锦被盖住她下半身,接过籽定递过来地美人捶,坐在床边,慢慢捶着,“二则,如今府台夫人说话的分量也更足。其一,不说爷向来不驳她的面子,便是这一回爷承办迎驾,得了皇上青眼,咱们满门里都得了体面,谁说不是承了府台夫人的情?要不是她这个皇上跟前侍候过的人提点几句,齐三爷不会想着王嫔娘娘最爱碧青色。爷多少得想想这事儿。其二,爷和二爷是生死兄弟。于私,姨奶奶扶正,二爷是小叔子,于公,姨奶奶的儿子海静是下一任的江苏帮主,二爷便是戏文里的顾命大臣。这于公于私,二爷都能说得上话——”

    籽定笑着插嘴道:“若是二爷说得上话。便是府台夫人说得上话。府台夫人说了八个字。二爷断不会说九个字。”

    莲香和半叶都笑了起来。半叶笑道:“籽定这话虽是玩笑。却是真真儿地事。爷心里若是有事一时委决不下。他还能去问谁呢?还不是二爷?”

    莲香慢慢道:“爷还会问大管事……”

    半叶笑道:“姨奶奶怎地糊涂了。大管事可是聪明人。他虽是爷地腹心。却也是姨奶奶地奴才。如今府里没得和姨奶奶争地主子。他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平日姨奶奶何尝薄待过他?”看了看莲香地脸色儿。“奴婢们也不瞒姨奶奶。这事儿虽在奴婢们心里放着。却一直没提。只为了这事儿一时间是办不下地。多少得看着时机慢慢来。府台夫人也是没生养。根基不稳。难说将来如何。现下看来。奴婢们都是拿得定了。夫人这一回虽是没保住孩子。府台大人却只有更宠她地。

    府台大人在夫人耳边上说地话。奴婢可听得真真地——”

    籽定抢着道。“奴婢也听到了。府台大人说。咱们以后不生孩子了。去乡下老家领一个。你若是怕我娘见怪。我赶在你头里先死了。我去和我娘说。”

    莲香笑叹着:“夫人是好福气……”

    半叶亦叹道:“夫人地好福气,就是姨奶奶的好福气。姨奶奶细想想,以姨奶奶的性子断不会自个儿去和爷说这个事,姨奶奶又没个尊亲兄长,谁能替姨奶奶真心打算,只有府台夫人。若是咱们离了扬州,一则少了府台夫人替姨奶奶说话,二则,爷到淮安难说会不会再抬进来几个,便是现下外头的三个,爷虽是腻了不再去了,却没有打发掉,外头应酬叫着陪席。若是去淮安难说会不会带那个董冠儿走。府里若是多了一个主子,大管事那边就难保了。三则,万一有人又生了个儿子,海静

    好,二爷那边也就难保了……”

    莲香先还是默默听着,只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挺身坐起,皱眉道:“我只怕和夫人不能长久在一处做姐妹,又担心淮安那边不安生。倒没想别地。只是海静是我的儿子,将来也是我的依靠,他是爷的长子,我断不能委屈了他。”

    半叶点头道:“夫人说得是。女人的依靠除了夫君就是儿子。便是府台夫人那样利害的女子,当初因着没生养,也受了苏高三地气。不说姨奶奶,奴婢在那楼子上,看着苏高三身上的衣料、首饰、还有那些大红凤底蝴蝶穿花高底鞋,奴婢都替府台夫人咬牙。”

    籽定却是一脸迷惑,“姨奶奶,奴婢不太明白,府台大人既是心里有她,怎地又没把苏高三抬进府?”

    莲香叹了口气,“未必一定是中意苏高三,只是多少起了念头要抬进府里做妾,只要男人这心思儿一动,难免将她另眼相看,不知不觉便各处留心。夫人赌气回了娘家,府台大人心疼夫人,也就息了这个心。”苦笑道:“只要看看我就能明白,爷未必是中意我,只是抬了我进府,又是正儿八经地偏房,一月里同床共枕十来日,平日里多多少少要宠我几分,便是我偶尔有些小错,小性子,也能容得下。”又笑道:“你再看看蕊儿和桂姐儿,平日里虽是不显,和爷私下一处时,哪里又能不撒撒娇也是要怜惜一些地。”

    籽定听到此处,哧一声笑了出来,莲香和半叶都是奇怪,半叶笑道:“小蹄子,笑什么呢?”

    籽定笑道:“我在笑苏高三那日在船上说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难怪府台夫人开先一脸杀气,听她一叫,反倒笑了出来。”

    莲香听了,半晌无语,“她是个明白人……”

    半叶看着她道:“府台大人这样男子是世上少见地,咱们爷和他自不一样。姨奶奶如若不留在扬州,趁着爷对姨奶奶还有几分宠爱,又有府台夫人替姨奶奶打算,把这扶正的事提到明面上来,以海静的弱身子,将来难保如何……”

    莲香半晌不言,良久方道:“留扬州未必不能试,其余事儿却是难了……”

    五月初五,连府里大管事连大河因着左肩处的伤口酸痛,一宵未睡好,还未亮,便起了身。侍妾九儿侍候他洗了个澡,从箱底取了收藏的药膏,小心翼翼替他抹在断臂上,连大河感觉那要人命的酸痛慢慢消了下去,轻轻吐了口气。

    连大河亲了亲九儿地脸,“你再睡会,我去府里巡查,差不多到爷起身的时辰了,今儿是端午,事儿多。”说罢,整了整衣裳,出了他单独的院子。

    天已微明,前宅上夜的小厮们将各处的灯笼、火烛吹灭,一丝丝白烟在半白的天空中袅绕着。小厮们见得连大河走了过来,纷纷陪笑请安问好,:“大管事早。”

    连大河笑着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边滚着一片阴云,果然是要下雨地样子。他一路走了过去,过了前宅里两进屋舍,沿着青石大道,走到了府门口。漕连府的灯笼已是熄灭,门头指挥着七八个门子,在前几日新漆的黑漆三山大门上插着青青地篙、艾草。

    连大河微微一笑,扫了一眼门前的小秦淮河,几条小乌蓬船里的船户走了出来,开始生火做饭。连大河见得没有生船,便也回身,慢慢向内宅走去。

    海静一大早用艾草水洗了澡,穿着新衣,脖子上的五毒避邪包上绣着蜈蚣、蜘蛛、蝎子、蛇、五种辟邪毒物,缀满五彩缨络。乳娘喂他吃过早饭,将他抱到正房,笑着送到莲香地怀中。

    “爷起身了没?”莲香一边摸着海静的脸,一边问半叶,“早饭打发过去了没?”

    “回姨奶奶的话,爷方起身,早饭已经打发到蕊姐姐院子里去了。

    ”

    莲香点了点头,“叫厨房好生预备粽席,爷和二爷今日必是不出门的。把雄黄酒备好……”又道:“备好食盒,把最新出笼的粽子送到府衙里去,问夫人安,说我明日便去看她。”

    半叶正应声间,外头媳妇声起,“爷来了,蕊姑娘来了,桂姑娘来了。”

    莲香急忙抱着海静站起,还未等到走到房门口,帘子一揭,连震云走了进来。海静眼睛突地一亮,伸出手去,“爹……”

    连震云微笑着抱过海静,坐到座榻上陪他说话、玩耍。蕊儿和桂姐儿给莲香请了安,陪着她说闲话。蕊儿看了看座榻上的两人,面上微带不安,悄声道:“姨奶奶,咱们什么都没收拾,只当忘了那回事,今儿都到端午了……”

    桂姐儿嘴角带笑,“扬州多繁华,谁要去淮安?只要爷不提,咱们就当不知道。反正府台夫人还在休养,爷要真问起来,姨奶奶就说舍不得夫人。姨奶奶只管放心,爷为了——”轻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为了二爷,也没得个大恼地道理……”

    蕊儿看了桂姐儿一眼,没有出声。莲香笑道:“桂姐姐倒是半点不怕,我这儿还七上八下落不着底呢——”(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三]

大哥!俺实在受不住啦!天瑞堂的鸟大夫,骗了俺的今还回来的破货,半点儿用也没有!”李四勤呲牙裂嘴,抓耳搔腮走了进来,“俺昨儿晚上压根就没闭眼,这一身又酸又痛的,俺实在受不住了!”

    连震云瞪着他骂道:“当初叫你省着些用,外邦的药哪里是容易治出来的?总要容他们些时日,你偏不听——”说话间,早已从座榻上站起,急步迎了过去,皱眉道:“一点效用也没有?我以为多少能缓一缓……”转头道:“莲香,拿酒来,我陪着二爷喝,醉了也就不觉着了。”

    莲香连忙应了,让人摆了桌子,送上十个下酒劝碟和绍兴烧酒、扬州麦烧。李四勤一屁股坐下,抱着坛子喝酒,外头沥沥下起雨来,他越发坐立不安,眼见得近午,连大河揭帘子走了进来,李四勤顿时大喜,扑了过去,“大河,你的药还有没有?你一定还有——”

    连大河苦笑道:“小的确实还有一盒,待会给二当家送——”

    “坐下!亏你也好意思开口!送了你六盒,大河两盒,你的六盒全完了,大河的一盒还没有用完——”

    “俺的伤多——”李四勤满脸委屈。

    “你就是用药洗澡也没得这么快!过来喝酒!”连震云瞪着李四勤,看着他垂头丧气,老实回来坐下,叹了口气,“大河,到天瑞堂去催催,让他们赶紧把新药再制出来,让二爷试试——”

    “姨奶奶,府台夫人差比儿姑娘来了。”门帘里响起禀告声。

    莲香笑道:“赶紧让她进来。”

    比儿穿着一身碧青色拱碧兰对襟单衫,黄绫子裙,脖子上挂着赤金项圈儿,窄袖下滑出两只通红莹润的玉镯。身后枝儿捧着一大一小两个剔漆圆盒。比儿先要给莲香磕头,立时被莲香拉住,笑道:“不用和我多礼了,给我们爷和二爷磕个头罢。”

    比儿早见得连震云和李四勤在。移步过去。磕了个头。“给连大爷和李二爷请安。”

    连震云点了点头。“起来罢。”李四勤放下酒。看着比儿道:“她身子可好?能下床了么?”

    比儿笑着道:“回李二爷地话。夫人身子好些了。今儿吃了姨奶奶送过去地粽子。觉得很受用。有力气走动两步。奴婢出门时。咱们大爷和沈娘正陪着她在堂屋里说话呢。

    ”又道:“夫人差奴婢过来给姨奶奶和李二爷送东西。”

    李四勤一愣。“她给我什么?”

    比儿转身召过枝儿。先把一盒呈给莲香。“姨奶奶。这是大爷让人从江西送过来地艾窝窝。又养身又爽口。夫人让给姨奶奶也尝尝。”

    蕊儿上前笑着接过,比儿又从枝儿手上取了另一个小圆盒,对李四勤道:“夫人说她生病时劳烦李二爷担心了,好歹等着她身子好些,过来和二爷说话。看着下雨,记起二爷身上的伤,知道二爷手上必是没了药,新药地药道怕是不及旧药好,叫奴婢翻了箱子,又寻了三盒给二爷送过来,夫人说,若是不犯冲,拿着和新药混着用,二爷慢着些,她哪里可是再没有了。”转头又对连大河道:“夫人想着大管事手上必还有,也就没再给大管事留。”

    连大河还在逊谢,李四勤早就扑上去把盒子抢了在手,裂嘴大笑道:“俺昨晚上还在想,要不要和她再要要去,又想她若是有,哪里又会藏着不给俺,果然就是这样!你和她说,让她慢慢养,俺能等的。”说话间,就向外跑去,“大哥,俺回院子里擦药去。”

    连震云看着他转眼没了影子,苦笑一声,“去看着他,把天瑞堂的药和那膏子混着,慢慢用。”连大河连忙应了,追了出去。

    连震云看了看莲香,莲香连忙站起,拉着比儿笑道:“这可多谢你跑这一回了,半叶,给比儿姑娘倒茶,请她坐。”

    比儿笑着在脚踏上坐下,接过半叶送上的福仁泡茶,看着连震云从乳娘手中接过海静,逗他说话,悄悄儿对莲香道:“夫人让奴婢问姨奶奶,大当家说要去淮安地事儿怎么样了?她前阵子下不了床,现下也出不了门,不说和连大爷讨个情,便是和李二爷说上话都不易,不过是递个话儿,到底没用。”

    莲香听得比儿问起去淮安的事,低声道:“我们爷现下全没提起了,我也不敢去问,拖得一天是一天,只盼着夫人早些好,能和二爷当面说说。”

    比儿沉吟道:“奴婢方才听二爷说话,他多半也是不想去的。我们爷离三年考满还有一年多,考评一直是上等,要谋连任也不难……”

    “正

    话,你和夫人说,我只想着和她长久在一处儿方好顿,又道:“齐三爷和沈姑娘的亲事眼见着要办了,你让她别操心,保重身子,我去和我们爷说说,迎送女眷的事我过府去替她办。”

    比儿欢喜道:“多谢姨奶奶,今儿齐三爷也是这样和我们奶奶说,想烦姨奶奶帮衬,他过府里和连大爷说说。”

    莲香笑道:“若是齐三爷来开口,这事儿就更容易了。他如今和沈姑娘还好罢?昨儿我还听二爷说,他如今老实得紧了?”

    比儿叹道:“出了这一档子事,全府里的人都吓得不轻,不说我们爷这阵儿把外差全排开了,大爷也是足不出户的,白日里爷开衙他就陪着我们奶奶说话,晚上爷回来,他就陪着沈姑娘说话。便是沈姑娘每日里话也少了,也再没提退亲的事。”又叹了口气,“我们奶奶却又多了重心事,仍是怕委屈了沈姑娘,现下大爷身边只有她,就已经闹成这样,若是去了京城里……”

    蕊儿劝道:“你和夫人好好说,沈姑娘是进门后逃婚的,若是没遇着齐三爷,不说这辈子嫁不出去,至少清白人家是不敢要他地。齐三爷六品的千户、十几亩大的宅子、使不完的银钱、穿不完的绫罗,姑爷是堂堂的府台,妹子是正四品地命妇,这样的人家,何尝会委屈了沈姑娘?再者,齐三爷娶了沈姑娘,是做正室,不是做妾,若不是万分地中意哪里又会如此?沈姑娘不是个傻子,她会想明白的……”

    比儿苦笑道:“奴婢何尝不是这样劝的呢?只是夫人说,总商汪府里一年娶七八个妾,个个也是穿绫着罗的。她何苦逃出来做些针钱,时时被浮浪子弟相扰着度日?沈姑娘当初敢逃婚,一个人在外头躲了七八年,她哪里又是在意银钱的人?便是她书香门弟出生,不肯受怠慢做妾,也没得个把正妻位置看成天地道理。不过因着齐三爷多少也是真心,这回又闹成这样,沈姑娘心里过不去,不好再提退亲的话罢了。”

    莲香半晌不说话,蕊儿也不再吭声,桂姐儿却笑道:“不是我说嘴,比儿姑娘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府台夫人和府台大人丽情深,夫人便把这单夫独妻过日子当成了正理。依我说,一个茶壶配上十个碗才是常理。沈姑娘若是非要较真,就得让齐三爷把府里的女人都赶出去,那也太作孽了不是?沈姑娘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她不退亲和夫人又有什么干系?”

    比儿不由笑了出来,莲香亦笑道:“桂姐儿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好比儿,你回去好好和夫人说说。”

    比儿喝了茶,告辞回了府衙,正是晌午饭时。齐粟娘虽是削瘦,面上也微微有了些血色,陈演从前衙回来,见得她精神尚好,便叫在堂屋里摆饭。

    桌上四碗四盘,全是滋阴补气的药膳,不说陈演陪着吃,齐强和沈月枝也是早吃习惯,只盼着齐粟娘多吃几口。

    陈演就着吃了一碗白米饭,看着齐粟娘吃了两个艾窝窝。便舀了一碗汤,一勺一勺喂给齐粟娘,齐强见着她喝完,欢喜道:“果然是好些了,四月里一天能喝半碗汤已是极难,如今一顿饭便能吃两个窝窝,一碗汤。妹子,这艾草窝窝你受用得住,我再叫江西那边送过来。”

    陈演从袖中取帕子给齐粟娘擦了嘴,齐粟娘微微一笑,“哥哥,还有十斤没吃完呢。我一天能吃多少?不用再送了,免得糟蹋了好东西。我如今胃口慢慢好了,今天早上吃莲香送来的粽子也没吐出来,你放心,我马上就好了,你六月里办亲事,我可不能误

    齐强连忙摇头,“不是和你说了么,我地亲事请莲香过来帮着,你只要坐着看就好。吃了饭我就去连府里。你不用操心这些。”

    待得各人用毕饭,齐强去了连府,陈演便扶着齐粟娘回内室里歇息。两人一起坐在座榻上,齐粟娘窝在陈演怀里,看着比儿送上两盏清茶,笑着道:“比儿,你是说莲香她们不会去淮安了?”

    比儿点头道:“奶奶放心,奴婢今儿看那边府里的动静,怕是淮安那边没稳下来。连府里地大爷打算长住。”

第三十三章 逃过婚的沈月枝(四)

演一边听着比儿回话,一边取过榻上薄被,给齐粟>道:“你怎么看出来他们家要长住的?连大当家可不会和你说罢?怕是也不会和莲香她们说。”

    比儿笑道:“爷说得是,莲姨奶奶还提心吊胆呢。

    奴婢不过觉着连大爷这样的精明人,若是要走,断没有任她们装聋作哑的道理。二则,李爷多少是知晓一些的,他既说慢慢来,自然是知道不会走。三则,奴婢看着连府里的大门新近漆了一回,连大管事那样干练的人,若是不在这府里长住,他哪里会费这个心花这个钱

    齐粟娘欢喜道:“我就怕莲香走了,我便是身子好了,却寻不着说话走动的人。陈大哥,你若是一直为官,咱们以后能不能去淮安?”

    陈演哈哈大笑,“好,你若是想去,我想尽办法也要谋淮安的缺。连大当家的动静,最近一两年是不会走了。吏部三年大计,张鹏张大人如今是吏部尚书,我也不为升官发财,不过是换个地方,我上京述职的时候就求求他,他帮我一把也费力。”柔声道:“邸报上说,皇上去塞外西巡,张大人也随驾去。,等他回来,我就先写信过去,求他替我寻个淮安的缺。”

    比儿笑着退了出去,齐粟娘抱着陈演的腰,虽是笑着,却渐渐低了声。陈演低头看着她,“怎么了,粟娘——”

    齐粟娘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笑,“陈大哥,你若是喜欢治河,咱们就去谋河道的缺。张伯行大人是河道总督,河台衙门就在淮安,你就到他手下去办差。你不用担心亏空,哥哥让我替他看一些生意,每年总有一两万银子进项。便是全填进去,我们家的日子还是能过得去的。”

    陈演看着齐粟娘的神色儿,也不再多问她,只是笑着搂紧齐粟娘,吻着她的额头,“你不用替我操心这些,只管好好养身子,和莲香说话耍玩。等你身子好了,后园里荷花也开得正好,咱们也摆一席,请莲香她们过来赏玩,到底她们辛苦侍候了你六七天,着实用心。看着你见天儿越来越好,我心里也实在感激。”

    齐粟娘更是欢喜,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在陈演怀中乱钻,“陈大哥,听说这会各府送来的药材你都收下了?咱们也要还礼罢?”

    陈演笑着哄她,“少动些,好生养着。”又笑道:“那一晚,扬州城各府里送来的药材就数不清,我当时也是急了,没想着齐强哥能从天瑞堂要药,全都收了。你放心,沈姑娘和比儿一起办着,这几日也还得差不多了,不用你费神。”又笑道:“没有女眷地人家,我都请周先生替我办了,只有河标千总崔大人那边,我亲自上门回了礼。他送得太重,老沙参便是五枝,都上了百年,补血地首乌更是有年头,天瑞堂里的也比不上,我都让理儿给你做药膳了。”低头看着齐粟娘,“他是八爷的门下,这样殷勤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总觉着有些蹊跷。”

    齐粟娘吐了吐舌头。趴在陈演身上笑。“你如今也忒厉害了些。这都叫你瞧出来了?陈大哥。陈大哥。小崔哥叫我不要说。我还是得和你说。小崔哥是我地救命恩人。当初要不是他。我就可能又会发病死了。要不是他。我也没法子从人牙子地船上逃下去。我也遇不上你娘。就没法子嫁给你啦。”

    陈演见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虽是高兴她精神好。却也担心她累着。连忙哄着道:“好。我全明白了。现下你不用急着多说。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再摆一席。请他进府里来作客。”

    齐粟娘搂着陈演地颈脖。咬了他一口。笑得止不住。“我就说陈大哥好着呢。一定不会乱猜地。小崔哥还不信。陈大哥——”

    陈演被齐粟娘亲了一脸口水。搂着齐粟娘倒在座榻上大笑。“我们这样地情份。我还要猜疑你不成?只有你乱吃醋地。好在我是男人。不和小心眼地女人一般计较。”

    齐粟娘听他得意忘形。哪里肯依。两人笑闹了好一会。齐粟娘便撑不住。靠在陈演身上慢慢睡着了。陈演小心地将齐粟娘安置在座榻上。替她盖好被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他凝视着齐粟娘眉间微皱地细纹。轻轻道:“孩子虽是去了。总会再有地。别太伤心……沈姑娘虽是被你使法子哄进府来地。她地性子。不中意齐强哥也不会嫁地……不关你地事儿……”

    齐粟娘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陈演地脸色松了下来。慢慢拍着

    头却不知不觉紧紧皱了起来。

    “周先生,连震云到底打算如何?他和河标千总崔浩之间地仇可结得深。”陈演在前衙书房里来回走着,“不说当初崔浩方一到扬州,连震云在自家府门口差点丢了命,就说这一回,江苏帮二帮主不服连震云继位,勾结他手下来暗算他,崔浩若是没插一脚,我实在不信。

    ”

    周助抚着短须,沉吟道:“此事确有难解之处,正巧在连震云去淮安接任之前,离淮安最近的大坛口高邮坛主遇了刺,居然冒犯了四阿哥。高邮漕帮死地死,伤的伤,没法接应,也太奇怪。”

    陈演顿住脚步,“若不是他运气好李四勤适巧回漕过淮安,他可就是死路一条。听说刺杀高邮坛主地人也是守在坛口前水巷小乌篷船里,和当初崔浩刺杀连震云如出一辙,我都会怀,连震云会不怀么?八爷却又差了齐强过来——”

    “八爷的心思不难猜,不过是两手。连震云是个~雄,这些仇他能忍。若是八爷势胜,给地好处多,他自然会一头倒过去。若是太子坐稳了位置,等他寻到机会,不说是崔浩,便是八爷他也敢踩上几脚。”

    陈演苦笑道:“京城那些爷闹得,把我这儿也弄得一团乱麻,若是和他们近了,免不了要卷进去,若是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被连累,上任扬州知府不就是因着这些事儿被罢了职——”

    周助笑道:“如今夫人这样不正好么?大人是不便和连震云有交往的,女眷们往来一二,多少也能知晓些动静。但若是要请崔大人过府……”

    陈演叹了口气,“她太操心便伤了身子。如今为着当初把沈姑娘骗进府里的事正难受,好在左右只是请一回席,崔府里没有女眷,也就是这样罢了……”

    “爷,今日的邸报。”书房外响起小连的声音。

    “拿进来罢。”陈演转身看向房门口,见得小连推门而入,将邸报呈上,便退了出去。

    陈演随手展开邸报一看,惊得目瞪口呆,“皇上废了太子!”

    “大哥,怎么办?咱们要投到八爷门下去?”李四勤沉默良久,抬头看向坐在书桌边闭目不语的连震云。

    连大河小心翼翼道:“大当家,齐三爷已是走了,他和小的说,请大当家慢慢斟酌……”

    李四勤叹了口气,“齐三那小子在说反话呢………”

    连震云慢慢睁开眼来,“现在情势不明,不能倒过去。二月里我看皇上的身子还好得很,难说能不能再活个七八年,他的儿子这么多,个个手下有人有钱,谁知道是什么结果。我们要看准了才下注。”转头看向连大河,“加派人手去淮安,告诉王四发,与叛帮的二帮主相关之人,不管上回有没有参与,全部处死。知会浙江、松江两帮协助捉拿逃走的。咱们现下宁可伤些元气,也不能让里面祸患不绝。”

    连大河点头应下,“大当家,这样一来,我们暂时是不回淮安的好。王四发对大当家忠心耿耿,以他的才具也不足以自立,小的以为,就让他在那边替大当家盯着,大当家只要把扬州府这个钱库抓在手里,任是哪一位爷得势,都得笼络大当家。再者,松江帮、浙江帮唯大当家马首是瞻,大当家在此更易与两帮相策应。”

    连震云慢慢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淮安那边衙门太多,河台、漕台、河标副将——这些二品大员,总要跟着京里的动静换一换,谁知道新任的是那位爷门下的。扬州府——府台大人是个纯臣,我们也不用担心太子被废,他会立时压制我们……”转头看向李四勤,“齐三的大日子快到了,咱们厚厚送上两份,姓崔的那边的分帐加上两分,各处来的人,咱们都不能怠慢。府台大人那里—”

    李四勤摇头道:“他除了上回收药材,平日何尝收过礼?俺们也不用管他,河台那边不是已有风声要换人了么?他哪里还有功夫来理俺们?不得罪他便好了。”

    连震云慢慢点头,连大河退出了书房,走了几步,低声吩咐连大船,“再拨四个大丫头到莲姨奶奶院子里去,府里各处的帐全送到莲姨奶奶房里去。”

    连大船一怔,“大河哥,府里的帐原是你管的事儿——”

    连大河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个样子,她自然明白的。”(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6

第三十四章 新上任的河台大人(上)

伏方过,扬州府衙后宅里的秋蝉低低地叫着,庭院彩,人来人往,个个面上喜气洋洋。

    “赵世显?”齐粟娘双颊微丰,白里透红,穿着一身长至膝头的浅绿葛纱斜襟衫,白纱挑线裙子,摇着白纱团扇儿坐在堂屋外檐下阴处。

    她一边看着伏名、比儿领着丫头、小厮们布置庭院,准备齐强的亲事,一边惑问七夕,“他是什么人?皇上让他做了河台?”

    七夕已是十八岁,比小连小半岁,穿着一身藏青梭布短打衣,面上两个酒窝儿让他看着只有十五岁的模样。七夕轻声道:“周先生说,赵世显原任山东巡抚,对河事倒也极熟。上月抓拿朱三太子有功,又……又走了曹大人的路子……”

    齐粟娘吃了一惊,“朱三太子?曹大人?”

    七夕看了齐粟娘一眼,没有出声,齐粟娘会意站起,摇着扇子走入空无一人的堂屋,在神柜前的四仙桌边坐下,“你细细和我说说。”

    “也不确实,只是京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朱三太子和太子爷暗地里有些……一总儿叫皇上查出来了,抓住朱三太子的就是这位赵大人。皇上将张伯行张大人调任为江苏巡抚,问起河台人选,正巧曹大人在御前,就提了赵大人……”

    齐粟娘半晌没说话,良久方道:“赵大人这功劳可是不小,和咱们督台大人一样,是勤王护驾的大功……”

    “周先生也是这般说的,皇上当初御驾亲征噶尔丹,半路断了粮,都说是索额图为了太子故意……是督台大人头一个送粮到了。这回皇上废了太子爷,邸报上的理由是窥看御帐,心怀不轨——前头四个字也罢了,后头四个字——难说和朱三太子没干系……”

    齐粟娘苦笑道:“咱们督台大人门上不收五千两以下的礼,这位赵大人—曹大人到底是皇上的老心腹,如今虽是解了盐职到京城里去了,皇上也还是另眼相看……”

    “周先生说。曹大人未必受了多少好处。只不过看着皇上地心思罢了。曹大人现下可不敢乱说话……”

    齐粟娘长长叹了口气。“咱们督台大人上任后。江浙两省穷民抢粮就没消停过。言官弹骇了几回。连督台大人一根头发都没动得了。这位赵大人地官声怕也是不太好罢?府台大人这阵子脸色难看得紧……”

    七夕轻轻道:“还是那回事儿。汛期方过。修整河工地银子……只拨了三分之一。其他半点消息也没有。”

    齐粟娘冷笑道:“他倒比那些爷们还要厉害。人家多少还要还回来。他是一口儿吞进自己地肚子里去。十四五万两——还只是扬州一府——他也不怕撑死——”

    七夕偷偷儿抬眼。看着齐粟娘。“奶奶——周先生说这事儿还得请奶奶拿个主意。爷这几日想了几个法子。周先生都觉得不成……”

    齐粟娘叹了口气。“这回可不比上回。上回不过是拖一些时日。还能和盐商借借。自己也凑些。现在借了也没处还。那些盐商哪里会肯借。除非他加火耗、田税。现下两省都被督台大人折腾得不轻。他多是看着督台大人加了这一处。他就减另一处。考评都不在乎了。哪里还肯去加?”齐粟娘沉吟着。“周先生有什么主意?”

    七夕犹豫半会,小声道:“周先生也没主意,不过小地听周先生私下一个在房里走来走去,还是说漕上——如今府台大人没心思管那边,他们便放开了来,也不用给太子爷贡钱,只把各处的爷打点一些,还是他们自己拿了大头——”

    齐粟娘咬牙道:“难怪他如今养得肥头大耳的,压根不提抬曹三娘进府的事,又新包了一个姐儿——”

    七夕被齐粟娘一脸凶气惊了一跳,苦笑道:“小的也不知深浅,奶奶既问,小的就是如实报上。只是小的想,可不能像上年一样再折腾了……”

    齐粟娘一愣,笑了出来,“你放心。我还想和那府里走动呢,怎么敢撺掇着爷干这事?再说,爷也不会听我的不是?”看着七夕一脸的不以为然,啐笑道:“赶紧去侍候你周先生罢,对了,你若是喜欢枝儿,就生攒钱,等着枝儿十八了来下茶,别和你周先生学着天天泡茶馆,那是他们地酸毛病,咱们喝茶犯得着非辨出什么水什么炉什么柴火么?还是吃饭喝水省钱又实在。”

    七夕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是笑又是羞,“奶奶……”

    齐粟娘嘻嘻笑着,“快去吧,

    我说的这几句话可不能说给周先生听,否则我不把~你。”

    七夕一吓,待要马上应,又觉着脸薄,吭哧了半会,丢了句,“小的谁也不说!”便一溜烟跑了。

    齐粟娘看着七夕的背影,笑着走出堂屋,伏名走到台阶边禀告道:“姑奶奶,小的方才和喜婆子商量着,还有一月就是秋闱,贡院里头正请文曲星呢,接亲时咱们抬着花轿从贡院门口过,说不定就把文曲星请到咱们家来了。”

    齐粟娘掩嘴直笑,“行,就依你。”

    齐粟娘为着沈月枝和齐强的体面,让陈演认了她做干妹妹,又让齐强在府衙大街西头买了一所三进宅院,作了齐府扬州别院。到得吉时,齐强一身六品千户豹补吉服,素金顶子吉冠,披红跨马,到府衙接亲。

    齐粟娘亲手给沈月枝用红梳开了脸,用红梳上了头,沈月枝凤冠霞,含泪拜别干嫂和小姑齐粟娘,在响动了半个城地十方锣鼓和鞭炮声中,坐上了八抬大轿,陈演穿着四品吉服,领着府衙属官,护轿送亲,从府衙大街贡院前一路过去,果真风光。

    新娘一出门,齐粟娘便赶着奔到了齐府扬州别院。宅子里已是人头攒动,莲香头上凤钗双插,一身膏粱红大洋莲广袖裳,同色的挑线裙子,领着蕊儿、桂姐儿、比儿等人招呼着各府里的女眷。

    前头爷们被李四勤领着连大船、小连、七夕等人接住,各各按席,待得外头鞭炮声大作,花轿眼见着到了门口,宾客们全都拥了出去。

    齐府别院三进大小,花树满眼,堂屋侧后是曲折的游廊,游廊两侧栽满杨柳,长长的柳条随着初秋的微风,轻轻摇晃着。连震云一身宝蓝色八团缎长夹袍,头上宝蓝锦片帽,玉顶上结着尺许地红京丝帽络,站在游廊上,皱着眉远远看着府门前一边哄乱。

    连大河悄声道:“扬州府二州六县的官坤,两湖、常州、山东、直隶漕帮,还有江宁城那边,得到消息的尽都来了,便是督台大人都差人送了礼过来。八爷如今的声势……”

    连震云慢慢道:“我还只是帮主身边的小头目时,记得二帮主地声势也大得很。二帮主夫人四十岁生辰时,没和帮主打招呼,在淮安玉和楼摆了席,全帮上下的头目都去庆贺……连扬州府坛口地人都赶去了。我记得,酒席还在半路上,所有人都被叫回坛子里,寻了事由狠狠骂了一顿。那些从外头赶回来的坛主,没几年都被换掉了……”低笑出声,“皇上地身子还硬朗得很……”

    连大河恭敬道:“小的明白了。”连震云转过身来,拍了拍他地右臂,“新药还能用?这几日二爷也没嚷着难受了……”不待连大河回答,微微笑道:“大船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人,你挑个日子把秦八儿给他抬过去罢……”

    秋风突地大起,竟是带着些寒意,柳枝儿从回廊两面飞入,胡乱舞动着,只余下中间一条窄窄的路。连大河背上的冷汗淌了下来,脸色发灰,双脚一软,卟嗵一声跪下,“大当家……大船……大船他就是一时糊涂……”

    连震云笑着将他一把拉起,“你急什么,这砖头地上又冷又硬,我记得你腿上还有一处伤呢。”

    连大河战战兢兢被他拉起,连震云笑道:“大船从六岁起就跟在我身边,算是你拉扯大的,到如今也有十五年了。他虽是不及你,差事也办得明白,对我也算是忠心。不过是个妇人,既是他喜欢,赏给他就是——他在五味楼双红雅间里上窜下跳,那般沉不住气——你也该教教他,不过是个妇—”

    连大河冷汗涔涔,突听连震云语声猛然一断,心里一惊,偷偷抬眼想看大当家的脸色,不经意却看到游廊尽头,慢慢走过来一个穿着二色金镶红边杭缎对襟衫,樱桃红拱碧兰百折裙,手中执着湘妃泥金白纱团扇的妇人。那妇人面色虽是大好,身子却极是纤瘦,或是因着这几日的劳累,愈发显得单薄,长长的柳条儿随风抚到她身上,一时间竟是要将她卷去一般。

    那妇人在十步外远远停住了,含笑微微福了一福。连震云还未动作,连大河已是悄然退后,绕过一处回折,走到了廊口石阶下。他一面打手势叫看过来的连大船走开,一边侧耳听着廊上随风传来的断续话语。(

第三十四章 新上任的河台大人(下)

夫人……身子可好……”已是四五月未见,连震云细眼前的单瘦妇人,将声音放软了十分。

    那妇人微微一笑,“多劳大当家相问,已是好多了。”

    连震云看着那妇人粉嫩的面颊近在咫尺,流转的眼波触手可及,不自禁便有些欢喜,待要走近几步,却见着那妇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暗叹口气,“新任河台大人是皇上的宠臣,夫人来寻震云可是为了……”

    那妇人面上微带惊异,便轻笑出声,“大当家既是猜着,妾身便也直说了……新任河台大人着实利害了些……妾身不说是脂粉钱,便是吃饭钱全填给他都不足。妾身实在无法,只好来求大当家,请大当家看在当初的情份,替妾身带些私货,赚些钱罢……”

    连震云听得“情份”两字,不自禁便应道:“些须小事,震云怎敢不应——”突地醒过神来,又半路哽住。连震云面露苦笑,看着那妇人满脸的欢喜,只得将这阵子打了无数回的如意算盘,想了无数回的香艳消魂暂抛一边,几步走近那妇人,柔声道:“夫人可收好了货?本钱可够?若是未有,只管开口。”

    齐粟娘原未料到他如此好说话,不自禁笑颜逐开,歪头道:“不劳大当家费心,私货很是易调,只是妾身还想运私盐——想求大当家寻个上家和下家。”

    连震云笑道:“此事容易,夫人只要有本钱,其他震云替夫人筹划。”顿了顿,“便是没本钱——”

    齐粟娘知晓私盐之利尤在私货之上,人人觊觎,又因着犯律,入货出货都要与盐帮、盐~打交道,如若不能搭上漕帮这条大船,她根本摸不着方向。

    再者以漕帮为掩护,也不叫外人知晓她身为命妇,做运私货私盐这类作奸犯科的事,免得连累陈演。如今齐粟娘听得连震云毫不推脱,一口应承,尤记得当初承诺,大是感激。她深施一礼,“大当家今日相助,实感盛情,异日若有用得妾身之处,妾身——”

    连震云终是忍不住急走两步,伸出手去,轻轻扶住那妇人,他的手触摸到光滑缎子下单瘦纤细的胳膊,与当年清河县里的娇嫩丰润的肌肤触感大是不同,但那妇人衣上薰染的残荷清香转眼便将他缠得死紧,紧得他再也无法思考。

    “夫人不需客气。震云承夫人之情已久。早思回报一二。只是苦无机会。”连震云地手慢慢顺着那胳膊滑过收回身侧。只觉手中染了满满余香。渐渐便有了些凉意。从手指一直凉到了心底。“漕运来回一年三次。过几日便要去赶九月初一地验粮期。只是这一去一回还需时日。总要时近十一月才能到达扬州。远水救不了近火。”

    柳条儿随着大风狂舞着。他伸手牵住从廊外抚着那妇人身躯地柳枝。慢慢侧头。不看那妇人。一字一句说道:“河道上还差十四万七千三百两银子。你——只要你——”

    连震云地眼神儿落到了柳条儿上。话声不自禁一顿。他怔怔看着手中那微带枯黄色地柳条儿。仿佛那一夜细雨中她束发地草绳。仿佛那一日大雪中拂他面地枯枝。他恍惚中看到漫天大雪里。那个明知无望。却仍是一步一步向暖亭走去地自己……

    “大当家……大当家……”那妇人地呼唤声将他从恍惚中唤醒。连震云猛然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妇人。“大当家。你方才说什么?”

    连震云凝视着那妇人迷惑地脸。慢慢道:“河道上还差十四万七千三百两银子。陈大人若是急用。我可以先借给——”

    那妇人笑着道:“大当家放心。妾身手上要调银子还是有地。只是怕无处补上——妇人家平日里看看帐也罢了。若是自己单起做生意还真是个难事。仍是走私货这一块看着容易些。到底大当家免了妾身地船费。路上也不用妾身操心。”说话间。听得大门外鼓乐齐奏。“新娘子出轿——开盒——”

    连震云看着那妇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对悄然走到他身后地连大河说道:“去查查,齐三爷带她出门那两月去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

    天色已渐晚,宾客散了些去,齐粟娘眼见得时辰快到,齐强要回新房了,便叮嘱了丫头和喜婆几句,打算回府衙。沈月枝听得她的声音,掀开头盖,拉着她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对不住—”

    齐粟娘心头一酸一痛,勉强着笑道:“原是哥哥对不住嫂子,我也知他那性子——嫂子好歹看在他有几分诚心——”

    沈月枝含着泪,“你放心。我当初逃出来时就没想过还能再嫁人,你哥哥对我已是——我明白的。”慢慢吸了口气,凝视齐粟娘,“我知道你惦记齐家的香火,我既是嫁了给他,他那府里的人我自然容得下——你放心。”

    齐粟娘心中愈发难受,“我知道嫂子是个心软的,只是哥哥那府里人多,嫂子别委屈了自己。”

    沈月枝苦笑着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过日子罢了,既是都嫁了他,各自退一步罢,也免得他烦心。”重重握了握齐粟娘的手,转头唤了丫头,“绵绵,替我送送姑奶奶。”

    齐粟娘回了府衙后宅,她推开内室地门,借着妆台上的烛光,看到陈演身着吉服,倚在床头闭目休息,便轻轻关了门,走了过去。她嗅到淡

    气,微微一笑,轻手轻脚给陈演解着吉服上的衣纽将吉服解了开来。陈演一动,微微睁眼,齐粟娘柔声道:“累着你了,把衣裳脱了再睡罢。”

    陈演笑着抱住齐粟娘,拉她坐在身边,“哪里就累着我了。只是要替齐强哥挡酒,实在不是我能干的,好在李二当家是海量,今日让我逃了。方才我不过是靠着醒醒酒罢了。”他慢慢抚着齐粟娘的脸,“还是太瘦,今日人多,我也没暇看着你用饭,和我说说,晚上吃了些什么。”

    齐粟娘依在陈演怀中,“吃得不少,嫂子身边那个叫绵绵的丫头,送了个攒盒子给我,四果四菜,一盏热牛乳。你不是和我说过,海棠果和石斟滋阴补气,我全吃了。”

    陈演笑着点了点头,端详着齐粟娘的神色,“齐强哥的亲事总算办了,你也放了心,这几日看着你似有些累,神色也不太好,今天倒是满脸地笑。我今日和河标千总崔大人说了,过几日请他过府。我没替你找到亲生父母,你又不记得十岁前的事儿,除了我和齐强哥,只有他也算是你的兄弟亲人了。”

    齐粟娘含泪笑道:“我开先没想太多,这几日齐强哥和我说了些,小崔哥他是八爷的门下,和连大当家结了大仇。你原本两边都不太想近,都是因为我——”

    陈演摇了摇头,“我是扬州府台,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我地上任多少也是因为任内人命案太多,考评不佳,便是花钱打点也没保得住官位。也是我运气好,待我上任时他们正杀过了劲,都在歇气,崔大人应是不想把你卷进来,没再和漕上的人硬抗,只抓一些盐枭开刀。后来连震云看着太子风头不大好,开始留退路,两边缓了起来。我才能安安生生做这太平府台。”

    齐粟娘搂着他的脖颈道:“上回我不该生你地气,你只是怕我见了十四爷,没法子推托替他办差,连大当家那样的利害人,连官兵都敢杀,哪里又会放过我?”陈演微微笑着,“齐强哥有天瑞堂的股,如今都到了你手上,我料着就瞒不住了……”

    齐粟娘卟哧笑了出来,“陈大哥如今说谎都不眨眼儿了,当初你和我说一句话都脸红……真不该让你走官道的……”

    陈演哈哈大笑,反手摘了吉冠,脱了衣裳,甩了靴子抱住齐粟娘向床上一倒,“困了,抱着老婆睡觉。这回天瑞堂的大夫可真罗嗦,非要等足三个月才能行房……”

    齐粟娘身上地二色金衫儿和拱珠兰裙子皱成了一团,她咯咯笑着,“你一身的汗,又是酒气,我可不和你搅在一块。你等着,我叫枝儿给你打热水,你洗个澡,也解乏。”

    陈演一脸不乐意地被齐粟娘拖了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让齐粟娘给他宽衣,待得枝儿安置好澡桶注了热水,在汤板上放了毛巾香皂,陈演坐在热腾腾地水中自已擦洗。

    齐粟娘见得陈演不肯叫她劳累擦背,便笑着从床头枕箱里取了两个帐本,走到澡桶边道:“陈大哥,你也知道上回哥哥带我出去,是为着照看各处的生意,喏,你看,这是咱们家地进项……”

    陈演抹了把脸上的水气,不在意地笑道:“我们家地钱都是你管,你心里有数就成,爱怎么样花都随你。

    ”说话间,神色不自禁地黯然,转眼又掩住,叹了口气,道:“粟娘,明日我就写信给王大叔,催他早先帮我们挑一个好孩子,无父无母的,过继给你做儿子。我若是……”话到半路,却又顿住,转过头来,怔怔看着齐粟娘。

    陈演慢慢从水中起身,伸手抚摸齐粟娘的脸,满眼地犹豫不舍,到得最后,重重坐回桶里,带起一片水响,含糊道:“要不,我辞官回……”仍是顿住,久久不能出声。

    齐粟娘虽不太明白他话中含义,却心中不安,连忙指着帐本道:“陈大哥,我们家一年的进项可不少,有个十四五万的……”她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得“碰”地一声水响,水花乱溅,陈演扑到澡桶边,一把抢过齐粟娘手中的帐册,一面乱翻一面叫道:“十四五万?是银子,还是铜钱?!”

    齐粟娘忍着笑,柔声道:“自然是银子,过十日就能来一批五万两,咱们家过日子用不了这么些钱,你若是有用的地方,直管拿去——”

    陈演又惊又喜,乐得合不拢嘴,一面小心翼翼把半个字没看着,已被他弄得湿透的帐册还给齐粟娘,“收好,赶紧收好。”一边抓着齐粟娘的手大笑:“粟娘,我正为银子发——”突地面色一变,惑道:“粟娘,因着开先以为你不过帮齐强哥看看帐,每年九十月和各处的商人接洽一二,虽是九爷那边地生意,我也没有多问。如今咱们家一年能进这么些银子,若是他那边的生意不实在,你……咱们平平安安就好,不贪他这些银子。”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7

第三十五章 府台衙门的周先生

粟娘听得陈演问起钱的来处,连忙道:“你放心,你是这生意有能被人抓到把柄的地方,哥哥他会让我卷进去么进项确是不小,一则这生意每年往来皆是三四百万两,我也要小心盯着,总要花些银钱办事。过几日便要雇两个精明老练的师爷帮我看帐。二则,也是哥哥给些钱让我花罢了。你放心,我不会明着做那些违律的事,免得连累——”

    陈演摇头道:“我哪里是怕你连累我,我怕的是你到时候逃不了,若不是齐强哥开口,我断不肯让你去碰这些爷的银钱。总不是好路数便是干净钱,互相下狠手时也能编出个理由说它是赃银。皇上又不是神仙,他总要怀疑的。曹大人吃的不就是这个亏

    齐粟娘慢慢点头,“你说得是……”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脸上的笑慢慢收了,从她手上拿回帐册,将沾湿了帐面轻轻揭了开来,一页一页翻着,“这几日河工上有个大窟窿,想是被你打听到了,方来和我说银钱的事儿……我虽是防了又防,你的耳报神也太灵……七夕那小子,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向枝儿献殷勤,我就知道他抗不住你问……”

    齐粟娘咯咯笑着,也不敢把周襄天捅了出来,“只是咱们这样填帐,若是将来这位河台大人事发了,叫人察觉,你要如何解说?”

    “以往每回儿的银子,我何时直接填过帐。不过是该塞的都塞足了,叫他们少伸手。这时节,皇上正是疑人的时候,赵世显这样的保驾忠臣,别说皇上会睁只眼闭只眼,那些爷们也不会去动他。”陈演一边低头看帐,一边叹了口气,“赵世显敢这样贪墨,必是帐面上都做好了,他在山东时兼管河道,这上头的事儿是玩熟了的,他圣眷正好,我便是一分银子没到手,也告不倒他。我让周师爷顺着河道衙门里的帐面做些假帐,慢慢填进去吧,被贪墨的必不止我这一处,但必是处处都顺着他的帐面作假帐。只要他自己压住了阵脚,便是皇上派人来查,也是看不出地。再者,说到底,也不是我们贪墨。”苦笑道:“他必也是看着扬州富庶,我又兼领扬州府府台,才一口吞了十四万两,不怕我弄不到银钱填亏空,总归上上下下都不能有一个干净的。”

    齐粟娘见陈演慢慢翻帐册,知晓他现下不容易骗过,她虽是让请来的师爷造了假帐,也怕他看出破绽,拉着他撒娇道:“这些事儿你瞒着不说,难不成我来问你,你也不告诉我了?”

    陈演失笑,眼光离了帐册,转头吻着齐粟娘,“你来问头一回,我是断不说地,问第二回,我也是摇头的,问第三回,我心里就要害怕你恼我,问第四回,我就得担心晚上进不了房,问第五回——我好歹也得掐头去尾地说几句,向你交差。若是你还不满意,我就实在没办法了便是皇上的密旨,我也得老实告诉你不是也不管一身**的,抱住齐粟娘,大笑道:“好在外头的事,你从没这样问过我,否则我——”

    齐粟娘笑得直喘气,顺手拿回帐册,推着陈演,“还不赶紧坐回去,小心着凉。看把我一身弄得。”陈演抓过澡巾子,快手快脚一阵乱搓,还没等齐粟娘把湿衣换完,他就从澡桶里爬了出来,胡乱穿上中衣长裤,随意罩了件茧绸长衫,丢了句,“前衙还有件事儿,我办完了就回来。”便匆匆去了。

    齐粟娘自是疑惑,第二日齐强便带着沈月枝离了扬州,去了江宁,她忙乱了几日,方有闲儿从周助嘴里打听,陈演原来竟打算从扬州仓银中做帐,暗暗调一批银子去河道上,虽是开了头,却一直犹豫着没实在干。那晚上赶到前衙去便是停了这事。

    齐粟娘惊得不轻。周襄天苦笑道:“地方官吏贪墨仓银地事儿原不少见。十个里头倒有五六个不显形儿。但风险也是极大。得上上下下打点明白。最要紧是开了头便结不了尾。事主儿想半路上抽身。非寻个替罪羊不可。否则被查到线头儿。拉出来地可不是一个人——”

    齐粟娘怔怔发呆。陈演为官已久。自是日渐沾染了官场上地习气。学会这些手段也是常事。只是她从未想过陈演真能做出这些事儿来。更不要说寻个替罪羊。

    周襄天看了看齐粟娘地脸色。叹道:“大人若是要行这事。寻到地替罪之人。也是罪有应得。只是他还在犹豫——”慢慢道:“这些事儿从来不能天衣无缝。总会被人瞧出破绽。虽说官官相护。不怕叫上头知晓。却也让人得了把柄。互相牵制。大人平日里在河道上地行事已是招人忌怨——现在这时节。正是乱地时候。宜静不宜动。但河工又等不得。在下也不得不瞒着大人与夫人商量一二。”

    齐粟娘知晓周襄天说得实在。勉强一笑。“先生放心。这笔银子我与哥哥商量。总能筹措出来。”

    周襄天看了齐粟娘一眼。“齐三爷走得急了些。大人没来得及问。只问了我一些江南齐记二十一牙行地事儿。”

    齐粟娘一惊。正要说话。周襄天犹豫着道。“这事儿不怕查帐。只是夫人细细思量着。来银子地法儿可会授人以柄———”

    齐粟娘琢磨着周襄天的话,也不知他究竟知道些什么,慢慢含糊道:“哥哥和我是兄妹,他都让着我呢——一条绳上地蚂蚱,逼急了我,他也讨不到好。

    ”

    周襄天慢慢点头,“既是如此,也不需让大人为这些事儿烦心,在下知晓何回话。再者,夫人的话

    总是信的。”

    不几日,齐粟娘写信到杭州、苏州两地牙行,催他们早早将余下十万银两调至扬州府牙行。

    “大当家,夫人命比儿将两万两的银票送到小的这儿了。”连大河低声禀告,“小地打听到,齐府扬州别院里住进来两个人,都是绍兴那边鼎鼎大名的管帐师爷,平日里都是向夫人呈报事务。小的估着,齐三爷在江南七省开地二十一处牙行,怕是交到夫人手上了。”

    连震云喝了口茶,慢慢点了点头,“也难怪她手上调得到银子,上家货源不用愁,直接送到京城牙行,连下家也不用找。”

    连大河看了看他的脸色,“夫人托大当家办事,不说咱们惯常收地运费,各处地例钱,便是押货地人都免了。私盐更不用说。便是遇上风浪破船,大当家也不会让夫人少赚一分。这样稳赚不赔,几年下去,夫人的本钱越来越足,府台大人怕是再不用在河银上费心思,也不用冒险弹骇河官,或是挪动仓银……”

    连震云沉默半晌,将茶盅放到桌上,“我料着他不会真动仓银地……万一闹大了,就算不会连累她,一旦家产被抄,她多半不会去连累齐三爷。留着她一个孤零零无亲无财的妇人,府台大人不论是流放还是死,都安心不了。”长长叹了口气,“照旧盯着罢……我能等……”

    连大河连忙点头应了,连震云转颜笑道:“大船地事儿办完了爷呢?埂子街沈凤官那里去了

    连大河苦笑道:“大当家厚爱,大船已经是喜疯了,满扬州城寻宅子成亲,到如今还没定下来,看中了一处,却被几个来岁试的童生租下,现下空不出来,事儿要办完怕还得等上两月。二爷他——他嫌沈凤官不入夫人的眼,叫小的今日去退掉,听说了合饮园做烧饼林的女儿林珠娘的艳名,今儿一大早就去合饮园吃烧饼去了……”

    连震云愕然失笑,让连大河退了出去,不多会,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李四勤推门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书桌边,抓过连震云的茶盅喝了个底朝天,连震云笑道:“你为了讨好那林珠娘,吃了多少个烧饼,看把你渴成这样。”

    李四勤一把抹去水渍,裂嘴道:“如今外头的粮价贵,官盐更贵,做出来地烧饼又糙又淡,太难吃了!俺吃了六个就挺不住了。俺们扬州城都这样了,其余地方怕是更不行。”说话间面带不乐,“俺如今也娇贵了,当年你刚到清河时,坛口还没建起来,漕司的人又狠不得天天吸俺们的血,俺们俩在闸上流血流汗,吃的是什么今想起来还~嘴。”

    连震云微笑看着他,听着他自顾自地说话,“噶礼这老小子比当年清河漕司的人还贪财,俺在外头听着,不说江苏的松江府、淮安府、常州府,便是浙江那边都闹起穷民抢粮了。上年地旱灾虽也是难熬,若不是他把皇上截回的漕粮吞了大半,今年又加火耗添杂税的,哪里至于是这样。”

    连震云靠在椅背上,“听说齐三去江宁就是去见这位督台大人,他和九阿哥可是姻亲。好在咱们孝敬的银子他已经收了,只要他贪财,我们也怕有人在他面前下钉子。”

    李四勤摇头道:“俺看着,齐三去找他不是为了咱们的事,上头不正闹得厉害么,一会儿大阿哥也被圈了,一会儿八阿哥被锁了。你那日去和三阿哥地门人谈事,没见着。

    她在咱们家吃饭的时候,听着十四爷被打了一顿,还差点被皇上给宰掉,吓得不行,饭也不吃,奔回去写请安信。听说和府台大人呈给皇上的请安折子一起,五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里去地。”

    连震云慢慢道:“咱们府台大人也是聪明得紧,各位爷门下的人他一个不见,十天一折子给皇上请安,噶礼还是半月一请安,他倒比噶礼还要忠心耿耿。”

    李四勤晒道:“他在扬州府对着噶礼阳奉阴违地,当然得防着噶礼在皇上面前给他下钉子,他那个师爷也不是吃干饭的。再说,他和俺们可不一样,他大舅子是九爷地二管事,十三爷和他七八年的交情,来扬州还特意召了他伴游。他老婆是十四爷门下的奴婢,你不是说三阿哥肯定不中皇上的意么有什么好着急的。奶奶的,全天下的人都在绞尽脑汁猜皇上的心思,他的日子倒过得舒坦,只要想着他的破河道就成了,傻人就有傻福!”

    连震云连连大笑,“你倒说人家有傻福看你的傻福也不小,我这里这位爷那位爷的门人来来去去,你见过几回?两湖、直隶、山东、常州各处的帮主派人过来托情拉人,你又管过么?你还有闲心挑三拣四,包了这个又包那个——去,和下头人说去,叫他们跟着齐三,看他到底在江宁做什么。”

    李四勤老实站了起来,“他在扬州时见天儿向盐商府里奔,成了亲也不回京城,又奔着督台府里去了。扬州盐商有钱,噶礼是江南两省的地头蛇儿,再加上京城里的那些爷们,谁知道能整出什么事儿来——”

    “他们不就趁着曹寅这会儿病休回京,皇上看不住他们么——”
白杨林里的孩子们

州城中的盐商们,在废太子的风波中,纷纷闭门谢客与九爷府齐二管事书信来往外,他们的眼睛透过门缝远远地注视着小秦淮河畔,车水马龙的漕连府。

    八大总商们偶尔相晤时,总是发出含糊的低笑,“听说上头的爷们给出的品级儿赶着向上窜,这会儿不说是候补,就是正缺儿,只要连震云点点头,就到手了。”

    “毓庆宫的那位,这些年不知从河漕上捞了多少油水上去,上头的爷们哪一个不眼红?这会儿他倒了,他的钱柜子可不能让别人得去了。”

    “连震云倒是个成事儿的,攒足了劲在散钱,河漕上上下下全打点到了。淮安那边杀得一个不留,又死守着扬州不出。那些爷们远在京城,便是想亮刀子下套子,也使不上劲儿。总督大人被连震云喂足了,抚台大人那是个硬颈刺头,至于咱们的府台大人——他可只看皇上的眼色儿——”

    “咱们慢慢看戏罢,听说庚贴儿都送进去七八张了,都是各位爷门下的官宦千金。除了锦上添花的正室夫人,连震云也不缺什么了……”

    “他这样刀枪不入的,我看着也难办。只是这些爷门下无人,想不出正经法子,使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儿,可着劲向偏路上走,反叫人小看了……”

    新年的大雪纷纷而下,掩不住漕连府烈火烹油的盛状。然则,京城来的一道圣旨,让满扬州城的官坤立时把眼光从漕连府转到了府台衙门。他们听得皇上提前半年召府台大人回京述职,虽是明知得不到回应,送行宴的红贴儿仍是潮水般的涌入了府台衙门。

    皇上还健康,府台大人的圣眷正浓。

    陈演散了早衙,踩着道上的积雪,走到内宅中门前,隐隐听得府衙大门外水铃声响,知晓是扬州城的水车来了,“小连,七夕跟着周先生去贡学了,你去替周先生把煮茶地江水提进来。”

    小连应声去了,陈演竖了竖衣领上的翻毛,看着中门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进去,笑道:“粟娘,你开始收拾了没,吏部大计要开始了,咱们半月后就起程去京城。”

    齐粟娘裹着厚厚地银狐皮祅儿。抱着烧着荷香粉片地铜暖炉。一脸笑意站在院子里。看枝儿从青石上扫雪装缸。她听得陈演和地声音。连忙迎了上去。笑道:“前几天嫂子还来信催我们早些上路去京城呢。我早就开始收拾了。就等着融雪了开船。倒是你衙门里地事儿安排得如何?”

    陈演走到她面前。笑着道:“同知、通判两位大人在。周先生也留下。想是——”说话间。笑容却慢慢消了下去。“只望着督台大人这几月别再下文催加火耗。松江府那边穷苦百姓已经开始上街抢米铺了。他再闹下去。我这边也要压不住了。”

    齐粟娘微微一叹。连忙从枝儿手上取了装雪地锡罐。放到陈演眼前。笑着道:“这是送给周先生煮茶地雪。这一回雪化了。怕是要等明年才能再得新雪了。”见得陈演点头。转手递给枝儿。“枝儿。送到前头去罢。

    ”眼见得枝儿走了开去。齐粟娘看着陈演。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巡抚张伯行大人不是一直不肯加么?张大人是个好官。又是江苏巡抚。他会让督台大人收回成命地。”

    开春地风吹拂着。虽仍是寒气凛凛。院中地甬道却因着融去了一层雪。露出了苍青色地砖地。乍一看。仿佛是春日里漫生地野草。

    陈演揽住齐粟娘地肩头。“别站在外头。身子还是单薄。小心着凉。”拉着她沿着甬通向堂屋里走去。“你放心。皇上问我时。我不会乱说话地。京里头因着废太子已经够乱了。我便是实在忍不过。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再让皇上烦恼。再说。因为噶礼地弹骇被革了职二三品高官多了去。这回吏部三年大计。他也在皇上跟前。我这个三年未考满提前入京述职地四品官还能撼得动他不成?”一边说。一边将齐粟娘扶入一字椅中坐下。

    一字椅子上厚厚地垫着野羊皮毛毡,旁边四角铜盆上罩着暖笼,齐粟娘坐在椅中,仰头看着身边的陈演,伸手抱住他地腰,偎入他的怀中,“难为你了……”

    陈演搂住齐粟娘,柔声道:“不难为,我还想安安生生和你过一辈子……”

    半月转眼即过,陈演带着齐粟娘坐着官船,沿漕河北上,向京城而去。船到通州张家湾,齐粟娘眼见得一二百艘官船泊在官船码头上,挤满当当,这些官船船头皆竖着粉牌、门枪、罗伞,船后摆放蓝呢、绿呢官轿,桅杆上扯着

    旗,多是“兖州府正堂富”、“常州府学政李”之类、抚的官船另设码头停泊,远远看着,也是不少。

    齐粟娘惊笑道:“竟有这许多?咱们怕是连停船的地方都找不到。”

    陈演摇头笑道:“如今这时节,只要能寻着理由,多是会进京城里看看风向,哪里又都是考满述职的。”转头道:“小连,你出去说给他们听,泊到客船码头罢。”

    小连方要转身,外头便有衙役报了进来,“大人,齐府里差人在外头候着。”

    安生从小船走上驳板,仍是一脸笑嘻嘻的样儿,也不进舱,远远在船头打千儿请安道:“小的给姑爷、姑奶奶请安。大爷差小的来接姑爷和姑奶奶。

    ”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这是大爷给姑爷的信。”

    陈演从小连手上接过信看了,微微点了点头,“你们大爷说得是,今日我们进京,就去江浙会馆里住。”

    齐粟娘听见竟是不去齐强府里住,吃了一惊,待要说话,陈演在袖下轻轻握了握她手,她只得忍住。

    安生领着十余家人,七八个媳妇,将船上的行李、官轿、府台仪仗搬上了候在码头上地三驾大车,齐粟娘坐了玉顶檀木皮围暖车,陈演骑着马,沿着官道,一路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坐在暖车中,沉吟半会,轻轻叹了口气。比儿劝道:“奶奶不用烦心,连奴婢都知晓这会儿京城里乱得很,大爷不接奶奶家去住,全是为了奶奶好呢。”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心里过不去。”齐粟娘怅然道:“哥哥嫂嫂虽是半年前才分别,但我好不容易上京城一回,为着这些爷,家里不能住,倒要去会馆里……”她微觉气闷,不由得伸手撩开了窗上的皮帘,初春寒气涌入,齐粟娘顿时打了个喷嚏。

    比儿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陈演已是策马走到窗前,哄道:“这一路上都是光秃秃地白杨树林,干冷冷的冻地,没什么好瞧的。你身子还未养壮,小心着凉。”

    齐粟娘笑着放下了皮帘,但听得陈演说起杨树、冻地,悄悄儿从皮帘缝里向外探看。

    官道下灰白色的杨树林连成了一片,褐色的土地上,虽无积雪,也未生带半点绿意,看不出哪一处冻地是她与崔浩曾经跪伏过地,却仍记得那一日流淌的黑血,让人窒息地恐惧,还有,八爷手上刺得她眼疼的金锁片儿……

    齐粟娘默默注视着白杨林,突地被树林中衣裳褴褛地拾柴孩童吸引了目光,突地那些孩童争抢起来,扭打成一团,被打的孩子哭声大作。

    齐粟娘一惊,揭开了皮帘,探头看去。却见得是一个大个男孩追打七八个孩童,远远有一男一女赶了过去,一把将那大个孩子抓住。她待要细看,眼前却被陈演地身影挡住。

    陈演笑着伸手拉下了皮帘,隔绝了寒气,只听得被打孩子们的叫骂声飘来,“姓白的死残废,养出来姓翁的死野种……

    江浙会馆位于京城内城,乃是江浙两省宦绅、豪商入京借居之处,馆主原是顺治年间的苏州府一位甚有家资的举人,经得几十年江浙各州府富室的捐资修建,到得康熙年间,已是占了十亩方圆。

    三屋石门上有康熙二十八年的状元题写的“江苏会馆”匾额,正堂两面粉墙上,江浙高中士子们的留名题字更是数之不尽。

    陈演带着齐粟娘将左右粉墙细细看了,不由笑道:“江南苏、扬两府到底是乡试中举人最多的地方,你看这入京会试的举子,留下的籍贯十有三四都是苏州府人,还有二三便是咱们扬州府,倒占了多半。”

    齐粟娘对哪一府士子多自是没什么兴趣,还愣愣地想着杨树林里看到的男女。陈演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怕她身子弱,抗不住北方的寒春之气,连忙催促会馆仆役把院子收拾出来。

    会馆管事恭敬迎了扬州府台和内眷入了南面双虹居,江苏会馆里的屋子格局是南边模样,因是在北边,正中内室里靠东头砌着砖炕,南头还放着一张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

    陈演见得院子向阳,暖和干净,齐粟娘也甚是满意,便笑着让安生把行李安置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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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卷 第二章 无所不包的九阿哥

按规矩要到吏部去点卯,到宫里递牌子请见,把v好,便出了江浙会馆。

    炕里已是烧过,齐粟娘坐在毛毡上,一股热气透体而上,极是暖和。

    比儿将被褥放入床头的铁力木山水纹床橱,着着小连提了一锡壶开水进来,连忙给齐粟娘泡了盏六安瓜片茶,让她暖身。

    齐粟娘捧着茶,喝了半盏,便放在石面拱腿矮炕桌上,小连禀告道:“奶奶,安生管家怕爷和奶奶来京城,身边没人使唤,差了四个男人,四个媳妇在外头厢房里住着,上灶守夜,抬轿喂马他们都能做。”

    齐粟娘看着比儿,比儿打开铁力木雕花圆角四件大柜,“奴婢还正愁这事呢,既是不进府里住,爷和奶奶身边只有奴婢和小连,外头衙役们到底也只跟来了四个。爷去吏部、户部述职对帐,还要进宫去见皇上,多得带上,这里到底是京城,是爷的体面。”她一边放置衣物包袱,一边笑道:“奶奶放心,那几个人奴婢也看了,原是奴婢以往在府里使惯的,如今奴婢也还使得动。”

    齐粟娘点了点头,见得小连退了出去,还未说话,便听得外头安生道:“姑奶奶,府里奶奶和姨奶奶差人送了吃食来,奶奶看,小的……”

    齐粟娘笑道:“你如今是大了,要守规矩了,当初你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是我洗的,那两个月也没见着你害半点臊。”

    比儿在里头,安生在外头都笑了出来,便听得脚步声响,安生走了进来。齐粟娘见得他一身茄花紫貂鼠翻毛锦袍,衬得一张唇红齿白地俊脸,进来便要给她磕头,笑着拦住道:“罢了,不用磕头了。比儿,给我们安二管事端张椅子,上盏茶。”

    安生笑嘻嘻呈上两个牡丹剔漆食盒,甩袖子打了千,在铁力木束腰四足坐墩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比儿将盒子里热腾腾的燕窝汤、碎金饭、析鱼羹、浮萍面取了出来,笑着道:“这四样饭菜是大奶奶亲手给姑奶奶做的。”又见着比儿在桌上摆了千金碎香饼子、花折鹅糕、云头对炉饼、干炙满天星四糕点,“这四样糕点是姨奶奶在小厨房里端出来的,小的估摸着,就算不是姨奶奶做的,姨奶奶怕也是费了心。”又喝了半口茶,“小的坐稳了,姑奶奶只管垂问,小地知无不尽。”

    齐粟娘瞅着安生。“你人在这里。府里头地动静倒是一清二楚。说说罢。那府里可安生?”

    安生脸上地笑便有些苦。“大爷和大奶奶回来后。姨奶奶自是闹了一场。大奶奶却也没理她。”顿了顿。“大奶奶眼不瞎。小地当初都看出来了。大奶奶自也看得出姨奶奶和她生得有几分像。只说难怪她委屈。”

    齐粟娘叹了口气。“如今处得可好?”

    “姨奶奶隔个一月半月。便要吵一回。大奶奶虽是让她。却也是个火爆性子。三回里最多也能让一回。又狠不下心着实发作她。只骂大爷。”安生无奈道:“这一月倒是没吵了。两人好得和亲姐妹似地。”

    齐粟娘惊笑道:“这又是唱哪一出?”

    安生脸上地笑再也撑不住。愁眉苦脸道:“大爷在外头包地一个姐儿。叫彩云地。有了身子。抬过府里来了。”

    齐粟娘大喜若狂,顿时站起,“有身子?几个月了?如今身——”突地却又顿住,脸上喜色渐渐收了大半,苦笑道:“嫂子和月钩儿——”叹了口气,看向安生,“看你这脸色儿,你大爷多久没回府里了?”

    安生垂头丧气道:“打从那姐儿抬进府里,只说是肚子痛,拖着没给大奶奶磕头端茶,大爷就没敢回过府。如今一直在九爷府后街里住着。”

    齐粟娘慢慢坐回炕上,“她必也是知晓哥哥没得子嗣,方敢这样……”冷笑道:“我嫂子进门才半年,倒叫她小看,你糊涂大爷竟也没说话?她跟了你大爷多久了?”

    “姑奶奶不知道,姑奶奶还在京城没出嫁的时候,彩云就跟着大爷了,到如今已是七年。”安生突地又笑了起来,“按说,她十四岁被大爷梳笼了,对大爷也算是死心踏地,大爷在外头跑了一年,她老娘逼着她找新客,她拧着没应。又哭又闹又寻死地,被老娘打得不**样,大爷多少也是记着这个情份,她又怀了孩子,不肯去认真和她计较。”

    齐粟娘微微一怔,“竟是这样……”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方叹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安生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糕点,“彩云姑娘到底不如大奶奶和姨奶奶聪明……难怪那样的情份,跟了大爷七年……到如今才抬进府来……”

    齐粟娘一时愕然,醒过神来,笑啐了安生一口,“你大爷不在府里,你如今可是投靠到你大奶奶和姨奶奶那头去了?倒在我面前说这些……”

    安生半点不怕,仍是笑嘻嘻地道:

    哪里会投靠别人,小的跟着大爷这些年,只认得咱齐主子,小的要是这点眼力价也没有,也不配到姑奶奶跟前来说嘴不是?只求姑奶奶好歹可怜可怜大爷,当初大爷和姑奶奶住的那小院子,还不及小的如今院子一半的一半,大爷他可怎么受得住?”

    齐粟娘哭笑不得,“我是嫁出去地姑娘,不是哥哥的老娘,自古道长嫂如母,那几位都是我地嫂子——”

    “小的不怕打嘴,大胆说一句。”安生陪笑道:“书上说地是一回事,天下过日子又是一回事。北边姑大,南边舅大,北边满人的规矩是姑娘比嫂子尊贵,咱们也算是入乡随俗,不说姑奶奶嫁出去是四品地命妇,便是没嫁在家里做老姑娘,也是当家姑娘,咱齐府里的事没有姑奶奶不能说的。再者,大奶奶面上厉害,对大爷喊打喊骂,心里却是个软和人,狠不下心管不了人。月姨奶奶那是个一眼看到底,有勇无谋的,能保住自己就好了。彩云姑娘根底薄,到如今也没有活明白,是个给点颜色就要上脸的。这三位凑一块,大爷他又是——”

    齐粟娘听得发怔,苦笑道:“他定不下性子,又压不住内宅,便是这回帮了他,我又能在京城里守着他们仨过几日?”

    安生放下茶盏,离座又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姑奶奶,小的出门之前,秦大管家来府里寻大爷,小的引着大管家去了那院子,秦大管家看着大爷窝在那里头,面上是半点声色不露,暗地里怕是肠子都要笑断了。”安生看着齐粟娘,亦是无奈,“秦大管家今儿回了府必要去和九爷说,指不定八爷、十爷、十四爷都听着,如今这时节,他们不能往王公大臣家四处窜,也不能摆大宴,聚在一处正是无趣地时候,大爷要是被他们拿来当笑料说,指不定没几日京城里全传遍了,姑奶奶好歹可怜可怜大爷……”

    另一头九皇子府里,九阿哥哈哈大笑,从书房走了出来,“得了,你不用怕,你十四爷如今虽然闲得想揍人,却更愁没人给他找乐子。”他边说边向通直斋而去,沿路的墙根边摆满了暖室里烘催出来的白芍药、红牡丹,开得极盛,又许是因着不得其时,在春寒中少了几份生气,“爷府里的女人不比他府里多?何时像他这样?他在府里办差事时那个利索劲,回家里倒被女人欺负,居然还躲在外头不敢回去,他也是个爷们!”

    秦道然穿着身藕合色万字锦袍,腰间束着四板玉带,迟迟跟在九阿哥身后,“九爷,这话儿,不好让八爷听着不是,奴才以为……”

    九阿哥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八哥和齐强那小子可不是一回事儿,八是什么人?齐强的老婆是什么人?”说话间,面色暗沉了下来,“老爷子看着你好,你就什么都好,老爷子看着你不好,你一身都是毛病……”转头看了看秦道然,“和那些教士谈得如何?穆德士最近可是不得意……”

    秦道然听得穆德士,面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九爷,这些教士居然敢在皇上面前说,不准教民供奉祖宗牌位和至圣先师,只能信他们所谓耶和华。这等妖言——”

    九阿哥看了秦道然一眼,撩起身上牡丹红四爪九蟒箭袖锦袍地前摆,走上曲廊,“爷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江南士子出身,自然看不惯他们这等无父无君的言词。不过,正因他们如此训导教民,教民人数虽少,却不可小觑。爷门下地虽没得几个封疆大吏,却是无所不包,你跟了爷这些年,倒不明白了?”

    秦道然一惊,恭敬道:“奴才明白,奴才是个江南汉人,又不是随龙入关的汉军八旗,九爷却把奴才当个腹心看待。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用人时还要讲个满汉牵制,腹心都是满汉八旗里的包衣奴才,奴才虽不是朝堂上地大臣,九爷给奴才的体面,却是比皇上给那些汉臣的体面还足。

    奴才糊涂了,九爷这般行事,方是成大事的气度。”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上了十四阿哥惯住的通直斋前的曲廊,廊下地湖水中立着成片的枯荷杆儿,便冻直地芦苇丛一般,夏日还远未到来。

    隔着老远,十爷便怪叫了起来,“该杀的不杀,不该杀地追着砍,如今这天下全乱套了,秦道然,你居然也敢到老十四面前露脸儿?”

    秦道然虽是一肚子机变,身前还有九阿哥挡着,但他看着十四阿哥把视线从湖面枯荷上收了回来,慢慢瞪圆了眼睛,身子从椅子上缓缓挺起的,手上抓紧了乌金马鞭,心里便发了毛。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8

第三章 督台大人的族侄女

榭里摆着一张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摆着十样下酒菜劝碟,另有美酒三品。四张红木南官帽椅散在桌边,十四阿哥和十阿哥南北分坐,八阿哥站在东头剔红海龙纹高脚香几边赏花。

    秦道然急急向十四阿哥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奴才听着一个消息,赶着来和十四爷禀告,陈变之三年考满上京述职,如今已是到京城,齐强的妹子也跟着到了,说不定这会儿已是赶着去十四爷府里磕头请安了。”

    十四阿哥一愣,哼了一声,无趣道:“她才不会去,写写请安信倒也罢了,不说这时节,她原也不是我府里的家生奴才,我如今没病没灾的,她又没事求我,哪有命妇上门给阿哥请安的规矩。”依旧靠回椅背上,“指不定她哥哥还能带着她进九爷府里来请安,你不是说她如今替她哥哥盯着江南的货?怎么也要来和九哥磕个头。”

    秦道然松了口气,口齿生风把齐强那丢人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回,直把十阿哥和十四阿哥笑得拍桌,八爷一面细细看着高脚香几上开得极好金带芍,一边轻笑道:“他这辈子就败在女子手上了,不说他府里的女人,他对他妹妹何尝不是这样?”

    十四阿哥笑道:“她可和齐强的女人不一样,她那样的人,我找她说话,傅有荣不在跟前她还不乐意,为着她哥哥,名节、规矩、性命都不要了,好在她没什么姿色,四哥没看上她。”

    九阿哥撩袍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江南春,一边喝着一边瞅着他笑,“没什么姿色?没什么姿色你赶着找她说话?当初闹腾成那样,还让德妃娘开口和皇上说,她哄你几句,你就敛旗息鼓,拱手让人,如今在我府里傻等着,把她从头到脚看得好得不能再好!你也是个皇阿哥!”

    十四阿哥恼道:“她本来就没什么姿色!你不信问八哥,她当初跟着陈变之上御船时,愣头愣脑那傻样,天天缩在房里做鞋。好不容易出回舱,头低到了胸口上,贴着墙根子走路,生似满船地人都要吃了她似的。要不是她验算河道实据时,脑子比梅文鼎还明白,也敢抬头盯着人看。我都以为她被陈变之他娘虐待傻了。”

    八阿哥坐回到桌边,大笑出声,“她就装傻装成那样,你还是天天伫在楼船顶上等着,傅有荣说前舱太阳大,请着你去前头晒沙盘,你怎地给了他一脚?老十三那会儿和我抱怨,说他在外头跑了一天,回船都歇不了半会,就被你拖着去她房里,还怕再吓着她,带了一屋子宫女太监在旁边瞪着。就是你这样讲规矩,你说十句,她能答半句就是好事。亏你还有兴致天天向她房里奔。在我面前说起来,一会儿又是气不过,一会儿又是可怜她,我都不好说你什么,她那是装傻,你才是真傻!”

    十阿哥一口酒呛了出来,大笑道:“陈变之呢,陈变之没言语?”

    十四阿哥冷笑一声,“陈变之看着老实,这事儿上可精得很。皇阿玛看重他,又想着他父亲受的冤,他就死跟着皇阿玛办差,讨皇阿玛欢喜,面上半点不言语,暗地里和我死扛。皇阿玛要给他指婚,他说出来全是忠孝节义,半步不退。当初便也罢了,后来你当我不想踢开他么?我是寻不到借口!我看着不行,就到她面前下功夫,好不容易她要退亲了,到最后,还是皇阿玛一句话,叫我白欢喜一场——陈变之——他就拿准了皇阿玛要治河,这些小事儿上总不好叫他受委屈。

    皇上若不是看着他见事这样明白。进退分寸半点不乱。会让他转了河道去州县做主官么?”

    九阿哥慢慢点了头。秦道然在旁边道:“八爷。噶礼大人昨儿来拜上九爷。他六日前到京城。递牌子求见。皇上还没有召他应答。奴才看他地话里地意思。江南那边闹得动静不小。除了张伯行和他明着来。陈变之和他暗着来。其他两江大员他倒也控得住。张伯行和他一直不和。皇上不会问张伯行。怕是要问陈变之。问完了才会见他。”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如今正想法子笼络陈变之……”

    八阿哥沉吟道:“他能想什么法子?陈变之出身贫贱。又是汉人。如今地富贵全是皇上给地。他一心要治河。那也得皇上点头。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可能被笼络住。再者。曹寅虽是重病。三大织造府大不如以前。咱们办起事来不用忌讳了。但还有他儿子曹在。皇上多少听到了些风声。才会问陈变之。这也是皇上对他地信重。噶礼怎么能笼络到他?”

    秦道

    不语。九阿哥奇怪看了他一眼。“便是见不得光地有爷们没听过地?”

    秦道然苦笑一声。瞟着十四阿哥。“噶礼大人地意思。也是让奴才来和十四爷通个气。齐强地妹子年前虽是怀上了。到底没生下来。当年皇上要指婚给陈变之地。噶礼地族侄女。因着父母接连得病谢世。这几年亦未来得及婚配。那女子上年投奔了他。在江宁两江总督府里老太太跟前养活。现下也跟着上京了。她出身和人物都是拨尖地。算来进皇子府里做庶妾也是行。还是陈变之高攀。她娘家既是凋零了。嫁过去做妾。也不敢和十四爷地人争些什么……”

    十四阿哥立时皱眉,“这事儿不成。董鄂氏是八旗里的大族,噶礼的族侄女出身高了她不止一筹半筹,就算父母谢世,没有娘家的依仗,也比她有体面。要是先生了儿子,哪怕是个妾,也能压得她翻不过身。陈变之如今富贵了,正是好体面的时候,扬州地瘦马不过是些玩意,董鄂氏可不一样……”看向九阿哥,“等她生了儿子,噶礼就算想把他亲生女儿嫁过去,我都不管了。”

    九阿哥还没有言语,八阿哥却笑道:“不过是让董鄂氏嫁过去,又没说让董鄂氏生儿子。陈变之在扬州城那样的地方做了快三年府台,不敢偷半点腥,你还怕她没手段让自己先生儿子?便是怎么样了,董鄂氏父母不在,噶礼也不过是为了眼下过关,利用董鄂氏向陈变之示好,难不成还会替董鄂氏出头难不成还会替董鄂氏出头不成?你只管放心,她到时候不会哭着来寻你作主的。”

    十阿哥点头附合,十四阿哥听八阿哥说得有理,不免犹豫起来,九阿哥收起笑容,慢慢道:“我和他虽是姻亲,却不为这个替他说情。如今皇上废了太子,总要立一个,噶礼是满旗重臣,我们正要笼络他。再者,上年我差着齐强过去和他商量那些事,他已是应了。眼见着就能办,他是两江总督,如今若是栽了跟头,免不了要去职,南边地事儿我们就不方便了。”看着十四阿哥,“她是你门下的奴才,你宠她,替她挺腰子都是你地事,但你得想想,如今是什么时节?若是在这节骨眼上,为着这些小事儿坏了大事,将来你还拿什么去替她挺腰子?你可不能再像上两回那样光顾着她了。”

    十四阿哥听得一怔,慢慢站了起来,在水榭中踱来踱去,犹豫道:“哥哥们说得自有道理……”

    九阿哥慢慢道:“她必要到我府上来请安,你就知会她一声,叫她别为这事儿在陈变之面前闹。董鄂氏出身高,陈变之娶了她,陈家的门第便算是鱼跃龙门。礼既说董鄂氏人物拨尖,肯定也是个难得地美人,只要她不闹,陈变之没有不乐意的。陈变之若是乐意了,礼这一关就算是过了,他过了关就还是皇上的宠臣,欠了咱们一个大人情,以后不论是立储还是南边的事儿,更好替咱们办事。”顿了顿,“你就和她说,等眼前这事儿完了,爱怎么样随她。”

    秦道然见得十四阿哥已是意动,连忙道:“直隶总督的公子和陈变之是康熙三十六年江南乡试同年,如今是户部从四品郎中。他娶的是礼的堂侄女,打算这两日便下贴子请陈变之饮宴叙旧,为着不叫皇上起疑,相陪的全是那年中举在京为官的人,到时候就让董鄂氏出来给陈变之敬酒。

    ”顿了顿,“奴才看噶礼大人那意思,便是陈变之不乐意,也得设个套儿,让他乐意。”

    两排皇子府五品侍卫提着红灯笼在皇城大街上开道,十四阿哥出了九爷府,坐在乌蹄嘶风马上默默沉思,身边的傅有荣一边控着高点上青马,一边偷瞟着他的脸色。

    “死奴才,看什么看!瞧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子,爷就狠不得再踹你一脚!”眼见着到了皇子府门前,十四阿哥醒过神来,瞪了傅有荣一眼,一撑马背,翻身下马。

    皇子府前门楣上高悬前四个亮堂堂的宫灯,傅有荣见着十四阿哥身上的枯荷镶粟边宫缎锦袍下摆皱了,赶上去替他打理好,正侍候着他进门,皇子府的门头上来悄悄和傅有荣说了两句。

    十四阿哥大步流星走进了府门,傅有荣追在他身后,低声道:“十四爷,江浙会馆陈府里差人送了请安贴子。”
清河卷 第四章 十四阿哥养熟的奴才

四阿哥脚步一顿,转头从傅有荣手上接了请安贴子,下的明角灯,打开一看,署名的却也不是扬州府正堂,而是正四品恭人齐氏敬呈。十四阿哥脸上泛出笑意,“倒也知道先到爷门上报一声,不是那养不熟的奴才。”

    傅有荣陪笑道:“十四爷关照了齐姑娘十年,替齐姑娘挡了多少人,挡了多少事?齐姑娘那样的聪明人,哪里会不明白谁是主子?听说是今儿午前方到的江浙会馆,这请安贴子晌午就送过来了。奴才打听着,四爷府里和九爷府里还没动静,便是要送请安贴或是上门去,也得等明日了。”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打从康熙三十七年跟着皇上南巡,养了十年才把她养熟了。知道自称奴婢,和爷说话时也知道怕,不是当初那眼里没人,光会糊弄爷的死丫头了……”

    傅有荣小心说道:“十三爷和陈变之虽是好,有皇上在,以陈变之的性子是没人能使动他的。八爷当初一直想笼络陈变之,却是走了眼,没瞧出他那硬劲。九爷到底隔了一层,齐二管事又是个疼妹子的,使不动她,也就使不动陈变之。再者,奴才看着,齐姑娘虽是敬着四爷,但四爷和她性情不投,远不及十四爷和她亲近。十四爷手段高,看得准,陈变之心坎里放着齐姑娘,也已经是十年了。”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陈变之不是个光会治河的愣头青,不容易笼络,八哥还不信,非要去向他市恩——我当初倒也没想到皇阿玛会这般看重他,以为他也就是河道上窝一辈子,官品到了五六品就顶天了,这却不及八哥看得明白。”慢慢摩挲着手中的请安贴,“原是没想用她的……”

    陈演回了江浙会馆,已是夜深。

    他在内室外间换了衣,洗漱已毕,穿着家常大蓝缎子夹祅,持着青瓷烛台进了内间。他将烛台放在靠边桌上,反手关上房门,满屋子里俱是干热之气。

    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挂起了鹦哥绿罗圈帐子,铺上了葱绿织锦被褥,却空无一人。他悄悄儿走到炕边。齐粟娘蜷着身子,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已是睡熟,只露出半张小脸。

    她双颊上虽未丰满,却已是嫣红一片,显得气血甚好。

    陈演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微热的面颊,入手已是温润滑腻。陈演弯下腰,在她面上轻轻吻了吻,满鼻里都是暗香。陈演恋恋不舍离开炕床,吹了烛,无趣地揭开铁力木三围栏攒海棠花大架子床上地床帐,钻进了被子。

    他抱着暖被里地汤婆子在床上辗转了半晌。仍是无法入睡。听得外头二更鼓响起。扳着手指算了半会。突地挺身坐起。抱着被子。趿着鞋子奔到了炕床边。

    他把被子朝坑床上一放。轻手轻脚揭开齐粟娘身上锦被一角。一头钻进去将熟睡齐粟娘紧紧抱住。齐粟娘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察觉陈演上了床。含糊道:“……不是说忍不住。要分床睡么……”

    陈演见得齐粟娘已醒。更是欢喜。一边伸手去解齐粟娘贴身地罗衣罗裤儿。一边在她耳边小声道:“粟娘。二百七十日已经满了。”

    齐粟娘只觉陈演他地手迫不及待在她身上摸索着。嘴里地热气喷入耳孔。“早产九十天。血虚补气九十天。体弱培元九十天。天瑞堂地蒙古大夫每给你看一回脉。就加三个月。如今总算是满了……”

    齐粟娘将醒未醒。尤在朦胧之间。两人已是**相对。她攀着陈演地颈脖。不自禁地随着身子里地灼热律动呻吟着……

    太阳高高地挂了起来。安生在堂屋里坐立不安。比儿掩嘴笑着。“安管家。奴婢劝你不用等了。不说今日。便是明日。奶奶也不见得空。”

    安生转了转眼珠子,走上去和比儿低语了几句,比儿便也红着脸,轻轻和他说了几句。安生一听,顿时垮了脸,“若是赶了这个巧,没个三四天,哪里又会足?直隶、山东、两湖、常州的漕帮帮主都到船帮会馆了,眼见着就要在家里宴客,里头若是还闹着,哪里敢把人往府里请?”

    比儿红着脸笑着,“前后宅的,还隔了个花园,哪里又有那么大的响动?大奶奶她们总不会闹到前头来。”

    安生哭丧着脸道,“比儿,你不知道,如今不是当初你在府里的时节了。先头后宅里女人虽多,到底只有月姨奶奶一个是主子,你又替爷看着,吵归吵,也就是后宅里。如今伏名时时跟着爷在外头跑,我在府里管着文书往来,没功夫理会。那些管家媳妇、丫头们看着后宅里三个主子,哪有不各立山头的?这些人个个地要表忠心,缴投名状,整日里寻衅挑事,后头乱得不成体统。若不是大奶奶顾着爷的子嗣,她们怕是连下药使绊子这些事儿都做出来了。这样的动

    保得住不闹到前头来?”

    比儿骇笑着,“目儿呢,她也不替爷管管?”

    “她自个儿都撇不清,哪里还能管?”安生磨着牙,“她如今就是月姨奶奶跟前头一个红人,愣充了月姨奶奶的狗头军师,那君臣相得的样子,你是没看着,刘备遇上诸葛亮最多也就是那样了!”

    比儿又是惊,又是笑,“目儿她——她替月姨奶奶拿主意?她可个最爱震服人地性子—”

    “谁说不是呢?月姨奶奶在房里头什么样我是没见着,但凡她出了房,那就和皇妃出行没啥两样。就算是逛个花园子,也得提前半月把满府里的人都叫来听明白了,差着人去修枝扫叶,洒水净道,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到得那时辰,前头没有八个丫头开道,后头没有八个媳妇跟轿,不把她那大红包锦的紫檀木显轿抬出来,生似那满园子的花都没法子看。她那爱显摆地性子,从清河追着大爷要葛纱起,就没改过半点,现下又有目儿助着她,哪里还不摆足了排场。”

    比儿看着安生一脸的闷气,笑得不行,“她这样地性子,竟也知道给我们奶奶送吃食过来?目儿是想不着的,她身边还什么智多星?”

    安生转颜笑了起来,“她这样的性子,大爷不耐烦理论,大奶奶又让着她,彩云就算是有身子,她也没拿她当个人物。不过是进府时吃过姑奶奶的下马威,晓得些厉害,才这般懂规矩。这几年我想明白了,她必也想明白了,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要不是咱齐府里总算还有一个她怕的,她还不翻了天去。

    ”

    安生唠唠叨叨说了些往事,却也没法子,只得回去和齐强另行设法。比儿方送着他出了门,便见得小连走了进来,“比儿姐姐,直隶总督府上送贴子过来了,他们家大少爷明日晚上请爷过府里吃同年宴。”

    比儿微微一怔,“同年宴?”

    内室里静悄悄的,陈演抱着齐粟娘正睡得沉,却觉得脚底上有股冷气冒了上来。陈演打了个寒战,迷迷糊糊把脚在热炕上蹭了蹭,觉着暖和过来便又要入睡,却忽地醒过神来。

    陈演努力睁开眼,用被子将齐粟娘**地肩头掩好,微微捱起身子看脚上一看,却是葱绿锦被被两人交缠的腿绞了起来,露出了一条缝隙,冷气涌入,齐粟娘白生生地脚趾也露出了被外。

    陈演连忙坐起,四处看看,一眼瞅着他的被子已是掉到了地上。他哑然一笑,替齐粟娘压好被子,光着身子爬到炕边,一把抓起地上地被了,盖住了齐粟娘的下半身。

    屋子里虽是烧着炕,陈演还是冷得打了两个寒战,急急忙忙钻回被子里。被子里热乎乎地,齐粟娘光裸的身子抱在怀中又香又软,陈演的心也是热乎乎的。

    “粟娘……”陈演一时睡不着了,轻轻叫了齐粟娘一声。齐粟娘在睡梦中听到这声音,伸出手搂住陈演的颈脖,贴在他胸前,含糊了一声,“……困……”

    陈演正在齐粟娘身子上游移的手不禁停住,他低头吻了吻齐粟娘的发顶,悄声道:“那我们就再睡一会……”

    天色渐渐晚了,比儿捧着案盘,上头放着两碗热腾腾野鸡肉梗米粥和一张红贴儿。她走到内间门前,隐约听到了言语之声,犹豫一会,轻轻叩门,“奶奶……”

    齐粟娘与陈演正拥在一块儿喘气,陈演含糊笑道:“二百多天也没能养过来,身子还瘦得紧。粟娘……呆会儿我叫外头给你好好炖个汤,做几个下饭菜,你多吃些……”

    齐粟娘低头在陈演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你是不满意了?”

    陈演抽着气笑道:“我何尝不满意了……我是怕你受不住,你看这细腰,方才要紧的时候,我没顾得留力,手下却觉着你这腰快断了似的……”

    齐粟娘窝在他怀里羞笑,待要说话,却听得门外比儿的声音。齐粟娘微微一愣,陈演抚了抚齐粟娘的脸,“也是吃晚饭的时辰了。我们吃了再睡。”说罢,便起身将中衣、长裤和大蓝缎子夹祅穿起,“比儿,进来罢。”

    比儿推门而入,见得房里一片昏暗,便将案盘放在靠山桌,取火煤点了青瓷烛台。齐粟娘穿好了小衣,披上祅子,坐在被子里。陈演笑着将矮炕桌从床橱顶上取下,摆在炕上,将烛台取了过来放置。

    比儿将野鸡梗米粥、牙箸、汤匙摆上,便将同年宴红贴儿呈给了陈演。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29

第五章 月姨奶奶的狗头军师

   演一边接过宴贴,一边道:“比儿,叫厨房里给奶奶做两个下饭肉菜。”比儿连忙应了,转身出了房。

    齐粟娘用汤匙搅着热粥,看着陈演手上的红贴儿,“陈大哥,谁送来的?”

    陈演笑道:“是我在康熙三十六年中举的同年,当初你还问过他父亲,就是直隶总督的公子。这回还邀请了一些在京为官的同年,一起叙旧吃酒,也算是为我接风。”

    齐粟娘恍惚记起此事,心中一算,不由笑道:“竟是过了十来年了,如今他在哪里高就?”

    “贴子上只署了同年,没写官称。他虽是满旗贵冑公子,当年却很是谦逊下人,又有真材实学,在同年里甚有人望。我听说是在户部里任司官,如今的品级总有四五品罢。”又笑看齐粟娘,“崔大人是他府里奴才,也有六品,多少也要盖过他去。”

    齐粟娘听到陈演说起崔浩,勉强按捺心中担忧,叹道:“他是个好心人,要不是听你说起,我再想不到他和连大当家互相间竟是那样下狠手,多半是因为做了这奴才,非得替主子效力,他是个安分人……”

    陈演放下贴子,坐在炕边吃粥,“这世上多是身不由已的人,就算是咱们俩这样的,也是一样。你自己怕是不在意,但为了你爹娘就得替齐强哥想着子嗣香火。我虽是当着皇上的差,又知道噶礼贪渎,但皇上若是召我过去问话,到底如何回奏,还真是个难事。”

    齐粟娘细细嚼着野鸡肉末,“皇上宠信噶礼,当初又是救驾的大功。所以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依皇上的性子,噶礼这样的满贵功臣,若是不犯了重罪,又有确实的证据,任谁都扳不倒。”

    陈演慢慢点头,“他虽是贪墨了赈济地十万石漕粮,平日里收受贿银任用私人,我手头却没有实在的证据。加收火耗、杂税虽是有公文在手,却不算重罪……”喝了几口粥,“如今最难办地是,皇上多少听到了些风声,我若是一字不提,皇上必也知道我所言有假。若是提些小罪,却是白得罪了他,回去了扬州府的火耗怕还得继续加。”叹了口气,“如今这时节,事事儿都得小心。为了怕皇上疑心,十三爷那里,风声不好,我如今都没敢去看,只敢递了个请安贴子。”

    齐粟娘一愣,安慰道:“有四爷在,十三爷不会出事的。”又笑道:“我也只敢向十四爷那里递了个请安贴子,四爷那里……今日晚了,明日差人送一个去。九爷那里是免不了要去的,哥哥在他府里头,想避疑也避不了。”看了看陈演,“已经递了请见的牌子了?”

    陈演点头。“昨天下午去递地。看着请见地人着实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突地笑道:“听说齐强哥府里正乱着?当初虽是为了避疑没住他府里去。如今想想。必也是因为闹得不成样子了。他不好叫我看着。又不好只把你一个人接进去住。”

    齐粟娘听他说起此事。便有些头疼。“我去了又能怎么着呢?一个个都是嫂子。”陈演笑着放下碗。走到她身边坐下。抱住她道:“你明日便去看一看。好歹劝一劝。我晚上散了席。就去接你。”

    伏名一大清早便忙了起来。督着六个丫头和四个小厮将前宅里三间大花厅扫出来。剔红山水阁楼人物八扇屏风擦得一尘不染。屏前八椅四几剔红雕花果纹扶手椅、茶几成套儿列开。南北墙下两座翘头案上地摆设全都换新。

    “去。到里头和大奶奶禀一声。把那对镶嵌点翠玉石孔雀花石图插屏取出来。放在南边案上。还有。把墙上水墨八仙人物挂屏摘下来。换成红木雕水浒人物挂屏油画。今儿来地是大爷漕上地兄弟。咱们既要显显富贵。也要应应景不是?”

    “大管家。奴才记得那对镶嵌点翠玉石孔雀花石图插屏。月姨奶奶前两日非从大奶奶手里讨了去。奴才怕……怕是请不出来……还得请大管家亲自去一趟才行……”器皿上人陪笑道。

    伏名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就换后头抱厦里地紫檀木白玉踏雪寻梅插屏。”

    器皿上人嗫嚅着,“大管家,前儿那屏叫目儿姑娘过了眼,如今……如今摆到月姨奶奶屋子里的炕琴上了。”

    伏名怒道:“不是叫你把这些显眼值钱地摆设都收进库里去么?怎的又落到她们眼里了?”

    器皿上人哭丧着脸,“也不知那个嘴碎的把这话儿告到里头去了,奴才正收拾着,目儿姑娘就领着人冲了起来,把两大箱贵重摆设翻了个底朝天……”

    伏名还未说话,旁边一个正擦着翘头案的丫头笑道:“副管事说得半点不假,那时奴婢也在

    着,大爷书房里收来的,紫檀雕螭战国玉壁座屏都被了……”

    “那是大爷最爱的摆设!”伏名顿时气急败坏,“月姨奶奶要过多少回,都没有到手,大爷回来要是知道了,我也得吃排头!”重重跺了跺脚,“说不得,只好去捱一顿臭骂,也得把这玉壁座屏给拿回来。”说罢,就匆匆向后宅而去。

    后宅四进院子里,月钩儿洗漱以毕,丫头们将早膳摆到了炕几上,她正用着饭,目儿走了进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姨奶奶,彩云姑娘那屋子地尽儿悄悄和奴婢说,大爷把那个掐丝:琅嵌宝石双连宝格盒给彩云姑娘了……”

    月钩儿凤目一瞪,将手中的牙箸重重甩在炕几上,差点将方用了一半地麻雀脯细粥撞翻,她咬着银牙,“我向他要了两回,他都没应,大奶奶也说过喜欢,我以为是给大奶奶了,便忍了这口气。没料到竟是给了那小娼妇!”

    目儿给月钩儿捧上象牙包银嘴的烟枪,抽开如意云纹炕几上地抽斗,从锡盒里取出萝丝烟给她装上,招了小丫头上来点烟,慢慢道:“奴婢竟和姨奶奶一样的心思儿,断没想到大爷竟是给了她。

    姨奶奶,这可不是光为争一口气。大奶奶说不得,是正妻,咱们眼下争不得。彩云姑娘又是什么人?不过和奴婢一样是个丫头,肚子里地还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就这样作威作福?方进门就震服了大奶奶,现下又哄住了我们那糊涂的大爷,将来还得了?”

    月钩儿慢慢吸了口烟,冷笑道:“哄住了大爷?她也配!在外头七年才被抬进来,她周身上下,连鼻子带眼,哪一点也配能哄住爷!?”

    目儿笑道:“正是这个话,要论得宠的,这府里还得是姨奶奶。不说当年大爷一见着姨奶奶就抬了进府,进京城不到半年就做了偏房主子,便是现下大奶奶进了门,大爷照旧离不得姨奶奶。”

    月钩儿哼了一声,“这几年我也吵明白了,我们家大爷是个馋嘴猫性子,任他在外头包几个,又抬几个进来,若是身段、容貌、床铺都能比我强,我也就认栽则,他就老实实一个月在我这屋里头睡上十天!”

    满屋子的丫头都笑了起来,目儿一边招呼丫头们将饭食收了去,一边笑道:“听说大奶奶当初也为这些事儿吵过,带累得姑奶奶早产,大爷这性子照旧没能改过来。姨奶奶以往和奴婢说姑奶奶如何厉害,大爷如何看重,听得姑奶奶要上京,对着大奶奶恭敬得不成话,又巴巴儿亲手制了糕点去奴婢到如今还心疼姨奶奶那日手上溅了滚油,哪里又值得?”

    月钩儿半晌没有出声,叹了口气,“许是我经了那事,胆子已经怯了,你大爷他只有这一个妹子……”

    “姨奶奶平日里何等的利害,今日怎的说这样的丧气话,灭了自己的威风?咱们家可不是满人,没得什么姑奶奶为大的规矩!大爷他是独苗,她不过是陈家买来的丫头,当初老爷和太太心肠好,认了她做女儿,论出身比这屋子里站着的谁又高了去?就算是做了府台夫人,也得叫姨奶奶一声小嫂子。大爷若是看重她,哪里又会累得她早产?”目儿接过丫头奉上来的茶,呈给月钩儿,“姨奶奶尽管把胆子放大些……”

    伏名听得屋里继续传出来的话,皱着眉顿住了脚步,过得半晌方报门请进。他进得门来,暗暗一扫,果然在炕琴上看到了紫檀木白玉踏雪寻梅插屏,在靠桌儿上看到了紫檀雕螭战国玉壁座屏。

    月钩儿听得他来要玉壁座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便要大骂,目儿却暗暗递着眼色,笑道:“原是奴婢忘了,姨奶奶不过是赏玩两日,昨儿就要奴婢送回去的,倒累大管家跑这一路了。”

    月钩儿看了她一眼,便也不出声,默默抽烟,待得伏名取了玉壁座屏离去,方要说话,便见目儿招了个小丫头进来,“去,问问,谁把这事儿抖出去的。”

    伏名方把摆设放好,便听得大门前一阵马嘶声,连忙道:“快,大爷回来了,常州罗三爷、直隶宋爷,两湖狄爷、山东孟九爷怕是下脚就要到。叫长门、当卢、道升、玉霍打扮好,待会出来唱曲儿,”顿了顿,“孟九爷好那调调儿,叫琴童、棋童也梳头换衣。”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30

第六章 齐府里的四大帮主

光极是灿烂,春风带着暖意,偏帽儿胡同齐府三门急步而出,大笑着将直隶、山东、两湖、常州四位漕帮帮主迎入,携手步入花厅。

    三间相连的大花厅四面格门大敝,四角的:琅蓝彩大花瓶里插满了春梅,阶下廊前的数百盆烘催出的月季、芍药、牡丹、迎春花儿摇曳生姿。

    南间花厅,摆上了紫檀木八仙长桌,容貌俊丽,身饰鲜亮的丫头们穿梭往来,将汉席十菜、满席十菜、细果八般、美酒八般并银碗、银筷、银盏摆上桌面。

    北间里,齐强与四位漕上大豪倚在剔红雕花果纹扶手椅上,隔几笑谈,四张小几上各摆了三个下酒劝碟,三个下酒果品,南北美酒,上贡清茶亦有四种。

    胡须黑浓的孟九爷一身暗红万字纹湖绸长袍,罩着玄色重锦马甲,搂着女装打扮,貌美如花的琴童,接过肤色白细,嗓音娇嗲的棋童奉上的高梁滴烧酒,洪笑着:“齐三,连震云可是油滑得像条泥鳅,老子亲自去了扬州城一趟,他二话不说,领着老子就往私窠子里一坐,七八个嫩崽儿围上来灌酒,老子在那里头住了大半月,他也陪了十来天,愣是没找着机会开口和他说上一句。临了临了,老子醒过神来,他就去了淮安,把李四那愣头青推了出来,这些话哪里又能和李四说的?老子收了李四送的两个相公,啥都没干成就回来了。”

    长门抱着月琴、当卢抱着弦子琴正在唱曲,琴声、唱声夹杂着满室的大笑,甚是热闹。齐强不在意地笑道:“他这手我也尝过,你还只是十来天,我当初在清河住了两个月,都没寻着开口的机会。”

    罗三脑门光亮,仍是单穿着一身缺襟狼皮祅子,领口微敞,哈哈大笑,“孟九哥,你是出了名的难缠,连震云为了堵你的嘴,又不得罪你,陪着你在相公馆里住了十来天,他也够受罪了。我可是一天都呆不住的。”伸手抓过替他斟酒的玉霍,抱在怀中亲了一口,“他那德性我也见过,大半月没女人可怎么熬得下去。”

    几人俱是大笑,孟九一口灌下大银菊花杯中的高梁酒,“老子若不是看着他也算给足了面子,哪里就会这样空手而回?他当初在淮安还是个小头目,被人在他们二帮主面前下了钉子,正发作要卸胳膊卸腿的时候,老子一时好心,顺口劝了几句,替他掩了过去。他如今是江苏帮主,要是敢不记旧事,老子可和他没完。”

    “听说,他如今越发老练了。”狄八看着亦不过三十余岁,身材瘦削,面目阴冷,他手持茶盖,慢慢刷着雀舌茶沫儿,“淮安的地盘扫得干干净净,扬州府地钱赚的盆满钵满。没有了太子做靠山,用钱把上上下下打点得四平八稳……”

    罗三哼了一声,“他是运气好,扬州府台没投到哪位爷的门下,不会整治他。两江总督、河道总督——那都是看钱办事的主。漕运总督如今换来换去,没个定准。除了这三处,其他的关节,看在钱份上,谁又会和他较这个劲?”

    狄八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一直未出声地宋二爷。“听说你收留了几个江苏帮地人?”

    宋二爷一身月白杭缎锦袍。唇上两抹青须。面目俊雅。气质从容。他微微一笑。一边执着道升地纤纤玉手细细看着。一边轻描淡写。“谁叫他没看住。让人逃了出来。都是漕上地兄弟。我总不好见死不救。”他放开道升地手。看向齐强。“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

    长门、当卢一曲终了。琴声渐歇。狄八似是终于也把茶沫子刷好。抿了一口茶。“……江苏帮内斗。耗了不少元气……”罗三一边摸着玉霍地脸。一边笑道:“淮安和扬州可是生钱地大路子。我在常州天天看着。也等得够久了。”

    “齐三。八爷到底怎么打算?你给个准话。咱们也好行事。”孟九推开了琴童。把棋童拉入怀中。搂着他笑道。

    齐强笑着方要开口。隐约听得后宅里似是传来了女人地叫骂哭闹声。好在长门、当卢接了伏名地眼色。立时转弦重拨。起了个高音。同声而唱。便将这些隔着西花园、二进宅子传过来地杂声掩住了。

    座上之人耳目俱是灵动,不免微微诧异,伏名连忙又招了四名绝色苏戏入内,各各娇笑上前,众人便也放开,搂着美人儿调笑。

    齐强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招了伏名,“去和大奶奶说,今日日子不对,让她好歹看在夫妻情份,压住后头别叫闹出了后宅

    顿了顿,“快叫安生去请姑奶奶来。”

    伏名悄声道:“安生送了爷回府,就去江浙会馆接姑奶奶了,奴才已经差人去催了。小的已让人守住西花园门,断不叫里头的人闹出来。”

    齐强听了稍稍安心,看看天色已是近午,站起请众人移步入席。罗三吃着金银燕窝、螺丝海翅,喝着绍兴烧酒,看着齐强只顾喝酒,偶尔吃了两筷海参全羊,再见得细点里除了东坡酥、江宁松饼,还有满洲饽饽、萨其玛等细点,不由笑道:“你小子在北边呆了十来年,倒也吃惯了这些北菜。你那后头地规矩,难不成也和满人一样?呆会是不是还要叫她们到前头来敬酒?满人婆娘的酒量那叫一个厉害,跪在哪里敬酒,我都没法子不喝,你府里若是这样的规矩,我今儿醉死在这里也值。”

    后头女人们的砸物哭闹的声响一声高过一声,花厅里琴唱齐响仍是掩盖不住。孟九哈哈大笑,狄八和宋二亦是忍俊不住,齐强讪笑着,持杯劝酒,遮了过去,寻得空儿不住得向伏名使眼色。

    伏名匆匆向后宅奔去,还只走到西花园子里,就见得大奶奶身边的绵绵发散衣乱,一脸恼愤奔了过来,看样子要向前宅里去,伏名一把拦住,叱骂道:“不知道今儿前头有客么?你平日里安分,今儿怎么糊涂了,大爷不好发作奶奶们,还不好发作你么?”

    绵绵满头大汗,急道:“大管家,大奶奶压不住后头了。目儿姑娘领着几十个媳妇丫头冲到彩云姑娘房里,把家私摆设砸了个稀烂,还把期儿拖了出来,剥了衣服按在院子里,用细鞭子抽她的嘴。彩云姑娘哭得不行,一头冲到月姨奶奶房里要和月姨奶奶拼命,大奶奶去劝,倒叫彩云骂她和月姨奶奶串好了来欺负她,仗着身上有肚子,不单打月姨奶奶,对着大奶奶都敢上手了,那屋里的丫头把姨奶奶房里的东西打烂,连大奶奶房里都不放过,奴婢们气不过——大奶奶叫奴婢赶紧请爷进里头去。”

    伏名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说地,这是怎么说的!早上不还是好好的么!?”又指着绵绵乱成一团的头发,脸上的擦印,骂道:“你看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大丫头?你们不劝着主子们,倒还火上浇油,拉人结伙去打闹。爷这会儿哪里又分得开身!”

    绵绵着急道:“大管事,如今彩云还在月姨奶奶房里闹,她屋子里的媳妇丫头满宅子乱东西,好歹叫几个男人去拉拉——”

    伏名听得里头的动静着实太大,只得招呼了守在园子门口地十个小厮,赶着去里头镇压。

    齐强听得院子里的声响渐渐小了下去,暗吐了口气,眼见着罗三瞅着他嘻笑,孟九、宋二、狄八俱是似笑非笑喝着酒,生怕他们再说,连忙道:“八爷的意思,还是再等等,便是要来,也不能来硬的。现下正是立储的当口上,不能叫外头说这位爷没得心胸气度,容不下人。”

    罗三听得如此,微微一怔,其余三人也肃了神色,孟九道:“不能来硬地?八爷的意思是不能大动静,只能暗地里做了他和李四?”

    罗三连连摇头,“怕是成不了,他这几年和崔浩斗得死去活来,最近又差点儿在淮安失了手,防备得极严,等闲不出府门。便是出去一回,明里暗里成百地人护住,李四又和他孟不离焦的……”

    狄七沉吟着,“说起崔浩,他上回那法子当真高明得很。

    杀人不见血地,趁着李四押船不在,又调开了高邮的接应,要不是连震云运气实在太好……”

    宋二微微一笑,“既是好法子,就再来一回,阿哥们是山高皇帝远,不过也就是杀他几个手下,济不得事。能杀人不见血地还是扬州府的府台……前日我从通州向京城里赶的时候,在京城郊外白杨林子里寻到了一个——”

    几人正说话间,突听得花厅后头一阵哭闹脚步声起,几个女人奔到了阶下,眼见着要冲到花厅里来,花厅里的男人俱是一惊,纷纷站起。从后宅里奔出,急急追上的伏名领着小厮们在花厅门前死死拦住,“姨奶奶,姨奶奶你消消气——目儿姑娘你也劝劝姨奶奶——”

清河卷 第七章 齐府里的妻妾们(上)

    边上众人只听得一阵大哭,“奴婢的姨奶奶好歹是这的主子,如今倒叫那外头不知什么地方抬进来的混帐老婆欺上来,姨奶奶为着大爷着想,天天忍气吞声,也不曾得她个好脸。她仗着肚子里不知姓什么的那块肉,把这府里的谁当人看?将来若是抬了主子,这满府里的主子奴才都不得活了……姨奶奶,与其后来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今儿清清白白死在大爷面前,奴婢也不活了……”

    齐强的脸涨得通红,罗三死命忍着笑,脸上扭曲得不成形,孟九呆愣着,看看尴尬的齐强又看看花厅外头哭闹的女人,拼命摇头,“好在我不喜欢女人……”

    罗三顿时喷笑了出来,狄八和宋二亦是大笑。这里头笑得不行,外头哭声喧天,齐强又羞又恼,冲到花厅口,还没开口喝骂,月钩儿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开拦住他的伏名,一把拖住齐强,滚到他身上哭骂,“我原是没给你生个一儿半女,在这府里抬不起头做人,早叫你打发了我出门,你只说半刻离不得我,非把我关在这府里头不放。我原还痴心指望着你替我作主,如今你心尖上的人进门了,替你养着野种了,我在这府里没得容身之处了——”齐强被她揉来搓去,连哭带骂,哪里还说得出话,一时怒极了想打,以往又实在没向女人伸过手,一时气虚了想逃,却被月钩儿死死拖住,哭天抹泪,“我也不敢叫你为难,只叫你快给我休书,我立时出门,到府门口地石狮子上一头撞死,我生是你们齐家的人,死也做你们齐家地鬼——”

    “没规矩!这是你闹的地方么!”齐粟娘一步跨进花厅,满面怒色,“伏名,你还等什么!还不把她们都拖回去!安生,到外头叫媒婆牙子来,我们齐家不做逼死人命的缺德事,她要是不想安分,趁早打发出去另配人家!”

    月钩儿猛听得齐粟娘的声音,顿时惊了一跳,哭声一顿,手上也不禁松了,齐强心中大喜,立时挣脱出来,叫道:“没听到姑奶奶地话么!还不照着办!”说话间,几步赶到了齐粟娘面前,恨不得搂着她亲上几口,“妹子,你可来了……”

    齐粟娘忍着气,也不说他,眼见得伏名不敢向月钩儿伸手,叫道:“比儿,你去!”比儿应声上前,领着带过来的四个媳妇一把架住了月钩儿。目儿被小厮们拖着,眼见得月钩儿失了胆气,挣扎着一把拉住她,“姨奶奶——”

    “给我掌嘴!”

    伏名毫不客气,重重两记耳光甩到目儿脸上,骂道:“没规矩的奴才,主子在发话,有你开口的地方么?”又骂小厮,“断了手脚么?还不拖她们下去!”

    齐强眼见得月钩儿和跟着地两个丫头都被拖走,终于松了口气,待要说话,齐粟娘轻声道:“快去换衣。”说罢,转头看向那几位正打量她的漕上大豪,笑道:“罗三哥,几年不见,上回在扬州也没会上面,妹子这里给你见礼了。”

    罗世清见得齐粟娘穿着一身簇新折枝海棠十八镶旗袍,却仍是娇嫩的湖绿色,少女时留的齐眉额发早梳了上去,露出光洁雪白的额头。头上双丫髻上插着山水纹小翠玉扁方,扁方下左右各插一支如意金钗,一支碧犀簪子,脚上穿着鹦哥绿矮花盆底绣鞋。面容虽是有些清减,容色却越发娇艳。

    罗世清再见得她微微福了福。连忙回礼道:“齐家妹子多礼了。这几年可好?”眼睛瞟到齐强溜出去换那一身沾满了眼泪鼻涕。揉得不成形地衣裳。便笑道:“这几位当家地也是你哥哥地好友。我给你引见引见。”

    齐粟娘笑着点了头。回身道:“取大杯来。容我给几位当家地敬酒。”安生连忙应了。立时便有丫头取出大银菊花杯。酌满金华酒。“这位是山东漕帮帮主孟铁剑孟九爷。”

    齐粟娘笑着将大银菊花杯地金华酒一饮而尽。“孟九哥请。”

    孟九爷哈哈一笑。“齐家妹子好酒量。”伸手取了杯。看得棋童倒满。亦是一口饮干。

    “这位是两湖漕帮帮主狄风如狄八爷。”

    狄风如一边端起酒杯,一边瞟了眼满面笑容的罗世清,瘦脸上露出微微笑意,“齐家妹子客气。”

    齐粟娘连喝了两大杯,倒还未如何,眼睛落到温文儒雅地宋二爷身上,心中微讶,她还是头回在漕上人物中见到有这般气度的人。听得罗世清道:“这位是直隶漕帮帮主宋清宋二爷。”齐粟娘心中一惊,能在天子脚下做漕帮帮主的人自然与别处不同,想来也是个长袖善舞,工于心计之人,越发恭敬“妹子给宋二哥敬酒。”

    宋清笑着道:“竟是我孤诺寡闻,不知道齐强还有一个这般厉害地妹子,罗三,怎的没听你提起过。”说话间,将手中地酒一饮而尽。

    罗三看了看齐粟娘,“谁叫齐强在扬州成亲时,你守在京城里。她夫君就是扬州府的府台陈大人。”

    宋清脸色微变,立时却又掩住。

    齐粟娘见得齐强换衣进来陪客,又敬了罗世清一杯,便赔了罪,领着人去了内宅。齐强见着罗三和宋清两人盯着齐粟娘背影不放,拍了拍桌子,“醒醒神,我妹子她已经嫁人了。”

    孟铁剑和狄风如俱是大笑,宋清看着一脸讪笑地罗世清,哑然失笑,转头看向齐强,“看你妹子的行事规矩,想是陈大人内宠不少,他可是还有几位偏房奶奶?”

    齐强笑道:“我妹夫在女色上头是个老实人,又疼我妹子,成亲五年多,只有我妹子一个当家奶奶。她这些手腕怕都是在宫里头学的。”

    宋清微微诧异,“宫里头?”

    “因着我妹夫,她以前在太后和皇上跟前侍候过,后来又因着我,在九爷府里办过差,你看她穿旗装,过会是要去给九爷磕头请安。”

    宋清微一沉吟,“既是你妹子在夫君面前得宠——”看了看齐强的神色,慢慢点头,不再提起。

    狄风如看着他,“你方才说有杀人不见血——”接到宋清递过来的眼色,便笑了起来,“——的法子,哪里又这么容易,依我看,或是再等两月倒也行得。五月初一是漕船北上验粮期,我们联着下贴子请连震云到京城来一聚,想来他也不敢不给面子,到那时候,他要想平平安安出京城,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宋清连连点头,罗三和孟九互视一眼,看向齐强。齐强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一来,八爷还是想收住他,咱们还得再来来软的。二来,便是要杀人不见血,也得瞧瞧他有没有破绽。他呆在扬州城老巢里,自是半点破绽不露,只有把他拉出来,才能看明白呢……”

    齐粟娘进了后宅,立时被沈月枝接住,齐粟娘见得她房里绵绵等媳妇丫头们个个篷头乱发,脸带抓印,已是恼怒,再见得沈月枝眼中含泪,右手背上亦有三道痕迹,顿时怒道:“嫂嫂是我们齐家的当家主母,哥哥的嫡妻,心尖上的人。我当初看着嫂嫂嫁进来,也是望着嫂嫂能享些福,少受些漂泊孤怜之苦,没料到咱们家里竟是乱成这样,叫嫂嫂受这些罪。哥哥若是不抬这么多女人进府,和嫂嫂一心一意过,便也罢了,既是抬了进来,不分个尊卑上下,乱成一团,又如何过得了日子。”转头看向安生,“赶紧去,多叫几个实在些的媒婆牙子进来。”拉着沈月枝道:“嫂嫂是个好心肠的人,这是好事。只是我哥哥抬进来的不是明白人,嫂嫂就不为自己安生,也要为哥哥想想,立些威把这些糊涂人教明白了才行。”

    沈月枝听着齐粟娘叫媒婆牙子,微微不安,一边扶着齐粟娘向月钩儿院子里走去,一边犹豫道:“这府里的丫头不少是他收用过的,也算是齐家的人——”长眉细,“便是那些年轻媳妇子,有一个也……”

    齐粟娘先是听一愣,又暗暗咬牙。绵绵上前几步,到沈月枝耳边悄声劝道:“大奶奶且别管这些,现下的情形,咱们也顾不得这许多。她们就仗着大爷收用过,个个都把自己当成半个主子。月姨奶奶若是没有目儿撺掇着,能闹成这样么?目儿她不就仗着她是大爷贴身的通房大丫头,不说彩云,便是大奶奶她也未必放在眼里。有了她做样子,那两房里和各处的丫头们哪个肯安份?一个个涂脂抹粉,乔模乔样,赶着向大爷跟前凑,个个都想做主子,大奶奶再不镇一镇,不说正经做事的人没了,咱们房里的人都保不住了。”

    沈月枝微微一怔,看了看绵绵,又看了看身后丫头里几个生得出挑的,转头对齐粟娘道:“少不得要请姑奶奶帮我一帮。”

    齐粟娘见她明白,心中又喜又叹,连忙道:“嫂嫂尽管放心,不说嫂嫂是哥哥心坎上的人,他没得不替嫂嫂撑腰的道理,便是他糊涂了,我也能劝劝,咱们急事急做,今儿就把事办完。”顿了顿,“嫂嫂狠狠心。”(
第七章 齐府里的妻妾们(下)

    月钩儿的院子里,比儿领着四个媳妇在正房看住了月钩和目儿,伏名领着小厮把后宅里闹事的七八十个媳妇丫头圈在左右厢房里。

    彩云坐在紫檀木五屏风罗汉榻上,看看炕床上面带不安的月钩儿,再看看坐在地上,摸着肿脸哭泣的目儿,心中打鼓。

    她慢慢摸着三个月大的肚子,偷偷打量静静站在门口的比儿。只见她穿着樱桃红八团锦夹祅,白杭缎子滚羊皮金边裙,耳上是鸦青宝石坠,腕上是羊脂玉镯,比当年在大爷面前得意时更是体面,那身樱桃红的八团料子京城里还未见过,只是头上梳的还是在室女的盘辫,倒叫人看不出她的身份。

    彩云陪笑道:“比儿姑娘,这几年在姑奶奶府里过得可好?如今也是偏房姨奶了罢?可有替姑爷生下一儿半女?”

    比儿微微笑着,“多承彩云姑娘动问,我虽是过得好,倒也没做偏房主子,如今还是奶奶身边的大丫头。”

    彩云一怔,又上下打量了比儿,微带不信,“姑娘如今这般体面,当初大爷还和我说过,要抬你做偏房姨奶——”

    月钩儿猛然回神,狠狠瞪了彩云一眼,“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别以为你凭着肚子里的野种就能——”

    彩云立时跳起,嚎叫着扑了上去,一头撞向月钩儿胸口,哭叫道:“你敢说他是野种?你敢说他是野种?你连我一块打死了,你再到大爷面前去说,说我肚子里的是野种!”

    月钩儿早有防备,一个闪身翻到炕床里头,眼见得彩云要碰到如意云纹的炕桌上,比儿眼疾手快,奔上来一把将她扯住,转头叫道:“来人,把彩云姑娘扶出去。”

    两个媳妇应声走了进来,将哭骂的彩云架到了外间座榻上,比儿看着月钩儿,慢慢道:“姨奶奶,大爷如今三十了,还没个血脉。他是齐家的独根,我们姑奶奶日日担心齐家地香火。彩云姑娘如今有了身子,姨奶奶也该替大爷想想。”

    月钩儿咬牙道:“便是姑奶奶在这里。这些话我也得说。大奶奶是正经人家清白出身地小姐。大爷地正室嫡妻。我也服气。但彩云便是怀了龙种。如今也不过是个侍妾。她一进门就仗着肚子里那块肉不给大奶奶叩头端茶。更没到我跟前来请安问好。平日里纵着房里地丫头挑三掇六。搬弄口舌。谁不欺负?天下哪有这样地规矩?我不教导教导她。难不成还等得她生了太子。抬了偏房。再来教训大奶奶和我么?”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响起。齐粟娘停在了房门口。盯着月钩儿道:“原来你是在教导她?我竟没有看出来。我还当你安心想让哥哥绝后。要让大奶奶也知道知道你地厉害。把这一府地人都震服住呢!”

    月钩儿见得齐粟娘。心里一惊。连忙从炕床上爬了下来。规规矩矩福了福。陪笑道:“奴婢——”

    “小嫂子不用多礼。我也受不起小嫂子自称奴婢。”齐粟娘看了目儿一眼。转头对沈月枝道:“一个一个来。打扫干净了才好。嫂子既进了这门。由不得嫂子做慈悲人。”提声道:“伏名。摆两张椅子到院子里。大奶奶和我一个一个看。先把那些不安分做事。专会勾引大爷。挑唆主子们互斗地奴才打发出去配人。再来收拾目无尊卑。不分上下。又或是急着要出门地混账老婆。”

    伏名在正屋檐下摆了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中间一张茶几。绵绵摆上了两盏六安茶。齐粟娘和沈月枝左右坐下。

    关在厢房里地媳妇丫头们又哭又闹。半点不肯安静。

    沈月枝坐在椅中,默默无语。齐粟娘看了她一眼,暗暗叹了口气,也不说话,只等她自决。

    前宅里爷们地作乐之声隐隐转入了内宅,沈月枝喃喃低语,“我家虽是书香门第,到了爹爹这一辈已是败落了,不过是面上还有些体面。我打小儿没娘,爹爹辛苦把我养大,教我读书识字,终临前担忧我孤苦无依,听信了媒婆的谎话,变卖家产备好嫁妆,把我嫁到扬州来,却没料着——实是卖到汪府里为妾。”

    齐粟娘原听她说起过这些,这会儿又见她提起,仍是不出声地听着。

    沈月枝叹息着,“那时节,我家已是穷得备不起体面的嫁妆,为了让我风光出嫁,爹爹把他身边的侍妾,跟了他七年的侍妾给卖了。”沈月枝苦笑着,“她对我也有几分养育之情——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突地,沈月枝话声一顿,漠然转头对伏名道:“把关起地一个一个领出来,我来看。”

    伏名连忙应了,叫小厮开了房门,把那些妆乱裙散,面目带伤的媳妇、丫头一个接一个领了出来。

    头一个就是目儿,她被拖到院中,满脸是泪,尤是叫着,“我是大爷屋里地人——”沈月枝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彩云,又看了看手上地三道血痕,“拖到一边,打发出去配人。”

    目儿双目圆睁,尖声道,“凭什么打发我,我是大爷屋里的人——”

    沈月枝看了伏名一眼,伏名立时叱道,“给我掌嘴!对着大奶奶,竟敢不自称奴婢!没听到大奶奶的话么,拖到一边去,打发出去配人!”

    立时有两个小厮上前,给了滚地哭叫地目儿两个耳光,抓住她手脚捆了起来,丢到了一边。

    满院子的媳妇丫头顿时吓住,月钩儿脸色苍白,不敢说话。彩云面上带笑,“大奶奶说得是,她这样地断断是留不得的。”

    沈月枝看了彩云一眼,“伏名,把彩云房里领头砸东西地天长、地久拖出来。也拉出去配人。”

    说话间,安生领着三个媒婆牙子走了进来,扫了满院子的媳妇丫头一眼,打千儿道:“大奶奶,姑奶奶,奴才把媒婆领来了。”

    那三个媒婆看着这般的动静,知晓是大妇在发作人,料想今日必可领几个容貌上佳的出去,或是配人,或是卖到私窠子里,总能大赚一笔,连忙上前磕头请安。

    沈月枝扫了那些媒婆一眼,点了点头,“你们且在一边看着。”

    彩云见得媒婆已到,她地两个贴身丫头哭叫着被拖到了一边,她哪里肯放,奔到院子里将两人一把拉住。

    她对着拖人的小厮又打又骂又哭,“自打我进了这府,人人都寻机会欺负我,想尽办法弄死我肚子里的孩儿,只有她们两个,有吃的替我先吃,有用的替我先用,好不容易保住了我肚子里的这块肉,如今要打发了她们,接下来就是打发我肚子里的孩儿了!”

    沈月枝听她说到孩子,身子一颤,脸上慢慢涨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粟娘立时冷笑道:“比儿,把彩云姑娘架住了,请她回屋里去休息。安生,你爷说,今日我就搬进来,守着彩云姑娘,有吃地我替她先吃,有用的我替她先用,等她肚子的孩子生下来,我送她六十四抬地嫁妆,另给她配个好人家,免得她在我们齐家日日被人欺负,被人惦记!”

    彩云惊得不轻,转身瞪着齐粟娘,“我肚子里是大爷的——”

    齐粟娘蓦然站起,“你也知道你肚子里是大爷的骨肉,不好好呆在屋子里养胎,整日里顶着这孩子和人打闹,还敢说别人要打发你的孩儿,我看你是想自己打发了他!你再不安分,齐家就只要这个孩子,照旧打发了你。”看着一脸有恃无恐的彩云,齐粟娘越发冷笑起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怀了孩子,我就不敢发作你。大爷才三十,大奶奶才进门半年,满府里都是女人,我齐家不怕生不下孩子!安生,去,和大爷说去,彩云不服我和大奶奶地管教,现下我要连她肚子的孩子一并打发了出去!”

    安生笑嘻嘻地道:“回姑奶奶地话,方才小的领媒婆进来时,大爷把小地招过去说了话,这后宅里的事姑奶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除了把大奶奶给他留住,其他的大爷不心疼。”

    齐粟娘听得一愣,看了看安生,安生连忙道:“奴才可说地是实话,姑奶奶不信,叫比儿再去问一回。”

    齐粟娘看着脸色渐好的沈月枝,瞪向彩云,“你一进门就仗着有孕目无尊卑,连大奶奶也不放在眼里,来人,把这个不懂规矩地拖到一边去,一起打发出去配人!”

    沈月枝见得伏名果真上去拖人,顿时惊到,“姑奶奶,这……这……还是饶了她罢……”

    彩云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听得沈月枝开口求情,甩开伏名奔到沈月枝面前,卟嗵一声跪下,抱着她的腿哭道:“大奶奶,大奶奶,求你看在这孩子真是大爷骨肉地份上,别把我打发出去,我……我……奴婢以后再也敢了……”

    齐粟娘听得她终于服了软,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见得沈月枝向她看来,“姑奶奶,你就饶了她这回……”

    齐粟娘越发厉声道:“你给我记住了!大奶奶是正妻,你是侍妾,大奶奶是主子,你们都是奴才。你就算养了儿子,抬了偏房,大奶奶才是他的嫡母,你只是个姨娘!妻妾妻妾,我就告诉你什么是妻,什么是妾—就算大爷连大奶奶也不要了,这满府的女人里,也只有大奶奶能拿得到休书,世上只有休妻的七出规矩,没得休妾的说法,管你是偏房还是侍妾一律是打发出去配人!你要想在齐家呆下去,这辈子就别忘了这个规矩!否则,大奶奶随时能打发了你们出门!”

    彩云骇得说不出话,只懂点头,沈月枝怕她伤了胎儿,连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齐粟娘的眼睛转向月钩儿,月钩儿顿时跪倒,一边哭一边磕头道:“姑奶奶,姑奶奶,看在奴婢进门时,是给姑奶奶叩头端茶的份上——”

    “原来你还记得那叩头端茶的事——”齐粟娘盯着月钩儿,“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被个丫头在耳朵边说几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府里搅得翻天覆地,不知道安分半点,当年我白关照你了!大爷也白抬举你了!”转头叫道:“来人——”

    月钩儿骇得大哭,扑到沈月枝面前,“大奶奶,大奶奶,看在大爷的份,看在大爷的份上——”

    沈月枝心中不忍,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她——她也是受了不少委屈—”

    齐粟娘咬牙道:“既进了这府门,姐姐妹妹这么些人处着,有谁能不受委屈?嫂嫂受的委屈不少么?她这样的性子——当初就该找个单夫独妻过小日子,偏又进了这宅门里做妾——当年我费了心思教她,不过就是想让她这府里过得安生些,长久些,她——”怔怔看着月钩儿那双和沈月枝酷似的上挑凤眼,心中酸楚,“来人,端茶来。”

    月钩儿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满院子的奴婢皆是屏声静气。前宅里的曲儿声远远传来,因着少了些脱跳的高音,听着似是平缓安和,然则,那乐曲声中的人气儿便也少了。角儿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入戏得太深,本性儿便也不见了。

    绵绵慌忙端了盏洞庭君山茶过来,月钩儿抹了眼泪,看了看齐粟娘,给沈月枝结实磕了三个响头,接过茶,高高举过头顶,“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连忙接了,喝了两口搁到茶几上,绵绵上前将月钩儿扶起。

    “伏名,再拿一把椅子来。”

    伏名应声而入,从正屋里又抬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亲手摆在齐粟娘和沈月枝的下首。

    “端两盏茶来。”

    彩云也不要齐粟娘叫,连忙走到座前,先跪下给沈月枝磕了三个头,接过绵绵递上的苦丁茶,高举过头,“大奶奶喝茶。”

    沈月枝接过茶,匆忙沾了沾唇,便就搁下。

    绵绵扶着彩云站起,齐粟娘看向站到一边的月钩儿,“过来,让彩云给你请安奉茶。”

    月钩儿再无半点骄色,一双凤眼中的灵气儿也散了去,木木讷讷应了,坐到了下首太师椅上。、

    彩云规规矩矩福了三福,“给姨奶奶请安。”神色呆然,端过另一盏苦丁茶奉上,“姨奶奶喝茶。”

    比儿扶着齐粟娘走入了正房,倚在座榻上休息,听得外头沈月枝发落众女。若记得是方才打闹过的头领,便命拖到一边,丫头配人,媳妇赶回家里不用。若是记不清,就问伏名和绵绵,俩人同声说这媳妇丫头诸船行径可恶,便又命拖到一边,若是伏名和绵绵有一个说尚有可饶之处,便命打二十板子,仍是留用。

    院子里越发没了声响,只有沈月枝越来越漠然的发落声。媒婆牙子们偷笑着,齐府里的大妇要立威,杀鸡给猴儿们看,只盼着她杀的鸡越多越好,虽是送出去配人,但谢媒钱哪里及得上卖身钱,落下几只偷偷卖到私窠子里才是好路数儿。

    比儿见得齐粟娘靠在靠枕上,半晌不语,面色疲累,心中担忧,不由伸出手去,一边替她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道:“奶奶……”

    齐粟娘慢慢睁眼,看着比儿,终是落泪,“比儿,我舍不得让你去做妾……”

    比儿亦是落泪,“奶奶放心,我断不嫁出去做妾,若是有福气,寻个好人单夫独妻地过日子,若是没福气,宁可侍候奶奶一辈子……”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3:31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一)

    天色已是近晚,大花厅北间,八椅四几三面排列的剔~手椅上,齐强一边搂着苏戏调笑,一边听曲儿。

    棋童扮上妆,头戴赤金冠,身着滚龙黄袍,道升头上金凤珠冠,身上大红云绵凤纹祅裙,同声唱着《长生殿》里的《密誓》,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听得两人声腔极正,句句入情,各各叫好,纷纷打赏。棋童与道升唱毕谢赏,棋童也不去妆,偎入孟铁剑怀中劝酒嘻笑。

    道升到后头换下珠冠凤袍,洗去大妆,一身素净走到宋清身边,宋清笑着执了她的手,轻轻吻了吻,“色艺俱佳。”

    “德隆,去后头让伏名和姑奶奶说,今儿晚了,明日再去九爷府里请安。让她在我府里吃晚饭。”瞪了微露喜色的罗世清一眼,“让她在后头和大奶奶一起吃,不用到前头来了。”孟铁剑三人皆是大笑,狄风如瞅着罗世清,“那阵儿你喝醉了抓着人就问为什么,我问你什么为什么,你说她为什么不中意我—”

    孟铁剑笑得呛酒,咳得满脸通红,罗世清的脸亦是通红,“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再说我翻脸了!”

    齐强和宋清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众人正说笑间,前头门子报了进来,“大爷,李公公和傅公公来了。”

    齐强一怔,连忙站起,领着众人接了出去,李全儿亦有二十七八,和齐强笑着打了招呼,恭敬给四位漕上大豪打千儿请安,因着四人都花银子捐了候补官,宋清连忙扶住,“下官们怎敢受公公的礼,上年七月里的东西公公可还喜欢?若是还过得去,我再差人送些。”

    李全儿笑道:“宋大当家厚赐,咱家却是愧领了。”看向齐强,捧了四个红贴儿,“八爷在九爷府里摆了席,请四位大当家的过去用饭,九爷让齐管事也一起过去。”

    宋清四人皆是微露喜色。接了红贴。齐强看了看一直未出声地傅有荣。“来人。去请姑奶奶。一起去府里给九爷磕头请安。

    ”

    宋清看着齐粟娘从后宅出来。李全儿和傅有荣俱都上前请安。两边里互拜了一回。齐强扶着齐粟娘上了玉顶檀板暖车。众人骑马。慢慢向三条街外地九皇子府。

    到得门前。宋清跟着李全儿、齐强沿着甬道绕过正堂。眼见得前头一间大花厅。花厅南北各摆一座透雕花卉六扇屏风。将大花厅虚虚隔成三间。

    正中敝间十二架长柱宫灯高燃银烛。黄花梨螺甸大长案上摆了一桌席面。

    南间是一座黄花梨镶大理石雕花罗汉座榻。中放小方桌。

    北间八椅四几成列黄花梨雕椅、几摆了三面。两位腰束黄带的男子隔几坐在椅上品茗,见得他们到来,双双站起,

    宋清知晓必是八阿哥和九阿哥,正在心中欢喜的时刻,突见得那位傅公公脚步一顿,低低和齐粟娘说了一句,齐粟娘点了点头,回头看了齐强一眼,便跟着那位傅公公走到另一条甬道上去了。

    宋清正觉奇怪,狄风如忽地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个傅公公,好似是十四阿哥身边地人……”宋清沉吟不语,看了狄风如一眼,“倒不是怕人抢功,分了江苏帮的地盘,只是如今看来,我那法儿犯着了自家人,怕是用不上了……”狄风如一怔,正要说话,已到到了花厅前,只和随众人向两位阿哥请安,无暇再说。

    齐粟娘跟着傅有荣慢慢走近湖边,顺着曲廊上一盏盏明亮的宫灯,远远见得通直斋外水榭里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着一桌席面,栏边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齐粟娘微微愣住,“十四爷又长高了……”

    傅有荣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齐姑娘还记得,十四爷当初在御船上地时候,比齐姑娘矮了半个头,如今过了十年,怕是比齐姑娘高了快两个头了。”

    齐粟娘无趣道:“他还是小时候可爱一些……”

    傅有荣愕然回头,看着齐粟娘直笑,悄声道:“可不可爱咱们不说,十四爷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再凶,也让齐姑娘牵着鼻子走。这到了上回扬州城里,十四爷十八岁了,齐姑娘就不敢太糊弄十四爷了。如今十四爷二十岁了,齐姑娘,奴才就提个醒儿,可别再糊弄他了……”

    齐粟娘瞪眼道:“谁说我糊弄他了?他喜欢乱发脾气,嗓门又大,要是不抢在他发火前说几句好听的话,讨他地欢喜,在他面前谁还能安安生生呆上半柱香的功夫?我还想继续吃饭过日子呢。”

    傅有荣笑得直喘气

    廊口站住,“齐姑娘,十四爷是主子,咱们是奴才,齐姑娘可是没得说,你就忍忍,让他多高兴高兴……”

    齐粟娘同情地看着傅有荣,“傅公公,我说句实话吧,论冷面儿镇定功夫,是四爷身边的秦全儿公公,论讨人欢喜的功夫,是十三爷身边的顺儿公公,论软刀子功夫,是八爷身边的李全儿公公,这论起忍劲儿——我一直觉得还是傅公公你无人能比……”

    傅有荣哭笑不得,见得齐粟娘全没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看了看水榭里的人影微微晃动,似已不耐,只得道:“齐姑娘,你请吧,十四爷等了你半会了。”

    齐粟娘一愣,看了看水榭,惑道:“你不去?那里头好像没人侍候……”

    傅有荣微笑看着齐粟娘,“不是有齐姑娘——”见得齐粟娘转身就走,连忙一把扯住,“我地姑奶奶,你别吓奴才了,奴才可不敢再说玩笑话了,十四爷有正事儿和你说,奴才不方便在一边听着。”

    齐粟娘脚步一顿,微微犹豫,慢慢点头,“我也该回报十四爷了……”

    齐粟娘走下曲廊,进了水榭,方要从腰间抽帕子请安,十四阿哥已是瞪了过来,“你和小傅子磨磨蹭蹭嘀咕些什么,爷在这里已经等了大半会了。”

    齐粟娘陪笑道:“十四爷恕罪,奴婢远远见得十四爷,似是比往年更高了些,一时感慨,就和傅公公多说了两句,累十四爷久等了。”

    十四阿哥微微一愣,笑了出来,“竟是说这个?”见得齐粟娘抽帕子曲膝请安,抬了抬手,“起来罢。”

    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边仍是摆着四张官帽椅,东头剔红海龙纹高脚香几上换了一盆木芙蓉,与池中的未见形的水芙蓉相映成趣。

    南北两头各放了四枝红木长灯架,八盏宫灯把水榭照得格外亮堂。齐粟娘见得桌上四碗八盘江南菜式,三般江南细点,三般时鲜果品,十四阿哥在上首坐下,笑着招了招手,“过来。”

    齐粟娘走了过去,执着攒丝莲花瓷酒壶,给十四阿哥倒了杯酒,便嗅出是金华酒。十四阿哥笑道:“行了,你也用些罢,正是晚饭的时辰。”从桌子上取了一碟扬州三丁包子和一双牙箸递给齐粟娘。

    齐粟娘施礼谢了,站在桌边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她吃了两个,见得十四阿哥起身舀入水银鱼汤,连忙将碟、箸放在桌边,接了他手中的攒丝莲花瓷碗,给他舀了半碗,双手奉上。

    十四阿哥坐在桌边慢慢喝汤,笑道:“你也喝一碗。”齐粟娘施礼谢了,取了桌上另一副青瓷碗、勺,舀了一满碗汤。她站在桌边喝了小半后放下,又换了三丁包子,站在桌边吃了一个三丁包子后,便将余下的汤都喝光了。

    十四阿哥见她抽帕子拭嘴,皱眉道:“你平日里就吃这一点?难怪瘦了这许多,陈变之喜欢瘦一些?”

    齐粟娘脸上一红,“回十四爷的话,奴婢……奴婢习惯晚上吃少,怕不受用。”十四阿哥点了点头,也再说话。

    齐粟娘站在桌边,看着他把鱼翅吃得干干净净,鸽蛋青菜心半点不留,烧荔枝鸡留下一堆骨头,口蘑烧白菜一扫而空,一碟松仁糕、一盘鸡蛋春饼全都入肚,仍是闷声不吭,埋头大吃,与平日极是节制有度,只吃七分饱的皇子礼仪大不相同。齐粟娘眼见得他要将一海盆入水银鱼喝光,不由道:“十四爷,吃多了会坏肚子,对身子——”

    十四阿哥抬头瞪了他一眼,“爷不是小孩子,你当我不知道么?”说话间,便放下了攒丝莲花瓷碗,却仍是不说话,齐粟娘看他盯着她用过地青瓷碗勺半晌不语,微觉奇怪,细细看他,却发现他只是在愣神,恰巧把视线落在那处而已。

    齐粟娘见他如此犹豫,难以开口,她的心慢慢也沉重了起来,左思右想,猛一咬牙,“十四爷是想……想杀什么人?又不方便——所以叫奴婢—”

    十四阿哥醒过神来,猛拍桌子,大恼骂道:“爷要杀人还要使上你这奴才?爷如今虽是被皇上不带见,还没落魄到那份上!”

    齐粟娘虽然对他“奴才”、“奴才”地叫着,大不顺耳,但听不是叫她去杀人,顿时松了口气,心中欢喜,陪笑道:“奴婢失言了,十四爷这样的英雄人物,不说府里的侍卫,门下的武官,便是您自个儿,都是以一挡百,哪里用得上奴婢——奴婢不过是表表忠心……”

    十四阿哥缓了脸色,哼了一声,走到东头栏前,在木芙蓉边来回踱步。过得半晌,他终是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栏上,“你过来,爷和你说。”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二)
娘走了过去,站在十四阿哥面前三步处,十四阿哥她,柔声道:“今儿晚上,陈变之是不是去直隶总督在京城老宅里赴同年宴去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回十四爷的话,外子是去那里了。”

    十四阿哥招了招手,“你过来些。”齐粟娘看了看他神色,不是要占便宜的样子,依言站到了十四阿哥面前一步处,低头看他。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会,伸出左手,似是要抓住什么,伸缩了两回,终是叹了口气。他慢慢握住齐粟娘抓着帕子的右手,包在掌心中慢慢摩挲,看着齐粟娘的眼睛,柔声道:“等他回来了,和你说要娶噶礼的族侄女做妾,你别和他闹,让他娶。等得礼在皇上面前过了关,他的新鲜劲儿也过了,你爱怎么作都由你,爷担保,没人说”却只觉手面上一湿,一滴眼泪正正地砸在了他的眼下三分处,滚烫滚烫。

    十四阿哥一呆,顿时恼了,甩开齐粟娘的手,怒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纳个妾,爷问清楚了,她父母不在世了,娘家没人,空顶着一个贵姓,没能耐压到你头上。当初爷不就是为了这个,怕你受委屈,在皇上、皇太后面前闹么?若是叫你受委屈,爷会开这个口么?”

    齐粟娘咬着唇,说不出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向下坠。十四阿哥越恼怒,蓦然站起,冲到红木雕拐子纹大方桌边,站了半会,狠狠一脚踢翻了一张红木南官帽椅,又冲回齐粟娘跟前,怒道:“爷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若是叫你去和他直接说噶礼的事儿,女人去多这些嘴,再加上他那性子,你难免要失宠。现下那府里摆了满宴,董鄂氏按满人规矩出来劝酒,让他相看,再灌醉了他他失了足中了套,是他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干系。过一两月,你寻借口把那女人打出门,有爷在没人敢说你一句。你还是稳稳当当做你的正室嫡妻,你说,爷这不都是为了你么?”

    齐粟娘哭道:“他……他也没打算在皇上面前参奏噶礼……”

    十四阿哥一怔,“他和你说这些事?他是怎么说”转眼又怒道:“不管他怎么说,若是不把他拉下水,给他些好处,到了皇上跟前难保他不会改主意!这事儿,就这样定了,你回去不许和他闹。”说罢,转过身去,用力摆了摆手。

    齐粟娘哭泣着,甩帕子行了礼,慢慢走出了水榭,从湖面上的曲廊上走了过去,对傅有荣惊异地询问声充耳不闻,只是哭泣着,沿着青石甬道慢慢走着。

    她一时恨不得飞奔到直隶总督府里去寻陈演,一时又恨不得自己当初未被十四阿哥所救,宁可被九爷指使去暗算太子,和刘三儿一样早早被灭了口,更恨不得从没遇上十四阿哥,没被他可怜关照,欠了一次又一次的情份,到得眼前,不说开口拒绝竟连哀求的余地都没有。

    李全儿站在甬道拐角阴暗处。远远看着齐粟娘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回来。悄悄退了开去。疾步向花厅走去。花厅早已掌起十二宫灯。九爷和齐强低低笑语。八爷与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谈笑风生。甚是热闹。

    李全儿轻轻走到八爷身边。附耳说了两句。八爷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九爷。点了点头。“他总算也开口了。”

    九爷哈哈大笑。“就为了让他开这个口。我寻思了多久。不过是让她回去什么都不要干。这样地差事也叫差事?我若是奴才。能寻上这样一个主子。当真是八辈子烧了高香了。”

    齐强听得他们说话。隐约猜到一些。却又不确实。当着罗世清几人地面。又不能问。正坐立不安间。从花厅门里见得齐粟娘沿着甬道从通直走了过来。心中暗喜。陪笑道:“九爷。奴才地妹子从十四爷那边回来了。奴才叫她过来给八爷、九爷请安。”

    九爷笑着点头。“去吧。”又转头道:“来人。把十四爷请来一块儿喝酒。”

    齐强连忙退了出去。急步向齐粟娘走去。远远把她拦了下来。看她哭得满脸泪水。心中一惊。一边从她手上取了帕子给她拭泪。一边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是不是噶礼地事儿?十四爷要你开口?或是让你什么都不要干?”

    齐粟娘抽泣道:“噶礼要把当年那个族女嫁给他做妾……好让他不在皇上面前参奏他……十四爷说,要我回去不准闹……过一两月再打出去……”齐粟娘的泪水越来越多,“……他现在就在直隶总督里,那个族

    ……”

    齐强将齐粟娘抱入怀中,轻轻拍着道,“不怕,演官儿不在意门第,这个哥哥现下拿得准。”齐粟娘抬头看着他,哭道:“他们要把他灌醉了,生米做成熟饭,他不娶也得娶了,哥哥,我没法子听十四爷的,我要去直隶总督府里找陈大哥”说着,就要抽身离开。

    齐强连忙拉着她,轻声道:“不能这样明着来。你将来还得靠十四爷关照你,论情份儿,你也该替他办些事儿。你不用去,哥哥差府里地德隆去直隶总督府,就说是扬州府来的急事,讨个回音。只要德隆见了演官儿,把这事儿和他一说,他就不会中套。十四爷不是要你什么都不要干么?只要演官儿不中套,这事儿就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齐粟娘心中一喜,眼泪顿时止住,方才一片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微一思索犹豫道:“德隆他以前不是九爷府里的副管事?他会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九爷,?我自已偷去,打扮成丫头,去送衣裳,免得连累哥哥。”

    齐强笑道:“当初九爷怀那五房奴才是太子的人,遇上那日要请四爷、十三爷议事,方才寻借口赶了出去。德隆是我的副手,甚是精干,被赶出去后六七年也没见他投到太子门下去。太子已废,我府里正缺人手,他来求我收留,我就让他跟着我办一些外头地事。这些事他可比伏名和安生老练,你放心,这事不会让九爷现的。”

    齐粟娘听得如此,便放了心,催着齐强赶紧去办,齐强笑道:“满人的规女人出来敬酒,总要吃到半路上才行,现下地时辰还早着呢。来,把眼泪抹了,去给八爷、九爷请了安,你退出去的时候就去和德隆说。他就在外头门房里候着呢。”

    齐粟娘大喜,连忙用帕子把脸上已花了的妆容抹去,整理衣裳,跟着齐强向花厅走去。

    齐粟娘来到厅上,甩帕子施礼,“奴婢给八爷请安。给九爷请安。”

    八阿哥看了看她微红的眼眶,素白地脸庞,微笑道:“起来罢。”

    九爷见得齐粟娘站起,亦笑道:“在南边帮着你哥哥好好办差,若是”

    齐粟娘听得身后靴声响起,齐强、罗世清等人都站了起来,九爷站起笑道:“十四弟,来得真快,我来给你引见几位漕上大豪。”

    齐粟娘退到一边,见得玄缎朝靴从眼前走了过去,正要退出花厅,那玄缎朝靴微微一顿,头顶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你先别走。”

    齐粟娘一惊,抬起头来看十四阿哥,却见他已走到了桌边,一脸笑意,与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宋清寒喧。

    罗世清四人一日内得见三位皇阿哥,自是欢喜,再见得八爷柔宽,九爷优容,十四爷豪霸,皆是人中龙凤,也暗暗放心,没有跟错主子。

    齐粟娘见得十四阿哥坐到了九爷身边,拿着大杯和罗世清、孟铁剑喝酒,询问狄风如两湖山川地势,慢慢和宋清说些兵书韬略,大有尽夜长欢之势,已是急得跳脚。再见得九爷不断和齐强低语,似在商量密事,齐强也全然无法脱身,更是心急如焚。

    齐粟娘双手绞着帕子,站在南边六扇屏风前,拼命想法子想偷溜出去给陈演报信,她正双目四处乱瞟,打探四下的窗、格出路时,突地与八爷的双目对上。齐粟娘见他似笑非笑看了过来,立时低头垂眼,心中暗暗叫苦。

    这位八爷算是最早识得她的人,以往只觉与他这样的天潢贵冑少有交集,虽偶露了破绽也无甚关系,断没料到如今成了人家地奴才。现下十四阿哥分明是受了八爷的指命,方来寻她说事,十四阿哥和她有情份,大小事儿都不和她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了,这位八爷可和她没情份,他要知道她敢暗地里通风报信,坏了他地大事,指不定她今儿晚上就在床上被大卸八块了。

    齐粟娘想起陈演和她说过的,崔浩与连震云地互斗,心中凉,再想起初来此世时白杨树林里三双血红凸眼珠和满地的黑血,把头低得垂到了胸口上,恨不得缩到墙根下去。不一会儿又想起陈演和那族女现下不知怎样,她却被扣在这里不能赶去,心中滞闷,越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第八章 使唤奴才的十四爷(三)

粟娘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十四阿哥的声音,来。”齐粟娘回过神来,默默跟在十四阿哥身后,绕过黄花梨透雕花卉六扇屏风,走到了南间罗汉座榻前。

    十四阿哥重重坐在座榻左面,闭眼依在小方桌上养神。齐粟娘见他如此,似是有些酒醉,便是心中烦恼,也不禁左右看看,想给他倒盏茶或是拧个热毛巾。

    “你就不能安静会?从爷进这厅里,你就贼眉鼠眼地四处乱瞟,八哥看了你一眼,你就吓成了当初那副傻样——真给爷丢份。”十四阿哥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过来。”

    齐粟娘看了看十四阿哥,倒还算清醒,她也没找着热茶水和热毛巾,便慢慢走了过去,停在他身前一步处。

    宋清见得八爷停下了与狄风如的笑谈,从桌上端起酒盅,放在唇边,慢慢饮着。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盅,再看看其余几人,俱已停了说笑,以饮酒为掩饰,竖着耳朵听着屏风后隐约传来的话语,连席边站着的李全儿和傅有荣也不例外。

    “他说过不会参奏?他是怎么说的?”

    “他提起这些事儿,我就和他略说了两句,皇上的性子,那样的满旗功勋,不犯重罪又查有实据,皇上不会轻易动他——他这事也不好回奏,若是一个字不说,皇上必要怀疑的……”

    “……你倒也没白在皇上面前侍候……他听你地算是他不蠢……”

    屏风内半晌无声,十四阿哥沉默良久后,开腔道:“你去和他说,若是皇上问起,就说噶礼急功近利,不知与民休息,妄加杂税以充官仓,难免引起百姓不满,至于刁民抢粮,扬州府没有此等事,其余府县非他管辖之内,不知详情,不敢妄言。”

    齐粟娘半晌没有出声,十四阿哥慢慢道:“别说爷委屈你这奴才,从通直斋一直哭到这里,爷就不明白了,不就是纳个妾,一两月就打发了么?你这动静生似爷叫你去谋杀亲夫……你是去和他说这些,还是让他纳妾,你自个儿选……”

    颤抖地声音响起。说话人似是极为心虚。“奴婢……奴婢就算不和他说这些。他……他自己也会这样说地……”

    愤怒地拍桌声猛然响起。震得屏风外黄梨木螺甸大长案桌面上地碗、盘都微微颤动。十四阿哥咆哮道:“你还敢得寸进尺!?爷不管你了!你就回去等着给陈变之纳妾!”

    宋清听得屏风后跪地哭泣地声音响起。看着十四阿哥一脸极怒之色。从屏风后冲了出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拍桌子骂道:“小傅子。眼瞎了么!倒酒!”

    宋清见得十四阿哥大怒之色。虽是历事多年。也不禁心中凛凛。满座地人都不开口。花厅里只听得到屏风后传来地哭泣之声。

    八爷和九爷互换了个眼色。九爷笑着放下酒杯。宋清四人站起。宋清恭敬道:“天色已晚。下官们不敢叨扰三位爷。祈请告退。”

    八爷站起笑道:“四位当家地想是还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时日。若是有暇。还请到我府上一聚。”

    宋清四人自是欢喜,施礼告退,十四阿哥放下酒杯,面上泛起微笑,“长阳门大街上的三庆戏园菜色别致,名角儿也多,明儿我下贴子,几位当家地不可推辞。罗当家和孟当家今晚好生歇息,明儿咱们接着拼。狄当家方才说起的《地纪胜》可不能藏私,一定要让我看看。”看向宋清,“明日再谈。”

    十四阿哥转颜,宋清只觉花厅里的沉抑之气一扫而空,罗世清、孟九爷、狄风如俱是松了口气,齐声笑谢了,一起辞了出去。齐强看了屏风一眼,没奈何送着他们出府。

    十四阿哥见得众人离去,将酒盅甩在地上,砸得粉碎,怒骂道:“哭什么哭,还嫌不够给爷丢人么?给爷滚起来,回去等着去!”

    屏风后一阵悉索衣响,齐粟娘抹去泪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挨着屏风,深深低着头,远远施礼,“奴婢……奴婢告退。”

    十四阿哥顿时又恼,拍桌子骂道:“看你那蠢样,爷是老虎要吃人么?你给我滚过来!”

    齐粟娘听得外头一更鼓响,想起陈演酒量不大,在扬州城里也时时喝醉,知晓齐强现时差人去也未必来得及,心中已是绝望。

    十四阿哥于她而言,便是他要了她的命,她也只当是还了恩情,若是和十四阿哥身家性命悠关,便是要她去杀人放火,十四阿哥不说她也会干。至于平常自称奴婢、被当作奴才骂几句,再是不顺耳,她只当不同地方的称呼不同,无关疼痒。但今日之事,她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肯接受,若不是因着十四阿哥,便是皇上在这里,她也敢当面顶回去。

    齐粟娘心中又伤心又委屈,却没得向十四阿哥抱怨的道理,抱怨了他也不明白。再听得十四阿哥乱发脾气,又叫又骂

    忍不住抓着屏风嚎啕大哭,便是傅有荣陪笑过来拉,过去。

    十四阿哥恼到极处,一把掀翻了黄梨木螺甸大长案,轰然巨响后是一阵碗盆砸地乱响,他跳起来胡乱叫骂,齐粟娘那边哭得更是大声。

    九阿哥被这一厅乱像惊得瞠目,见得十四弟乱发脾气,齐强地妹子倔着哭闹,两人扛得不相上下,又是想骂又是想劝又是想笑,见得两人皆是闹得浑然忘我,只得转头看八爷,却只有忍笑躲在一边的傅有荣。八爷早就远远坐到了屏风后的北间,李全儿低头站在门前。

    “随他们闹去。只要陈变之乐意,她绝不会和十四弟对着干。能不能让陈变之乐意,那是噶礼地事儿,和咱们无关。”八阿哥慢慢喝茶,“这事儿不过是投石问路,她再哭,也没说一个不字,对答时极是老实,没使半点心机。只要她对十四弟忠心,后头的事才是要紧。”

    九阿哥听得十四阿哥接连踹翻了两张椅子,那边哭声不绝,摇头道:“看被他惯得,哪里像个奴才,这点小事就闹成这样。她这样守规矩不插嘴外事儿,后头还能有什么大事能指望她?”

    八阿哥微微一笑,“只要陈变之能一直得皇上看重,我们又用得上陈变之,她就是能大用地奴才。”

    九爷一怔,八阿哥放下茶,“说远的,陈变之如今二十七岁,已是四品,皇上让他慢慢历练,河、漕总督不过都是二品罢了。说近的,苏、扬两州是江南士子最多地地方,进士出身地汉官和汉人名士大部出自江南,我们正要笼络在手。他现在是扬州府府台,又是江南举子出身,在扬州官声极好,不在张伯行之下。加之他年少得意,却没有张伯行平日里狷介,名士、士子都与他交游。他和你府里有瓜葛,我们地门下在江南办事已是沾了不少光。总有再用得上的时候。再者,河漕上地大利——江苏帮主连震云……”看着九爷微微一笑,“到时候再让十四弟去说,到底用谁,让她自己选。”

    九爷大笑出声,“自然是用陈变之,就算她不想用陈变之,十四弟都会逼着她用陈变之。”

    八爷点头笑道:“方才你也听到了,陈变之内外事都不避她。只要她想知道,她就一定能知道。况且,她是皇上跟前侍候过地人,越是和咱们有关的事,她说的话陈变之越是会听。”听得外头砸碎了一个花盆,“用女人去笼络小人,百发百中,用女人去笼络人臣,百中无一。陈变之算是个人臣,和她的情份虽好,若不是她有些见识,陈变之也不会让个内宅妇人插嘴外事。十四弟宠她,这是好事。 随他们闹去。”

    两人说话间,已是二更鼓起,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十四阿哥似是砸完了中间敝厅内所有的家私,站在敞厅内喘着粗气,那边地哭泣声仍是继继续续地传来。

    十四阿哥烦不胜烦的声音响起,“行了,行了,你别再哭了。小傅子,去,把陈变之从直隶总督府给爷叫过来。”

    九爷一惊,方要站起,八爷拉住他悄声笑道:“什么时辰了?现下怕已是散了。”

    傅有荣应声去了,哭声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朝靴声起,十四阿哥走到了北间罗汉床前坐下,咬着牙道:“你过来。”

    矮花盆底的脚步声轻轻响起,十四阿哥叹了口气,“你能把得住几成?”

    齐粟娘暗哑的声音隔着两扇屏风传来,“九成。”

    八爷和九爷相视一笑,听得十四阿哥冷冷一哼,“行了,你爱怎么样随你。”

    “……若是…若是…”

    “你不会闹么?拿出你和爷闹的这个劲,陈变之要还能娶妾进门,爷也佩服他!”十四阿哥好没气道:“你闹几天,等噶礼过了皇上那关,他才懒得管陈变之白占了便宜,又不是他地亲生女儿。”

    齐粟娘半晌没有言语。

    “怎么着,你那是什么脸?还嫌不足?爷不过叫你在家呆着不要闹腾,你讨价还价,得寸进尺,还敢和爷扛成这样——”十四阿哥牙齿磨得山响,“你要是爷府里的女人,早一顿鞭子抽死你了!”

    九爷听得摇头,突见得门边的李全儿动了动身子,齐强一脸担忧走了进来。九爷一愣,“怎么了,你没回府里去?”

    齐强早在外头听了半会,见得消停下来,方才走进北间。他陪笑道:“九爷,方才奴才府里人报信来,奴才地妹夫已经回府里了,醉得不行,嚷着找奴才的妹子回去。”

    八爷微微一笑,“既是醉了,也该让你妹子回去照料。”说罢,站了起来,提声道:“十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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