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穿越种田文,,《清朝经济适用男》,,很好看
刚毕业的桥梁工程监理员齐理因发现工程质量问题,被人陷害身死,穿越成康熙年间十岁女孩粟娘她穿越成一个被贫穷父母所卖的孤女,他是父死母亡孤身一人的秀才
他们相濡以沐,互相扶持。他为她不畏生死,她为他抛弃荣辱。
他从九品河道,步步高升,权利和美女予取予求,是否还能保持那份纯直与真情?
她不明历史,不知雍正不知九龙,由奴仆而得封诰命,在市井、官宦生活中遭遇觊觎她的各色男子,用尽手段欲介入他们生活的各色女子,是否能平安与他最终白头?
清穿女在市井、官宦生活中隐藏自己,又坚持内心不变的故事……
一对清朝小夫妻的奋斗史,他们生活,工作还有爱情的故事…………
主角:陈演、齐粟娘
配角:齐强、连震云、李四勤、罗世清、康熙、十四、四等
{:7_433:}个人觉得写的很不错 第一章 京城郊外的粟娘
更新时间2009-8-21 10:33:23字数:3740
北京城。
寅时。
亮更钟响。
九门齐开。
天还是黑漆漆的,三辆破旧的大骡车急急驶出了京城朝阳门,在郊外官道上飞奔,向通州张家湾漕河码头驶去。
大年初一的拂晓寒风从骡车车厢的裂缝中刮了进来。齐理呆呆坐在破木厢里,她昨天傍晚醒来时,从一个二十多岁已经工作两年的桥梁水坝工程监理员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而且,还是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的有癫症的小女孩。
甩鞭声和人牙子的叱喝声连连响起,因为赶得太急,破车厢摇动得极是厉害,把车厢里的人甩得左摇右晃。齐理扫了一眼车厢里照旧睡得沉酣的十来个孩子。孩子们和她一样,都穿着破旧的粗棉衣裤和烂布鞋,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男孩脑后短短小小的辫子。齐理身上又是一阵哆嗦。她虽是工科出身,毕业后专泡在工地上,文史知识全不感兴趣,早抛到了脑后,也能一睁眼就看出现在是什么朝代。
齐理重重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她用过各种方法想让自己从恶梦里醒来,最后以痛得大哭而告终,她已经认命了。
“现在是康熙三十七年啊……”齐理喃喃自语,打听到年头对她实在没有任何意义。转生到这年代是年轻气盛的后果。当她发现工程事故是承包商偷工减料引起后,若是能沉住气,不让人察觉地报告给总监理师,便不会如此轻易被丧心病狂的承包商害死吧?齐理伸手抹了一把脸,长着茧子的粗糙小手带去了面上大半的泪水。好在有哥哥嫂子在,爸爸妈妈听到这个消息,能撑过去吧?
嗵地一声,骡车似是从一个坑洞上驶过,将齐粟娘震得翻倒,也将她的思念伤感打断。她看着车厢里依旧熟睡着的孩子们,重新坐起。昨天晚上好像是大年三十,人牙子去隆福寺庙会看灯,凌晨方回,只留了一个帮闲看守,这些孩子也在院子里玩了半宿。
“粟娘,想爹娘了?”躺在齐理身边一个男孩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被震动晃醒,坐了起来,悄声问道。
齐理一惊,连忙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含糊道:“有……有一些想,小崔哥,你不睡了?”昨天傍晚她醒来时,孩子们都在外头院子里玩耍,只有这个男孩在照料癫症发作的“粟娘”,别的孩童都叫他小崔哥。
刮进车厢里的寒风越发大了,破车门被吹得吱吱作响。“我在家里,这时节已经起来了。”小崔哥十四五岁的模样,比现在的齐理大了不少。他摸索着抱住了齐理,让她靠在怀中取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可好些了?昨儿晚上你癫症发作醒来后,又折腾了半宿,又是叫又是哭,我还以为你癫症又要发作了。好在人牙子和大伙儿都在外头,只有我凑巧在屋里。粟娘,这毛病不能让大伙儿知道,更不能让人牙子知道,否则你进不了大宅门做奴仆,不知会被卖到什么腌脏地方去。可记得了?”
齐理靠在小崔哥怀里,听着他切切的叮嘱,感觉到烂棉衣上传来的阵阵暖气,想着昨天晚上他毫不厌烦的安慰照料,原本绝望孤单的心慢慢安稳下来。她看了看四周还在熟睡的孩童,抬起头轻声道:“我记住了。小崔哥,我患的癫症,隔多少时间病发一次?”
小崔看了她一眼,“原来你在家没有发作过?我四妹出娘胎就有这个毛病,她几月发作一回,只是她身子不及你壮,不如你好得快。”
齐理听得这癫病“几月发作一回”,心里沉甸甸的,小崔似是觉察出她的不安沮丧,柔声逗她说话,“对了,咱们虽都是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你平日里少言少语,不和大伙儿亲近,大伙儿只知道你叫粟娘,你姓什么?家在永定河边哪个县?我是直隶沧州人。”
齐理沉默半晌,把头埋在小崔怀里,含糊道:“我姓齐……”
小崔轻轻笑道:“姓齐?齐粟娘?”
“……是,我叫齐粟娘……”当初的齐理,现在的齐粟娘把眼泪在小崔的衣襟上擦去,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只听得外头又是一阵鞭响,人牙子的叱喝声传来,“快!快走!”
车厢摇晃得快要散架了似的,小崔搂紧了齐粟娘,皱了皱眉头,疑惑自语道,“怎的这般着急?”车厢里的孩子们终于被晃得再睡不成,一个接一个坐了起来。
这些孩子小的不过是六七岁,大的不过就是十三四,都以小崔为首,和他说话,听他安排。小崔一时顾不上齐粟娘。齐粟娘见得孩子们都醒了,也不再开口。她来这世上,见着的只有人牙子、帮闲和孩子们。他们说话时遣词用句、行事时进退礼数,与她前世里全不一样,她稍不留意就会露了破绽。小崔虽是甚有见识,但心疼她有病,把她当自己的四妹一样照料,多半不会怀疑她,她也只敢说上几个字,更不敢去和别的孩子亲近,只能躲在小崔身边装呆愣,看着他和孩子们说话,暗暗模仿。
清晨的阳光一线接一线地漏了进来,照在了齐粟娘的脸上。齐粟娘侧目从车厢里的裂缝里看去,初升的太阳散发着金红色的耀眼光芒,康熙三十七年的大年初一开始了。
蓦然间,官道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似是有不少马匹从后面赶上了来。小崔与齐粟娘同时一怔,便听得赶车的帮闲惶怕的叫声,“当家的,怕是昨儿晚上的事发了,咱们把那宝贝还回去——”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马蹄声轰然渐近,后头的人已是策马赶上了最后一辆骡车,竟有百骑之多,不一会儿就把三辆骡车团团围住,赶下了官道,停在了道边稀疏的白杨林里。
齐粟娘满心惊异,马上的人个个穿着油光水滑的皮袄子,戴着皮帽子,显是出身不凡,有七八十人还挎着腰刀,皮袄子下的箭袖青袍看着分明是官服。
“是京城里的满旗大贵人。人牙子惹祸了。”小崔从车厢裂缝边转过头来,脸上有掩不住的震惊与不安,急急道:“大伙儿千万别出声,别哭,别招了贵人们的厌——”他的话还只说到一半,便听得一阵咒骂踢打之声,人牙子和两个帮闲被挎刀侍卫从车驾上拖下来痛打,凄厉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大爷,小的再不敢了——”车厢里的孩子们个个惊得脸色苍白,两个最小的已是哭了出来。
小崔一把抱住那两个孩子,“不能哭,不能出声,安安分分的,才能保住命。”
钢刀从刀鞘中拨出的声音蓦然响起,齐粟娘全身僵硬,牙齿打战,不过是正中那位满旗大贵人的一个手势,人牙子和两个帮闲哼都没哼一声,便丢了性命,咽喉上的伤口泊泊地流出鲜血,淌了一地。
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车厢上的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扯了开来。齐粟娘连吞了两口吐沫,强忍着恐惧,被小崔紧紧牵着,从车厢上走了下去。孩子们被十几个没挎刀的随从驱赶着,跪在白杨林中积雪未消的冻地上。十步外,人牙子和帮闲的尸体被白杨树的阴影掩盖着,黑红黑红一片。
“主子,找着了!”尖细阴柔的嗓声响起,一个白净无须的体面随从,利索地在死人怀中翻了一会,满脸喜色取出一个物件,转身走到一众侍卫簇拥着的高头骏马前打了个千儿,腰间的织锦荷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他捧着那物什笑道:“八爷,果然是这不长眼的人牙子顺了小格格脖子上的金锁片。”
或是因着没有树枝阴影的遮挡,满旗大贵人八爷身后的太阳光芒万丈,照着他一身织绵华服,腰间玉带莹光流动,脸却看不清,他手中的金锁片被阳光晃得闪亮亮,刺疼了齐粟娘微微抬起的眼。
“罢了,因是……昨夜方赏下来的,今儿必要上身,倒叫我年初一的出京追了几十里。”清亮的声音乍然响起,柔和的语调中带着森冷的贵气。原本就因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孩子们立时将气息压得更轻。齐粟娘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那随从陪笑道:“也是小格格生得贵气,……方才赏下这宝贝,主子,初一里头还有赐宴,时辰不早了,您看……”
八爷似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回去了,李全儿,余下的事你料理了罢。”说罢,马蹄声起,近百骑快马从树林边疾驰上官道,在轰然声中向北而去。
李全儿目送八爷向京城而归,待得蹄声远去,再也见不到影儿,方转过身来扫了一圈地上的三十来个男女孩童,击了击掌,笑道:“小的们,替这些娃儿们寻条活路罢,也是主子打赏我们辛苦了一夜。”
侍立在两边的十来个随从齐齐尖声大笑,声音俱是阴柔,有那得脸的要拍李全儿的马屁,趋前踢了一脚死人,腆脸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狗手伸到小格格脖子上,以为连夜出城就能逃得出咱们李公公的眼睛?”齐粟娘听得“公公”两字,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改装的太监。小崔的手越发抓得紧了,齐粟娘随着他将头贴在了地上。
众人纷纷奉承,都赞李全儿在北京城脸面大,耳目广。李全儿不过听了几句,反是板了脸道:“我是知道你们的,昨儿带着小格格逛灯会的那几个奴才都被杖毙,连我也被福晋训得没脸,再不下心办事,我也护不了你们。”太监们个个陪着笑脸,李全儿不再多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童们,对起先说话的小太监道:“这事儿自不能叫人知道,便是主子爷没闲理这事,揭开了却是饶不了的。你且去城东把焦七唤过来,也省了我们的事。”
“公公,何不叫城西的刘独眼?他可是个爽快人,出价比焦七高了足足四成。”此话一出,立时便有四五个太监随声附和。
李全儿啐了一口,两马鞭不轻不重地抽在那小太监的身上,笑骂道:“亏你小子也是爷爷我带出来,眼皮子怎的这般浅?刘独眼专做各处私窠子里的买卖,不知坏了多少人命,赚得是绝户钱!焦七是京城官牙里难得的稳妥人,看这些娃儿模样多是上年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为奴为仆也是一条活路,咱们就当做善事,为主子爷积德!便是将来如何,也说得过去。”
众人更是马屁如潮,不需李全儿多说,几个太监将地上的尸体拖到了白杨树林深处掩埋,其余的人将孩童们赶上了三辆破旧大骡车。
小崔听得李全儿的话,松了口气,摸了摸齐粟娘的头。骡车上的挤坐的十来个孩子哭了起来,“小崔哥,俺们……俺们会被卖到哪里去……”
小崔哥一面招呼着孩子们靠在一起取暖,一边安慰道:“大伙儿都别多想,当初爹娘卖了我们,也是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又能让弟妹们活命。虽是照旧要被卖出去,只要不被送去那些腌脏地,哪里都是一样。” 第二章 漕河船上的粟娘
更新时间2009-8-21 12:18:28字数:4212
焦七是个青脸瘦汉,带点文气,唇上两条八字胡,粗蓝布的长袍左角时常掖在元青束腰带上,着着极是精明干炼,一口地道的京片儿,却不知是旗人还是汉人。
他带了三个帮闲,赶着骡车在土路上颠簸了几天便到了京城附近通州张家湾漕河码头。
此时虽已立春,漕河水面厚冰未消,河面如琉璃般冻得剔透,却极是热闹,来来往往全是木制冰筏。冰筏下钉铁条,或载人,或承货,转瞬即去,甚是快捷。焦七寻了四个大冰筏,载着众孩童,不过几日便过了通州、直隶。待得冰封渐消,焦七在山东临清寻了艘因故滞留的江苏漕船带上,扬帆顺流,直下江南。
因是在河上,焦七也不禁他们乱走。齐粟娘终日站在舱面上眺望发呆,见得开春水浅之时,河道堵塞,淤堵处不时有民夫赤腿站在冰水中清淤。便是顺风,五百石以上的大船仍需纤夫沿岸拖曳而行,岸边纤夫口中“邪许”声声,如耕牛粗喘,响彻千里漕河上空。
崔浩见得齐粟娘日日呆愣,只道她想爹娘,又在白杨树林里见了死人,受了惊吓,便时时逗她说话,平日里也颇多照应。过得几日,齐粟娘终是少了些发呆的时间。
齐粟娘虽是学了些说话时的腔调用词,但自知破绽仍多。她只是个被爹娘卖了的孤女,比人牙子的命更不值钱,哪里敢随便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她平日里不和女童们在一起,只紧紧跟着小崔,却又因着她缠住了小崔,女童们暗地里都不带见她。
小崔自不会提防她,每日里带着她说些闲话,吃饭耍玩。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便也知晓他原识得几个字,父兄皆是沧州镖局趟子手,他也随父兄在河上跑过几回漕镖,比众孩童醒事明理。那些孩童多是河边人家,对漕河沿岸热埠大镇知晓一二,时时沿途指点。托他们的福,齐粟娘也慢慢知晓了康熙三十七年的世情,面上的说话行事也脱去了前世的痕迹。
“小崔哥,你知道这船是打算到哪里去么?”齐粟娘抓着刚刚分到手的窝窝头,悄悄地问小崔。
小崔笑着将过来寻他玩闹的女童莲香、双虹哄走,正要回答,船头一个漕船水夫却与焦七的帮闲吵了起来,只听那水夫大声骂道:“狗攮的杀才!老子的火煤方才分明放在这里,就你这杀才过了身,不是你还是谁?上回不过是块破油布,俺没有理论,你这杀才越发猖狂了!”那帮闲似是争辩了两句,水夫越发大声:“狗杀才!你需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嘴硬?小心老子给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焦七连忙将手中食篮塞给另一个帮闲,赶过去劝解。
齐粟娘听得这水手粗狂,不免吃惊。小崔似是司空见惯,拉着齐粟娘走远了些,低声道:“江苏淮安是黄、淮、漕三河汇流之地,河上大镇。我听人说河道、漕运总督府都在那边,他们多半是要去的。再者,他们既是要到南边去,也总会去扬州、杭州走一趟,替京城里的贵人买几个扬马苏戏回去。”
齐粟娘一惊,“扬马苏戏?”小崔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出声。齐粟娘看他脸色,隐约知晓“扬马苏戏”所指为何,她所知不多的诗词除了“床前明月光”,“鹅鹅鹅”之类外倒还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有些忧心,再想想李全儿夸焦七的话,自我安慰了一番。
“粟娘,你怎么不吃了?”小崔见得齐粟娘咬了两口窝窝头便停下,不禁问道,齐粟娘猛然惊醒,含糊道:“我呆会儿吃……”说罢,便推说口渴,走开了,却只觉小崔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久久不放。
齐粟娘随着众人上岸,果然见得江苏淮安府城门口人流如潮,城内南北货物如山,极是繁华。焦七老于此道,早早寻好地方安顿下来,一边从众人中点选出色孩童,一边教训道:“你们听着,焦爷我也算是养了你们一场,给你们指个明道,在大宅里做奴才可不像在乡下家里,你们原是没根底的,人人能欺,切记嘴巴哑着,耳朵聋着,眼睛瞎着,否则贱命一条,没人稀罕!”
孩童们面面相觑,因这焦七平日待人也不算刻薄,便有胆大的问道:“焦爷,老爷们买我们是要做工的,若是眼睛、嘴巴、耳朵都闲着,哪里还能干活?”
焦七正忙着除下粗蓝梭布袍,换上蔟新的暗红茧绸长袍,罩上羊皮袄子,打理得体体面面。他原不耐烦,却见得这些孩子个个面黄肌瘦,一脸迷惑,全不知深门宅院里水深水浅,人心难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缓着道:“你们原也不懂,我只说个事儿,你们便明白。”说罢,在歪脚凳上坐了下来。
“前年永定河水灾,我老家托人将一个孩子送我手上,只求找口饭活命。我见那孩子勤快,模样也不错,特地找了户读书人家卖了。原想着主人家多是知书识礼,又素有善名,可以少吃些苦头。没料到他殷勤过了头,不过是抱着七八岁的小姐喂了次饭,便惹得老爷大怒,指他居心不良,坏了小姐的名节,立时一顿板子打死,丢到城外的乱坟岗里。”
焦七说罢,又指着一众女童道:“你们更是要仔细着,深宅内院里,一个行差踏错,名声便臭了。性命事小,辱了父母祖宗却是事大。那孩子虽是可怜,那小姐却更是冤,嫡嫡亲亲的女儿,年纪小不晓事,不过因着这事骂了一顿关进房里,受了惊,再不敢吃饭,活生生地吓死了。”
孩童们个个惊吓,便是齐粟娘也听得目瞪口呆。她这几日已是反复思虑,见得身份卑微、世道凶险,便想低头。原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打算,为奴为婢地先熬过眼前这段再说。如今听得这话,心里凉透,方知这世道果真与她前世大不一样。
贵贱上下,男女大防此等旧时规矩她不过大略听过,何时又真正知道?她越与此地之人相处,便越觉习俗大不一样,一船上的孩童个个都比她醒事懂理,知晓进退分寸。她无父母教导相护,在民间倒也罢了,若是这样冒冒然进了富户官宦之家做奴才,只怕动辄出错,一条小命不知何时就丢了。更何况她还有不知会何时发作的癫症,若是卖进去了发作起来,哪里能在大宅里立得起足的?
她想到此处,摸摸了怀中的硬物,暗暗庆幸,起先虽是打算为奴,却又忍饥挨饿将日日的窝头省下不少,藏在身边,如今决心一下,果然用上。
小崔模样端正,人又晓事,在焦七早早选出来的八个人中仍是出挑,齐粟娘料着他必是能被人看中。她平日里思前想后难免焦虑彷徨,少言少行免不了要受人白眼,多亏小崔方撑了过来,心中情谊已生。
她不顾焦七不耐烦,赶着替小崔打水,帮他洗净面目双手,小崔亦是大异往常,默默无语,任由齐粟娘替他收拾,到得最后,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仓促道:“……你……若是……来寻我……”齐粟娘正心不在焉,只是胡乱点头,看着他一步一回头,满眼担忧地离去,已知此时离别,今生再不能见,心中一片茫然。
焦七穿着新衣,带着孩子们走了,天未黑便满脸喜色地回转,除了腰包钱袋涨了几分,手中还抱着两匹上好的苏州重锦并一个包袱,未进门便笑道:“到底是河道总督府,出手竟是比京里的贵人们还要阔绰,这几年皇上忙着打噶尔丹,各处费用俱都减损,只有这治河的银子一点不少。”
焦七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仍是如他出门时一样,默默站在一角发呆的齐粟娘,招手道:“粟娘,你过来。”
齐粟娘一时惊醒,疑惑地走到焦七身前。焦七打开包袱,拿出里头的破棉衣裤,笑道:“小崔叫我把这旧衣带回来给你穿,你这女娃娃生得五大三粗的,倒也亏小崔上心。”
齐粟娘伸手接过旧衣,焦七知她奇怪,仍是笑道:“这府里买奴才原是管事儿的事,小崔运道好,正遇上总督公子,被他一眼看中,说他干净爽利,模样体面,立时就赐了新衣,做了跟前的小厮,其他几个都是干粗活的命。”
齐粟娘抱着棉衣,默默无语,心中百般揣测小崔用意。众人歇了一宿,第二日便出了淮安城。仍是乘船沿漕河而行。
一路过了清河、宝应,到了高邮地界,船上只余下三四个女孩,齐粟娘从焦七与帮闲的对话中,隐约得知船向扬州而去,焦七将她们几人在扬州盐商宅里打发后,替京中贵人采买四名扬州瘦马,再到苏州采买几个苏州女戏便回北。
齐粟娘仍是日日站在舱外远眺,见得除了码头繁华,沿岸七八里可见村落处处。虽是欢喜,却不禁暗暗摇头。分明是河床淤积,河水高于河岸,方能远眺,水害只怕也不小。只是她所学只与桥梁水坝监理相关,与河道整治全无关系,况且现在哪有心思管这些,便也丢开。
齐粟娘既见得水浅岸近,村落不远,暗暗咬牙,终是趁着众人夜半沉睡之时,避开了帮闲的看守,用从船舱底捡来的旧油布包着小崔的棉衣、省下的窝头、偷来的火煤,顶在头上,从船后下水而去。
齐粟娘原本就水性好,又想着附身的女童是永定河边人家,断无不识水性之理,便仗着虽有隐疾却甚是结实的身体,抗过了初春河水的寒冰,不多会便游上了岸。
她急急忙忙脱了湿衣,换上小崔的旧棉衣裤,不敢生火,拼命揉搓冰冷的手脚,在漆黑的夜里,紧紧裹着身上破绵衣,向有村落的方向狂奔而去。寒风冷冷地刮在身上,脚下泥泞不堪,齐粟娘踉跄而行,被河水冻僵的脸上火辣辣地痛,手脚俱是针扎一般。一夜急奔,不过借着星月之光,转眼到了天边泛白之时,齐粟娘已是累得再不能动。眼见得村落不远,她心中一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此处已是远离河岸,脚边仍是泥泞一片,泽地绵延,不见一个活物,全无一点人踪。不远处的村庄冷冷寂寂,如死城一般,与天津、临清、淮安这些沿河大镇的人物繁华全不是一回事。
齐粟娘悚然一惊,立时爬起,连滚连爬跑进村落,方一入村口,她便暗暗叫苦。船上远远看着竟全是假像,这村子处处断墙残垣,黄泥地里半埋半露着破布、断枝、烂桌椅等各种物什,偶或现出鸡、狗等各类家畜的残躯,分明是一处受灾后被遗弃的村子。
齐粟粟见得这般情形,知道活路已断,欲哭无泪,呆了半晌,猛然想起小崔离去时的话语,转头看向运河方向,方要抬脚,却又收了回来。
她喃喃自语道:“何必去拖累他?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死是活就是这一遭了。”说罢,她寻了处倘有墙、顶的屋子,将湿衣用树枝晾起,自个儿依墙坐下,从油布中取出半块窝头,一边歇息,一边细细嚼吃下咽。
她虽是体壮,却不敢疏忽,打了火煤,折些树枝生了堆小火,不过微微眯了一会,不待睡实,便起身收了湿衣,仍是向南而去。
她不敢喝泥水,不敢吃路边尚青的无名果实,只仗着怀中五个半窝头和清晨树叶上的露水,忍着手脚的冻裂伤痛,一连走了十七天。她带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走过了四个无人的村子,终于在干粮告尽的第二天,爬上了一处小青丘,看见了五里外一弯小溪和两缕寥落的炊烟……
----------
注1:关于古代女子名节这个故事,是看到野史明代《只见编》提到,海瑞曾经因为五岁的女儿吃了男仆喂的饼,勃然大怒,认为女儿坏了名节,她的女儿后来是活活饿死的。个人认为中间的细节不清,事情真假如何难说。但考虑到明清两朝是封建化最黑暗的时期,未必不存在可能。只是私心认为,海瑞当时发怒的时候,未必就一定想让女儿死吧。 第三章 高邮小村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1 18:32:08字数:2351
初春的江南也渐渐有了些绿意,从长满青青艾草的小丘陵上一眼看去,五里之内再无第二个村落。村边小溪从地底涌出,清澈的溪水绕着村子向北而去。
齐粟娘走到村边,已是筋疲力尽。她倒在溪边树下,看着百步外村子上空的两缕灰白炊烟,反复思量。鸡鸣狗吠之声隐隐传来,齐粟娘似是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她的心猛地一热,身上却越发饥寒。
溪水约有丈许宽,清亮见底,三块小竹筏子拴在村头的树上,随着溪水潺流,轻轻摇晃着。齐粟娘用没有知觉的手捧着冰凉溪水勉强洗去脸上的污迹。脱下满是泥泞的棉衣,换上油布包中已干的湿衣。她的双脚被一路上的黄泥包了一层又一层,硬得像铁块,伸脚在石头上用力一砸,泥块裂成三瓣,露出里面的肿得变形的脚和烂布鞋。
冰凉的水流冲了半晌,将脚、鞋上的污泥洗尽,显出原状。虽是难以穿上,齐粟娘仍是忍痛将破鞋套上脚尖。
齐粟娘扯了草根把一头枯干的乱发勉强束住,将小崔的旧棉衣挂在溪边的树上,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一会便来接你。”说罢,忍着疲惫、疼痛和麻木,一步一挪向村头而去。
齐粟娘隐在村头大槐树后向里探看,村子看着虽不小,房舍却不多,当头第一户用短树丫围起来的矮篱里,盖着四五间泥墙茅草屋,一位四十来岁妇人正站在院中低头喂鸡。只见她斜襟灰布粗衣长至膝头,下面是灰宽口裤,穿着圆口布鞋,腰上扎着粗蓝布系巾,头上发髻上裹着粗蓝布包头。她的大脚边围着两只芦花小母鸡,扑打着翅膀,正从她手中抢食。这妇人身后,院中的灶间飘出阵阵玉米粥香。
茅草屋西头,另一处炊烟下,有高高泥墙瓦片顶露出,看着却只有三四间的样子。茅草屋和泥瓦屋后十余丈,有一片似是打谷扬的空地。打谷场上放着一些农具,四面零落有些破草屋、木架子,多不像住着人。
齐粟娘见此村人少地贫,犹豫不决。她一个十岁女童,又饿又累,满身冻伤摔伤,全无反抗之力,若是被懒贫无良之人另卖,这一回便是白跑了。她远远觑得那妇人衣物整洁,勤于家务,想了半会,终是慢慢走入村口,挨到矮篱边。
她还未说话,那妇人正巧一抬头,露出一张平实的面孔,一眼看着了齐粟娘,顿时噫了一声。她疑惑地打量了齐粟娘两眼,又看了看她的来路,问道:“附近没有码头,小姑娘怎的打河那头来?你家爹娘在哪里?你可是迷了路?”说罢,将鸡食丢下,双手在衣摆上重重擦了擦,急急打开蓠门,一边走一边向泥瓦屋方向嚷道:“演官他娘,演官他娘,快出来瞧瞧,河那头来了个小姑娘。”
齐粟粟听着江淮乡音,几欲落泪。再见这妇人虽是贫家,却也知进退之礼,面目也算和善,心中稍安,待要说话,那妇人却捧着她的手,上下细细看着,叹道:“可怜见的,手脚都冻烂了,瘦成这样,必是没好好吃喝过了。”也不待她答话,扶着她进了院子,安置她坐在一张小凳上,便到灶间取了一碗热腾腾的玉米薄粥过来。
齐粟娘十来天未入过半点热汤水,一时捧在手里,暖了身心,手上冻伤因着受了热,活了血,顿时从疮口处渗出了一缕缕血水黄脓。
已是几日没有知觉的手突地剧痛了起来,齐粟娘不知是喜知痛,眼中终是滴下泪来,一颗颗砸到了碗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嗳哟哟,掉金豆了,好了好了。”那妇人似是既可怜她,又有些忍俊不住,偏又不善言词,只得一边笑,一边大力摸着她的头安慰。齐粟娘只觉那温和的人手在她的头上抚摸着,把这十余日的孤凉绝望一齐驱散了开去,虽是咬牙想忍住,眼睛里的泪珠却落个不停。那齐嫂子越发笑了起来。
此时一把清爽的嗓声响起,笑道:“齐嫂子,这小姑娘便是原不想哭,被你这么一笑话,也得哭大方了。”
齐粟粟抬袖擦了眼泪,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端庄的妇人站在眼前,一袭青梭布圆领斜扣棉衣,下着青梭厚棉裤,腰上半旧碎花系巾,发上碎花头巾,裤角处露着一双不大不小的脚。她五官清秀,双眸含笑,虽是收拾得格外利索,乃带着一股文雅之声,齐粟粟眯着眼,迎着阳光看去,可见她眼角的带起的笑纹。
这青衣妇人走上前来,细细打量了齐粟娘,点头道:“既是到了我们这儿,好生歇口气,吃口饭,其他再说。”转头对那齐姓女人道:“齐嫂子,你家虽有空屋子,天旺正住着,我家演儿不在,我正缺伴儿,就让她到我那儿歇着吧。”说罢,微微咳嗽了两声。
齐嫂子见她咳嗽,急忙赶上来替她顺气,埋怨自家道:“我就是个不记事的,明知道你身上有病,吹不得风,隔三岔五总是忘了,把你叫出来受罪。”
青衣妇人柔声笑道:“你知道我是个爱热闹的,最受不得冷清,若不是有你时时叫我,我哪里还挨得过这日子?”
齐粟娘见这齐嫂子听得此般不吉利的话竟也未往加思量,便知齐嫂子多是个粗直的人,她心中却极是惊异,这青衣妇人虽在咳嗽,精神却是极好,却不知为何语言萧索,正思索间,青衣妇人已走到她身边,微笑看着她。
齐粟娘几口把玉米粥喝光,从小凳上站起,正要鞠躬道谢,突又想起在船上学来的,这十余天几乎忘却的旧时规矩,便把双手放在腰下,深深弯膝,向齐大娘福了一福,“多谢大娘。”
齐嫂子与那青衣妇人都笑了起来,齐嫂子抚着她的脸,笑道:“到你陈大娘家里去好好歇着。明儿来和我家耍玩。”又向那陈娘子笑道:“还是女孩儿可心,我家的强儿若是有她这样乖巧,我也不用提心吊胆日日想着他了。”
陈娘子微微笑着,牵着齐粟娘的手向外走去。不过几十步,便到了一处圈着泥墙的泥瓦屋前,一进三间房,一间堂屋,两间厢房,院子里也有一个灶间,看着比齐家的草屋子小了许多,却更牢固些。
齐粟娘已是累极,入得堂屋也无暇多看,坐不得一会,便趴在神柜前八仙桌上睡了过去。待得她醒来,已是第三天中午。齐粟娘正要揭开身上盖着的粗蓝布花被,却发觉手脚厚厚糊上了草药,用布包得严密,一身的跌伤、冻伤也都打理妥贴。她看了看床头枕箱上一身显是匆匆改小的旧棉衣裤,慢慢起了身。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三章 高邮小村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1 18:50:56字数:2914
院子里飘进来甘薯的香味,齐粟娘肚子咕咕叫着。她费了半刻钟的时间,方套上了青梭布棉衣裤,趿着床前的青布大棉鞋,慢慢走到房门口。齐粟娘打开门探头一看,当眼便看见挂在溪边的破旧棉衣晾在了院子里,已是洗净。
那位青衣女人从灶间出来,看着齐粟娘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弯腰替齐粟娘系上了裤带,扣好了衣纽,道:“饿了吧,去堂屋里坐着。”说罢,回了灶间。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整齐的衣裳,出了房门,走进堂屋。正中横木长案上供着神柜和牌位。长案前是一张未上漆的榆木八仙桌,两边各摆了一张木梳背椅。左右墙上还挂了两张未裱上的上彩山水画。
陈娘子端了一碗香热的甘薯饭进了房,牵着呆站着的齐粟娘坐到左边的梳背椅上,自个儿拖了另一张椅子与她对面坐下。陈娘子用木勺舀了满满一勺甘薯饭,吹得刚好,送到齐粟娘嘴边。齐粟娘一愣,低头看了看包得严密的双手,再看看那妇人微笑的脸,慢慢张开了嘴。
喂着吃了一顿热饭,再睡了一觉,齐粟娘只觉元气大复,知晓这身子粗壮,虽是衣食俱缺,挨饿受冻流浪了十来天,竟也未生病,只要不发癫病,果真好用,大是欢喜。
齐粟娘在此处住了几日,身上的伤慢慢愈合,从陈娘子嘴里方知这村里不过只有两户人家。这两家原都住在漕河东边近岸的村落里,因着连年的洪水,一撤再撤,退到了这离岸近六七十里,扬州府高邮州外的的村子安身,
这青衣女人夫家姓陈,膝下有个独子,名叫陈演,得了童生秀才的功名,前几日赴江宁府乡试。那齐嫂子娘家姓宋,有一夫一子,丈夫齐虎虽在,儿子齐强却逃丁在外,已是四五年未回,前几日有亲族王天旺在他家躲差役,齐粟娘还在睡时,人已走了。
齐粟娘听得“逃丁”两字,大是不解,再想这一逃一躲,更是奇怪。陈娘子睨她一眼,细细说了朝廷以人头抽丁税,贫户实实负荷不起。陈家却是因陈演有功名在身,免了丁税,又叹道:“齐强那孩子倔得很,却又聪明过了头,这份丁银我家也能勉强替他凑了,他却死活不要,再不肯安分,负气离家,只说赚大钱去了。”其他却也不多说。
齐粟娘听得暗暗叹气,蓦然从脑海中的故纸堆里扒拉出“摊丁入亩”几个字,既忘了其意,也不知其时,只知这年头贫穷人家实实难耐,年年的水灾没把人逼走,各种苛捐杂税却生生让人离了故土,漂泊在外。
齐大娘独生儿子不在,听得齐粟娘亦是姓齐,更是欢喜,拉着齐粟娘到她家耍玩说话。齐粟娘见得他家堂屋也是一般整齐干净,供着神柜和齐氏祖宗牌位。因着还未出正月,还摆了一盆裹着红纸条的水仙花儿。两面墙上贴的是大红年画。窗前门上贴满了红福字和红窗花。
齐粟娘从齐家出来,看着村后打谷场上,齐大叔淌着一身大汗,赤膊在筑高架粮仓,实是不得其法,白费了半天力气。齐粟娘却不敢冒然开口相助,只得盯着看了半天,待得齐大娘来赶时,方才糊里糊涂地离去。
她心中细细打算,见这村里空屋不少,村人和善,没欺负她是个孤女转卖出去,实是她的运气。又见这陈娘子家中虽陋,却出了个秀才,是个知礼晓仪的,原想把身世实实道出,再哀求收留。
没料到回到屋中,陈娘子正寻了一些旧日衣物出来,撒了线粉,烧了炭斗。她一边低头持剪改衣,一边不经意地道:“粟娘,看你身形是北边人,口音儿是京城那边的,老家可是在永定河边?”
齐粟娘大吃一惊,连连点头,问她如何得知。陈娘子笑道:“你既是从漕河边来,又带着湿衣,水性必是好的,自是河边人家。南北水患,南边是黄、淮、长江,北边京城附近便只有永定河了。”
齐粟粟见陈娘子如此心细,大是佩服,又听她道:“这几日不见你提起爹娘亲人,多是水灾里没了,或是你被卖了,不敢多说?”说罢,停下剪子,转头凝视齐粟娘,“卖身契在外头,只要不被寻到,便也罢了。女子不用纳丁税,待寻个时机,托人替你在我家落个户籍,也叫你这孩儿不再日日忧惧。”
齐粟娘听得此话,面上静静与陈娘子对视,心里惊骇,她不过在陈娘子家住了几日,话未多说一句,事未多做一件,老底儿却被人看得通通透透,左思右想,知晓机不可失,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娘,我……粟娘虽不明事理,却是个肯干的,活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求您收留教导我,我……”
陈娘子不待她说话,一把将她扶起,一边咳嗽一边道:“不必如此,都是水边遭灾的,知晓这些难处。你是个胆大不服软的,竟敢搏命逃出,到得我家。但到底不过十岁,又是女娃,今次你运道好,手脚没有废掉,却再难有下回,若是赶你走了,只能死在外头。”说罢,又笑道:“只是有一件事,你齐大叔日后干活赤身时,你切切不可直愣愣看着,不知避讳。”
齐粟娘一惊,恍然道:“难怪齐大娘今日不给我好脸色看,原来是在吃醋。”她往日在工程工地上做监理时,看过不知多少赤膊男子,便也未曾在意,此时一想,却知道是错了。
陈娘子掩嘴笑个不停,半晌方喘气道:“果然是个要人教的孩子,你既要我教导,我也不推辞,你去把那房里书架第二层第一本书取来。”
齐粟娘平日里和陈娘子一个屋,知晓她所指的是其子陈演的房间,连忙去了。她打开房门一看,靠左墙一个竹片钉成的大书架,书架边墙上挂着一副草图,房中央摆着青竹长桌、包圈梳背竹椅,已是坐得油光水亮。靠右墙是一座三栏架子床。家具俱是自家打制,一秉天然,唯一的装饰就是细细绣着朱红莲枝花样边的粗蓝床帐,一看便知是陈娘子的手艺。
齐粟娘走到竹架边,看了看墙上草图,却是用青、朱、蓝、赭等色精细画了黄、淮、漕运等各处河流、险口、水坝、闸口详图,便是北方永定河水形也没缺了。齐粟娘自然见过比此图精密不知几倍的水形图,但此时此刻,在这陋屋之中,秀才之房内见得如此,仍是大大惊奇。
她不敢久待,匆匆走到书架前,一眼扫过全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线书,虽知此时西学早入,也极是惊讶。她随手从二层上取了书,还未看书名,便被书架上成排的《算经》、《治河图略》等书晃花了眼。她一边向回走一边暗自嘀咕,这陈秀才不是去江宁省试?难不成做举人不是考八股文而是考治河?
她这般想着回到陈娘子屋里,将书捧上,方看出竟是本《女诫》,顿时咋舌。陈娘子见她脸色,又笑道:“我知你多少识得几个字,只是你可知此书是何人所写,所写为何?”
齐粟娘知她厉害,也不打逛语,陪笑道:“大娘,粟娘只知这书里写的是女人规矩,却也不知是何人所写,为何而写。”
陈娘子似笑非笑看着齐粟娘,齐粟娘不免心下发慌,拼命在脑中翻找,将丢在边角旮旯里的些许文史知识榨了又榨,方迟疑不定道:“粟娘听说……听说这书里的一些规矩实在是太糟践人了点……”
陈娘子脆声而笑,转身关上房门,打开第一页,指着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摇了摇头:“曹大家班夫人此作实是掩饰太过,她得了好处,却苦了身后一干人。”
齐粟娘对这些文词似懂非懂,只知大意自是将女子贬得极低,但听陈娘子之言,竟是不以为然,心下松了口气。忽又听得陈娘子说道:“你可知长孙皇后作《女则》,则天皇后作《女范》?”
齐粟粮呆了一呆,不知她为何提起,只得摇了摇头,陈娘子再不肯多言,只道:“且去把这书背熟了,有不识的字便来问我,背熟后再想想我今日说的话,也算是我教导你一番了。”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2 8:43:38字数:2279
齐粟娘对陈娘子已存敬畏,每日早起挑水、拾柴,生火,煎药,并洗衣、缝补、做饭一应杂事,俱是包下,得空便捧着《女诫》狂啃。
陈娘子万事不用动手,却也不与她解说班绍的《女诫》,只是教她分辨各类豆、瓜、菜、粮。教她如何用扁担挑水,如何摘皂角烘制皂粉,如何用黄豆做酱油、用米团做米醋,让她知晓用棉杆烧火取暖少烟、用糠火烧饭省钱,只当她是个无知孩童,从头教起。
家中时无男丁,陈娘子又带着病,二十亩地却没闲着,十五亩佃给齐家种了棉花和小麦。粟娘那把子好力气半点不浪费地用在余下五亩青菜、萝卜、甘薯地里。
齐粟娘深知这些农家活计虽不能立身,却是活命的本钱,言听计从,一举一动皆以陈娘子教导为先,久了便也察觉出陈娘子许多异处。
其一,这陈娘子既是有子,却从来不提夫家,堂屋神柜旁边的牌位总是她亲自打理,向不让齐粟娘靠近。其二,她那行事谈吐明明就不是平常出身,诗词、算学都是会的,虽是缠了脚,竟是早已放了,多少总有些缘故。其三,她有些银钱、钗环,有出无进的,也慢慢使尽,有人从江宁托带了银钱回来。虽是不过七八钱碎银,齐粟粮不免怀疑她那秀才儿子怕是全面发展,这回去江宁又中举人又赚钱的?
揣着这些疑问,齐粟娘在陈家也过了近半年,她在二月二花朝节时在屋后迎春花上挂了红;三月三的上巳时跟着陈娘子到河边踏青跋禊,学会了划竹伐;四月五的寒食里学会做了青团、金刚脐、茶馓,吃了个肚撑;清明送着齐家夫妻去了七八里外的齐村祭祖,又看着陈娘子对着牌位坐了一天。
五月五的端午,她跟着齐大娘冒着连绵梅雨,收割了野地里的菖蒿艾草,背到漕河边贩卖,在龙舟大会闹成漕河水手械斗前逃了回来。待得六月六连日大睛,齐粟娘忙忙地把冒着湿臭之气的被褥、衣裳拿出来晒伏,庆幸梅雨季的结束。
齐粟娘赶在七月七的乞巧前制出第一双女鞋,得了陈娘子微微一笑和齐大娘好一顿夸奖。如此直到七月半的中元她独个儿在溪中放了齐虎给她做的小荷花灯,齐粟娘渐渐晓得了些今世习俗。
除了这些规矩,齐粟娘又在惊蛰时节学了开田,春分时节懂了种菜,帮着齐家夫妇松土、施肥、插苗一直忙到清明时节,谷雨后在自家五亩田里种了豆、瓜、甘薯,虽是辛苦,那癫病却是再未发作过。
齐粟娘大是欢喜,没了后顾之忧,越发下心做事,屋里的事儿不说,便是田里的活也精了起来。她日日吃饱穿暖,身子越发长了起来,只是她这边日子越过越好,陈娘子的病却有些江河日下,渐渐没法起身。到得后来,陈娘子已是没法进食。
这村子临近高邮州城,齐虎架着竹伐顺流而下,跑了一天一夜,请了位心慈的大夫过来看病,却只得了“灯尽油枯,回天无术”八个字,齐大娘背着人大哭了一场,便要写信去江宁叫陈演回来,却被陈娘子止住
陈娘子一脸病容,面白唇青,靠在床头握着齐大娘的手道:“我原知道这身子不行了,为着他安心秋闱,方早早遣了他去江宁城。再者,难得梅先生也在江宁,他借住在梅先生别院,那些算学河工的事正能得教。演儿得了秀才原是不愿再考,只是我赌了一口气逼着他,如今我断不能再拖累他。”
齐大嫂见她病已沉重,却执意不肯让陈演回来,握着陈娘子的手大哭出声。齐粟娘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哽咽难言。两人没法,只得依着她,另托人去送报平安的家信。陈娘子说了半会话,已是极累,却不肯歇息,唤过齐粟娘,指着齐大嫂道:“粟娘,给齐大娘磕头。”
齐粟娘虽心下疑惑,却知其必有深意,连忙跪下重重磕了。陈娘子喘气道:“嫂子,这孩子原也姓齐,我本想收她做干女儿,如今怕是要偏了你了。”
齐大嫂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你放心,强儿他爹会找人替她落籍,这孩子里里外外都是能的,来我们家还是我们的福气。”
齐粟娘原不知这身子姓氏,小崔也未曾得知,便就了原来的齐姓,如今见得陈娘子临终为她打算,含着泪向齐大娘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娘”,做了齐氏夫妻的养女,齐强的妹子。齐大娘连忙应下,将她扶起。
陈娘子又笑道:“嫂子,还有一桩事儿,演儿也有十七了,还未订亲,你知道他是个傻的,一门心思就是那些个东西,得找个精干实在又诚心的替他里里外外拿个主意。我若是走了,怕是无人替他操这个心。”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顿时有些接不上气来,额头上冒出汗来,慌得齐粟娘替她揉胸顺气。
齐大嫂似是有些欢喜,看着陈娘子的样子却笑不出来,看了看粟娘,一边举袖替陈娘子拭汗,一边忍着泪道:“你既是看好了,我便替粟娘应了这桩亲事,演儿有功名在身,前程不小,能嫁给他,是粟娘的福气。”
陈娘子面上露出喜色,微微点了点头,眼珠儿又转向粟娘,齐粟娘心中便是万般不愿,这会儿哪里又能说得出口,只能哭泣流泪。陈娘子轻声道:“这阵子,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齐粟娘抹了抹泪,哽咽答道:“粟娘明白了,这规矩原也要进得去,出得来,便是学明白了。”她见齐大嫂在侧,不敢多话,心里却想着,班昭史学大家,长孙千古贤后,武氏女身称帝,皆不是寻常女子,所作所为哪里和她们所作《女诫》、《女则》、《女范》中相符?不过世所讥评,无力强抗,柔身软志,以附时议。只是武氏覆手翻云,其才其志到底空前绝后,班昭、长孙抽身退步,一举两得,德才双馨,却颇可借鉴一二。这陈娘子当日所教,不过叫她一面纵意行事,一面又要深加掩饰,谨行慎事,方能进退有余,得个善始善终。
陈娘子眼睛一亮,喘着气道:“好,好,你这样的,原需个有心胸的方包容得起。演儿他是我的儿子,我明白的很,不会误了你的。”说罢,抖着手取了枕箱里一个紫檀木小扁盒,递给粟娘,勉强提着一口气道:“这是家传的章印,算是茶定之物,还有余下的家用。家里各处的钥匙早给了你,我死了,你就是陈家的主妇,你只需接了,余下的便是你们俩自个儿的事——”话到此处,已是再不能言,只是捱着口气,殷殷看着齐粟娘。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2 13:44:52字数:1839
齐粟娘见得陈娘子形消骨立,命在旦夕,心中绞痛,她脑中闪过陈娘子为她治伤、喂饭、改衣,供她吃喝,得以续命;教她识字、进退、诸般事务,得以入世;替她拜亲谋籍,得以容身;千般情义,万般恩重,般般在眼,终是跪倒床前,大哭出声道:“我这条命是大娘你给的,终是要还给大娘的---”话音未落,陈娘子身子一软,便香消玉殒了。
齐大娘哭得肝肠寸断,齐粟娘虽觉天眩地转,满心怆然,却越发撑起来,踉跄而出,打水替陈娘子擦身收殓。
葬事没过几日,齐家三口仍是满心凄伤,天象突变,暴雨连连,江南汛期又到。齐家夫妇原以为依着往年,不过水漫五十里,便也不慌,没料到转眼间地动山摇,河兵、运丁驱突往来,惊锣声声,竟是黄河再次夺淮,冲断淮安附近清河高家堰大堤,洪泽湖水反涌,漕河江南河段方圆百里之内,皆成泽国。
齐家三口听得水警,顾不得许多,抢了祖宗牌位并一些随身之物,便急急向高邮城而去,身后洪水扑天盖地,转眼便将村落淹没。
漕河江南河段沿岸,洪水滔天,灾民百万,高邮城地势虽高,又开仓放粮,仍是不能养活如此多的灾民。北面洪水阻路,淮安府、扬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一带洪水中逃生的灾民,个个衣裳褴褛,双目无神,他们拖儿带女,陆续踏上了向南面江宁城而去的官道。
太阳快要下山,初秋的夜风已是有些冷意,官道边树皮、树叶皆被剥光的树木,挺着白生生的支干,在风中颤动。
齐粟娘咬着牙,狠狠给了瘦驴一鞭,那瘦驴如同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着拖着破板车又走了几步,板车上的齐大娘呻吟了一声,喃喃叫道:“他爹,他爹。”齐粟娘胸口一痛,抹了一把汗,替她把身上的破棉絮压得紧密些,柔声道:“娘,爹他到前头给您找食去了。您再睡一会,他就会回来了。”齐大娘似是笑了一笑,便又昏睡过去。
灾民在通向江宁的官道走了三四个月,如蝗虫过境一般,把野菜、树皮、草根俱都吃得清光,易子而食渐有发生。齐粟娘毫不犹豫加入了一个高邮齐、宋、陈、王四姓乡民组成的流民团,结伙行走,成队抢食。她虽是女人,力气不小,又加悍勇至极,随身带着根尖铜钎,为了一罐野菜汤,便敢红着眼下杀手,全是以命易命的架式,且又不要面皮,惯使阴招,不讲半点规矩,等闲的男人也不敢挨近她,倒也让她保住了患病的齐大娘,还有了个“齐大虫”的绰号。
到得十一二月间,便入了江宁城,但天已是冷得不行,齐粟娘在城西关帝庙里抢占一个避风的位置,安置了齐大娘,每日里去施粥厂抢稀粥。齐大娘仍是病着,在烂棉絮下打着寒战,嘴里叫着“他爹,强儿。”
齐粟娘慢慢给齐大娘喂了粥,哄她睡了,脱下身上的破旧棉衣压在她脚上,眼角余光冷冷看着关帝庙另一头角落里正嘻闹的十几个流民,那些男人操着清河口音,已是饿得干瘦,却仍是看得出高壮的身形,不时转头与高邮流民互不相让地瞪视,偶有视线落到齐粟娘身上,却微微带着怜悯。
“粟娘,先下手为强。”高邮团的老大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浑名叫王大鞭,原是在镖局里赶大车掌鞭的,没什么武艺,一手长鞭却熟能生巧,指东打西,等闲人近不了身,后来因与人结仇,丢了饭碗,便做了漕运水手,也学了几个把式。
他原与齐虎相熟,看在亲友故交份上,粟娘又是得用的,便也甚为照顾,得空也教粟娘几招。
齐粟娘哼了一声,笑道:“王大叔,他们是清河县的?”王大鞭点头道:“高家堰正在清河县辖下,清河来的人不少,他们几个——”哼了哼:“以前和我们在漕上争过道。”
齐粟娘懒得理他们各地漕运水手之间的恩仇,眼睛溜到那几人身下的黑棉絮,笑道:“他们的东西倒也用得上。”转头看了看齐大娘,道:“天气冷了,我娘少不了还要两床絮子才能过冬。”
王大鞭瞅了齐大娘一眼,叹了口气:“你爹也没白救了你,他虽是压在山石下了,你拼着命护着你娘,也不容易。”神色间不免有些伤感怅然,道:“齐强那小子不知混到哪里去了,还有命没命。”顿了顿,道:“也不知演官儿是不是在江宁,你若是找着他,便有了依靠,到底是订了亲的。”
齐粟娘一时有些怔神,方想起自个儿还有一个订了亲的相公,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怀中,摸到那个紫檀木小盒子,细细磨沙着光滑的纹理,一咬牙,悄声道:“就今天晚上吧。”
任是齐粟娘抢了多少床絮子回来,齐大娘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临死前似是明白丈夫已是走了,只惦着儿子齐强,抓着齐粟娘缠着夹板的左手,流泪道:“我的儿,苦了你了。等你哥回来,不管他怎么样,替他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分过一辈子罢。”便也含笑去了。
齐粟娘已是哭不出来,只是怔怔跪在尸身前,伸出右手,茫然地抚摸齐大娘瘦削的脸庞。关帝庙外,江宁城中鞭炮齐鸣,欢声大作:“皇上,皇上来了。” 第五章 江宁破庙里的粟娘
更新时间2009-8-22 20:19:31字数:3914
“今朕既西灭噶尔丹,奉皇太后南巡,沿途察视河工……因治河不力,免河道总督、两江总督职……令各州县荐举治河之才……康熙三十八年三月初二。”齐粟娘顿住脚步,听人将城门前张贴的黄榜读完,便走出了城门。
随着洪水的退去,江宁城的流民陆续开始归乡。城外的乱坟岗上,连日的春雨将累累坟堆冲平,成群结队的野狗越来越多。它们眼冒绿光,从地里将仅用草席裹着的流民尸身刨了出来,嚼吃分食。乱坟岗上尽是断腿残肢,白骨处处,不多会便被卷入四处流淌的泥水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齐粟娘远远看着野狗们的猎食场,站了半晌,转身回到庙里,寻着王大鞭问道:“王大叔,一副棺材要多少银子?”
王大鞭一愣,瞅了一眼角落里齐大娘的尸首,摇了摇头道:“便是一副薄棺,也得二两银子。你哪有这个钱,大伙儿谁不是一张草席就算完了,早早让她入土吧。”说罢又道:“粟娘,我要回乡了,你若是找不着演官儿,便回高邮来找我罢,总能替你寻个活路。”
齐粟娘没有出声,坐回齐大娘身边,齐粟娘摸出怀中的小盒,陈齐两家的祖宗牌位已是随着义父齐虎埋在了山石下面,除了身上小崔的破旧棉衣,她只余下这一件东西。
盒子里面一块玉制的印章,一头刻着一个“陈”字,一头刻着一个“潢”字,齐粟娘隐约记得这正是牌位上陈娘子夫君之名;一个空空如也的蓝梭布旧钱袋,上面绣着清丽的莲枝纹,是陈娘子亲做;还有一串青铜钥匙。齐粟娘喃喃自语道:“我会干活了,身子也好了,这规矩也学得差不离,便是做了奴才,也不容易丢命。”说罢,将东西仍旧收好,拆去受伤左腕上的夹板,用三床烂絮子换了身半旧的干净粗衣裙,寻了个僻静处打水清洗了一番,把换下的破旧棉衣用破布包好,枕在齐大娘头下,取了根稻草插在自个儿头上,便出了庙门。
齐粟娘也不需去江宁人市,出了关帝庙,顺着秦淮河,到了城西灾民聚集之地。满街都有卖身的人,或是卖儿女,或是卖自家,并不因康熙皇上来了,便能挡住。除了本地人牙、富户在挑人买人,还有不少衣着光鲜操着北方口音的人,在灾民中来回走动探问。齐粟娘左右看看,寻了处空地站着,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上的人流。
她原是北方永定河边的人,虽是十岁却比江南女子个高身壮,站了半日,甚是打眼。有两个管家婆娘样的人上来看了,却嫌弃她生得粗壮,上得不台面,便也走了。齐粟娘撇了撇嘴,暗道这干人多不识货,她这般下得厨房,进得书房的高级丫头哪里去找?站在小姐身边更能衬托小姐的玲珑娇美,若是急了要玩命的时候,还能顶上大半个男人,一物四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天色渐渐晚了,河面上吹来的寒风冷咧,满街的人都畏头畏脑。突然一个十七八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停在她面前,只见他身挺腰直,眼眸清亮,身穿江青粗葛布长袍,腰束布带,天气虽冷,却全无一点萎靡畏冷之像,只是满面忧虑,上下打量着粟娘。
齐粟娘斜眼瞟了他一眼,不待他开口,便道:“我只服侍小姐,不侍候大爷,您请好。”说罢,再不理他。那书生一愣,顿时红了脸,急急走了开去。
不多会,齐粟娘见得天晚,只得回庙,第二日再来。没料到第二日来问价的一连三个俱是半老男子,多是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北方童女,想买回去做丫头兼小老婆的,俱被齐粟娘义正严辞地拒绝。
她眼尖,早就发现昨日那书生贼心不死,一大早看了一条街的卖身女人,复又在齐粟娘四周打转,只是没胆再上来与她照面。她自是懒得理会,心中却是有些着急。齐大娘尸身不能久放,她不受婆娘们带见,又招引猥琐男子,心中大是不乐,暗忖是否该降低标准,那书生看起来比起先前三个猥琐男顺眼得多,况且穿着打扮不像富人,必没有随从,柳下惠的可能性虽低,被她使贱招打个半死的机率还是满高的。
她拿定主意,方转头向那书生招了招手,突然听得身边有人问道:“姑娘,你是北边人?怎的流落至此。”
齐粟娘转头看去,此人不过十八九岁,穿着月白杭缎子袍,泥金色翻毛马褂,显是贵介公子。齐粟娘只觉有些面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如斯贵气清俊男子,见他问得客气,方要答话,突地看到他身后立着一个随从,竟是那李全儿!
齐粟娘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又气又怕,她还有卖身契在焦七手里,又知道李全儿是个精细人,越发不敢和这位应是满旗大贵人的“八爷”答话,惶急中当机立断,往那面带犹豫的书生吼道:“姑娘我卖给你了,你小子还不给我过来!”
八爷与李全儿俱是瞠目,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书生却一脸通红地跑过来,施了一礼,垂着头道:“姑娘,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想打听一下,姑娘可是姓齐?名唤粟娘?”
齐粟娘顿时呆了呆,疑惑道:“我正是齐粟娘,你是何人——”转眼间灵机一动,惊喜轻呼道:“你可是陈演陈大哥?”
陈演大喜,神色间极是庆幸,急急问道:“正是正是,粟娘,我娘在何处?你爹娘呢?你为何如此?”
齐粟娘心中黯然,轻声道:“这事儿一时说不清,我现在住庙里,我们过去再说。”说罢,扯了草标,领头向城北的关帝庙而去。
陈演听得她这般说话,脸色便有些发白,默默点了点头,随在她身旁。齐粟娘方走了几步,突地想起方才的“八爷”和李全儿,回头一看,早不见了人迹。
陈演木着脸,跪在齐大娘的尸身前,身子微微发颤。齐粟娘哭着将陈娘子、齐氏夫妇的事儿说了一回,又从怀中取出紫檀木小盒,递了过去。陈演见着陈娘子随身的物什,一把抱在怀中,两行热泪终是流了下来,痛哭失声,叫道:“娘!”
齐粟娘越发忍不住眼泪,这半年来身边之人接二连三的离开,她身子虽壮,却到底不过十一。她带着病妇流浪飘泊,早就禁受不起,只是为了齐大娘强撑着,如今见着陈演这同命之人,终于哭了个昏天黑地,心神一懈,便晕了过去。
待得齐粟娘醒来时,发现躺在黑漆三栏木架子床上,身下的床褥、身上的粗蓝花布被透着一股樟脑味,显是方取出。她看着左腕上包着的白布,抬手送到鼻下一嗅,满鼻药膏之味。齐粟娘正愣神间,听得房门作响,陈演捧着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
陈演双目微微红肿,显是大哭过几场。他看到齐粟娘已醒,面露喜色,上前说道:“粟娘,大夫说你连日劳累,手伤未愈,需好生将养几日。”说罢,送上手中粗瓷大碗。
齐粟娘接在手中,却是一碗浓浓菜粥。陈演看着她慢慢喝下菜粥,“你再睡会。”齐粟娘神劳体乏,一时无力多问,将碗递了回去,复又睡下。
齐粟娘再次睁开眼时,便看到透窗而入的阳光洒了一屋,屋里一色黑漆家具,桌、几、圆角衣柜俱是齐全,却落满灰尘。齐粟娘顿时皱眉。陈娘子生性爱洁,她时时将屋子打扫是点尘不染,外头破庙里倒也罢了,如今见得这般,自然不习惯。她正要掀被而起,忽见枕箱上有一瓶药膏和三张宣纸,她一眼认得那纸是早先高邮陈演房中惯常用的江西夹吉宣纸,伸手取在手上,见得上面画着三副彩画。
齐粟娘定神一看,第一副画中,太阳高挂,照着一个灰墙黛瓦的小院。院内两间小屋,偏屋床上躺着一名额发齐眉的女童,似在熟睡。院门半开,一名身穿儒袍的青年推门而出,一脚在院内,一脚到了院外麻石小巷中。
第二副画是一座棺材铺,和一座关帝庙,那青年披着麻衣孝服,从棺材铺中走出。他身后跟着两人,抬着一具棺材向关帝庙走去。庙里躺着一具妇人的尸体。
第三副画中,太阳西沉,那女童似是已醒,站在空无一人的小院中,眼里流泪,那青年走在麻石巷子里,衣角微荡,显得步履匆匆,向小院而回。
画中人物俱是惟妙惟肖,想是为免女童年小惶怕,又不识字,那画中的青年男子方才留画安抚。齐粟娘呆呆看了半晌,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将画收好,下床出了房门。
这是一座极小的院子,除了一正一偏两间屋子,房外也只有方圆五十步的青草地,西面一口水井,东面是灶间。一条短短的鹅卵石小路连接正房与院门。
齐粟娘推开院门,门外果然是一条麻石深巷,左右延伸,巷口传来江宁街上叫卖吆喝之声,中间夹杂滔滔水声,想来巷口离秦淮河不远。随着门开门闭,门楣上的残破红喜报烈烈而响,门环里挂着的黄铜锁晃荡出声,和着街上的喧闹声,慢慢散了开去。
齐粟娘延着鹅卵石小路走到正房前,轻轻推开,却被惊得一呆。只见屋里乱成一团,处处落着灰尘。床、桌、几、柜连着地面,被水形泥模、图纸、线书、笔墨、纸张、颜料并衣物、杂具各类物什堆得满满。她所居的那间偏房虽是不入眼,与这间一比,立时便显得整洁无比。
齐粟娘不禁愕然,想起当初陈娘子说她儿子的话,转头出房看灶间,又是一惊。只见灶间极是整洁,水桶、柴木并一应用具放置得整整齐齐,缸中有米、盆中有菜,锅里还温着一碗菜粥。
见得灶间是这般模样,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把昨日喝下的那碗粥压回胃里,再想起那三副画,不禁暗暗琢磨这陈秀才,陈娘子那般精明厉害,实是不像能教出个不事稼穑的高分低能儿,看这三副画和灶间,陈秀才也是有心思会过日子的人,只是不知他那房里为何乱成那样。
齐粟娘将灶上温着的菜粥吃完,刷了碗便一时闲了下来,既不用为下顿操心,也不用照料病人,也没有菜田、溪塘让她农作操持,只能愣愣发呆。她慢慢走回正屋,扫了一眼满屋的狼籍,看着陈演床上的粗蓝布莲枝床帐静静站立一会,转身打了桶水,寻了块抹布,清洁打扫起来。
待得日头偏西,陈演穿着麻衣孝帽,面上尤带泪痕,手里提着包袱,急急走在深巷之中。还未到家,便见到院中炊烟袅袅,他脚步一滞,停在院门前。饭菜的香暖之从门缝中透了出来,直扑鼻腔,一忽儿渗到他全身上下,跪得有些麻木的双膝和疲惫发冷的身子只觉一阵暖洋洋,顿时舒畅了起来。
陈演轻轻推开院门,当头便见到满眼的湿衣。院子里不知何时扯了两根绳索,他积在房中几月的衣物全被搓洗干净,挂了满院子。晚风一起,衣物摇摆,扯着绳索晃动,起起伏伏,便如小儿游戏一般,俱都生动起来。
陈演悄悄走到灶间,看着齐粟娘在灶前忙碌的身影,站了半会,终是柔着声音道:“粟娘,我回来了。” 第六章 江宁小院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3 7:55:29字数:3141
陈演与齐粟娘将素炒腌白菜丝、豆腐鸡蛋汤、白椒风鸡片和陈米热饭一齐端到正房中。陈演的书、图皆已放回书架之上,文房四宝、水形泥模、画具颜料等杂物亦被安置妥当,被褥齐整,窗明几净。
陈演溜了一眼书架上按阿拉伯编号齐齐而列的书本,也不说话,与齐粟娘在小几上对面而坐,慢慢吃饭。两人一言不发,埋头吃了半会,陈演将盘子里最后两块风鸡夹给了齐粟娘,垂着眼道:“因着再等不得,今日把你娘下葬了,棺板儿是黄杉木的,埋得极深。”
齐粟娘看着他一身孝衣,知晓礼数上俱是他替她尽了,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把碗里的饭菜吃光。陈演又指着床上的包袱道:“那是孝服和你的旧物,还有两身衣物,因有三年孝期,都是素净的。”
齐粟娘点了点头,方要说话,陈演放下筷子,从怀中摸出紫檀木小盒,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一并递给她,便收拾了两人的碗筷,起身去了灶间。
齐粟娘先看那信,却是当初齐大娘替陈娘子送出的平安信,想是托了人写的,文辞很是通顺,除了日里的问候,把齐粟娘的事儿也细细说了。只说是陈齐两家父母订好的亲事,又把齐粟娘的容貌、性情说得分明。齐粟娘见得那句“年虽十一,性自淑温。身有六尺,修直袅婷。眉浓眼杏,肤质如玉。力持内外,孝亲敬尊。”不由脆然笑了出来,齐大娘怕是担心这陈秀才看不上她,央人将她身高、貌粗、力大的缺点各用好话掩饰,实实能用到她身上的不过“身高六尺,眉浓眼杏,力持内外”三句罢了。
她将信收起,疑惑将紫檀木小盒打开一看,心里轻轻一动,其内除了玉印未变外,那蓝布莲枝钱袋塞得半满,约有七八余两散碎银子,那串青铜钥匙旁,放着把黄铜钥匙。齐粟娘蓦然想起这院门上的黄铜锁,不知为何,眼中一酸,再听得灶间传来舀水刷碗的声音,终是怔怔落下泪来。
待得齐粟娘回房,点起一碗油灯,打开包裹,见得孝衣和素衣下还压着一个小包裹,里面却是那破旧棉衣。她轻轻取出小包裹,与紫檀木盒俱都放在枕边上,呆呆看了许久。到得三更鼓响,方涂了药膏,收拾上床,临睡前看得正房里尤是孤灯摇曳,窗上映着陈演埋头验算的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陈演与粟娘穿了孝衣,出门在城内纸扎店买了香烛、果品、金银锭、四破门等祭物,一起去了城外乱坟岗。
齐粟娘摆上供果,点了香烛,眼中含泪。陈演看了她一眼,“粟娘,给你娘磕头罢。”齐粟娘点了点头,与陈演双双在齐大娘坟前嗑了三个响头。
陈演看着坟头低声道:“粟娘,我乡试已过,中了举人,功名之路我已是满足,也不去求进士出身,高官厚禄。我的老师梅先生,精研算学,虽不出仕,却是天子信臣,他知我所好不过“河工”两字,如今河情险急,必会向主官推荐我到河道任事,专务治河。你……你可愿随我去?”
齐粟娘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陈演又给齐大娘磕了个头,大声道:“大娘,演儿和粟娘都是热孝在身,各守三年孝期,待得孝期一满,我二人便遵父母之命,拜堂成亲。”说罢,站起身来,将粟娘扶起,慢慢向城内而回。
“陈……陈大哥,你可知我娘的亲子齐强在何处?”齐粟娘看着越来越近的江宁城门,突地问道。
陈演叹了口气,道:“当初齐强哥赌了一口气,要出去赚大钱,他离家时说好了三年便回,如今快五年,仍无音信。你放心,我早已打算,只待我们去处一定,便回高邮给王大叔他们递个信,若是齐强哥回来,也可寻到我们的去处。”
齐粟娘点了点头,便也不出声,两人沿着秦淮河方走到小院巷口,突见一个青衣短打的小厮牵着一匹马迎了上来,又欢喜又着急地道:“陈公子,我家老爷请你急去,还请带上公子亲制的河图。”
陈演一愣,匆匆回了屋子取了河图,因见尊者,又脱了孝衣,换上见客青衣,对齐粟娘道:“粟娘,先生唤我去,不知何时方回,你——”
齐粟娘连忙道:“你且去,我自会照顾自个。”
陈演果然到了深夜方才回来,齐粟娘侍候他换了家常旧衣、暖鞋后,为他递上干烘热茶。她待要退回偏房,却见得陈演面带忧色,坐在桌边默默不语。齐粟娘微一犹豫,转身到灶间替他打了热水,让他洗脸,烫脚,自个儿坐一旁,借着书桌上的油灯,取了他的衣物缝补。
不多时,陈演端盆出去倒了残水,回来复又坐下,叹了口气,道:“新上任的河道总督于大人,仍是不肯纳我良言,高家堰连年修固,今次仍是冲决。黄、淮、漕已是一体,势大难制,唯有黄河改道,方能使河情转好,漕运通畅。”
齐粟娘对别的史实不知,黄河改道的事倒是知晓一二,却记得模糊,倒也佩服陈演敢想,想了想,劝道:“河台大人虽是不纳你言,但经此必深知陈大哥才干,也是好事。”
陈演听到此处,却仍是不乐道:“如今为着这水患也不知丢了多少性命,我实实不安。”站起身,来回走动,道:“自康熙二十七年皇上南巡以来,到如今十年之间换了十个河道总督,梅先生为我引见了两位,俱是墨守成规,未曾用心治河,年年水患未断,终成今日之祸,如此看来,我黄淮沿岸之民终是在劫难逃。”说罢,重重一拳砸在书桌之上。
齐粟娘看着油灯火焰跳了几跳,沉默半晌,道:“陈大哥不需担忧,我听说皇上此番南巡前已是打败噶尔丹,西北近年必不再起兵戈,只要皇上在意治河,这河必能治成,大哥又何愁良方不纳?至不济我们自回高邮,深研水形,精益求精,难说他年能否用上。”
陈演慢慢点头,走到桌边,突又想起什么,转头道:“粟娘,明日梅先生还要为我引介新任两江总督张大人,江南河道之事,全赖两位总督大人之命,我必要尽力一试。”顿了顿,道:“粟娘,你一人在家,这屋里的书你尽可翻阅。”
齐粟娘听得一愣,不知他此时又怎的知晓她识字,方要说话,却见得他在桌边坐下,取了算学经书,挑灯夜读,只得按捺疑惑,陪着将手中的针线活做完。
到得二更鼓响,陈演仍是埋首其中,齐粟娘担心有损身体,不免劝上一劝。那陈演却是已入了进去,充耳不闻。她只得退了出来,到灶间熬了菜粥,又切菜和面,做些干菜烧卖,以为宵夜。
到得第二日,陈演却是欢天喜地回来,齐粟娘自也替他欢喜,以为两江总督已纳其言,陈演笑道:“虽是未纳,却与我对谈许久,我见这位大人对河道之事甚为熟谂,为官又素有廉名,若是如此,便是不纳我言,也是好事。”顿了顿,道:“只是两江总督到底不是河道总督……”
齐粟娘见他欢喜,不免打听道:“陈大哥,你可知被皇上罢职的上任河道总督如今境遇如何?”
陈演笑道:“若是你问别人,我必是不知,只是总督公子正是我的同年,今次也中了举。他父原是满旗勋贵,天子近臣,除河工外其他事务倒也甚得君心,不过就是调职任了直隶总督。”
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她尤记得小崔是河道总督府上的奴才,如今主子无事,奴才自然不怕,便也安心。
她正寻思旧友,陈演却翻出包袱布,开始收拾东西,齐粟娘回过神来,见他把书籍、衣服一一收纳,奇怪道:“陈大哥,你这是……”
陈演更是奇怪,讶然道:“粟娘,你还未收拾衣物么?我们午后就动身去淮安府清河县。”
齐粟娘大吃一惊,不免结巴道:“陈大哥,我们怎的要去清河?”
陈演搔了搔头,咬牙回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和你说起,昨日河道总督于大人虽未纳我言,却从我所请,派我去清河县任河道主薄,专务清河县之河工。”
齐粟娘哭笑不得,见他面带歉然,忙说道:“我不过两身衣物,收拾极是容易,倒是陈大哥你这儿,多是要忙,我先帮你收拾罢。”心中却知陈演于河道之事太是专注,少思量别事。
两人正忙乱间,突听得叩门之声,有人在外头叫道:“变之,变之,快快开门。”陈演一愣,怪道:“先生怎的来了?”又笑道:“我还未与先生说起你的事,今日他来,却是正好。”说罢,出房打开院门。
齐粟娘正要回房换衣,却看着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只见这中年人容长脸,卧蚕眉,双目炯炯,身着青绢八宝镶花暗纹箭衣,头戴玉顶结缨的六合瓜皮帽,脚踏鹿皮朝靴,气势不凡。
此时正是午后,太阳照在天中,将人脸照得分明。齐粟娘看着中年人身后的清俊男子,忽觉有些目眩,背心流汗,却被一人的声音惊回神来:“变之,还不参拜皇上?”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六章 江宁小院的粟娘(下)大修
更新时间2009-8-24 0:03:40字数:4509
齐粟娘在陈演的三呼万岁之声中,慢慢跪下,看着眼前衣角翻飞,一行人转眼入了正房。只是那位满旗大贵人八爷在她身前走过时,似是顿了顿,便也过去了。
房里一时进了七个人,却传不出一丝声音,齐粟娘与陈演俱都除了孝服,换了衣裳,重又向康熙请安。
齐粟娘万万没有想到,她这样的逃匿奴婢居然还有见到皇帝的一天,心中忐忑。她偷眼一看,皇上正取了桌上的水形图细看,余人皆不敢打扰。方才出声唤“变之”的白须老者,眼睛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便转开了。
齐粟娘心中一动,知晓此老者便是陈娘子曾说过的,当今天下算学第一人梅文鼎。他虽不出仕,却极得康熙信重,陈演的算学便是受教于此人。
“朕听张鹏翮说起,你制的水图精细万分,较之官制,更为得用,今日便过来看看,果然如此。”过了半晌,皇上终于放下手中的河图,转头看向陈演,“没想到你对永定河也知之甚详。”
陈演忙跪下道:“回皇上,永定河事关京畿,且年年改道,水患之重不谓不深,学生不敢不查。”
皇上听得他自称“学生”,便知是有功名在身,点了点头,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道:“听梅先生说起,你今年不过十八,却精研算学、治河之道,果真是家学渊源。”转头看向齐粟娘道:“此女子可是你的妻室?”齐粟娘听得“家学渊源”四字,料着必不是说陈娘子懂算学,而是在说陈演的亡父。她正在疑惑,忽听康熙问起她来,心中顿时一惊。
“启禀皇上,她乃是学生母亲为学生订下的妻室齐氏。因着此次水患,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逃难至此,学生才将她接来同住。待孝期过后,方拜堂成亲。”
皇上慢慢点头,说道:“既是她无依无靠,原该如此,都起来吧。”
两人齐声答了声“多谢皇上。”便侍立一旁,齐粟娘原是压着声音说的,却不料皇上耳目极聪,微噫了一声,转头道:“你是何方人氏?看你形貌口音,不似江淮之人。”
齐粟娘只得答道:“回皇上,民女原是前年永定河水灾被卖来江淮,只是当初年纪幼小,已是记不清家在永定河沿岸何处了。”她这身子也带些残缺记忆,只记得家中有兄弟姐妹,但极是模糊,便也丢开。
没料到皇上对陈演的身世未加多问,对她却是细细问了许多。齐粟娘心中惶惶,她哪里知道这些过往之事?原是想胡编几句,却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能杀头的“欺君之罪”,这样的小事情一查便能知真假。虽知皇帝老爷自是没得功夫去查她,但却不敢图一时的方便为将来留下祸根。她不敢说谎,只得含糊以对,全是以年纪幼小不记得为托辞。但她现下已是十一岁,七八岁的正常孩童都能记起的事情,除非她是个傻子,哪里能不记得?偏偏在皇上面前,她连故意装傻充愣都不敢,实在答不出的就只能摇头。
康熙似是没料着这般有“家学渊源”又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居然订了个傻瓜老婆,沉吟了半会。齐粟娘低着头,一身冷汗涔涔。好在他没有再问,只命陈演将所有亲制的河图取将出来,齐粟娘方敢松了口气,趁机退了出去。
康熙看阅河图,若有不明处,便命陈演讲解。陈演深研此道,自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到得后来,康熙特准陈演直抒已见,皇上问难于他,陈演仍是对答如流,与齐粟娘万事不知的傻状直是天上地下。
康熙龙颜大悦,顾不得天色已晚,赐座给随行的八阿哥胤禩、两江总督张鹏翮和梅文鼎,又叫陈演一并坐下,在油灯下就治河之事商讨不休。
齐粟娘在偏房中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想着那位满旗大贵人“八爷”。她当初听小崔所说,知那“八爷”不是常人,却未料到竟是皇子。如今见他随在帝侧,甚得宠爱,心中不免惶恐。好在她自觉当初这天潢贵胄半眼也没看到自已,便是大街上也不过是搭了句话,她虽是粗鲁了些,未露什么大破绽,便也稍稍安心。
她打开房门,抬头看看天色,沙漏已过了戌时,约是晚上七时左右,不知皇上可要用些饭食。正犹豫间,守在院门口一动不动站了两个时辰,看着约摸三四十岁的便装太监突有了动静,看了齐粟娘一眼,走上来轻声道:“齐姑娘,灶间可有饭食?”
齐粟娘连忙点头道:“回公公,还有昨夜熬的菜粥和面点,若是不行,新做半个时辰便也有了,只是都是些粗食,怕入不了皇上的眼。”
那大太监想了想,道:“皇上因淮安一带百姓受灾过重,已是不进精食,你且领咱家去看看。”
齐粟娘忙将那大太监带到灶间。那太监见得灶间整洁,用具干净,先满意了三分,又尝了尝锅里温着的菜粥和卖烧点心,亦是满意。他一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打量齐粟娘,似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连父母都记不起的傻女孩过起日子来倒也是模是样。那太监道,“这便行了,皇上今日劳累,必是饿了。新做一时也来不及。”又道:“齐姑娘,咱家还得劳烦你一件事。”
齐粟娘忙道:“公公请说。”
“皇上正与陈先生商讨河工之事,必是听不得咱家劝食的,还请齐姑娘给陈先生递个眼色儿,咱家也好办事。”
齐粟娘苦笑道:“公公不知,不是粟娘推托,实是陈大哥一思治河,便是天上打雷也听不见,那里还看得见我的眼色儿?”
那太监一呆,两人正作蜡间,突听得陈演在院中唤到:“粟娘,粟娘。”
齐粟娘一愣,与那太监换了个眼色,急忙走出去,道:“陈大哥,我在这里。”
陈演一脸兴奋之色,道:“皇上方才诘问黄河改道之法,要算黄河几个流量,虽有先生、张大人、八阿哥相助,人手仍是不够,我知你识字懂算学,向皇上请旨一起来算。”说罢,便领着她向正房走去。
齐粟娘目瞪口呆,惊噫道:“陈大哥,你怎知我识字懂算学?”
陈演随口道:“我书架上的书都是以回回数字编的号,平日里都是乱放,你却一点不错地整理好了,再者那些算学书我日日用上,每次总见有翻动的痕迹,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不用担心,你只简单记个数便是,那位公公怕是不懂的。”
齐粟娘听得陈演这般心细,心下暗惊,只觉他虽是专心河工,却不愧是陈娘子亲生之子,一般的有眼力。事到如今,齐粟娘只得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一看,只见康熙几人俱都伏案验算,见她进来,恍如未觉,陈演也不教她如何行事,自个儿也去验算。
齐粟娘不敢出声,却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只得愣愣站着。不一会,八阿哥胤禩抬起头来,递给她一张纸,说道:“待会把皇上和几位大人第一回给你的数字都相加,第二回给你的也相加,第三回给你的一一相减,然后将前两者相乘,再除以第三回得数。切切记得,不可乱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连忙点头。胤禩微微一笑,又埋头验算。齐粟娘虽是觉着这位八爷相貌举止拨俗超群。言谈和蔼可亲,但回想起白杨林子里的血淋淋的尸体,顿时寒毛直竖,悄悄地退开了两步。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时辰,梅文鼎首先算完,陈演第二,康熙第三,胤禩第四,张鹏翮最后。张鹏翮虽是最后,却已是满头大汗。齐粟娘将数统完呈上,康熙等人见得果然丝毫不错,俱是面带惊异,显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连老家和家人都记不住的人,居然还会算学。康熙不免问她师承何人,好在陈娘子算学造诣不浅,齐粟娘便全推在陈娘子身上,只道是她所教。
康熙慢慢点头,“只教了半年,便能如此……”
齐粟娘自是明白康熙的言下之意,康熙不是夸她聪明,而是称赞陈娘子能把她这样的笨蛋教会,大是不易。
康熙问罢,便与梅文鼎商量下一部分验算如何分配。张鹏翮听得他们讨论,面露苦笑,起身奏道:“皇上,微臣算学不过平常,方才验算勉强能支,再向下易出错,误了皇上的事儿。要不,明日请三阿哥、五阿哥帮着算算?”
齐粟娘在一旁听着,康熙和梅文鼎讨论的是黄河流经每一处闸口、水坝时每秒流量,其中又要分沙石流与水流,确算是较复杂的验算。此时并无公式可直接套用,要步步推算,便是胤禩都面露难色,张鹏翮确是不能支撑。
她见陈演面露失望之色,知他治水情切,若是平常仅有两人在,她就算不自荐也会寻个法子帮帮他,现下哪里敢出一声?齐粟娘打定主意闭紧了嘴巴,没料梅文鼎突然问道:“齐姑娘,老夫看你统数很是明晰快捷,断非一日之功,方才皇上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屋内几人的眼光都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暗暗叫苦,她方才已是尽力拖慢了计算速度,但二十多来年潜移默化,梅文鼎又老于此道,饶是她如何掩饰,也瞒不过去。她虽是掩饰,却不敢叫人发觉她故意隐藏,免得惹来更大的麻烦,又见陈演一脸希冀之色,暗叹口气,轻声答道:“先生,若是皇上恩准,粟娘可勉力一试。”
康熙显然也正算到兴头上,不管是谁只要顶用就成,连声准了,齐粟娘趁机道:“皇上,因着民女起先未曾得闻前因后果,还想请皇上宽予半刻,让陈大哥说给我听,”看了看康熙的脸色,又道:“天色已晚,贫家虽无甚佳物,菜粥面点俱是昨夜存下,皇上……”
梅文鼎显是甚得康熙优礼,点头笑道:“皇上,我看她说得有理,需得让陈演给她分说清楚,再者皇上今日在外查视河工,必是劳累,只是此等粗食……”
康熙其实早饿得狠了,只是验算时无暇他顾,听得如此,便唤道:“李德全。”那便装太监李德全将粥食奉上,皇上赐给众人分食。粟娘见陈演顾不得吃饭,就要说事,便拉他走开几步,笑道:“陈大哥,我方才听了不少,大约算是明白,只怕有错。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若是错了便分说不迟。”
陈演犹豫一下,便点头同意,一口粥一口干菜卖烧听着粟娘讲述。待得他吃完,粟娘也恰好说完,果真分毫不差。陈演大喜道:“很是,很是。粟娘,你真是举一反三,聪慧过人。”
康熙、梅文鼎等人俱是轻笑出声,康熙笑对梅文鼎道:“梅先生,你这位学生好生纯直。”
梅文鼎见陈演得康熙喜爱,大是欣慰,忙谦道:“皇上说的是,只是他年轻尚轻,虽有专精之志,却难免一叶障目。”
康熙却是微微摇头,“专精正是极难得的。”说罢,放下手下碗筷,李德全进来收拾干净,几人也不需招呼,齐齐开始验算,统数之事便委了张鹏翮。
水流立方这样的计算在此时虽是复杂,对齐粟娘而言却也不难。只是她哪里敢想叫人察觉?她方才见得众人验算,对他们的计算能力心中有数,又不虑梅文鼎能一心两用,发觉她拖延时间,故意将计算速度大大拖慢,晚了胤禩半柱香的时辰方才呈上结果,已是叫众人大大惊异。
康熙几人既得了强助,连夜赶工,将黄河改道之事反复验算,到得极难处,五人分成两组,各自验算,验算时难免有两数不对,或又有算法不同,梅文鼎倒也罢了,陈演竟也是认理不认人,得理处便是康熙也敢顶。直把一旁的齐粟娘吓得不轻,狠不得扑上去掩住陈演的嘴,唯怕陈娘子唯一的儿子触怒皇帝,丢了性命。好在康熙果然和她隐约记的一样,算是个“明君”,他见得陈演在河工上这样较真,半点不恼,便是被驳了几句也是笑着应了。齐粟娘这一晚惊了又惊,已是背上汗透。
到得天色将明,寒露点点,康熙掷下笔道:“黄河、漕河须得双管齐下,方是长久之计,还有高家堰等几处水坝闸口实据未得,事不宜迟,今日便乘般沿长江东入漕河,朕要切实得其实据。”
胤禩等人虽恐康熙过于劳累,此时看他脸色却不敢劝,张鹏翮先行一步,赶往御船停泊处布置周全,康熙大步流星走向院门,一面道:“梅先生、陈演随朕同去。”顿了顿,又道:“齐氏同往。”
齐粟娘把手心中的冷汗悄悄抹在了衣角,她知这世上的规矩,平常女子仍是讲究无才便是德,陈娘子那样诗词、算术皆有所学,又通达世情的贫家妇人是世上难寻的。陈演虽是她的儿子,到底也是个普通男人,未必喜欢自家未过门的傻老婆跟出去抛头露面。她却是半点不放心让陈演一个人呆在皇帝面前,她转头看向陈演,却见他听得此话,满脸欣喜,并无不悦之色,悄悄对她道:“我正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转头回屋赶着替她收拾了几身衣物,又取了自己随身的包袱,与抱着一堆河图的陈演匆匆锁门而去。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4 9:13:42字数:2452
康熙御船宽阔庞大,高有三层。随行的除了阿哥、臣工、侍卫外,还有他们按制可带的书办、长随和小厮,所住各层舱房皆有定制。
康熙特命将梅文鼎与陈演的舱房设在御驾近旁,齐粟娘便也沾了光,住在了前舱右弦的一间舱房里,正与陈演连着,对面便是一众皇子们和贴身太监宫女的舱房。
从江宁出发,由长江入漕河,一路上经常州、江都、高邮、宝应至淮安清河。所费时日不少,康熙日夜召陈演随侍,垂询治河之事,又令随驾的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向梅文鼎多习算学。
这御船之上,天子之侧,进退皆有成规,不说叩头行礼,请安问好,便是喝个水吃个饭也没得消停的时候。齐粟娘不怕在乡下种菜喂鸡,洗衣做饭,每日里忙忙碌碌虽是辛苦,规矩也不少,但也勉强得了个自自在在,却实在受不住这些。她偏偏又被陈娘子教得明白,知道这些半点都错不得。只要梅文鼎不唤她出去一起验算,或是每日一次召她至陈演房内,亲自教她半个时辰的算学,她便只作胆怯,守在房中做女红。
一日,她正在替陈演做鞋,便有梅文鼎使人唤她至前舱。她心中疑惑,到得前舱,只见康熙携陈演在船头指点河流,身边还站着两个小皇子,她认得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
其时十三阿哥年方十三,十四阿哥不过十一,与齐粟娘一般大小,都站在一侧倾听。舱中三阿哥、八阿哥正为一事争执,梅文鼎和五阿哥在一旁皱眉不语。
这几日齐粟娘已知几位阿哥自小得康熙教导,中西方算学都有涉猎,尤以三阿哥为最,对梅文鼎甚是尊敬。但此时三阿哥和八阿哥在梅文鼎面前争的却是互不相让,声虽不高,却都上了些脸色。
齐粟娘看得梅文鼎一脸为难之色,便知不是好事,脚步不免一停,却正被梅文鼎看到,连忙呼唤道::“粟娘,你来得正好。”
其时康熙不过四十五岁,三阿哥二十一,五阿哥二十,八阿哥尚只十八,因着征讨噶尔丹有功,上年皆受了封,正是少年英发之姿,听得此话,齐齐转头看来。那边厢十三阿哥一心听着陈演指点水形,倒是十四阿哥闻声转过了头,扫了齐粟娘一眼,便又转回去了。
齐粟娘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给阿哥们请了安,方向梅文鼎施礼问道:“先生唤我?”
梅文鼎看着齐粟娘是满脸带笑,和声道:“粟娘,三阿哥与八阿哥争论高家堰决口受力之数,总是不对,正需一人相助验算,你且与八阿哥一组,分别算来。”
三阿哥方是第一次见到齐粟娘,见她虽是身形渐成,却明明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尚是稚女,不免惊笑,道:“先生,她便是皇上亲点随驾的齐氏?”
梅文鼎点头,齐粟娘本觉两位阿哥争得过了,怕是有些意气,又见三阿哥眼中微有不信之色,便知他于算学一道颇是自负,难怪和八阿哥那样温文不火的人也能争起来。她转念又想起八阿哥在白杨树林中随意打出的手势,顿时醒过神来,八阿哥可不是外面看上去这样柔和,想干的半点不会手软,难怪两人能顶起来。
她见八阿哥向她招手微笑,便走了过去,四人分成两组,各据一桌,自行验算。
齐粟娘见得梅文鼎在此,却不能一语定论,便知事有蹊跷,便不急着验算,只细细看了纸上的几组数字。八阿哥也不催她,悠然坐在一旁品茗。
齐粟娘虽未实地探查,却极熟计算受力所要用的公式,此时不过与这些数字一套,便知有误有漏。她原不待说,但见桌上有高家堰水形图,知晓是纸上正是此次决堤的高家堰实据。她在洪水里失去了齐氏父母,吃足苦头,差点卖身为奴,见多了淹死、饿死、冻死的灾民惨状,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绝不敢藏拙,把心一狠,直言道来,“八爷,民女以为这些实据一则怕是有误,二则怕是遗漏两处。”
八阿哥听得此话,面上笑意更深,梅文鼎惊异出声,呼道:“正是如此,老朽方才也曾相疑,八阿哥也是此意,但却未如粟娘你这般确定。这高家堰的数据正是今次皇上最要查测的地方,不容有错。”
三阿哥与五阿哥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五阿哥面上平和,三阿哥却颇有些不服气。此时康熙走了进来,笑道:“且不去说对错,朕必要亲去高家堰,立时可知真伪。”转头向跟在身边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道:“齐氏与你们一般大小,陈变之先母不过教她半年,其后便以书为师,算学上造诣尤在你们几位兄长之上。你们切切记得,天道酬勤,不可懈怠。”胤祥与胤祯齐声应了。
齐粟娘心中却是一惊,治河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她那世里又专做桥梁水坝的工程监理,虽是不懂治河,于这些相关的算式却是极熟。她再是掩饰,遇上明知有误的实据,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当不知道,免不了破绽越来越大。梅文鼎偏爱陈演,又更是偏爱她,倒也罢了。康熙和几位阿哥竟也未起疑心。
齐粟娘偷瞄了几位阿哥的神色,暗暗琢磨了半会,突又恍然。一则算学原是讲些天赋,二则她不是过是小小民女,哪值得贵人们费心思量?三则想是这些阿哥们虽习练算学,却仍是以经书政略、骑马弓射为重,花在算学上头的时间必是短少的,所以康熙才以“天道酬勤”四字为勉。她却是除了算学诸学不明,也难怪他们未生疑心。
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她来这世上以后,何尝不后悔前世里读书学习时过于偏科,文史知识皆是应付考试囫囵吞枣过后就丢,平日若是有闲宁可看都市肥皂剧。对这世里的事,除了知道康熙命够长,名气够大,其他一概不知。现下看来,这样的两眼一抹黑,也未尝不是幸事。
只看李全儿那样的厉害太监就能明白的,这些天家贵人们个个精明,她一个贫家孤女,又傻头傻脑记不起父母,若是事事皆知,破绽不自觉地便露了出来,难免不叫人看出毛病。经了算学这回事,她便知道装傻是个高难度技术活,她实在没太多信心。
齐粟娘正暗暗庆幸,三阿哥听得康熙要亲临险地,奏道:“皇阿玛,高家堰决口极大,至今尚未堵塞,时有险情,儿子愿代皇阿玛考察水形,还请皇阿玛保重龙体。”
康熙摇头道:“自朕八岁登基,便知黄淮水险,即年起深研治河之事,仍是粗疏。康熙二十八年二次南巡时,方知若无计算精准之实据,所谓堵、引、挡、漏各法皆是能转利为害。回京后遍请教士传朕西学之算术,到如今十年矣,尤未深知。兹事体大,非朕不能决断。”说罢,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
齐粟娘慢慢走回船舱,听得事后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陈演追了上来,偷偷递给她一张文书,悄声道:“你好好收着。”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进房打开一看,心中狂跳,竟是文氏粟娘的卖身契!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中)
更新时间2009-8-25 7:48:59字数:4581
齐粟娘拿着卖身契,倚在床边,口干舌燥。她当初在白杨林里看那李全儿说话行事,已知道他极是精明利害。有其仆便有其主,八阿哥的手段只有更高,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只怕他们瞧出蛛丝马迹发现她原是一个逃匿奴婢。这几日她时时与八阿哥一起验算,只觉他对她没有半点异样之意,还暗嘲自己做贼心虚。李全儿再是厉害,当初也没和她正面照上过,难不成就能把那三十几个孩童认全了?便是认全了,难不成就一定知道她当初逃了?如今看到这卖身契,方知道不知何时自家的底细便被人查得明明白白!
这卖身契原应在北京城焦七手中,不过几日便到了陈演手上。齐粟娘想到此处,心中战怵,对八阿哥和李全儿越发害怕。她左思右想,八阿哥既是将卖身契交给了陈演,自是向陈演示恩,和她半点干系没有。他这样笼络陈演的用意何在,却让她费解。
若说是为了让她免提李全儿转买人口的往事,却更是不可能。当初那人牙窃取皇上御赐之物,原难逃死罪。官牙贩买人口,也是法理所在,本就无甚破绽。便是李全儿从中倒了一回手,也不是甚大事。除了死去的陈娘子、齐氏夫妻和活着的陈演,其余人都以为她是陈娘子买下的丫头,自不知道她是逃奴,哪里又和八阿哥扯得上关系?想到此处,齐粟娘苦笑一声,只觉琢磨不透这位八阿哥的用意,只得将此举当作是他过于小心。
齐粟娘暂时把忧虑怀疑放在一边,看着卖身契上文氏粟娘的名字,还有不知是文粟娘父亲或是母亲按下的通红掌印,微微一叹。她出逃之后,日日为此事担忧,既见得卖身契在手,心中暗舒一口大气,只觉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从此以后便不用依附陈、齐两家,做一个不敢见天日的逃奴了。当初小崔也不知她真姓,她也不在意,随了前世旧姓,幸好拜在齐氏夫妇名下为女,改文姓为齐姓,也不叫别人怀疑。
过得几日,船行到清河县高家堰,康熙下船登陆。他领着皇子、臣工徒步行走于百里高家堰堤之上,勘察水形地貌,一一记录在册。夜晚回船,便召集皇子、臣工中精于算学之士,详加推算,以至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齐粟娘见得众人忙于河工,每日归船时靴脚、衣摆上沾满污泥,劳累异常。皇上、阿哥自有宫人侍候换洗,臣工、侍卫也带了随从,她便不避嫌疑,每日入陈演房中,打水、送饭、洗衣、制鞋事事替陈演打理。
时高家堰尝有险情,危急时,复有一溃千里之险。若是出事,御船也难逃倾覆,不说皇子臣工,便是齐粟娘也心中害怕。以她对洪水的畏惧之深,若不是陈娘子的儿子在这里,便是皇帝在此,她也敢寻机会逃走。现下却只能死撑。
康熙却不顾众人苦求,只道:“若是要避此险,只有早早得其实据,朕白日巡查,夜晚验算,正是求稳求快之道。”此处正是两江总督治下,张鹏翮日日如临深渊,不几日便平添了几缕白发。
齐粟娘见得康熙等人如此用心治河,苦思半日,趁着陈演每日回船劳累,赶到他房中一边侍候他换衣、吃饭、烫脚,一边就验算之术与他对谈。
陈演多是与她说到半路,突地大叫一声,赤脚冲到康熙寝舱之中,指手划脚,急道错误之处。康熙每每亦在烫脚,听得如此,亦是跣足而起,顾不得进膳,便召集众人商议。
如此这般过了几回,上至皇上,下至臣子,白日在泥泞崎岖的河堤巡查,傍晚回船个个皆是边吃饭边烫脚,唯恐陈演突又灵光一现,再无时间进食。齐粟娘这般行事,除了陈演自是无人知晓。她不过认定了陈演现下正专心河工,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便是和陈娘子一样心细,也没法子和陈娘子一样事事处处都留意。再者她天天随着梅文鼎学习算学,得他另眼相看,便也不怕被陈演瞧出她在算学上进境过速。
这般过了几日,一日午后,齐粟娘到船后一面取水洗衣,一面与阿哥们的浆洗上人谈笑,忽听得有人怪道:“十四爷怎的回来了?”
话还未说话,便见得十四阿哥身边的谙达、哈哈珠子、宫女们急急涌到驳板处迎了十四阿哥登船。
齐粟娘从船后探头一看,竟然见得十四阿哥脱了外头的石青四团五爪金龙褂,不知包了一大团甚物,满身污泥沙土,一脸喜悦兴奋急步上了船,向舱房中走去。
跟着十四阿哥上岸的贴身太监傅有荣追在十四阿哥身后。十四阿哥不过十一岁,比齐粟娘还矮了半头。傅有荣看着已是十五六岁,比十四阿哥高了一截,他一边弯着腰,一边小心翼翼陪笑道:“十四爷,既是上了船,就把这些沙土交给奴才们,奴才给您换身衣,免得着凉。”
“滚一边去,省得叫爷费脚再踹你!”
齐粟娘见得傅有荣一脸委屈,身上两个乌黑靴印,想是因着这事在岸上便惹烦了十四阿哥,却不能不说,仍是哭丧着脸细声道:“爷,您回船,也没给皇上报一声,若是……”
只听得“咣——”地一声门响,十四阿哥把傅有荣等太监、宫女俱都关了门外,又听得“哗啦——”一声,门里传来似是沙土堆在桌上的声音。
傅有荣又急又慌地在舱门口打了半天转,突地脚步一定,转身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道:“过会儿,听着动静,送热水、热茶进去,请十四爷沐浴换衣裳,暖暖身子。若是为了怕打骂躲懒,我回来饶不了你们!”顿了顿,又道:“若是爷问起,就说我去岸上找八爷了。”说罢,急急去了。
齐粟娘咂了咂舌头,皇上对船上的皇子们都甚是宠爱,尤以八阿哥、十三阿哥为最。十四阿哥并不是最拨尖,看着却是个主意大的。皇上如此勤于治河,诸位阿哥自不落人后,急皇父之所急,每日不辞辛劳,巡河查堤。唯有十四阿哥竟敢我行我素,不由暗暗稀罕。
洗衣宫女们议论纷纷,都担心皇上回来发作十一岁的小皇子,却没料到皇上回来,不过到十四阿哥房里转了一圈,一句话未说。从此,十四阿哥每日上岸只将山川地势详求心中,回船便回自个儿舱内制沙盘。到得后来,便是岸也不上,堤也不巡,只在房中制沙盘。康熙却也不怒,由着他一心一意干自个儿的事。
齐粟娘因是女子,康熙未传她一并出行,她每日里除了给陈演做鞋、洗衣,跟梅文鼎学算术,便是自行验算。她谙熟各类公式,单论计算之力便是众人合于一处也未必及得上。但黄河改道这样的大事,淮河、漕河俱要计算在内,又无计算机模拟,以她一人之力岂是容易?到得最后,实是不能纸上谈兵,既见到十四阿哥的沙盘,想着陈演房中的水形泥模,便央着陈演在岸上取土,自家在房中修筑河川模型,既能自己方便,又能不露破绽助陈演他们一臂之力。
岸上湿土虽是易于成型,却难持久,四月正是梅雨时节,得太阳的时候不多,齐粟娘待得众人离船,见天上有个晴朗样儿,便将模型从房中抱出。主子们都不在船上,人人躲懒,规矩松泛了些,她便趁机上了楼船顶,借阳光烘照成型。
太阳直晒在右舷板上,阳光随着云朵的移动一时强一时弱。齐粟娘将泥模搁在楼船舷板边上,用手扶住,不时追着阳光将泥模换个位置。她正忙碌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却是十四阿哥穿着一身石青色五龙皇子冠袍,双手抱着小沙盘,一步一步上了船顶,停在了右舷通道上。
因着泥模沉重,齐粟娘忙乱间只得一手扶着泥模,一面转身向他行礼,心中忐忑。十四阿哥显是一愣,瞅了她手中的模型一眼,面显犹豫之色。
齐粟娘亦是犹豫,或是回避了,这模型便晒不成,或是不回避,更是不好。她看了看后舱,正打算将模型抱走,那十四阿哥却转了身,向船顶后舱上走去。
齐粟娘见得小皇子竟是让出一块地给她晒泥模,不由一愣。她正不知是否要行礼致谢,十四阿哥早已走到了后舱边去晒自己的沙盘。楼船后舱右舷板上亦有阳光烘照,虽是不及前舱甲板,却也是个去处。御船顶足有十余丈长,齐粟娘与十四阿哥各立一端,楼船顶上除了他们两人,也无人相扰。
齐粟娘定下心来,用青铜簪子细细修整泥型,一站便是多半个时辰。待得太阳渐渐向云后隐去,她抬起微酸的颈脖,不经意侧目,便见得十四阿哥低着头,皱着眉,抿着嘴,用龙纹金匕修整沙盘的侧影。齐粟娘微微一笑,见得薄云渐散,便又低下头忙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撑着泥模的右手早已酸了,左手中的铜簪儿尖上已是积满了泥。她正要抬手甩甩铜簪儿,突听得后舱上响起傅有荣柔和得要滴水的声音:“爷,都两个时辰了,太阳早下去了,这东西重着呢,奴才替你抬下去……”
齐粟娘闻声抬眼,正瞧得傅有荣手方碰到了船舷上的沙盘,便听得十四阿哥一声暴吼:“不准碰!”说话间就是一脚踹了过去,饶是他才十一岁,也把傅有荣踢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阵喊打喊骂,闹得鸡飞狗跳。
齐粟娘唬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再呆,连忙收了泥模,偷偷儿从前舱的舷梯溜了下去,尤听得傅有荣的告饶声:“十四爷,奴才该死!奴才多事了!奴才是看着爷快要把不住了……”
从此后,齐粟娘再不敢上楼船顶,唯怕十四阿哥下回发怒时殃及她这个池鱼,只勉强在自个儿舱间窗户口晒晒。十四阿哥却是天晴必要到楼船后舱甲板晒沙盘,亲力亲为,一站两三个时辰不挪窝,极是用心。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方隐约明白为何康熙不以他不恤民难,只管自家喜好而恼,看着这小皇子站在后舱楼顶上的身影,竟也觉出几份可爱来。但她半点不敢忘他的坏脾气和随时打骂奴才的主子派头,照旧不敢上楼顶。
太阳还未下山,因着窗户口与船舷隔着宽宽的舱道,阳光却已暗淡了。齐粟娘收拾泥模,提桶去茶水间抢热水,备着陈演回来烫脚解乏。幸得十三阿哥对河工上心,关照陈演,他的小太监秦顺儿时时帮衬,方让她这小孤女比那些一二品臣工,三四品御前侍卫的长随小厮们更易取水。她提着水走出热水间,抬眼看去,十四阿哥还在后舱站着,
陈演一朝得见模型,欢喜非常,他虽也明此道,此时实是无暇顾及,便全委了齐粟娘,一面教她如何修整,一面将每日新得的实据报上,让齐粟娘一一改动。进而验算时献到康熙座前,多是省力。
十四阿哥在陈演手上细细看模型后,每逢晒完沙盘下楼回房时,偶或在齐粟娘窗口外停下,开恩让齐粟娘看看他的河流山川地势小沙盘。齐粟娘自觉年纪不小,头一回做出来的泥模却远不及十四阿哥这十一岁小孩头一回做出的沙盘精细,不免有些惭愧求教之心。她虽是不说话,却扎扎实实把十四阿哥的沙盘看了个仔细。从此以后,十四阿哥越发开了恩,偶尔也叫她动手替他整整沙盘。
虽是如此,十四阿哥的言谈行止却很是拘谨有礼,依足了几位哥哥们的派头。过得几日,言语多了些,也从不独自进房。便是要进房和齐粟娘说话,必要等累了一天的十三阿哥回船,拖着他同来,身后跟着十七八个宫女太监,把齐粟娘的小舱房挤得没个落脚处。这般几日下来,傅有荣时时关照,齐粟娘抢热水、抢热饭时又更容易了些。
如此在高家堰呆了大半月,实据到手,康熙便命回航江宁。众人没日没夜辛苦了一月,都趁着回航无事的时候补觉。陈演鞋子穿破了三四双,每日除了勘测、验算,便只有吃饭烫脚的一会儿功夫眯一眯眼,常常是站着也能睡着,如今已是脸削眼凹,全不似个人样,坐都坐不稳,精神却是极好,
齐粟娘从膳房端了碗细粥喂他。待他吃完替他脱了外衣、鞋、袜,取水给他烫脚。陈演勉强伸手握着她的手道:“粟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齐粟娘再是不喜欢御船上的规矩,受不住天天逢人便跪,见着康熙、陈演这般玩命的架式也是佩服至极,抬头微微一笑,道:“不辛苦,这些事原非为已为私,若是功成,我以后也不用害怕再被洪水追着跑了。”说罢,扶他在床上躺好,替他盖被,柔声道:“快睡吧。皇上是个勤快人,过不得几日又闲不住了。”
陈演点头,却握着齐粟娘的手不放,齐粟娘只得坐在床边,听他道:“粟娘,等这事儿一完,我便陪着你回北方,沿着永定河一线,寻找文姓人家,替你把亲生父母寻到。”
------
注1:本文中阿哥身边太监名借自《梦回大清》、《步步惊心》、《迷途》、《清朝醉游记》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6 8:41:21字数:2979
齐粟娘听得陈演惦记为她寻找亲生父母,不禁凝目看他。陈演与她虽已订下名份,到底她心中并未想与之成婚。她受了陈娘子深恩,见得陈演一心治河,不太顾俗礼。丢下他一个在皇帝面前断不放心,唯怕他出事。又因着三年孝期在身,婚期还早。便也存了个走一步看一步,婚期临头再走的心思。
平日里她和陈演两人相敬如宾,独处时不过是一人读书、制河图,一人做女红,上得船来,陈演一直忙于河工,甚少说体已话儿。今日听得陈演此话,不免有些失措。
齐粟娘到今日方才正经打量陈演,只见他宽额长眉,脸色因为劳累有些泛白,眼神却是清亮,面目虽与陈娘子不似,不经意间却可从他眼睛中寻到陈娘子的影子。
漕河波涛拍打着御船船弦,发出轻轻的水响,孤灯随着船儿的摇摆晃动着,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映在了舱板上。湿润的水气从敞开的舱窗中漫了进来,混着油灯燃烧的烟气,让这小小的舱房如河边小村里一般安详宁和。
齐粟娘凝视着陈演眼角与陈娘子酷似的笑纹,满腹酸楚。那位如母如师的妇人病重之时,她尽心歇力侍奉汤药,仍是眼睁睁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临死前虽是记挂儿子,却也费尽心力为齐粟娘安排了最安稳的生活。若是依着这条路走下去,三年孝期满后与陈演成亲,以陈演的性情,只要她安安分分,终不会短了吃穿,流落街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逃匿奴婢能得个这样的结局,已是何其之幸?
齐粟娘茫然伤感之时,忽觉面上温热一片,她抬眼看去,只觉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知觉陈演从床上撑起身来,凝视着她,右手轻轻在她脸上抚摸,“粟娘……”
齐粟娘惊了一跳,她不避嫌疑,每日侍候陈演吃饭换衣,梳头烫脚,陈演事事都听她摆布,虽是与她越发亲近,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狎昵举动。她脸上滚烫,心中又是惊吓,又是恼怒,若是要翻脸拿那些规矩骂他,却又没法开口。她一咬嘴唇,猛然站起,一把甩开陈演的手,转头就向房门奔去。忙乱间一脚把水盆踢翻,溅了半身的水,盆子被她踢得满屋乱滚。她又急又羞,顾不得陈演在身后唤她,一头冲出了房门。
她低着头急急向自家舱房走去,没料到当头就撞上一人胸前,直撞得她额上大疼,轻呼出声,正要道歉,那人却一把扶住道:“可是撞着了?”
齐粟娘听得此人声音,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只觉当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满心羞恼愤怒立时全消,头也不敢抬,含糊道:“回八阿哥的话,未撞着什么。”
她被吓得醒过神来,便觉出脸上隐约有些潮湿之意,突地恍然,方才陈演不过是在替她拭泪,并不是趁机占她便宜,却是她大惊小怪,乱了方寸。齐粟娘越发惭愧,却也定下心来。她低着头向八阿哥施了一礼,便要离去,却听得三阿哥笑道:“你这半身水哪里来的?又是这般慌急,变之那样的人,还会欺负你不成?”
齐粟娘只觉得全身如火烧,嘴中说道:“只是一时不小心,并没有——”
三阿哥轻笑出声,道:“你且回头看看,变之急成那样,难不成果真和你拌嘴了?”
齐粟娘一惊回头,却见得陈演已是扶着墙从舱里走了出来,满脸焦急看着她,唤到:“粟娘,你别着急。”
齐粟娘方觉心中一安,那三阿哥的笑声却突地诡异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拉着八阿哥走开了。齐粟娘正觉奇怪,突觉陈演身上仅着中衣,正是从床上起身的情形。齐粟娘又是一惊,明白三阿哥必是有了误会。
她此时只恨自个儿莽撞,又见陈演无力靠在舱墙之上,只得奔上去,将他扶回房中安置好。陈演这会儿再不敢多说一字,多行一事,眼睁睁看着齐粟娘将舱中收拾干净,关门而去。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出房散步,便觉船上众人看她眼光有异,俱是似笑非笑,便是十三、十四阿哥两个小鬼,见着她来,一人低声嘻笑,一人瞪了她一眼,都转身走了。
过得两日,康熙将陈演与齐粟娘召至前舱,和声道:“变之,黄河改道之事,朕思前想后,仍是委决不下。”见得陈演面色一变,似要争辩,摆手道:“朕非弃此策,而是需慎之又慎。变之,永定河年年改道,水患危及京畿重地,我今日命你为永定河河道主薄,积累实务,下月随朕返京。”
陈演心中治水便是治水,治何处之水本无强求,既能一展所长,于民有利,自然大喜谢过。康熙又道:“你与齐氏虽已订亲,又因着她孤身无依,住在一处,但到底还未成礼,多有不便。她本是永定河人氏,你替他寻到母家送返,到时再去迎娶,方是正理,将来成亲时也好有尊长在堂主礼。”
陈演顿时又红了脸,连声应了,齐粟娘却是心中战栗。待得康熙留下陈演,命她退出,她独个慢慢走在船道上,脑中闪过焦七说的那名节之事,越想越怕。她当初既敢搏命出逃,原也有痛快人生之意,但她与陈演终究无私,如要与那冤死的男女孩童一般下场,岂能甘心,焉能不惧?
正恍惚间,听得八阿哥在身边悄声道:“你不需怕,皇上对变之知之甚深,断不会信这些流言。他若是真信你两人还在孝期便有……只怕早已雷霆大怒。”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轻,又添了无数疑云,抬眼看向八阿哥,犹豫半会道:“多谢八阿哥,民女……”八阿哥却是一笑,转身便去了,李全儿紧随在侧,头也未回。
齐粟娘实是不知八阿哥究竟是何用意,她可不信八阿哥是本性慈悲温和,为当初的事对她补偿一二。再者,若是因着陈演,却更不需如此。以她看来,陈演的心性专一,治河是第一等的,其余事务却是全不上心,如梅文鼎般作个当世学者绰绰有余,官品却是难得向上。康熙那般爱重于他,他仍是个九品河道主薄,正是回护之意。说白了,陈演就是一高级技术专家,与管理完全不搭边,绝不是复合型人才。
总言而之,齐粟娘自忖就算不知清史,以她在做工程监理时学来的些许不成功的斗争经验,只觉这位八阿哥有手段有心胸,陈演却是八阿哥派不上用处的人,“俏媚眼使给瞎子看……”齐粟娘暗自腹诽着八阿哥,心里却想起小崔与陈娘子,他们俩是她对这个世界的低层生活的最初认识,虽有艰难苦痛,不得不挣扎求存,但却暖入人心。
她想到此处,便看见陈演从前舱出来,满脸欢喜地向她走来。陈演到了近前却又有些脸嫩,似是想起了昨夜之事,怕惹她着急,脚步一顿,不敢过来。齐粟粟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心神忽地一松,不由自主绽开笑颜,唤道:“陈大哥。”
齐粟娘的笑脸显是对陈演的绝大鼓励,陈演大大一愣,也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身边道:“粟娘……”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笑,半晌方道:“皇上的谕旨正合我意,我原就想替你寻到父母。”转眼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方才已向皇上请了旨,准我几日假回高邮拜祭我娘。”
齐粟娘看了看他,柔声道:“原该如此,皇上既是还未下决心改道黄河,便也无你我之事。赶在皇上返驾之前,我和你一起回高邮看看——看看你娘。”说话间,也觉眼中酸涩。
陈演点了点头,两人慢慢走在船道上,到得齐粟娘房门前,一起站定。陈演抬眼凝视粟娘,慢慢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用食指理顺她额上齐眉刘海,叹道:“粟娘,你不需和我一起再奔波一回。你才十一,还是个孩子。受了这许多罪,平日里全无笑脸,听着要回家乡寻父母才开心片刻。我当初不在家里,礼数儿全是你替我尽的,已是至孝,就不用回去了,好好在江宁休养。”
齐粟娘一呆,她自个儿脸上无笑,竟是全无察觉,听得陈演柔声温语,句句都是关心体贴,她恍神间突地扯着陈演的衣袖道:“陈大哥,皇上……皇上身边规矩好多,我……我过不习惯。”声音越说越小,双眼左右探看,深怕落入第三人耳中。
陈演轻轻点头,悄声道:“我也过不惯,到了江宁我们马上回家。” 第八章 江宁手帕巷的粟娘(七夕加更)
更新时间2009-8-26 20:31:01字数:3633
“陈大哥,皇上这马不停蹄的,是去哪?”齐粟娘提着两个小包裹走在秦淮河边的人流中,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满脸笑容地问道。
陈演右手抱着沉重的泥模,左手抱着装水形图的藤匣子,亦是笑道:“皇上的事儿多着呢,除了河工外,还要祭大禹、见名儒,沿江巡视扬州、苏州、杭州等地。不到五月间,怕是不能从江宁返驾京城。”
齐粟娘想了想,道:“方才大阿哥奉着的,皇上亲自接上船的便是皇太后?看着和皇上长得不大像。”
陈演微微一笑,轻声道:“皇上生母早已逝世。”
齐粟娘一愣,微微点头:“皇上对太后很孝顺。”又想了想,“太后也很疼皇上。”陈演哈哈大笑,把右手的泥模夹到了左臂下,伸手提过齐粟娘左手上的包裹,带着她大步向小院而去。
陈演因着这一月有些劳累,康熙又归期尚早,在小院中休养了五日,方准备动身去高邮。齐粟娘本是想回去拜祭陈娘子,却想到康熙必不喜他俩人同止同宿,难免有碍陈演的前程,决定安分守在江宁小院里。见得陈演要出发,便替他打理行李盘缠。
陈演算学极好,又有秀才功名,在高邮也是有名的士子。当初来了江宁便一边备考,一边由梅文鼎引介,在河道官衙里制水形图,或是在富户官宦家任西席,倒也有些进项,不时托人转给陈娘子。今次康熙见他家贫,赐了些财物,几位大阿哥与张鹏翮也有馈赠,一起算下来,竟有五百两之数。
陈演早在船上时,便把银两一并全交予齐粟娘打理。齐粟娘心中细算,其时米价为一两白银一石,一石约是六十公斤。陈演已授九品河道主薄,年俸不过是三十三两白银和三十三斗米,这五百两白银抵得上十五年的“工资”,果真是贵人身上拨根毛,比她和陈演的腰都粗。
齐粟娘来这世上便是穷命,头回见得如此多的财物,不敢多用一分。她细细盘算了,江宁与扬州府高邮州俱是江苏省内,路途不远,取了八十两给陈演,一则作为路上盘缠,二则陈娘子的坟多是要修整一二,三则陈、齐两家的老屋、田地也不能废了,其实五十两也尽够了,只是人在外头,钱就是胆,不能短了。
她又上街花五千文钱,买了江宁各种易带不易坏的下茶糕点吃食,北边来的云片糕、枣糕、炒米、栗子、南边的橘饼、圆眼、梅豆、透糖,样样齐全。她自家动手,把吃食分成近百份,用牛皮纸、草绳一份份包好扎紧,作了一个大包袱。让陈演去陈、齐两家的故旧、逃灾时的高邮四姓乡亲门上作个礼。王大鞭家里自然是个双份儿。陈演也不多问,只接了送礼的名单,在怀中放好。
好在不过四五月间,正是不冷不热,宜于出行的日子。陈演在梅文鼎处牵了马,待要上马的时候,齐粟娘又赶着道:“高邮那边麻鸭产的双黄鸭蛋,别处是少见的,你多少记得带上几十斤回来,阿哥们、张大人、先生那里虽不稀罕这个,好歹也是我们应尽的礼。”
陈演微笑着点头,却担忧道:“因来回劳累,不让你去,只是你一人在此——师母死后,先生一直未再娶,却不方便送你到那边去……”
齐粟娘抿嘴笑道:“放心,待你走了,我日日关门闭户,自然不怕。”看着陈演上马而去,便关了院门,没料到方走到房门前,又听得一阵马蹄响折了回来,陈演在门外叫道:“粟娘,粟娘——”
齐粟娘连忙过去开了门,道:“陈大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陈演翻身下马,站在门前看了齐粟娘半晌,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个儿高,看着或许也不像十一岁的孩童,若是闷了,白日里到巷子口看看河景也是好的,只是城里总有拐子,看着天晚了,千万不要出门。”
齐粟娘一愣,咬着唇点头应了,陈演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上马而去。齐粟娘看着陈演远去的背影,不自禁伸手触了触被他理顺的额发,那发上似还带着陈演的手温,她的唇角不禁隐隐泛起笑意。然则古老的铁掌马蹄踏在古老的麻石路上,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古老小院门檐上的黛瓦随着这声响轻轻颤动着,齐粟娘的微笑便消失在门檐的阴影之中。
齐粟娘平日里还未觉如何,在康熙船上呆了一月,便觉这小院中连空气都是让人轻松自由的。待得陈演一去,虽是有些挂念,却暗喜无人在眼前。她只要不出这院门,这世里学的规矩便可抛置脑后。除了隔几日上街买些瓜菜,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把这一年多受的辛苦结实补了一回。没想到果真积劳,好好儿的竟有些头晕目眩,所幸还未成疾,自个儿饿了两顿,躺了两天,便也好些。
齐粟娘待得身子爽快些,便出了门。她不过想着,虽是力气有,肯吃苦,不惧农事,但到底农家辛苦,不是长久之计,年轻时还好,到老了如何是好?陈演眼下虽是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世里的人,他如今离了御前,过不多久便要去永定河为官,日子也算是开始安定下来,她也不用替他担心。她若是不在,他那样的人品、官位寻个美貌贤惠的小家碧玉为妻绝不成问题,日后升了品级便是纳上几个妾也是小事。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江宁既是人物繁华之所,秦淮河边店铺极多,她还得出去看看,为自个儿谋个退路才是。
此时四月半后,秦淮河上的景致渐渐好了,长江上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按上了四面倘亮的凉篷,撑进了城内。
秦淮河上的游船,中央皆放了黄花梨木的小桌,桌上放着成窑茶壶,极细的景德瓷杯,烹得上好的雨前毛尖。客人备了茶盘果碟,边吃茶边赏景。便是坐船赶路的,也煨了茶,坐在船头慢慢吃着。
齐粟娘看着这般的悠闲景致,不由得息了盘算的心思,缓了脚步,沿着河岸走着,河边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时有人与她擦肩而过,两岸的柳树已是发了嫩芽,柳条儿随风拂在面上和身上,多是惬意。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晚了,齐粟娘正犹豫着是否回去,却见秦淮河边的人更是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凉篷船上各挂两盏明角灯,映着河里上下明亮,又有游人点了水老鼠花、一丈菊在河里放,那水老鼠在水面上跳着,放得如一树梨花一般,煞是好看,引人孩童嘻笑,便是成年男女也俱是欢笑。
齐粟娘许久未见得如此热闹安乐,舍不得挪步。再见得游玩的男女中虽没有官宦人家女子,但贫家正经女子也是有的,便又在河边走了一会。转眼听到笙歌扬扬,两岸河房里许多画舫游了出来,画舫中娇声莺语,不断于耳。
齐粟娘一呆,她也知晓朝廷禁娼,猜测是私妓之流,便转身向回走。还在半路上,突听得前面有人笑道:“看这招牌——毗陵女子沈月枝,精工刺绣、写诗画扇,寓王府手帕巷内,顾者认得毗陵沈招牌便是。”
“不过是开私门的姐儿,却挂个招牌,岂不可笑?”便有同行者大笑,吆三喝五地去看个热闹。
齐粟娘等得那几人去了,走到手帕巷口细细看了招牌,只见字迹娟秀挺拨,虽有些稚嫩,却颇有风骨,不比陈娘子的稍逊多少。她犹豫一会,便远远跟在了那几人身后。走了一阵,到了一处低矮的屋子前,便听得一阵吵闹之声,竟是那些浮浪子弟当那沈氏是个暗娼,夹缠了起来,被她痛骂。
齐粟娘听得那女子口舌便利,又文又白,骂得爽快,倒不吐一个混字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悄悄走近几步,见得那女子果然出落得好,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两条乌黑粗辫,留着满天星的碎额发,穿着一领宝蓝纱衣裙,虽是清贫模样,脸上却有一股凛然之气。
齐粟娘呆呆瞧着,突听不远处角落里有人低声笑道:“江南之地果真人物奇俊,这女子倒是难得,怕也是有些缘故,方才不得不在此谋生。”
齐粟娘一惊,听得是三阿哥的声音,慢慢缩回了巷角,转身向外小心退去,听得五阿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银钱,关门闭户或也罢了。却又要开门谋生。虽是为着此处繁华,能多揽些生意渡日,但既在秦淮河岸,难避嫌疑,再难称良家子。若是这样日日有人上门寻事,却又如何?她如此不知忌讳,性子也过于负气斗狠,有些偏执了……”
连着十几日的绵绵阴雨笼罩着江宁城,齐粟娘足不出户,便是秦淮河上的清明船会也无心去看。每天只是坐在屋中,将前世所习的工程算式、图样在纸上写出,反复记诵,而后便在水盆中泡烂了,倒入了院中集水沟。
“……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银钱,关门闭户或也罢了……”
齐粟娘站在屋檐下,回想着五阿哥的话,又细细想那沈氏女子。她虽觉五阿哥的话有理,对那沈氏女子却是过苛了些。想那女子与她不同,打小在这世里长大,能有胆谋一个人开门谋生,好生不易。虽是如五阿哥所说,难免有些思虑不周全之处。但既要行些与世俗相违之事,总是要凭着些许血性意气。若是非要处处想周全了,想明白了,怕是那念头也没了,哪里还能真正行事?世上何曾有过不出半点差错的万全之策?
她当初从船上逃跑,虽是事先准备了衣食、火煤,看准了岸上村庄,但上得岸来却是人算不及天算,一条命差点就丢了。便是十四阿哥,他贵为皇子,一旦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也要冒着违逆皇父之意的风险。相较之下,这沈氏女子已是极难得了。只是这女子如此下去,吃苦倒也罢了,却不知以后际遇如何,能否得一个好结果,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还只是一个孤身女子……
齐粟娘想到此处,看着一串串的雨珠从檐下连绵而下,雨水砸在集水沟里,汇成一条细流,将那一团团纸糊从院墙下的出水小洞冲了出去,轻轻叹息,“终是些无用之物……”
突地一阵门响,将齐粟娘从沉思中惊醒,她撑起油伞,打开门一看,却是御船上见过,康熙跟前的小太监魏珠,“齐姑娘,咱家奉皇太后之命,传你进江宁织造府里陛见。”
--------------------
注1:以上清代秦淮河景色、沈月枝此人原型借鉴《儒林外史》 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7 7:33:09字数:3115
齐粟娘只听得“皇”字,一颗心便突突直跳,忍着当面将门甩上的冲动,陪笑道:“烦公公稍待,民女去换身衣裳。”说罢,回房换了干净衣裳,又重梳了头,方匆匆出门而去。
齐粟娘估摸皇上已奉着皇太后回驾,依旧驻跸在西街江宁织造曹寅的府邸。她坐了油壁马车进了西街,从帘缝中隐约见得,各条巷口皆用明黄帐幔遮得严实。因着近晚,一对对高红宫灯列了整条街,怕不有上百对。灯上围着油黄雨幔,灯下侍卫盘查出入,一个杂人也无。到得角门下车,也见得门前严严实实守着两队护卫营侍卫。
魏珠撑伞接了齐粟娘下车,侍卫们俱是对魏珠笑脸相迎,听他说明事由,便有人奉承:“魏公公原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如今又投了太后的缘,大伙儿还得请魏公公多多关照。”说话间,仍是仔细验了两块腰牌,对着腰牌上的字:“齐氏,面白童女。”上上下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方放了进去。
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监,在廊口上收了油伞,轻轻甩去水珠,向齐粟娘微微一笑,沿着超手游廊向皇太后所在厅院而去。
齐粟娘低头跟在身后,偷眼看得四面皆是琉璃瓦、朱红柱、石青地。廊下百花齐放,诸般颜色被雨水浸润,在夕阳下愈发娇艳。廊上挂着八哥、彩鹦、黄鹂等各色鸟雀,不时扑刺翅膀,抖下半身雨水。间或清啼,和着廊外雨打芭蕉的清声,格外悦耳。
走了半晌,越向里,越见得执事太监、旗装女官在房檐、廊下来来往往,却越是安静。齐粟娘唯听到自个儿的脚步和廊外雨声。那小太监魏珠,明明是一并走着,竟是全无半点声息。
齐粟娘到底在皇帝御船上呆了一月,贵人面前的规矩多是晓得一些,到了一处站着不知多少女官、太监的堂阁廊下,便屏声静气,目不斜视。
魏珠向着她微微点头示意,自个儿揭开锦帘进去,不多问便听到里面有老妇的声音笑道:“让那小姑娘进来罢。”
齐粟娘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早有宫女打起门帘,将她让了进去。她不敢抬眼,远远地跪下,结实磕了三个头,恭声道:“民女齐氏向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因着满人规矩大,奴才两字虽是贱称,却是八旗里才配用,除外便是一品汉臣也不能随意对皇室贵人自称奴才。她是汉女,又不是汉军八旗,便自称了民女。
座上微微有些响动,“起来吧。”皇太后笑道,“快过来让哀家看看,那个想让黄河改道的陈大胆儿,原先订了个什么模样的姑娘。”
太后话音方落,便有了几声轻柔的笑声,座上竟不止一人。齐粟娘微垂了眼,被两个宫女扶起,慢慢向前走去,她隐约记得黄河在历史上改道了无数次,但人力改道却是不多见,不过因工程浩大,关系民生,无人敢出这个头罢了。陈演一心治水,不顾利害,正遇上了治水心切的康熙,加意回护,也算是陈娘子天上保佑。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堂中竖着十二扇通景玻璃围屏,围屏前一座红木剔漆镶八宝座榻,两旁是几张锦面春凳,锦凳上几位雍荣华贵的宫妃,她自是一个识不得,只能向正中间座榻上的老妇尽力微笑。
皇太后显是知晓她是北方人,打量了一番,又招她近前,看了看她带着茧子的手,捏了捏胳膊,满意点头道:“生得结实,像个能生养的。”转头笑道:“德妃,你看呢。”
齐粟娘早在暗中琢磨皇太后召她之意,此时听得皇太后这般评定,心中苦笑,暗忖自家就算是出嫁,也是替陈家生养,和皇太后哪里有半点干系?她方才便觉得旁边一位宫妃正细细打量着她,听得皇太后转头发问,不在痕迹转眼看去。德妃用帕子捂着嘴,笑道:“太后说得是,听说还是个才女呢。十四阿哥常在臣妾面前抱怨,只说因着是一般的年纪,皇上看着她算学好,他再是上心,皇上也不觉得好了。”
太后与众妃顿时笑了起来,太后笑道:“不害臊的小猴儿,和个小姑娘吃起醋来。”转头又笑道:“粟娘,是叫粟娘吧?”
齐粟娘忙应了一声,只听皇太后问道:“你这算学是谁教的?”
这话儿早被问过无数次,齐粟娘答道:“回太后,当初民女被卖到江淮时,是陈大哥的母亲所救,民女的算学是她教的。而后到了江宁,却是一边自个儿看算学书,一边由梅先生教的。”
皇太后自不懂算学,点了点头,道:“竟也没有个正经师长,便学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果真是个才女了?诗词作得如何?”
齐粟娘低声答道:“民女不懂诗词,陈大哥的母亲只教民女识了《女诫》,再未有别的。”虽是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论起究竟,齐粟娘原本就是个多识数,少识文的偏科生,能背得全的诗不过就是“床前明月光”那两三首。再者,她早在船上听得宫女们传言,太后当年不为先帝顺治爷所喜,便是因她无“长才”。
皇太后果然欢喜,连声说好,道:“算学倒也罢了,其余能识得几个字,明白为妇的道理,方是有福的。”
众宫妃齐声称是,齐粟娘方松了口气,又听皇太后道:“可还记得《女诫》夫妇之意?”
齐粟娘忙道:“民女记得,女诫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著《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皇太后喜得面目舒展,连连点头,“果然好,可能记得全文?”
齐粟娘察觉太后有细究之意,身边几位宫妃上上下下打量个她不停,似是要给她拉媒保纤找婆家一样,不知为何如此。她一面疑惑一面却暗中庆幸,慢慢将《女诫》一字不拉地背了出来。她刚刚背完,便听得帘外康熙一声轻笑道:“不错不错,年方十一便能背下全文,于女子中也算是难得的。”
随着说话声,帘子揭起,康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此次南巡侍驾的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众人纷纷跪下,恭迎圣驾,康熙抢前几步给皇太后请了安,笑道:“皇额娘,看来齐氏与那陈演倒也是般配。”
皇太后似是微微一愣,便点头笑道:“皇上说得是,那陈演既是难得的纯臣,自要有个贞妇才配得上。”转头道:“粟娘,既是皇上在此,哀家命你将《女诫》解说一番。”
齐粟娘方才见得康熙进门时虽是在夸她,脸色却不大好,多半是心情有些不佳,到皇太后这里来散散,便有些忐忑。她听皇太后和皇上的口气,竟是替陈演操心自个儿的妇德,只觉难解。所幸这《女诫》之意她是琢磨过无数回的,当下驾轻就熟,娓娓道来,大得二圣欢心。
皇太后褪下手上的玉镯赏给齐粟娘,笑道:“实实可惜了是个不在旗的,若是个在旗的,便让她进宫作女官,哀家留在身边好好调教,怕不比那些格格纽纽们有德行?”齐粟娘没料到皇太后如此重赏,吃了一惊,连忙磕头不敢受赏。康熙在一旁却道:“谢赏罢,这也是给陈变之的体面。”又转头对皇太后笑道:“若是皇额娘喜欢,回程时便让她陪在额娘身边,她原是永定河边人氏,待得陈演寻到她父母,再送她出宫。倒也不算违了祖宗规矩。”
皇太后又是一愣,旋及便笑道:“那果真好。”
齐粟娘听着太后与皇上一搭一唱极是默契,竟是格外给陈演体面,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叫苦。她欢喜的是,康熙多半要定下“黄河改道”之策,重用陈演这位首席技术顾问。自然担心两人未成亲便同住惹出流言,又或一个把持不住违了孝道,授人以柄,将来被小人所陷。方才将她一个孤贫汉女送入皇宫到皇太后跟前侍候,特意示宠于陈演。这样一来,陈演虽是那样的性情,多半也能安安生生做官过日子。陈娘子在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叫苦的是,这皇家贵人前的规矩正是天下宅院里最压人的,见着一个人便要叩首请安,随时都得看主子脸色进退,便是对你另眼相看,格外宠信,也得像傅有荣那样受得住打骂,她在御船上已经受不住,真要进了宫又能忍受几日?
她人小位卑,哪有说话的份,只能谢恩,心里却痛苦莫名。思来想去,唯今之计,只有等陈演回来,催他早日寻到文家,好让她离了这要人命的地方。
她这边事儿一了,便退到一边,皇太后兴致极高,笑呵呵与康熙闲话,大小阿哥们都在一旁凑趣,更是让皇太后与众位母妃欢喜。
这时随行的另一位宫妃陪笑道:“臣妾还有件事儿,想请太后和皇上作主。”
康熙兴致正好,微笑点头,“宜妃,你说吧。”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中)500更
更新时间2009-8-27 17:57:27字数:4481
宜妃见康熙点头,忙道:“皇上,五阿哥虽已大婚,几位福晋却都没有生子,府里只有三位格格。臣妾听说汉臣刘文焕的两个女儿出嫁后都是生子,臣妾想向皇上讨个恩典,把刘文焕小女儿指给胤祺作庶福晋,如是能生儿子,再给她晋位份。”
康熙笑道:“多子多福方是正理,你说得甚是,待她明年选秀时,请皇太后指婚便是。”
皇太后显是早已听宜妃说过此事,看了看面上不动声色,双眼却微露急色的五阿哥胤祺,笑道:“皇上,只是还有桩事,宜妃不敢瞒着皇上,刘文焕的小女儿小时候体弱,未曾报选,今年已是十七,原是不能入选了,刘文焕给她订了亲,听说是配给了马三合的四儿子。”
康熙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胤祺,五阿哥急忙跪下道:“儿臣只是求子心切,亲见过她身子已是大好,还请皇阿玛作主。”
齐粟娘在一旁看着,那五阿哥多半不是为了求子,而是看上了人家订了亲的漂亮老婆,仗着自个儿的老娘是宠妃,把饥荒打到了皇上面前,分明就是仗势欺人,再想着他对沈月枝的评语,顿时看此人大不顺眼,竖着耳朵听康熙如何回复。
康熙沉吟不语,众人都不敢说话,宜妃面上颇有些忐忑,这时只听德妃笑道:“皇上,臣妾听皇上说过,马三合办差很是下心,他家里似是也有个女儿未曾婚配,已报了明年的选秀。”
康熙微微一顿,说道:“确是如此,原该抬举他们家,皇额娘,胤祺无子,将刘文焕家的小女儿和马三合家的女儿指给他作庶福晋,若是谁先产子,便抬了位份作侧福晋,您看如何?”
皇太后笑道:“皇上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五阿哥,还不叩谢你皇阿玛?”
五阿哥欢喜得满脸笑意,连连叩谢,宜妃也是面上发光,满屋子人个个喜气洋洋,好似人人得了个金元宝似的。
康熙又道:“明年选秀时,皇额娘留意些,给马三合的四儿子指一个罢。”
宜妃忙道:“臣妾记得德妃姐姐有个表侄女,今年十四,行事端庄,容貌也不错,皇太后也是见过的,想是配得上。”
齐粟娘却再无兴趣听下去,这满屋子皇室贵人,自然是胳膊肘朝里拐,全替自己人打算,便是生生叫你吃了哑巴亏,还要说是抬举你。
康熙皇上治河是厉害,替儿子抢老婆也是手段高明。想到此处,她的眼睛不禁偷偷向德妃瞟去。这位宫妃很是精明,不但瞧出了皇上的心思,递了个漂漂亮亮的台阶儿给皇上下,还连消带打一面卖了人情给宜妃,一面圆了马三合的面子,最后半点力气不费把娘家表侄女推销了出去。也只有这等人才方能在这样的地方混得下去。只不知她自个儿是不是也有儿子,什么时候亲自出马替儿子抢人,只怕更是所向披靡。
她这般想着,却突觉有眼光落到她脸上,心里顿时打了个抖,害怕心里的讽刺之意露到了脸上来,叫人看出了破绽,连忙低了头。
到得第二日,天已放晴,皇室贵人们好不容易到南边来一回,康熙虽是勤政,也是要与民同乐的,看着天气极好,便奉着皇太后在江宁织造府的大花园子里开了席,带着宫妃、阿哥及江南臣下、诰命们饮酒赏景看戏。
齐粟娘原想回去拿些衣物,却被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下,只说皇上的意思,她既不是长久做女官,便不用拘着,只陪皇太后说说话。既是在孝期,又不是旗女,便也不用穿旗装,自有江宁织造府送来几身素净衣裳。
齐粟娘对这样的格外体面只能叹气,便也知陈演怕是这一二日便要回江宁,皇上断是不会让他们两人再同居一院了。好在她不用学那些宫女嬷嬷穿花盆底儿,那样的精巧玩艺,她哪里用得惯?这也算是皇上对陈演的恩典了。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精奇嬷嬷们既知皇上看重她订了亲的夫婿,又见她合了皇太后的意,多是不来为难她,知道她不懂宫里的规矩,没人使唤她做事。齐粟娘只能站在皇太后身后,看着席前花园子里的大戏楼发呆。
江南七省高官不少,二品的河台、漕台,从二品河标副将、各省督、抚大员俱在江宁伴驾,再加上江苏省超品爵位的官宦、诰命,怕不有近百人。侍候的太监、宫女来往不断,真个儿是热闹非常。
江宁织造曹寅献上了昆、弋两班戏班子。老人家爱看老戏,皇太后仍是点了《牡丹亭》中《惊梦》一折。康熙也是极喜看戏,点了新戏《长生殿》中《剿寇》一折。
齐粟娘听着丝乐班子奏出的昆曲,虽觉得伊伊呀呀也算是悦耳,却实是听不太懂,便觉无趣,不禁又想起昨天五阿哥收妾室之事,突地脑后的麻花辫被人重重扯了一下,只叫她头皮生痛。她咬牙回头,却是十四阿哥站在身后,满脸不快,似是专来寻她出气一般。
齐粟娘一愣,皇子俱都有些骄纵,和受亲人溺爱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十四阿哥虽是不如意便打骂下人,最亲近的傅有荣打骂得最多,倒还未见他治死过人,不算太惹人厌。在御船上时,十四阿哥虽时常来找她,却多是拉着十三阿哥一道,平日里很是客气,如这般捉弄于她,故意拉扯衣、发的事可是从未有过。她心中疑惑,连忙请了安,低头看着比她短半个头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先是皱了皱,退开了两步,大模大样挥了挥手让她免礼。他走到远处无人的假山边,招手叫她过去。齐粟娘微一犹豫,见得傅有荣小心翼翼捧着个沙盘站在十步外,估摸着应还是和在船上一样,叫她侍候沙盘,便走了过去。
十四阿哥面色好了些,一边招手让傅有荣把沙盘送过来,一边道:“齐氏,你《女诫》背得不错。十四爷我抬举你,你给爷说说要怎么背书才能省时省力又省心?若是有用,爷回头重重赏你!”
齐粟娘大大一呆,她非是奇怪十四阿哥要她教授如何背书,而是奇怪十四阿哥说话的语气,他嘴里这般的腔调虽也是听过,多是对着贴身太监傅有荣,尚是头一回对她这般说话。
十四阿哥自顾自又道:“那起子笨手笨脚的奴才侍候不了爷的沙盘,只有你,爷才放心些,爷和你说——”
十四阿哥正说着话,突见得齐粟娘发呆,大不耐烦,伸手欲抓她拢在胸前的辫子。齐粟娘大吃一惊,急忙躲开他的手,恼道:“男女授受不亲,十四爷不知道么?”
十四阿哥一愣,半张着嘴,哑了半晌,突道:“这不是《女诫》里的话。你从哪看来的?”
齐粟娘自觉说的不过是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常语,哪里知道这句出自哪里,她还未回神,十四阿哥怒道:“这分明是《孟子》里的话,你昨天不是对皇太后说你只看过《女诫》么?”
齐粟娘一时也未想到十四阿哥如何能得知此话,只见得他恶声恶气,摆着主子的款,与前阵儿全不是一个样子,心下便厌了三分。只是知道这地界不是她能放肆的,忍着气道:“回十四阿哥的话,民女并不知这句出自《孟子》,民女只是隐约记得听生母教导过。”
十四阿哥小脑袋一偏,似是想起齐粟娘曾被爹娘所卖,气势不免弱了三分,装模作样咳了咳,“算了,你先替爷侍候沙盘。”
这事儿在船上替这位小爷做惯了,齐粟娘倒也不推辞。她接过沙盘,蹲下身放在光照下,从袖中取了铜簪儿一点一点清理。十四阿哥蹲在一旁指手划脚,一时深一时浅,一时宽一窄,花样百来,不肯马虎半点。齐粟娘早知晓他这性子,半句反口儿不打,怎么说怎么做。便是十四阿哥越说越不易做好,干活时用力大些,簪头儿划伤自个儿的手,也没想着抽了手帕子擦擦,一股劲儿打理完毕,方甩去簪儿上的沙土,站了起来。
十四阿哥看了看齐粟娘的手,“弄弄你的……”却见得齐粟娘施礼告退,立时怒瞪了她一眼,“教爷背书!”
齐粟娘见他还惦着这事,施礼道:“回十四阿哥的话,民女资质鲁钝,活了十一年,只背了一本《女诫》。阿哥能背的书自是比民女多,民女哪能教阿哥怎么背书。”看着十四阿哥一脸不快,继续道:“若是十四阿哥非要民女教,民女只能说,半年里天天背一书,自然就背会了。”
十四阿哥双眼又是一瞪,吼道:“若只是半年背一本,爷还要你教什么?爷是要今天就背会!”声音极大,气势直追当初痛骂傅有荣之时。一旁的傅有荣早躲得远远的去了。
齐粟娘被他吼得心中一跳,余光瞟到百步外的席上,戏楼上折子戏《剿寇》唱得正好: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丝竹声与笑语声杂在一起,甚是热闹,无人听得这边的动静。她松了口气,不理他乱叫,“民女就是半年背会的,民女教不了阿哥。”
两人虽同是十一岁,到底一个是真,一个是假,顿时分了高低。十四阿哥气得额上青筋直跳,骂道:“爷是这么好糊弄的么?你算学那么好,怎么可能要半年才背会一本书?”说罢,从箭袖中抽出一本线书,丢到齐粟娘怀中,“爷让你教,是抬举你,你还敢给爷摆谱儿?”
“……谬承新命陟崇阶,挂印催登上将台……”江宁织造曹寅躬身站在康熙身边,不时与皇上低语,品评妙处。
齐粟娘措不及防,一时未接着十四阿哥丢过来的书,眼见着要掉到地上,十四阿哥脸上带怒,她手忙脚乱伸手去抢,那线书仍是叭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齐粟娘暗叹一声,低头拾起了书,抚去灰土草根,双手奉上,打算学学傅有荣的忍劲儿撑过这位小皇子一顿打骂。十四阿哥反是降了嗓门,缓了语气,“弄弄你的手……”伸手将书接了过去。
齐粟娘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低头用帕子裹着渗血的手指,十四阿哥在一旁看着道:“宫外头很辛苦吧?你看你的手,比我的还粗。”
齐粟娘听他没有再吼叫,心神稳了稳,顺口道:“回十四爷的话,民女觉得外头一点也不苦。”
十四阿哥只当她是谦守,笑道:“难怪皇太后喜欢你,你真是懂规矩。爷告诉你,你呆在宫里,吃得好穿得好,更不用干粗活,索性多呆几年。等陈变之有了些微劳,皇阿玛升了他的官,你再出宫去享福。你是正室嫡妻,又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到时候一屋子的女人就你的体面最大,她们全侍候你。你好好侍候爷的沙盘,教爷背书,爷就收你做门下的奴才。有爷在,陈变之见着你也要老老实实,你说,爷替你打算得怎么样?”
戏台上武生的昆音虽是娇媚,声腔却有一股坦荡,“……家散万金酬一顾,身留一剑答君恩……”
齐粟娘哭笑不得,她在御船上也听说过,太子爷和几位大阿哥门下的奴才不少,多是六部司官、各省府督、抚和有军功的将领。主子使着奴才捞银子、办差事,在皇上面前争脸。奴才仗着主子的势把官位坐稳坐高。十四阿哥眼下还小,不是办差阿哥,门下自然没有人,难不成是眼红哥哥们门下奴才多?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也够他折腾的了。
齐粟娘只当他孩子气说玩笑话,她除了侍候沙盘,能替十四阿哥办什么正经差事?皇阿哥这样的乘凉大树可不是白靠的。
她没兴致做人奴才,也没想着要让皇阿哥可怜庇护,但也知没法子和十四阿哥说理,见他多少也算是好心,没什么歪念头,以往又是有礼,方才的恶感退了下去,笑着施礼谢道:“十四爷的话自然是对的,民女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哼了哼,脸色好些了,还要再说。齐粟娘却见到李全儿急步走了过来,和傅有荣低低说了两句。齐粟娘见傅有荣给她使着眼色,便笑道:“十四爷,八爷许是有事——”
十四阿哥一愣,回头看了过去,李全儿连忙上前打个千儿,陪笑道:“十四爷,大阿哥、八爷正和阿山大人一桌儿,八爷请您过去呢。”
十四阿哥面上露出笑意,道:“前儿我不过是说一声,八哥就替我惦记上了。”转头看了看齐粟娘道:“我过会再来找你。”说罢,让傅有荣抱上沙盘,急急去了。
齐粟娘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这阿山是镶蓝旗人,接替张鹏翮任两江总督,不知为何,倒叫十四爷这样上心,却正好解了她的围。她慢慢走回席间,正是曲终之时,昆音雄壮:
“三军笑口齐开,齐开;旌旗满路争排,争排。拥大将,气雄哉,合图画上云台。把军书忙裁,忙裁;捷奏报金阶,捷奏报金阶。”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8 7:25:52字数:2392
齐粟娘自然不会再让十四爷找到机会摆他的主子款,一步不离地跟在太后身边,小心地跟着嬷嬷们做事。那些嬷嬷们见她殷勤小心,不是个得了便宜便要上脸的,看着太后的意思,便也慢慢带着她端茶倒水,奉食捧果,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官渐渐也和她说笑起来。
昆腔班子谢恩退了,戈腔班子上台,太后看了一回戏,嫌花园里闹得慌,回了屋里休息。不一会儿又想寻人说话,齐粟娘便跟着玉嬷嬷到花园子里去传召八位二品、从二品诰命伴驾。
八位诰命分别是河道总督夫人、漕运总督夫人、中河标副将夫人,以及另五位省督夫人,娘家亦多是满人八旗里高门大户。听得太后传召,俱是欢喜领旨。
阿山的夫人觉罗氏是宗室出身,在京里的时候便常在太后面前侍奉,知道玉嬷嬷是太后倚重的人,不比别人,笑着问好,说了声:“赏。”跟着的丫头自有眼色,殷勤奉上红缎钉金钱的荷包,便是齐粟娘也没有落下。
齐粟娘一呆,看看玉嬷嬷,见她微微点头,便行礼谢过,收了起来。不多会,八位诰命俱都赏了。
齐粟娘站在皇太后身后,听着她与诰命们闲谈,方知道阿山乃是随康熙平过三藩,打过噶尔丹的大将,行军打战很是得康熙赏识。她想起十四阿哥做的沙盘,心中轻轻一松,这位小爷虽是越来越骄纵了些,却还是和以前一个样。
太后说了一会儿便又乏了,齐粟娘侍候着几位诰命出了正房,远远便看到桃红柳绿之中,丝竹宴席之上,一位长着络腮胡子,高壮身形,眉眼却有些阴鸷的二品高官缓缓说着什么。十四阿哥端着酒杯,仔细倾听。分坐两边的大阿哥与八阿哥一面微笑看着两人,一面低低细语,想来那二品官便是两江总督阿山了。
齐粟娘微微一笑,八爷虽是厉害,对兄弟却是好的,听说他打小养在大阿哥母妃宫里,母家也是姻亲,果然和大阿哥情分不同。他平日里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便是她先入为主,存了防备之心,稍不留神,怕也是要被他怀柔了去。
待得君臣兴尽,太后安寝,齐粟娘回到自个儿房中,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满满是瓜子金。
第二日,皇太后亲自选了两个嬷嬷调教齐粟娘,教她官宦之家贵族女子应习的各种礼仪,却又不太强求,只当是个游戏。各位宫妃不时过来看着,笑得合不拢嘴。齐粟娘心中恼怒,大不愿被人当猴儿耍,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她有本事独个儿逃出戒备森严的江宁织造府,也不敢带累了陈演,只得忍了又忍。
至于皇太后让玉嬷嬷教她大宅门里年节喜丧应送往来的规矩,管理内宅妾仆的手段,更是让她又闹心又无趣,时常被玉嬷嬷当着太后的面,教训她蠢笨呆愣。皇太后只顾着笑,却也不嫌她,反倒时时赏她东西。
十四阿哥再没有来找过她,她也懒得琢磨这孩子,只是求着皇太后,想等陈演回来,将随身带着的钱袋家用送去给陈演,免得他无钱度日。
皇太后听她说起此事,不免好笑,倒也可怜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道:“你进宫那会,他已经到皇上跟前了,哀家让人去唤他。”派了个老嬷嬷跟着,让齐粟娘在织造府的角门上和陈演说了几句话。
陈演仍是穿着一身江青粗葛袍,脚边放着一篓子高邮双黄鸭蛋,接过齐粟娘递来的莲枝钱袋,摸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又将余钱塞了回去,照旧递给粟娘。
齐粟娘摇头道:“头回上京,再没有梅先生的别院可以借住,一百两哪里够使的?”说着,又将钱袋递了出去,“你已是九品,到了京城还要制两季朝服、吉服、打朝带、做官轿,便是常服也要做几身新的,或是还要参拜上司,约请同僚,雇小厮跟从办事,哪里不要钱?”她在御船早看得官员们的派头,日日里都是和那些办差下人相处,这些官道上的杂事儿倒也知道不少。
陈演愣了愣,迟疑道:“我并不在京里住,我打算住到直隶通州永定河南岸的河道官署里,一面治河,一面替你寻找父母。官袍是要制的,其余的——我若是实在缺了,总是能找你要的。”
齐粟娘看了看他,低声道:“永定河有多长?”
陈演立时答道:“永定河起源于蒙古境内,经山西、直隶至天津卫直沽口入海,全长——”见得齐粟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忙住口。
齐粟娘叹了口气,道:“也是我想差了,若是你治河,必要先踏遍永定河全段河道,哪里又会常住在官署。我在里头,什么都不缺,你在外头,自然都是缺的。”说罢,将银票全部取出塞到他手上,只留个钱袋儿放回怀中,道:“拿着吧,若是急用,哪里能又回京城要的?宫里只怕比江宁织造府更不方便。”一边说着,把一双鞋子递了过去,“我房内小抽箱里有两双,床头枕箱里还有一双,你先寻出来用着,这一路回京,我还能再赶几双,到时托秦顺儿公公给你。”
陈演慢慢伸手接了,半晌方道:“永定河南道官署虽在直隶通州,离北京城只有几十余里,快马一天便可以来回。只要你托话给秦顺儿公公,我立时赶回来……”
齐粟娘微微笑着“我若是有事,自然会托人去请你。”看了看五步外的嬷嬷,悄声道:“陈大哥,治河自是最要紧的,只是你若是寻我家人,切切要记得早早把我接出去。”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也压低声音道:“我再不忘的。”
齐粟娘听得他这句话,心中微微一跳,只觉心底泛出丝丝酥软之意,似有若无,不由得慢慢咬了下唇,瞅着陈演,陈演也一般儿瞅着她,突地那嬷嬷重重一咳,两人顿时慌了手脚。齐粟娘急急接了陈演递过来的一篓子高邮双黄鸭蛋,叮嘱道:“家里还余下的,记得寻个时机送到阿哥们和张大人府上去,原不为别的,只为尽了礼数,免得——”
陈演微笑点头,道:“你放心,既是你说的,我自然做的。”齐粟娘抿嘴一笑,转身跟着嬷嬷去了,走得十余步开外,忍不住回头看去,陈演仍站在角门前看着她。
到了五月初二,康熙起程返驾,除陈演、齐粟娘随返外,还钦命新任河道总督张鹏翮扈从入京。
齐粟娘把旧棉衣、紫檀小盒、几身衣物、小妆盒用包袱布收拾好,从舱房窗口看去,便见得陈演在码头上给皇上叩了头,骑上御赐的俊马,勒马在原地打了个转,看了御船一眼,便挥鞭策马向北急驰而去。
齐粟娘微微一叹,却听得同屋女官蕊姑笑道:“难怪皇上宠爱,竟是京城也不去走一走,就直赴永定河河道官署。皇上听说他要单身独骑沿永定河而上,勘测水形地势,还特地赐了御马。粟娘,你真是好福气,他方才定是在看你呢。” 第十章 慈宁宫里的粟娘
更新时间2009-8-28 21:56:16字数:1946
齐粟娘随太后回返慈宁宫,每日除了陪太后说说话,学学规矩,便是坐在自个儿房间的窗前给陈演做鞋。
转眼过了两月,已是入伏,正是汛期,所幸今年雨量不足,永定河未曾泛滥,让京畿一带居民大大松了口气,便是皇宫里也带了些喜气。
“没想到陈大胆儿竟也是一员福将?”皇太后坐在湘妃榻上,身后的宫女轻轻摇着团扇,“听说他前日回了京,一身灰头土脸,在宫门前递呈求见皇上,险些没给护卫营打了回去。”皇太后一边说着,一边笑了出来。
齐粟娘正要陪笑说话,皇太后挥了挥手,笑道:“这才是用心办差的人,皇上最是看重。九品官里除了他,有谁能直呈上书,时时见驾?只是他实是太过敢想,居然要皇上派重臣领八旗精兵协助修建永定河堤。”
齐粟娘看皇太后越说越乐,知晓无需她答话,只得陪笑听着,心里却是又佩服又无奈。皇太后自言自语了一会,终是笑道:“好罢,哀家实是想看看这个陈大胆儿,趁着他还留在京里缠着皇上派兵修堤,让他进宫让哀家看看。”
齐粟娘一听,心中一动,皇太后看着齐粟娘,招手让她走近,执了她的双手细细看了,叹道:“这几日又做了几双鞋了?听说陈大胆儿背着个包袱回来,在宫门口被侍卫打烂,里头竟是十来双破鞋。我看你日日做,时时做,这双手上的针眼竟是没有全好过。原是想让你在宫里享享福,没想到还是如此。”
齐粟娘笑道:“太后抬举民女,民女感激不尽。只是民女本是贫苦出身,不敢忘本。再者,他无亲无故,除了民女也没有人替他操持这些,原是陈母临去切切嘱托于民女,方才如此。”
皇太后点点头,松了她的手,道:“你也小心过了些,这样的事儿哀家难道不知体恤么?若不是为了你,又何必召他进宫。”说罢,摆了摆手,笑道:“你回屋去忙吧,这才正是暑中,你就开始缝棉衣了。那小子果真是有福气,竟能找到这么贴心儿的媳妇。”待得齐粟娘退到门外,隐约听得太后轻叹:“你也是个有福的……”
齐粟娘施礼退了出来,慢慢走回自个儿的屋子。她知晓皇太后今日不会再召她陪伴,又见蕊姑交班还有两个时辰,便将房门紧紧关上,洗了个澡,穿着贴身薄裳宽纩,坐在窗前。窗前大槐树已是有了些年岁,密密的浓荫挡住了热浪,不时带来些凉风,齐粟娘一针一针地缝起棉衣。
过了几日,还未待皇太后将陈演召进宫来,康熙命人召齐粟娘到了乾清宫。
齐粟娘塞了一块玉饰,将带来的包袱托给小魏太监,轻轻迈过高高的宫门槛,方走到上书房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人说道:“儿臣以为,陈变之所奏筑堤束水,以清刷浑的治河方略很是妥当,虽工程浩大,却是一劳永逸之策。”
齐粟娘微微抬眼,见得说话的是年轻的四阿哥,康熙御座前侍立着太子、大阿哥,还有索额图之子内侍卫大臣心裕。
齐粟娘站在上书房门口,立时有太监报了进去。她走进上书房,向康熙请了安,便听康熙笑道:“齐氏,陈变之昨日求了个恩典,求朕把他的这些赏赐和俸银存在你这儿,你过来收了过去罢。”
齐粟娘一愣,抬头看向康熙的御案,只见一角的丹红漆盘内放着十块银倮子,并一锭三十两的雪花官银。
李德全笑着将托盘递到她手里,康熙笑道:“齐氏,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你还未进门,陈变之的规矩却是立得这般好,你那十多双鞋也没有白做。”
齐粟娘听到众臣轻轻的笑声,却不敢接过,跪下道:“回皇上的话,因着还未成礼,原不合规矩,只是——”
“罢了,罢了。”康熙放下手中的御笔,站起道:“妇德虽重,却以忠孝为先,陈变之乃是为国事奔劳,身边琐事无人操持也难为了他。他出身虽微,但其父到底有功于社稷,其母也是江南书香世家出身,你既受陈母之恩,越发要用心些才是。”
齐粟娘听得“世家”两字,微微一惊,想着陈娘子那般的品貌行止,也觉是意料中事,再听康熙语气,陈父不过寻常百姓,却不知他到底有何功绩。康熙这般维护陈演,怕也是与他有关。他与陈娘子究竟是何情形,以至陈娘子未提一字。
既有康熙此话,齐粟娘接过财物,正要告退,正听得门外太监报道:“皇上,永定河道主薄陈演求见皇上。”
康熙愕然一愣,头疼道:“这人又来缠了,筑堤束水虽是好策,派八旗精兵筑堤却有些过了,尔等以为如何?”
心裕摇头道:“皇上,臣以为,陈变之未免言过其实,永定河年年治理,河丁皆已深通地势,正是得用之众,又岂是他所言不堪役使?何必调我八旗铁骑?更者,永定河虽事关京畿,毕竟是一隅之事,遣一四品府官足以,何必重臣?徒费人力尔……”
说话间,李德全给齐粟娘递了一个眼色,她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方退到乾清宫门口,便听得里面大阿哥道:“皇阿玛,儿臣以为陈变之所言甚是有理……”齐粟娘轻轻吁了口气,拿回包袱,谢过小魏太监,慢慢向慈宁宫走去,远远听得乾清宫太监尖利的传唤声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宣永定河道主薄陈演晋见——”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一章 畅春园里的粟娘(上)小修
更新时间2009-8-29 6:53:19字数:2763
天气越来越热,皇上、太后、阿哥们都搬到了畅春园里,跟着过来的人到底少些,大不如紫禁城里规矩严。
齐粟娘这几日无论走到哪,都听见宫女太监们议论:“大阿哥向皇上请旨领兵修筑永定河堤,陈大胆儿的脸面真够大的……”齐粟娘虽是低垂着头,慢慢走在宫道上,仍只觉满天的眼刀子向她砸了过来,“一对儿撞大运的,陈大胆儿连皇上都敢顶,竟由着她拿捏,还没进门,夫家里的银屑子都被她扫出来了……”
齐粟娘走回太后所居凝春堂,到了后廊下的自个儿屋里。她从床下摸出存放陈家银两的小藤箱,犹豫半晌,终是推了回去。她走到桌边打开自己的平磨螺甸小妆盒,里面除了两套素银的头面首饰是太后特意赏给她孝期戴的,其他金钗、金簪,金镯子、玛瑙珠琏、玉镯子,玉制小玩艺、七八个小金倮子、几个装瓜子金的荷包,几张百两的银票并些碎银子,都是太后、宫妃、命妇赏的。
齐粟娘怔怔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喃喃道:“这钱也不能动,只进不出,受了多少话,存了多少气,留了这些,若是出了宫怕也没得这般容易的进项,总是我的活命钱。”慢慢在原地走了两圈,突地轻笑道:“罢了,我人小力微,把身边的人安抚了就行,到底不会长在此。”说罢,取了些不能变钱的宫制玉饰走了出去,金银却是分毫未动。
到了晚饭的时辰,她正陪着玉嬷嬷等几个老嬷嬷在房中笑谈,突听得前在一阵忙乱,“阿哥们下学来了,还不接着去。”总管太监王得胜在外头紧唤,“叫小厨房里赶紧着!”
齐粟娘一愣,还未说话,玉嬷嬷便站起来笑道:“阿哥们都慢慢大了,除了太子有毓庆宫,大阿哥有直郡王府,其余几位成年已大婚的阿哥还在阿哥所里住着。昨儿皇上有谕旨为几位成年的皇子在宫外修府邸,太后娘娘想着日后不易见,今日便全招过来了,真是热闹。”说罢,和几个嬷嬷一起赶着去了。
齐粟娘微一踌躇,她自从见识了八阿哥的利害精明,十四阿哥的坏脾气和主子派头,就从不敢到皇阿哥面前去侍候。便是十三阿哥和陈演交好,她也只和秦顺儿打交道。但凡见得皇子们来慈宁宫、凝春堂请安,俱是躲得远远的,若是凑巧实在避不开,也是冷冷淡淡按规矩来,绝不多献半点殷勤。
只是现下不比在慈宁宫里,人手不够,前面人仰马翻,除了那些尚在读书的小阿哥从西边无逸斋过来,办事的大阿哥、太子、三、四、五、七、八、九阿哥们都约着一齐来了凝春堂,跟着的太监都有几十个,齐粟娘便知道今次躲不得,听得平日里也不向阿哥们跟前凑的蕊姑一叫,只得上前,只得上前。
好在阿哥们自有得脸的老嬷嬷和爱攀高枝的女官上去接着了,让她躲了懒。总管太监人手转不开,一时急的,知道齐粟娘好说话,便让齐粟娘和蕊姑等女官引着阿哥们的贴身太监去了西边廊下趁凉。
太监们穿着一色儿靛蓝细葛布衣,束着白玉钩黑带,卷着马蹄袖,戴着结缨大盖凉帽。太子的贴身太监刘三儿一屁股坐在了扶廊上,一边摘了白顶红缨大盖帽扇风,一边抱怨凝春堂太热不如无逸斋凉快,絮叨了半会后,眼光落到齐素娘身上,叫道:“齐姑娘,这天热得实在不行,劳你大驾,给咱家倒杯茶来。”
从大阿哥到十六阿哥的十一个贴身太监原是静静站在廊道上看着刘三儿使威风,听得这话儿更是寂静。齐粟娘微微一笑,转身去了茶水间,一口气冲了十二杯茶,方用托盘捧了六杯出门,蕊姑看见,忙着过来一并捧了,给阿哥们的跟班一一奉茶。
刘三儿一边吹着茶沫儿,一边盯着齐粟娘笑道:“齐姑娘,到底是皇太后她老人家会调教人,你如今这模样气度,和当初可不是一回事。”说罢,眯着眼连啜了三口茶,吐了一口长气道:“听说你原是姓文?咱满人包衣三旗里姓文的也不少,赶明儿咱家也帮你打听打听,不定还能赶上明年的小选。”
齐粟娘从托盘里取了茶,正要递给李全儿,忽地听到这句话,那碗里的滚水顿时颤了出来,全溅在李全儿伸过来接茶的手背上,立时烫红了一片。蕊姑轻轻低呼,李全儿却眉毛都未动一分,笑道:“齐姑娘,烫着没?”
齐粟娘猛然回过神来,陪笑向李全儿道:“公公,对不住,我——”见着李全儿手背上起了水泡,顾不得别的,连忙用冷水冲了,请着他到了自个儿房中,寻药替他包扎。
李全儿不过也是二十来岁,白净着脸,平日里如他主子一样,总是谦卑着,看着比当年更是稳了些。他站在房中,左右微微一瞟,见着小竹篮里的针线、棉衣和鞋子,眼角儿一跳,对正低头在箱子里寻药的齐粟娘道:“听说齐姑娘还记得家里有兄妹?”
齐粟娘手上一顿,仍是取了药转过身来,一面给李全儿涂上,一面道:“原是有的。”不待李全儿再说,笑道:“公公家里可还有兄妹?”
李全儿点了点头,把一兄三妹说了,便看向齐粟娘,齐粟娘却转身去取净布,嘴里说道:“公公这几日可让别让伤口沾水了。”又细细地说了些养烫伤要小心的事儿。
李全儿点头应了,两人一并出了房,便见到蕊姑急急忙忙过来叫道:“粟娘,太后传你过去。”
凝春堂西边便是俯镜清流,堂后是桃花河堤,水声淙淙,微风吹过,带着水气凉意,比慈宁宫大是不同,虽是暑天,走在宫中,竟也微有凉意。
阿哥们在凝春堂东室边的迎凉精舍里,齐粟娘方一进门,便觉寒气扑面而来,背上的汗毛儿竖了起来。她扫了眼四周玉廉后放着的大块儿冰块,低头请了安。皇太后笑咪咪地坐在当中,左右两侧坐着太子和大阿哥,其下众位兄弟依序而坐。
皇太后见她进来,召她近前笑道:“哀家原是想召他入宫瞧瞧的,没想到皇上一点头,他转眼就去了永定河,你把制好的东西给大阿哥身边的人带上,”转头对大阿哥道:“大阿哥,你去了,便和他说,是哀家赏他的。”
太子转头看了看齐粟娘,笑道:“可见太后是疼你了,陈大胆儿多大的脸面,大哥这位郡王争着替他修堤,皇太后跟前的人替他成日价制衣制鞋的,如今连太后都惊动了。”
大阿哥哼了哼,笑道:“原是为皇阿玛分忧,这永定河治了七八年,还是年年地泛,不治住它,大伙儿都睡不安稳不是?”顿了顿,笑道:“皇阿玛叫四弟、十三弟也一并去看看,多学着些。”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齐声应了。太子的脸色越发阴沉。
两位长兄说着话,其他年轻阿哥都静了下来,齐粟娘突觉这宫殿里冷得有些悚人,寻个时机退出,回了房取了包袱。她听得十三阿哥也要去永定河,走到廊下,避开了刘三儿,寻着时常相托的秦顺儿,将包袱交了。
齐粟娘正要塞些瓜子金给他,那秦顺儿笑道:“齐姑娘不用如此,原是顺手的事,十三爷对陈大人赞不绝口,要知道奴才为了这事儿收银子,怕不把奴才的手给打断了?”
齐粟娘连声谢了,正要离去,却听得秦顺儿追了上来,犹豫着轻声道:“齐姑娘,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记得家在哪个县了?”
----
1:看到有朋友问到男二,邹邹在这里说明一下,清穿文是写烂的,为了让这文能让人看下去,不论是文章背景,还是男主和女主我都尽力做到与以前的不同,男配女配也是这样。所以需要铺垫,暧昧与JQ需要合理的铺垫才能经典啊。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一章 畅春园里的粟娘(下)小修
更新时间2009-8-29 12:20:31字数:3194
齐粟娘心中一紧,不过半会儿,已是有三个阿哥的贴身太监问她亲生父母家人的事,不由得她不小心,勉强笑道:“公公,我实是不记得了。”
“那你总记得家里是在旗还是不旗吧?”
齐粟娘立时答道:“自然是不在旗的。”其实在不在旗她实是不记得,但在旗要入宫选秀的规矩却是学了后便死死记得的。
秦顺儿看着她,压低声音道:“好叫姑娘知道,我听说陈大人已是寻到了四户姓文的人家,都说前年洪水里卖了女儿,竟都是在旗的包衣。”
齐粟娘心中狂跳,勉强笑道:“在旗的都有朝廷养着,便是受了灾,哪里又需要卖女儿?”慢慢道:“公公,陈大人可有把这事儿报给皇上?”
秦顺儿摇头道:“多是没有,消息也不确实,灾年卖女儿的多了,姑娘如是咬死了不在旗,陈大人自然要继续找的。”顿了顿又道:“前年洪水那么大,死了不知多少,整村整村没了的也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十四爷听着这话,央着四爷、八爷也派人去找了,四爷虽是没应,八爷却是难说,您知道十四爷的性子……”
齐粟娘大吃一惊,倒抽一口凉气。因着与十四阿哥在船上处过一月,在江宁也说过话,她略微知晓些性情。只觉十四阿哥是个好逞英雄好耍横的霸王性子,又因着他和她这身子一般大小,还只个十一岁孩子,在船上也关照过她,他平日里到太后宫中请安,偶尔说上两句话,她也不像避其他阿哥们那样躲开。宫中规矩极大,奴才主子半点错不得,十四阿哥的主子款她也见怪不怪,偶尔叫她侍候沙盘也是在慈宁宫左近,没叫她往阿哥所里去,想见得总不会有什么歪念头,现下听得这般消息,全不知十四阿哥到底是何用心。
她自然知道,选秀分了大小选,大选三年一次,选的满、蒙、汉八旗女子为贵人,小选则是包衣三旗女子入宫为宫女,二十五岁方能出宫。若是让十四阿哥寻到这身子的亲生父母,果真是包衣三旗出身,她就得在这宫里做奴才做到二十五岁,若真是这样,御花园里的太平湖实在是个好去处!
她一咬牙,悄声道:“公公,我回房写封信,还烦你带给陈大人。”
齐粟娘见得秦顺儿点头,急忙走回房中,她既不知文粟娘家中究竟如何,又不敢将忧虑在信中说出,左思右想,只得拚着一时找不到文粟娘的亲生父母,在宫里熬足三年孝期。在信中叮嘱陈演:她虽不知家在何处,却尤记得长她三岁的姐姐当年嫁人,弟妹尚稚,请陈演着意探看。
康熙朝选秀,十三为及岁,十六为逾岁,齐粟娘原报了十月间的生辰,过了十月便满十二,明年便是及岁。她心中火浇油一样烧着,却只能在信中胡编了些家中情形,暗示其姐十三嫁人,她家绝未在旗。
她封了信,急步回到廊下,将信暗暗塞给秦顺儿,看着他小心收好,方觉得一颗心慢慢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身上的汗却是停不住,忽冷忽热地渗着。
待得太阳下山,凉风乍起,席面已是呈上去,众位阿哥们在迎凉精舍里用饭,免不了喝上几盅,添了心火,便是冰宫里也呆不住,不多会便有一抹明黄色从边门踱了出来,摇摇晃晃向凝春堂后廊子上逛了去。
齐粟娘在房里歇了会,因着天热,只和蕊姑一起用了点荷叶粥,稍稍去了汗,仍是有些头昏中暑,寻了一贴去暑药吃下。
她倒了药渣,正收拾针钱篓子,突地想起还有一双今日方做好的鞋没有塞到包袱里去,顾不得蕊姑取笑,急急取了,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打算去前廊下寻秦顺儿。
她远远见着迎精凉舍里正热闹,西廊下阿哥们的贴身太监们也在用饭,料着他们一时是走不了的,想了想,半路拐到小厨房和司膳太监扯了一会子闲话,取了一碟子冰凉肚丝,方去寻秦顺儿。
天际边只留下夕阳最后一抹残影,凝春堂的夏蝉在树荫里不知停歇地鸣叫着。她一路走着,仍便有些头疼,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身子上一时冷一时热的,有些晕沉。
她一边寻思着呆会儿回去再吃贴药,一边抬腿进了西廊,隐约便听到刘三儿阴阳怪气地笑着:“甭说她是谁订下的,便是王母娘娘,太子爷幸了一回,是她八辈子烧了高香。上回乾清宫里的女官,太子爷不过是多瞧了一眼,太阳还没有落山,皇上就把人送到毓庆宫了。这生米正在煮熟饭,皇上和太后还能不就着咱太子爷?”
齐粟娘听着这话,心里又惑又郁,不知太子爷喝多了酒,看上了太后跟前的哪个女官,现时儿就去临幸。她的头痛得越发厉害,思索间便走上了前廊,顿时听得连连的抽气声,满屋子的太监见了鬼一般盯着她。
齐粟娘心里一凉,脑中轰响作响,方知刘三儿说的人竟是她!齐粟娘又恨又惧,又急又气,脑中晕沉,额上的疼却像针尖一般扎得让人想尖叫,她猛然想起屋里的蕊姑,顾不得头轻脚重,也顾不得被太子临幸于宫女是个天大的好事,转身就向自个儿房里奔,身后几个惊异的声音同时响起:“齐姑娘——”接着便是一阵狂奔追来的脚步声,齐粟娘的衣袖便被人死死扯住了。
恐惧与愤怒如利刃一般,又重又狠地刮去齐粟娘本已昏沉的神智,久受压抑而蓄积的洪水咆哮着,冲毁了脆弱的堤防,齐粟娘丢了手中的冰凉肚丝和鞋子,回手狠推了一把,叫道:“滚一边去!”声音极是凶悍尖利。
她急恨中出手,自是力大,身后的太监向以为她是个柔弱女子,没曾防备,立时被推了个屁蹲,重重摔在青砖地上,疼得满脸皱着,仍是扑起抱住了齐粟娘的脚,叫道:“齐姑娘,我的姑奶奶,你好歹饶了奴才一条命吧!”原来是十四阿哥的太监傅有荣。
齐粟娘被他这一耽搁,立时便被随后追上来的李全儿和秦顺儿挡了下来,李全儿陪笑道:“齐姑娘,外头毒气儿还没有真下去,你这样跑着,怕是要中暑的。”
秦顺儿忙着捡起了散落在地的鞋,赶着道:“李公公说得正是,您看这鞋上污了点,亏了您的手艺,若是陈大人见着了,还不知道怎么可惜呢。要不,你指教着,小顺儿替您弄干净了?”
齐粟娘听得“陈大人”三个人,满腔切齿愤懑的怒火如被浇了一锅滚油,明知身边的多是人看着,仍是耐不住转头瞪眼,一脸狰狞厉声道:“别说他!要不是他——”
她早在这宫里憋了一肚子邪火,只觉要在这里战战兢兢做个长久奴才,还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来得痛快。思来想去,若不是陈演非要治河,她又非要护着陈演,她如何又非要进这宫里不可?她天天都照镜子,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今日太子非礼,断不是她美貌出众,而是遭了池鱼之灾!太子为着永定河堤的事拿她出气,一时找不着她,必会随意临幸!她正是急怒之间,想到房里的蕊姑,待要一脚踢开傅有荣,当眼却看见秦顺儿手中的鞋子,猛然一呆。
带着水气的凉风吹进了凝春堂,西廊下的宫灯不知何时点了起来。大红宫灯随着风轻轻摇晃着。齐粟娘愣愣盯着黑布鞋边儿上用蓝线细细绣着的清丽莲枝,似乎听到了陈娘子临死前的殷殷所托,浑身打了个哆嗦。纱罩内的灯光在风中忽忽悠悠地,将阴影撒在了齐粟娘的脸上。一股酸痛之意随着这晃动的阴影从她心中泛了上来,一重又一重修补着毁坏的堤防,不知不觉中,咆哮着的洪水渐渐退下去了。
“能被太子宠幸,是好事儿……”
西廊上的凉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将齐粟娘脑中的晕沉燥热吹散了开去。她长长缓着气儿,收起了一脸的狰狞之色,看了悄声说话的李全儿一眼,终是轻声道:“两位公公说得是,那粟娘便在这儿坐会子,正巧把这鞋也收拾一下。”说罢,一步步转过身来,从秦顺儿手上取过鞋子,走到廊柱子边,捋起袖子,一点点擦拭上面的污迹。
李全儿暗吐了一口气,向秦顺儿使了个眼色,却没想他正一脸惊愣地发呆,全没有接着。李全儿瞟了眼满脸惊色的傅有荣,再看看陪着刘三儿说笑的三阿哥的太监荣喜儿,打了个哈哈,拖着秦顺儿,拉起傅有荣回到众人中嘻闹了起来。
夕阳终是全落下了山,晚风吹动凝春堂漫长回廊里点点宫灯,太监们也和迎凉精舍的主子们一般热闹着,越发衬得刘三儿身边的瘳落,还有,齐粟娘身边的孤冷。
------
1、实在对不起,这章为了设悬念,写得比较晦涩。看到大家的评论,马上来修改了。上一章也改了几个字。嗯,我设悬念的技巧不成熟,正努力改进中,请大家多多给意见,有看不明白的,尽管指出。
2、关于男主,大家要有信心,此人本质FH,正在成长。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一)
更新时间2009-8-29 20:10:49字数:2198
齐粟娘站在上书房门口,一边听着乾清宫外夏蝉渐渐冷清的鸣叫,一边看着大阿哥一脸欢喜地接了率镶蓝旗三千兵丁修筑河堤的圣旨,轻快走出乾清宫,向面无表情的太子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夏去秋来,待得秋风初起,河堤将成,康熙巡塞外,会蒙古诸王,为实行永定河河道主薄陈演主张的治水方策第二步,引蒙古境内莽清河水入永定河冲刷淤沙之事,命永定河河道主薄陈演随驾西巡。
“粟娘,粟娘。”陈演御前对答完毕,从御帐中退了出来,微微抬头,瞅向正替他揭着帐帘的齐粟娘,极轻声地唤了两声。
许是因为声音太小,齐粟娘全没听着一般,双目平视前门,恭敬打开帐帘,待得陈演终是无奈退出了帐子,手儿一松,厚厚的龙帐便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身影。
陈演莫名叹了口气,正要离去,回身便看到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走了过来,连忙请安。
十三阿哥走近看了看他的脸色,笑咛咛地看着他道:“变之兄,这都半月了吧?皇阿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如今怎的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陈演红着脸,结巴道:“十三爷……”
十三阿哥如今也有十四,长得甚是英挺,早知男女之事,见着陈演的窘样,越发笑了起来,“你放心,女孩儿若是肯对你生气,多半是——”四阿哥瞪了他一眼,转头和声道:“变之,你且去吧。”
四位阿哥进了御帘,康熙正无事,便问四阿哥、十三阿哥永定河的事务,十四阿哥看着康熙转身指点帘墙上的水形图,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俱都跟了过去,便悄悄走向门帐。
他一边看着帘柱边竖着的甲胄,一边悄悄伸手去扯齐粟娘的辫子,却被她冷冷看了一眼,避了开来。
“怎么了,你既是不愿受他连累,爷自然能保住你。”十四阿哥半年来长高了不少,面色在草原上晒得一些亮黑,笑容满面地看着齐粟娘。
齐粟娘转开头,眼睛盯着帘帐,只当没听见,。十四阿哥似是心情极好,或是因着在康熙的帐里,竟然也没有发怒,越发挨了过来,柔声道:“别害怕,爷说过收你做门下奴才,爷不会让你和那个蕊姑一样的。”说话间,又伸手去拉她的辫子。
“十四弟,你过来看看这里。”十三阿哥突然唤了一声,十四阿哥一惊,微微皱了皱眉,便走开了。
风过浪翻,草浪一波波追逐着漫向天际,远远看着,被夕阳染成了一片金黄。齐粟娘回头看了一眼大营,再次确定那在梦里被她揍了无数遍的太子爷并没有随驾而来,心神儿方慢慢地松了开来。
索额图是太子爷的叔公,明珠是大阿哥的舅舅,大阿哥好似和太子——和太子——,齐粟娘的想起在宫里已经不算是秘密的流言,微微叹了一口气。
天际边奔来了两骑,打马笑谈,自在逍遥。马上两个挺拨的身影被残阳映得亦是金黄,看不出脸面和身份。马蹄声慢慢近了,十三阿哥身上耀眼的黄带子与正九品官石青色阴纹缕花绣练雀补服一时便分明了起来。齐粟娘躲藏在树木的暗影中,轻轻叹息。那两骑全无所觉地从树林外十步外飞驰而过,马上之人意气风扬,明亮爽畅,一时让齐粟娘眼中暮气沉沉的天地都亮堂了起来……
天色已是晚了,营地内烧着无数的篝火,康熙正在宴请蒙古诸王,三大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炙烤着皇上、阿哥、侍卫们今日丰盛的猎物,正中火堆上烤的是一头剥皮黑熊。康熙笑着招了今日猎取熊罴的侍卫上前,赏了御酒三杯,齐粟娘在大营门口远远看着,倒像是直隶总督府里的奴才。
骁骑营的侍卫高举着火把,成列地在大营中巡查着。齐粟娘慢慢走进大营门,听得悠长的蒙古长调回荡,奢华宴会上俊美人儿热情歌舞着,带来满眼的昌和之意,齐粟娘也不禁驻足,看了几曲歌舞方才离去。
齐粟娘沿着宴会的边缘走向自己的小帐,悄无声息地拐入众多营帐中的小路,突地听到低语声,错眼见得拐角处帐影里似是有两条人影,心下惊骇,还未如何,却听得一声沉叱:“站住。”
齐粟娘被刻意压低的叱喝声惊得倒退两步,背上的寒毛儿被这声音中的浓浓杀机激得竖起。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右手缩向袖子死死握住了青铜簪子头,连退三步,到了火光所及处的亮处。
半明半暗的火光挡不住暗暗涌动的杀气,黑暗中不知从何处站出来一个男子,头戴虎皮拉帽,罩住了大半个脸,黑暗中看着打扮似就是方才被康熙赐酒的猎熊侍卫。
她知道撞上密事,口内发干,忍着夺路而逃的冲动,勉强镇定行了个礼,转过身准备离开。她竖着耳朵,慢慢迈出了第一步,身后听不到一点动静,但鼻腔中却渐渐涌入猎杀兽类后残余的血腥味,直让她恶心反胃。
齐粟娘感觉到了男子炙热而又寒气重重的呼吸吹拂到了颈后的皮肤,知晓那男子已追在身后。她猛一咬牙,正要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却听得身后那男子微噫了一声,杀气淡了少许。适在此时,帐篷后有人叫了一声:“崔浩,随她去。”
齐粟娘一步一步走回帐中,一头倒在床上,一身冷汗已是将底衣湿透。她睁大眼睛看着帐顶,方才分明是八爷的声音,这位爷能有什么事,鬼鬼祟祟地暗中见人。大阿哥到底是长子,他却不过才十八九岁,平日里看着他们素好,难不成竟是为了大阿哥?满人的规矩到底和汉人不一样,听说还有八旗公议那档子事……
赶紧把这事儿忘了罢,已是被放了一马,齐粟娘这般想着,慢慢睡了过去。
没料到接下来的日子,未如她希望的一般相安无事,除她在康熙帐中侍候的时候,每每走在营地中,总觉得如芒在背,时时有人窥看。齐粟娘心中不安,便是夜里也不敢入睡,却只得强忍着,到得第四日,当她揭开帐帘,看见一个头戴虎皮拉帽,披着青狐皮袄的男子,站在她帐中的时候,心中狂跳……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二)小修
更新时间2009-8-30 3:39:34字数:3261
齐粟娘盯着那戴虎皮拉帽男子的身影,右手缩进衣袖轻轻握住青铜簪头,停在了帐口。她身上的寒毛儿还记得那夜袭人的寒意,不自禁地竖了起来。她想起那头被剥皮吃肉的黑熊,控着有些打颤的腿,看着帐中那叫崔浩的侍卫,强自镇定道:“你是何人,为何——”
“粟娘,你不认识我了?”侍卫崔浩抢上一步,一把拉下头上的拉虎皮帽,远远站着欢喜道:“我是小崔哥,当初被卖到河道总督府上的小崔哥。”
齐粟娘大大一愣,眯着眼细看了过去,只见这男子不过十六七岁,他身着天青色大襟箭袖马褂,外罩一件簇新的青狐皮袍,腰中宝刀鞘上镶玉,脚上厚厚鹿皮油靴,很是体面。
他的眉目果然有些熟悉,只是神色间总让她感觉到些不同,再无复当初破马车上那般温暖。按例军民胥吏不能穿狐皮,崔浩这般衣着,一身气势竟不比宫中侍卫逊色多少,怕也是有品级的官身。
“我前几日看着就像你,只是你相貌长开了不少,一时不敢认。这几日到处打听了,知晓你是从永定河卖到淮安的,方才敢来相认。”崔浩远远站着,面上现出庆幸之色,笑道:“粟娘,你胆子也太大,这几年我一直为你担心,前阵子在京里办事,听焦七说你果然逃了,怎的不来寻我,必是吃了不少苦。”
齐粟娘终是从眼前之人的面目中,寻到了当初那个小崔的影子,右手不免松了些,长长出了一口气,瞪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竟有这般好的武艺了?断不是这一二年学的,可见你当初是瞒着我!”
崔浩见她相认,满脸欢喜,走近停在五步外,拍着腰刀笑道:“沧州民风尚武,我那时小,不过有些底子,正经的武艺都是到总督府里学到的,我可未瞒过你。”说话间,细细端详齐粟娘,柔声道:“癫症应是未发过了?面色也好,”顿了顿,面现黯然,“我妹子四丫却是去了……”
齐粟娘听他提起四妹,和当初的小崔哥一般无二,心中全安,手指放开簪子,从袖内伸了出来。她知晓崔浩的四妹从小是他带大的,格外不同,所以当初才对也患了癫症的她分外照顾,柔声安慰道:“小崔哥……”
崔浩凝视着齐粟娘,“好在你的病好了……”不待齐粟娘再安慰,转颜笑道:“粟娘,我竟也不知道你会算学,你还说我瞒着你。”
齐粟娘撇嘴道:“我那时小,不过有些底子,正经的算学都是到陈家学的,我可未瞒过你。”
崔浩听她鹦鹉学舌,啼笑皆非,越发放柔声音道:“好,都是我的错。”
齐粟娘嘻嘻笑着,絮絮叨叨问些崔浩的近况,崔浩见她还是当初在漕船上和他亲近的模样,并不像打听到的那般贞静超拨,不苟言笑,不由心中欢喜。他少了拘束,便不像方才一样远远站着,一边笑着答话,一边走到她面前,“粟娘,他对你好么?”
齐粟娘一愣,看向崔浩,见他眼中虽是目光凌利,面上却尽是柔和温暖之色,不由得慢慢点头,“好。”
崔浩微微一声叹息,终是点头道:“你既卖到他们家,嫁过去却是正经嫡妻,想也是好的,只是……”眼光中满含忧虑,“太子爷和大阿哥……”
齐粟娘想到这事,心里就堵得慌,勉强道:“皇上仍是看重他,方把我调到乾清宫来,到底是皇上跟前,太子爷也不敢过了。”顿了顿,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崔浩慢慢点了头,还未说话,齐粟娘却笑道:“小崔哥,你如今这般得意,到底是几品官?都到了八爷跟前,也不和我细说说?”
小崔苦笑着轻声训道:“上头爷们的事儿能说出来么?只当没看见便是了。只是个买来的奴才,不过是替主子们卖命,有什么好得意的?倒是你——”崔浩凝视着齐粟娘,轻声道:“既遇上了良人,他又是中过举的正经官吏,你将来也是官家正室夫人,日后行事切不可像小时一般随意。尤其男女之防,当谨守本分——”叹了口气,“我当初日日带着你,总和那些男孩儿们混在一起,没有教你这些——”
齐粟娘尤记得当初和小崔在漕船上日日形影不离,女孩儿家的辫子也是小崔教她扎的,哪里听过他说这些规矩,安慰笑道:“小崔哥,你放心,宫里的规矩可大了,女孩儿家的规矩,我学了不知多少,我老实着呢,你不用替我担心。”
崔浩听她说起宫里的规矩,又叹了口气,凝视着她,“那些阿哥们不过是寻个乐子,便是哄着你,你又没有半点根底,进了府也就是个没名份的妾侍——太子求太后赏了那女官,如今怕也是忘到脑后了。”
齐粟娘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崔浩微微笑着,“这事儿,我想你也明白。”他看了看齐粟娘,沉默半晌,斟酌道:“还记得和我一起卖到总督府里的莲香和双虹么?”
齐粟娘听他提起往事,她已记不清莲香和双虹的模样,只记得是女童们里最出挑最喜欢来寻小崔玩耍的两个,不比她大几岁,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两个丫头,因着我俩好,日夜寻机会欺负我。”
崔浩没料到她这般说,哑然失笑,眼中的犹豫迟疑散去许多,不自禁又弹了她额头一指,道:“尽是胡说,谁欺负谁我难道看不出来?她们俩出脱了也有些姿色,原都是爱占个先儿,不听我的劝,寻机进了少爷的房里。”
因得这位总督公子当初与陈演同年中举,满旗贵勋不靠父荫就能出头的可是稀罕,齐粟娘倒一直记得,想来这位公子也是个实在人,虽说做侍妾不是什么美事,莲香、双虹却必是不愿意一辈子干粗活做奴婢的,正要笑着问问她们近况。崔浩的面上却泛出伤感之色,“没过得一年,一个怀了两个月的孩子却上了吊,一个又说是和人私通,赶到乡下庄了里配了个马夫,半年不到就死了。”齐粟娘心中惊骇,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府里奶奶,如今因着妒心太重,恶名太胜,老爷夫人俱是不喜。若不是她是满旗大族董鄂氏出身,伯父是皇上的宠臣,又有了小少爷,怕也是难捱。”
齐粟娘没想到相别不过二年,便是天人两隔,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见得崔浩伤感,开口劝道:“小崔哥……”
小崔却笑了起来,“你放心,我明白的很。我们这些没有根底的人,若是不肯安安分分做奴才,遇上一个厉害主子,便是这样的下场。我只是担心你……”崔浩慢慢摸着齐粟娘的头,沉思半晌,“粟娘,你需记得一件事.”
齐粟娘原被他指尖的寒气激得打了个抖,见得他这般说,不明所以,点头道:“小崔哥,你只管说.”
“不管外头怎么传,我却知道你骨子里是个不肯受委屈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冒死出逃。只是我们现在如此境遇已是老天保佑,以后一定要安安分分。我要听主子的话办差,你也要对夫君存些敬畏之心……”叹了口气,慢慢道:“若是他日后纳妾室进门,你必要善待,凡事退让几步,不可妒怒,也不可使些下作手段害人性命。”
齐粟娘断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般的话,大是愕然,想要说些什么,想着来这世上方睁眼时得到的安慰与照顾,还有衣箱底那件旧棉衣,却说不出口,再想着自己原本的打算,便也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崔浩。
崔浩看她脸色,叹了口气,道:“粟娘,我全是为你好。他得了皇上的青眼,若是有了些功劳,将来总是要升。宫女出嫁虽是较常人尊贵,但你到底是他家里买的,你既没有根底,又没有娘家依靠,若不占个贤名,得些夫君的敬重宠爱,哪里压得住外头送来的有根底的妾室?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说话间,伸手理顺了齐粟娘耳边的乱发,柔声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兄长?若是人好,平日里多走动些,左右帮衬一下,虽不是嫡亲的,到底也算是娘家有人。”
齐粟娘勉强忍住小崔手指的冰寒,看了他半晌,慢慢点了头。齐粟娘见他样样盘算,为着她这亲事竟是满腹忧虑,不禁道:“小崔哥,你放心,左右我存些银钱,买几亩地,若是没得立足之地了,关门闭户自个儿过日子终是能的。”
崔浩叹道:“你没听过寡妇门前事非多?孤身女子无夫无子,没有男人支撑门户,便是有银钱也未必保得住,总是要受欺的。”
齐粟娘一愣,想起秦淮河边被无赖子弟纠缠的沈月枝,待要说话,崔浩却微笑道:“你攒钱的名声倒是厉害,都说是一毛不拨,光进不出。也亏了太后、皇上宠着他,没人太过为难你——你赶紧着出宫吧,日子长了,怕是要还要出事。”
说完这些,崔浩慢慢收回了手,戴上虎皮拉帽,似要离去,齐粟娘看着他,突地道:“小崔哥,你手好冷,记得多穿些。”
崔浩一脸愕然,看了齐粟娘半会,突地一阵大笑,趋前抱住了齐粟娘,如当初马车中为她取暖一般,让她的脸紧依在光滑温暖的青狐皮面上,“四丫,这样就不冷了罢……”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三)
更新时间2009-8-30 12:16:29字数:1672
崔浩原是经了武科,得了武举人的身份,兵部授职时,主子使了钱,替他谋到从七品把总的缺,现下在直隶河标绿营里当差,历练一两年后便要放外任,替主子办事。
打那天崔浩走后,两人再未有机会碰面,齐粟娘连着几日神情恍惚,万事俱不上心,直到一日不小心怠慢了八阿哥,被李德全狠狠训了一顿,方才好些。
仍是傍晚夕阳将落未落之时,齐粟娘站在营外的大树下,看着四面无人,向着草原上并驰的身影,微微扬起手中的丝绢,不多会便有一骑飞快地奔了过来。
陈演欢喜地唤了声:“粟娘。”翻身下马,远处十三阿哥朗笑一声,策马离去。齐粟娘凝视了陈演半会,他额头上尽是亮闪闪的小汗珠,想是陪弓马出众的十三阿哥游猎,于他有些吃力,但双目却愈发清亮,他见得齐粟娘半晌不出声,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唤道:“粟娘……”
齐粟娘微微抬手,似要举帕替他拭汗,却又停住,只是歉然道:“对不住,陈大哥,是我的错,你知道我不喜欢宫里头,一时心里闷着,却对你发气。你好歹别往心上去。”
陈演听得她的话,越发欢喜笑了出来,连连摇头道:“我也不喜欢那些规矩,你放心,我明白的。只是我寻来寻去,都未寻着你的父母家人,只得让你呆在那里头。”顿了顿,轻轻握住齐粟娘正要收回来的手,道:“那些钱别省着,里面没打点不行,你……”
齐粟娘大大一愣,笑了出来,歪头道:“你怎的又知道这些事了?”
陈演亦是一笑,轻声道:“你不是让我给阿哥们和张大人送过鸭蛋么,我在官署里也时常要随礼。我想着,你在里面也是要送的,便求了皇上把银子给了你……”
齐粟娘一时有些发怔,突地抽回手,侧身用帕子在眼角儿拭了拭,待要说话,陈演慢慢靠了过来,道:“上趟我回了高邮,除了娘的坟地,还去了老屋和田里,虽是毁了,但又重做了地契,总有我们二十亩地,齐家也有二十亩,托王大叔留心着呢。”
齐粟娘隐隐嗅到陈演身上传来青草的气味,连日来的郁结心情慢慢舒缓了,转身笑道:“你娘临去总担心你不明白这些事儿,没想到你却是藏着,叫她白担了这个心。你又怎知去托了王大叔?”
“那些亲友故旧,唯有他你送了双份,总是有道理的。”陈演见她笑颜逐开,越发欢喜起来,“永定河的工程还需一二年方能完工,我正好在京城陪着你,等孝期一到,我们便一起回南边,皇上已经答应封我去清河县高家堰治河了。”
齐粟娘听得这话,沉默一会,问道:“张大人可是要起程回淮安?”
陈演点头道:“皇上转授了他河道总督的缺,定下黄河改道之策,待莽清河改道入永定河之事一完,他便要回去着手了。”
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靠了近去,附在他耳边细细道:“你先别管我了,今晚就去求张大人,让他和皇上提,带着你一起回去。”
陈演一惊,低头欲问,嘴却被齐粟娘用帕子掩住,只听她柔声道:“你心心念念皆是治黄河,永定河这边只待莽清河改道,余下有你无你也是一般模样,你必是想和张大人一起回去的吧?”
陈演嗅到帕子上的阳光气息和隐约的湿意,看着齐粟娘瘦削的脸庞,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你在这边,我自然不回去。”
齐粟娘心中一颤,抬头凝视陈演,却不知怎的,透过陈演看到天边夕阳将仅余的残辉落到了他的官袍上,石青色与暗金红色交叠在一起,如霉绿斑斓的古旧铜炉一般,又重又沉地压在齐粟娘心头,那让人安心的青草味儿便淡去了。齐粟娘微微闭了眼,终是轻声道:“你就再听我这一回,今晚就去和张大人说,可好?”
不几日张鹏翮果然向康熙请了旨,陈演升了正八品,得封清河县高家堰河丞,西巡结束后便要起程南去。
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大阿哥与太子相争,连累旁人,陈演虽是全无此心,却不免被人当了枪使。京城里水太深,陈演与她皆是无根底的人,还是趁着未出大事,走远些得个平安,她也能放心些……
没料到她放心没几日,陈演竟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原来永定河起源于蒙古境内,水灾后不少人举家外迁。陈演因着担心走后齐粟娘一人在宫里忧郁,便时时出外探找,竟有两户听得消息寻了过来。
这两户中有一户在旗,手时还有当初卖女儿的字据,虽是齐粟娘切切嘱托,陈演仍是一时委决不下,两家争吵起来,惊动了贵人,终是闹到了康熙面前。
其时齐粟娘还未知此事,只坐在自个儿帐中制衣,却听得秦顺儿在外头轻唤道:“齐姑娘,齐姑娘。”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二章 大草原上的粟娘(四)
更新时间2009-8-30 18:26:02字数:2061
齐粟娘听得秦顺儿呼唤,知他必有要事,急忙请了进来。秦顺儿把事儿说了一回,急切切道:“齐姑娘,十三爷的意思是,永定河一带原就是封给包衣三旗的地界,文氏又是三旗里的大族,若是手中有字据,十四爷又盯着,这事儿……”
齐粟娘听得“字据”两字,冷笑一声,道:“什么字据,再没有这回事,我那会子一起卖了三十来个,人人只写了张卖身契,父母手里据无文书,从哪里来的一个字据?”
秦顺儿一呆,似有些明悟,面上更是为难道:“话是这样说,但姑娘一直记不清家里的情形,若是要与两家对质,却也是难事。”
齐粟娘暗中叹气,她若是敢与人对质,早不用担心这事被人捏在手中翻弄不停,让她日日不能安宁。
“他们俱都是有女十三出嫁的?亦有弟妹?”齐粟娘大是不解,没料到这样的胡说八道,居然也有人家寻上门来。
秦顺儿点头道:“在旗的一家是选秀撂了牌子,未在旗的是打小儿订的亲。”
齐粟娘左右为难,她一面想借着寻找父母早早离了皇宫,一面又不欲因着这事丢了未在旗的身份,让十四那学坏了的孩子得了意。
秦顺儿走后,齐粟娘正在犯愁,那边李德全却奉命来向齐粟娘问话,齐粟娘一咬牙,轻轻在李德全耳边说了一事,便回帐中听天由命。
未过片刻,便听得一阵重重脚步声,十四阿哥揭帘冲了进来,不待她请安问好,一脸怒色直着嗓子吼道:“癫症?你竟是有癫症?!这一年多来,什么时候发过?陈变之都不知道,你竟敢如此说?!”说罢,似是气极,怒道:“皇阿玛竟然也信了你,把他们都赶走了,下旨让你因疾出宫,这会子你欢喜了吧?”
他虽是长高了些,和齐粟娘平了头,到底也只有十二岁,脾气再大声音再响,齐粟娘仍是当他小孩子耍脾气。她看了他一眼,跪下道:“十四爷当初替民女打算得好好的,在宫里多呆几年再出嫁,如今却是辜负了十四爷的好意了。”
十四阿哥似是未料到她提起旧事,大大一愣,面上神情万变,一时静了下来,终是皱眉道:“原是因为你订亲了,我也没想什么,只想着若是有了在旗的身份,便能在宫里多呆几年享享福。”一屁股坐在帐中的毛毡上,看着帐顶,过了半晌,方没趣道:“文氏是包衣三旗里的大族,你到我跟前,好歹也有个名份。爷好好替你打算了,不比将来出去吃苦强?陈变之哪里又是个会捞油水的人?再说皇阿玛——”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一头躺倒在毛毡上,嘟囔道:“为着这事,我求爷告奶的,皇太后、额娘、四哥、八哥那我都求到了,你却不领情。这下可好了,爷的面子都丢光了,算学不如你,连想抬举你都白费了劲。”
齐粟娘听得他说起康熙时言语含糊,正在疑惑,突听得十四阿哥倒豆子般地抱怨,顿时失笑,她断没料着十四阿哥这样的性子,竟是为了这些小意气折腾,让她日日不得安宁。
齐粟娘忍住笑,挪过去柔声道:“十四爷这是气民女还是气自个儿呢?民女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没半点儿比得上十四爷。十四爷的心胸是一等一的,一直关照民女,怎的就舍不得让民女得个好儿?倒是和民女置这些闲气?”
十四阿哥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不快道:“你也知道爷抬举你,怎么没看到你让我得个好儿?”
齐粟娘越发笑出声来,哄着道:“十四爷是天潢贵胄,要什么没有?民女有什么?民女已是卖到陈家了,亲已经订了,别说是自个儿,便是衣上的衣物、用的东西全都是贵人们赏的,能在这喘气说话儿都是天幸了。民女能给的,也就是记着十四爷这份情,盼着将来有福气,能在十四爷面前卖个好儿罢了。”
十四阿哥睁眼睨了齐粟娘一眼,晒道:“你比傅有荣那奴才还会哄人,虽说皇阿玛也能给陈变之指个好亲,若不是见着你对他也无甚情意,我也不来挑这个事儿。你背死书学得这般守规矩,未成亲便是这样做贤良,成了亲我还能得什么好儿?”
齐粟娘听得他说“无甚情意”四字,心中乱麻一般,怔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陈母如同救了我的性命,他待我也未错了半分。说好了,我和他是父母之命,说不好,我也该知恩图报。”顿了顿,道:“再者,我和他皆是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便是说到情意,相依为命的情义哪里又少了?十四爷……”
十四爷猛然坐了起来,打断道:“你既是这般说,我也随你去。如今两户人家都不是你的父母,皇上逐了你出宫,孝期未到,你也不能和陈变之一道去清河,倒是要去哪?”
齐粟娘想了一会,道:“回十四爷的话,民女打算请皇上恩准,让民女奉着义母回高邮安葬,当初原该早早送过去的,因着诸事未备,现下他任官的地方定了,家里的屋、地也托人整了,也是时候了。”
--------------
1、推荐926票了,谢谢大家,1000票今晚再加更
2、犹豫着要不要下个月PK,如果P,一天两更,或是三更。先和大家说一声,麻烦先为本书留着下月的粉红票。九月一日中午十二点,请帮助本书占一个好位置。十分感谢。
3、本书有大纲,主要是以治河与漕运为背景,人物其实很多,不能一下子涌出来,免得让大家看糊涂了。男主是成长FH型,大家要对他有信心,人家做官是会成长的。亲情男配即将出现,重量级男配在第二卷出场。另,女主终于出宫了。 第十三章 高邮小村的陈演(上)
更新时间2009-8-31 0:04:35字数:2564
过得几日,龙驾回京,陈演从永定河河道官署搬入张府内,准备随张鹏翮南返淮安赴任。齐粟娘果真被放出了宫,暂居在张鹏翮京城老宅中,只等收拾好行李,乘船下江宁扶棺回高邮。
此时已是十月末,正是深秋,院子外的金黄落叶随风翻滚着,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陈演老实站在房中,伸长双臂,由着齐粟娘替他试穿青葛布棉衣。
齐粟娘虽是常常给陈演缝补衣裳,身量尺寸明白得很,却是头一回给陈演制衣。为着怕不合身,衣纽和衣带都没有缝上,只用一根腰带将棉衣束住,试试大小。
房里无人说话,只有衣裳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齐粟娘见得大小正好,心中欢喜。陈演见她满脸笑意,面上也泛出微笑,“若是还留在京城,下月我怕就要穿上这棉衣了,到底我们南边来的,分外畏寒。”
齐粟娘抿嘴一笑,“我现下就替你把衣结衣纽缝好,放到行李里去。”说着,便伸手去解开腰带,为他脱衣。
陈演看着身前低头忙碌的齐粟娘,柔声道:“不用这样着急,做针线费眼睛,”说话间,伸长的双臂收了回来,轻轻抱住了齐粟娘,“冬天还没有到,慢慢来……便是明年冬天再做好,也无妨……”
齐粟娘被陈演抱住,身子一僵,替陈演解腰带的手不禁顿住。那腰带早已松散了开去,没有扣住的棉衣便敞了开来,露出里头贴身的中衣。
陈演似是察觉,连忙松了手,低头要去掩好衣襟,突又想起正是要脱衣。他待要反手脱衣,又见着齐粟娘低头站着不出声。他待要不脱衣,又怕齐粟娘急着给他缝衣纽。陈演左右为难,不知是脱还是不脱,低头想看齐粟娘的脸色,却又看不见,结巴道:“我到外头去脱衣……”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看了陈演一眼,利利索索解了陈演的腰带,笑着放到一边,替他脱下棉衣,转身去取夹衫儿给他穿上。
陈演松了口气,一边整理夹衫,一边欢喜看着齐粟娘拿了棉衣坐在床边替他缝衣纽,原想坐到她身边陪着,又怕让她分神针扎了手。他扫了一眼屋里的还未整理好的包裹,便走到桌边,清理收拾一些杂物。
齐粟娘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由一笑,仍是低头做针钱。两人各自忙活着,一时谁也顾不上说话,只有屋外落叶在秋风中欢悦的翻滚之声,不停歇地轻响着。
过得半柱香的功夫,陈演收拾好杂物,装了箱,用力捆扎好,齐粟娘也恰恰把衣纽缝好。陈演看着齐粟娘把新棉衣收进了衣裳包裹里,笑道:“粟娘,张大人原是家宅人多,总还些日子。我们都收拾好了。明日我送你回高邮。”
齐粟娘怔怔看了他一眼,终是摇头道:“你要随大人一起去淮安,再到清河上任——”
陈演笑着道:“我已是和张大人说好了,容我几日,清河与高邮不过四五日船程,我送你到高邮便回。”
齐粟娘听他打算得如此明白,只得应了,两人便出门去寻船,这时节正是漕船运粮至京城后,放空回江南的日子,最是要载私货、接私客赚钱的时候,码头上多是掮客的牙侩。
漕船在水上最是便利,遇上运漕粮的时节,便是官船也要让其先行。陈演是漕河边长大的,齐粟娘从王大鞭那早知晓这些,自然熟门熟路地寻了一艘江苏漕船带上。一路顺风,不过一月便到了江宁,雇了车将棺木载好,寻船回了高邮,没几日到得码头,车马载了棺材向高邮城外小村而去。
太阳快要偏西,夕阳下的小溪泛着金闪闪的粼光,大槐树的枝干残缺,却还直直立在村口。新建的茅草屋与泥瓦屋尤带着湿气,田地里虽是没有作物,却被平得齐齐整整。
齐粟娘满心欢喜走下马车,冲着马背上的陈演笑道:“陈大哥,这些是你托王大叔整的?”
陈演亦是满脸笑容,显是回到家中极是欢喜,“上趟我回来时,临走给了王大叔十两银子,估摸着修屋、整地、打家具也是足够了。”又指着陈家院子道:“粟娘,今晚我们回家里住。”
齐粟娘连连点头,陈演翻身下马,和齐粟娘一起在村外陈娘子的墓地上叩了头。待得入了村,将棺材在院中卸下,收拾了车马,打发了马夫,两人互视一笑,推开了没有挂锁的陈家家门。
进入院内,两人俱是一呆,只见得一正两厢三间房内,尽是空空荡荡,只有原先陈娘子的右厢房南墙边架着黑漆三栏架子木床,当中放置一张黑漆八仙桌,两张长背竹椅,墙边一个粗漆红木箱、还有几个木盆、木桶。
齐粟娘探头看了看灶间,墙上三层置物搁板,放着锡壶、碗、杯、筷等一些用品,灶上还有铜锅。陈演苦笑道:“我们来不及递信回来,王大叔也不好自个儿作主,今天我去齐家歇息便是.”说罢,便走了出门。
此时天色已黑,他寻了松枝点起火把,走到齐家一看,齐家竟是座空屋,比陈家更是一眼看到底。齐粟娘摇头道:“齐强哥哥还未回来,王大叔断料不到我们会此时回齐家。”
陈演急忙道:“我去邻村借宿一宿便是。王大叔那边——”
“这一带就咱们村最偏,齐村、王村都在七八里外,你看看天色,已是晚了——”
陈演走出房,见得院中空寂无人,只有一具漆黑棺木摆在院中,渗出一片阴气,担心齐粟娘一人在此受惊,更是不便说走,只得道:“且回家去。”
院中水井水质已清,辘轱也已安好,陈演汲了水,又在灶下生了火,看着红艳艳的火焰窜了起来。灶上的铜锅原是新的,清亮亮的水泛在上面,映得一阵青一阵红,陈演站在灶间门口,环视着旧日家园,却再也见不到至亲之人,眼中不禁酸涩,悄悄流下泪来。
“陈大哥!你来帮我一把。”厢房里响起齐粟娘的叫声,陈演连忙用袖子乱擦了一下脸,边往屋内走边道:“怎么了,粟娘?”
齐粟娘将床擦洗干净,从陈演手中接过行李里的床褥,厚厚铺在木床上,嘴里笑着道:“陈大哥,再劳你把那盆水给倒了。”说罢,取了一床粗蓝葛布床单在手。
齐粟娘双臂猛力向两侧一展,迎风一抖,蓝花布的床单瞬间伸展开来,腾上半空,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床上,齐粟娘双手从中一分一平,四角压下,床上便似模似样了。
陈演见得她这般利索,仿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不由笑了出来,转身端起污水盆,走了出去。待得陈演被齐粟娘指使着,将堂屋里的两床被子抱回屋中,齐粟娘已是挂好了蓝布莲枝床帐,又收拾了一身衣物出来,笑着道:“陈大哥,在船上都未好好清洗过,水应是烧好了,你先去洗洗吧。”
陈演一呆,道:“要不,你先去吧。”
齐粟娘抿嘴一笑,指着满是灰尘的桌椅道:“你且去,我把这些收拾干净。”
陈演看着齐粟娘,却不动脚,齐粟娘一呆,终是笑出声来,一面推他转身,一面道:“陈大哥,你可得再替我烧锅水才行。”
陈演终是被她哄得先去了,待得两人都洗了澡,齐粟娘慢慢拭着及肩湿发回了房,却见陈演早将长背竹椅子摆放在黑漆八仙桌前,抱了一床被子坐着,晕晕欲睡,看着是打算坐椅子上凑合一宿。他见着齐粟娘,急忙站了起来,道:“粟娘,你今天也累了,早些睡吧。”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三章 高邮小村的陈演(下)PK加更
更新时间2009-8-31 16:19:14字数:3028
齐粟娘坐在黑漆三栏架子床边,打理着湿头发,看着睡在椅上陈演满是疲倦的脸,张口欲言,终是无语。
噼啪的燃烧声从敞开的右厢房门传入进来,松木火把撑在了院墙上,一片火光撒在了房门前。房里黑沉沉的,已是睡着了的陈演发出粗粗的呼吸声。齐粟娘看着帐顶,慢慢伸出手抚摸床帐,手指尖触摸到微微凸起的莲枝花纹,这是陈娘子为儿子远行赴考亲手缝制的。
空气中飘浮着泥土和干草的清香,远远的,齐粟娘似乎听到了漕河奔涌的波浪声,哗啦哗啦,和着陈演的呼吸声,把她一点一点带入了梦乡……
睡得半夜,齐粟娘突地被一声巨响惊醒,立时从床上坐起,急叫道:“陈大哥?”
陈演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忙着道:“没事,粟娘,别害怕,是我跌下来了。”
外头的火把未熄,齐粟娘撩开床帐,借着微弱的火光,见得地上陈演的狼狈像,终是不忍。齐粟娘披衣下了床,一边搀着陈演站起,一边柔声道:“陈大哥,你明日便要起程去清河,受不得累。你去床上睡,我在椅上靠靠,待你走了,我再睡就是。”
陈演连连摇头,道:“我平日巡河时,野地里都睡过,这里有屋有椅有被,已是极好了。你不用担心我,快回床上去,小心受寒。”说着,自个儿却是连打了两个喷嚏。
齐粟娘默默看了他半晌,微弱的火光照不清陈演的脸,只听得他温和的哄劝声,“不用担心我,你还小,身子弱得很,快回床上去……”
齐粟娘转身走回了床边,复又躺下,便听得椅子移动的声音,陈演也睡下了。
松木火把的火光越来越暗了,齐粟娘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下一下数着陈演的呼吸声,却仍是无法入睡。她悄悄撩开床帐,探出半个头去。陈演怀中抱着棉被,长腿架在桌上。他似是睡得极沉,却又因着身子的弯曲不适,时时动弹着。
“陈……”齐粟娘轻轻出声,风儿突地大了,吹熄了火把最后一丝微光,漕河的浪声回响着,哗啦哗啦,听在齐粟娘耳中,仿佛古老昆曲里和缓的唱腔,虽是悦耳动人,却终是与她无缘。绣着莲枝的床帐慢慢垂了下去,掩住了无声的叹息。
只待得北极星升起,远远有了一声鸡鸣,一宿未睡的齐粟娘顾不得天仍是黑沉沉的,起身将衣穿好。她走到桌边,扶着迷糊未醒的陈演起身到了床边,哄着他脱了鞋袜外衣,躺倒了床上。陈演一沾到平整软和的床铺,嘴里顿时咕哝了一声,翻了一个身,向里睡去了。
齐粟娘轻轻笑着,替他盖好了被子。她正要离开,忽地见着陈演露出来的半边脸上有点点灰印。她转头看了看桌边地上的灰尘,伸袖轻轻替陈演拭去,又将床栏上他的外衣取过,将灰尘细细扑打干净,重又挂好。她回头看了陈演一眼,便出房关门而去。
陈演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他呆呆看了看身上的被子,身下的床,再看看了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窗户,大大一吓。他三两下跳下床来,正手忙脚乱地穿衣,却听得一声门响。一阵饭香涌入,齐粟娘走了进来,看着陈演一笑,道:“陈大哥,你可睡好了?”
陈演连连点头,道:“好了,好了。”看着齐粟娘将两块热饼,一盆热青菜粥在桌上摆好,不由笑道:“粟娘,昨儿咱们在高邮城里带了米面回来,你今日便做上了。这菜却是哪里来的?”
齐粟娘笑道:“你吃就是了,还管它哪里来的?”歪头道:“总不会是我偷来的。”
陈演哈哈大笑,坐下欲吃,却被齐粟娘推他到了院子里洗漱。
齐粟娘虽是早吃过半碗,看着天色也是临近正午,也坐下和陈演一起吃了些。陈演看了看齐粟娘,又看了看院中的棺木,“粟娘,我今日还是不走了,先寻着人,把大娘的事给办了。”
齐粟娘轻轻一笑,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得院子里有人叫道:“演官儿,演官儿,粟娘。”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王大鞭领着几个村人站在院子门口,笑得合不拢嘴,陈演急忙迎了出去,还未说话,王大鞭等人俱都是跪了下来,吓得陈演一惊,抢着扯起,道:“王大叔,这是怎么了?演官可是生受不起。”
王大鞭被他扯了起来,极是欢喜,道:“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粟娘就来了,倒把俺吓了一大跳。才知道演官儿——陈大人里已是清河县高家堰河丞,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替咱们方圆十里四姓五村的亲友都长了脸面。粟娘央着俺找人为她娘挖坟下葬,又听说你今儿就走,这不,俺赶着就来了。来不及叫上各姓族老,只能俺几个送你一送。”余下的俱是王家村老乡邻,多是看着陈演长大的,纷纷道喜。
陈演听着这话,方知齐粟娘竟是起早赶了七八里地到王家摘了菜,请了人,心中一酸,不禁有些发怔,却听得齐粟娘在身后脆笑道:“王大叔,你和各位叔伯兄弟先进来喝口水。”
陈演忙将众人迎了进屋,王大鞭指着身后的推车道:“没料着你们这时辰回来,粟娘既是还要长住,俺先把这些物什送过来,凑合着用。”说罢,招呼众人将抽斗柜子、小磨、谷斗、菜种、棉杆,和几罐家常腌菜、油、盐、酱、醋等物一并送了进屋。
待得众人说了会子话,来人中有吃阴阳饭的,在村外看了地,点了穴,算了时辰,定下了十日后开坟的吉利日子。齐粟娘连忙包了八十八枚铜钱作阴钱,又将从北京城带过来的吃食一人送了一包,王大鞭自然也是双份儿,便是他要退的银子也未收。
杂事儿忙完,送着众人出了门,王大鞭笑道:“演官儿若是今日要走,俺便等着送他去口上坐船。”说罢,自去院子里蹲坐。
齐粟娘连忙安置了一椅一几到了院子里,送了吃食和热水,笑道:“王大叔宽坐,我替他收拾些行李便好。”说完便回了房里。
陈演环顾家中,各物已是齐备,丧事也已准备周全。但屋子里仍是飘着一股湿气,又新鲜又冷清。那个还未满十二岁的女孩儿在房间里忙来忙去,收拾着他的行李。陈演凝视着她的侧脸,她的眉目依旧带着稚气,她的神情却如已然历世的妇人一样沉稳。她的面容虽是比在宫里时丰润了一些,却仍比离开江宁时瘦削。她的眼圈下泛着淡淡的黑圈,青布鞋上沾了些泥灰,宽口裤脚亦有泥印,却似是拍打了去,只余了一层薄尘。
陈演的身子从里到外松软了开来,禁不住寻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再也不想移步离开,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女孩儿。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悄悄走到齐粟娘身后,低声道:“粟娘,你随我一起去清河罢。”
齐粟娘手上一顿,回过头来,讶然道:“皇上他——”
“皇上他在京城,哪里又会知道,粟娘——”陈演慢慢走近,轻轻摸了摸齐粟娘的头,伸出双臂抱住她,轻轻道:“你还小,我们待之以礼,孝期满后再成亲,便是不违礼法。你一人在此,我在清河亦是孤单,我实是不忍心如此。”
齐粟娘因他靠近,身子便禁不住僵硬,听着他的话,慢慢也软了下来。她靠在陈演怀中良久没有出声,只觉得陈演将她越抱越紧,“粟娘,我们一起……”
齐粟娘沉默半晌,抬头柔声道:“皇上哪里会不知道?他如此看重治河之事,如此看重于你,你总不能在这些小事上让他不快。若是皇上欢喜了,你想去哪里治河,就能去哪里治河,你想的治河法儿皇上也一定会细细思量,为着这些……”陈演犹豫了半会,仍是要开口说话,齐粟娘又笑道:“你若是去了清河,怕也是天天泡在高家堰上,哪里还有时辰理我?这里那里,一样地守空屋。”
陈演一愣,顿时红了脸,“若是你去了,我自然多多陪着你,你喜欢算学,我便教你,你若是想识诗词,我也可以教你,便是你不耐烦这些,想在家做些女红,我自然也是欢喜的。” 第十四章 远在清河的陈演(PK求票)
更新时间2009-9-1 7:23:34字数:2311
陈演终是被齐粟娘哄劝着,独自去了清河。齐粟娘折腾了十来天,靠着亲友帮衬,把齐大娘下了葬。她虽是未出嫁的女子,但从未在齐家住过一日,齐强又未回,她便仍是住在陈家。
她尤记得陈、齐两家屋里的摆设,请人打了床、橱、柜、桌、椅等家具、买了锡壶、铜锅、木桶、竹盆等物什,又将帐、帘一一挂起,承顶窗格糊好。她特意买了大红年画、亲手剪了红窗花、红福字,在齐强的房中摆上水仙。把齐家、陈家都打理得如同当初一样。
方圆十里有四姓五村,互相联姻有亲。齐虎是齐村子弟,齐大娘宋氏是宋村闺女,王大鞭是王家族老,陈娘子和陈演虽是外地迁来,也多亏陈氏族老看在同姓份上,让他们孤儿寡妇在河边小荒村里买田置屋,有了容身之处。
陈齐两家有四十亩地,齐粟娘一个女子哪里能种得完?她留了三亩地种菜,其余三十七亩便打算佃出去种棉、种麦。
三藩之乱后,江南承平已久,人丁繁茂,人多地少。王大鞭一听齐粟娘托他寻个老实可靠的四姓之人作佃户,立时笑道:“粟娘,我那侄儿天旺你也知道,力气一大把却没得地方使。日日被那些税吏们逼着交丁银,他正求着我,想再来你这里躲躲。我只怕你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在家不方便,叫演官儿知晓了不好说话。现在下看着,你若是能把这三十七亩地佃给他,他日日到你这儿来上工,演官儿也不会有话说。”
齐粟娘一听王天旺的名字,连忙点头笑道:“都是江宁路上一路走过的,天旺哥的性情儿我知道。当初饿得那样,四五顿没着落了,我好不容易给我娘寻了罐野菜汤,多少人来抢,多亏天旺哥替我拦住了人,我才能让我娘吃了一顿饱的。王大叔,你只管叫他来。”
王大鞭见得齐粟娘一口应下,心中欢喜,“咱们四姓原都是亲友,女人们来来往往走走亲戚,也是礼数。当初你爹娘收了你做闺女,原就和我说起,要带着你回齐村拜拜族老,到四姓亲友处认一认。没想着洪水一来……”
齐粟娘听他说起齐氏父母,心中感伤,勉强笑道:“王大叔说的是正理儿,当初江宁路上,一直承亲友们照料,我原就打算上门给各位叔伯长辈请安磕头,看看婶娘嫂子们。”
王大鞭满脸是笑,端起桌上的麦壳茶一口喝干,“粟娘,我是知晓你性情的。早和他们说过,演官儿虽是做了官,你断不会讲究那些外头规矩。今儿我来,原就是想和你说说,各族里的婆娘们都要上门来看看你,只问你什么时辰方便。”
齐粟娘连忙道:“陈大哥虽是官,我这姓齐的却不是官,再者,陈大哥也是姓陈,咱们只论族里的亲戚辈份。王大叔,你切切帮我拦着嫂子们,我连进门礼都备好了,今儿若不是你来,我已经去你家里看婶子了。”
从北京城带回来的糕点吃食一包一包送了出去,齐粟娘每日里走东家,串西家。她到齐家祠堂里叩了头,给齐家族长齐贵伯敬了茶。由王天旺婆娘宋氏引着,到宋家族老宋二爹家里拜望,见他的小孙子爱吃驴打滚,特意又多送了两包。陈家族长陈传老爷子已是七十高寿,是个落第秀才,死活叫拦着不肯让齐粟娘给他磕头,“演官儿前程大着呢,大着呢,陈家将来还要仰仗他……”
王天旺成了齐粟娘的佃户,打消了离家去漕上做水手卖苦力的念头,每天天不亮就来上工。除了四六开分成的陈齐两家三十七亩地,齐粟娘拍着胸膛担保,又说好了五五分成,他还把小村外头六十亩无主荒田开了出来。齐粟娘让王天旺和她的婆娘宋氏日日在家中一起吃午饭,让他们家省了不少嚼用。又趁着家中有王天旺在,时常和宋氏一起出门走亲戚。
乡下的规矩虽也有,却远不及宫里和大宅门里严苛。齐粟娘想笑的时候能笑,想说的时候能说,更不用日日里看主子贵人们的脸色。女人们聚在一处儿,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着家长俚短,小孩子们在村头溪边打闹耍玩,嬉笑声盖过了被惊起的犬吠鸡鸣。隔几日,便有婆娘把家中新泡的坛子菜、新制的乡里糕饼拿出来让大家尝鲜儿,显显手艺。
热闹安详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待得齐粟娘制出了三双鞋,两件棉衣,学会了做紫苏饼、腌杨梅子,借着王大鞭家的酒曲酿出了第一壶玉米酒,已是年近腊月。
江南的冬天又冷又湿,庄村人家都陆续歇了农活,猫在屋子过冬。齐粟娘一大早照例到齐家,把屋子打扫干净,齐氏父母的牌位擦拭得一尘不染,又将齐强房里的床帐、被褥抚去浮尘,方回到陈家小院。她坐在堂屋里的火坑前一边烤着火,一边将陈演托人寄过来的七封书信一遍又一遍地细看。
第一封信里的陈演唠唠叨叨抱怨着,齐粟娘在京城给他制的棉衣,巡坝时让挑泥土的民夫不小心给挂了大口,他不会缝,冷风儿时时灌着,冻了他好几天。第二封信里的陈演欢欢喜喜笑着,收到了齐粟娘托人送到清河的新棉衣和新棉鞋,他半夜去巡坝时也不会觉着冷了。
第三封信里的陈演得意洋洋说着,黄河改道的事办得很是顺利,清河县清口三河汇流之处,筑起了一道大坝,黄河水改道入海,康熙亲自赐名为御坝。第四封信里的陈演小心翼翼问着,在家里一个人可会孤单?夜里听着动静是不是会害怕?他写了信给王大叔,让婶子常接着家去住住,若是王天旺方便,让他们夫妻就住到陈家来。
第五封信里的陈演忽地大惊小怪着,只说多亏做的是河道,没有去做管民政的主官,清河县里又有盐场、又有漕帮坛口,又有漕司主事,一堆扯烂帐的事儿,斗得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的,直让他看得目瞪口呆。第六封信里的陈演已然见怪不怪了,不关他的事,随他们闹去,他只管把高家堰和御坝看住了。
第七封信里的陈演,在算着日子,齐粟娘的孝期已经过了快一年了…… 第十五章 王家村的王宋氏 (求粉红票)
更新时间2009-9-1 20:37:37字数:2534
“妹子,妹子!”离着陈家还有十几步,王天旺的婆娘宋氏便风风火火嚷了起来,“前儿你对我说的那些个话,我都替你回了娘家二大爹啦!”她不过二十来岁小媳妇,生得小小巧巧,肤色白腻,头上挽着渔婆髻,包着一块簇新朱红茧绸帕,颇有风致。她前年生了个儿子,在逃灾路上没了,前几日说是又怀上了,一脸的喜气,走路虎虎生风,嗓门高了八度。
齐粟娘连忙迎了出来,接着宋氏,苦笑道:“天旺嫂,你小心些,多大回事呢,何必这般着急。”
宋氏微微红了脸,摸了摸头上的红绸帕,嘴里叽喳道:“怕什么,有你送的红绸子挡邪气呢。”低头看了看仍是平坦的肚子,慢下了脚步。
齐粟娘将她请到堂屋八仙桌边坐下,折了几根棉杆加在堂屋火炕里,从火炕上取下吊锡壶,冲了一碗滚烫的麦壳茶,递了过去。她正要开口,宋氏便抢着道:“妹子,我和二大爹说了,让狗儿安分种田,等设了村学,把狗儿他们送去学几个字,若是学出来,怕不比去演官儿那做小厮强?”
齐粟娘听得她一字不改传过去,笑了出来,自个儿也倒了杯麦壳茶,“宋二爹都上六十了,跟前只有小狗儿一个孙子,家里也有五十亩地,全指着狗儿,何必把他送清河去。”
宋氏摇头道:“小狗儿才不过十来岁,爹娘都在灾里没了。二大爹是俺娘家族老,平日里难免没得罪人。万一去了,小狗儿那几个隔房堂叔堂伯总是有些想头的,那五十亩地未必保得住。”她捧起碗,慢慢踢了一口热茶,笑道:“我对他说,有什么好怕的?粟娘在呢,到时候她要说句话,我那几个叔伯敢放半个屁?他齐虎婶子娘家虽是遭了难,好歹也是俺宋家嫁出去的。”
齐粟娘想起义母齐大娘,心中一酸,勉强笑道:“哪里又是我?大伙儿不过是敬着陈大哥。”
宋氏又点头,又摇头道:“虽说是男人家支撑门户,演官儿也是咱五村四姓里唯一的官家,大伙儿都敬着,俺说这话儿却不单看着他。当初他中了秀才,有了功名,还要去中举人,咱几族里的人事儿何尝没指望过他?传老爷子、宋二爹、天旺他大伯、贵大伯都来探过。陈大娘说得明白,演官儿是个死心眼的,对这些人事儿不上心,靠不上。大伙儿也就灰了心。到底他们家虽是姓陈,也是外头迁来的。不过是差役逼得太没王法时,来你们村里躲躲,那些个下流没良心的税狗也要留条退路,不敢闹到演官儿门前来。”
齐粟娘突然想起,当初陈娘子和她说过,王天旺来躲差役的事儿,方知道是因着陈演身上有功名的原故。想到此处,她不由替齐氏父母的亲子齐强担忧,陈家分明能庇护一二的事,齐强却离家而去,这样的性情,不知在外头要吃多少苦头……
宋氏看了看齐粟娘,轻声道:“他大伯和天旺说过,当初……当初你和演官儿订了亲,你爹娘都喜得不行,只说演官儿靠不上,演官媳妇却是能指望的。天旺他大伯开先还不信,后来逃灾的路上,你爹没了,大伙儿看你行事,才明白你爹娘果然说得没错。”
齐粟娘一愣,方要说话,宋氏嘻嘻笑道:“我家那几个堂叔伯,哪一个不怕你那不要命的狠劲儿?别说他们,四姓里想把子弟送到演官那边的还少么?一听你说这话,都不敢吭气了。那些想把田地记到演官儿名上,免租免役的更是不要说了。”
齐粟娘哭笑不得道:“逃灾路上那些个事哪里又是能提的?都不是正道。”不欲多谈,转开道:“过几日便是冬至节了,等得明年忙了农活,重阳节上我就去城里请位好先生到咱四村里来,在陈村村头高坡上观音庵里开个村学。束修陈大哥出,各家各户平日里有些多打的新鲜瓜菜,请先生尝个鲜便是了。”
宋氏喜出望外,一把拉着齐粟娘的手道:“妹子,这事儿若是成了,咱四姓上下哪一个不感着演官儿的好?自打高邮城里知州老爷,宝应、兴化两县的县老爷遣人来你们家拜了,那些收税、差役的对着咱几家客气了多少?若是再多出几个官家,咱四姓还怕谁欺负?”说着说着,泪花儿便冒了出来,哽咽道:“若是我肚里的孩儿是个男娃,我也能有个盼头儿了。”
齐粟娘连忙安慰,柔声道:“我也明白大伙儿的心思,投充到陈大哥那儿做奴做仆,也就是求个有人庇护,过上好日子。只是陈大哥是个实在人,便是送过去了怕也是要受穷。你放心,村学这事儿一定成的,陈大哥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一双手忙不过来罢了,将来难说还要大伙儿帮衬的时候。”
宋氏回家自然把这些话儿传了出去,四姓大喜,族老们多是让婆娘们来走动一二,到了冬至节上,更是热闹。
“大冬似大年,家家吃汤圆,先生不放学,学生不把钱。”
齐粟娘在堂屋里给四姓婆娘们上茶送点心,忙得团团转,外头院子里玩的孩童们笑嘻嘻地唱着,见得糕点上桌,转眼一窝蜂冲了进来,扑到桌边,直抓那些梅豆、片糕、酥糖等点心,一边吃一边含糊叫道:“大虫姨娘,学堂是什么东西?先生是什么东西?”
满堂屋婆娘顿时哄堂大笑,便有做娘的骂道:“小狗蛋儿,滚外头玩你的去,乱叫什么?以后记得,先叫齐姨娘,往后要叫陈姨娘。”
齐粟娘笑得不行,赶着端出了小汤圆和南瓜汤,叫玩疯了的孩童们趁热吃了。但他们哪里肯吃,眼里只盯着桌上的城里点心,手上抓着,嘴里嚼着,还嚷着道:“大虫姨娘,过年时,俺还要上你家来吃。”
齐粟娘笑着道:“过年,你姨娘自然要去你家拜上,你还怕没吃的?”众人俱是欢笑,堂屋里火炕上的火烧得越发热闹起来。
天越发冷了,农活都停住。王天旺用歪木烂材给齐粟娘烧好了两大篓过冬用的木炭,将陈家屋顶、院篱重整重扎后,留在家中陪伴有孕的宋氏,来得也少了。齐粟娘热闹耍玩了几个月,也想清静几日,将大门紧闭,把大风挡在了门外。
陈演的房间里仍是摆着竹片大书架,上头放着几本陈演特意给她留下来解闷的算学书。齐粟娘和宋氏进高邮城耍玩时,买了一本蓝绢面的《女诫》回来,依在了书架第二层上,却从未打开看过。她在陈家小院里,用毛笔和江西夹吉宣纸一点点将前世所学的工程图样、知识记了下来,每天对着无人的空屋,大声诵读着,反复回味着,过得几日,又将这些无用之物和前世里父母兄嫂的姓名画像一起烧去了。
就这样又写又烧,又烧又写,雪片撕棉扯絮似地落下来了。齐粟娘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丢了几片干桔皮在堂屋火坑里,带起一屋的暖桔香,掩去了炭气和江南重重湿冷之意,齐粟娘不禁想起淮安清河高家堰上,不知是否也下着这样的大雪。
到得午时,雪渐渐停了下来,齐粟娘有些饿肚,方欲把火坑边暖着的腊八粥倒一碗充饥,却听得院门轻叩,不免疑惑,扬声道:“谁?”
门外沉默一会,听得一声道:“我是齐强。” 第十六章 高邮小村的齐强(求粉红票)
更新时间2009-9-2 7:49:40字数:2703
齐粟娘听得齐强之名,大吃一惊,顾不得雪大,急忙抢了几步,奔到院中开门。院门方开,一阵大风便涌了进来,吹闪了齐粟娘的眼,她呛着风道:“哥哥,快,快进来。”
披着蓑衣的高大男子从斗笠下微微抬头,打量了齐粟娘一眼,点了点头。齐粟娘急急掩了院门,奔回堂屋加了棉杆,将火烧得更旺,看着齐强慢慢脱下了蓑衣,露出面貌。
齐粟娘方见得齐强,便心中一酸。这齐强生得极似齐虎。宽额隆鼻,身材高壮。或是因在外头见了世间,双目炯炯,锐利有神,更是显得仪表不凡,只是眼神儿却太过灵活了些,微带桃花,远不及齐虎实在安分。
他脚上穿着黄鹿皮油靴,靴帮、靴面上的又是泥又是雪,靴筒却是簇新。身上胡乱披着一件半旧的灰白孝衣,却未见带得行李。
那蓑衣上原是积满了雪,遇上暖气便化成了水,直淌到地上。齐粟娘回过神来,急忙接过蓑衣,挂到一边,搬了椅子请齐强坐下取暖。
她倒了碗腊八粥,热腾腾地送到他身上,笑道:“哥哥,你先垫垫,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饭。”说罢,又从锡吊壶中用滚水冲了麦壳茶,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转身便向灶间走去。
还未开门,听得齐强在身后说道:“起先在王大叔家里用了一点,吃饭的时辰未到,妹——妹子,我想先看看爹娘。”
齐粟娘低低应了一声,不经意看见齐强孝衣下原是一身极鲜艳的大红翻毛锦袄,腰间银绞丝缠带上还挂着玉佩、金银钱的荷包、香茶袋儿等零碎饰品,显是衣锦还乡,要给爹娘一个惊喜,外头的孝衣想是在王大鞭家穿上的。
齐粟娘鼻头一酸,转头见着齐强边说边要站起,连忙道:“哥哥在外面走了许久,肠肚儿都凉了,还是先喝完了这一碗暖暖,再去不迟,免得——免得到了那儿便让娘不安心。”她原知齐强是个倔的,从小没让齐大娘少操过心,逃丁也不说个去处,只说要赚大钱,便走了。如今五年方回,却是父母双亡,想想也替他难过,只得替齐大娘多体贴几分。
齐强默默点了点头,却不顾烫,两三口喝光,便站起,也不披蓑衣,大步出门。齐粟娘也料到如此,见得他两步已是到了院门口,左右看看,取了一些果子、香烛、火煤,再要取衣时,齐强已是出了门,一时不及,只得紧跟着追上。
齐氏夫妻的墓地便在村外不远,就是当初齐粟娘晒棉衣的树下。十步外便是陈娘子的墓。齐粟娘特意请石匠包了坟头,砌了墓碑,上书“先考齐虎|先妣宋氏之墓,儿齐强敬立,康熙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三。”
齐强在坟前长久伫立,任风雪积落头、肩,以至全身,到得最后,终是跪伏在地,嚎哭出声,悲声振耳,摧人肝肠。
齐粟娘原是冷得发抖,听得这般哭声却也伤心,想着齐氏夫妻的恩情,顿时流下泪水,再想到前世的父母,心中绞痛。
她顾不得寒冷,将果品摆好,取了火折子在避风处将白烛点燃,跪在坟前持香道:“爹、娘,哥哥回来看你们了。他如今身子很好,以后我们两兄妹必会相亲相爱,互相扶持。您二老放心,女儿会替哥哥留心,择一门好亲,让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延续齐家香火,一辈子平平顺顺。”
齐粟娘说罢嗑了三个头,将手中三柱香递给仍是痛哭不止的齐强,道:“哥哥,给爹娘上柱香吧。”
齐强慢慢止了哭声,哽咽着接过齐粟娘手中的香,在坟前插上,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却连连粗喘,没法说出,只得大哭。
齐强在坟上哭了大半个时辰,齐粟娘虽是又冷又饿,却忧心齐强伤了身子,犹豫一会,料着劝不动,只得慢慢将洪灾里一家三人逃灾的事细细说了,哭着道:“爹爹全是为了救我,方才丢了性命,他的尸身埋在山石下,寻找不着,粟娘只得制了他的衣物与娘合葬。”说罢,便给齐强磕头。
齐强连忙将她挡住,含泪沉声道:“我爹娘既收了你为义女,你便是他们的亲女儿,我的亲妹子。哥哥不孝,抛下父母飘泊在外,父母丧事全是妹子操持,哥哥谢过妹子了。”说罢,竟也给齐粟娘磕了三个响头。
齐强力大无比,齐粟娘没能挡住,便急急想将身子移开,没料到在冻地中跪了这许久,竟是半身发麻,方一动便向后栽倒,齐强慌忙扯住,见得齐粟娘已是面色苍白,全身发冷,知晓是受了寒,连忙抱起向陈家而去。
多亏齐粟娘身子强壮,进了暖屋子,喝了两碗浓浓的姜汤,便也慢慢好了起来,便领着齐强回了齐家。齐强见得四间草屋极是洁净,屋中家私摆设、窗花贴纸与当初离家时别无二致,缠着红纸条的水仙花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院子里还有两只芦花母鸡咕咕直叫,半晌默然。
齐粟娘站在一旁,看着齐强给神柜前齐氏夫妻的牌位上了香,便出村不知了去了哪处。齐粟娘心中微微不安,却因着头一日见面,齐强又是长兄,不好多问,幸而傍晚见着齐强回来,骑着俊马,马上驮着行李,在家中安置下来。
第二日开始,齐强不顾天寒雪冻,在齐氏夫妇坟头搭了间茅草棚,披麻带孝,日日守着,吃睡皆在坟上。齐粟娘知道他心中痛悔,这事儿劝不得,只得把买来过年的鸡炖汤做菜,送到墓上。齐强却只进寒素之食,一筷未动。齐粟娘只得把寒食节上做的金刚团、茶撒、腊八粥这类的食物,格外用心做些,一日三次送到坟上,守着齐强吃光。
这般在坟上过了三七二十一天,齐强烧了茅草棚,在齐氏夫妻坟前磕了头,便脱了孝服,回家中居住。
从此他喝酒吃肉,鲜衣怒马,三年孝期,素食、素衣、素筷等守孝的规矩全不在心中。这般前后不一,不按规矩行事,直让齐粟娘看得瞠目。但齐粟娘只怕他熬坏身子,见得他这般反是欢喜,日日杀鸡宰鸭给他补元气。
过得几日,齐粟娘便心中疑惑,因着这齐强每日晌午虽到陈家来用饭,平日里却不见人影,晚间或可听到不少动静,似有人远道而来,入齐家与之谈笑,待得第二日齐粟娘上门去探,却无一个人影。
齐家的地已佃出去了,她算好银钱,交给齐强,却被笑推回来,只说是饭钱。若是齐粟娘摇头,他便说妹妹存着,以后做嫁妆,只让齐粟娘无语。齐粟娘见他分明不愁银钱,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营生,交往之时竟要这般鬼祟,平日越发留了心。
若是齐强他季回来便也罢了,偏偏在雪天回了齐家,这样没几日果然叫齐粟娘看出了破绽。那雪地上的脚印儿虽是浅,却尽是向漕河边去的。
漕运原分季节,冬日封河不得行船,外省无家的水手们多是聚居在沿河的一些老屋里。齐陈家附近虽是没有,上头的宝应,下头常州五十里却各有两间,这大雪天河上少船,日日的来人怕便是那些老屋里的漕运水手。
齐粟娘看通此节,虽有些担忧,却以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齐强在外五年,能全身回来,已是不易,且他虽是未有做官的模样,银钱却是不愁,总是有些原由,只要不杀人害命,便也不好多问。
这般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腊月二十四送灶神可是个大事儿,且又要准备过年,齐粟娘便打算去高邮城里采办年货和送灶神的纸轿、神马、酒糟、灶糖,没想到齐强听得此事,居然约着她一起入城。 第十七章 高邮城的四阿哥(上)小修
更新时间2009-9-2 19:40:46字数:4179
高邮城是漕运重镇,人烟颇密,市面上各处的物品皆是有的,胭脂巷、估衣巷、米市都是一沿街的同样卖买,极是繁华。齐粟娘要为四方乡邻准备年礼,一路采卖过去,除了几笼活物,齐强扛了三条麻袋,仍未完事。
他虽不觉得沉重,但亦是无手再拿,齐粟娘买了四张江宁桃花坞的年画后,便在车局子里雇了辆骡车将物品俱都装上。
齐粟娘坐在车厢边,看着天色将晚,正要给赶车的齐强指点路径,寻个路边饭馆用些饭食再回,齐强却一声吆喝,将骡车停了下来,正停在高邮城最热闹最出名的酒楼五味楼前。
齐粟娘以往入城,皆是和宋氏在路边饭馆里用些家常小菜,从未去过高邮城最有名的五味楼,只见得门前空地上停满马匹、马车,进出的皆是衣着光鲜的官宦富室。她还在疑惑犹豫,齐强早撩衣下车,齐粟娘只得跟上。
齐强熟门熟路走了进去。五味楼的伙计急忙上前接着,齐三爷长齐三爷短的陪着笑脸,大掌柜亲自上前来赔不是,只说今日有京城来的贵客包了一整层的雅间,还请齐三爷海涵。
齐强笑着点了点头,领着齐粟娘在大堂中坐下。齐粟娘心中讶异,却也未多话,看着齐强随意点了五味楼里的招牌菜。
饭菜不一会儿便送了上来,齐粟娘抬手去筷筒里取筷子,恰好看到四五个人从楼梯走下。齐粟娘随意扫过当头的两个人,顿时一呆,竟是四阿哥与贴身太监秦全儿。
秦全儿眼尖,一眼也看到齐粟娘,向四阿哥低声说了一句。四阿哥转过头来,看了看齐粟娘与齐强,微摆手阻了齐粟娘站起行礼,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轻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到齐强正凝视四阿哥的背影,忙道:“哥哥,趁热吃。”
两人吃到一半,齐强却忽地道:“妹子,我一时有事,你且等我半会。”说罢,也不待齐粟娘答应,便闪身出了馆子。
齐粟娘苦笑不已,只得要了一壶茶在馆子里等着,直等到日头偏西,还未见人影,却听得高邮城里一阵惊天锣响,震人心神,满城顿时乱了起来,楼上的人叫道:“打起来了,常州帮和高邮帮打起来了!”
齐粟娘听得高邮帮三字,大大一呆,知晓是漕帮各地水手的械斗。馆子里一时间热闹万分,人人都在议论。齐粟娘早从王大鞭哪里听说过,以繁华码头为据点,漕河沿岸共有一百二十八帮,俱是各地漕运水手结成的帮派。
漕运水手皆是无业青壮,平日里好勇斗狠,寻财夺食,各霸一方。到得如今,沿河九省漕帮有漕船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半,各地漕帮亦开始慢慢合并,分了直隶、安徽、河南、山东、江苏、浙江、松江、常州、两湖九帮,时时为利益在漕河上争斗。今日不知是为何事,隔邻的常州帮竟是欺到江苏帮高邮城里来了。
齐粟娘听了这一出,想着四阿哥的意外出现,齐强的独自离去,心中正有些不安,却又听得一阵喧哗,比开先更是混乱。她站起看去,竟是高邮知州衙门兵丁在驱赶拿人。官府出手,看热闹的平头百姓俱都一哄而散,多是藏回了家中,便是五味楼也一时而空。
齐素娘心中突突直跳,起身将载满物什的骡车赶到五味楼后门巷子口,摸了摸笼在袖中的铜簪,重又入楼,换到一处阴暗角落重新坐下。她不过想着,若齐强与此事无关,自会回来寻她,若是齐强与此事有涉,她更是不能独自离开,他是齐氏父母的独子,齐家的独根,她必要等着他回来,看着他平安无事才行。
五味楼中的掌柜,伙计,看了看齐粟娘,俱不动声色,也无人上前去赶她。空荡荡的大堂只听得到掌柜噼噼啪啪的拨算盘声。
不知过了多久,城里渐渐安静起来,直至寂静无事,齐粟娘却是心中一紧蓦然见得楼外火光乍起,两列兵丁持刀仗火急急而入,领头的佐领大喝一声:“擒住他们!”兵丁纷纷向掌柜伙计扑去。
齐粟娘早有准备,还未待人进门,便从椅上滑下,滚到桌下阴暗处,低低伏着,纹丝不动。堂中一阵打斗,那些伙计死的死,伤的伤,竟是一个未能逃出,俱被押在一边。齐粟娘越发不敢动,听得领兵的佐领审问掌柜,方知官兵仍是认定此处为高邮帮的据点之一,特来查封,并抓拿首领。
那掌柜自是坚不吐实,正拷打间,突听得一阵步履声,又有一行人走了进来。还未入门,一人乍然飞扑而至,,轰然一声将齐粟娘头上桌子抓烂,五指如勾向齐粟娘抓去。
“住手,达图。”齐粟娘惊魂稍定,听得这声,却又暗抽了口冷气,抬头一看,四阿哥冷冷地看着她。他摆了摆手,那侍卫达图便将齐粟娘推到四阿哥面前,退了开去。
此时那领兵的佐领已是满脸惶恐,伏地请罪,齐粟娘吞了口口水,行礼道:“民女给四爷请安。”
四阿哥打量了齐粟娘半晌,似笑非笑道:“你胆子果然不小,若不是畅春园里那一出,大伙儿俱是走了眼了。”
齐粟娘心里抖了抖,陪笑道:“回四爷的话,民女只是因为腿脚慢,一时闪避不及,方才……”心里却知难瞒得过这位平日精细干练的办事阿哥,她只怨自个儿在乡下自由自在过快活了,竟是少了当初在宫里的警觉,明知皇阿哥在城里也忘了掩饰,好在来的是向来持重严谨,从未搭理过她的四阿哥,若是十四阿哥,怕是早就一脚踹过来了。
四阿哥不再理她,转过去询问佐领疑犯口供之事,听得未曾得到消息,顿时皱了眉头,秦全儿立时领人上前,亲自将伙计一一押问。饶是齐粟娘见多了生死,看见这秦全儿的手段也不禁惊惧,全没料到秦顺儿那般可心的人,竟有这样一位兄长。
秦全儿果真厉害,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伙计里便有人招了些出来,只说是漕河九大帮中有人提议共立一帮,选出帮主,齐奉号令,掌控漕运上下水运,中间便有各帮拼斗,争抢帮主之位,方才有今日的争斗。
齐粟娘暗暗惊罕各地帮派势大,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看来便如前世的黑社会一般,官府自是忌惮。见得四阿哥满脸阴郁之色,便知道他断是不想这漕河大帮能如提议般而成,
秦全儿加力拷问江苏帮高邮坛主下落,那伙计虽是鬼哭狼嚎仍是只说不知,到得最后,只剩了半口气,哭求道:“官爷,小人确是不知坛主的下落,但小人却知一人身份不在坛主之下。”
四阿哥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秦全儿松了松手里的刑具,那伙计急喘了几口气,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就是方才和这位姑娘坐在一起的齐三爷,我见过坛主在私窠子里与他喝花酒。”
齐粟娘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响,卟嗵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冷冷盯视于她的四阿哥颤声道:“四爷……”心中急转,到底是咬死不认,还是替哥哥喊冤。
她见得四阿哥目光愈寒,知晓拖延不得,一咬牙正欲开口,楼内火把竟是同时而灭,五味楼陷入一片黑暗,众人顿时惊呼出声。四阿哥身边十余名随身侍卫,立时将四阿哥团团围住。
齐粟娘于危险中的反应是一等一的,她原就跪着,立时重重伏倒,紧贴在地。在黑暗中隐约听得动静,似有几位侍卫向正门飞掩而去,似是要察看动静,突地半空中一片弓矢破空之声,只听得惨叫连连,中间夹杂惊怒慌张的叫声,“快带主子走,是河标军所用军械——”
示警声随着几声重重的倒地声,戛然而止,察看动静的侍卫似是死光了。齐粟娘一颗心跳得如擂鼓似的,冷汗直流,“造反”的字眼脑子里反复轰鸣。黑暗中人影晃动,只听得达图低喝道:“你们几个和秦公公护着主子走侧门,其余跟我来,拦住反贼!”
四阿哥被侍卫们护着向不远处的侧门退去,方走了七八步,离着侧门还有十来步距离,便听得一声锣响,火光乍亮,蓦然一阵箭雨,无数支军中专用利箭呼啸而至。齐粟娘见得秦全儿一把将四阿哥扑倒在地,两个挡在四阿哥身前的侍卫身中数箭,被射得和刺猬似的,惨叫着倒地,其余三个持刀冲向侧门,“快带主子从后门走!”
大风突起,前门和侧门传来阵阵砍杀之声,五味楼大堂里漆黑一片,齐粟娘颤抖着,把发软的右手伸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满口的血腥和钻心的疼痛顿时让她停止了颤抖。她拼命吞着吐沫,勉强镇定下来,心中却暗暗叫苦,方才四阿哥未被袭,还能与他说一会理,如今竟有人胆大包天袭杀皇子,还里还有余地留给她说理?不说齐强,怕是陈演都要被连累丢命。
齐粟娘方才隐约见得虽是有两个侍卫和秦全儿,也没能替四阿哥全挡住,四阿哥似是中了一箭,倒在她身前七八步处。外头的砍杀声越发惨烈,齐粟娘暗暗咬牙,一点点向着四阿哥倒地所在摸索而去。
不多会,果然叫她摸到了一只虽有些茧子,却保养得宜的大手,她摸索了会手上的玉板指,便知质地极佳,不止百金,心中越发认定。
因着手还是暖的,齐粟娘慢慢半爬起,用力去拖那支大手,那大手突地一紧,死死抓住了齐粟娘的手,似要把它扼断一样,齐粟娘又惊又喜,知晓四阿哥还有知觉,忍着痛方要说清身份,那手的主人不知是察觉出抓住的是只女人的小手,还是伤重力竭痛晕了过去,腾然一松,再也没有了动静。
齐粟娘又急又慌,不知四阿哥到底如何,用力推开压在四阿哥身上不放的秦全儿,使劲拖人。黑暗中见得那一箭似是中在大腿上,血流如注,便扯破衣角,用布条扎在伤口上方,勉强让他少流些血,然后折断箭杆,半拖半抱将他拖向五味楼的后门。
齐粟娘借着月光,识出果然是四阿哥,松了口气,用力将他背起,趁着后门还未来人,急急将四阿哥背到后门巷口的骡车上,将装满货物的麻袋压在他身上,鸡鸭笼挡在车厢口,复又寻了个僻静巷子停好,自个儿缩在骡车下,一面祈祷四阿哥捱过一晚,一面静待天亮。
在寒风中熬到天亮,城门已开,却是一团乱着,齐粟娘看得分明,几个漕运水手模样的人当街换上了门卒号衣,站在城门口。她心中大惊,却又自我安慰,齐强便是进私窠子,喝花酒,乱耍钱,勾搭漕帮,必也不至如此。
但此时她却不敢依原来的打算将四阿哥带回官府,看着门卒如往日般,对来往车马不作刻意检查,便壮着胆子赶着骡车出了城门,快马加鞭向陈家而去。
---
1、十分感谢投票支持邹邹PK的朋友们,继续求粉红票。300分加更。
2、也感谢以推荐票支持邹邹的朋友们,请继续请继续。哈哈。
2、看到有亲急着要看JQ和男女纠葛、男女配角的情节,邹邹再一次声明,还在铺垫,还在铺垫,男女的互动要有张力,需要情节背景和人物性格去烘托,至于女主发威,也不能落个俗套,如果这不是被写烂的清穿文,我也不用费这么多心思。旧背景下写出新意不容易啊,JM们。
尤其是喜欢《幺妹》的部分朋友,可能会觉得第一卷淡而无味,但应该能记得《幺妹》是越到后面越出彩的,请耐心等一等,第一卷十三万字,是餐前水果,以素淡清新取胜,并且埋藏了其后几十万字的情节伏线。没有第一卷就没办法写出后面的文。第二卷是餐前点心,有滋有味,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第三卷是正餐第一道菜,让你们大开胃口,第四卷、第五卷是大餐上桌,让你们吃得痛痛快快,第六卷是饭后甜点,在精彩处戛然而止,人品担保回味无穷,不要骂我烂尾。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七章 高邮城的四阿哥(下)小修
更新时间2009-9-3 9:59:55字数:3107
她回到家中,齐强仍是未归,也幸喜无人。她怕叫齐强回来看出毛病,不敢将四阿哥安置在陈演所住的左厢房里,藏到了自个儿右厢房中安置好,又驾车赶了十五里路,请了外村中有口碑的草药郎中来治伤,重重谢过。
待得将人送走,一切安置妥当,四阿哥沉沉入睡。齐粟娘松了口气,又开始为齐强忧心。她不知内情到底如何,只得拿定主意,不论如何先把四阿哥侍候舒坦了,好为齐强寻条活路。
四阿哥伤势原是不重,只是流血过多,又受了寒,过了半日便醒了过来,见着齐粟娘,面上倒无多大意外,似是早就察觉是她。齐粟娘陪笑把前因后果说了,又说自个儿妇道人家,只想着把阿哥接回来藏好,其余也不知如何办。
四阿哥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看着她捧着碗先喝了口药,才在她手上把药喝光,继续蒙头大睡。齐粟娘松了口气,赶着去灶间给他熬鸡粥,睡醒了好用。她从院中走过,见得对面院子仍是院门紧闭,没有半点动静,齐强显是未回。
四阿哥到底年轻,又素习弓马,两日未进食,既能醒便也吃得不少,看着齐粟娘先喝了两勺,足足喝了两碗鸡粥方才停下,闭眼由齐粟娘用帕子给他拭了拭嘴,慢慢道:“那男子是你何人?”
齐粟娘知晓瞒不过,看着他脸色还好,急忙在床边跪下,小心把齐强的身世说了,求道:“四爷,民女的哥哥是个好人,这事儿虽不知是否与他有关,但求四爷日后给他个辩冤自新的机会。”
四阿哥脸色突变,双目斗然大张,怒道:“齐氏,你竟然还敢说不知是否与他有关?你这般偷偷摸摸把我运回来,便没有一点是防着他?若不是看在你尚有忠心,陈演也是公忠体国的纯臣——”说着,似是扯动伤口,面色泛白,倒回枕上急喘。
齐粟娘被他突然的怒气吓得不轻,见他如此更是大惊,扑上去替他顺气,嘴里尽是自埋自艾,深怕四阿哥一个不好,她便是全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四阿哥顺过气来,却懊恼自个儿没控住脾气,慢慢捻了腕上的佛珠,低低念了两句佛经,再见得齐粟娘一脸惊怕,只得忍着痛,缓了语气,道:“伤口裂开了。”
齐粟娘一呆,半晌反应过来,急忙掀开被子一看,腿上的白布上果真开始泛红,连忙取了药和新布,重新替他裹伤。
折腾了一会,齐粟娘方才做完,抬手拭了额上冷汗,回头看着四阿哥亦是额上带汗,知他疼痛,只得抽帕子给他拭汗,安慰道:“伤也不是很重,养几日便好,四爷且忍几日,只是……只是不可如方才那般动气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方要说话,却见得院门大响,有人在大叫道:“妹子,粟娘,你回来了没有?”
齐粟良与四阿哥俱是面色一变,齐粟娘低声道:“四爷,千万别出声。”见得四阿哥点头,便转身把房门紧紧关上,又出了堂屋,去开了院门。
齐强面带焦灼之色,见着齐粟娘来开门,细细打量了一番,松了口气,点头道:“回来就好,对不住,城里大乱时,我没能赶回来。”
齐粟娘摇了摇头,只说自个儿当日就早早回来了,不用担心。
她既是留了心,果真在齐强身上嗅到淡淡的脂粉头油和酒味,还好没有嗅到血腥味,暗暗松了口气,迟疑一会,问道:“哥哥,你在外头……”
齐强止住她的问话,只是轻声道:“妹子,哥哥为你好,不需知晓这些,到了孝期满了,哥哥把你送到清河县和演官完婚,你就好好地和他一块儿过日子,别的不用管。”便转身回了齐家院子。
齐粟娘发了一会呆,怕四阿哥在房中着急,只得关了院门,回到房中,却见得四阿哥竟是已经睡着了,不免咋舌他的胆大。
齐粟娘为了方便四阿哥唤人侍候,依着宫里侍候的规矩,原想在房门口铺个草堆子,只作奴才侍夜用的外床。却又怕每日里收拾不妥当,让来用午饭的齐强看出破绽,只好在四阿哥床脚炭盆边铺了干草放了几床褥子,她每晚和衣裹被睡下,随时侍候。
她拿出全套功夫,把新买的几笼鸡、鸭活物变着法儿和米熬成了补粥。就着四阿哥的口味,做各色小菜、南北点心,送到四阿哥嘴边。一日一次替他换药,每日早晚替他擦洗头脸手脚,捧着水、盆,就他漱口。过两日便替他解了辫子,蓖了头发,重又编起。她将四阿哥当祖宗一样供着,除了没给洗澡换衣,侍候大小便,能做的全做了。
她原在宫里呆过,知晓宫里的规矩,四阿哥也挑不出她什么错儿,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当初在宫里,便是对着皇子,除了十四爷,也多是冷冷淡淡,守着她的规矩。如今转眼全变,赶着火儿献殷勤,规矩儿全丢到了一边,四阿哥不禁冷笑道:“便是陈变之,你也未这般近身侍候过罢?如今我方才瞧明白了,当初在宫里竟都是装的,我当初竟也以为老十四胡来,好好地去折腾个节烈女子,不肯由着他,早知如此—--”说着说着,火气又上来,却猛然断住,闭上眼睛,慢慢念着佛经。
齐粟娘听了这些话,亦是一脑门的火,为了陈、齐两家,却只能忍着,低着头装恭顺,心中却将《女诫》一字一句咬牙背了出来,把那火渐渐压了下去。两人费了半会的劲,各自控住了脾气,齐齐吐了口气,互视了一眼,俱是面无表情地转开了。
齐粟娘至此便知道,宫里的流言也有几分真,四阿哥果真如康熙所言,是个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的人,每日的佛课全是为了改了这毛病。她只觉自个儿已是掏心掏肺的讨好,仍是入不了这位爷的眼,时时惹得他闭目念佛。想着这些破事儿,齐粟娘也不由得要时时背《女诫》,免得自个儿气大发了,指着这不识好歹的人臭骂一顿。
两人各自委屈着,过了几日,齐粟娘开始忧心齐强夜夜外出,凌晨方回,不知忙于何事,却没法探知。慢慢的,四阿哥便可下地勉强行走了。
四阿哥白日睡足,晚上精神极好,知道齐强晚上不在,也扶着齐粟娘的手走出卧室。他在堂屋中慢慢走了几圈,微微喘气,侧头看了她一眼,哼道:“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便给我摆脸色。往日的进退尊卑,温良淑德全不见了。老十四若是看着你这副脸色,哪里会惦着你?”
齐粟娘拿在当初在宫里的耐性,忍了又忍,只等着这位爷能走路,赶紧把他送回城里去,好歹望他记着她尽了忠,给齐强一条活路,正这样想着,却听得叩门声起。
此时原是半夜,齐强早不在齐家,齐粟娘听得叩门不由面上变色,方要扶着四阿哥回到睡房中,四阿哥却道:“去,开门。”
齐粟娘一愣,见得四阿哥不动声色,似是胸有成竹,便只得疑惑着走到院中,从门缝中一看,竟是秦全儿和一干侍卫。
齐粟娘此时方知四阿哥必是使了什么密法把消息递了出去,叫心腹来接,她竟是一点也未曾察觉,想到此处,齐粟娘不禁背上冷汗涔涔,连忙开了门。
那秦全儿当头见得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面上却不显,恭敬道:“齐姑娘,四爷他……”
齐粟娘看了看对面没有一点光亮的齐家,轻轻点了头,把一干人众全部放了进来。那秦全儿似也带了伤,却是手臂上,行动却也无碍,想来已是大愈,到堂屋里见着四阿哥,赶着上前请罪,又探问伤情,四阿哥给了他一个眼色,领着秦全儿和达图进了房间,掩门密谈。
齐粟娘也不管这些,自在另一间屋子里呆着,心里直求齐强此时莫回,四阿哥早早离去。此时,寂静的夜里腾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转眼间便来到了入了村,瞬间停在了陈家院子门前。齐粟娘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急步推门而出,众侍卫纷纷变色,还未来得及如何,便听得一阵门响,有人叫道:“粟娘,粟娘,开门,我回来了。”
齐粟娘听得这个声音,面上一呆,转眼从心底涌上一股喜意,立时叫道:“陈大哥!”提裙便奔了出屋,急急打开门一看,果然是陈演带着一身寒气风尘站在了门口,满脸笑意地看着她道:“粟娘,我回来陪你过年。” 第十八章 回家过年的陈演(上)加更
更新时间2009-9-3 11:53:45字数:2490
陈演时时与齐粟娘通信,虽是一心治河,听着齐强回来,又是腊月里了,也排开了日子,寻了几天假回来探亲过年。他下了船便连夜赶路,到得半夜方才到家,原是想给齐粟娘一个惊喜,却被家中的四阿哥惊得不轻。
齐粟娘见着陈演回来,心中大喜,一应事务全丢给了陈演,自个儿躲在房中,绝不出门半步,便是和秦全儿说话,也是隔着房门。
她原料着四阿哥因着情势多变,必会立时就走,没料到却一直待到第二日,消息回来,高邮知州的顶带已是被除了,却没有抓到反贼明正典刑的消息,齐强的事儿更是一点影儿没有。
齐粟娘从陈演嘴里听到这些消息,虽是欢喜,却大是疑惑,细细打听,方知这乱子来得糊涂。原是高邮知州与高邮帮勾结,寻衅欺压过往的常州漕船,索要例银。常州帮为了以眼还眼,故意把高邮知州贪渎河工银两的消息放了出去,引得奉皇命巡视河工的四阿哥来探查,高邮知州忙着应付贵人,顾不上漕帮事务,常州帮趁机闯入了高邮城,打进了高邮漕帮坛口。
其后高邮城便陷入一团混乱,当初袭击四阿哥的却是接得高邮知州告急,闻讯从宝应、兴化县来镇压乱民的河标绿营官兵。
齐粟娘听得这消息,暗暗咋舌,不知这些误伤了皇阿哥的官兵最后是何结局,只将齐强涉入之事给陈演说了。陈演笑道:“齐强哥既与四阿哥受伤之事无关,便只是帮会之事。粟娘,我为治河来往于漕河沿岸,这漕河上下水手近十万之众,不过是讨口饭吃,互相帮衬,虽是于朝廷多有不利,但帮会若禁,他们必会衣食无靠,漕运亦难再行。漕运事关国本,我看着,这帮会是禁不住的。齐强哥只要未被人拿着杀人越货的实据,却也容易藏住。”
齐粟娘听得他轻描淡写,不禁发怔,再想起这阵子日日忧心,为着齐强的性命对四阿哥曲意奉承,一时竟是多余之事,不由得苦笑道:“无事就好,这事儿可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眼见着四阿哥回了城,齐强也回了家,齐粟娘放下心上的大石。原因着四阿哥和齐强,腊月二十四送灶神马虎过了。如今见得陈演回家,齐强无事,满心欢喜,下心准备好好过年。
乡里人家过年规矩可不小,齐粟娘将陈演和齐强赶到屋外,从下而上把两座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后,便裁了红纸,要在陈齐两家的大门、屋前,灶前都贴上红对联。齐粟娘的字上不了台盘,陈演却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没料陈演却让着齐强写春联,自个儿在齐粟娘备好的熟蛋上画些红绿山水人物,为年初一备好吉祥如意蛋。
齐粟娘先看齐强字体,果真奇俊,尤在陈演之上,再看诗句,却是大掉酸文,或是“紫气佳作富贵福,春风翰墨展华才”,或是,“春水泛桃花,水面文章呈异彩。东风梳柳絮,风光旖旎蕴深情。”之类,全不是庄户人家的规矩。
齐粟娘见他写得不知所谓,心中大怒,扯过一张宣纸,歪斜写上几句春节指定用词,让齐强抄写。齐强见得“春回大地,福满人间。”“人勤物丰,国泰民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如此俗到不能再俗的对联,哈哈大笑,一挥而就。
缠上了红纸条十来盆水仙花摆满了陈、齐两家的堂屋,门楣上贴着黄金万两的报春门吊,窗上粘着喜鹊报春的红剪纸,前后门还有护宅的门神、捉鬼的钟魁。陈、齐两家被齐粟娘装扮得红红火火。陈演与齐强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见得连养鸡鸭的草窝都贴上了红福字,俱是大笑。
大年二十九晚上,依着扬州府高邮地界的风俗,齐粟娘用木炭在两家院中都摆了上红旺旺的“元宝火”。到得除夕之夜,两家各自祭拜祖宗,接了神。齐粟娘装了两大盆锅头饭,散上红枣、黑枣、豆子、插上松柏树枝,将花生和白果咬开了口,夹在树枝上,挂上锡纸做的元宝、钱串,做成“摇钱树”、“聚宝盆”供在了两家的神柜前。
齐强一边笑着摇头,一边用齐粟娘硬塞给他的铜钱纹红纸封了齐家前后大门,从墙上跳出,到陈家吃年夜饭。齐粟娘待得齐强进门,在门楣上挂上芝麻桔,也用铜钱纹的红纸封了陈家前后大门,合什念叨了两遍:“封财神,节节高。”便听得齐强在屋里大笑道:“妹子,你就赶紧进来吃饭罢!”
齐强比陈演大了三岁,打小一起儿长大,自是亲热,吃了饭便坐在暖笼前,互道别后之情。齐粟娘给他们烫了一壶玉米酒,坐在一边,一边用彩线编龙形,串青钱,一边听着两人说话。
“齐强哥,你这几年在什么地方过活?做什么营生?”陈演放下酒杯,顺手从齐粟娘怀中的小竹篓里拿起一根编好的龙纹彩线,一枚一枚串着青钱。
齐强看着他手上活计,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先是在漕上跑了一阵私货,后来到了京城,做个帮闲混日子。”
齐粟娘听得他语焉不详,知他不想多说,陈演却道:“齐强哥,你若是还愁生计,便是不通八股文,寻个武举出身于你也不是难事……”
齐强哈哈一笑,给陈演倒了杯酒,“演官儿,你做了一年官,还不明白我哪是做官的料儿?”顿了顿道:“你放心,我手上已是有了些银钱,不愁生计。原是……原是想回来孝敬二老的,如今——”转头看向齐粟娘,“等你们孝期满了,让我妹子风风光光地嫁到你们家。”
陈演看向齐粟娘,亦是一笑,方要说话,齐粟娘却抬头道:“哥哥,这几年,你在外头可有中意的姑娘?”
齐强一愣,忙忙地连喝了两口酒,支吾道:“还……还未有……”
齐粟娘想着齐强前阵夜夜不归,想是去了高邮城的私窠子,斟酌道:“哥哥,咱们家原是贫寒,也不用拘出身,只要姑娘对哥哥一心一意,哥哥喜欢,妹子就托人去说合。哥哥既是有钱银,也不差这些,还是娶回家里的好。”
齐强呛了一口酒,满脸通红,狼狈道:“妹……妹子,你还小,不明白这些,那原是男人们寻些乐子,找地方说个事儿……并不是……”说话间,猛向陈演打着眼色。
陈演只装没看见,哪里还肯开口说话,齐粟娘微微一笑,道:“妹子的话,哥哥记在心上就是了。”说罢,站起身,到灶间去了,隐约听得齐强似是出了口大气,抱怨道:“演官儿,你现下就看我妹子的脸色做人,将来还想翻身?她过日子的规矩比我娘都大,她倒不是我妹子,是我们两个的老娘了……”说话间,自个儿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齐粟娘也不管他们大年三十晚上说了通宵,催着两人起了身,盯着他们洗漱干净,吃了汤圆和吉祥如意蛋,换上新衣,便拉着两人,赶着小马车,方圆十里的开始拜亲友。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七章 回家过年的陈演(中)
更新时间2009-9-3 19:50:34字数:1860
四姓乡亲俱没料着陈演居然回来了,河丞大人亲自上门拜年,个个大喜。王家村族长、甲长领着村人到村头迎接。陈演没得半点官架子,上来便给族老们施礼问安,更是让亲友们欢喜。
王大鞭家因着齐粟娘时时帮衬,新添了两间草房,甚是宽大,王大鞭的两个儿子娶的都是齐村闺女,和齐强自然更亲些。村人便都聚到了他家。大鞭婆娘带着两个齐氏儿媳妇、一个宋氏侄儿媳妇,端出了炒瓜子、炒粟子、扛火烧、炒米、干枣子等各色吃食款待亲友,好不热闹。
村中的孩童多是爱着齐粟娘提出来的彩线压岁青钱,还有鼓鼓的油纸包。他们挤挤挨挨,腆着脸上前拜了年,顾不得爹娘喝骂,一涌而上抢去,得了手后,转眼就跑了个没影,引得众人大笑。
村里的炮仗爆响个不停,陈演、齐强自都和男人们一处,在堂屋里坐着喝酒,不时传来阵阵大笑声。
齐粟娘和婆娘们坐在里头屋里说着开春的农活和要办的村塾,不多会便又说到上年的水灾,王大鞭婆娘抓了把炒瓜子塞到齐粟娘手里,叹道:“上回逃灾虽是回来了不少,死在外头的更多。村头村尾的地俱都是荒的。官府里却死拉着不松手,多半儿这些不会姓王了。”又犯愁道:“听说翁家庄的翁大官人要把我们这片的地收了,他的租子可收得高,总得三七分成,还要交押租钱。”
众人纷纷附合,齐粟娘沉吟道:“婶子,我听说买地的规矩是亲邻先得?”
王大鞭的老婆叹了口气,道:“翁大官人家在前朝便是有功名的,如今虽是未做官,家里也是米满仓,银满库的,和知州老爷、县老爷们很是紧着。这片儿除了你们家,又有谁配和翁大官人争地?”说罢,不免拿眼看着齐粟娘,屋子里的婆娘们俱都静了下来。
齐粟娘沉默片刻,抬头微笑道:“婶子,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事儿,还得陈大哥拿主意。”
王大鞭老婆听得她没有推脱的意思,已是大喜,连忙笑道:“原该如此,原该如此,大侄女,你好歹记着这事。”
齐粟娘暗暗琢磨这事,流民逃亡无归,田地归公另卖的事处处都有,多是让本地的富宦得了利。王家村村民贫寒,若想多租几亩地,寻个慈悲些的东家自是大事。此地虽僻,一亩中等良田也要三四两银子,王家村的无主归公地怕不有上百亩。只是洪水年年有,将家里的钱全投到地里,怕也不是稳妥之计。
还未等齐粟娘把这事儿想明白,齐村、宋村、陈村的亲友们都把这事儿说叨了一回,原来那翁大官人竟是想把这一带的无主地都买了下来。
三人在陈家用了晚饭,待得要走时,陈演跪下给族长陈传老爷子磕头贺年。陈传敲着拐杖,直叫拦着,“演官儿,演官儿,当初你娘带着你,孤儿寡妇,无处容身的,没得见死不救的道理!你如今是官身——”虽是如此,却也没能拦住陈演三个重重的响头。
回家的路上,陈演骑在马上慢慢道:“粟娘,我算了算,四个村子的地,总要各买一些,我身边还有一百两银子——”
齐强晒笑道:“这济得什么事?这些无主田地,一半在宝应县,一半在高邮州界内,怕是都没还有入公帐,专等着有钱的主儿去收。他私下卖了,落了自个儿的腰包。你递个贴子,送些礼,叫他每亩折价卖给你方是正经。”
齐粟娘却是一惊,存下的家用银子八百两,她和陈演各分了一半。陈演向来节省,四百两银子不过用了几个月,便只余了一百两,多半是官场上应酬随礼用去了。陈演升了正八品,年俸银也只有四十两,这般下去,买地的事却要好生想明白了。
待得回了家,已是漆黑一片,寒风袭人。齐强在陈演房中说了会话,便回家去睡了。齐粟娘估摸着白日太累,陈演今晚看书不会太晚,寻思了半会,推门进了左厢房。
齐粟娘在新设的炭盆里加了些炭,放了几片桔皮,去了一些炭气,果然看得陈演放下手中的书,笑着走了过来,道:“粟娘,别替我忙活了,今日累了一天,早些歇息才是。”
齐粟娘微微一笑,从炭盆上锡吊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陈演,看着他慢慢喝下,笑道:“陈大哥,我想和你说个事儿。”
陈演点了点头,拉着她在桌边并排坐下,齐粟娘取出帐本,把这几月的银钱来往细细说明白了。
四百两银子一两未动,收到高邮知州、宝兴知县、兴化知县礼金一百二十两,碧玉杯两只、金制头面首饰一套,名人字画两幅。
陈家租出去十七亩田,一年应是八两银子的进项。自己种了三亩菜地,一个人也吃不完,拿菜换了玉米面、盐、油。
陈演笑着听了,齐粟娘又翻了另一页,在高邮城赊帐买了三百斤棉种,说好了来年结实了再付钱,利钱是三分。
用赊帐买的三百斤棉种和王天旺合伙种了六十亩棉田,说好了来年结实了,还了赊帐后,五五分。
陈演看着齐粟娘,斟酌了一会,和声道:“粟娘,你怎的没把本钱放出去?咱们只收三厘的利,也能让你少辛苦些。”顿了顿,凝视着齐粟娘,“那六十亩地是哪里来的?”
---
呼,PK真是不容易,又掉到第五了,继续求粉红票啦~~请亲们支持~~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七章 回家过年的陈演(下)
更新时间2009-9-4 6:11:05字数:2033
齐粟娘心中原也有些不安,笑道:“家里亲友们若是急用,不过也是一两半两的,咱们帮衬着,不算借。外头的人我也不知根知底,哪里敢随意放债?我只有借钱的胆,没有放钱的胆。至于那六十亩地——”顿了顿,“知州大人不急着把咱们村的无主荒地入帐,放了七八年了,我借来用用,他也不知道。”
陈演一时愕然,哈哈大笑,道:“高邮城里哪一家铺子这么好心,敢赊给你这些棉种?”
齐粟娘歪着头道:“陈大哥,人家看在你的脸面,方才敢赊给我。我原是去高邮城买盐,正看着北典当铺子收了这些个死当,想着他们拿着也没用,便去商量了一下。那铺子原是高邮知州府里刑名刘师爷开的,识得我,二话没说,就赊给我了。”
陈演听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齐粟娘看着他的脸色,轻声道:“陈大哥,对不住,我一时贪了方弄出这事。等明年收成出来了,我一分不少还钱。再不去赊了。”
陈演见她陪着小心,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既不是白拿他的,利钱也公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这些人情、礼金还是得还上。”说话间,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支细长梨木匣子,“这个……”
齐粟娘微微一怔,看向陈演,炭盆里的火噼叭燃烧着,映得陈演面上红彤彤的。他低头打开匣子,露出里头红缎面上一支小如意金钗,“……虽是我娘和你爹娘说好的亲事,三茶六礼的事儿都还没有办,这是备着……备着孝期满了,下茶定时给你插钗的……”
陈演慢慢把匣子放在齐粟娘手上,“你看……可喜欢……”
齐粟娘低着头,看着匣子里的金钗,二寸二分长的细细钗身,团团云状的如意钗头,在火光下闪着温柔的光芒,那光芒轻轻抚摸着她低垂的面颊,让她不由自主喃喃道:“……喜……”
蓦地,桌上油灯爆开了两个火花,那古老饰品的光芒突地尖利了起来,如白杨林中高高在上的金锁片一般,刺痛了齐粟娘的眼睛,齐粟娘身子一颤,余下的另一个字便消失在了嘴里……
陈演听得那一个字,已是欢喜起来,慢慢伸手抱住了她,“……等我们孝期都满了,我就领着媒人上门,向齐强哥求亲,给你插钗……”
陈演不过七八天假,第二日便起程回清河,齐粟娘一大早忙着替他收拾行李,将收到的玉杯、首饰、字画这些能变卖的都让他一并带了去,又从蓝布莲枝钱袋里五百两银票,递了过去,“等明年把赊帐还清了,以后的年成就是我们自己的,你也不用担心那些应酬随礼。衙门里礼数宁可多些,也不能少了,我在家里不使钱,拿着没用。河工上的事我也听说了些,这些钱你也能顶一阵子了。”
陈演看着那银票,却不伸手去接,只是看着齐粟娘,“昨晚,我错怪你了。”伸出手来,牵着齐粟娘并肩坐到了桌边,满脸歉然,轻轻将她抱入怀中,“你原是担心我周转不上,才去赊帐……”
齐粟娘微微咬了唇,倚在陈演怀中,笑道:“陈大哥,你实话告诉我,河工上的事当真和外头传的那样么?皇上拨下的治河银——”
陈演沉默片刻,拥紧了齐粟娘,道:“俸银禄米不多,各级官吏多少分了些,治河银便去了二成,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有些人胃口大了些。为了讨好上面,处处克扣,又去了二成。不敢独吃,要堵大家的嘴,又去了一成,这样便只余了五成。再加上前十年积累的贪渎,河工这一块,窟窿太大。”
齐粟娘一时哑然,禁不住道:“张大人可知这事?他——”
陈演点头笑道:“两江总督阿山大人,河道总督张鹏翮大人皆是廉吏,这也罢了,江苏巡抚张鹏年大人,江南淮徐道施世纶大人是有名的直臣清官,若是没有他们在上面盯着,高家堰这边儿就撑不下来了,只是——”陈演长叹一声,悄声在齐粟娘耳边道:“我平日里看着太子爷,总觉着行止气度和皇上一般的好,是众阿哥里最出挑的。吃穿居行虽奢靡了些,还觉天家贵人,原也应该,没想到轮到自个儿头上,才知道日常行止非是小节。”
齐粟娘一惊,抬头看着陈演,附耳道:“太子,可知道是河工的银子?”
“未必一定知晓,然则上有好,下必胜之,皇上快五十了,为了讨好太子,下头的人什么事都敢做的,怕不仅仅是河工的银子。”
齐粟娘一想到太子,心里就是一阵抽搐,她绞尽脑汁回想康熙到底活了多久,哪里又记得?只隐约想起康熙的长寿是皇帝里大大有名的,既是长寿总不至于活不过五十,便柔声劝道:“陈大哥,咱们只管治河,好好做皇上的臣子,其他事儿咱们不管。”
陈演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是,若是要和他们拧着,怕是河还没有治好,人就已经不在了。我爹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闭口不语。
齐粟娘未料到陈演在这事儿上极是明白,正惊讶间,听他说起父亲,自是好奇,但见陈演停了下来,知他此时不欲再说,正在起身退出,陈演却将她抱紧了些,柔声道:“如今我没在家,没人陪你说话儿,我时常担心你一个人孤闷着。四村里的长辈妯娌,你有能交往一二的,便多去走动走动,没人会说闲话的。”
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估摸着他确实是担心她一人在家无趣,没疑心她四处走亲戚见野男人给他戴绿帽子,便笑着点了点头,“天旺嫂子常来家里和我说话儿,我也时常去各村里走动,都是当日便回的。哥哥每日里来吃午饭——”歪头道:“按规矩他是长兄,我不知怎么和他说话儿方好——”
陈演笑了出来,“我看齐强哥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话儿方好——” 第十八章 高邮小村的齐家兄妹(上)加更
更新时间2009-9-4 11:21:27字数:2252
齐粟娘送得陈演离家,便回房中查清自个儿的私房钱。她的小妆盒中,有十七个三两的小金倮子,并一些金瓜子,整银、碎银,一两金子约值十两白银,加起来一千一百二十两银子,可买中等良田近四百亩。
齐粟娘暗暗摇头,这笔钱自个儿养老是够了,若是要把陈、齐、王、宋四村的无主地买下,还要去填陈演那边只会越来越大的窟窿,却是远远不够。
事已临头,只能尽力设法,她收拾了一些玉器、首饰作了回礼,又封了二百两银子作了表礼,取了陈演清河县河丞的名贴,盖了陈演留给她的私章,同着齐强一道,送到了宝应知县府上,果然说得宝应知县将田价折了半价,花了四百两银子买了四村二百亩地。她又花五十两银子买了上千斤的棉籽,方从宝应县城赶回。
因是是去见官,齐粟娘换了衣鲜亮衣裳,齐强自是收拾得越发齐整。齐强与齐粟娘俱是坐在租来的骡车中,外头托了王天旺赶车。
齐粟娘打从陈演走后,就寻思了无数次要向齐强开口,终是犹豫,在车中想了半会,拿定了主意,抬头向看齐强,却见着齐强正细细端详她。
齐粟娘一愣,笑道:“哥哥,怎的了?”
齐强笑道:“妹子,演官娶了你,可真是有福气。他那人,一门心思全丢在治河上,别的事未必不明白,全没精神理会,是个傻子。若是没有你,看他能治多久?便是齐、陈四姓也沾不了什么光,等你们成亲时,我可要好好摆摆大舅子的款,不能白送给他一个好媳妇。”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哥哥,哪有你这样夸自个儿妹子的?若是没有陈大哥那身官袍,我哪里又能做好这些事儿?”
齐强摇摇头,道:“你便是不嫁给他,有我在,也能把日子操持出来。这官道,不是好路数,趟浅了,转眼就被挤了出来,趟深了,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淹了顶。”
齐粟娘听得一呆,慢慢点头,转眼又笑道:“哥哥的话我记住了,只是还有桩事,我想求哥哥帮我一把。”
齐强有些诧异,点头道:“我们自家人,你说。”
齐粟娘斟酌着道:“虽是买了地,不过也是二三百亩,一年下来,进项最多也是二三百两。还要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方才如此。若只是为了过日子,倒也罢了。但官场上的事,实是难说,不多备一些,怕要出事。”吞了口口水,小心道:“妹子听说,下月高邮的漕船要北上运粮了。妹子手上还有几百两银子,想买些南货带到北边去贩买,赚些银钱,还求哥哥寻个妥当人。”
齐强看了齐粟娘半晌,点头笑道:“王大叔虽和我说过,原来我还是小看了妹子,演官儿那头的事,你竟是打算全替他揽下来了?倒也罢,治河没个十来年终是没个结果,他是不肯贪墨的,山高皇帝远,若是没有钱支撑,打点上下,补些亏空,那些被堵了财路的,自然不能容他长久在位,你想得明白便好。”
齐粟娘听得齐强这般说话,对官场世情极是熟悉,想起漕运原是官民合营,他吃过漕运这碗饭,对内里的情弊自然了如指掌,便也释然。
齐强低头沉吟半会,抬头道:“妹子,你的本钱有多少?”
齐粟娘见他答应,心中欢喜,忙道:“高邮还要买上百亩地,还有礼钱,这样——”
齐强打断道:“高邮城里的礼钱不用算,哥哥去替你找门路。”
齐粟娘一呆,便道:“若是这样,还有八百两。”
齐强一愣,大笑道:“竟是真人不露像,你这钱怕是演官儿都不知道罢?”说着说着,笑声越发大了,“粟娘,哥哥如今倒是放心了,演官儿将来再是如何,便是做了一品大员,正室嫡妻的位子也没人能抢走。”说罢,笑意晏晏地看着齐粟娘,“哥哥是个粗人,话虽是直了些,但你需记得,便是皇帝老子也要吃粮,也要银子过日子,他要没粮、没银子,这天下他便坐不稳!你只要抓着演官儿的钱,他就离不得你。”
齐粟娘听得他狂言,吓了一跳,急忙掩了他的嘴,看了看外头赶车的王天旺似是没有动静,稍稍安心,埋怨道:“哥哥,这些话儿在屋里说说倒也罢了,哪里能在这地说的?你可是齐家的独子,妹妹还指着你给齐家传宗接代------”
齐强面上顿时露出头痛的表情,倒头伏在马车上,哀叫道:“我说妹子,你都赶得上我娘了……”
说到此处,两人俱都静了下来,四目相对,久久不能言语。
齐强与齐粟娘原不是嫡亲兄妹,未在一个屋檐下处过,互相的性情都只从旁人嘴里听说,到底不能深知,平日都是互相敬着。没想到去了一趟宝应县,两人倒慢慢熟悉了起来,便也有了些兄妹的样子。
齐强最爱热闹,以往是怕惊了齐粟娘,与漕河水手们都是偷偷来往,如今似是过了明路,日日倘着大门,呼朋喝友,赌钱喝酒,热闹非凡,凡是来人必要将自个儿的妹子炫耀一番。
齐粟妇哭笑不得,原来齐强那般鬼祟,不过是以为她一介弱女,见不得那群粗汉,方知兄妹两人平日里越是互相敬着,越是生疏,生出这许多误会,倒让她和四阿哥都生了疑心。现下虽觉着不妥,却知是齐强与她亲近起来,方才如此,只要他不杀人放火,自然随他去。
她原本不是闺中弱质,前世也是坦荡,和这些粗汉相处,从来就是直言直语,犯着她便瞪眼开骂,喜欢了便哈哈大笑,若是有人言行过了,立时就到齐强面前告状,得意站在一边,看着齐强把那些人臭揍一顿。
正月漕河冰封,原是无事,水手们多是无产无地的贫汉,在河岸自建的堂口里聚集,早呆得发闷。以往来寻齐强还要躲躲藏藏,自是没趣懒动,现下光明正大,炭火烧得红旺,玉米末子熬的粥香得诱人,便是被小姑娘瞪几眼,狠骂几句,哪里又当一回事。没得几日,高邮帮、常州帮里半拉子水手,都和齐粟娘照过面,知晓齐强有个泼辣妹子。
胡闹了一宿,大清早齐强坐在陈家堂屋里,红着一张脸,喷着一嘴的酒气,断断续续叫道:“罗老三那不长眼的,昨儿喝多了,居然对我说,若是肯把你嫁给他,下月开漕,他手下三纲漕船的来回私货进项,就做了聘礼。我不理他,他还死拉我,只说如果嫌少,等九月里再走一趟船,还能添一倍。”说罢,笑得直拍桌子。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十八章 高邮小村的齐家兄妹(下)
更新时间2009-9-4 19:24:29字数:1951
齐粟娘早见惯了齐强撒酒疯的样子,懒得理他。她从沙锅里倒出一碗酸笋醒酒汤,也不管齐强愿不愿意,捏着他的鼻子,就给他灌了下去,把齐强呛得直咳,翻着白眼儿道:“我……我说妹子,三纲啊,罗老三管着的那三十艘常州船,都是七百石的,一船至少能载一百石的私货,不用纳钞税,去一趟回一趟————妈的,老子怎么不是个女的?”
齐粟娘没好气地拍了他额头一掌,说道:“嗳嗳,你怎么脚踩两条船,又是常州又是高邮,还这样张扬,也不忌讳些。”
齐强连连笑着,重重趴在桌上,斜眼看着齐粟娘,道:“有什么好忌讳的,我在这里长了二十来年,看着他们斗了又好,好了又斗,各守各的窝子,不过是抢道、堵路,净是些脸面官司,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着呢。”
齐粟娘看了他一眼,道:“不是说抢着做帮主么?如今没这一说了?”
齐强一愣,似是清醒了些,捞过桌上的沙锅把酸笋汤几口喝光,抹了把嘴,笑道:“到底是要做官家太太的,这事儿你也知道了?白折腾,哪里轮得到高邮和常州?江苏帮下的淮安、扬州,山东帮下的济宁和临清,直隶帮在天子脚下,都没动静呢。”
齐粟娘听着就是一阵火,什么动静都没有,她这儿已经和四阿哥相见成厌,要是真动了,还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她没好气地道:“你答应我的事呢?找谁帮我带私货?若是定好了,我也要准备着去收些货了。”
齐强笑道:“你的事我敢不上心么?罗老三这小子不是现成的?他可是常州帮里厉害角色,和一路上的运丁、纤帮、坝头,税吏混得烂熟,就是那些河标绿营把总,都叫他一声三哥。他带的船,五年来没出过半点事,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帮主恨不得把他当菩萨供着,还好是帮主的嫡亲侄儿,不然,我们又要看一出好戏。”说罢,笑着看齐粟娘,却不说话。
齐粟娘瞪他道:“你有话直说,玩这些花样,谁耐烦理你。”说罢,收拾锅、碗就要去灶间。齐强连忙扯住,笑道:“好妹子,我这不是正要说么。你就这样不耐烦,你如今对哥哥我可没有当初半点体贴了。”
齐粟娘呸了一声,只是拿眼看他,齐强斟酌道:“妹子,虽是听王大叔说过,我原也没想到你性情是这般,只以为是个文秀的。演官是秀才出身,人也温和,方圆十里也没有更好的。如今看来——”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道:“我回来路上,就听得直隶那边的朋友说起演官,听说是皇上宠爱,演官前程大着。妹子,齐大非偶,哥哥是个白丁,除了银钱帮不了你什么。演官儿如今虽好,却难保将来如何,哥哥怕你受委屈。”
齐粟娘与齐强对视半晌,无奈道:“都已经订亲了,他对我实在也是好——”
齐强瞪眼道:“你难道还亏欠了他?没下过定茶也没插过钗,算不得订亲!有哥哥在,怕什么?只要你想明白,哥哥去和演官说,他是官身,还怕找不到老婆?”
齐粟娘心下感动,细细思量了,仍是摇头道:“孝期还有近两年,他这边的事,我不放心丢下。”
齐强道:“自然不用丢下,好歹我们也是通家之好,他治河也是为了大家伙儿,该帮的还是要帮——妹子,我实话和你说罢,”齐强顿了顿,道:“演官若是攀个高枝,找个有门道的老丈人,怕也不用你替他操这些心。”
齐粟娘一呆,突地想到十四阿哥当初说过“皇阿玛也能给他指门好亲”,心下一震,转眼又想起崔浩的忧虑叮嘱、四阿哥的不耐,竟是她拖累了他,大伙儿都明白,只有她还糊涂。
齐强见得齐粟娘脸色发白,怔怔发呆,心下不忍,柔声道:“演官是个好人,多是不会负你,只是你也挡不住他再娶,若是让哥哥说中了,娶个官家小姐进来,仗着娘家的势,你怎么过日子?”
齐粟娘的心又沉又重,她看着齐强担心的眼神,勉强一笑,顺着他的话道:“罗老三是谁?”
齐强顿时怔住,苦笑道:“这小子怕是没戏,他不就是前儿和我抢酒喝,被你半夜里踢出门,指着他说齐家不养白吃的,要喝酒自个儿带的那个?”偏着头,叹道:“结果昨儿晚上,他就带着酒来了,却是白用了心。”
齐粟娘隐约记得此人,“可是那个寒天里只穿着一件狼皮袄子就出门的大个儿?”
齐强哈哈一笑,连连点头道:“对,就是他,哥哥和他认识了七八年,他今年二十四,一直没找到入眼的,年纪大了些,却是个可靠的,将来你嫁给他,若是有委屈,哥哥就替你揍他,包准你过得舒坦。”说话间,神气十足,很是殷切地看着齐粟娘。
齐粟娘沉默半晌,抬头道:“哥哥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
齐强顿时泄了气,打了个哈欠,站起身道:“妹子,哥哥撑不住了,回去躺一会,不用叫我吃午饭了。明儿我约好人在五味楼,商量买地的事儿。”说罢,急匆匆地出了陈家,回齐家睡觉去了。
齐粟娘独自站在桌边,太阳渐渐升到了天中,又渐渐从向西边落下,窗外艳丽的夕阳在她身后拉出又长又细的身影。
陈家堂屋里黑了下来,没有半点声响。院子里草虫的鸣叫声起起伏伏。齐粟娘似是终于惊醒了过来,从桌边转身,慢慢走到陈娘子的牌位前,久久凝视,轻声道:“大娘,陈大哥他不需我照应着了……” 第十九章 知州衙门的刘师爷(求粉红票)
更新时间2009-9-5 8:41:27字数:2179
第二日,齐强换了一身新衣,月白锦瓜皮帽上嵌着上好的翠玉,白锦暗纹箭袖大裳上束着五色鸾绦,鸾绦上吊着盛香茶饼的银穿心金裹面茶袋儿,装香屑的织锦荷包,衣内还系着水红撒花汗巾子,再配上他一表人材,果真是玉面朱唇,风流倜傥,全是一副贵介浮浪子弟模样。
齐粟娘见他这样打扮,断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齐强只得让她跟着。两人赶了骡车,一大早出门,晌午左右进了城,在五味楼前下了车。
五味楼里的掌柜与伙计都换了人,见得齐强进门,掌柜急急迎了上来,陪笑道:“齐三爷,还是楼上汇红雅间?可要到左斜街上请玉树姑娘——”眼角儿扫到齐粟娘,便住了口。
齐强微微一咳,“若是知州府刘师爷来了,请他楼上来。”说罢,陪笑看着齐粟娘,领着她上楼,进了汇红雅间。
齐粟娘看这雅间坐北向南,临窗一张柏木八仙大桌,四张长背柏木交椅,西墙上挂着两副白底青轴美人图,东边两扇格窗大敞着,半卷着湘妃竹帘。齐粟娘听得窗外喧哗,走近窗边,楼下正是知州衙门。
高邮州衙三屋大门下,左右各有两个站笼,囚着气息奄奄的示众人犯。门子、衙役、书吏、讼生这些吃衙门饭的混混、散坐门前,小商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齐强点了三碗六盘的席面,看着齐粟娘离窗户三四步远,隔着半卷的的竹帘看着外头景物,不由笑道:“妹子,你把那竹帘打上去,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哥哥在,没人敢说闲话。”
齐粟娘回头看了齐强一眼,卟哧一笑,走到窗边将竹帘卷上,倚在窗边看街中景物,偶有过往行人抬眼看到,或是低头回避,或是盯着瞧个不停,猜测这般放肆不守闺仪的女子是哪家私窠子里的姐儿。
齐粟娘察觉到各色注目的眼光,知晓这世上的规矩不得不守,微微叹了口气,仍是放下了湘妃竹帘,坐到了桌边。齐强提起细瓷壶,笑着给齐粟娘倒了茶,又推了两碟子精致茶食在她面前,“妹子,我听王大叔说,当初在江宁路上,娘多亏了你才——”正说话间,门外楼道上传来男子嘻笑声:“桃芯儿,爷的眼神儿断是没错的,还不赶紧过来看看你齐大爷,讨了他腰上的香茶饼儿,咱们来……”
齐强的额头上冒汗,不敢看齐粟娘的脸色,几步抢出了门,反手掩上。齐粟娘听得外头一阵嘻笑声,夹着女子的娇嗔,衣物的磨擦,亲嘴的啧啧声,过了半会,人声远去,齐强方走了进来。
只见他眼神躲闪,面上微红,腰上的银穿心金裹面香茶袋儿和水红汗巾儿已是被解了去,却多了一条翠翘方胜汗巾,吊着个金雀头耳挖,显是和妓女换了贴身之物,作了念想儿。
齐粟娘暗暗叹了口气,想劝一劝,却知齐强不是个能安分的,见得他面上尴尬,提起细瓷壶,给齐强倒了一杯清茶,笑道:“哥哥在外头见的世面多了,妹子也不多说,只是齐家的香火,哥哥好歹记在心上,妹子等着抱大侄儿呢。”
齐强松了口气,嘿嘿连笑,一叠声道:“妹子说得是,这事儿妹子替哥哥多费些心,若是妹子相看中意了,哥哥就娶进门给你做嫂子。”
齐粟娘哭笑不得,知晓他没上心,只得丢开这事,听齐强说了些高邮风物,不多会,听得有人在楼梯口那边笑道:“罗三爷,怎的打常州来了?在这楼门里伫着干什么?”
两人似是互作了礼,罗三笑道:“好阵子没见了,刘师爷快请,齐三爷正等着你呢,在下正有事,下回再聚。”便听得脚步声远去。
齐强连忙起身,开门请刘师爷进来,刘师爷当初受高邮知州之命,曾上陈家拜访过,见得齐粟娘,连忙施礼。两人微一寒喧,方知两人是兄妹,更是欢喜,便也不忌讳,坐下便道:“早听得齐三爷打京里回来了,晚生一直未见。知州老爷上回在四爷手上坏了事,多亏齐三爷托人在京里周旋,方能复职,今儿还要晚生来探问一下,不知托齐三爷敬给京里三爷的东西可送上去了没……”
齐强笑着答了,齐粟娘听着都是跑官行贿的路子,似懂非懂,心中忐忑,只觉齐强走的不是好路数。没多会,齐强提起买田的事。
刘师爷哈哈一笑,向店家要了笔墨,写了张字条。他转头唤了个跟马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便从知州衙门里制了一百亩田契。那小厮回来道:“知州大老爷说了,不劳齐三爷使银子,帐上记着三两银子一亩,全在齐姑娘名下。”齐强也不推辞,向刘师爷拱手而谢,连敬了三杯。
刘师爷是屡试不第的秀才出身,自有文人的臭毛病,待得酒酣耳热,兴致大发,站起吟诗。齐粟娘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觉他应是在夸赞高邮城四面水道纵横,漕商往来之繁华,正琢磨间,齐强却闭眼晃头,与刘师爷联诗,两人你来我往,联了十多句,齐粟娘听着齐强所吟既不是艳诗,也不像是胡诌的打油诗,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刘师爷喜得无可无不可,又见得齐强不搭架子,赶着和齐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一场饭局又吃了大半个时辰方散,他临去悄声道:“扬州府新来的学道左必蕃左大人,在京里参办科试时就晓得老弟的大名,一直想和老弟你结识,只恨无人引介。如今放了外差,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你原是高邮人,喜得不行,托哥哥我来问一声,若是有暇,便要送贴子过来,邀你过府一叙。”
齐强笑道:“多谢老哥在学道大人面前提携,你向来知道老弟我不上官家大门,这中间的事儿还要托老哥转致一二,想来学道大人也会觉得稳妥。过几日小弟还要去走回漕,回来再与老哥一晤。”
刘师爷羡慕道:“老弟果真厉害,这道上弄钱的差使俱是精熟,不说咱高邮,常州那边的罗三爷和老弟可是紧得很。”说罢,两人拱手而别,齐强带齐粟娘回村不提。 第二十章 瓜洲茶园的刘延贵 (加更)
更新时间2009-9-5 13:19:39字数:2878
转眼到了开漕的日子,江苏一带的漕船沿途收粮运米,要赶在五月初一前到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粮,方能北上,误期便要获罪。
齐强赶在开船前,带着齐粟娘从漕河顺沿而下,到得扬州府长江、漕河交汇口上瓜洲、仪征两港,从最上手出货的收茶牙行手里,涎皮赖脸以五钱茶叶一两银子的价格买了八百两银子上好龙井茶叶。
齐强穿着一身玄青短打袍,腰扎红巾,乌黑油辫盘在脖子上,一副漕上船头的模样,粗手粗脚拖着牙行老板刘延贵进了一家酒肆,在大门口便喊酒喊菜,引得人人侧目。
刘延贵任由齐强扯着,笑道:“看你这样子,不晓得的只当你是个泼皮破落户,还不收敛些。”又看了看安安静静跟在齐强身后的齐粟娘,怪道:“你小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好妹子?和你全不是回事。”
齐粟娘原有些担心,听着刘延贵这话,和齐强是极熟的,松了口气,齐强抬起一腿,锯坐在长凳上,一边大声招呼上酒上菜,一边笑道:“大财主这是心疼你的茶叶呢,我可先说了,这是我妹子的嫁妆本,不赚个十倍,百倍,这事儿还没有完。”
刘延贵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订了谁的船?必是不用付运钱、常例的,这回到了通州就是七八倍的利,还要赚多少?”
齐强哈哈一笑,似是不以为意,刘延贵面露不满,看了看齐粟娘,劝道:“差不多就收收,何必运到京城里去?那些贵人们的买卖哪里会让你占便宜?”
齐粟娘听得一愣,齐强敬了刘延贵一杯酒,笑道:“你放心,不合官家联上是我的规矩,中间仍是要转一道的。”刘延贵稍稍放了心,不想冷落齐粟娘,转头笑道:“齐家妹子,已是订亲了?出阁时别忘了叫哥哥吃杯喜酒。”
齐粟娘还未答话,齐强哼了哼,晒道:“不是孝期么?还没有下茶礼,也没有插钗,我正给我妹子看着呢。”
刘延贵一愣,脱口道:“不是听说订了淮徐道那边的——”转眼又似了悟,点头道:“也是,我们到底是白丁,”叹了口气。
齐强笑道:“你叹什么气?你隔房二弟已是武举人,你家老二不是正读着么?将来总有你做老封翁的时候。”
刘延贵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爹娘惯坏了,斗大的字认识半箩,平日里又不善经营,我若是不在,他能依仗谁去?”说话间,眼角瞟向齐强。
齐强灌了一大碗金华酒,手背一抹嘴边酒渍,道:“捐个秀才一千两,却是犯不着。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走偏路,五百两,我替你寻人代试。若是他争气些,将来扬州府的乡试未必不能筹划一二。”刘延贵顿时大喜,连忙敬酒道:“可是说好了,原以为武科出身才能仰托你,如今文试竟也找得到门路?你这两年果真是——”伸手拍了拍齐强的肩膀,道:“我知晓你只会些风花雪月的酸文,便是不走文试,你自已也去谋个武职罢,白可惜了一身的武艺。”
齐强沉默半晌,摇头道:“现下在外圈混点油水倒也罢了,若是真进去,我这性子,没有根底反是坏事。”
齐粟娘一路上见得齐强的手段,不禁纳罕,齐家连丁银都交不上,齐强如今却似神通广大,花样百出,嘴上说着不和官家联上,这些谋官的事哪里又免得了打些交道?齐强虽是得人喜的性子,若是没几分本事,这些漕帮头目、富裕商家哪里又看得上他?却不知他到底依仗什么。
齐粟娘知晓齐强办的这些事儿不是正道,便想寻着时机劝上一劝,眼下却怕操之过急,反倒易生误会,默默跟着齐强,由他操持。她见得刘延贵多是想请齐强去喝花酒,只得叮嘱他早些回客店,齐强连声应了,只说初更便回,便去了。
天色渐暗,夜风从窗口吹入,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气。齐粟娘掌上灯来,独自坐在客房中。她从床头枕箱中取出八封书信。其中七封已是被她反复看过,几乎能将信上的字字句句默诵而出,余下的一封则是离家前收到的,还未拆阅。
齐粟娘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在黄色牛纸皮信封上慢慢划过,便是不用看,她也知道信封内,如往常一样折着厚厚的四页信。那信纸不再是他未做官前惯用的江西夹吉纸,而是衙门里专用的两球官纸,底面儿平滑雪白,红格线鲜红夺目,比江西夹吉纸好上太多……
客房里情悄悄的,没得一丝声响。齐粟娘的手指在没得一丝儿缝隙的信封口上一点一点移动着,从窗口吹入的江风带来了瓜洲城外长江混乱的水涛声,齐粟娘听着这水声,恍惚间仿佛看到高家堰长长的堤坝,还有她从未见过的,改黄入海的清口御坝……
手指停在了封口上,似乎发觉窄窄的封边未粘得严实,翘起了一个极小的角。手指尖犹犹豫豫,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捏住了小角,忽轻忽重地撕扯着。
风儿把桌上的油灯吹得一阵大晃,波涛声大作了起来,瓜洲城外的漕河浪涌之声猛然高起,又蓦然落下,重重拍打着心岸。那一起一伏的,极有节制的波翻浪涌之声压住了长江混乱的水涛,手指尖便随着这起伏的浪声,慢慢松开了小角,退去了。
齐杰娘将第八封信取在手中,凝视着将信封角上那个虽不奇俊,却端正修挺的“陈”字,久久出神,终是微微叹了口气,依旧没有开折,将八封信放在一处,整整齐齐压到了包裹中……
天已是晚了,只待得初更声响,齐粟娘从店伙手里接过了热腾腾的醒酒汤,楼道上响起略微浮动不稳,却急急匆匆的脚步声,微带醉意的声音含糊响起,“妹……妹子,我回来了……”
“哥哥,喝了汤,早些歇着罢,明儿还要赶路回高邮……”
没几日便要开船,一日午后,王大鞭婆娘领着各姓年长的七八个媳妇过来走走亲戚,齐粟娘连忙接着了,摆上十几碟干果下茶点,冲了新炒的蚕壳茶。
女人们正边吃茶边说闲话,齐强推门进来,见着满屋子的人,微微一愣,笑道:“婶子们好。”
王大鞭婆娘算是齐强的堂婶,也不忌讳什么,见着他的神情,知道兄妹有事商量,笑着和众人告辞去了。
齐粟娘用滚水冲了茶,还未开口,就听他道:“妹子,收拾些东西,我们俩一起搭了罗老三的船,教你走走道。”看了齐粟娘一眼,“你去不去,自个儿拿个主意,有哥哥在,其他不用怕。”
齐粟娘一呆,思索一会,点头笑道:“我原也想跟着看看,种田的利太少,旱灾水患一来,都是亲友,我自不好去收租。哥哥也是不耐烦这些的。”
齐强打量着桌上捆着整整齐齐的十二捆干菜、十二篓干果、十个糊着黄泥的腌菜坛子,知晓是各村送来的,转头笑道:“俺妹子是个爽快人,又伶俐,你出了棉籽,定了四六分?”
齐粟娘笑道:“翁大官人又要收押租钱、又要佃户自个儿出棉籽,仍是三七开,多少人埋怨呢?我出棉籽,树就是我的,若是有事还能押出去,这个帐我还是算得清。”顿了顿,又笑道:“我和他各收了三百亩,有我这边比着,过得一年,看着收成,他也得降降。”
齐强哈哈大笑,看着这妹子,越看越喜,辫子一甩,撩起衣摆坐下,得意道:“到底是齐家人,和哥哥我一般的会算计。你倒也舍得,三百亩地,分了一百亩记在演官的名下,这可是你的私房钱。”
齐粟娘听到陈演的名子,低了头没有出声,她慢慢坐下,抬头抿嘴一笑,“他将来若是要结门显亲,总不好家里没点底子。哥哥,这回北上,若是寻到些财路,你名下的一百亩,我名下的一百亩,都转给他罢。”
齐强点点头,叹道:“演官这傻小子,要是不去走官路,我一定收他做妹夫。”看了看齐粟娘,柔声道:“你还未满十三,早着呢,哥哥慢慢替你找个最如意的,不拘出身,也不要富贵,守着你安分过日子的就好。”
齐粟娘无声笑着,埋头收拾着各村里送来的干菜干果,过得半晌,轻声道:“哥哥,跑漕回来后,我就不住陈家了……” 第二十一章 常州漕帮的罗世清
更新时间2009-9-5 21:09:52字数:2038
过得两日,罗老三的漕船到了高邮渡口。罗老三大名叫罗世清,长得虽不算俊,但脑门光亮,眼眉分明,很是顺眼,个子比齐强还高两分,身上的缺襟狼皮袄质地极好,便是微微敞着怀,也不显粗鲁,反有些风流调调,和齐强大是亲热。
他家是屯河的漕军出身,从前朝起就吃漕河饭,比无业无产的外省水手们自然多些见识。他自个儿又能干,虽是父母双亡,但伯父无子,罗家靠他传宗接代,常州帮上下都另眼相待。久之便有些眼高于顶,漕运人家的女儿,虽有些姿色上佳的,却也看不上眼。
他站在船头,果然见得齐家兄妹站在码头等待,面上一喜。他见得齐粟娘上身穿着白葛布扣衣,包着湖绿衣边,下身湖绿的宽口裤,腰上扎着雪底绿碎花宽系巾,头上包着同色碎花帕,正是扬州府村姑人人皆有的喜鹊袍,衬得齐粟娘比平日娇柔了许多。罗世清回过神来,急忙放下驳板,亲自接了两人上船,又唤人接了货物。
齐粟娘来这世上,在漕上也坐多了船,虽见过不少船队,却无一支比得上罗世清手下的三纲。三十艘漕船俱是高高悬起四张十来丈高的巨大油帆,船下巨浆齐挥,击水破浪,相继而进,遮天蔽日,好不雄壮。
齐粟娘不禁有些咋舌。再见得船上水手和岸上纤夫,赤裸的脊背上被暴晒风吹,皆暴皮如鱼鳞,不由悚惊。
罗世清见得齐粟娘面露不忍,脸上亦有悲容,转眼却哈哈一笑,道:“靠水吃水,原是卖命钱,只要河道好走些,保着船、货,就是保着命了。”说罢,转身大喝一声,“开船——”
行了半日,南风吹起,船队逆风。齐强兴起,跑到船头去帮着下帆,把齐粟娘丢给了罗世清。
罗世清虽是看中齐粟娘,却是个傲气的,自不会故作小心,只是领着她四处看看,见她有兴趣的地方,便细细讲解,倒让人如沐春风,无法生厌。
船舱里堆满了蒲包,里面尽是专供皇室的糯米白粮,成包的棉花、织锦,杭州茶、苏州绢、成窑瓷器、扬州绢花、常州梳蓖各色私货隐在其中。
齐粟娘看了半晌,不禁笑道:“罗三哥,这样藏着私货,两眼就看出来了,可过得了钞关?”
罗世清微微一笑,低声道:“连皇帝老子都知道我们夹带私货,上下打点明白了,自不怕人看出来。辛苦一年只有六两银子,自个儿都养不活,还不让我们这些运丁赚些养家糊口的嚼用,有谁替他卖命?”
齐粟娘走近几步,细细看那些私货,认得都是上等货色,便是那些扬州绢花也不比宫里的差上多少。罗世清见她背转身去细看绢花,犹豫半会,看看四面无人,终是从怀中摸出一朵小娟花,递了过去,故作镇定道:“齐家妹子,这是专供内务府的精细玩艺,你看看。”
齐粟娘原在宫里呆过,自然有眼光,听得如此,接过一看,竟是个小蜘蛛型的红绢花,顿时笑了出来:“罗三哥,这可是个稀罕玩艺,可是专供端午避五毒用的?”说罢,便问他这绢花的本钱,运费和卖价。
罗世清见她不扭捏,先松了口气,再听她问这些,却皱了眉。他嘴上先笑道:“我倒不知这些原由,我收货时,除了花卉、蝴蝶、双喜、寿字绢花,还有五凤朝阳、嫦娥奔月,这批扬州绢花专供内务府,我看着却是寻常,蛤蟆、蜈蚣又丑了些,就这个还看得过去。”看了齐粟娘一眼,又道:“齐家妹子若是喜欢这些,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那些买卖来往的外头事儿,现下有你哥哥操心,以后——以后有你夫婿操心,你只需坐在内宅里半步不出,相夫教子,玩乐耍子就好了。”
行了几日,齐粟娘寻了时机对齐强道:“哥哥,这才几天,一路上几百人的嚼用和常例钱,我看着罗三哥手上已是去了不少银子,我当初听得八百两银子有七八倍之利,还不太相信,现在算算,不用出这些例钱,赚的怕不止如此。”
齐强叹了口气,道:“漕河游经九省,沿途坝口、闸口怕不有二三百处,虽不用和商船一般在钞关纳税,每至一处坝口,仍有委员旧例、伍长常例,上斛下汤的费用,若是赶期,想又快又稳,还得添些给坝头、纤头、闸头。”又指着库里的米堆,“到了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米,上至总督,下至仓头,俱有常例。若是到得通州粮仓,过验入仓,便有投书过堂种种常例,多如牛毛。一船纳完漕粮,竟需出五六百两白银,若多一些,一二千两也是常事,若是不夹带私货,漕河运丁、水手哪里活得下去?”
齐粟娘听得骇然,暗忖罗世清自不会收齐强的费用,竟是纯赚,茶叶本就利厚,如此获利十倍不止,七八千两银子总是有的。
齐粟娘想到此处,有些犯愁。齐强时时把她甩给罗世清,却是好意,想叫她知晓一些罗世清的性情,也好拿个主意。只是她现在靠人赚钱,欠了人情,哪里好挑剔?
齐强听得她这般顾虑,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傻的,哥哥是那么糊涂的么?罗老三是那么好相与的么?他也知道你是订过人家的,哪里又会明说?那事儿他只当说了醉话,我只当听了醉话,再没提过一句。没见他上回过门不入么?这次带货,不过是玩笑,八百两茶叶,能占多少地方?我不找他,还能找别人,他自也知晓。我带着你上船,已是看在兄弟情份。觉着他多少是个好的,让我妹子相看相看。他还敢说嘴?没得叫人瞧不上。”
齐强见得齐粟娘似是松了口气,不禁大笑,道:“这几日他春风得意的,我还琢磨着这事儿成了,看你这样子,他高兴得太早了。”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里的秦道然(一)
更新时间2009-9-6 8:10:09字数:1690
这般行了两月,常州船终是到了直隶通州张家湾,罗世清已是熟门熟路,该出常例的打点好,和仓官应酬了几日,便也无事,忙着向接船的商家交私货,或是与牙侩商价,把自带私货售出,又收揽皮货、麦豆等北货,南回贩卖。
齐强正要去京城卖茶叶,罗世清也想去收些京货,便带了两个手下,和两兄妹一道,骑马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虽不是头回进京,却一直被拘在宫里,在张鹏翮府上也不方便外出,竟是对京城风物一无所知。
齐强却是对京城极熟,入了朝阳门,便是一街的米、麦、豆类仓库,罗世清自去办货,他便带着齐粟娘满大街的闲逛。
京城有内外之分,内城里还有皇城,皇城里还有禁城,进了内城,沿街民居粉墙青瓦,皆是前店后家。那些生意大的货栈、当铺,则是前店后仓,足足有三四进,入得车,走得马,房子也有几十间。
齐强一路走到东直门大街,入了一家名唤“顺庆隆”的大茶叶庄子,乌木柜头后的,老掌柜穿着黑绸暗福字长袍,头顶黑纱包片蓝锦的瓜皮帽,正抽着水烟,抬头见得他进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齐强低声和他说了几句,那老掌柜转头打了个手式,便有身着青梭短打袍的伙计从侧门里牵了黑漆马车出来。那马车车轮甚大,车厢小巧扎实,开着雕花窗,虽不显眼,却不是寻常人家能用。
齐强将手中的茶叶包袱丢在柜台上,笑道:“回来算钱。”又指着齐粟娘道:“这是我妹子,在掌柜这里坐一会,劳烦看顾。”转头又对齐粟娘道:“妹子,我出去一趟,半个时辰便回。你安心在这里等着,有事就找掌柜。”
齐粟娘只能点头,眼看着他上了车,赶着向皇城而去,心中有些不安。一旁有伙计引着她到了后院,回形的走马楼足有三层高,一间间堆满了货,伙计们楼上楼下忙个不停,三个侧门里马车来回不断。
引路伙计将好在一间客房里安置坐下,奉上清茶,又将白糖蒸馍、马蹄糕、奶乌他等小点送上,便退了出去。
齐粟娘在船上长了不少见识,知晓茶庄生意多是在内务府手里,内务总管现在可是太子的乳公凌普,便是运气没有这么坏,顺庆隆生意如此之大,没有硬气的后台,哪里能在京城开得下去?只是她人生地不熟,不敢多行一步,只得在屋里等待。
还好齐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从马车上提下几个包袱,似是些皮货,笑道:“总让你再赚一回。”在柜台上算了茶叶钱,又和老掌柜密语了半会,便招呼着齐粟娘离去。
齐粟娘松了口气,跟在齐强身后出了茶庄。齐强笑道:“妹子,这时节京城里的花会可不错。隆福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哥哥带你去逛逛。”
齐粟娘满心欢喜,连连点头,“我早就听说隆福寺的庙会热闹。哥哥,我们在京城里……”突地,身后马蹄急响,齐强与齐粟娘同时转眼看去,竟是十来匹高头大马载着身着官服官帽的佩刀侍卫从皇城那头疾奔而来,转眼进了顺庆隆茶庄。
齐强眉头一皱,拉着齐粟娘向城东急步而去,齐粟娘心里惊异,那些人的打扮她是见惯了的,分明就是满人王公家带品级的奴才,知晓不是好事,连忙跟上。
两人奔了一阵,看着后头无人追来,方要喘口气,齐粟娘一眼见到前头人群微分,四五个汉子慢慢挤了过来,虽未佩刀,举止气度分明也是官家奴才,立时扯着齐强道:“哥哥,那边有人。”
齐强扫了一眼,面色暗沉,拖着齐粟娘拐进一个暗巷,教她蹲在角落,将包袱堆在身边,柔声道:“妹子别怕,哥哥去引开他们,回头便来找你。”说罢,也不待齐粟娘说话,转身疾步而去。
齐粟娘心中焦虑,却只能藏着,免得拖累齐强,没料到没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听到脚步声传来,她还未来得及欢喜,抬头一看,心中一凉,却是四个茶庄前见过的王公侍卫。
那四个人也不多话,提起她身边三个包袱,作了个手式,等着齐粟娘慢慢站起,便押着她走出了暗巷,在巷口上了马车,仍是向茶庄而去。
四个人都是旗人,不时用满语说几句话,齐粟娘在宫里也学了点,却听不太清,只知道齐强惹上了麻烦。
马车在茶庄停下,齐粟娘方要进去,却听得熟悉的声音笑道:“老额,十四爷订下的茶叶,可是到了?”齐粟娘不由自主转身一看,与那人打了个照面,直把那人吓了一跳,叫道:“齐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却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太监傅有荣。
------------
各位亲想看虐男主的不少啊。。。嘿嘿,想知道男主面对女主抛弃会如何反应?想看接下来的阿哥戏?求粉红求粉红,900加更~~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二)小修
更新时间2009-9-6 17:11:29字数:2569
那老掌柜看着齐粟娘被押回,面上原有些忧虑,此时听得傅有荣招呼齐粟娘,眼睛一亮,急急出了柜台,请安陪笑道:“傅公公,东西早备好了,只等着公公来取。”看了那几个停下脚步的侍卫一眼,道:“这位姑娘……”
傅有荣自是个伶俐的,看了看情势,打了个哈哈,趋前作势打了个千,笑道:“德力大哥,几日不见,十四爷还念着要再和你比一场呢。”
那领头的德力不敢怠慢,连忙回礼,笑着寒喧了,傅有荣道:“德力大哥这是替九爷办差?这位齐姑娘是十四爷的旧识,可是冒犯九爷了?”
德力看了齐粟娘一眼,似是揣测“旧识”两字的意思,嘴里笑道:“倒也不是,就是她哥哥不识抬举,秦大管家招他到府里当差,他居然回了,这不是削九爷的面子么?大管家让我们拿他哥哥回去。倒和这位姑娘无关。”
傅有荣闻弦知意,知晓德力没抓着当哥哥,就打算把齐粟娘扣下来。皇子府里的管事也是有品级的,九爷府的大管家秦道然,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原是九爷的伴读,当过翰林院的庶吉士,挂着汉给事中的衔,最受九爷依重,府里的钱粮都是他管着。但既不是犯了九爷,便好说话。
他寻思半会,笑道:“德力大哥,兄弟自然不能让大哥你在秦大管家面前交不了差,只是这位姑娘确是十四爷惦记的,你看……”
德力沉吟片刻,只得笑道:“既是十四爷的人,奴才不敢冒犯,只是大管家若问起,还请傅公公周旋一二。”
傅有荣笑道:“德力大哥放心,我自会去和秦大管家说叨的。”见得德力率手下走了出去,转头甩了袖子,给齐粟娘请了个安,笑道:“齐姑娘,你怎的上京来了,怎的又多了位兄长?”
齐粟娘不敢受傅有荣的礼,侧身躲了,施了礼,把齐强的身份说了,又诚心谢了,便想出店去寻齐强。傅有荣连忙挡住道:“齐姑娘,九爷府的秦大管家可是个厉害角色,德力这会儿虽是走了,必定在外头留了人,你且安心在这儿等着,十四爷还没有分府,在宫里住着,我回去禀告了再说。您和十四爷也有段日子没见了,除了齐姑娘,十四爷的沙盘可没人能替他侍候好。”又笑着上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齐姑娘穿着这身衣裳,奴才差点儿没认出来。”
齐粟娘听他说得有理,知晓自个儿已是被人盯上,在哪都是一样,在茶庄里,齐强总不会冒然而来,在外头却容易被人所趁,只得耐心等待。
傅有荣匆匆离去,那老掌柜似是与齐强结好,安慰了齐粟娘几句,叹道:“姑娘,你哥哥总不想和官道上的人搭上,只是这天下捞偏门的,哪有不和官道搭上就能安稳赚钱的?秦大管家知道我有几两重,哪里会不疑心。姑娘,你也劝劝你哥哥,能到阿哥府上办差,也是好事。”
齐粟娘苦笑一声,嘴上谢了,心中却暗暗焦虑,她亦是和齐强一样的心思,奴才哪里是好做的?陈演一心治河,免不了要做皇上的奴才,若是娶了旗女,有了靠山,不论是治河还是前程,皆比娶她一个无根无底的汉女好。再者,她虽是守着这世里的规矩,不过也是为了存身,关起门来还是做自己,不该忍的忍不了半分。若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哪里还能像以前一般自在,何苦如此?到底不是一世里的人……
齐粟娘微微一叹,这般想来,解了婚约于她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没料到齐强这事也不稳当,到底还是卷进来这些事儿里头来了。
到得第二日,十四阿哥没见得来,九爷府的秦道然却亲自来了。带了四色表礼,和齐粟娘寒暄半晌,说的却是和老掌柜一样的话。
齐粟娘见得这秦道然三十余岁,斯文儒雅,谈吐谦和,嘴里的京片儿微带江淮口音,但眼角微垂,隐带煞气,德力这些带刀侍卫对他毕恭毕敬,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秦道然显也是打听了齐粟娘的过往,虽是用言语敲打,说出来却是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倒让人不好发作。这套虚话齐粟娘在宫里时也说得惯了,不与他较真,只请他高抬贵手,别为难了齐强。
两人棋逢对手,正互相推着太极,九爷府里的人来递消息,说是十四阿哥到了九爷府,请大管家接着齐姑娘一起回去。
秦道然正中下怀,笑着请齐粟娘上车,一路进了皇城,到了九皇子府上。
秦道然请了齐粟娘入府,打听得阿哥们在花厅里,便唤人引她过去,自个儿却避了开来。
齐粟娘知晓宫里的人情世故,秦道然这模样,竟是不想让十四阿哥搅了他的事,便是她求十四阿哥在九爷面前说话,只怕这秦道然也敢阳奉阴违。
齐粟娘既诧异秦道然在九爷面前的分量,若是不是拿定了九爷会护着他,他哪里会如此?也诧异齐强在秦道然眼里在的分量,若不是万分看重,何必犯着得罪阿哥的风险,拧着不放?
齐粟娘这般想着,走进了花厅,花厅甚大,九扇朱红雕花格窗俱都大敞,窗外百花盛开,花团锦簇,六月春风吹拂,带来暖暖花香。
八爷、九爷、十爷坐在厅中,十四爷却未见,齐粟娘不免心里忐忑,她在宫里时日不长,只知道八爷与大阿哥交好,虽隐隐听说八爷甚是照顾九阿哥、十阿哥,到底还未亲见,如今见得这般阵势,只得按着以往宫里的规矩,请安施礼。
三位阿哥显是刚下朝回来,尤穿着朝服,八阿哥一身石青四爪行蟒的贝子朝服,束着箭袖,仍是清俊贵气,九阿哥胤禟是宜妃之子,与八阿哥同年,看着面相虽好,养尊处优惯了,二十岁便微微有些发福的样子。十阿哥身高体壮,甚是精神,但眼神飘浮,多半是在走神。
八阿哥抬手让她站起,微微一笑,搁下手中的茶盅,道:“齐姑娘,今日请你过来,虽是老十四念着你,我也想问你件事。”
齐粟娘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只得答道:“八爷下问,民女知无不尽。”
十阿哥似是回过神来,皱眉道:“八哥,她又未去清河,能知道什么?”
九爷却道:“陈变之的钱不都是她掌着么?陈变之一声不吭,自然是自己填了不少,她哪里会不知道?”
风大了些,厅子里的花香越发浓郁起来,齐粟娘有些受不住这些香气,胸口隐隐发闷,面色不禁有些发白,八阿哥看她脸色,笑着道:“齐姑娘,陈大人可和你提过河工上的事?”
齐粟娘沉默良久,耳听得窗口蜜蜂的嗡嗡声越发燥杂了起来,终是道:“回八爷的话,民女兄长作主,民女和陈大哥的亲事,已是不成了,民女也不清楚这些事儿。”
三位阿哥俱是一呆,八阿哥看了她半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陈变之眼看着还要升,退亲于你可不是个好事。”
齐粟娘深吸了一口长气,心绪却被涌入鼻腔的花香搅得越发翻腾,这时却听得身后响起十四阿哥的声音,“退亲?你这会儿想明白了?”
-----
十四阿哥到底知道些什么?康熙和男主说了些什么?粉红票啊粉红票,晚上九点就有加更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三)小修
更新时间2009-9-6 21:05:48字数:2493
或是因为布库、骑射练得勤,十三岁的皇子已是长高了许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入厅中,带起一阵大风吹过,将满厅子的花香都吹淡了些,齐粟娘的呼吸慢慢顺畅了起来。
十四阿哥还未开府,在八爷、九爷的府里都有常住的院子,供他有事时在宫外留宿。九皇子府的通直斋建在湖水中央,四面都是曲折的回廊。
齐粟娘站在水栏边,看着半塘盛开的粉荷,虽是未到花季,弥漫通直斋的水气中仍是带着隐隐的莲香。十四阿哥穿着枯荷色宫缎便袍,倚坐在水榭边,扯着她的辫子尾道:“当初你没进宫时,皇阿玛要给他指婚,他不是已经回绝了么?”
齐粟娘心中又酸又涨,想起江宁城那个雨天,撑着油伞的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监,江宁织造府里的皇太后,突如其来的皇上。还有皇太后和皇上虽有默契,却事前未商量好的对话。
原来她在皇太后跟前的时候,陈演却正在康熙跟前,齐粟娘呆呆站在楹杆边,茫然地想着,皇上原是要指婚,方让皇太后召她入江宁织造府,不过是给一个因圣旨而被悔婚的女子一些体面。若是当初陈演领了旨谢了恩,想来康熙也不会再到皇太后跟前来说那些话,皇太后更不会赏她手镯召她入宫……
齐粟娘用力咬着唇,勉强忍住眼中欲坠的眼泪。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侧头看向十四阿哥。当初在蒙古帐子里时,她虽是心有疑惑,却以为他只是为些小意气折腾,没想是却是可怜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
齐粟娘怔怔看了十四阿哥,近两年未见,十三岁的小皇子虽仍是摆着他的主子款儿,却已是懂得隐藏与收敛面上的骄横之气,已有了些大人模样。恍忽间,齐粟娘仿似看到了那个用龙褂包着沙土的小皇子,那个直直立在楼船顶上三四个时辰的小皇子,还有那个粗鲁叫骂着不知掩饰的小皇子,不知何时,也将如他的八哥一样,将皇室贵人的傲气深深埋进骨头里,时时谦卑着,得到虚已下人的好名声……
荷塘上的莲香暗香随风而入,齐粟娘脑子一清,回过神来。她走开三步,端端正正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认真道:“十四爷对民女的关照,民女感激不尽。”
十四阿哥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让她免礼,“当年因着陈演之父治河有功,却没落得个善终,治河半途而废。这会子为了他,皇阿玛花了多少心思,特地把你弄到宫里。”又道:“皇太后跟前的人,哪里又是随便什么人能消受得起的?只是到底不比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他上回虽是拒了,日后若是有些微功,皇阿玛难说不会再指婚,总不能叫你将来被妾室压一头,还不如散了的好,爷不过是为皇父解忧。”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也不说话。两人对视了半晌,十四阿哥终是笑了出来,“成了,你不是还欠着我一个好么?”含笑瞅着齐粟娘,“如今退了亲,你还不赶紧着到爷跟前来卖好儿?”
齐粟娘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十四阿哥却皱了眉,叹道:“这下好了,我还要五年才开府,你又不在旗,我要怎么把你弄进宫去?”
齐粟娘道:“十四爷放心,民女现在和兄长一起——”
十四阿哥睨了齐粟娘一眼,晒道:“你那兄长我也听说了,手段高得很。上年武科,除了三甲,下头那些武举人哪一个没有托他钻营。他接着九哥的线,另一头又搭上了三哥,却都隔了一层,不肯到跟前来办差,有哪个主子能容得下?”
齐粟娘听得一呆,断没想到齐强这几年是如此,心中的忧虑一时把满腹酸痛之意掩住了不少,喃喃道:“我们齐家是平头百姓,怎么能和阿哥们——”
十四阿哥瞪了她半晌,道:“白在爷跟前呆了,好在爷还没有指望你替爷办差事,捞银子。哪家皇子府里都有几个门人,在朝在野地替主子办事,你哥哥没有入朝的本事,弄钱的本事可不小,捐官、漕运上都是能的。”又笑道:“这事儿我可不去和九哥说,反正也不是要他的性命。”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说话,脚步声响起,两人回头一看,皇子府的侍卫头领德力走进来,也不敢看他们,低头施礼道:“十四爷,齐姑娘的兄长来了,九爷请齐姑娘过去呢。”
齐粟娘立时要走,十四阿哥伸手止住,看了她一眼,对德力道:“又是秦道然在折腾吧?去递个话,爷一会就到。”
德力走远了,十四阿哥回头道:“那些事儿你少知道的好,你在这里歇着,我去看看。”说罢,也不待齐粟娘答话,便大步去了。
过了一会,通直斋婢女奉上了银耳汤、金丝细卷等小食,说是十四阿哥吩咐,齐粟娘道了谢,待她们退了下去,慢慢用了一些。
不过半会,便觉得有些闷热,抬头看看,天边果然聚了大片阴云,齐粟娘见得小几上有一把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便执着刻有“芳风”铭印的扇柄,急急扇了一回,却仍是越来越热,不自禁地把脖子上的对扣解了开来。
她站起开窗,却见得镜子里的她满面潮红,艳若桃李,心里一跳,摸了摸额头,似有些发热,便打开了门,想去唤人,却没料到见不到半个人影。
齐粟娘脑中晕沉,回到桌边取了些冷茶喝了,仍是不解热,身子却发软,只得倚在床边坐了,勉强挥扇。
便这样晕晕呼呼,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忽听得脚步声响,似是个男子声音,勉强扶着床柱站起,哑着声音道:“十四爷,民女,民女好像生病了……”
那男子听了,似是犹豫了一会,仍是走到齐粟娘跟前,伸出手来摸齐粟娘的额头。齐粟娘只觉一片冰冰凉凉,柔软妥贴,也不知怎的,伸手便抓了过去,把那手放在自个儿滚烫的脸上,喃喃道:“对不住,我热得难受……”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冷硬的朝服箭袖,不自禁地道:“十四爷,你怎的换朝服了……”身子却越发贪凉,渐渐地靠了过去,脑中只反复想着,“可是皇上传他,要去办事了……”
这时,脚步声又起,有人将她拉了开来,疑惑道:“八哥,她是怎么了?”
齐粟娘听得此话,突地明白自个儿怎么回事,心中一骇,又怕又气,抓着方进来的十四阿哥的袖子,死死不放,便晕了过去。
待得齐粟娘醒来,天色已黑,借着烛光,看到十四阿哥阴沉着一张脸,坐在床边,左袖还被她牢牢地抓着,她只觉嗓子干痛,方要说话,一阵椅响,一人急步走到床前,问道:“妹子,你还好不?”却是齐强。
齐粟娘见着齐强,全身一懈,眼泪便流了出来,唤道:“哥哥,你还好么……”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四)小修
更新时间2009-9-7 0:12:33字数:3660
齐强跟着秦道然,成了九皇子府里的二管事,却不肯带着妹子住在府里。秦道然万分看重齐强,求了九阿哥,将后门巷子里紧挨着的一座二进的小院赏给了齐强,供他兄妹居住。
齐强经了此事,虽未受伤,性子却收敛了许多,每日跟在秦道然身后,学着办差。
九阿哥原未当回事,只是由着秦道然去打理,过了几月,便觉出齐强的好处来,招了秦道然到书房里,笑道:“我隐隐听到风声,说是齐强揍了德力?”
“九爷,不仅是德力,这半月来已是揍了十七八个了。这回两人私下约的,若不是现下还有三个起不了床,奴才也不知道。这会儿府里的人都不敢给他使绊子了。”秦道然站在厅中,恭敬回道。“这小子胆子太大,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没得一点依仗,替人拿钱私合的人命案就有三四桩,江淮那边的会试也敢牵头寻人代试,不把他妹妹扣在府上几年,奴才也不敢用他。”
九阿哥吹了吹茶碗中的叶沫子,笑道:“上回那事,你也太急了些,他妹子可是出了名的守妇德,到时候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十四弟饶不了你,倒让爷落了好一顿埋怨,说爷太纵着你这奴才。”说罢,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道:“坐着吧。”
秦道然谢了座,陪笑道:“奴才原听说,十四爷当初对他妹子很是下心,既是退了亲,左右必是十四爷的人,所以才——”脸上似有些灰色,叹气道:“只是没想到八爷正巧有事问她,奴才赶过去时,八爷那一眼,看得奴才心里直打颤。”
九阿哥哈哈一笑,道:“行了,八爷那边,爷已经替你求了情了。只是十四弟可是个拧的,他要是心里看着你好,你就是杀人放火,也是好的,若是看着你不好,你说破天也没用。如今爷还在陪小心,你以后见着十四爷就绕远道吧。”
秦道然连忙站起谢了,又犹豫道:“爷,齐强说给他妹子看中了一个夫婿,是漕运上常州府的少帮主,您看这事……”
九哥摇头道:“叫他少操这个心,他妹子的婚事,陈变之还没言语,十四弟也没开口,哪里就能这样订了?”看了看秦道然,笑道:“你是想把手伸到漕运上去?悠着些,皇上正盯着河道那一块呢,阿山、陈鹏翮、陈鹏年、施世纶都是软硬不吃的,太子爷早晚要出事,到时候再说罢。”
秦道然思索半会,点头道:“爷说的是,听说皇上最近又发作了一回索额图,把心裕的内侍卫大臣给革了,怕就是在敲打太子爷,只是——”悄声道:“嫡子到底占着名份,内务府都是家里的,长子要在朝中结援,哪里又能没钱?奴才蒙爷看重,这几年虽是也有些微劳,但想着这数怕还差得远,所以才……”又看了九阿哥的脸色,慢慢道:“再者,若是往深了说,八旗的老规矩,原是没有立嫡立长,却是公议立贤。奴才替爷打算,八爷与爷打小一处儿长大,情份大是不同。只是八爷虽好,这八旗宗室、当朝大员,哪里是没有钱就能拢住的?”
九阿哥沉吟半晌,招了秦道然上前,道:“河工、漕运都是大项,断没有放在一边的道理。只是陈变之的圣眷如何还难说。八爷早就冷眼看着,皇上多是想栽培他,过得几年,这些老臣都退了,若是治河有功,难说此人会不会坐上河台、漕督的位置……”
秦道然恍然大悟,笑道:“奴才明白了,齐强的妹子是个绕肠子的灵俐人,便是皇上指了婚,陈变之也舍不得丢了她,仍是个得宠的妾……”
齐强隐隐听得书房里的笑声,脚步一顿,对守在游廊口的德力笑道:“德头儿,既是大管事在爷那边,我就不去烦他,待会大管事出来,烦你和他知会一声,我妹子身子有些不好,我回家去看看,晚饭后再回来当差。”
德力脸上带着青肿,咧了咧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运气好,十四爷三天两头从热河打发人送东西来,将来跑不了叫你一声舅爷,便是大管事也要低你一头了。”
齐强勉强笑了笑,直让他少混说,约好过几日出城打猎,便绕到后门,进了小院。
与皇子府相比,两进院子自然是小,但比起高邮乡下,却是好了不知多少。院子少说有五百步方圆,沿着高高的院墙边种了一沿各色花卉,中间点了一个小水塘,接了皇子府里的活水,裁着些荷莲。秋风正好,满塘的残荷,带着暗暗的淡香,嗅着叫人心神一爽。
齐粟娘正在桌前点算银钱,两盒金锭子是茶庄子的老掌柜送来的,一盒银元宝是齐强收的皮货,托罗世清带到南边卖了,除了当初的八百两本钱,应付的二百亩田价,余下一万两白银却是实实在在。
齐粟娘算完钱,研墨写信,寄去二百两银子,托王大鞭把她侵占的六十亩无主地也买了下来,再把在高邮北典当赊的帐、押的树都理清了。
齐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站在齐粟娘身后,看了半会,方出声道:“这些田地,都转到演官的名下?”
齐粟娘最近也习惯他来无影去无踪,仍是低头写信,一边点头道:“一万两,也差不多了,我打听过,京里这样的宅子也只要一千五百两,京城郊外一亩中田也就是八两银子,哥哥成家时——”
齐强挥了挥手,苦笑道:“你别操心我的事,演官已是回信了,不肯退亲。”
齐粟娘心中微微有些喜意,转眼却又散了开去。她叹了口气,抬头看了齐强一眼,“哥哥信里说得不明白?”齐强从袖中抽出两封信,递了过去,道:“你自个儿看看,我可是苦口婆心,当初皇帝老爷是想把正红旗董鄂氏噶礼的族侄女指给他,且不说旗女嫁给汉臣是天大的体面。噶礼那可是皇上的宠臣,又是个横的,有了他作靠山,多少人要忌惮,用得着你这么给他四处找银子么?”
齐粟娘慢慢伸手取过信,却不打开,只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陈、齐两家出身贫寒,正是门当户对,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没有退亲的道理。”齐强撩袍在桌边坐了下来,在笔筒里随意抽了一支毫笔,捋着一丝丝羊毫,叹道:“理是这个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贵易交,富易妻,不也是自古就有的道理?”
齐粟娘沉默半晌,点头道:“皇上指了婚就好了。过两月十四爷随驾从塞外回来了,我托他——”齐强截断道:“妹子,你和十四爷走得这么近,不是好事,多少人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十四爷还不是办事阿哥,又未开府,门下没人,你不在他跟前,哪里护得住你?”
齐粟娘点点头,道:“哥哥说的我明白,但是妹子欠了十四爷的人情,没得为了保住自个儿就疏远他的道理——”
齐强摇头道:“我实话和你说,这立长立嫡的事正斗着呢,皇上前阵儿又训斥了太子一回,圣眷看着已是不行。十四爷年轻意气,一门心思跟着这几个阿哥,谁知道什么结果?哥哥已是搅进来了,不能再搭上你。这门亲就算演官不想退,我也要退,罗世清在远在常州,漕帮到底不是官场,你躲得远远的,哥哥才放心。”
齐强面色沉重,齐粟娘反倒笑了起来,道:“哥哥说的什么话?齐家就我们兄妹两人,没道理哥哥有事,妹子还躲着的。若是这样,哥哥当初怎么不自个儿走了,何必回来寻我?”
齐强有些语塞,又和她随意久了,不惯在齐粟娘摆长兄的架子,只得咬死要退亲,孝期一满,就嫁去常州。
齐粟娘知晓这事不得陈演松口,齐强不好强办,只是笑着听了,另和齐强说些家常闲话。齐强不经意说起,他在九爷府里专管外宅迎送往来,喜丧之事的皇室规矩不大知晓,办起差来很是烦心。
齐粟娘知晓这世里皇室的规矩,大面上的各家奴才都是被教过的,但要论细节要害上的讲究,上上下下做得周全体面,还是得宫里积年的太监、嬷嬷。这些是口耳相传的老规矩,有钱也没处学,老太监、老嬷嬷都是挑着对眼会奉承的干儿子、干女儿们教的。
她在宫里头呆的时日虽短,却是太后宫里的玉嬷嬷手把手儿,又打又骂教出来的,大小事儿从不落下,到皇上跟前侍候时,玉嬷嬷更是把规矩教了个齐全。
单论懂规矩,少点儿年岁的嬷嬷都不如她。她料着九阿哥府多少也能用上,细细和齐强说了。
齐强认真听了半会,顿时笑了出来,“妹子,哥哥当初听说你在宫里呆过,只想着你和我一样的性子,在那里头必是受不住,没料着还学了这些东西。倒让哥哥我省了力气。”看着齐粟娘,叹道:“你在宫里学的怕还不只是这些死规矩,你若是真想嫁给演官儿,也未必一定会吃亏……”
齐粟娘微微一愕,苦笑道:“宫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虽是过了眼,难不成还真要用上?便是学那些大宅门里的死规矩,宫里的嬷嬷还时时骂我呆笨呢。”叹了口气,“宫院后宅里,不是你就是我的,到最后终得逼死人命。死了的倒也干净了,反是那活着的,手上沾了人血,心里头便不是原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也察觉不出,只想着日子过得安生了……倒比死了的更可怜……”
齐强慢慢点头,“哥哥这阵儿在九爷府里也瞧得明白,后院里头的那些污烂事儿不比外头爷们干净多少。”凝视着齐粟娘,“哥哥退亲,也是想让你安安生生过日子……”
齐粟娘看了齐强半晌,咬唇道:“当初爹娘的事儿,原是妹子该做的,哥哥不用时时觉着欠了——”
齐强笑了起来,柔声道:“你是爹娘的女儿,我的妹子,你也用不着觉着欠了——”正说话间,外头有齐强随身的小厮安生、伏名领着外宅副管事德隆进来,恭敬道:“二管家,九爷说,请了几位汉官到府里饮宴,让你早早安排席面,呆会陪着宴客。大管事说,简亲王府上薨的老王妃,过几日便要出葬,请二管事早早去弄明白规矩,安排咱府里的丧棚。”齐强听得此话,看着齐粟娘笑道:“这回秦大管家可不会着急我不懂规矩,失了九爷府的体面了。”便匆匆去了 第二十三章 九皇子府的双虹(上)
更新时间2009-9-7 8:03:16字数:2260
转眼间,冬去春来,康熙四十一年到了,
除夕夜里,北京城的焰火很是热闹,齐粟娘给小院贴上红对联,红福字,在花市里买了水仙,缠上红纸带,摆放在神柜上和齐强的房里。
院子里的石桌石椅上积满了雪花,屋檐下挂着十来盏花灯。定更鼓早已响过,花灯在寒风中摇曳着,它们互相磕碰着,招呼着,似是因着年节下有了这些伙伴,点点的小火光聚在一处,映得雪地一片红亮,竟是格外的欢快,。
齐粟娘缩着脖子,搓着手,哈着白气,站在院门前,猫着腰透过门缝儿向外看着,盼着仍在九爷府陪席的齐强回来一起过年。
直等到后半夜,酩酊大醉的齐强被安生、伏名送了回来。
“妹……妹子,九爷今儿还问我,最近规矩怎的学得这般好,外头人人都说秦大管事越来越会办差,九爷府的体面更足了。”齐强被齐粟娘扶到炕边,歪倒在炕床上,含糊笑道,“秦道然还真奸,我还只开口说了声有人教,他立时就猜出是你教的,难怪哥哥我栽在他手上,当了奴才!”
齐粟娘苦笑着,哄着齐强在暖和的炕床上躺好,正要转身给他去端醒酒汤,却被齐强扯住。齐强挣扎着半坐起来,从怀里摸出个大红描金纸封包,塞给齐粟娘,迷愣着醉眼,“……来,哥哥给你的压岁钱……”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打开红包一看,是个用彩钱缠住串起来的大金锞子。她方要说话,齐强卟嗵一声又倒回了炕上,嘟囔着,“好……好在……咱齐家……还有两兄妹……”
窗外悬着的花灯在寒风中摇曳着,发出微微的摩擦声,给只有两个人的院子里带来些热闹。齐粟娘眼角微湿,看着齐强,替他盖上被子,转身从厨房端了醒酒汤。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孤孤单单的火苗,寂寞地燃烧着,齐粟娘慢慢给齐强喂着汤,心中却又想着陈演在清河独自一人,无亲无友……
齐粟娘这一夜辗转难安,到得天明,便央着齐强寻人,托带衣物、吃食去清河。齐强素日也是将陈演作亲弟待,虽是为了妹子要悔婚,这些事儿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齐粟娘得了准信,便出门去街上饽饽铺里买些京城小吃。
九爷府在皇城东正大街上,周围都是权贵人家,天上正飘着雪,路上积雪泥泞,有身份的人家多是坐着马车来往,齐粟娘沿着路边的屋檐小心走着,仍是溅得满裙的污点,不由得后悔,为了省钱没有雇马车出门。
她在京城老店里买了十来斤酒皮京八件、酥皮京八件、油糖糕,桃酥、蜜供等吃食,觉着脚上已是冷透,便寻了家茶馆坐了下来,叫了壶干烘茶,要了份汤面,打算暖暖身子再走。
汤面方一下肚,身上便暖和了许多,齐粟娘放下碗,取了茶,打开茶盖,刷了茶沫子,店门外传来骡车驶过的声音。
时近午时,骡车从雪地上碾过,发出喳喳的细声,二十多辆长板花车载满上千盆冬日里盛开的杜鹃花、秋海棠、蓟菊从右安门而入,向皇城而去。齐粟娘知晓这是每日向宫里送花的丰台花乡十八村的花车。
花车一过,她便看到对街过去四五家,有座皮货店。柜台后的黑狐皮油光水亮,她不禁心中一动,想着替陈演、齐强各做一顶皮帽子,也好过冬。她这边还未起身,有主仆四人上去看了皮毛,正和掌柜说价,便有些着急,方叫了伙计算帐,便看到长随模样的人付了钱取了皮货,跟着主子出了店门。
齐粟娘叹了口气,突见到街口急驶过来一台四骑大马车,楠木玉顶,蓝呢围帘,也不知是路滑还是未收得住,顿时把那抱着皮货的长随给撞倒在地,黑狐皮又是泥又是血的甩出老远,正落到茶馆门前。
那主子转头看得如此情况,立时大怒,扯过家奴手中的马鞭,狠狠一鞭抽到那马车夫的身上,叫道:“那里来的恶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没有王法了么?”
那马车夫疼得从车驾上滚倒在地,左眼上鲜血直流,嗷嗷直叫,齐粟娘又是一惊,车夫虽是有错,这位下手也太狠了些。
“高士奇,你这奴才,老夫在此,不识得主子么?”马车格窗刷地一声打开了,露出一张脸,齐粟娘却认得是索额图,立时站了起来,便想躲远些,免得遭了池鱼之灾,心里暗暗琢磨:“高士奇,是不是那个将明珠弹骇下台的……”
待得齐强晚上回家,听得齐粟娘说起这段,顿时笑了,道:“这一位已是受了几年气,怕是要发作了。”转头回了皇子府,齐粟娘想了半天,也不知齐强说的是索额图还是高士奇。
过得几日,还未出元宵十五,齐强却收拾东西,要去南边,把齐粟娘托带的东西一齐取了,叮嘱齐粟娘小心门户,便策马而去。
齐强平日里在皇子府里的常差,时不时便和齐粟娘说上一些,这回却是一点消息未露,齐粟娘知晓是大差事,虽是担心,也只得等待。
齐强走后,她足不出户,便是当初在江宁去看秦淮河的兴致都没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可以抛开一切,但陈演、齐强却在此渐渐根深,不论是福是灾,她欠着陈娘子,欠着齐氏夫妻,总要看着陈演、齐强娶妻生子,才能为自个儿寻条出路。至于她与陈演,齐粟娘抚摸着枕箱里十三封信,他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她便没有辜负陈娘子所托……
立嫡立长?齐粟娘在漆黑的夜里,瞪着床帐顶,无数次痛恨那一片模糊空白,她知道站错队的后果,却实在想不出康熙之后,乾隆之前到底是谁,她知道年号中带着一个“正”字,却不知道他是太子还是大阿哥。
无论如何,陈演因着永定河修堤之事,已被太子视为大阿哥一党,齐强虽是被迫,却越陷越深,十四阿哥性情直爽义气,喜好兵事,向来与随皇帝三次征讨噶尔丹的大阿哥交好,与八爷也是情份颇深。
已经是长子党了,齐粟娘无声苦笑,安慰自个儿,索额图已被削了实权,太子——齐粟娘想起畅春园的那个盛夏午后,默默祈祷:老天,让大阿哥当皇上吧。
这般想着,齐粟娘直到快天明时才合眼,没睡多久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齐姑娘,齐姑娘!”齐粟娘一惊,从床上坐起,披上外衣,立在房门口叫道:“哪一位?”
门外之人似是松了口气,“齐姑娘,奴婢是府里的婢女双虹,秦大管事让我来请您过去。”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三章 九皇子府的双虹(下)小修
更新时间2009-9-7 20:26:35字数:1758
齐粟娘听着秦道然请她过皇子府里去,顿时一惊,面色一冷,对门外道:“双虹姐姐,烦你回去和大管家说,哥哥临走前叫我看家闭户,恕我不能出门。”她既不是九爷府里的奴才,大是不耐去找主子侍候,更何况是这个下春药的秦道然。
那双虹声音急切,“姑娘,今日原是大格格的洗三,方才九爷上了火,动了怒,撵了五房外头支应的奴才出去,已是乱了。大管事分不开身,二管事不在,大管家说,姑娘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最知道规矩,请姑娘看在二管家份上,圆了府里的体面。”
齐粟娘知晓齐强在府里是专管外宅迎来送往之事,手下除了一位副管事,还有二十房的奴才,去了五房,倒确是支应不开,但她既不是九爷府的奴才,就算洗三礼只请近亲,却犯不着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到外头去支应。
双虹说话间已是带了哭音,“姑娘,你要是不去,奴婢实是没法子向大管家交差,求姑娘体恤奴婢。”
齐粟娘听得哭声,记起这双虹的样子,原是妾室完颜氏的陪嫁丫头,不过十四五岁,也有几份姿色,这回完颜夫人有身子,为了固宠,让她侍候了九爷几晚——齐素娘皱了皱眉,压了压心里头的翻腾,把上衣穿好,过去开了门。
她看着胸前抱着一只包袱,小脸尤带泪珠的双虹,柔声道:“宜妃娘娘不是打发了宫里的嬷嬷来么?外宅副管事德隆呢?”
双虹抹了抹眼泪,道:“回姑娘的话,就是因为瓜尔佳嬷嬷、胡佳嬷嬷和府里的几位管事娘子争了起来,把大格格吓哭了,爷才发火,撵了几位管事娘子出府。她们男人都是前头支应的,所以才短了人手。德隆家也被撵出府了。”又道:“两位嬷嬷是宜妃娘娘的人,自是不能发作的,但哪里还能让她们到外头管事。大格格是九爷头一个孩子,府里以往没办过洗三,余下的那十几房都不大明白规矩……”
齐粟娘听得德隆也被撵了出去,才明白为何找不出顶上的人,一则确是规矩不大明白,二则,如今副管事的位子空出来了,那十几家外宅上的奴才哪有不眼热的,自然是互相不服气,各自拖后腿。虽是不怕他们敢把事儿办砸,但大格格是九爷长女,必是想把这洗三礼办得体面十足,绝不肯出半点差错,方才要找了她这外人来当头。
齐粟娘万分犹豫,她一个汉人,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绝没有在皇子府外宅支应的道理。双虹见她站着不动,哀求道:“姑娘,奴婢也知道为难姑娘了,只求姑娘看在二管事的份上……”
齐粟娘一怔,叹了口气,秦道然既开了口,便推托不了,到底齐强是九爷府上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再者,奴才就只能是奴才,她的规矩体面和主子的差事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齐粟娘苦笑道:“要我去伺候人还成,可别要我去管事,那府里各位管事奶奶,管事大爷,都不是省事的人。”又道:“大管事忙什么呢?”
双虹见她没有回拒之意,稍稍安心,也笑了出来:“九爷差着大管家办什么差,奴婢也不知晓。姑娘放心,大管事发了话呢,文婶子和我娘都是明白人。”说罢,举起手上的包袱,道:“奴婢已经把衣裙带过来了,还请姑娘更衣,那边已是开始乱了。”
齐粟娘无奈点头,回房急急洗漱了,转头一看,双虹已抖开了绯红花锻长旗袍,窄袖口与长衣摆上皆缀着暗金锦片,衣面上点缀百花图样,很是喜庆,想来是为这次洗三宴新做的。
齐粟娘有点傻眼,她来这世上,一直穿汉式短袍与袄裙,在宫里也是如此,虽说学规矩时穿过,但尤记得穿花盆底受罪的感觉,事已至此,只得笑道:“我可不会梳二把头,只得劳烦姐姐了。”
双虹嘻嘻一笑,点头道:“姑娘放心,我可会梳头了。”看了齐粟娘梳妆台一眼,大是羡慕,道:“姑娘这盒荷香粉也是杭州关玉和的?胭脂可是边福茂的?我们完颜夫人用的也是这些呢。”
齐粟娘一边穿衣,一边笑道:“哥哥给的,荷香粉嗅着味道倒好,玫瑰胭脂却浓了些,我还未动过呢,把头发弄好再说罢。”
双虹果然手巧,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将齐粟娘打理得妥当,这时那边府里已是传来鞭炮声,齐粟娘见得她面上发急,便知道那府里怕是撑不住,取了四枚内造珍珠镶银珠花戴上,扑上些荷香粉,一并去了九爷府。
----
看到不少朋友问,为什么有皇室政斗戏,为什么女主涉入这么深,是不是和经济适用男的标题不适合。邹邹特意开单章说明这些问题,并说明了一下邹邹写文的思路,请各位有疑惑的朋友移步<看文指南卷>去看一看。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一)
更新时间2009-9-8 8:18:29字数:1747
齐粟娘从侧门进了九爷府,到了外院的抱厦里,便见得乱糟糟的一堆外宅奴才等着回事,领东西。这些媳妇、管事、丫头们见着齐粟娘进来,纷纷陪笑问好,齐粟娘别人不识,却认得齐强留在府里的小厮伏名。
完颜氏的陪房包衣石氏,是双虹的娘,原是内宅管事。如今虽是正坐在抱厦中理事,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眼看到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
石氏赶上来陪笑道:“姑娘,实是劳烦,只是这边福晋们先到了,文嫂子怕是忙转不过,大管家还未回府,爷们那边原是二管家周旋的,如今还请姑娘打点打点。”
齐粟娘知晓她们是在各府福晋面前侍候惯了的,原是稳妥,她虽是不喜到外头,也只能点点头,问道:“九爷在哪里?”
石氏道:“九爷在外头厅里呢。”转头道:“各位哥哥嫂子,大管家的话,今儿请齐姑娘过来主持外头的事。爷们都在外头,哥哥嫂子们都下心些,九爷眼皮子底下若是失了体面,全家都是撵出去,到时没人求情,可不要埋怨。”说着,便把对牌、钥匙、帐薄给了齐粟娘。
那十五家的外宅奴才自然有眼色,主子正在火头上,齐粟娘不过是暂代,争不了副管事的位子,她是二管事的妹妹,若是说上一句好话,怕不比他们争着强?都是赶上来巴结。
齐粟娘听他们自报了职事,有接礼上人,迎送上人,器皿上人,火烛上人,车马上人,洒扫上人,司茶上人,司席上人,司厨上人,司库上人,还有专司外请昆弋戏班,杭州帮厨上人,加上撵出去的五房,林林总总,各司其职,很是清楚。
有晓事点的,把自个儿手下的差事一一交代,遇上要管事做主的,又把先例说清了,请齐粟娘拿个主意,不需她绞尽脑汁地操心。
齐粟娘到底在宫里呆过,慈宁宫里的事儿更是烦杂,她借着齐强的光,先把急事儿一一理清了,又叫伏名过来,帮着记帐、发牌,便也事事平顺,不多会抱厦里便没了人,不禁佩服秦道然的手段,想是早料到了如此,方才巴巴去请她。
正想着,外头的人又报上来,八阿哥、十阿哥已是先到了,九爷亲自接着,眼见着其他各位爷、宗亲也是转眼要到,还请姑娘去前面支应着。
齐粟娘点了点头,出了抱厦,到了前厅,果然见得九爷正陪着八爷、十爷在厅上说话。
伏名站在厅外候着,齐粟娘走上去,甩帕子请了安,陪笑道:“爷,奴婢过来听候差遣。”她原是不在旗,又不是府里的人,平素都自称民女,如今既是要装奴才,便也一套做全了。
九爷显是听了秦道然的信,见她这样,倒也满意,打量她几眼,点头道:“你是皇太后、皇上跟前的人,不比那起缩手缩脚上不得台面的奴才,最是知道体面,好好办差,今儿事完了,爷自然赏你。”说罢,挥挥手,道:“给八爷、十爷请安。”
齐粟娘暗暗吐了口气,垂着眼,走过去端正行礼:“奴婢给八爷、十爷请安。”便听得茶盏搁桌子上的声音,八爷温和道:“起咯吧。”
齐粟娘慢慢站起,这时便听得伏名急步进来,打千儿报道:“爷,大阿哥到了,四阿哥到了。”
几位阿哥连忙站起,迎了出去,齐粟娘出了大厅,特叮嘱伏名差人去接着阿哥们的贴身太监,多给他们几份体面,又想着宫里的规矩,招来司茶上人说了大阿哥、四阿哥在宫里的饮茶喜好,便跟在九爷身后,到了门口。
九阿哥还未来得及与大阿哥、四阿哥多说上几句,外头车、马停了满条街,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都到了。
齐粟娘连忙上前,接着大阿哥和四阿哥,垂头施礼道:“奴婢给大阿哥、四爷请安。两位爷请随奴婢来。”
大阿哥和四阿哥正说着话,正眼也没看她,齐粟娘不敢打扰,慢慢在后头走着。
大阿哥显是对九爷府较熟,直接到了前厅,便有司茶上人奉上清茶,大阿哥转头端起茶一看,便笑了出来:“秦道然本事越来越大了,这些小规矩也能上心,难怪九弟言听计从的。”
四阿哥微微一笑,也取了茶来,饮了一口,眼睛扫过厅门,正看到给司茶上人叮嘱其余几位阿哥喜好的齐粟娘,微微一愣,又皱了皱眉头,转头和大阿哥谈笑去了。
八爷、十爷陪着五爷等几位阿哥进了门,哥哥弟弟地热闹着,齐粟娘看着吉时快到,招了伏名在一边盯着,自个儿出到门口去请九爷。门前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赶着来了,笑道:“九哥,我们出宫时,太子爷正被皇上传去,怕是今日赶不及了。”
九阿哥笑得更是厚朗了些,“那还真是碰上了。”说罢,转身看到齐粟娘,道:“来接着十三爷,十四爷。”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二)
更新时间2009-9-8 19:48:32字数:1956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显是一愣,看着齐粟娘上前请了安,十三阿哥笑道:“齐姑娘,早听说你到京里了,今天才见着。”说罢,让她起了身。
宗室的人也到了,九阿哥接着讷尔苏、雅尔江两位铁帽子王,齐粟娘笑着引着两位阿哥进了前厅,待他们哥哥弟弟打招呼完毕,亲自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上了茶。
十四阿哥一直笑着瞅她,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可见是宫里出来的了,你哥哥哪里会知晓这些?”歪头看她道:“都说汉女妩媚,旗女贵重,我看都是这衣裳的事,话说回来,我看着你就像是在旗的,正衬这身衣服,以后多穿穿。”
十三阿哥笑着点头,喝了口茶,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转头问道:“你和变之的亲事,还在拧着?”
齐粟娘面上的笑容收了收,轻声道:“回十三爷的话,奴婢正想求十四爷在皇上面前说说,给他指门好亲,他以后也就平顺了。”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道:“他哪里是为着这些退亲的人?你何必又逼着他?如今他孤身一人,已是把你当了至亲,你也体恤他一些。”
齐粟娘慢慢咬了唇,十四阿哥却皱了眉,道:“十三哥,早早晚晚,皇阿玛总是会给他指婚的,她没有根底,多是要受委屈,难不成还等着被妾室压了一头,或是去做妾?”
十三阿哥连连摇头,道:“变之必不会负她。”见得九阿哥招了齐粟娘过去,瞅了瞅十四阿哥,道:“她不在旗,到你跟前,最多是个没名份的侍妾,委屈更大。”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我若是连府里的事都治不下,将来能领军出战么?”
厅上的阿哥们正说话,外头宗亲们进了来,又是一阵忙乱,不一会儿,秦道然便出来,请着爷们入席。
齐粟娘看见秦道然出来主持,虽是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却也松了口气。
贵人们陆续入席了,前面空了下来,奴才们可没时间喘口气。残茶都收拾下去;跟马、跟车、护轿长随的中席摆上,马夫的饮食都要送到外头;各府里的洗三添盆礼都一一清点,造册,等着九爷和完颜氏过目再入库;苏戏班子准备好,主子一唤便要上台。如此这般,齐粟娘一一安排妥当,便抬腿去了亲信太监们休息的屋子。
推门一看,屋子里摆着上好的席面,两个小厮随时伺候,一个小戏子正唱着曲儿。这般样子自是越了例,齐粟娘不过趁着秦道然没神理会,拿着公中的银钱作人情罢了。这般的小手脚,秦道然看在齐强份上,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不指着讨了主子的好,下回还来办差。
正在用饭的只有四五位,其余想是还在主子面前听差,大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却都在,齐粟娘暗忖,谁和谁结党,只看这些太监们便能明白。
李全儿进府时便看见了齐粟娘,如今见她进来,站起笑道:“到底是齐姑娘体恤奴才们,多给了几份体面。”说罢,倒了两杯酒要敬她。
其余几人自然捧场,傅有荣亲自将酒捧上,齐粟娘哪能不接,客气道:“公公们都是主子们最看重的,粟娘平日多得公公们照抚,原应是粟娘敬公公们才对。”说罢,提壶给各人倒上,一起喝了。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些太监眼高于顶又滑不溜手,却和齐粟娘在宫里打过交道,知道齐粟娘本不是这府里的奴才,将来出去不是诰命便是阿哥屋里的人,见她谦和,越发客气起来。
正说着话,房门一响,秦全儿和秦顺儿走了进来,见着齐粟娘都是一笑,上前也要敬酒,一块儿喝了。齐粟娘应酬了一会,连喝了四五杯,觉着差不多了,便告了罪,叮嘱下人好生伺候,告辞而去。
方出了门,便听见前面叫:“齐姑娘,圣旨来了,太子爷来了。”
齐粟娘一面遣人去后面知会九爷,一面打发人准备香案,自个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着穿着常服的太子和李德全,恭敬道:“奴婢给太子爷请安,给公公请安。”心里却有些奇怪,这位爷最爱显摆他的明黄服,今儿怎么转了性?
太子与李德全俱是一愣,太子抬手让她免礼,却不说话,倒是李德全笑道:“齐姑娘,何时来京?怎的到九爷府上来了?”
齐粟娘低头恭敬回道:“回公公的话,粟娘的哥哥是九爷府上的管事,粟娘便跟着哥哥一起上京了。”眼角儿一溜,看着太子爷微微握起的拳。
李德全慢慢点头,便也未说话,这时阿哥们都迎了出来,一起跪下听旨,不过是给大格格赐名,又赏了玉如意、金锁片、如意金倮子、尺头等物。
九阿哥谢了恩,抱着大格格出来让李德全看了一回,请他喝了杯茶,齐粟娘奉上赏钱,便送走了。
这会儿各位阿哥都看着了齐粟娘,面上多是带了诧异,打量了她几眼,便随着太子爷入席了。
眼看着各位贵人吃饱喝足,正听着戏,齐粟娘又到了前头把各项事儿打点清楚,太子爷、三阿哥车马让到前头,八、十、十四爷和大阿哥的压后些没错,四爷和十三爷一块儿,其他几位爷按着顺序来,宗亲们、外官们总不能越到阿哥们的头前去,让外头笑话九皇子府不知道规矩。
齐粟娘方喘了口气,伏名满头大汗跑过来,道:“姑娘,石大娘求你救救命,方才太子爷更衣回来时,双虹没有看着,撞着太子爷了,这会子正发作呢。”
齐粟娘听得这般,也是惊得不行,摇头道:“我去能顶什么用?便是秦大管家去了,怕也没用。”脚下却没停,赶着去了中庭边的侧院。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三)
更新时间2009-9-9 7:05:56字数:2314
齐粟娘进了侧院,远远看着,院中石地上一滩水,覆着一个铜盆,太子衣摆上湿了一大片,虽是狼狈,扫了双虹几眼,倒不像是要发作的样子。双虹跪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哭,刘三儿正指着她骂:“不长眼的小娼妇,太子爷万金之体,若是碰着了一点,要了你的命也赔不起——”
齐粟娘微微松口气,却不敢放心,太子爷面上没什么,府里管事的却不能不上去陪罪,把事儿给平了,否则叫刘三儿闹得贵客们听到,大家的体面都没了。
齐粟娘整了整衣物,走上前施了礼,陪笑道:“太子爷,这奴才确是该打,只是这天气寒,太子爷身上湿了,在这风地里吹着怕不好,还请进屋,换身衣服才是。”
刘三儿正骂到兴头上,听得此话一愣,立时赶到太子身边,一叠声地道:“太子爷,小心身子,可别在风地里吹着了,”转头又骂道:“没看着太子爷衣裳湿了,不知道取一套来换么?”毓庆宫小太监连声应着,一溜烟到外头车上去取备着的衣物了。
齐粟娘看着太子意动,给伏名递了个眼色,伏名连忙引着太子去了侧院上房,齐粟娘忙命司茶上人送茶进去。
眼见得太子爷进了房,众人都松了口气,这会儿石氏方从内院赶了过来,已是急得一脸苍白,看着双虹虽是跪着,却未如何,方敢松了口气,连忙到齐粟娘跟前谢了,又求着再说些好话。
齐粟娘这会子正头痛,待会太子爷出来,若是要发作当如何劝解,她这边有了上回畅春园的事,恨不得离太子越远越好,况且太子现在越发看她不顺眼,寻个借口把她一起发作了,也不是不可能。
正烦恼间,取衣服的小太监回来了,齐粟娘见得他身后十几步处拐角处,傅有荣侍候着一位阿哥走了过来,顿时大喜,急步上前,方叫了一声:“十四爷……”却愕然看到了四阿哥有些醉意的脸。
傅有荣见她发呆,咳了一声,道:“齐姑娘,四爷有点上头,正寻地方歇歇。”
齐粟娘回过神,猛然想起听人说过,四爷和十四爷都是德妃娘娘的儿子,是嫡亲的兄弟,难怪傅有荣这般殷勤。她见四爷依在傅有荣身上,步履不稳,连忙上去扶着,又吩咐人严严地煨上一杯茶来。
齐粟娘把四爷扶到了太子爷隔壁的屋子,看着傅有荣扶他上了炕,连忙取了靠枕给他垫好,取了薄被盖上。她转手接过浓茶,自个儿先喝了一口,微微有些烫,吹了吹,“四爷,喝口热茶,醒醒酒。”这盖被喂水的奴才活原是当初侍候伤重不能起身的贵人时,做惯了的,习惯成自然,倒也容易。
四阿哥微微眯了眯眼,似是认出了齐粟娘,“唔”了一声,便在她手上一口一口喝了半盏茶,齐粟娘抽出帕子,顺手替他拭了嘴角的水迹,看着四阿哥还是倦倦的,转头唤了人,道:“再去倒杯新茶,记得要滚三回的水。”
司茶上人连忙去了,外头传来门响,太子爷出来了,齐粟娘给四阿哥掖了掖被子,连忙走了出去。
太子爷整了整衣襟,看着齐粟娘,道:“九爷既托付了你,你也要下心,这样没规矩的奴才也能使出来?拖出去杖毙吧。”
九爷府里众人皆是大惊,双虹立时晕绝在地,石氏连连磕头,哭得肝肠寸断,齐粟娘咬了咬牙,终还是开口,道:“太子爷——”
话未说完,刘三儿便冷笑一声道:“怎么,这儿是九爷府上,齐姑娘眼里就只有九爷一个主子了么?”
齐粟娘心中恨极,却无话可说,但她哪里又开得了口叫人,背上冷汗直冒,太子爷见她拖延,突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四阿哥声音响起:“太子爷,这是怎么了?”
太子转头见了四阿哥,倒是客气,看着他倚在门边,扶着傅有荣,脸色不好,走上前道:“老四,上头了吧?方才被老十四一激,就较上劲了,你们俩果真是一个娘肚子出来的,你酒量浅,也小心些。”
四阿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仍是笑道:“多谢太子爷关照,是有些上头了,脑袋里面正闹腾得慌,一点儿声音就像是闪雷。”
太子爷微微一愣,看了看跪在地上哭的石氏,又看了看双虹,哼了哼,对齐粟娘道:“给她三十板子,让她长长记性。”
齐粟娘心中大喜,连忙谢了恩,赶着叫人把双虹抬走,又让人扶着石氏离了院子。
这会儿沏茶的司茶上人回来了,齐粟娘连忙接过,太子爷看了四阿哥一眼,又看了看齐粟娘,突地一笑,道:“好好伺候四爷,也算是将功补过。”说罢,转身便走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见着傅有荣扶着四阿哥回了房,照旧上床躺着,知晓他难受,只得转头对府里人吩咐道:“去端银鱼汤给四爷醒汤,记着,不要酸笋鸡皮醒酒汤。”
四阿哥倚在床头,闭目养神,齐粟娘待要上前给他喂茶,看着他左腕上挂着的沉香佛珠串,退到一边,轻声对傅有荣道:“四爷府里的内眷可来了?”
傅有荣似是在出神,半会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李侧福晋来了。”
齐粟娘看看外头,已是没有人,只得笑道:“傅公公,烦你去请李侧福晋过来,伺候四爷,屋里人到底体贴些,不比我们粗手笨脚的,让四爷难受。”
傅有荣连忙应了,转身要走,似又犹豫,回头看了一眼,见着四阿哥已是睡着了,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看得他神色,微微一愣,慢慢走到屋门边,突地醒悟,懊恼自语道:“我方才应该让他留下,我自个儿去请李侧福晋的……”
“齐氏。”
齐粟娘听得这冷冷的声音,似又回到了当初隐藏四阿哥的小屋,听到不方便动弹贵人的招唤声从里屋传了过来,立时应了一声:“来了。”转身到了床前,四阿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炕桌上的茶。齐粟娘连忙端起,坐到床边,仍是先喝了一口,因着正好,便递到了四阿哥嘴边,又喂了他半盏。
方替四爷拭了嘴,齐粟娘便听到远远的人声传来,抬头一看,傅有荣引着李侧福晋来了,连忙站起,向四阿哥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
1、小菊灯提醒我,还欠一次1200粉红加更,十分抱歉。今天三更补上,中午十二点,晚上九点前各有一更。再一次呼叫粉红~~~300加更
2、推荐4000加更,今天如果满了,明天三更。话说,亲们,你们砸推荐的力度和速度真是BH,哈哈哈,谢谢谢谢~~请继续~~
3、关于女主不知雍正的问题,我月初就在《看文指南》卷开了单章解释,请各位有疑惑的移步去看看,谢谢。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 www.qidian.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四)
更新时间2009-9-9 11:53:13字数:2219
李侧福晋急急入了房,看了看四阿哥,便转头叫道:“去端醒酒汤,不要寻常的那种酸汤,四爷最受不了酸气。”
正巧端汤的婢女来了,奉上了银鱼醒酒汤,李侧福晋端过一看,笑着点头道:“果然前头爷们说得对,九爷府上的秦管家到底不一样。”又看了看只喝了半盏的茶,满意一笑。
齐粟娘轻轻松了口气,招了两个婢女,让她们在跟前侍候着,便和傅有荣一起走出了院子。
这时前头的席已是散了,太子、三阿哥果真先告退了出来,一起走了。十三爷过来寻了四爷,坐在侧院里说话。九爷送着宾客们离开,转身就回书房,大阿哥、八、九、十、十四爷正等着他。
忙乱了一阵,已是太阳落山,齐粟娘才挨着了板凳,饿得不行。石氏殷勤送上糕点和热茶,转头对双虹道:“还不给齐姑娘磕头。”
双虹立时跪下,齐粟娘吞下嘴里的点心,忙拉起道:“罢了,我又未使力,到底是四阿哥的面子。”笑道:“秦大管家不出声,这三十杖才能寄下。你呆会记得去给大管家磕头,下回可得小心些了。”
石氏拭着泪,轻声道:“姑娘,我也不是个糊涂人,四爷和大管家还是看着姑娘的面子方才如此。双虹这条小命,多亏姑娘了。”
齐粟娘摇了摇头,却也没力气再说,急急进了些点心热茶,才让胃里舒服了一些,未等她休息好,前头又是一阵闹,“齐姑娘,齐姑娘,太后传你进宫。”
天色已晚,传唤的太监催得急,宫里规矩大,齐粟娘只得在双虹房里抹了把脸,借了些茉莉粉扑上,点上胭脂,进了宫。
太后看着精神尚好,见着齐粟娘甚是欢喜,招她近前,端详了一会,点头道:“越发长齐整了,穿着这身衣物,果真像是在旗的,也难怪十四阿哥那时非在哀家面前吵吵,说你是文氏包衣出身了。”
齐粟娘得这位太后甚多照顾,对她也甚是敬爱,笑着道:“可惜奴婢是不在旗的,否则就在宫里伺候太后老佛爷一辈子。”
太后笑了出声,道:“若是这样,陈大胆儿岂不是要埋怨死哀家?”
齐粟娘一呆,半晌没有说话,见得太后看她,眼中甚有深意,跪下磕了个头,道:“民女想求太后件事儿,还请太后恩准。”
太后微微一愣,点头道:“你说。”
齐粟娘吸了口气,道:“陈大哥他一心治水,为皇上尽忠,民女听得皇上有意为他指一门好亲,民女以为此事于公于私皆是好事,还请太后在皇上面前说说此事,民女感激不尽。”
太后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当初就提过,皇上原是想给他指婚,当初哀家召你,也是补偿你一回。没料到他死活不肯,只得顺水推舟让你留在宫中侍候,让你们多存几份体面,也让外头的晓得皇上对他的恩宠。这些他都未和你提过?”
齐粟娘伏在地上,忍着欲坠的眼泪,颤声道:“陈母已是对民女有恩,他对民女也是有情有义。皇上厚爱,民女怎能为一已之私阻了他的前程?”
太后沉吟道:“如今没有平妻的规矩,若是要你做妾——”叹了口气,“哀家也不忍心,你到底是他母亲订下的嫡妻,又是这般识大体有见识。”顿了顿,“若是指个妾过去,也不容易,你们本就是汉人,又没根底,便是他有了功劳,皇上抬了他的旗,将来你总得多退几步才行……”
齐粟娘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磕头道:“常言道家齐方能国治,又说男主外女主内,民女虽是愿意以和为贵,但世事难料,若是他日日为皇上办差,回家还不得安宁,实在是民女的罪过。太后和皇上原想成全民女,却是民女福薄,与他没有姻缘之份.”
太后不禁挥手道:“罢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个,左右孝期还有一年,到时候再说。且说些高兴的,今儿你可看到了大格格?”
齐粟娘收了眼泪,细细地给太后说了九爷府的满月宴,又说了大格格的娇美可爱,引得太后一阵高兴,连连点头,笑道:“你如今很是能干,事儿办得甚是体面,有当家的样子,没折了哀家的面子。”顿了顿,叹道:“罢了,皇上过阵子南巡,你跟着去侍候,到了淮安,皇上问他时,你也听听,也不枉你们互相扶持一场。”
齐粟娘听得要去南边见陈演,心里百般滋味难以言状,磕头谢过,太后又赏了她自个儿年轻时的衣裳、首饰,便让她退了出去。
待得她出了宫,马车便被直接被拉到了九爷府,齐粟娘跟着伏名向书房走去,隐约见得两位主子从书房外廊下走了出去,看背影却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齐粟娘见他们拖到此时方离府,不免奇怪,到了书房廊下,德力拦了伏名,只放了齐粟娘进去。
齐粟娘微觉不安,进了书房一看,大阿哥、八、九、十、十四阿哥果然都在。
待得她施礼已毕,九爷咳了咳,问道:“太后召你进宫有什么事?”
齐粟娘一呆,不知他为何问起,微微犹豫,斟酌道:“回九爷的话,太后问了大格格,又因着皇上要南巡,太后命奴婢跟着侍候。”
齐粟娘低着头,却感觉到书房里弥漫起一股隐隐兴奋之意,还未等她想明白,九爷笑道:“行了,今儿你的差事办得甚好,回去歇着罢。”
齐粟娘应了声,正要退下,八爷突地道:“太后可赏了你什么?”
齐粟娘一愣,不由抬起头来,却见八爷正看着她,连忙低下,道:“回八爷的话,太后赏了奴婢她以前的衣裳和首饰。”心中暗暗生疑。
八阿哥再没有多问,挥手让她退了出去。她方要出门,大阿哥重重咳了一声,十四阿哥突然道:“你明儿别出门,我下学了出宫来寻你。”声音甚是迟疑。
齐粟娘已是被这些阿哥问得晕了头,也没想多少,呆呆应了声“是”,她方打开书房门,却听得外头一阵哭声,齐粟娘一愣,听出是双虹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九爷。
九爷皱了眉,道:“不成体统,你去看看,太子爷既是看中了她,差人来要,自然得欢欢喜喜地去,这般哭闹,太没规矩。”
齐粟娘心里打了个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抽干,如坠冰窑,哑着嗓子应了声,抖着脚步出了门。
待她赶到侧福晋的院子里时,双虹的屋子已是空空落落,梳妆台上的茉莉花粉散了一滩,惨白惨白。 第二十五章 京城小院的齐粟娘
更新时间2009-9-9 19:43:05字数:2445
回到小院后,齐粟娘不洗不漱,倒下就睡,却做了整夜的噩梦,梦见她在畅春园的回廊上跑着,跑着,四面一片漆黑,回廊环绕,永远找不到出口。
待得她从梦中惊醒,只觉一身冷汗,湿透衣裳,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齐粟娘起身烧了水,洗了澡,又洗了头。
头发还未干,便听得门响,府里送来了九爷的赏赐,却是件黑狐皮大袄。
齐粟娘见着这东西质地极好,怕不止百金,她一个民女,更不可能把这越制的皮袄穿出去,不由心中奇怪。她谢恩收好,打发了赏钱。因是晌午,太阳很暖,便裹着皮袄,靠坐在院中石椅上,一边吃着热茶糕点,一边晒着及腰的头发。
已是四五月间,北京城却甚是干燥,见不着一点雨水,齐粟娘眯着眼,仰望湛亮无云的天空,此时的江南,雨季快要到了。
阿哥们下学要辰时以后,齐粟娘微微叹气,皇子们暗地如何她不知道,在人前总讲些规矩体面。十四阿哥随康熙西狩时,虽差傅有荣赏过银狐皮直毛料,可是从未上过门。当初在江南时御船上寻她说话,也总拖着十三阿哥,带着太监宫女,今日这般独自上门还是头一遭,难说有什么事儿。
她方把准备好的茶盘果碟放在院中石桌上,傅有荣的声音便伴着叩门声响起,“齐姑娘。”
齐粟娘出房开了门,十四阿哥坐在马上,见她出来,一按马头,翻身下马,捉着乌金马鞭走近笑道:“昨儿吓着了?看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
齐粟娘微微一笑,将十四阿哥让了进来,却看着傅有荣牵着马,守在了门外。齐粟娘一叹,只得将门关起,十四阿哥打量了院中石桌上的茶盘果碟,回头看了她一眼,仍是直着进了正房。
齐粟娘将茶盘果碟捧回了堂屋里,用滚水沏了好茶,看着十四阿哥把房门紧紧关上,齐粟娘将茶奉上,叹了口气,道:“十四爷,这是怎么了?”
十四阿哥坐下慢慢喝了口茶,看着侧立一旁的齐粟娘,突地笑道:“爷要是在这屋里坐足一个时辰,你的好名声可全完了。”
齐粟娘知晓他性情,看他一眼,低头将茶盘里的果碟一件一件摆放整齐,“凭着十四爷对我的情份,这好名声赔了,也值。”
十四阿哥斜眼看她半晌,哼了一声,道:“你惯会哄我,你和四哥怎么回事?爷听着那情形,怎么你的好名声早完了?”
齐粟娘苦笑一声,“原是没办法的事,为着十四爷,四爷没那日看我顺眼了。”便把高邮城的事儿简略说了一回。
十四阿哥皱了皱眉,道:“虽说是为主子尽忠,这样的情形,到底不合规矩,他若是开口要了你去,谁又能说一句?你日后离他远些。”又晒道:“他是我亲哥子,却不及八哥信我。”
齐粟娘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劝合,却不知如何说,只得道:“那位爷心里忍着呢,天天对着我念经,我若是到了他跟前,左右不出一日,便要被他叫人一顿板子打死,去了祸害。”庆幸道:“多少他还记得我的忠心,昨天将我从太子爷面前摘开,保住了我的小命。”
十四阿哥听到“太子爷”三声,面色慢慢沉郁,半晌没有说话,齐粟娘看得纳闷,方要开口,十四阿哥却猛然站起,空挥了一下马鞭,带起一声脆响,道:“行了,宫里还有事,爷回去了。”说罢,匆匆出门而去。
齐粟娘一头雾水,看他远去,倚着门呆了半晌,直到冷风吹起,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回过了神。
齐粟娘收拾着桌上的残茶,看见风儿刮起院中的尘土,扬了半天高,池子里的一条红鲤从水中越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重又落下,顿时带起一池的水涟,池底的群鱼都涌了上来,将原本清澈的湖水搅得浑浊。
她抬头见得天际边阴云渐聚,翻滚蒸腾,似是要变天,慢慢走了回来。
叩门声又起,便听到九爷府里来人,传她过去。齐粟娘暗暗腹诽,当了一回奴才,就终身是奴才了,低头打量了一身汉女装束,抚了抚头发,跟着秦道然进了书房。
虽还未入黑,天已经暗了下来,屋里上了灯。风推着窗外的树枝刮着窗框,吱吱作响。九爷坐在黄花梨木的大书案前,左手摸着一块莹润的玉狁镇纸,镇纸旁有个小小的玉盒,盒口相接处缕着一圈绯红龙纹,在摇晃的火光下,甚是狰狞。
齐粟娘看着秦道然退了出去,书房里寂静得吓人,书房外却满是风雨欲来的喧嚣,不由吞了口吐沫,施礼道:“民女给九爷请安。”
九爷将视线收回,抬眼看着齐粟娘,不知有意无意,半边脸隐在灯影下,似笑非笑,指着一旁的圆椅道:“坐。”
齐粟娘暗抽一口冷气,陪笑道:“九爷跟前,哪里有民女的座。”暗嘲自个儿的奴才腔是越来越溜,原想在心里笑一回,却不知怎的,被一股阴郁滞闷之气沉沉压着。
九爷看了她一会,慢慢点头道:“方才----十四爷和你说什么了?”齐粟娘一怔,回想了半会,答道:“回九爷的话,十四爷过来看了看民女,什么也没说。”
九爷半晌没有说话,似是斟酌了会,笑道:“那皮袄子可还喜欢?”
齐粟娘忙道:“民女谢九爷厚赐,实是愧不敢当。”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房间里猛然大亮,随即一声闷雷响起,在天际反复回荡。
九阿哥似是全未注意到天地变化,慢慢磨叽,说了一会齐强差办得好,再说了一会大阿哥对陈演折节下交,转来转去,笑道:“十四弟那会子为你闹腾时,屋里还没有人,如今一晃快两年,倒是有了两个侍妾,对你可还一直是关照。”树枝砸窗的声音愈来愈急,忽听得“噗”的一声,竟是树枝将窗纸划破,露出了丑陋锐利的尖牙。
齐粟娘不知他何意,只能陪笑,九爷瞅了她半会,站起踱了两步,方要说话,淅淅沥沥的雨点砸瓦的声音响起,秦道然在门口急叫了一声:“九爷,十四爷又回来了。”说罢,脚步声去,竟是躲了开来。
齐粟娘正被秦道然的怆慌吓了一跳,九爷却是眉头大皱,正要迎出,却听得房门咣当一声被踹了开来,十四阿哥执着马鞭站在书房门口,面色阴沉,看了九阿哥一眼,也不说话,上前一把抓住齐粟娘的胳膊,拖着她就走。
齐粟娘一时怔住,被他扯着出了房,听得九阿哥在后头叫了一声:“十四弟!这事儿——”
十四阿哥脚步缓了缓,抓着齐粟娘的手却紧了紧,头也不回道:“不用她,也能办这事。”天上响起一串炸雷,接二连三,震得人心惊战胆,倾盆大雨转瞬即下,砸向了北京城。
变天了。
----
汗,觉得不想看皇宫戏的亲,再忍一章就出宫上船了。。。再忍三章女主也就松口气了。。 第二十六章 乾清宫的穆德士
更新时间2009-9-10 7:21:33字数:2067
过了几天,皇上原准备南巡,没料到随着雨季的来临,江南的汛期也按时报到,淮安的汛情随着一骑骑在狂风暴雨中飞驰的俊马报入了乾清宫南书房,彻夜长亮的宫灯下,康熙聚集皇子、六部九卿、传教士,对历年各地雨量、河流流量等实据反复推演,以求预先判断黄、淮、漕沿岸受灾情况。齐粟娘亦被召至御前侍候。
“皇阿玛,陈变之奏称,已拆除拦黄坝,深挖河道,黄河北移,出海口浚清,若是如此,高家堰便可保。”十三阿哥奏道:“高家堰若保,则江淮可保。”
太子摇头道:“虽是如此,但暴雨连连,大异往年,此时拆除拦黄坝,未必能引黄入海,若是反涌,则江南危殆。”
三阿哥亦道:“皇阿玛,太子言之有理,大水旬月不退,若非清河县清口所在入海口受堵,便不会如此,若真是如此,则清河县高家堰怎能不危?”
齐粟娘侍立在南书房门口,看着紫禁城上黑沉沉的夜空,江南的雨真的已经下了很久……
“皇阿玛,儿臣以为,清口入海、高家堰洪堤皆已竣工,此时再说无益,只能严令河道总督张鹏翮和江南沿河各级河工官吏,吃不离堤,睡不离堤,时时巡查河道,有漏便堵,有水便疏,堤在人在,堤毁人亡,方是现下急行之事。”
“儿臣以为四阿哥所言甚是。”八阿哥趋前奏道,“黄河改道是皇阿玛既定之策,已无需再议,今年水大,屡有小处冲决原是常理,时时小心,防小患而绝大患,方是上策。”
康熙心中原是如此想,再见得众臣皆以四阿哥、八阿哥所言有理,便下旨严令河道总督张鹏翮亲上河堤,不可懈怠,又下旨给清河县河丞陈演,务必保住高家堰。
此时已是凌晨,康熙夜不能昧,挥退六部臣工,召白晋等传教士将演算实据奉上,又传给各位皇子传阅,李德全见得康熙闭目养神,轻轻上前道:“皇上,阿哥们昨日入了宫,到现在只用了一次点心,您看……”
康熙睁开眼来,看了看十来个儿子,皆是面带疲色,忙道:“快传膳,赐坐。”
齐粟娘看着御膳一道道送了上来,轻轻动了动发麻的双腿,乾清宫原是一天两班,因着康熙连连彻夜议事,侍从们不敢退出惊扰,她从昨天晚上站到现在,也是水米未进了。
不过,比起费神也费心的康熙和阿哥们,她已是很轻松了,以她的推断,小处冲决不可避免,只要及时发现,便能全功于此役。
齐粟娘想到此处,嘴角微抿,王大鞭托人带信来,高邮陈、齐两家的三百亩棉地已是播种,高邮城里的棉纱牙行到村里数了株数,下了订金,若是能避开水灾,陈演每年总有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进项。
只有一百余两呢,能填得了那些窟窿么?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康熙三十七年时,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现在却嫌百两白银的年收入太低。齐粟娘的视线慢慢溜到了南书房巨大的河图上,一条细线从北京城弯弯曲曲直到杭州,漕运,对于皇上而言,那是立国保民的命脉,黄淮不治则漕运不安,对她而言,那是一条淌金流银的命运线……
“齐氏。”
“民女在。”齐粟娘悚然一惊,跪倒在地,“皇上有何吩咐?”
“和穆德士一起,把这组实据算清楚。”
齐粟娘微抬起头,贵人们用膳已毕,取了康熙交下的差使,各自演算,“是,皇上。”齐粟娘站起,走到荷兰传教士穆德士身边,执鹅毛笔,看了看实据,与穆德士交谈了几句,便干起活来。
除了康熙、三阿哥外,就是穆德士与齐氏这一组演算最繁,两人开始时,不时低语,穆德士的汉语勉强能用,到得急难处,便语不达意,开始用中古拉丁语夹杂荷兰语,指手划脚地解释,声音越来越高,令人侧目,便是康熙都抬起头多看了他俩几眼。
齐粟娘已没什么力气说话,中古拉丁语和荷兰语杂在一起,她也听不懂,说不通就在纸上一步一步演算,直到穆德士看明白,再进行下一步,穆德士初时还拧,后来渐渐便也习惯,一言不发,用实据说话,到得后来,便是齐粟娘怎么算,他就怎么算。
这样下来,他俩仍是慢了众人半柱香的功夫方才算完,穆德士将结果呈上,康熙瞅着他,笑道:“朕东方算学如何?”几位阿哥连连轻笑,那些教士也微笑看着穆德士,“皇帝陛下,这位女士很好,非常好,不过她的算学——非东方,也非西方---”穆德士又开始着急起来,一串串中古拉丁单词、荷兰语单词蹦了出来,便是那些传教士都面面相觑,康熙微笑着,等他说完,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齐粟娘实是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甚是失仪,李德全见康熙含笑看了她一眼,未作怪责,便没有出声。
齐粟娘又退回了书房门口,默默看着西墙上的挂针一点一点从凌晨四点,指到了早上八点,再从早上八点转到了午后四点,突听得“卟嗵”一声,因饥饿疲劳已经反应迟钝的齐粟娘慢慢侧目看去,书房另一侧又倒下了一个太监,李德全走了上来,挥了挥手,便有外头的太监走上来,动作熟练地抬着下去了。
“李德全,换一班人,他们也两天没吃没睡了。”
齐粟娘真心诚意地跪下谢恩,三呼了万岁,随着众人倒退着,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齐氏,你留下。”
齐粟娘脚步微微一顿,转过身来,应道:“是。”话音未落,听得相同的“卟嗵”一声响起,便没了知觉,最后朦胧想着:“我后知后觉,没体贴到皇上想给陈演指婚的圣意,挡了许久的道,也难怪他看我不顺眼……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上)小修
更新时间2009-9-10 12:25:03字数:2202
九月,微风中稍带凉意,齐粟娘捧茶走入了乾清宫上书房,听得康熙下旨道:“……黄河自清口入海,高家堰无恙,……江南未有大灾。河工有成,朕心甚慰,赏河道总督张鹏翮三眼花翎,升高家堰河丞陈演为清河县知县,”顿了顿,言语中微带笑意:“朕本月南巡。”
御船一路过了通州,齐粟娘侍候康熙用了早膳,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空,出了舱房。河风吹拂,吹动了九省漕河边隋炀帝植下的杨柳,庞大的御船队顺风而下,经天津、沧州、进入山东界内。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久历北京干燥的齐粟娘很是舒畅。
上了船,随行的四阿哥、十三阿哥日日与康熙在一处商议河工,与太子说话的时间也少了。齐粟娘有些纳闷,四阿哥平日虽是倒向大阿哥,也与太子交好,远不及八阿哥他们壁垒分明,这般行止,实是不太正常。不过,联想到近日来康熙对太子越来越冷的脸,齐粟娘似乎悟出了一些。
不过她这几日却对太子印象大改,太子随驾,随身的女官里正有蕊姑。太子离开座船,到康熙跟前侍候时,齐粟娘和蕊姑时常在一起说话。齐粟娘原是心中愧疚,没料到蕊姑却似是知她心思,直言她本是荣妃延禧宫的宫女,太子幼时由三阿哥母妃荣妃抚养,时时过去请安,她早就蒙太子青眼,那日太子本就是来寻蕊姑。
齐粟娘大是错愕,细细看了蕊姑的脸色,不似是说谎,又不好再问。再打听双虹,虽是无宠倒也平安,心中疑惑,不免收了几份对太子的厌憎。
天色渐渐暗了,齐粟娘梳洗后去换班,出门在外,乾清宫人未能全部带出,她以往只要在门口站着当摆投,如今却是奉茶、倒水、传膳、研墨都要干,虽是有些不习惯,但看着李德全、梁九功、小魏太监忙得脚不沾地,也只有庆幸的份。
今夜康熙只招了十三阿哥上船伴驾,先是谈论河工,再说漕运,不免回忆起平三藩,征噶尔丹,父子俩说得甚是投契,一人做了三四首诗,直让齐粟娘听得打瞌睡。
眼看着月上中天,两人兴致正浓,齐粟娘只得将茶水换了一回又一回,待得她第五回从茶水间捧着茶案走向前舱时,正遇上四阿哥上船。她还未行礼,突听得半声尖利的女子惨叫,突地又戛然而止,没得半点痕迹,竟是从太子的座船上传来。
齐粟娘被叫声所惊,手上不稳,茶案一歪,将一盅茶打翻在地,一声脆响,溅湿了四阿哥的鞋面。齐粟娘慌忙请罪,还未出声,又是一声含糊的惨叫传了出来,声音虽小,却让她寒毛直竖!
齐粟娘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入了灯火通明的前舱,喘了几口气,看着康熙面带怒色的脸,又是一惊,结巴道:“皇……皇上……”
康熙冷着脸道:“你去看看。让他收敛些。”齐粟娘一愣,却听得身后的四阿哥恭敬应声,转身便下了船。
齐粟娘面色发白,想起太子爷从沧州弄上船的几名女子,再想起蕊姑的话,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谁真谁假。
康熙似被扫了兴致,命十三阿哥退下,独个儿在船舱里走来走去,面色越来越怒,李德全与齐粟娘皆是噤若寒蝉。到得四更天,康熙方才就寝,临睡前叹了口气,让齐粟娘到御膳房里下旨,给太子多炖些补汤,又让李德全过几日到了德州行宫,选些良家女子充入太子后宫。
齐粟娘在回到房中,在床上辗转,睡不踏实,第二日开始,仍是尽量躲着太子。夜晚的尖叫声再没有响起,但过了几日,康熙就寝后,她晚上轮值时,仍是隐隐可闻太子座船上女子哀泣之声。
太子夜夜折腾,到得德州行宫时,竟是生起病来。康熙便在德州行宫驻跸。
德州行宫虽是不大,宫室却也精巧。齐粟娘对便殿上两座十二扇重锦镶嵌螺甸屏风很是留意,上面刺绣着德州漕运盛景,康熙亲自于屏上题诗,“出逢漕中来,入逢漕中去。联樯密于指,我舟无着处。”并赐了一座到太子西殿,让他在病中观赏。未料到太子病势渐重,康熙下召索额图来德州侍疾。
齐粟娘日日在便殿上看着屏风上物态繁华,又见着德州知府李明智领着总承迎驾之事的豪商一日一贡物,一日一呈宴,尽是天下南北奇珍,她一门心思全在打听德州有些什么本地产物,其中有哪些北贩最易获利,对宫里的暗潮汹涌不甚在意。即使如此,听得康熙召索额图来德州,也不禁一惊。
索额图早已乞休,虽是太子外戚,实无必要招他前来,齐粟娘暗暗偷看四阿哥的脸色,却是古井无波。但齐粟娘见着他紧紧捏着手上佛珠,便知道其心中甚乱。
索额图从京中赶来后,太子果然甚是欢喜,虽是卧床也日日召他陪伴。康熙的脸却越来越阴沉,齐粟娘在宫中听到越来越多的流言,说太子哭对索额图,说是曾被下药毒杀,日日忧惧不安,索额图事事替太子拿主意,行止狂悖,便是四阿哥、十三阿哥过去探病请安,也常常被拒之门外。这般过了半月,太子仍是未愈,康熙下旨召河道总督来德州陛见。
一日,康熙至密贵人王氏宫中就寝,齐粟娘回房安睡,便听得外头一阵乱,火把乱晃,“拿要犯!”之声此起彼伏,齐粟娘从床上惊起,听得声音越越向太子宫中而去,似是在追捕刺客,不禁披衣坐起。没料到她一方下床,便被人死死抚住嘴,推回床上。
齐粟娘大吃一惊,左手摸向枕下铜簪,她手指触到那冰冻的铜簪,心中一稳,便察觉到身旁之人显是男子,呼吸粗重,时时抽气,必是受伤,待那男子一开口,齐粟娘便听出此人竟是太子身边的刘三儿。
“齐姑娘,你别出声,否则我们都完了。”刘三儿喘着气,低声道。
齐粟娘知晓如不能稳住他,怕是小命不保,只得点了点头,刘三儿压低声音道:“齐姑娘是十四阿哥的人,奴才是大阿哥的人,还求齐姑娘让奴才藏一晚,明日奴才自有办法离去,不会带累姑娘。”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中)
更新时间2009-9-10 21:36:07字数:1870
齐粟娘用力将指甲卡到手掌中,保持镇定,又点了点头,那刘三儿似是松了口气,“齐姑娘,奴才现下松开手,你若是叫出来,奴才完了,姑娘你也讨不了好。”
齐粟娘知晓刘三儿若要藏一晚,必不能取了她的性命,现在半夜丑时一刻,待得寅时天光前,她便要去当差,若是她不去,必会引起疑心。
刘三儿慢慢松了手,等了一会,见得齐粟娘不动不叫,身上的伤又疼得厉害,便渐渐松懈下来,倚在床边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过一会儿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齐粟娘慢慢握紧了簪子,却犹豫不能下手,刘三儿既说是为大阿哥办事,被捉后大阿哥若是有事,不知会不会带累十四阿哥,但这般拖延下去,一旦被人发现刘三儿在她房中,她自个儿搭上不说,十四阿哥多是要被连累。
刘三儿突地冷笑了几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甚是悚人,齐粟娘勉强道:“公公,你笑什么?”
刘三儿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齐姑娘,奴才是活不成了,却带累了你。”
齐粟娘只觉嘴里又苦又涩,道:“公公不是说,明日便能逃出生天么?”
“不成啦,主子不会让我活了。”刘三儿连连发笑,“我原以为混到了如今这个份上,主子为着以后,总会替我找个替死鬼。看来,是不可能了。”他慢慢移动了一下,抽了口凉气,艰难道:“从康熙二十二年到现在,我在太子身边呆了十九年,嘿嘿,足足十九年,今日折在这里了。”
“公公……”
遮月的轻云慢慢散了开去,月光从半开的格窗中洒入,透过床帐,淡淡地照在刘三儿的脸上,仍是一片阴影。刘三儿的声音里透着萧索之意,“齐姑娘,十四爷舍不得你,在船上能接近太子膳食的,除了李德全,就是你我两人。”他沉默一会,蓦然又兴奋了起来,喘着气道:“太子爷怕了,他开始胡乱猜了。”说罢,突地把脸凑到齐粟娘面前,瞪着她道,“你知道他猜什么?”
齐粟娘见他已有些癫狂之状,哽着嗓子,哑声道:“他猜什么了?”
刘三儿喷出来的热气压到齐粟娘面上,滚烫滚烫,道:“皇上,阿哥们,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他会想皇上不想背弑子之名,阿哥们不想背弑手足之名,他会想------”
齐粟娘脑中也如煮开了的水,沸腾了起来,胸中又热又闷,声音却像冰尖一样,冷冷截断,道:“有索额图在。”
刘三儿重重倒在床上,将头埋在被子里桀桀而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就是因为有他在,这事儿才能成,太子要是离索额图远一些,说不定还能长长久久。齐姑娘你说是不是?”
齐粟娘脑中掠过九阿哥府书房里的大大小小的阿哥们,涩声道:“有这帮兄弟们在,长久得了么?”
刘三儿在床上又笑又滚,半晌说不出话来,齐粟娘在黑暗中看着他,若是再这样下去,必然会被发现,她就完了。
“齐姑娘,平常你不大说话,奴才没想着你这么明白,”刘三儿慢慢爬了起来,挨着齐粟娘,柔声道:“这是皇上的错,这天下是满人八旗的,先帝们哪一位不是八旗公议?什么嫡子?皇上他是嫡子么?皇上养了这么一群了不起的阿哥,他们天天帮着皇上理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当太子,皇上也不问问他们的意思么?”
齐粟娘慢慢从枕边抽出铜簪,“公公,这些话可是说不得的。”
刘三儿的声音越发柔了,“奴才都敢在太子爷碗里放料了,说几句又怕什么?齐姑娘,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过会儿就说不了了,可惜齐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不过,陈大胆儿肯定会下来陪着你的,还有你哥哥……”
齐粟娘双瞳猛缩,狠一咬牙,一把抓起刘三儿怀中的被子,死死压在他脸上,右手持簪,用力在他胸口刺下!
刘三儿在被中痛叫一声,传出闷响,左脚用力一踢,力大无比,立时将齐粟娘踢飞三丈,重重跌在地上。
齐粟娘忍着肋下的巨痛,挣扎而起,要去结果了刘三儿,却听得背后微微门响,一人走了进来,反手关门,一把将她扶住,在耳边沉声道:“他在你这儿?”
----
粉红满了1500,明日加更。今天更新过了九点,抱歉。老实说,更新迟是因为看了评论区的个别留言,心里很难过,想了半天。我欢迎善意的批评和讨论。但真不喜欢发言的朋友言词激烈,有时候并不是言语的内容伤人,而是说话的态度。我努力想和大家沟通好,但并不想受气。这文我存了不少稿,前三十万反复修改,仅开头第一章就写了十三个不同的版本,发文时仍是一章一章修改,才敢发出来。有朋友提出合理的意见,我马上修改。我知道大家看文是对我的支持,提意见更是对我的支持,但是,我也很用心,只希望大家说话时,注意一下态度。我有我的创作思路,大家有大家的看文希望,实在没办法接受我的文,要说些意见或是要弃文都没有关系,只是请冷静礼貌一些,互相尊重,谢谢。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七章 德州行宫的刘三儿(下)小修
更新时间2009-9-11 7:45:24字数:3095
听得进门之人问话,齐粟娘心中电转,却知瞒不住,只得点头。那人打了个手式,黑暗中便出现几条人影,将尤在床上挣扎的刘三儿连人带被掳了出门。
“处理干净,寻个替身送出去,别惊动了皇上。”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听得外头的呼叫追捕之声也静了下去,西边两扇大格窗不知何时开了一扇,随风发出悚动的吱呀声。月光在格扇的开合中,一时有一时无照进房里。
纱帐低垂,箪席上乱成一团,床头枕箱被打翻在地,床上床下撒落着十余封书信,凌乱的被角里隐隐有一团莹光。
齐粟娘忍着胁下的剧痛,抽着气,指着那团莹光,“四爷,那东西……”
四阿哥哼了一声,将瘫坐在地上的齐粟娘一把扶起,走到床边揭开帐子坐了进去,将那团莹光取在手中,却是一只玉盒。
月光透过半掩的纱帐透了进来,照在四阿哥手中的玉盒上,狰狞龙纹闪烁着暗红的光芒。齐粟娘在黑暗中隐约认得是九阿哥书桌上之物,想是刘三儿遗落下的。齐粟娘双目一涩,不自禁深吸了一口凉气,忍住眼泪。若是没有十四阿哥,今天的刘三儿,便是齐粟娘了。
四阿哥将玉盒揭了开来,浅灰色的药粉闪着粼光,已是去了半盒,想是刘三儿每日放入太子的饮食之中。四阿哥慢慢将玉盒放入了怀中。
屋子里安静得怕人,齐粟娘忍痛抽气的呼吸声,突轻突重地起伏着,透着一片慌乱与恐惧。如死亡一般窒息的气息在半透的纱帐中弥漫了开来,死白的月光撒在了如血一般深红的箪席上。
初秋的晚风猛然将格窗吹得大敞,齐粟娘皮肤上的寒毛直直地竖着,隔着薄薄的一层罗衣,可以感觉到放在她腰上的那只大手,带着的几处粗茧,中间有一块凸起,她知道,那是她曾经在黑暗中摸索过的玉板指。这样的手,不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轻易地捏死一只蝼蚁,让它永远无法说出看到过的一切。
沉默的时间可能太短,短得让齐粟娘无法思考,沉默得时间可能太长,长得让齐粟娘心存侥幸。她死死咬着牙,鼓足勇气,微微动弹了一下因恐惧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腰上的手腾然一紧,顿时扼得她喘不过气来,恐惧冲决了堤坝,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一只手带着冰冷的寒气,抬起了她的脸,平缓不带人味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哭什么?你都有胆子杀人了,还怕什么……”
手在她的下颌缓缓地游移着,顺着她的颈脖,轻轻缓缓地抚摸,在咽喉处流连不去,点点的寒气从咽喉渗入体内,冷透了整个身躯。
寒气越来越重,齐粟娘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泪如泉涌,因为欠了陈娘子,便和陈演牵扯着一起涉入官场,因为欠了齐氏夫妻,便与齐强互相牵扯入立嫡立长之争,这样欠了十四阿哥一次又一次,她除了这条今天便要交待在这里的命以外,怕是再也无法报答了……
“你不用怕,这事儿已是结了,你只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九爷他们自不会去动你。”四阿哥的声音透着从未有的的温柔和暖气,却格外的虚假,咽喉处的手仍在忽轻忽重地揉捏着,手腕上的沉香佛珠散发着让人无法呼吸的檀香,真实地透出他独有的冷硬与顽固。
恐惧超过了狂乱的极限,人却没有发疯,它便无趣地消退了,只余下漫长的空白。齐粟娘脸上的泪水慢慢停了下来,她拼命地透过黑暗,想从四阿哥的双眼中看出生与死的意味,月光在今夜却格外不怜悯她,将勉强透入帐内的些许光辉全撒在了她的脸上,于是,四阿哥的脸便在黑暗中隐住了。
“我不管下手,只管把事儿平了……”黑暗中的四阿哥似乎在自言自语,语气带着些许斟酌,“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他在你房里呆过……”
齐粟娘猛一咬牙,挺直蜷缩的身体,哑声道:“四爷不杀了我么?”
风儿大了起来,将另一扇格窗吹了开来,月光将黑暗驱散了不少。地面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风带着七八封书信翻滚着,四爷侧了头,看了看地上的书信,齐粟娘便觉得腰上的手和脖子上的手都慢慢松了开去。
齐粟娘在狂喜中本能挣扎,拼命脱离死亡的怀抱,手脚并用爬到了床角,仿佛很久没有呼吸过一样,大力吸着生存的空气。
四阿哥靠在床柱边,朦胧的月光照在两人之间箪席上,被光滑的席面反射了回去。
四阿哥与齐粟娘在黑暗中久久对视着。
齐粟娘拼命咽着吐沫,嗓子如辣椒籽滚了过去一般,余下一片火辣辣的生痛,却仍是不敢开口求饶,四阿哥突地笑了起来,“你不是最知道那些规矩么,就凭当初你侍候我一场,你就应该是爷的人了……”
语气中的讥讽与不屑虽是刺耳,却终于带着些人的气息,死亡的阴影刚刚退去,齐粟娘的心又被另一种恐惧的浪潮席卷,干哑的声音勉强响起,“四爷天潢贵胄……奴婢只是为主子尽忠……”别说要自认奴才,这会儿要她自认什么都行,明知他不会信,也得说,就是不能承认是皇阿哥的女人。
纱帐被风儿扬起,两封原落在床角的书信翻滚到了床的中央,风一停,便也停了一下来。月光照在牛皮纸信封上,将右角的“陈”字映得分外清晰。
四阿哥在黑暗中打量了她半会,“倒也罢,你既是恋着陈变之,我也犯不着收用你……”说话间,四阿哥慢慢从床边站了起来,“赏给他便是……”
齐粟娘听得他这句话,顿时全身一懈,瘫倒在了床上,胁下的伤要人命一般剧痛了起来。
四阿哥转过身去,方要迈步,却又转回身来,“陈变之圣眷重着呢,你守规矩些,好好跟着他,别胡思乱想折腾着退亲,诰命跑不了你的。”未等齐粟娘开腔,“只是你需记得,你原是谁赏下去的……”似是不想再说,弯腰伸手,一把将齐粟娘从床角扯了出来,道:“受伤了?”
齐粟娘正琢磨四阿哥的话,措不及防,被他这用力一扯,痛得冷汗直流,却只能吸着气道:“谢……谢四爷下问,没……没事,躺一会就好了。”
四阿哥冷哼一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齐粟娘见得房门关起,慢慢松了口气,她全身发软,只想一睡不起,但现在已近寅时,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就要去前舱准备侍候皇上用早膳,她顾不得怕得罪了四阿哥,急忙验视伤口。
齐粟娘忍着痛,解开贴身小袄,借着透帐的月光,只隐约见得胸下肋骨处碗口大一片青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试着慢慢站起,一步一步移到桌边,翻找跌打酒,行动间却痛得钻心。
齐粟娘心里害怕,她带伤行动迟缓,若是李德全问起,怎么瞒得过去?她急急打开跌打酒,想早些用药,没料到方揭开盖儿,便是一股刺鼻的药酒味,齐粟娘废然倒坐在桌边,脸色青白,如此浓重的气味,李德全不可能察觉不出。
“这会儿知道着急了?”四阿哥的声音蓦然在身后响起,齐粟娘一惊,掩衣站起,却忍不住轻哼一声,用手掩住衣下伤处。
月光越发亮了,四阿哥面色淡淡,伸出的手中有一支小玉瓶,“府里的跌打药,宫里没有的。免得叫人察觉出来坏事。”
齐粟娘慢慢伸出手去,接过打开一嗅,却是一股极淡的清香,顿时放下了半颗心,忍痛施礼道:“民女谢过四爷。”
四阿哥抬了抬手,道:“一日三次,揉开了就是。”又看了看天色,“皇阿玛昨日去了密贵人宫里,寅时怕是起不了身,李德全跟在那边,梁九功有眼色,不会催你的。”
齐粟娘知晓四阿哥负责行宫守卫,方能这样容易把事儿平了,低低应了声。她站了一会,却不见四阿哥离去,不由抬眼看他,四阿哥亦是回眼看她,两人互瞪了一会,四阿哥嘴角一抿,“有你着急的时候。”说罢,施施然转身走了。
齐粟娘没时间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急急栓门,上床解衣用药,没料到那瓶里的油膏极浓,浮在伤口上,不用大力无法揉开,齐粟娘伤在右胸,惯用的右手不能用力,左手力小,难以为继。
她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喘着气,方明白四阿哥话里的意思,只是她宁可伤好不了,也不敢和四阿哥再有亲近,想了想,取了根竹痒抓,包上层层棉布,借着竹抓有杆,好借力,终是慢慢把药揉开了。
好在康熙果然未回便殿,一直在密贵人宫里,齐粟娘暗暗感谢老天,密贵人连生三子,去年方生下十八阿哥,正是得宠的时候,只希望她手段高,皇上一直别回便殿才好。 第二十八章 德州行宫的陈演(上)小修
更新时间2009-9-11 11:37:27字数:3125
第二日开始,连着好几天,皇上便带着两位阿哥出宫查看德州河堤,未叫齐粟娘随行,李德全自是跟了出去。齐粟娘最艰难的前三日便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齐粟娘放心之余,却为齐强担忧起来,这些爷们已是斗成这样,齐强临出门说是到南边来,至今未见消息,九皇子府里有什么事叫他跑这么远?
齐粟娘正琢磨着,门外小太监魏珠叩门道:“齐姑娘,皇上突然回宫了,梁副总管叫大伙儿都赶紧着。”
齐粟娘连忙起身,谢过魏珠,待得她跟随梁九功等人在便殿恭迎圣驾时,赫然发现河道总督张鹏翮一身风尘地随侍在帝侧。
康熙心情尚好,给四阿哥、十三阿哥、张鹏翮赐了座,垂询了两个时辰的江南河工之事,便命传膳。
齐粟娘正要转身出便殿去传膳,康熙突地指着便殿左侧的重锦屏风道:“齐氏,你且回避,不可出声。”
齐粟娘不知何意,也不敢问,转身走入了屏后,听得康熙对李德全低语一声,李德全便出了便殿。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齐粟娘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去,顿时呆住,却是陈演随在李德全身后走了进来。齐粟娘眼中酸涩,凝神看去,只见陈演身着正七品石青五蟒四爪袍,上缀阳纹素金绣紫鸳鸯补子,头戴素金花顶子,虽亦是满身风尘,却比当初离开时多了些从容气度,只是面皮被晒得黝黑,年不过二十一,额头上便隐隐有了几线纹路,那双清亮的眸子也黯淡了不少。
齐粟娘看得心中纹痛,脑中一片茫然。虽是为报陈娘子大恩,实无婚配之心,唯能倾诚以对,未料到陈演亦是如此。陈演于她,绝境中供食给衣,不曾半点慢待,平日里信重亲近,财物家田皆委于她手,不曾有半点相疑。她变世孤身,只觉情爱飘渺,既是康熙有意指婚,便也抽身退步,望陈演攀门贵亲,一生平顺。然而午夜梦回,看着枕箱中的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她何尝没有伤心过未曾与他相逢于前世?
陈演请安完毕,康熙笑道:“陈演,你升为清河父母已是一月,可有体悟?”
陈演似有颇有感慨,面带苦笑,拱手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以往唯以治河为天下难事,如今方知天下至难事为民之父母,且治河虽有朝廷拨款,官吏用事,但若无地方士绅、百姓出力相助,也无力成事。”
康熙连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朕为天下万民父母,尤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你既有此体悟,倒让朕放心不少。”说罢,沉吟道:“你的孝期已是满了罢?”
陈演面色一暗,道:“回皇上的话,先母是康熙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三日离世,微臣的孝期已是满了一年了。”
康熙道:“朕让你夺情出仕,原是因治河事大,你年满二十,也该婚配。念在你这几年辛苦,虽是汉臣,朕将正红旗董鄂氏之女指给你为妻——”
康熙还未说完,陈演已是重重跪下,连连磕头,康熙怒道:“陈演,康熙三十七年朕给你指婚,你就已经抗旨,朕念在你父微功,未曾怪罪,你还有何话说?”
陈演磕了三个响头,哑声道:“皇上,皇上恩重,微臣铭感五内,但齐氏是先母订下,且先母病中,全是齐氏侍奉汤药,身后之事亦是齐氏父母操持。陈演不孝,侍母之德,葬母之恩未曾回报半点,怎敢弃之?还请皇上明鉴。”
康熙面色稍和,道:“诚孝虽是正理,但齐氏之兄已然背信退亲,她既无心,你又如何强之?”
陈演又磕了一个头,道:“皇上,陈齐两家本是至交,齐氏之兄自小待微臣如弟。他退亲之由,不过是担心微臣出仕后失本忘根,攀附权贵,薄待齐氏,又恐臣抗旨拒婚,失爱于天子,非是背信。”顿了顿,哑声道:“且齐氏贤德,微臣在高邮乡中产业俱是其操持,臣分毫未予。退亲之前,不过是屋三间,田二十亩,退亲之后,臣名下却有中田三百八十亩,岁入白银近二百两,臣实不以齐氏无心。乡中亲长皆有信来,备赞其乡中行事,齐氏安贫乐道,德惠乡邻,臣实不信齐氏负臣,臣亦不忍负齐氏。”
康熙听得一呆,瞟了一眼殿左屏风,不悦道:“正八品俸银方不过四十两,中田却需银三四两,她何处来的的银钱替你置地,可是你纵着她在高邮倚势夺占他人产业?”
齐粟娘先听得陈演所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言,待听得陈演说起田地,便知不好。再听得康熙语气森然,有问罪之意,背心冒汗,“卟嗵”一声在屏后跪倒。
殿上众人俱听得屏后跪地之声,陈演面色一动,不禁想转头看去,十三阿哥微微向他摇了摇头,康熙追问道:“陈演,到底有无此事,你还不速速回话。”
陈演一时心乱,眼神儿不时向屏风后瞟去,便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康熙大怒,便要发作,陈演急道:“皇上,微臣向不理银钱产业之事,语焉不清,微臣有乡中亲友转来书信一封,请皇上御览,一看便知。”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
齐粟娘在屏后看得,却是她当初写给王大鞭,托他买田还帐的信,心中一跳,想起一事,更是心慌。
康熙取信一览,神色变化不定,看得最后,勃然大怒,喝道:“齐氏,你竟敢倚势侵占无主地六十亩,好大的胆子!”
殿上两位阿哥皆是大惊,张鹏翮不禁讶然,便是侍候在侧的李德全、梁九功、魏珠亦是面面相觑。
齐粟娘急急从屏风后爬出来,连连磕头,口称:“民女死罪。”
陈演急道:“皇上,那六十亩田在陈齐两家左近,原是康熙三十年大灾后无主之地,因地处僻远,已是荒芜近十年。朝廷嘉令开荒,她虽是不报而开,却以中良田价购入,实未有侵占之心。”
张鹏翮看了看康熙的脸色,站起奏道:“皇上,康熙三十六年,朝廷确实颁下了《开荒令》,齐氏不报而开,虽是违例,但若如陈演所说,开荒后以中田价购入,却是于国有利,多半未有侵占之心。”
康熙面色稍和,十三阿哥笑道:“皇阿玛,儿臣倒想知道,她哪来的钱替陈变之置的地。”
康熙轻哼一声,道:“五村四姓,三百六十亩中田,你从哪里来得这上千纹银?”
“回皇上的话,太后恩典,让民女在宫中侍奉,除了月钱,宫中各位主子、入宫谨见的贵人们都有赏赐。”齐粟娘老实答道,却庆幸当初信中写得含糊,未把行贿之事写入,反把那些贿银算入了田价,方能勉强瞒过。
康熙转头看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恭敬道:“皇上,齐氏在宫中时日虽短,却向来节省,除了左近之人,无人得过她的好处,太后确是赏赐颇多,存下千余纹银也不是难事。”
齐粟娘暗暗抹汗,多亏她有进无出的大名已是宫内尽知,倒也不用担心。康熙慢慢点头,抬手让齐粟娘与陈演起了身,又细看了信,问道:“你让佃户种棉,怎的不种粮?”
“回皇上的话,江南贩布之利,隔郡一可得二,隔省一可得五,沿河北上,到得京中,尝有一可得十,利重至此,江南乡中,种植者十之八九。”齐粟娘斟酌着,慢慢答道。
四阿哥皱眉道:“若是天下尽都如此,粮食从何而来?有钱无粮,又有甚用?”
张鹏翮点头道:“四阿哥所言甚是,不过江南乡中植棉,多是植麦杂种其中,以供田赋,如齐氏这般全然种棉的却在少数。且甘薯、玉米已是遍植,微臣以为,五十年内不虑无粮。”
康熙又看了看信,道:“你自已的三亩地,种的什么?”
齐粟娘想了想,道:“民女力小,又是独居,只种了些青菜,若有余项,就和邻村的亲友换些玉米面、盐、油。”
康熙转头对张鹏翮道:“这样说来,若是没有大灾,江南百姓尚能温饱,阿山这两江总督做得不错。”张鹏翮连连应是。
康熙又细细问了赊帐、典押、种棉之事,却未多责,沉吟半晌,道:“齐氏,虽说父死从兄,但你兄长未在,朕问你,这桩婚事,你如何打算?”
齐粟娘听得康熙之意多是要允了陈演所请,半晌没有出声。陈演当初抗旨拒婚、金钗定情,便是她要退亲,也未曾断过书信,现下他不顾性命和前程,再次抗旨拒婚,她只觉再有百般顾虑,哪里又及得上他这番情义?
“……臣不以齐氏负臣,臣亦不忍负齐氏……”她脑中不自觉闪过这句未有半个情爱字眼的却让她在屏风后听得落泪的话,衣袖下的双手慢慢地紧握成拳。
陈演站在一边,见她久久不语,终是出声,轻轻唤道:“粟娘……”
熟悉的唤声入耳,齐粟娘心中一颤,微微闭目,跪下道:“民女全凭皇上作主。”
<a href=http://www.qidian.com>起点中文网www.qidian.com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二十八章 德州行宫的陈演(下)
更新时间2009-9-11 20:04:40字数:3070
齐粟娘看着御膳传上,两位阿哥、张鹏翮陪皇上用膳,陈演退了出去。她正要上前侍候康熙,李德全却微微摇了遥头,示意她退下。
齐粟娘一头莫名,便也退出便殿,正看到陈演在便殿前石道上一边走着,一边频频回望。
陈演见得齐粟娘出殿,面上一喜,在道边停住了脚。
齐粟娘微一犹豫,一旁的魏珠嘻嘻而笑,道:“齐姑娘,皇上下旨让你和陈大人十日内成亲,论理是要避嫌,不过事儿这么急,除了十三爷请旨代为操办,没得个尊亲,总要好好商量商量,才是正理。”
齐粟娘笑着点头谢过,慢慢下阶走到道边树下。德州行宫遍植槐树,因是初秋,仍是浓荫密布。陈演看着齐粟娘的脸色,犹豫道:“粟娘,你是不是还担心皇上给我指婚?”
齐粟娘看了陈演半晌,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演虽不明其意,仍是安慰道:“我是汉人,就算是一品大员,也没有指个旗女为妾的道理,你不用担心。”
齐粟娘轻轻一笑,凝视陈演,浓密的树萌夹杂点点光影洒在石青蟒袍上,黝黑的脸庞被树萌模糊了边界,但那双清眸,清晰光亮,牢牢地看着她。
齐粟娘的心底微动,一股喜意如泉水涌出,淹满了眼角眉梢。陈演见她笑颜,尤带忐忑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面上尽是喜色,两人互看了半会,齐粟娘终是卟哧一声笑出声来。
陈演方要笑着说话,齐粟娘却瞟了他一眼,收了笑脸,撇嘴道:“陈大哥,你怎么和皇上说起那事,你不知道我侵占民田么?吓死我了。”
陈演从未见过她发嗔的样子,不禁呆了一呆,走上两步,左右看看,暗暗牵住她的一支手,柔声道:“那怎么算侵占?皇上圣明,两位阿哥和张大人也在,皇上也就是没想到你那么会攒钱罢了,若说是没倚势欺人,平头百姓可做不来,若是说倚势欺人,你又一个钱没少。你素来明理,我是不信你能做出什么事的。”
“张大人和十三爷倒也罢了,四阿哥可没替我们说情。”
陈演摇头笑道:“不说你救了他一回,就算是别人,四阿哥多半也是能说就说的。他不过是看着皇上不会真发作我们罢了。我当初为着这事,也心里打鼓,现在趁着有人能说情,把这事儿说了,也免得将来查出来,皇上发作你。”
齐粟娘看了他一眼,咬唇道:“说的什么话,你若是不让,我还敢不收着,好歹我也是仗着你的势。”
陈演越发握紧了齐粟娘的手,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个乐子,我一直在外,还能拦着你在家找乐子?”说话间轻吁口气,道:“再说,你弄这些钱还不是为了我,为了河工上的事儿?张大人都知道呢,若是平常,他哪里是为着这些事开口的人?”微微笑了笑:“方才我看你模样,心里不安,方在外头等着,现下说清了,我才能安心娶你。”
齐粟娘噫了一声,道:“陈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方才李公公让我退下,我还正纳闷呢。”
陈演笑道:“君臣,君臣,君不夺臣妻。你本不是女官,不过是从权。还有十日便要成亲,皇上也要避嫌的。”
齐粟娘听得一呆,不禁轻笑出声,“规矩原也是做出来的……”
十三阿哥请旨操办婚事,自然拖上了四阿哥,商量着怎么把婚事儿办得体体面面。因是奉旨成婚,又有了两位皇子的金面,德州府台李明智将一座别院腾空作了新房,李府台夫人刘氏娘家是德州望族,刘夫人认了齐粟娘做干女儿,带着回府,又请了娘家妯娌一起为她操办出嫁之事。
齐强未得消息,太后赏的半副嫁妆却从京城而至,足足三十二抬,其后还有九阿哥赏的两抬添妆,十四阿哥赏的两抬添妆,四阿哥赏的两抬添妆,自是荣宠。康熙也下旨,封了齐粟娘为正七品孺人。
陈、齐皆是汉人,又因着两家当初不过以信物为定,订亲的规矩都没有走完,便趁着一回,按南边汉人“三茶六礼”的规矩一起给办了,不免忙乱。
男女两家皆无亲长,四阿哥作了女方亲,十三阿哥做了男方亲。府衙后宅里,四阿哥和李府台坐在一旁,府台夫人刘氏一脸笑意,接着男方大媒张鹏翮,收了酒、肉、茶叶、果品、金钏、金戒指等礼单,供到了神柜之前,一旁老于婚仪的伴婆叫道:“姑娘出来奉定茶。”
齐粟娘额发齐眉,辫子却盘了起来,捧着茶案,先将一杯冰糖桔饼百果茶送到陈演手上。陈演连忙接了甜茶,依着规矩,却不喝下,只沾了唇便放回。
齐粟娘再奉上一杯莲子百合茶,陈演亦只是喝了一口,笑道:“满满有余,满满有余。”
齐粟娘再从伴婆手中接过雀舌清茶一杯,奉给陈演,陈演一口喝完,伴婆笑道:“三茶定亲,平安合顺。”陈演含笑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如意金钗,小心插入齐粟娘盘发之上,那伴婆又笑道:“金钗插定,夫妻百年。”
待得成亲前一日,十三阿哥替陈演到西院里催妆,送上凤冠、霞佩、全副的首饰,刘氏便差着府里的媳妇婆子们带着衾帐、茵褥去东院里辅床,过箱柜,鞭炮暴响个不停,三十八抬嫁妆披红挂彩绕城一圈,引得满城围观,好不热闹。
迎亲当日,十三阿哥在府衙门前,取了一个红包放伴婆手里,大声道:“早生贵子,早生贵子!”哄笑中,请新娘上了轿。喜桥抬起,陈演穿着朝服,骑马走在前头,身后是随陈演出行的清河县典史、胥吏。一路上乐鼓大作,炮竹声响彻半个德州城。
到得别院门前,两个披红小童奉上枣子、莲子甜茶,请了四阿哥、李府台等送亲的喝了,看着茶案上的红包堆了一堆,便有人叫道:“新郎请新娘出轿,开盒!”
齐粟娘抱着宝瓶,盖着喜帕走了出来,踩着米袋进了门,与陈演交拜天地。外头开盒人收了开盒钱,扯着嗓子,喜气洋洋叫道:“一开天长地久,金冠子、金络子、金头面六副----二开地久天长,上好苏州重锦二十匹、杭州华绵二十匹,江宁月锦二十匹,江北葛钞二十匹------三开三羊开泰,四季绸衣六十套,大毛皮袄子,皮夹衣十二件-------四开四季发财,漆器妆盒六只,铜镜六面,莲生绣枕六对,鸳鸯绣被十二床---五开---”
新房外极是喧闹,新房里却一时静了下来,齐粟娘满眼的鲜红之色,见不得他物,原有些忐忑,好在过了半个时辰,便听得喜婆们笑道:“新姑爷大吉。”齐粟娘从喜帕下看着陈演走近,正稍稍心安,喜帕便被轻轻揭开。齐粟娘眯了眯眼,慢慢抬起头来。
陈演穿着一身大红吉服,手中抓着喜帕,面色酡红,似是喝多了,又似是害羞,有些手足无措,衬着那张晒得黑乎乎的脸,甚是好笑。
齐粟娘忍不住“卟哧”一笑,陈演见着她一笑,便也笑了,喜娘们侍候着喝了三道茶,撒了帐,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笑着退出。
陈演似是松了口气,将喜帕折好放在床头,挨着齐粟娘坐下,伸臂拥住,笑叹道:“可算只有我们俩了。”齐粟娘倚在陈演肩上,笑道:“可是喝上头了?看你晕晕乎乎的,再喝一盅茶醒醒?”说着便要起身,陈演连忙抱住,道:“不晕,知道是你。”又得意道:“我酒量不好,装醉却挺像,十三阿哥全挡了。”
齐粟娘大大一愣,看他半会,伸出手指刮他的脸,羞道:“什么时候学得蔫坏,把阿哥推上去挡着,十三阿哥还比你小呢。”
陈演哈哈大笑,抱着齐粟娘一倒,双双靠在厚厚的绣被上,“平日里的应酬实是太多,我要是从头喝到尾,就不用办事了。张大人教我一个招,喝了三杯就醉倒,若是还不放过,就发酒疯,什么丢人做什么,主人家恨不得赶你走。一个想走一个想你走,这样大家的面子都全乎了。”
齐粟娘听得失笑,啐道:“你还有面子?你就老实倒着吧,可别撒酒疯了。”又笑道:“可见能做官的不是常人,你不过做了几年官,皮厚了多少,以前你可是——”正说着,却看到陈演的越靠越近的脸,不禁把话卡在了嗓子里。
陈演低头在齐粟娘面上印下一吻,含糊道:“以前我怎么样?”说话间,伸手一把扯下了红绡床帘。
齐粟娘只觉得狭小封闭的红销床帐里热得灼人,陈演的吻温柔体贴却又迫不及待,她恍惚中再也吐不出一字半句,只听到他的含糊低语:“粟娘……我等了你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