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相(1)
烧完了照片,李庸坐在了床上,又一次和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对视。是蒋柒吗?
不是。他这样想。
这个憨直的人回想着蒋柒的眼神和举动,终于察觉到了一种挑逗。
黄太死的那天,她在胡同里和李庸相遇,一定是想和他多聊一会天。她说:“你看,今晚好像要下雪……”
刚才,她说:“既然你不怕我,就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她和丈夫常年分居,肯定寂寞。
意识到了这一点,李庸的心情产生了一些变化,恐怖的黑白生出了爱情的五颜六色……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培植这些美好的胚芽了。
死亡已经逼近。
如果是蒋柒干的,那不过是人为的谋杀。
如果不是蒋柒干的,那一定就是地下坟墓里的人所为了。谁都救不了他。
他静静地等待着。
除了等待,他无事可做。
那个洞口静悄悄,还不见猫的踪影。
四周静极了,只有钟在滴答滴答地响。
李庸忽然意识到,应该想一想还有什么身后事需要处理。
对了,还欠单位三千元钱。
没关系,抽屉里有定期存折,三千五百元。
他死了后,大家整理遗物的时候,会发现它。他没什么嫡亲,这存折正好充公。
还剩一点,就当殡葬费吧。
还有,交给那个阴阳先生的三千元钱似乎应该索要回来。算了,人都没了,要那钱还有什么用?
还有什么事呢?好像没有了……
不,还应该找蒋柒谈一谈。
李庸在家里端坐了一夜。
天亮后,他给蒋柒打了个电话。
蒋柒的发廊收工晚,此时,她应该在睡觉。
“蒋柒,我是李庸。你起床了吗?”
“起床了。”
“你能不能来一下?”
“怎么了?”
“我还想跟你谈一谈。”
“你最近怎么总是神叨叨的?什么事?”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
蒋柒似乎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到了严重性,想了想说:“好吧,你等着。”
十多分钟之后,蒋柒来了。她穿得整整齐齐。
李庸坐着说:“你坐下。”
蒋柒就坐下了。
“我活不久了。”
“是不是谁要害你?”
“是。”
“谁?”
“我说不清。”
“你还是想问我那件事,对不对?”
“要不然我死了心里都有疙瘩。”
蒋柒低头想了半天,终于说:“好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生我气。”
“我不会。”
“你知道周大壮这个人吗?”
“不知道。”
“朱环有没有告诉过你,她被人强奸过?”
“……她说过。”
“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个人叫什么?”
“没有,我也没有问。”
“那个人就叫周大壮。”
周大壮。这个陌生的名字第一次进入李庸的耳朵,他马上感觉到所有的事都恶狠狠地转了个弯。
“其实,周大壮和朱环的关系并不是强奸。”蒋柒定定地说。
李庸一下就蒙了。
真 相(2)
蒋柒认识周大壮的母亲,她就住在蒋柒的发廊后面,经常到蒋柒的发廊剪头。周大壮以前没什么劣迹。
他在一个工厂当钳工,长得很健壮,很帅气。
公审他那天,他的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游街,很多女孩都在议论他,感到很惋惜。
实际上,他跟朱环早就发生过几次肉体关系。
欧利不在家的时候,周大壮还曾经在朱环家过过夜。
这件事欧利一直蒙在鼓里。
朱环告周大壮强奸她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相好一年多了。
周大壮是个情种。
情种分两类。
一类是只爱一个人,至死不渝。
这类情种就像一颗忠厚的种子,倾注全部汁液,一生只开一次花。这种花当然是奇光异彩,令人赞叹。
还有一类情种,像雨滴,漫天飘洒。
和这个异性在一起,他是一滴痴泪;和那个异性在一起,他还是一滴痴泪。
左难割舍,右难分离……
周大壮属于后者。
他虽然很黏糊,但是,本性却是善良的。
他和朱环的关系,很多邻居都知道。
周大壮虽然比朱环大,却没有结婚,是个小伙子。而朱环是个有夫之妇。在邻居们眼里,是朱环勾引了周大壮。
蒋柒也知道这件事。
有一天半夜,蒋柒从发廊回来,还在朱环家门口撞见了周大壮。
朱环却以为大家都不知道。
但是,蒋柒不知道朱环为什么突然把周大壮告上了法庭。
朱环对警察讲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天,她丈夫欧利不在家。
朱环在睡梦中被一个声音惊醒了。
她睁眼看去,发现一个黑影从窗子钻进来。
她知道来歹徒了,转身就跳下地,朝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那个歹徒猛地扑上来,把她摁倒在地……
那天晚上有月亮。
在歹徒对她实施强奸的过程中,她认出他来——她以前认识他。
朱环说,他一定是从哪个邻居的口中知道了她老公出差了,就动了邪念。
被警察抓走之后,周大壮不承认他强奸了朱环。
他说,他爱朱环。他和她同居过几次了。
警察:“你什么时候和被害人发生过性关系?”
周:“从去年开始,时间我记不清了。”
警察:“谁能作证?”
周:“朱环。”
警察:“她是告你的人!”
周大壮缄默了。
周大壮和朱环之间到底是不是强奸?
有一个细节最重要,那就是有没有人听到朱环喊救命。
警察走访了朱环的两家邻居。
西面是蒋柒。
蒋柒说她没有听见半夜有人喊救命。
东面是黄太家。
真 相(3)
黄太说:“我听见了,喊了三四声,是个女人的声音。当时我没听出是朱环。我还出去看了看,又没有动静了,我就回来睡觉了。”而那天晚上,风从西朝东刮。
也就是说,如果朱环家传出呼救声,蒋柒家不容易听见,而黄太家却容易听见。
警察:“你是几点钟听见有人喊救命的?”
“大约十一点左右。我没看表。”
于是,周大壮的罪名成立了。
警察再一次提审周大壮。
才几天时间,周大壮就瘦得不像样子了,好像换了一个人。
他承认了。
他的神情变得麻木。
警察摆出了黄太的证词,然后问:“你还想抵赖吗?”
周:“不想了。”
警察:“你是怎么产生这个犯罪动机的?”
周:“因为她长得胖。”
警察:“你怎么知道她老公不在家?”
周:“我听人说的。”
警察:“听谁说的?”
周:“听她的两个邻居说的。”
警察:“你是从哪里进入受害人家里的?”
周:“门。”
警察:“胡说,门锁着!你到底是从哪里进去的?”
周:“我把门撬开了。”
警察喝道:“门根本没有破损的痕迹!”
周:“是窗子。”
警察:“讲述你犯罪的详细过程。”
周:“我从窗子钻进去,看见她躺在床上睡觉,就扑了上去,把她强奸了。”
警察:“别浮皮潦草,要详细。”
周:“我扑上去,撕掉她的内衣,又脱掉自己的裤子……就把她强奸了。”
警察:“她没反抗?”
周:“她反抗了,我用身体压着她。”
警察:“她喊没喊?”
周:“喊了。”
警察:“喊什么?”
周:“……强奸了。”
警察:“不许胡说!”
周:“是救命。”
警察:“喊了几声?”
周:“两声。”
警察:“再想想。”
周:“四声。”
警察:“你是不是要我们给你清醒清醒?”一边说一边晃动手里的警棍。
周大壮乖乖地说:“是三声。”
到了法庭上,周大壮一言不发,只是唏里哗啦地流泪。
真 相(4)
讲到这里,蒋柒突然问李庸:“周大壮有女朋友。你知道是谁吗?”“谁?”
“就是老米家的那个女儿,米香晴。”
“那个疯子?”
“就是她。”
“我好像听谁说过,她男人进了监狱。”
“那个人就是周大壮。”
“我一直没想到,这些事跟我家有关系。我在这里住五年了,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这件事牵扯到朱环的贞洁和人格,而你是她丈夫,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讲。”
“米香晴和周大壮还有七天就结婚了,男朋友却突然成了强奸犯,被抓走了,判了刑……米香晴的神经受了刺激,两年后终于疯了。”
“我说呢,这么多年来,她母亲见了我眼神总是怪怪的。”
“周大壮和米香晴已经谈了三四年了。他对米香晴特别好,经常到她家来。那期间,米香晴的母亲总生病,朱环经常去帮她打针,就这样,她和周大壮认识了。”
周大壮是第二天下午被抓走的。
他的胆子很小,听到了风声,从居民楼四层上跳了下来。
经过抢救,他竟然活了过来。
更奇的是,他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什么损伤。
他已经和米香晴领了结婚证。
从法律角度讲,米香晴已经成了周大壮的妻子。两个人还没有洞房花烛,周大壮就被关进了大牢。
在不知道真相的人眼里,周大壮是个衣冠禽兽。
在知道真相的人眼里,周大壮也是个花心男人。
不管他是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米香晴都应该立即和他提出离婚。
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她一直独守空房。
她母亲为此骂了她多少回,她却铁了心。
一直过了将近两年,米香晴郁郁寡欢,终于在三年前的秋天,疯了。
那个秋天特别冷。
讲到这里,蒋柒的口气里透着一种悲戚。
“米香晴疯的那些日子,邻居都很难过,觉得朱环把好好的一对年轻人给害了。”
李庸的心情极其复杂。
他怎么都想不到,和他过了五年的女人,竟然有这样丑陋的经历。
在李庸心目中,她心直口快,乐于助人,是个很善良的女人。
比如她对那只鹦鹉的态度。
她从不把它锁住,她说:“那样,它多痛苦啊。”
那次,鹦鹉好像病了,不吃不喝,她竟心疼得哭了……
忽然,朱环的另一副面孔又浮现在李庸的眼前:
她恶狠狠地走向了家里的那只黑猫。
她的神态歇斯底里。
那只黑猫懒洋洋地蜷在床上,乖顺地看着朱环。它以为女主人又过来抚摩它了。
朱环一下就把它抓起来,可能用力太大,猫尖叫了一声。
然后,她用胳膊紧紧夹着猫,走向了锅。
锅里的水上下翻滚,还“吱吱啦啦”地响着。
也许是那扑面的热气引起了猫的警觉,它一下就变得惊恐起来,一边“喵喵”地叫,一边抓挠女主人的胳膊,想跳下地。
她死死抓住猫,猛地把它扔进那口锅中……
真 相(5)
还有那一次,李庸把猫装进布袋子里,想把它扔掉。朱环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狰狞:“还不如用棍子把它打死。”
然后,她快步走出去,到院子里抄起一根沉甸甸的桦树棒,走到了那个布袋子前,猛地举起那根棒子……
那一刻,她像个疯子一样一下下砸下去。
她已经失去理智,手上没有了准头,有时砸在布袋子上,有时砸在地面上。
那只猫像小孩一样在布袋子里凄惨地叫起来。
她砸了十几下,那个小孩还没有死,还在叫着。她继续砸……
“我从开始就怀疑朱环的死不是鬼怪作祟,而是人害的。”蒋柒说:“因此,你不要怀疑欧利,他确实已经死了。”
“那是……”
“周大壮。”
“他现在出狱了?”
“算起来,他的刑期还没满,还有半年。”
“难道他越狱了?”
“我想是。”
“可是,他为什么害黄太呢?”
“因为黄太作了伪证。”
“黄太为什么作伪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这谜中有谜。”
“好了,我知道的都对你说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谢谢你,蒋柒。”
蒋柒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了看李庸,说:“我担心他已经疯狂,弄不好会害你。你千万要小心。”
“我知道……”
蒋柒走了后,李庸陷入了另一种恐惧中。
这是现实的恐惧。
他不认识谁是周大壮。
也许,周大壮真的越狱了。他一直在李庸家附近转悠,甚至还曾经几次和李庸擦肩而过。
他当然知道李庸是谁。
他在暗处,李庸在明处。
也许,曾经和他在小旅馆同一个房间住过三夜的那个旅客就是他。他长得很健壮,很帅气……
也许,那个石先生就是他!
深 入
周大壮这三个字像碑文一样深深刻在了李庸的心中。正巧,王老四家一个亲戚就在深城监狱当狱警,他姓张。
通过王老四帮忙,李庸在深城监狱大门外见到了这个姓张的狱警。
“你们监狱是不是有个叫周大壮的犯人?”
“有,是个强奸犯。”
“他现在还在监狱里吗?”
“在。”
“他没有越狱?”
“没有啊。他的刑期快满了,而且,他的表现挺好的。”
李庸呆住了,看来,蒋柒的猜测完全是错误的。
实际上,他希望害朱环的人就是周大壮。
人害人的事,即使再恐怖,也是现实的。他不想再陷入那个猫的噩梦。那个世界是颠倒的。
回到家里,李庸又开始冥想。
按正常思维判断,目前周大壮的嫌疑最大。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有充足的理由杀死黄太和朱环。
可是,他还在监狱里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转头看了看那个洞,忽然,有一个想法像冲出水面的海豚一样从他的心里冒出来——应该把它挖开!
想到这里,他的全身骤然充满了力量。
他要看看,这下面到底是不是一个坟墓。
说干就干。
李庸走到院子里,拿来镐,锹,大铁锤。
他掀开地板,凿开水泥地面,开始挖土。
这个洞果然只有半尺深。不过,下面的土很松软,好像伪装的土层。
李庸继续挖,几镐刨下去,下面就露出了一个大洞!他傻了。
他慢慢站直身子,停了手。
怎么看,这个洞都不像是一个坟墓。
他的心“怦怦怦”地猛跳起来,不敢再挖下去了——这不是猫的洞,而是人的洞!
想到了这一点,李庸以前的猜测全部被粉碎了。
他忽然激动起来,咬了咬牙,继续挖。
终于,一个深深的地道敞露在他脚下。
那黑糊糊的洞口不知道有多深。一股阴森森潮呼呼的冷气从洞里冒出来,李庸打了个冷战。
他拿来一支手电筒,爬了进去。
实际上,这里面很宽敞,有一人高。可是,李庸还是选择了爬行。
他试探着朝里爬了一段路,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好像以前有人爬行的痕迹。
他进来的那个洞只是一个入口。
他朝里照了照,前面黑糊糊的,深不可测,不知道通向哪里。回头看,后面也黑糊糊的,没有尽头。
他想起了梦中的那条没头没尾的长路。
他实在不敢朝前爬了。
他担心那个入口被人堵上,就像当时他用水泥干的事一样。那样的话,他就掉进了梦中,永远出不去了。
一只猫会突然出现在正前方,阴森地看着他。
他转身就朝后跑。(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转身朝后跑。)
跑出不远,那只猫还会出现在正前方……
他一点点退出来,笨拙地从洞口爬了上去。
回到了地面之上,李庸坐在床上,双腿不停地抖。
地下是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黑暗、潮湿、狭窄、诡异的世界里,有个像老鼠一样的人。
这个人常年爬行在地下,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土腥气。
这个人像个影子一样,完全进入了李庸家庭的私密空间。
这个人和李庸、朱环几乎是一家人。
这个人躲在洞口里,盯着李庸或者朱环走过来走过去的脚,听着他们的枕边话。
而警察来的那天,这个人用土把洞口堵上了……
如果,害死朱环的是个人,那么,那只猫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只猫被这个人所控制?
前些日子,李庸看过一个电视报道,说科学家最近正在搞一个实验:在猫的大脑上安装一个电极,就可以控制猫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杀死朱环?
难道他是朱环的前夫?难道他没有死?
一幅画
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李庸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蒋柒家。
“蒋柒,我在我家挖出了一条地道!”
“有这事?”
“你快跟我去看看!”
蒋柒就跟李庸来到了他家。
她站在卧室的门口,一眼看见那个深深的洞口,目瞪口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李庸小声问。
蒋柒拉着李庸走到院子里,低低地问:“你是怎么挖出这条地道的?”
“原来,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像拳头那么大。有一次,我看见里面好像有只眼睛闪了一下,觉得很不对头。刚才,我就把它挖开了……”
“我明白了!”
“你快说。”
“前些年,我看过一个外国电影,讲一个犯人越狱的故事……你有没有看过?”
“没有。”
李庸说完,紧紧盯着蒋柒,等待她讲下去。现在,蒋柒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宝贵的。
“有个犯人,逃跑了。警察检查他的牢房,没有任何破绽。最后,警察撩开了墙上的一幅画,你说那后面是什么?”
“……地道?”
“对。”
这个字像箭一样射穿了李庸的心。
蒋柒接着说:“——那个犯人用几年的时间,一直在挖洞!”
“他用什么挖?”
“他有一本书,厚厚的《圣经》,里面藏着一把锤子。”
“挖出来的土怎么办?”
“他把那土都藏在了裤管里,每天放风时带出一点……”
李庸一下就想到是怎么回事了:“你是说,周大壮这五年一直在挖洞?”
“他一直朝你家挖。他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原来这条地道通向监狱!
多可怕啊,当李庸和老婆在床上亲热的时候,一双仇恨的眼睛正藏在那个洞口里,阴森森地窥视……
从监狱到李庸家,周大壮来去自如。
现在,让他跑他都不跑了。他的刑期眼看就要熬出头了。
他在出狱之前把仇人杀掉,而他却身在监狱内,避免了嫌疑——太高明了。
“我现在怎么办?”
“赶快报案啊。假如他再从监狱钻过来,发现你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会索性爬出来,杀你灭口。今天半夜,其他犯人都睡着了之后,说不准他就来了。”
第四部分
邪 人(1)李庸给王老四打传呼,王老四很快就回了。
“老四,你那个姓张的亲戚现在在哪儿?”
“我有三四个姓张的亲戚呢。”
“就是那个狱警!”
“他现在下班了,应该在家里。”
“你赶快回来,带我去找他。”
“又有什么事?”
“十万火急,越快越好。”
“我现在拉个客人要去濒县。”
“我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让他再换个车!”
“好吧。”王老四说。
李庸终于等来了王老四,两个人一起去了那个狱警家。
在车上,李庸简单地向王老四讲了事情的经过。
王老四说:“今晚你干脆睡我家吧。”
“监狱知道了这个情况,立即就会采取行动。没事。”
“那个家伙万一感觉到风吹草动,就立即会顺着地道跑掉。他的终点就是你家。”
李庸不说话了。
那个狱警家老少三代,人很多,正热气腾腾地吃饭。
李庸不想吓着老人和孩子,就把那个狱警叫到了另一个房间。
李庸没有坐,急急地说:“张警官,我向你报告一个重大的案情!”
“什么案情?”
“那个周大壮在监狱里挖了一个地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我家里挖出了那条地道。”
“你能肯定那是从监狱里挖出来的?”
“可能性很大。”
“你有没有钻进去?”
“钻进去了。”
“一直钻进了监狱?”
“……没有,我刚钻进去就退了出来。”
“那你怎么能肯定是周大壮从监狱里挖出来的呢?”
“因为,他和我媳妇有仇,我媳妇肯定就是被他害死的。可是,上次我问过你,他并没有越狱。接着,我就在我家挖出了这条地道……”
“我告诉你,那不可能是周大壮挖的。”
“为什么?”
“因为,周大壮的监室里住着十几个犯人,如果他挖出了地道,那些人还不都跑了?另外,地点也不对,周大壮在服刑期间至少被换过几次牢房,他没有机会挖出一条地道来。”
李庸迷惑了。
“还有一个很简单的难题——你说他挖地道是为了报复你媳妇,可是,在地下辨不清东南西北,他怎么可能准确地挖到你家地下?”
这确实是不可能的。
“对不起,那可能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你们在我家吃吧?”
李庸马上想到人家还没有吃完饭,就说:“不不不,我们都吃了。”
邪 人(2)
走出张狱警家,王老四说:“你家那个地道说不定是抗日战争时留下的。”“有可能。”
“填上吧。”
“填上。”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你去拉活吧。我走回去。”
“那我走了?”
“谢谢你。”
“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说完,好心肠的王老四钻进出租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寻找第二个去濒县的客人。
李庸慢腾腾地向家里走去。
他相信,那个黑洞洞的地道里肯定藏着杀机。
至少有两点无法解释。
一、他曾经用水泥把它堵死,却又露出了洞口。
二、他在那里面看见了一只眼睛。
他走到家门口时,看见蒋柒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李哥,你报案了吗?”她关切地问。
“我刚从一个狱警家回来。”
“他怎么说?”
“他说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
李庸就把刚才的情况讲了一遍。
“那是怎么回事呢?”
李庸想了想,对蒋柒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蒋柒一下就警觉起来:“什么事?”
“我曾经请阴阳先生到我家看过,那个阴阳先生说,我家地下那个东西,生日是龙年和蛇年之间的那天,时辰是午夜零点。生于这个时间的人,活着时是恶人,死了是恶鬼。死了会变成猫,在地下行走,四处害人。”
蒋柒更警觉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还说,任何人只要经过他的洞口,就会成为他下一个害死的对象……”
“我,我也接近过那个洞口啊!”
李庸没有接她的话茬,继续说:“黄太家有这样一个洞,结果他死了。我家有这样一个洞,结果朱环死了……”
蒋柒惊恐地说:“看来,我也逃不脱的……”
“阴阳先生说,这个东西作的恶还会繁殖。他害死一个人,这个人就会变成一只猫,跟他一样害人……”
说到这里,李庸苦笑了一下:“以后假如你发现有一只猫想害你,那说不准就是我。”
“你请的阴阳先生怎么没有治住这个东西呢?”
“我想,这东西是治不住的。”
蒋柒的心情似乎一下就败坏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仍然怀疑是人干的。”
“现在,我看一切都是颠倒的,我已经彻底糊涂了。如果是鬼,这个鬼也是人;如果是人,这个人也是鬼。”
“哎,周姬发家刚刚来了一个亲戚,他就在深城监狱服刑,刚刚放出来不久。他说,他曾经和周大壮住过同一间牢房。我们是不是应该和他聊聊?”
“好。”
“走,我们现在就去。”
“在人家家里谈这种事不太好。你能不能把那个人请到我家来?”
“好吧,我去。”
邪 人(3)
李庸回了家,沏了一壶茶,等待那个人到来。他站在门口等。
他不时地瞟一眼卧室,假如听到什么声音,他可以马上逃之夭夭。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人才跟蒋柒进了李庸家的门。
他是一个中年人。李庸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罪被抓进去的。
李庸是个老实人,过去,他不会跟这种人打交道。现在,他却必须和他交谈。
“你好。”李庸说。
这个人贼眉鼠眼地看了李庸一眼:“你好。我姓姜。”
说完,他打量了一下李庸的家,似乎担心有什么阴谋。李庸把卧室的门关了,他看不见那个地道口。
“坐坐,喝茶。”
三个人就一起坐了。
“姜先生,我听说你刚刚从深城监狱出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
“周大壮。”
这个人立即警觉起来:“你打听他干什么?”
李庸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蒋柒说:“我们只是随便问问。”
“你们打听别人可以,我只是不谈他。”
“为什么?”李庸问。
“没什么,他挺好的。”
蒋柒笑了笑,一下就戳破了窗纸:“这不是真话吧?”
如果这话是李庸说的,这个人可能起身就走了。但是蒋柒是个女人,而且笑得很媚,这个人就没有发作。这就是性别的优势。
他明哲保身地看了看李庸,又看了看蒋柒,低下头去:“我有点怕这个人。”
蒋柒笑了笑,说:“他在监狱里,又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这个人紧张地看了看地下,又看了看天花板,好像周大壮就趴在地下,或者蹲在房顶:“不一定……”
“难道他长着顺风耳?”蒋柒仍然笑着说。
这时候,全靠这个聪明的女人了。
“那你们告诉我,你们打听他干什么?”
蒋柒敛了敛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怀疑他用五年的时间挖了一条地道,钻出了监狱,害死了人。”
这个人惊愕了。
蒋柒又笑了笑:“你怎么了?”
“你们的怀疑也许是对的……”
蒋柒又说:“可是,一个狱警说,他在服刑期间被换过几次牢房,不可能挖出一条地道来。”
“我一直觉得这个人是个邪人……”
“邪人?”
“我跟他在一个监室呆了四个多月,他就被转移走了。我们那个监室总共有十一个人,他表现最好,而且总是笑笑的,但是,他几乎从来都没有说过话……”
蒋柒和李庸都紧张地聆听。
“一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了,我起来解手。当时月亮挺亮的,我偶尔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的眼睛圆圆地睁着……”
姓姜的人猛地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后来我每次解手的时候都注意观察他,他总是圆圆地睁着眼睛,好像从来不睡觉。”
“你有没有发现他夜里有什么举动?”蒋柒问。
“没有。我对他很留意,他在夜里总是一动不动,就像个木头人。”
“就这些吗?”
“还有。一次,我们犯人在山上烧砖,我发现他的神色有点不对,就偷偷观察他。他趁人不注意,迅速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双手不停地挠土,好像在追踪一条田鼠。过了一会儿,我抬头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说到这里,他又端起茶杯大口喝水,好像嘴很干。
邪 人(4)
“那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光秃秃的,根本无处藏身。而且,狱警远远地站在四周看押,跑出去是不可能的。我很纳闷。这时候,狱警吆喝了我一声,我赶紧低头劳动。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我站起身,在犯人间看过来看过去,还是没有他。当时,我想他是跑了,正想向狱警报告,却看见他出现在很远的一个地方,低头搬砖坯……”门“啪啦”响了一下,姓姜的人吓得猛地回头看去。
确定了是风在捣鬼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他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怎么突然就出现了?我想不通。于是,趁狱警不注意,我快步靠近了那块大石头……你们说我在石头后看见了什么?”
蒋柒和李庸同时摇了摇头。
“一个深深的洞。”
李庸打了个冷战。
“后来,我们犯人在另外一些地方干活,我总共发现过三次类似的事。他在哪里,哪里就会莫名其妙地漏一个洞。”
“你没有报告?”
“报告了。我想立功。一次,我发现他好像又在挖洞,立即向狱警报告了。狱警听了我的话,跑过去查看。周大壮站在那里,神情很平静。他对狱警说,那地方原来就有洞。可是,我看见那明明都是新土。”
“他挖洞却不逃走,为什么?”蒋柒问。
“我怀疑他……不是个正常人。就像老鼠一天不啃东西牙齿就难受一样,他必须不停地钻洞。而且,常人钻洞的速度也绝不可能那么快。”
“狱警怎么处理这件事了?”蒋柒问。
“他们也不信,一个人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钻出那么深的洞,就没有追究。”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闪出恐惧的光:“当时,狱警挥挥手说,都去干活吧,然后就走开了。这时候,周大壮看了我一眼,我第一次看见他不笑的样子,而且那眼神中有一种寒气!”
李庸看看蒋柒,蒋柒看看李庸。
姓姜的人则又一次看了看地下和屋顶:“我怀疑他无处不在。我出狱后,看见一只猫盯着我,也觉得是他;看见一只鹦鹉盯着我,也觉得是他……”
一直到真相大白,李庸都想不通姓姜的人为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人快出狱了,一定要有大难了……二位,我得走了,再见吧。”
说完,姓姜的人起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剩下了李庸和蒋柒。
蒋柒呆呆地说:“现在我都感到危险了……”
李庸朝卧室的门看了一眼,说:“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他刚说完,蒋柒一步就跨到了门口。
李庸紧随她走了出去……
一只猫尖叫一声,“噌”地一下,像箭一样从蒋柒和李庸面前射了过去,跳过李庸家的院墙,冲进了蒋柒家的院子。
蒋柒吓得叫了一声。
李庸傻傻地看着那只猫消失的地方,说不出话来。
“是他吗?”蒋柒惊慌地问。
“谁知道啊。”
“现在,你去哪儿?”
“我去王老四家。”
两个人东瞧西望地朝前走了。
走着走着,李庸感觉蒋柒停住了。
“你怎么了?”他回过头问。
蒋柒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我不敢一个人在家睡……”
李庸想了想,试探着说:“要不然,我陪你吧。”
蒋柒爽快地说:“那太好了。”
走进蒋柒家院子的时候,她四下看了看,不见那只猫的影子。
李庸说:“哎,你不是认识周大壮的母亲吗?”
“认识啊。”
“你知不知道她家的电话?”
“电话?我好像记过。有一次,她说她妹妹是做洗发香波的,很便宜,问我要不要,如果要的话就打电话告诉她。那次,她留了她家的电话。不过,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了。”
进了屋,蒋柒打开灯,到处翻找。
“你要她家的电话干什么?”
“我想问问周大壮的生辰八字。”
蒋柒想到了什么,脸色暗淡了,加紧找。
终于,她在一个本子上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好像是这个。”她递给李庸。
李庸说:“你给我干什么?你打啊。”
“对,应该我来打。”
她拨号。
李庸这时候看见那只鹦鹉站在秋千上,木木地盯着他看。它应该算是朱环的遗物。
李庸感到它的眼神极具深意。
“喂,是周阿姨吗?我是蒋柒,虹彩发廊的那个蒋柒。你睡了吧?”
李庸避开了鹦鹉的眼珠,看蒋柒。
蒋柒用的是免提,李庸把双方的对话都听得很清楚。
“你有事吗?”周大壮的母亲问。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事,你儿子的生日是哪一天?”
“大壮?”
“……对。”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啊,你儿子不是快出来了吗?我表妹从外地到我家串门,我看他俩挺般配的,想牵个线……”
李庸突然发现蒋柒很会编谎话。
“人家……能同意吗?”
周大壮母亲的语调里陡然充满了惊喜和顾虑。
“我表妹是农村的,她应该很愿意。我只想看看他俩的生辰八字合不合……”
“大壮属蛇,六五年出生的,大年三十半夜零点。”
“噢……周阿姨,我知道了。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吧,再见。”
周大壮的母亲显然还想问点什么,蒋柒却匆匆挂了电话。
蒋柒放下电话后,和李庸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假 想(1)
有一次,一家电视台请来一些奇人,现场做表演。其中有个人,是个女生,只要你说一句话,她立即就能说出这句话总共有多少笔画。
一个观众问:“中华人民共和国。”
话音刚落,她就脱口而出:“三十九。”
又有一个观众说:“笨蛋其实不是笨蛋。”
她立即说:“七十三。”
怎么这么神,谁都不知道。
李庸坐在那个洞口,忽然想起这个节目来。
他相信,这个周大壮不是个常人,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飞快地钻洞,然后,准确地钻到任何一个地方。
现在,李庸最想弄清楚的是,这个周大壮是恶人还是恶鬼。
他应该是人。钻洞只是他的一种特异功能而已。
可是,他本来可以轻松地从监狱里逃出来,为什么不逃呢?
如果说,他待在监狱里是为了免除嫌疑,不想吃枪子,可是,就是警察再一次把他抓住,甚至打入死囚牢,他仍然可以遁土逃跑啊!
还有,当初警察抓他的时候,他既然选择了跳楼自杀,为什么不钻洞藏起来?
李庸想了半天,觉得他更像是鬼怪。
他的大脑里出现了三幅画面:
周大壮在监狱里干活。
烈日当头,他低着脑袋在搬砖坯。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汗如雨下。
他筋疲力尽,却还得像牛马一样朝前走,朝前走……
他满腔仇恨,却无法报复。
终于,他趁人不注意,拾起一块碎玻璃,躲在一块石头后,割破了手腕……
红红的血静静地流淌……一直染红了天边的太阳。
终于收工了。
狱警吹哨集合。
他脸色苍白地从那块石头后走出来……
周大壮站在家里的阳台上,越想越怕,越想越没脸见人,终于一头栽下去,当场气绝身亡……
胆大的人围上来。人越聚越多。
警察赶来了,救护车尖声呼叫着,开来了。
急救医生蹲下摸了摸他的脉。他的脉突然缓缓地跳动起来,像一辆已经灭火的车突然自己发动起来。
于是,他被送到了医院。
半夜,这个尸体在黑暗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假 想(2)
一个毛烘烘的东西钻进了一个女人的肚子。他两只眼珠闪着亮光。
他的鼻子像钩子。
他没有嘴……
大年三十半夜零点,这个女人生产了。
一个挺俊的男孩。
他像潜伏的病毒一样,安静地成长着……
只是有一天,母亲发现了一点异常。
那是个周末,她加班,把七岁的孩子锁在了家里。下班回来,她正要开门,突然听见屋里好像有人在说话。
她提高了警惕,趴在房门上聆听。
儿子好像正在和很多人说话,吵吵嚷嚷的。儿子说:“你们给我好好梳一梳,轻一点……我都七年没梳过了。”
母亲糊涂了:
谁进了自己家?
谁在给儿子梳头?
儿子为什么说,他的头七年都没梳过了?
有人说:“我们梳得很细致了。”
儿子说:“还有胡子。”
母亲又惊诧了:胡子?七岁的孩子哪来的胡子?这时候,她想儿子一定是在跟几个人玩过家家。
接着,她又听见儿子不耐烦地说:“还有尾巴呢!”
母亲哗啦啦拿出钥匙,开门。
房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她进了门,目瞪口呆:家里只有儿子一个人。他坐在地板上,身边放着大大小小四把梳子,那都是家里的梳子。
“刚才是谁在说话?”母亲严厉地问。
儿子指了指录音机,说:“我在听故事。”
母亲等了等,录音机里果然又传出了一个很像儿子的声音:“来,我给你们梳吧!”
母亲又问:“这梳子是谁拿出来的?”
“是我。”儿子说:“我在玩。”
母亲拿起磁带盒,是一个童话故事集,叫《苦猫和它的伙伴们》。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家里有这样一盘磁带了。
这件事没有引起母亲的怀疑。谁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这个孩子一直长成人,和米香晴相爱了……
有一天,米香晴家没有人,他来给看家。米香晴回来的时候,也听见男友对什么人说:“来,你帮我梳梳头……”
她进了门,看见男友背朝着她,举着一把梳子,好像举给什么人。而他的前面什么都没有。
“你在干什么?”米香晴惊恐地问。
他猛地转过身来,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说让你帮我梳梳头哇。”
又一天上午,这个人在米家门前远远看见了朱环,就朝她笑了笑。朱环也朝这个帅气的小伙子笑了笑。
晚上,欧利不在家,朱环偶尔抬头朝窗外看,又看见了上午那个小伙子,他在窗外朝着她笑。
朱环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你出来,给我梳梳头。”
朱环就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门……
假 想(3)
想来想去,李庸觉得周大壮肯定不是人。不然,为什么那只猫来无影去无踪?
为什么,那个老张头临终前说了那样一句话?
为什么那枚戒指失而复得?
为什么有人深更半夜在粮库值班室窗外对他说话?
为什么他总做那个怪梦?
为什么互不相识的阴阳先生一进他家门就说得那么准?
为什么这个强奸犯被换了几次牢房却依然挖出了这样一条长长的地洞?
为什么他在地下能准确地挖到自己家?
……
过去,李庸怀疑周大壮是在牢房里挖洞的时候,在他眼里,周大壮还是一个人。李庸对他的恐惧,仅仅是对一个凶残罪犯的恐惧。
现在,周大壮在李庸眼里,罩上了阴森的鬼气。
李庸不想去报案。
他对警察不抱信任了。
像周大壮这样的东西,警察肯定奈何不了。说不准,这个东西还没想害他呢,这一大惊小怪,反而惹火烧身。
最重要的是,警察对他的话更不会信任。
本来,李庸有个大胆的想法——他想钻进这个地洞,顺着它一直爬进去,看看它到底通向什么地方……
但是,现在他没有这个胆量了。
那里面太黑了。
他怕在地洞里和周大壮狭路相逢——他爬着爬着,突然摸到一个毛烘烘的东西坐在前面,挡住去路。
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来,和我做伴吧!”
探 监(1)
李庸突然决定去探监。尽管他家离深城监狱不远,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去过。
通过王老四的那个亲戚,他很快办完了复杂的手续。
他被领到一个房子里,中间有一道半截的墙,上面是铁栏杆。
铁栏杆下放着一个冷板凳。
他坐下来。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外面传来整齐的跑步声。那应该是罪犯在出操。
这时候是中午,李庸不知道这时候出什么操。
“一二三四!”一个人在喊。
“一二三四!”一群人在喊。
过了很长时间,铁栏杆对面的铁门终于“哗啦”一声打开了。
一个穿着囚服的人慢腾腾地走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狱警。不是王老四的那个亲戚。
这个狱警长得很凶,好像天生就是一个狱警。
李庸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囚犯。
他不是那个和李庸在小旅馆住了三夜的怪人。李庸从来没见过他。
他并不像李庸想的那样憔悴,脸上甚至有红润的光。
他长得确实很帅气。
难道这是个披着人皮的猫?
难道他就是那个害死黄太和朱环的凶手?
难道他就是整天在自己家地下钻来钻去的东西?
囚犯在李庸对面坐下来。
毫无疑问,对面也有一个冷板凳。
李庸希望那个狱警一直站在周大壮身后。尽管他和周大壮隔着铁栏杆,但是,他还是害怕。
没想到,那个狱警把周大壮带进来之后就出去了,而且“哐当”一声把铁门紧紧关上。
房子里只剩下了李庸和周大壮两个人了。
静极了。
四壁洁白,这跟李庸想象的不同,李庸以为应该是脏兮兮的。
李庸甚至觉得太白了,白得有些恐怖。
李庸一直盯着周大壮的眼珠。
他努力追忆着那个在洞口里出现过的眼睛,想对上号。
他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只眼珠在洞口一闪即逝,而且当时他惊悚至极,根本没留下太深的印象。
还有,那之后,他曾无数次回忆它,使它越来越模糊。
一个情节,你越是经常回想越记得牢靠。而一个画面,或者一张脸,你回想一次就减损一次清晰度。
另外,他看见的是局部,就像是一个蒙面人,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张完整的脸,根本无法核对。
他放弃了。
周大壮先开口了:“你是谁?”
“我叫李庸。”
“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朱环吗?”
周大壮的眼睛波动了一下,没说话。
“她死了。”
“怎么死的?”
李庸紧紧盯着他:“被人害死的。”
“谁干的?”
“不知道。”
“为什么要害死她?”
“因为她……无情无义。”
“你能说具体点吗?”
“本来,她红杏出墙,却突然和情人翻了脸,把那个人告进了大狱。”
“你是说,是那个男人害死了她?”
“是。”
“那个人在监狱里怎么害她?”
“那个人会钻洞。”
周大壮突然“嗬嗬嗬”地笑起来。
“我在我家发现了洞口。”
李庸一边说一边观察周大壮的神情。
周大壮收敛了笑,继续听。
“我还在那个洞口看见过他的一只眼睛。”
探 监(2)
说到这里,李庸毫不掩饰地反复打量周大壮的两只眼睛。周大壮没有回避。
李庸这时候很想看一看他的手。可是,周大壮的手始终垂在下面,李庸一直没看到。
李庸对他的手充满了恐惧。
他想,那一定不是人的手。
周大壮终于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老公。”
“你是欧利?”
“不,欧利死了。我是她第二个老公。”
“你来看我干什么?”
“你知道。”
“你一定听说我和朱环的事了。”
“听说了。你是被冤枉的,是吗?”
“也不完全是,这事要看怎么说。”
出乎李庸的预想,周大壮的眼里似乎没什么仇恨,他显得很平静。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翻脸?”
“因为一枚戒指。”
李庸一惊:“你能讲讲吗?”
“我有女朋友,而且要结婚了。我给她买了一枚戒指,打算在婚礼上送给她。你知道我女朋友是谁吗?”
“我知道。”
“可是,就在我结婚的前几天,又偷偷溜进了朱环家……”
李庸说不上什么心情。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朱环。从这点上说,周大壮讲的事与他无关。可是,后来朱环毕竟做了他的老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让她给我拿支烟。她爬起来,拿过我的衣服,掏烟。她发现我口袋里有一枚戒指,就掏出来,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么漂亮的戒指!是给我的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跟她在一起,从来没给她买过一次礼物。我愣了一下,说——不是给你的。”
说到这里,周大壮抬手挠了挠额角,李庸的视线马上盯住了那只手,可是,那只手很快就放下去了。
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可是,她说——我喜欢!一边说一边套在了手指上。我只好吓唬她——你千万不要乱戴,这是我从一个死人手上撸下来的。她就问我——哪来的死人?我说——我家的一个邻居,煤气中毒,昨天死的。”
李庸一下想起,朱环曾经骗他说:这戒指是她从医院一个死人手上撸下来的……
“她好像并不信邪,一边翻着手掌看一边说——你太抠门了,我就不还你!我伸手就去夺,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呢!她一下就怒了,叫起来——我是什么人啊?我就不值一枚戒指的钱?”
……周大壮讲述的故事和语气,让李庸感到他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李庸一下忘记了对他的恐惧,听得极其投入。
“我怕被人听见,就低声说——你先还给我,以后,我再给你买一枚。她猛地一扭身子,说——你别再给我开空头支票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我要过你什么东西?你玩女人真便宜啊,一毛不拔!……我感到受了侮辱,气冲冲地说——你是愿意的,我又没强迫你!她的脸色陡然变得不好看了,冷笑一声,说——我一反口,你就是强奸!”
说到这里,周大壮叹了口气:“当时,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伸手就去抢戒指。她的火气也冲上来,死死不撒手。我俩就在床上厮打起来……”
李庸一下感到了恶心。
他和朱环躺的那张床上,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
周大壮没有注意到李庸的表情,似乎仍然沉浸在回忆中……
“扭打了一阵子,我先停了手。我坐在床上,点起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抽。她跳下地,穿好衣服就气呼呼地跑了出去,把门摔得很重,玻璃都哗哗直响。我等了她一阵子,不见她回来,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穿上衣服,追出去。可是,外面黑糊糊的,根本不见她的影子……”
“她直接去公安局了?”
“不知道。我是第二天被抓的。”
“听说你跳过楼?”
“这件事捅出来,我没脸再见我的女朋友,也没脸再见任何人。”
“那你到了公安局为什么承认是强奸?”
“我觉得,我是爱她的,她也是爱我的,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当时,我对感情彻底绝望了,我是在自虐。另外,我眼看就要结婚了,却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鬼混,我觉得太对不起我女朋友了,是罪有应得……”
“黄太为什么作伪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周大壮又恢复了淡淡的样子:“想起来,一切都不该发生,不过是因为一件小事……”
一件小事。
(这四个字差点作为这本书的名字。)
就是这样指甲大的一件小事,却害死了多少人啊。
“于是,你在朱环死后,又把这枚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李庸盯着周大壮的眼睛突然问。
他愣了一下。
好像秘密被戳穿了一样,他直直地看着李庸,不说话。
就在这时候,那铁门“哐当”又响了一下,那个面目很凶的狱警一步跨了进来。
“时间到了。”他喝道。
周大壮慢慢站了起来。
他看着李庸,一步步地退到门口,走了出去。
铁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
李庸呆呆地坐着。
他忽然后悔说了最后这句话。这句话也许会招来杀身之祸!
本来面目(1)
从深城监狱到石头胡同,中间是一条破旧的柏油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两旁长着一人高的蒿草,它们在积雪中干枯着。
路上没有行人,偶尔经过一辆轰隆隆的长途货车,或者农民的四轮拖拉机。
李庸走得很慢。
此时,他最不理解的是,黄太为什么帮助朱环作伪证。
他甚至怀疑朱环和黄太之间也有一腿。
黄太死了,朱环也死了,这件事永远没有结果了。
回到石头胡同,李庸经过米家大门口时,他站住了。
他想向米香晴的母亲了解点内情,于是,他走了进去。
透过窗子,他看见米母好像正在为女儿梳头。
李庸在这一片居住了五年,只见过米香晴两三次。
她的脸色很白,那是经常不见太阳的结果。她见了人总是很惊恐的样子。
她害怕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李庸想得出来,她没疯之前,一定是个好姑娘。
这是李庸第一次登米家的门。
他敲了敲门。
米母打开门,见是他,不冷不热地说:“你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点事。”
米母闪开身,说:“你进来吧。”
李庸就进了屋。
米香晴好像见到了歹徒一样,瞪大了眼,朝母亲身后躲。
米母回头对她说:“香晴,你到你的房间去。”
米香晴只是愣愣地看李庸,并不动。
米母一下就生气了,用力拽着她,大声说:“你给我到西屋去!听见没有?”
米香晴的嘴里“呜呜”地叫起来,想挣脱母亲的手。
米母的力气很大,她拦腰把米香晴抱起来,几步就走出东屋门。
她抱着女儿快步走到西屋前,用脚踢开门,把她推了进去,然后“啪”地把门拉上,锁了。
过了一会儿,米母走回来,竟然毫不气喘,好像刚才抱的是一只小鸡。
她坐在李庸对面,面无表情地说:“你有什么事,说吧。”
李庸讪讪地说:“阿姨,那个周大壮可能是……被冤枉的。”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提了。”
“当年,黄太很可能是作了伪证,要不然……”
“都不是好人。”米母冷冷地打断了李庸。
李庸知道米母的话里也包括着朱环。
“唉,不管怎样,现在他已经死了……”
“那个王八蛋,活着是祸害,死了活该。”
“他是不是和你家有什么仇?”
“我们从来没有惹过他,是他一直在骚扰我们母女——欺负我们家没有男人!”
“为什么?”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
“他想娶香晴?”
“开始来软的,后来就来硬的……那手段别提多无赖了。直到香晴得病,他才死了心。”
本来面目(2)
开始的时候,黄太对米母很恭敬,很殷勤。过去,米家有什么重活,都是周大壮干。周大壮被抓走后,就是黄太帮着干了。
米母以为黄太是出于邻里之间的好心,可是,她渐渐发觉,每次黄太来,女儿都不太搭理他。最后,他再来,香晴干脆就躲出去了。
米母拉扯着一个女儿,守寡多年,变得很敏感,她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头。
黄太再来她家干什么,她总是客气地谢绝。
一天黄昏,黄太酒气熏天地来了。
他用身子撞开了门,趔趔趄趄地走进来。
“阿姨,我我我今天喝醉了……”
米母说:“我送你回家睡觉去吧。”
“不!”他费力地摇着手,“我要和香晴谈一谈。”
香晴厌恶地躲进了西屋。
“谈什么?”
“你你你不了解……”说完,他摇摇晃晃地朝西屋走去。
米母一下就拦住了他:“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黄太用力推开米母,大声说:“你走开。这是我跟你女儿之间的事!”
米母又一次拦住他,恳求说:“黄太,你喝醉了,有话明天再说,好吗?”
“不行!”然后,他对着西屋的门大叫起来:“米香晴,你为为为什么不搭理我?我哪哪哪里不好?你想甩开我,没门!”
米母一边和他撕扯一边说:“黄太,你再闹,我告诉你妈去了!”
黄太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毫不在乎地看了看米母,说:“我告诉你,我谁都不怕,别说我妈,你把警察找来,我都不怕!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干的事要是说出来,吓吓吓死你……”
接着,他转向西屋的门,又说:“香晴,我想娶娶娶你是瞧得起你,你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现在是个寡妇!”
米香晴几步冲过来,气得面红耳赤:“你给我滚出去!”
黄太一下就嚎啕大哭起来:“香晴,我对你家付出了多少?你算得过来吗?我亏啊,我亏啊!”
米香晴剧烈地抖动着,说不出话。
黄太一口呕吐出来。
那肚子里的秽物像喷泉一样射出来,在地板上画了一条河。
一股怪味一下充满了屋子。
黄太吐了后,就像山一样轰然倒在那条河上,呼噜呼噜睡过去了。
米母的眼泪流出来……
把黄太送回家后,米母对黄母说了这件事。
黄母不停地叹气,反复赔不是……
两天后,黄太又来了。
米香晴又躲进了西屋。
他对米母谦卑地笑着,说:“阿姨,前天我喝醉了,实在对不起……”
“没事,以后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他走到厨房,拎了拎煤气罐,说:“阿姨,煤气快用完了,我去换一罐吧。”
米母快步走过去,挡住他:“不用了。”
“没关系,我反正也没事。”
米母坚定地摇了摇头,说:“真的不用了。你回去吧。”
黄太讪讪地松开了煤气罐,看了看西屋的门板,说:“那我……就走了。”
过两天,天快黑的时候,黄太又来了。
他没有进屋,在外面拿起扫帚扫院子。
米母走出去,抓住扫帚,说:“黄太,我家的活不用你干。”
“阿姨,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事的话,你就走吧。”
又过了两天,黄太又来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的钱,买了一袋水果。
米母把他堵在了门口,说:“黄太,你这是给谁拿的水果?”
“给你和香晴啊。”
“你拿回去,我们不要。”
“你看,我都买了……”
“买不买是你的事,反正我们不会要。”
黄太突然眯起眼睛,盯着米母,慢吞吞地说:“这里面有毒?”
“我们想吃自己会买。”
本来面目(3)
黄太慢慢把那袋水果放在地上,站在门口,掏出一包烟,说:“我可以在这里抽支烟吗?”米母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黄太拿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我抽一支烟就走。”
米母还不说话。
黄太就把烟点着了,他看着米母,一口一口地吸。
米母把头转向别处,依然堵着门口。
黄太的烟只剩下了烟蒂。
他吸进最后一口烟,长长地吐向了空中,然后,优雅地把烟头朝手腕上戳去。
米母愣愣地看着他,张大了嘴。
黄太手腕上的肉发出了“嘶嘶”的响声,冒出一两丝青烟,米母闻到一股焦煳味。
黄太静静看着手腕,好像烧的是一根木头。
终于,他把那个揿灭的烟头装进了水果袋里,拎起来,转身走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黄太又拎着一袋水果来了——还是前两天的那袋水果。
米母从窗子看见了他,急忙叫女儿躲起来,同时跳下地,想把门锁上。
这时候,黄太已经推开了门。
米母挡在门口,说:“黄太,你不要再纠缠我们娘俩了!”
黄太说:“我就站在这里抽支烟,不行吗?”
“你在我家门口抽什么烟啊?你可以回家去抽。”
“不,我只想在这里抽。”
说完,他又点上了一支烟,抽起来。
他手腕上那圆形的烧伤已经发黑。
他抽完之后,又把烟头戳在手腕上,烧起来……
烧完,他把烟头装进水果袋里,又拎走了。
次日早上,米母一直躲在大门口,观察黄家的动静。
终于,她看见黄太离开了家。
她一直看着他走远了,才顺墙根溜进了黄家,对黄母讲了这件事,让她管一管黄太。
讲着讲着,米母哭了。
“咱们老邻旧居这么多年,你了解我家的情况。我和香晴不容易……”
黄母的眼睛也湿了。
“我呀,实在管不了他。他要是再到你家去闹事,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我们能怎么办呀?”
“找公安局呀。政府能管得了他!”
从黄家出来,米母彻底绝望了。
他甚至想,干脆把女儿给他。可是,又觉得那是把女儿推进了火坑……
一天,天快黑的时候,黄太又拎着那袋水果来了。
米母把他堵在门口,话语软下来,恳求说:“黄太,求求你,别再吓我们娘俩了,我们从没有得罪过你啊!”
黄太的眼里露出了凶光,低低地说:“你想阻止我抽烟?”
“我知道你什么心思,可是……”
黄太不再听米母说什么,又点着了一支烟……
这一次黄太离开之后,米母领着女儿躲到了妹妹家。
她们在那里待了半个月。
但是,她们总不能一直待在妹妹家啊。
半个月后的一天,米母领着女儿偷偷回了家。
傍晚,米母早早就把院子的大门锁上了。回到屋内,又把屋门锁上了。
而且,她们没有开灯。
突然,胆战心惊的娘俩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抬头看去,黄太竟然出现在了院子里,他的手里还拎着那袋水果。
娘俩抱在一起,瑟瑟地抖。
黄太在敲门,敲得很慢:“当,当,当……”
娘俩吓得都不敢说话。
“当,当,当……”
本来面目(4)
黄太一直敲了半个钟头。娘俩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终于,敲门声停了。
过了很长时间,娘俩还不敢动,一直在听。
窗外没有一点动静。
他走了。
娘俩互相看了一眼。米母发现女儿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像个纸人。
她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
米母放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朝外窥视……
她“妈呀”叫了一声!
黄太端端正正地站在屋门外,手里还拎着那袋水果。
那水果已经腐烂了。
他一步跨进来,把门关上了。
他看着米母,憋不住笑了出来,然后说:“我可以在这里抽支烟吗?”
这时候,米香晴突然像暴怒的狮子一样,猛地冲上来,双手揪住黄太的衣服,狂叫起来:“王八蛋!我跟你走!我跟你一起下地狱!”
黄太好像很镇定,冷冷地看着米香晴,任她把自己推来推去。
米母大叫着想拉开女儿,可是,她根本拉不开。
米香晴好像歇斯底里了一样,疯狂地撕扯黄太的衣服……
黄太终于受不了了,他狠狠地摔倒米香晴,骂了一句:“疯子!”然后,扔下那袋腐烂的水果,转身跑了。
米香晴傻傻地坐在地上,看着门外,大口喘着气。
米母瘫软在地,抱住女儿,大哭起来。
她哭着哭着,听见女儿好像在吃什么。
她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女儿正拿着黄太扔下的腐烂水果在吃。
米母呆住了:“香晴,你在干什么?”
米香晴看了看母亲:“怎么了?”
“那苹果都烂成什么样子了,你怎么还吃呢?”
米香晴低头看了看,轻飘飘地说:“噢,真的烂了……”
李庸似乎明白了,黄太一直在打米香晴的主意,才作了伪证。
只有周大壮进了监狱,他才好下手。
又一个倒霉的人(1)
李庸离开米家,直接去了粮库。今天他该上班了。
路过银行,他取出了三千元钱。
到了单位,他到财务室销了借条。
走进值班室,他首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
他担心这个房子也出现洞口。
没有。
夜深了,李庸拿着手电筒去巡视粮囤。
看着那一个个圆形的粮囤,他又一次想到了家里的那个茶叶盒,想起了那枚戒指,那只猫。
也许,那只猫又从家里的那个洞口钻了出来,它还带来了无数的猫,正在漆黑的屋子里嬉笑着,打闹着,翻滚成一团,玩累了,就互相梳理皮毛……
到底是谁在暗中害人呢?
是欧利?是周大壮?是米母?是蒋柒?
他正想着,突然有个人从粮囤后闪了出来。
李庸吓得后退了一步。
“谁?”
“我。”
李庸定睛一看,是麻三利。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问问你,你家的事怎么样了?”
“那个石先生又领来了他师父。师父说,地下那个人是龙年和蛇年中间那一夜零点出生的,是个恶鬼。这一点说得准。”
“你怎么知道?”
“有个人叫周大壮,我怀疑他就是那个恶鬼,就是他害死了我媳妇。结果,一打听,他正是这个时间出生的!”
“我听说过石秀水的师父,很厉害。他经常到南方去作法,到哪里都是小车接小车送。据说,连市长都请他吃饭呢。”
“可是,师父说,他已经让那个东西永远消失了,我怎么看见周大壮还在监狱里呢?”
“也许,真正害人的恶鬼已经被除掉,跟这个周大壮并没有关系,他的生日时辰是凑巧……”
“我还看见了那只猫!”
“你别急,明天我再问问石秀水。”
“……那好吧。”
麻三利回了南区。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麻三利就打来了电话。
“李庸,刚才我给石秀水打了电话。”
“他怎么说?”
“他师父正找你呢。”
“找我?”
“对。”
“什么事?”
“不知道。他明天上午要和你见面。”
“在哪里?”
“在粮库正门外的那个茶馆。”
放下电话后,李庸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个师父找他干什么。
又一个倒霉的人(2)
第二天下班后,李庸来到了那个茶馆。大约十几分钟后,那个师父就来了。
“完了。”他还没等坐稳就说。
“出了什么事?”
“我当时已经把那个东西治住了,没想到……”
“又活了?”
“我一生驱过无数阴邪之物,第一次见到如此厉害的东西!”
“可是……”李庸想说:可是我已经付你钱了。
“我也完了……”
“你?”
“我家里也出现了那个洞!”
“那……怎么办?”李庸一下又有了歉意。
“我掐算了一下,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大年三十半夜零点,也就是他出生的时辰,他会在一个十字路口出现,一个人放炮仗。如果在这之前,他还没有害死我,那我就可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你知道他在哪个路口出现吗?”
“这是一个难题。深城的十字路口太多了,而时间只有那一瞬间。”
“那怎么办?”
“没问题,我提前在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撒一些……”
他看了看李庸,陡然住口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绕个弯说:“我把我配制的那三样东西撒在所有的十字路口,这样他就无处可逃了。”
“那得撒多少个十字路口啊?”
“不过三里三,也没有多少个。不过,我作法需要的配料就多一些,你得再出点钱。”
李庸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已经没有多少存款了。
“得多少?”
“你出三千吧。现在,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了,余下的我来出。”
李庸想了想,他该跟谁借这笔钱。
师父又说:“如果你想活命的话,那个时间,你千万不能呆在屋子里。我也一样。”
“我记住了。”
“还有半个月就到大年三十了……”
“师父,我明天就把钱交给你。”
“大年三十之前就不晚。我不能再出来了,你把钱交给那个麻……你那个同事叫什么?”
“麻三利。”
“对,你交给他就行了,由他转给石秀水。”
“为什么给石先生?”
“他再转给我。”
说完,师父急匆匆就离开了茶馆。
李庸付了账,也离开了茶馆。
婚 礼(1)
李庸回家时,绕到了蒋柒的发廊。发廊里有一个女人在烫发。蒋柒在工作,她徒弟在一旁看。
李庸在门口朝蒋柒招了招手,蒋柒就把那个顾客交给了徒弟,走了出来。
“什么事?”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李庸很不好意思地说。那一夜,他和蒋柒在恐惧中,完成了一次并不尽兴的肉体之欢。
“多少?”
“三千。”
“这么多?现在我手上没有,一会儿我去银行取,晚上回家给你带回去。”
“太谢谢你了。”
“你干什么借这么多钱?”
“驱邪。”
“我还以为你开始吸毒了呢。”
这句话让李庸一震。
现在,他真有一种吸毒的感觉,恶性循环,越陷越深……
那么谁是毒呢?
如果地下那个东西存在,他就是毒,节节逼近,让李庸倾家荡产。
如果地下那个东西不存在,那么阴阳先生就是毒,他花言巧语,让李庸心甘情愿掏腰包。
蒋柒说:“这次,你请谁给你驱邪?”
“还是那个阴阳先生。”
“我怀疑他是个骗子,根本治不了这个东西。”
“我看不像。他说的那个生日时辰一点不错。”
“……那也许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没有这么巧的事。”
停了停,蒋柒突然说:“刚才,我看见周大壮他妈了。她说,周大壮明天就出狱了。”
“真的?”
“那还有假!你怕吗?”
“我不怕。我觉得,他在监狱里和在监狱外都一样。”
“我现在又觉得周大壮不可疑了。”
“你怀疑谁?”
蒋柒压低声音说:“说不准真是欧利在作祟……”
“为什么?”
“也许,他生前已经发现了朱环不贞,要不然他俩不会总吵架。也许是朱环设计害死了他……”
回到家,李庸越看那个洞口越害怕。
他想填上它,却不敢。
终于,他把双人床拆了,移到了客厅里。
然后,他又把卧室里常用的东西都搬了出来,那房子成了一个空房子,只有一个黑糊糊的洞口。
他把那个门锁上了。
他永远也不想再走进那间恐怖的屋子了。
他永远也不想看见那个洞口了。
婚 礼(2)
周大壮果然出狱了。这是个阴天。
当晚,他就来到了岳母家。米母正在做饭,听见院子里有人来,就抬头朝外看。周大壮走进来。
“妈!”他叫了一声。
米母愣愣地站立着,老泪一下从眼角流下来。她一转身进了东屋。周大壮跟着她走了进去。
“妈,对不起……”
米母背对着他,撩起围裙擦眼睛。
“妈……”
“你可把我们娘俩坑苦了!”米母终于哭着说。
“妈,你放心,我会加倍偿还你和香晴的……”
米母终于转过身来,不哭了。她打量了一下周大壮,说:“别说这些了,出来了就好。你吃饭了吗?”
“吃了。香晴呢?”
“她……得病了,你知道吗?”
“我在里面听说了。她在哪儿?”
“她在西屋。你跟我来。”
米母领着周大壮,来到西屋的门前,把门打开,朝里面喊了一声:“香晴,你出来,看看谁回来了?”
过了半天,米香晴才从暗淡的房子里走出来。
她见了周大壮,愣了一下。
周大壮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
“香晴,是我,大壮!”
米香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周大壮,呆滞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亮光。
米母紧紧观察着女儿的反应,激动又急切地提示着:“他是大壮,周大壮!他回来了!”
米香晴猛地转过身,跑了进去。
米母长长叹了口气。
周大壮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说:“妈,我陪陪她。”
米母说:“好吧。”说完,她回到了东屋。
周大壮慢慢走进了西屋里。
这个房子一直当仓库,米香晴疯了后,就被母亲关进了这里。有一张床,一个便盆,一桌一椅。
桌子上摆了很多的书。
米香晴坐在床上,愣愣地看他。
他走过去,一下抱紧了她。
米香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也抱紧了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香晴,别哭!”
“香晴,你还认得我吗?你一定还认得我!”
“香晴,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米香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趴在周大壮的肩上痛哭……
大约一个小时后,周大壮一个人走出来,来到东屋里。
米母已经做好了饭,在等。
周大壮站在门槛上说:“妈,我想跟你商量一个事。”
“你说。”
周大壮突然说:“我打算正月十五和香晴举行婚礼。”
米母感到很吃惊。
她想了想,说:“可是,你知道她的病……”
“她再疯也是我的媳妇啊。”
“你要好好想一想。”
“我想了几年了。妈,我会伺候她一辈子的!”
米母的眼泪又流下来。
“唉,你们两个人的命都不好,让人给害了六年啊!”
周大壮和米香晴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了正月十五。
六年前,他们选的那个结婚日就是这一天。
新房设在周家。
周大壮一直在张罗结婚的事。
每次,他来和米母商量婚礼的一些细节,米香晴都在一旁呆滞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好像他们说的是别人的事。
大年三十
家家户户都贴喜字和对联了。周姬发家的院子里还竖起了一个高高的杆子,杆子上托着一个圆溜溜的冰灯。到了晚上,一盏弱弱的灯就在冷冰里亮起来。
孩子们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新衣。性急的孩子开始放炮仗,星星点点地响起了炮仗声。
李庸家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甚至有点死气沉沉。
过去,贴喜字和对联都是朱环忙活。现在,朱环去了,这些东西李庸连买都没有买。三十这一天,他连午夜的饺子都没有包。
他静静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王老四来过,叫李庸去他家过年,他谢绝了。
他打开一瓶白酒,就着早上煮的咸花生豆闷闷地喝。
天黑了。
电视打开着,春节晚会又开始了。一年比一年没意思。
也许,不是晚会没意思,是人一年年老了。
李庸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年龄。每个人在过年这一天都会情不自禁地想一想自己的年龄,看看已经走过了多少,还剩下多少。
过了年他就三十九岁了……
零点越来越近了。
李庸猛地灌进了一口酒,走出了房子。
据说大年三十的夜越黑越好。可是,外面并不黑。
李庸抬头看见了周姬发家的那盏冰灯,它高高在上,像一只独眼。
李庸慢慢走出了胡同,来到街上。
这里是城外,不在“三里三”范围内。
朝北面拐,一直走下去就是深城监狱。
朝南面拐,就是城里了。不过,这时候所有的店铺都关着。
李庸朝北面走。
他不敢走进那“三里三”,他怕遇到那个恶鬼。
一会儿就要跨新年了,大家都要出来放鞭炮,那个人也将混在众人当中。谁知道哪个是他?
他不知道他会在哪个十字路口出现。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谁,长的什么样子……
而北面,平时都很少有人,现在更是一片荒凉。
这一刻,整个深城也许只有李庸一个人在郊外游荡。连乞丐都躲在房子里去过年了。
他慢悠悠地走着,黑糊糊的前面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十字路口。现在,李庸看见十字路口就感到阴森。
他停住了脚步,有点胆怯了。
突然,身后密密麻麻地响起了鞭炮声,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回过身去,看见美丽的礼花在空中高高低低地绽开,还有隐隐约约的欢呼声。
零点了!
他转过身来,一下愣在了那里。
前面那个黑漆漆的十字路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蹲在地上,正准备点燃一个烟花。
四周没有一个人。这个放烟花的人显得很孤独,很恐怖。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李庸的存在,正专心致志地把烟头伸向那个烟花的捻儿。
捻儿被点着了,那个人猛地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等待。
烟火静默了片刻,蓦地射出刺目的火花。那火花尽情地喷射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白晃晃的火花照亮了那个人的脸。
李庸曾经见过这张脸,在监狱,隔着铁栏杆。
三十六年前的这个时辰,他降临人世……
李庸慌乱地朝后退去,终于转过身奔跑起来!他奔跑的姿势像一只笨熊。
李庸绝望了。
那个师父扑了个空。
虽然他在“三里三”城区内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撒了镇邪之物,但是,这个东西却在城外一个偏僻无人的路口现身了。
这个东西又逃过了一劫。
李庸死定了。
蒋柒死定了。
那个师父死定了。
米香晴正月十五就要和这个人举行婚礼,她也肯定活不过新婚之夜……
尽 头
又一年了。天还黑着。能熬夜的人在守岁,不能熬夜的人就睡了。
这一夜,李庸终于打开了他家卧室的门,走了进去。他要崩溃了。在变成猫之前,他一定要看看这个地洞到底通向哪里。他跳进了那个恐怖的地洞。
在这里,指望不上太阳,因此他拿了一个手电筒。但是,现在他没有打开。他趴下来,听动静。没有动静,一片漆黑。人间的声音已远去。这里是地狱。
他失去了眼睛,也失去了耳朵。他甚至怀疑自己又钻进了小旅馆的那个噩梦中。而这一切确实不是梦。
一个人在梦中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而不在梦中的时候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现在,他要破解这个深邃的秘密了。
他突然打开了手电筒。手电筒的外壳是镀铬的铁皮。里面有灯泡,灯泡里有钨丝。还有干电池。这些物质组合在一起,制造出光明,帮助他对付这梦魇的黑暗。
这一刻,他对物质对科学充满了感激。他朝前看看,黑洞洞;朝后看看,黑洞洞。他产生了一种压抑感,一种窒息感,一种绝望感。
他站起身,猫腰朝前走去。前行了一段路,他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再找到刚才那个入口了。他咬咬牙,踩着手电筒小小的一圈光,继续走下去。
昨夜,李庸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他钻进了一个深深的洞,洞里曲里拐弯,不见出口。在梦中,他同样拿着手电筒,惊恐地朝前摸索。前面出现了两个地道口,都像兽嘴一样黑洞洞地等待他入彀。
他蒙了,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终于,他赌一样选择了其中一个洞口,走了进去。不知道走了多远,他又看见了两个洞口!他又选择了其中一个。走着走着,他又看见了无数的洞口……
刚才,他有两个方向选择,生的希望是二分之一。
走着走着,他又看见了两个洞口,他还是只能选择其一,这时候,生的希望只剩下四分之一了。再后来,他看见了这么多的洞口……生还的希望被切割得越来越小了。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微弱,电池要用完了。手电筒的光是有限的,它终于要耗尽电能。而黑暗是永远的。黑暗悄无声息,吞灭一切,任何的反抗都是短暂的。
李庸感到喘息越来越艰难。缺氧。他预感到有人在这个洞里等着他。可是,四周一片死寂。
他的心情随着手电筒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凭着体内残存的一点点能量,他踉踉跄跄朝前走,寻找那个等待他的人。
洞越来越低,压迫着他。他的腰越来越低,最后只能朝前爬了。最后,他整个身子被紧紧箍在那里,前进难,后退难。
他几乎喘不出气了。他不知道,这里离地面有多远。
也许是几十米。
也许是几百米。
也许是几千米。
也许是几万米……
这时,他似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像一条将死的虫子一样在做着最后的翻卷、挣扎。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更黑、更窄、更深的地方钻。他已经不知道回头。
一分米,一分米,一分米。
一厘米,一厘米,一厘米。
一毫米,一毫米,一毫米。
一纳米,一纳米,一纳米……
最后,他再也钻不动了。
他终于没见到洞里有什么人。
他就那样被禁锢在土里,处于半昏迷状态,半幻觉状态……
他就这样被活埋了。
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把李庸的回忆打断了。
他吓得一哆嗦。
在前面手电筒照不到的漆黑的地方,有一条毛烘烘的东西一蹿而过。
那是猫叫,很凄厉。
他仔细照了照地下,发现了一些凌乱的痕迹,有的好像是脚印,有的好像是什么重东西拖出来的。
他稳稳神,继续朝前走。
难道昨夜的梦是一个预兆?
难道,今天他在这个诡秘的地道里要被活埋?
终于,他看见前面出现了光亮。
他立即关掉手电筒,轻轻走了过去。
这是一个通向地面的出口。望上去,他看见了一个屋子,屋子里传来人和猫的嬉闹声。
他观察了一阵,开始笨手笨脚地朝上爬。
他的脑袋刚露出地面,就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精神病的脸。
她正在暗淡的房子里跟一只猫玩耍。那只猫正是他家那只苦猫。
她见李庸露了头,眼睛转过来,淡淡地说:“哟,你来了?”
愿 望(1)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离正月十五还有十四天。六年前,周大壮被抓走时,离结婚还有七天。
六年后,米香晴被抓走时,离结婚还有十四天。
面对警察,米香晴对她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她一个人在她家西屋生活了四年。
她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仇恨。
有一天,西屋的地面突然有一处塌陷了,竟然露出一条地道来——就这样,她在无意中发现了这条地下的防空洞。
多年前,两个比邻的国家关系紧张,剑拔弩张,深城民兵挖了很多防空洞,这是其中之一,早已经废弃。
这条防空洞和石头胡同这一排房子平行。也就是说,她顺着这条防空洞可以钻到这排房子任何一家的地下。
她突然产生了杀机。
为了不被母亲发觉,她把床转移到那个塌陷处的上面,把它遮挡住了。
一个黑夜,她从窗子爬出房间,在地面上丈量了从她家到朱环家卧室的精确距离。
半夜,母亲在东屋睡着后,她就爬到她的床下,顺着那条地洞钻进去,按照量好的距离,朝上挖。
她挖到水泥地面之后,为了不被发觉,她拿着铁器,却不敢凿,而是一点点地磨……
她在天亮之前还要钻回家里去。
她用一个月的时间才磨穿了那厚厚的水泥地面。于是,朱环家的所有声音都泄漏下来。
但是,这时候,她还看不到朱环家卧室里的情景。
上面还铺着地板,中间有一寸的间距。不过,卧室里的月光已经透过地板的缝隙漏下来。
经过判断,她发觉这个洞太偏了,位于朱环家卧室地板的正中间。于是,她放弃了这个洞,又开始在床下的位置钻……
而这个时候,朱环正在酣睡。
洞穿了朱环和黄太两家的地面之后,她经常像猫一样在深夜里钻到防空洞里来,躲在那拳头大的洞口下,聆听朱环家或者黄太家的对话……
她对受害人家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终于有一天,她把家里的一个煤气罐拖进防空洞里,一直拖到仇人家地下,把煤气管伸进地上去,拧开阀门……
她知道黄太偷了朱环的戒指。
是她偷回了那枚戒指,送回了朱环家。
是她从垃圾池里捡回了那枚戒指,害死朱环之后,又从地面溜进她家,把戒指戴到了朱环的中指上……
她要把这两个人的死搞得鬼气森森,扑朔迷离,转移大家的视线。
她否认了老张头的死与她有关。
看来,老张头死于煤气中毒完全是巧合。
这一切跟那只猫没有任何关系。老张头很可能是因为太喜欢那只猫了,所以临死前叮嘱大家:你们千万不要虐待它。
可怜那只猫,自从老张头死了后,它就永远地失去了这种宠爱,开始闯进人心叵测的险途。
警察带着米香晴来到了她家里,查看了那条防空洞,还拍了照片。离开的时候,他们把那个煤气罐作为作案工具带回了公安局。
警方经过走访调查,发现米香晴有四年精神病史。于是,警方为她做了精神检测。
结果显示,她完全是个正常人。这四年来,她一直装疯卖傻,为了躲避黄太的纠缠,为了报仇。
因此,她必须承担法律责任。
愿 望(2)
开庭审判米香晴那天,李庸作为被害人的家属,出席了旁听。报社的记者也赶来了,挎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
周大壮没有到场。
米香晴的母亲来了。她由几个亲戚搀扶着。
李庸坐在第一排。
也许是由于常年装疯的原因,米香晴的眼神已经固定。她戴着手铐,望着审判长头上的帽徽,极其呆滞。
那个审判长很帅气,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点像周大壮。
这一刻,李庸开始怀疑警方是不是搞错了,也许,米香晴真是一个精神病。
要不然,她怎么会采取这么笨拙、恐怖的杀人方式!
审判长宣判的时候,众人起立。
当审判长宣布米香晴犯有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最后一排响起来。
那是米香晴的母亲。
米香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最后,审判长问米香晴:“米香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米香晴突然回过头来,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
李庸感到全身一冷。
这个将死的囚犯并没有把眼睛落在李庸的身上,她好像在寻找另外一个人。
终于,她又把眼睛转了回去,对着审判长说:“我死了就死了,只是还有一个愿望没有达到……”
法庭上静极了。
米香晴突然说:“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正月十五那一天,在新婚之夜,用煤气再把他干掉。”
“为什么?”审判长问。
米香晴继续看他的帽徽,不再说话。
她杀黄太,杀朱环,并不是为了替周大壮复仇。她是为自己复仇!
法警走上来,要把她拉下去了。
她打了个激灵,突然疯狂地大叫起来:“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等着瞧吧!”
……审判结束之后,李庸走出剧院,看见那个记者正拦住一个听众在采访。
“你对这个杀人犯怎么看?”
那个中年人耸耸肩:“我只能摇摇头,记住她的长相。”
骗 子
既然地下的人是米香晴,不是什么恶鬼,那么麻三利介绍的那个石秀水和他的师父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还白白拿走了李庸六千元钱呢。
李庸到公安局报了案。
当天下午,李庸就听说,那个石秀水和他的师父都被警察抓了。那个师父叫张举峰。
原来是两个以捉鬼降妖为名进行诈骗的家伙。
这时候,李庸正在蒋柒的发廊理发。这是蒋柒第一次给李庸理发。
“这回,我借的钱很快就能还你了。”李庸说。
“当时我也糊涂,我应该劝劝你。”
“我的那三千块钱也会要回来。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深城最高档的酒楼,你选。”
“你还是给我买一枚戒指吧。”
晚上,李庸上班后,来到了麻三利的南区值班室。
他要告诉他,那两个阴阳先生是诈骗犯。
他进了南区值班室,却发现另一个更夫在。
“今天不是麻三利值班吗?”
“他被刑警队抓了。”
“为什么?”
“好像是什么诈骗罪……”
李庸傻了。
早上,书记阴着脸来到了李庸的值班室。
“李庸,刑警队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什么事?”
“不知道。”
说完,书记就走了。
李庸的心沉重起来。
麻三利进了公安局。这一切都与他有关。
看来,李庸这份工作也不好干了。
下了班,李庸来到了刑警队。
那个大警察接待了他。
他把一沓人民币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你被骗的钱。还有一些被犯罪嫌疑人挥霍了。”
“那个麻三利……”李庸问。
“他们是一个诈骗团伙。是石秀水和张举峰把麻三利咬出来的。”大警察说。
“谁是主犯?”
“麻三利。”
“他是我们粮库的职工啊。”
“你知道他到粮库之前是干什么的吗?”
“是个算卦的。”
“那时候,他们就勾搭在一起开始诈骗了。麻三利有了工作之后,他们开始转向了盗窃,而诈骗只是顺手牵羊的事。”
李庸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两个阴阳先生说得头头是道,原来都是麻三利告诉他们的。
“你们粮库北区不是丢过一次粮食吗?就是这三个人干的。”
李庸一下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石秀水,感到他的声音很熟悉,原来,在窗外装神弄鬼的人就是他。
走出了公安局,李庸感到他是在做梦。
看不见的煤气
李庸把家里那个洞堵上了,又用水泥抹了地面,重新铺了地板。他的家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在米香晴被枪决之前,人们一直没见到周大壮。
蒋柒曾经给周大壮的母亲打过一次电话,询问他的消息。
“阿姨,周大壮怎么样?”
“他天天坐在房子里发呆,都愁死我了。”
“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很难承受,你劝劝他。”
“他把新房都布置好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个孩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哇。邻居们都说,给他再找个对象,也许能好一些……”
“那是。”
周大壮的母亲突然问:“哎,你上次说的那个表妹怎么样了?”
蒋柒一下愣住了,她支吾了一下说:“她已经回乡下了……”
“唉,下次她再来,你千万帮着问一问,好吗?”
“好的……”
米香晴被枪决的这一天,天很阴。
和她一起被执行枪决的还有三个罪犯,是入室抢劫、杀人罪。
行刑车拉着三男一女四个死囚犯去了郊外大坝。
深城很多人都去看热闹了。
米母想冲出去追赶行刑车,看女儿一眼。
邻居们怕出事,把她阻挡在家里。
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窗子,传出来。
李庸在蒋柒家。
两个人枯坐着,心情都沉甸甸的。
那只鹦鹉还在它的秋千上站着。
它阴冷地盯着李庸。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它在李庸眼里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李庸现在看都懒得看它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庸和蒋柒不知道,此时此刻,米香晴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
他们都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
突然,那只鹦鹉恶狠狠地冒出了一句:“毒死你!”
李庸愣了一下,猛地抬头朝它看去。
它已经迅速地闭嘴了,直直地看着李庸,好像刚才不是它说的。
“你把它扔了吧。”他对蒋柒说。
“为什么?”
“它总不说吉利话。”
米香晴被枪决的这天晚上,度过了六年铁窗生活的周大壮突兀地死了。
这一年他三十六岁。
他母亲去乡下亲戚家了,想给他说亲。
第二天,母亲回来,打开门,发现家里有一股浓烈的煤气味。
她慌了,几步冲到厨房,把煤气的阀门关死。接着,她冲进准备做新房的卧室,看见儿子端正地躺在床上,脸色铁青……
他的表情比朱环和黄太显得更痛苦。
参加审判米香晴的人都牢牢记着她死前说的最后那句话:“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他,等着瞧吧!”
周大壮死于煤气中毒的消息迅速传开了。
他怎么可能是自杀呢?他在大狱里蹲了六年都没有死啊。
而警方的结论非常明确:周大壮系自杀。
黄太和朱环死的时候,警方的结论也非常明确。
周大壮没有留下任何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