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2

《女雕刻家》--[英]米涅·渥特丝

  女作家罗莎琳受命采访一名绰号为“女雕刻家”的罪犯奥莉芙·马丁,她被控?s母杀妹,并丧尽天良地将她们分尸。

  在与奥莉芙的会面中,罗莎琳感到此案疑点重重,她决定再次调查,发现奥莉芙当年的邻居仓皇搬走,旧日同学闪烁其辞,办案警官鼻青脸肿……罗莎琳孤身进入一间空荡荡的诡异餐厅,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事实的真相又是什么?

  当年邪恶的隐私,如今贪婪的阴谋,同性恋、偷情、凶杀,连同人性中埋藏的所有阴暗角落,终于被一一揭开。

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

作者:[英]米涅·渥特丝


引子

  心狠手辣,判刑二十五年

  昨日,在温彻斯特皇冠法院,住在道林顿区列凡路二十二号的奥莉芙·马丁,二十三岁,因心狠手辣,弑母杀妹,被处以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法官将马丁形容成“丧心病狂的怪物”,说她对两个毫无防卫能力的妇女做出此种残暴行为,罪无可赦。逆女弑母是最丧尽天良的罪行,应当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罚。残害姐妹也是天理难容的恶行。“马丁对被害人尸体的残害,”法官接着表示,“是野蛮而无法原谅的亵渎,将成为犯罪史上最邪恶的罪行。”马丁面无表情地聆听着判决……

                                                                                                                                               《南方前锋论坛报》

                                                                                                                                                     一九八八年一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2

  看着她靠近,人们都会厌恶得不寒而栗。她是个外貌怪异的女人,臃肿痴肥,从硕大的躯体上冒出来的四肢和头部看起来有点畸形,小得不成比例,像是事后才补上去的。污秽的金发又湿又稀地黏附在头皮上,腋窝处有片黑色的汗渍。显然,她走起路来很费力。她拖着脚掌缓步而行,肥胖的大腿使她的双腿往外张开,站都站不稳。

  她的动作无论多细微,都会移动肌肉重心,使她的衣服绷得几乎要迸裂。她身上似乎一无可取之处。就连她深蓝色的眼睛,也被堆满油脂又斑痕点点的惨白眼睑给覆盖得几乎无法辨识。

  离奇的是,事隔多年,她仍然令人侧目。每天都能看到她的人看着她沿走廊走过来时,都像是初开眼界一般。他们为什么会看得瞠目结舌?只是因为一个身高一米七八、体重超过一百六十五公斤的肥胖妇女的身材?她的恶名昭彰?厌恶?没有人露出笑容,大部分人都表情木然地看着她走过,担心或许会引起她的注意。她把她母亲和妹妹碎尸万段,然后把那些碎块在厨房地板上重新拼成血肉模糊的抽象图案。看过她的人很少能忘掉这一点。在法庭内旁听她被判二十五年有期徒刑的大众,对骇人听闻的案情和她庞大的身躯都印象深刻。除了案件本身令人瞩目外,她自诉有罪并拒绝答辩,也使她显得与众不同。

  她在监狱内被取了个绰号:女雕刻家。她本名叫奥莉芙·马丁。

  罗莎琳·蕾伊在会客室门口等着,她的舌头在口腔内侧抹着圈。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奥莉芙的邪灵已经潜然逼近并碰触到她了。我的天,她暗暗想着,我熬不下去了。这种思绪使她如临大敌。当然,她已别无选择。她到监狱会客,狱门已把她锁住,锁得和囚禁罪犯一样牢固。她用颤抖的手按住不由自主地抽搐的大腿。她那只空空洞洞的公事包像在高声嘲笑她太过草率,以为与奥莉芙交谈能与其他人一样;除了公事包,她什么都没带,这也说明她对这次会晤准备不周。她万万没有料到,恐惧感会使她茫无头绪。

  “丽兹·波登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砍了她父亲四十一下。”这首童谣在她脑中回荡,无休无止、麻木不仁地一再重复。“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砍了她妹妹四十一下……”

  罗莎迎上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好,奥莉芙。我叫罗莎琳·蕾伊,总算能和你见面了。”她伸出手,与对方热络地握着,或许是希望借此表现自己的毫无成见,向她示好,以掩饰心头的嫌恶。奥莉芙只是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毫无反应的手指短暂地一拂而过。“谢谢你,”罗莎匆匆地向一旁监护的警卫说,“接下来由我处理。监狱长允许我们交谈一小时。”丽兹·波登拿了把斧头……告诉她,你已经改变主意了。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我熬不下去了!

  穿制服的女警卫耸耸肩。“好。”她把提在手中的一把焊接铁椅随手摆在地上,用椅子撑着膝盖维持平衡。“你会需要这个的。她一坐下去,里面的任何一张椅子都会被压垮。”她友善地笑了笑。一个迷人的女人。“她去年上厕所时曾卡在马桶座里,劳动了四名壮汉才把她拖出来。你自己一定没办法把她拉出来。”

  罗莎笨手笨脚地把那张椅子拖到门口。她觉得情况有点不利,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被迫投降敌营。而奥莉芙对她的威胁感远非那警卫所能比拟。“你会看到,我在这次面谈时使用录音机,”她正色说着,紧张兮兮,也顾不得拐弯抹角。“监狱长已经答应了。我相信那是法令所允许的。”

  沉默半晌。警卫扬起一条眉毛。“我无所谓。想必已经有人征求过女雕刻家的同意了。如果有任何问题,例如,她强烈反对,”她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喉咙,然后敲敲门边的玻璃,警卫可隔着窗户清楚地看到房内,“你就敲窗户。当然,如果她让你敲的话。”她冷冷地笑了笑。“我希望你已经读过我们的规定了。你不能带东西进去给她,也不能带任何东西出来。她可以在会客室抽你的烟,但不能带回囚室内。未经监狱长同意,你不能传口信给她,也不能替她传话。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请教任何一位警卫。清楚了吗?”

  贱人,罗莎没好气地想着。“是的,谢谢你。”但是她感受到的当然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害怕与这个身上有股肥胖女人汗臭的畸形怪物关在这么个密闭空间里,而且对方那臃肿无比的脸上还毫无表情。

  “好了。”那警卫离去时朝一个同事挤眉弄眼一番。罗莎瞪着她的背影。“进来吧,奥莉芙。”她故意选择离门口最远的椅子,那代表信任。她紧张得直想上洗手间。

  写那本书的构想,起因于她的经纪人提出的最后通牒。“你的出版商已经打算与你断绝关系了,罗莎。他的说辞是:‘我给她一个星期,找个有卖点的题材,如果找不出来,我就把她从往来名单中剔除。’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逼你,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艾黎丝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觉得指责罗莎就像拿自己的头撞砖墙,既痛苦又完全于事无补。她知道,她是罗莎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惟一的朋友。她有时这么想。罗莎在她自己身旁筑起藩篱,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最不屈不挠的人才不会被吓退。最近,大家几乎都已经懒得再对她嘘寒问暖了。艾黎丝暗自叹了口气,开口叮嘱,“听着,亲爱的,你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闷在家里,真的很不健康。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上回的建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3

  罗莎根本充耳不闻。“对不起。”她低声说着,眼神慌乱、茫然。她看出了艾黎丝脸上的怒容,于是逼自己专心聆听。她想,艾黎丝又在说教了。可是,罗莎想,她这又是何苦?别人的关心真令人心烦,对她以及关心她的人都一样。

  “你给我推荐的那个精神科医生打电话了没有?”艾黎丝直率地质问。

  “没有,没有这个必要。我没事。”她打量着那张装扮得洁白无瑕的容颜,十五年来这张面庞几乎没变。以前曾有人告诉艾黎丝·菲汀,她长得很像《埃及艳后》中的伊丽莎白·泰勒。“一个星期太匆促了,”罗莎说,意指她的出版商,“告诉他要一个月。”

  艾黎丝取出一张纸条摆在桌上。“你恐怕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了。他甚至不打算给你选择的余地,他就是要奥莉芙·马丁。这是她的法律顾问的姓名和地址。去查查她为什么没有被送到布罗德莫①或兰普顿。查查她为什么拒绝委托辩护律师。最重要的是,去打听她到底为什么犯下这件案子,其中必有隐情。”她看着罗莎深锁双眉,于是耸耸肩。“我知道。这不是你擅长的题材,可这也是你自己找来的。我已经叮了你几个月,你要交出个故事大纲来。如今只能写这个,否则就没得写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想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如果你肯写,一定可以畅销,如果你嫌这种题材太哗众取宠而拒写,那他就有很好的借口可以甩掉你了。”

  罗莎的反应令她吃了一惊。“好。”她淡然地说,把那张纸条塞入公事包里。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

  “为什么?”

  “因为那些小报把你自己的事写得极尽哗众取宠之能事。”

  罗莎耸耸肩。“或许也该有人出面,让他们知道如何有尊严地处理人类的悲剧。”当然,她不会写这种题材的,她也不打算再写任何题材了,不过,她朝艾黎丝笑了笑,让她安心。“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女杀人犯。”

  罗莎提交了与奥莉芙·马丁会面搜集资料的申请书,由狱方将其转呈内政部。几个星期后,她才接到一个官员勉强同意的回函。奥莉芙虽然同意会客,但保留无需任何理由即可随时取消的权利。函中强调,会面的前提是,不得违反监狱的规矩,无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以监狱长的话为准,如果造成监狱纪律方面的困扰,罗莎琳必须全权负责。

  罗莎发觉她很难正视奥莉芙。自身的教养和奥利芙的奇丑无比,都使罗莎无法盯着对方看。那张穷凶极恶的脸面无表情,十分漠然,使她不断把眼光移开,有如奶油滑过烤马铃薯一般。奥莉芙则贪婪地望着罗莎。罗莎对她而言算是个新奇的经验,奥莉芙很少有访客,尤其是并非为了传教而热忱前来的访客。况且,罗莎迷人的外表原本就让人百看不厌。

  罗莎招呼她就座后,朝录音机指了指。“如果你还记得,我曾在第二封信中提起过我想录下我们的谈话。监狱长应该是在你同意下才允许我这么做的。”她的声音太过高亢。

  奥莉芙耸耸肩表示同意。

  “那么说,你不反对了?”

  摇头。

  “好。那我就开机了。日期,星期一,四月十二日。与奥莉芙·马丁交谈。”她翻阅着她的问题大纲。“我们先从个人资料开始。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没答腔。

  罗莎强打精神,带着微笑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好吧,”她说,“这些枝节问题我早有资料了。我们看看。一九XX年九月八日,那表示你今年二十八岁。没错吧?”没反应。“你出生在南安普敦市,是吉宛与罗伯·马丁夫妇的长女。你妹妹琥珀小你两岁,生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五日。你喜欢妹妹吗?还是宁可有个弟弟?”对方闷不吭声。

  这次罗莎没再望过去了。她可以感觉到那女人沉重的眼光。“你父母一定很喜欢色彩①。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不知道会取什么名字?”她紧张地格格笑出了声。“大红?赤黄?或许第二胎是个女生也是件好事。”她嫌恶地听着自己自言自语。可恶!我何苦答应做这种鬼差事!她的膀胱胀痛起来。

  一根肥胖的手指伸了过来,按掉录音机。罗莎吓得魂不附体。“不用怕,”一种极有教养的低沉声调说,“刚才韩德森小姐是逗着你玩的,她们都知道我其实没有暴力倾向,否则我早就被送到布罗德莫服刑了。”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声音。是笑声?罗莎不能确定。“事实上,我与常人有一样的反应。”那根手指仍在按键上。“你知道,对某事不满时,我和其他正常人一样会表达出来。”那根手指移到“录音”键上,然后轻轻按下去。“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会为他取名为耶律米,纪念我外公,与色彩无关。事实上,琥珀的本名是爱莉森。我叫她琥珀,因为在两岁时,我仍咬字不清,不会念她的名字。叫她琥珀也蛮贴切的,她有一头金黄如蜜的秀发,她长大后也只在别人叫她琥珀时才会回应,叫她爱莉森她就不理。她美极了。”

  罗莎静默了半晌,等自己确信能控制声音了才开口,“对不起。”

  “没关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每个人一开始都会怕我。”

  “这会不会使你心烦?”

  那女人臃肿的眼眶里闪过一丝笑意。“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心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4

  “会。”

  “那就好。你有烟吗?”

  “当然。”罗莎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连火柴一起推到桌子的另一头。“你请便,我不抽烟。”

  “如果你也坐牢,就会想抽烟了。这里面每个人都抽。”她笨拙地伸手掏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你多大了?”

  “三十六。”

  “结婚了?”

  “离婚了。”

  “有孩子?”

  罗莎摇摇头。“我不是贤妻良母型的。”

  “所以才离婚?”

  “也许吧。我的事业心太强。我们是好聚好散,互道珍重后才各奔前程的。”好怪,她想,自己竟然在奥莉芙面前强颜欢笑。如果经常说同一句谎话,到头来它会像真有其事。只有在偶尔失神时,她才以为自己仍在家中搂着那温热的身躯欢笑,这时她才会觉得痛心。

  奥莉芙吐了个烟圈。“我很喜欢孩子。有一次怀孕了,我母亲劝我把孩子拿掉。现在我真希望当初没这么做。我一直在想,那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常常想像我的孩子。”她的眼光顺着袅袅升起的烟慢慢抬起,望了一阵子天花板。“可怜的小东西。我听这里面一个女人说,他们把胎儿丢进臭水沟———你知道,在他们把孩子拿出来之后。”

  罗莎望着奥利芙那肥厚的湿唇吸着细小的香烟,想像着胎儿从子宫中被吸出来的情景。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你是指丢入臭水沟?”

  “不是。我不知道你曾堕胎。”

  奥莉芙仍面无表情,“你对我知道些什么?”

  “不多。”

  “你都向谁打听过?”

  “你的法律顾问。”

  她的胸腔发出奇怪的咻咻声,“我不知道我有法律顾问。”

  “彼得·克鲁。”罗莎蹙着眉说,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封信。

  “噢,他啊,”奥莉芙毫不掩饰她的不满,不屑地说,“他是个人渣。”

  “他在这封信上说,他是你的法律顾问。”

  “是吗?政府说他们很关心我们。我已经有四年没他的消息了。他当时提议,让我到布罗德莫服刑,我叫他滚蛋。惹人厌的小浑蛋。他不喜欢我。如果他能证明我精神异常,他一定会乐不可支。”

  “他说,”罗莎浏览了那封信,“哦,对了,在这里。‘不幸奥莉芙无法把握机会,申诉请求减轻刑责,让她到疗养院接受治疗,她在里面顶多只要待十五年。在我看来,显然———’”她忽然停了下来,背上淌着汗,如果有问题,如果奥利芙强烈反对……在奥莉芙面前读这种信,她疯了不成?她心虚地笑了笑。

  “老实说,其他的都是些枝节问题。”

  “‘在我看来,奥莉芙显然已经精神异常,或许已经到了偏执型精神分裂的地步。’信上是这么说的吧?”奥莉芙把仍未熄灭的烟蒂竖在桌上,又掏出一支。“我不会说我毫不动心。如果能让法官接受我在犯案时暂时精神失常的说法,如今我或许已经是自由之身。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精神分析报告?”罗莎摇摇头。“除了无法抑制想进食的冲动被视为不正常外———一位精神科医生称之为严重自虐倾向———我被归类为‘正常’。”她大笑着把火柴吹熄。“谁知道什么叫做‘正常’。你的心理障碍或许比我还多,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被归在心理正常这一类。”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罗莎魂不守舍地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精神分析。”我是深恐他们会诊断出什么来,才不敢去就诊。

  “在这种地方,自然会习惯这种事。我想他们这么做是不想闲着,而且与弑母案的凶手交谈,也比和无聊的忧郁症老人交谈有趣多了。我总共接受过五个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他们很喜欢替人贴标签,那会使他们在理清我们的问题时,比较容易建档。我替他们制造了问题。我很正常,却有危险性,所以他们该如何安置我?开放式的监狱是不可能的,他们怕我越狱再次犯案。公众不会喜欢的。”

  罗莎拿着那封信,“你曾心动过?如果觉得有机会早点出狱,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奥莉芙没有立刻回答,她抚平了大腿处的囚袍。“我们都会作出选择。或许选择不见得都是对的,不过,一旦决定了,也只好认了。我入狱前很无知。如今我学乖了。”她深深吸了口烟。“精神科医生、警官、警卫、法官,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大权在握的人可以全权掌控我的生活。如果我请求减刑,他们会说,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悔改,然后把门一锁,把钥匙丢开。当时我觉得,与正常人在一起关二十五年,比跟疯子在一起关一辈子好多了。”

  “现在你怎么想?”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对吧?这里面也关过许多疯子,后来他们被转走了。其实他们并不坏。他们大都懂得怎样苦中作乐。”她把手中的烟又竖在第一支旁边。

  “还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像正常人那样带着批判的眼光看人。如果你长得像我一样,你就会对这一点谢天谢地了。”她透过稀疏的金黄色睫毛打量着罗莎。

  “我并不是说,如果对这套制度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就会作不同的选择。我仍然认为,如果我明明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很不道德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5

  罗莎不予置评。面对这么一个把母亲与妹妹分尸,还冷静地分析提出减刑申诉是否合乎道德的女人,有什么话好说呢?

  奥莉芙猜透了她的心事,又咻咻地笑出声来,“我觉得那很合理。依我自己的标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我触犯的只是法律,只是由社会所制定的规范。”

  她最后这句话显然有引用圣经典故的意味,罗莎猛然想起今天是复活节的第二天。“你相信上帝吗?”

  “不,我是异教徒。我相信自然的力量,崇拜太阳很合理,崇拜不可捉摸的神则不然。”

  “耶稣基督呢?他并不是不可捉摸的。”

  “不过他也不是上帝。”奥莉芙耸耸肩,“他是个先知,像雷格厄姆牧师。你能接受三位一体那种狗屁论调吗?我是说,要么就只有一个神,否则就会有满山满谷的神。全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像我,就不会庆祝基督的复活。”

  罗莎自己的信仰也已灰飞烟灭,她能体会到奥莉芙的愤世嫉俗。“那么,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个人的良知与法律?”奥莉芙点点头,“而且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因为你不认为你做了错事。”

  奥莉芙带着嘉许的眼光望着她,“是的。”

  罗莎撅着嘴思索着,“也就是说,你相信你母亲和妹妹该死?”她皱起眉头,“那我就不懂了,你在审判时为什么不愿申辩?”

  “我没什么好申辩的。”

  “她们激怒你、对你精神凌虐、疏忽你。她们总该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杀了她们。”

  奥莉芙又抽出一支烟,不过没有答腔。

  “那又怎么样?”

  目不转睛瞪着人的神情又出现了。这次罗莎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那又怎么样?”她追问。

  奥莉芙猛然用手背敲起窗玻璃。“我准备走了。韩德森小姐。”她大叫。

  罗莎诧异地望着她,“我们还有四十分钟。”

  “我说够了。”

  “对不起。我显然冒犯你了。”她顿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奥莉芙还是没答腔,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警卫进来。她按住桌角,吃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那支未点燃的烟叼在嘴边,像一扎棉花团。“我下星期再和你谈。”她说着,侧身挤过门口,拖着那把铁椅,跟在韩德森小姐身后蹒跚离去。

  罗莎呆坐了几分钟,隔着窗户望着她们。在她提起杀人动机是否正当时,奥莉芙为什么避而不谈?罗莎有股受骗的感觉———那是她一直想要寻求解答的少数问题之一———然而……如同沉睡许久后的首次翻身,她的好奇心开始苏醒。天知道,真没道理———她与奥莉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可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女人生起一股莫名的喜爱。

  她合上公事包,没注意到她的铅笔不见了。

  艾黎丝在答录机上留了段气喘吁吁的留言。“快打电话把那件龌龊事全盘告诉我……她是不是很恐怖?如果她真像她的法律顾问所形容的那样疯狂又肥胖,那她一定很可怕。我急着想听那些骇人听闻的细节。如果你没打电话,我会到你住处,亲自去烦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5

  罗莎替自己倒了一杯加味杜松子酒,暗暗想着,艾黎丝的不懂体贴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养成的?她打电话过去,“我打过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我不得不看着你垂涎三尺的口水流在我的地毯上,我会痛不欲生。”她的爱猫安卓芭夫人在她腿边磨蹭着撒娇。罗莎俯身对它挤眉弄眼。她与安卓芭夫人已经是老交情了,安卓芭夫人是一家之主,罗莎也明白,想叫安夫人做它不愿做的事是不可能的。

  “噢,好耶。那么说,你喜欢她?”

  “你这个女人真烦。”她喝了一口酒,“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用喜欢这个字眼。”

  “她多胖?”

  “胖得吓人。看来很可悲,不好笑。”

  “她开口了吗?”

  “嗯。她说话字正腔圆,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与我预料的完全两样。还有,她的脑筋很清楚。”

  “好像她的法律顾问说她精神有问题。”

  “他是这么说的。我明天要去见他。我要知道是谁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据奥莉芙说,五个精神科医生诊断后,都认定她很正常。”

  “她或许在撒谎。”

  “没有。我事后向监狱长查证过了。”罗莎俯身把安卓芭夫人抱到胸前。那只猫咕噜噜地低叫着,舔她的鼻子,又在撒娇讨东西吃了,它饿了。“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太兴奋。奥莉芙或许会拒绝再见我。”

  “为什么?那是什么怪声?”艾黎丝问。

  “是安卓芭夫人。”

  “噢,天啊!那只癞皮猫。”艾黎丝的注意力转移了,“你的住处听起来好像在大翻修似的。你养它干什么?”

  “爱它呀。也只有它才能让这丑陋呆板的世界恢复生机。”

  “你疯了。”艾黎丝说,她痛恨猫和痛恨作家的程度难分高下。“我真搞不懂你干吗花钱养它。把赡养费花在正当途径上嘛。奥莉芙为什么可能拒绝再与你会面?”

  “她喜怒无常,忽然大发脾气,中断了这次会晤。”

  她听到艾黎丝倒抽了一口气,“罗莎,你这混账!你不会把事情搞砸了吧?”

  罗莎朝话筒笑了笑,“我不确定。只能静观其变了。我得挂断了,拜拜。”她在艾黎丝怒声叫骂时匆匆挂上电话,到厨房喂安卓芭夫人。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她拎起酒杯,走进卧室,开始打字。

  奥莉芙把她从罗莎那里偷来的铅笔摆在抽屉角落一个女泥人旁边。她端详着那小偶人,湿唇不由自主地撅着,抿着,吸吮着。那是个粗胚,只是一团干了的黏土,没烧过,也没上釉。不过它散发着强烈的女人味,就像原始时代繁殖力的象征。她从笔筒中选了一枝红色签字笔,小心翼翼地在泥人脸旁的头发上着色,然后换上绿色签字笔,将肢干涂上色,假装是罗莎穿的那套丝绸衬衫。

  对旁观者而言,她的行为看来很幼稚。她把泥人搂入怀中,像在抱一个洋娃娃,低声哼着歌,然后把它摆在铅笔旁边。一般人或许闻不出来,铅笔上仍残存着罗莎琳·蕾伊的气味。



  ① 英国收政治囚犯的精神病院。

  ① 奥利芙(Olive),有“橄榄色”之意;琥珀(Amber),也有“琥珀色、棕褐色”之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6

  彼得·克鲁的办公室在南安普敦市的市中心,位于一条几乎全是房地产中介公司的街道上。罗莎走过这些房地产公司时不禁想,这些公司反映了时代的潮流,如今大都人去楼空了。经济不景气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们及其他行业头上。

  彼得·克鲁瘦骨嶙峋,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了。他两眼昏花,戴着金黄色的假发。他自己的头发黄中透白,覆在假发下像一张污秽的网子。每隔一阵子,他就把假发撑起,伸一根手指进去搔头皮,这种有欠考虑的举止难免会使假发乱成一团。罗莎想,那顶假发看来就像一只大鸡蹲在他头上。她很能体会奥莉芙为什么这么看不起他。

  她要求为他们的谈话内容录音,他笑了笑,嘴角很没诚意地扬了扬。“悉听尊便。”他抱拢双手撑在桌上,“蕾伊小姐,原来你已经和我的委托人见过面了。她情况怎么样?”

  “听到她还有法律顾问时,她显得很诧异。”

  “我不懂。”

  “据奥莉芙的说法,她已经有四年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还代理她的案子吗?”

  他想装出很错愕的表情,不过和他的笑容一样,骗不过人。“老天。有那么久了吗?当然没有。我去年不是写了封信给她吗?”

  “这是你的说法,克鲁先生。”

  他到角落柜子里翻找档案。“找到了。奥莉芙·马丁。天啊,你说对了。四年。我要提醒你,”他油腔滑调地说,“她自己也没来信。”他把档案夹抽出来,摆在桌上,“打官司是很花钱的,蕾伊小姐。我们没事不会写信的。”

  罗莎扬起眉毛,“那么,是谁出钱?我以为是政府替她出钱的。”

  他整理着他的黄色假发,“她父亲出钱。不过,老实说,我如今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他死了,你知道。”

  “我不知道。”

  “一年前死于心脏病。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很麻烦。我们还在设法解决房地产的归属问题。”他点了一支烟,摆在已塞得满满的烟灰缸边缘。

  罗莎在她的笔记本上胡乱涂鸦,“奥莉芙知道她父亲已经过世了?”

  他吃了一惊,“当然知道。”

  “谁通知她的?你们公司显然没写信告诉她。”

  他忽然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像个在草地上漫不经心地散步的人忽然看到了蛇。“我打电话到监狱,告诉监狱长。我想,由他当面告诉奥莉芙这种事,会让她好过些。”他心生警觉,“你言下之意,是一直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噩耗?”

  “不是。我只是搞不懂,如果她父亲留下了遗产,为什么没有人与奥莉芙联系。受益人是谁?”

  克鲁先生摇摇头,“那我不能透露。反正,当然不是奥莉芙。”

  “为什么说当然?”

  他不满地嗤之以鼻,“你认为呢,小姑娘?她杀了他妻子和小女儿,让那可怜的老人在那栋凶宅中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那房子根本卖不出去。你知道他的生活变得多悲惨吗?他离群索居,不出门,也不见访客。后来是他家门口的牛奶一直没拿进屋,邻居才知道出事了。我刚才说过,他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他当然不会把钱留给奥莉芙。”

  罗莎耸耸肩,“那他为什么出钱替她打官司?很不合情理,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想留给她也困难重重。奥莉芙弑母杀妹,不能因此得利,不能取得财产继承权。”

  罗莎认同他的说法,“他的遗产多不多?”

  “多得吓人。他炒股票进账极为可观。”他伸手到假发下搔头皮,满脸遗憾。“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判断正确,在‘黑色星期一’股市大崩盘前,他的持股已经全部脱手。他的遗产估计值五十万英镑。”

  “老天!”她沉默了片刻,“奥莉芙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她看了报纸的啊1ㄉ显登过他的遗产总额,由于那件凶案的缘故,小报对后续消息也很感兴趣。?/p>

  “受益人已经办妥继承了吗?”

  他眉头深锁,“我恐怕无权讨论这个问题。遗嘱上特别交代不得讨论。”

  罗莎耸耸肩,用铅笔轻敲着牙齿,“‘黑色星期一’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凶案发生在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你不认为有点蹊跷?”

  “怎么说?”

  “照理说,他在凶案后应该震惊得没心情去关心股票的涨跌。”

  “正好相反,”克鲁先生反驳,“那件事让他必须设法找点事做,让自己有事忙活。他在凶案后已是半退休状态。或许当时他只关心财经新闻了。”他看看表,“时间紧迫。还有事吗?”

  罗莎原本想问,如果罗伯·马丁在股票市场大有收获,他为什么选择住在一栋卖不出去的凶宅里?一个身价逾五十万英镑的人,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搬家,不用为那栋凶宅伤脑筋。那栋房子里有什么?他为什么宁可留在那里度过余生?她感受得到,克鲁先生对她不大友善,因此决定不作无谓的冒险。他的同情心显然偏向着父亲而不是女儿,不过他却是少数能为她提供资料的消息来源之一,她日后仍会有求于他的,“今天再问一两个问题就好。”她亲切地笑了笑,与他一样皮笑肉不笑。“我还在摸索,克鲁先生。老实说,我还不确定这件凶案能不能写成一本书。”这么说真是轻描淡写。她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想写。她想写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6

  他把指尖合拢竖起,满脸不耐烦,“如果你还记得,蕾伊小姐,这一点我在信中跟你提过了。”

  她神色肃穆地点点头,拍他的马屁,“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希望只用奥莉芙所犯下的恐怖案情来描写她的故事。不过你信中提到的一点很值得深入挖掘。你劝她以精神状况异常为由要求减刑。你建议她,如果这个策略奏效,她会被判杀人,然后接受无固定期限的监禁。你还估计,如果她接受精神治疗后表现良好,或许关个十至十五年就可以获释了。”

  “没错,”他同意,“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估计。她大可不用被法官判处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

  “可是她拒绝你的建议。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她对必须和疯子关在一起有病态的恐惧,她也误解了‘无固定期限的监禁’的含意,她以为那是无期徒刑,我们费尽口舌,也没办法说服她。”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代表她提出无罪申诉?她搞不清你的提议,这表示她没办法为自己申诉。你一定认为她有机会辩护,否则不会提出这种建议。”

  他冷笑,“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蕾伊小姐,不过你似乎认定我们对不起奥莉芙。”他在一张纸条上匆匆写了个姓名与地址。“我建议你在获得任何错误结论前,先与这个人谈谈。”他把纸条朝她弹过去,“他是我们原本打算请来替她辩护的律师,狄兹先生。不过她坚持己见,不肯答应,所以他后来没有出庭替她辩护。”

  “可是,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坚持己见?”她蹙眉,“如果我的口气听来像在鸡蛋里挑骨头,我觉得很抱歉,克鲁先生,请相信我,我并没有预设任何对你不利的立场。”她说的可是真心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从一个困惑的旁观者的角度提出问题。如果这位狄兹先生有权对她的所谓‘精神状态’提出严重质疑,那么无论她是否要求法庭听她的辩解,他都理当坚持才对。如果她精神失常,就算她自认很正常,司法体系也责无旁贷,应当去鉴定其是否属实。”

  他的气焰稍稍收敛了些,“你用的字眼非常情绪化,蕾伊小姐。问题不在于提出关于她精神失常的申诉,而在于因她精神失常所减轻的刑事责任。不过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是刻意用“她坚持己见”这些字眼的。事实上,在她出庭应讯前几星期,奥莉芙写了封信给内政部长,表示她想了解,依据英国法律,她是否有权提出有罪的申诉。她声称,冗长的辩论所带来的强烈压力对她毫无帮助,只会加深她父亲的痛苦。于是她的出庭日期顺延了,她被安排接受了几次精神状况的诊断,以了解她是否适合提出这种申诉,结果她被认定精神状况良好,有权自诉有罪。”

  “老天!”罗莎紧绷着嘴唇,“老天!”她又叫了一声,“他们的认定有没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他注意到自己随手摆弄着的那支烟已垂下一串烟灰,不耐烦地伸手把烟捻熄。“她很清楚会有什么结局。他们甚至告诉过她被判的徒刑可能有多重。她对坐牢也早有心理准备。出庭前她已被扣押了四个月。老实说,就算她愿意替自己辩解,还是于事无补。要求减轻刑责的证据太过薄弱。我怀疑我们能否说服陪审团的成员。”

  “而你在信中说,你还深信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这又是为什么?”

  他指了指桌上的档案夹。“我看过吉宛和琥珀两人的尸体,是在她们被从厨房移走前所拍的照片。那地方血肉模糊,简直像个屠宰场,我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景象。我不相信一个精神状况正常的人会对别人这样残暴,更何况是对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揉揉眼睛,“无论精神科医师怎么说,你也必须记住一点,蕾伊小姐,精神失常能否诊断得出来,至今仍无定论———奥莉芙是个危险的女人。我建议你和她相处时要格外谨慎。”

  罗莎关掉她的录音机,伸手去拿公事包,“我想人是她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瞪着她,像是她说了什么脏话似的。“当然毋庸置疑,”他厉声反诘,“你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精神科医师诊断奥莉芙神智正常,而这件凶杀案又是泯灭人性的不正常行为,两者之间显然有矛盾,一个简单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并没有犯下这件案子,只是在替人顶罪。”她站起来,看到他紧绷的脸,耸了耸肩,“只是突发奇想罢了。我同意这不大合理,不过这案子中没有一件事是合理的。我是说,如果她真是精神失常的杀人犯,她就根本不会在乎她父亲是否会因审判而饱受煎熬。谢谢你提供宝贵的时间,克鲁先生。我自己出去。”

  他伸手拉住她,“你读过她的自白书了吗,蕾伊小姐?”

  “还没有。贵公司已经答应寄一份给我。”

  他在档案夹中翻找了一阵子,拿出几张用订书针钉起来的文件。“这一份可以给你。”他告诉她,把文件摆在桌上。“我劝你在进一步追问前先读一读。我想这份文件可以说服你,就如同它说服了我,奥莉芙的案件的确罪证确凿。”

  罗莎拿起那份文件,“你真的很不喜欢她,对吧?”

  他眼神严峻,“我对她毫无感觉,没好感也不厌恶。我只是对让她继续苟活的这套社会制度提出质疑。她杀了人。别忘了这一点,蕾伊小姐。再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17

  罗莎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回到伦敦的住处,这期间,克鲁说的“她杀了人”盘踞了她的心思。她把这句话抽离出来,在脑海中放大,不断想着这句话。

  稍后,等回家后蜷缩在椅子里,她才发觉刚才回家的这段路形同空白。她甚至想不起是怎么离开南安普敦这个不很熟悉的城市的。她或许也杀了人,开车撞死了他们,却丝毫未察觉是何时发生,或怎么发生的。她隔着客厅窗户望着对面沉郁的灰色大楼,认真地思索着“减轻刑责”这句话的本质。

  奥莉芙·马丁自白书

  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晚间九点三十分

  列席者: 霍克斯里警官

  瓦特警官

  彼得·克鲁(法律顾问)

  我叫奥莉芙·马丁。生于一九XX年九月八日。住南安普敦市道林顿区列凡路二十二号。我在位于道林顿上街的社会福利处担任柜台人员。现年二十三岁。一直都住在家里。我与母亲及妹妹关系一向不睦。我与父亲相处融洽。我的体重将近一百二十公斤,母亲与妹妹总是因此讥笑我。她们给我取绰号叫肥姬。我对自己的身材被嘲笑很敏感。

  我过生日时没有人替我庆祝,我觉得很不满。我母亲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庆祝就自己去张罗。我决定让她知道我可以自立。我安排今天不去上班,打算到伦敦去游览。在昨天我生日时,我没有为自己庆祝,以免她在晚上替我安排一场惊喜的庆祝会,在我妹妹七月过二十一岁生日时,她就是这么安排的。晚上,我们默默地看着电视。我就寝时觉得很气愤。父母送我一件粉红色套头运动衫当生日礼物,那根本就是在敷衍我,我也不喜欢那件衣服。我妹妹送我几双拖鞋,我倒很喜欢。

  一早醒来,我对独自到伦敦游览还有点忧心忡忡。

  我要求我妹妹琥珀打电话请假,陪我一起去。她在道林顿区的格里吉服饰店工作了一个月。我母亲知道后大为光火,不准她请假。我们在早餐时发生了口角,然后我父亲出门工作。他现年五十五岁,一星期工作三天,在一家货运公司担任记账员。他原本拥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一九八五年他把修车厂卖了,因为他没有儿子继承衣钵。

  他出门后,我们的争执越来越激烈,我母亲责怪我带坏了琥珀。她一直叫我肥姬,还嘲笑我那么懦弱,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伦敦。她说我一出生就令她很失望。她的大吼大叫令我头痛。我仍为她没替我庆祝生日而不满,也因为她替琥珀办了一场庆祝会而嫉妒不已。

  我拿出抽屉里的擀面棍,用棍子打她,叫她闭嘴,她高声尖叫,我于是又给了她一棍。我原本会就此停手的,但这时琥珀看到我打母亲后开始尖叫。我只好连她一起打。我一向很讨厌噪音。

  我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等了一阵子。我以为自己把她们打昏了。她们都躺在地板上。一个小时后,我怀疑她们是不是死了。她们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我知道如果把镜子拿到一个人嘴巴前,而镜面不会起雾,那么他可能就已经断气了。于是我拿出皮包里的镜子,摆在她们面前,许久都没有起雾。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感到惊慌,也不知要如何藏匿尸体。我原本想把她们藏到阁楼,但她们太重了,我抬不上去。然后我决定把她们丢进海中,因为我家距海边只有两里路,可是我又不会开车,就算会,我父亲也开着车子去上班了。我觉得,如果能把她们切小一点,就可以把她们放在旅行箱里带走。我曾切过几次鸡肉。我想切割琥珀和母亲应该也不难。我用一把放在车库里的斧头及厨房抽屉里的一把大型切肉刀,开始切割尸体。

  那和切鸡肉完全不一样。到两点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却只能割下头、腿和三只手臂。那时血流满地,我的手也很滑。我知道不久我父亲就要回家了,我一定赶不及完成,因为还得把尸块丢进海中。我知道最好还是报警,承认罪行。作了这个决定后,我的心情舒坦了些。

  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房子,故布疑阵装成是别人所为。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只想把尸体藏起来。我当时只想到这一点。我不喜欢把她们分尸。我必须把她们的衣服脱掉,才能知道关节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已经把她们的尸块搞混了。我想把她们的尸块重新归位,但因为血肉模糊,分不出是谁的尸块。我可能错把我母亲的头摆在琥珀的身上。我是独自作案的。

  我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很懊悔。我情绪失控,作出愚蠢的行为。我承认以上所述完全属实。

  (签名)奥莉芙·马丁

  这份自白是复印稿,共三张A4纸。最后一张的背面或许是节录自法医验尸报告的复印件。很短,只是一段结论,也未注明是谁写的。

  头部的伤势是以笨重而坚固的物体敲击或连续敲击造成的。这些伤势是死前造成的,不是致命伤。虽然没有明确证据可以证明擀面棍就是凶器,但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不是。两具尸体的死因都是在肢解头部时颈动脉被切断。经过检验后显示,沾满血迹的斧头早已生锈。在被用来分尸前,斧刃很可能已经很钝。琥珀的颈部与肢体上的淤痕显示,她的颈部在被切肉刀割断前,曾先被斧头劈了三四次。她不大可能曾恢复意识。至于吉宛·马丁女士,她的手与上臂之伤痕是死前造成的,显示她曾恢复意识,并试图举臂自卫。下颚部的两处伤痕表明,在她的颈部被切断前,可能曾两度被割伤。这些攻击都是丧心病狂的暴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1

  罗莎读完后,把文件摆在她身旁的桌上,茫然地望着前方。她浑身冰凉。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噢,天啊!怪不得克鲁先生说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

      琥珀还活着时,被钝斧刃砍了三四下!她觉得一阵恶心。

      她不能再想这件事了,可是她身不由己,金属撞击柔软身体发出的闷响在她脑中轰隆作响。

      这住处好暗,阴森森的。她忽然伸手打开桌灯,但光线并不能驱走她脑中的景象,一个疯女人因嗜血而发狂。还有那些尸块……

  她是否已经承诺写这本书?她是否已签署了任何文件?她是否已收下订金?她都不记得了,她的内心一阵惶恐。她住在暗无天日的世界,过一天算一天,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她站起身,在地板上踱步,诅咒着艾黎丝的威胁利诱害她陷入绝境,也咒骂自己的愚蠢,咒骂克鲁先生没在她首次去信时,就把这份自白书寄给她。

  她拿起电话,拨给艾黎丝,“奥莉芙·马丁那本书,我是不是已经签了什么约?为什么?因为我根本写不出来,这就是为什么。那女人把我吓坏了,我再也不想去见她了。”

  “我还以为你喜欢她。”艾黎丝边吃晚餐边平静地说。

  罗莎没搭理她的风凉话,“我有一份她的自白书和法医的报告,或者是结论。我应该先读这些文件的。我不干了。我可不想写一本书来歌颂她的所作所为。老天,艾黎丝,她们还活生生的,头就被割下了。她可怜的母亲还试图挡住斧头。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让我作呕。”

  “好。”

  “好什么?”

  “不要写。”

  罗莎狐疑地眯起眼。

      “我还以为,你至少要争论一番才肯罢休。”

         “何苦?我在这行里学到了一点,就是没办法逼人写出什么东西来。更正一下,如果能穷追不舍,是可以逼稿成篇,不过成品总是乏善可陈。”罗莎听到她喝东西的声音。

      “反正,珍妮·亚瑟登今天早上把她的新书的前十章寄给我了,是关于维护自我形象时可能带来的危险,把肥胖当成扼杀信心的头号杀手,这个题材不错。她显然挖到金矿了,采访到一些因为肥胖而被迫退出影坛的影视名人。当然,和她的其他作品一样没什么品味,不过可以畅销。我想你应该把你的资料都寄给她。奥莉芙可以当极为戏剧化的压轴,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们能取得她在狱中的照片就更好了。”

  “不可能。”

  “不可能取得照片?真可惜。”

  “我不可能把资料寄给珍妮·亚瑟登。老实说,艾黎丝,”她情绪失控,开始咆哮,“你真是令人不齿。你该到那些不入流的小报去工作。只要能卖钱,你什么人都想压榨。我绝不会让珍妮·亚瑟登靠近奥莉芙。”

  “何必呢,”艾黎丝说着,口中不知在大嚼什么食物。“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写她的故事,又因为她令你作呕而不愿再去见她,何不放手让别人去做?”

  “是原则问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1

  “那我就不懂了,老掉牙的问题。我听来觉得像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听着,我没闲功夫跟你蘑菇了,我有客人。你至少让我告诉珍妮,她可以利用奥莉芙大捞一笔。她可以从头开始。反正你也才刚起步,对吧?”

  “我改变主意了,”罗莎愤然说,“我写定了。再见。”她猛然挂上电话。

  在电话另一头,艾黎丝向她老公眨眨眼,“你还指责我没有爱心,”她低声说,“你看,还有什么比我这么做更有爱心?”

  “夺命判官。”杰利·费尔丁尖刻地回嘴。

  罗莎重读奥莉芙的自白书,“我与母亲及妹妹关系一向不睦。”她拿出录音机,倒带寻找她要的那一段。

       “我叫她琥珀,因为在两岁时,我仍咬字不清,不会念她的名字。叫她琥珀也蛮贴切的,她有一头金黄如蜜的秀发,她长大后也只在别人叫她琥珀时才会回应,叫她爱莉森她就不理。她美极了。”

  当然,这段话本身没有特别的含意。

       没有人说精神病患者就不会装模作样,事实上正好相反。不过她在谈起她妹妹时语气温柔,如果是别人说的,罗莎肯定会认为那是出于关爱。她为什么没有提起和母亲的争执?真怪。那原本可以当做她当天行为的辩解。

  入监传道的牧师不知道奥莉芙就在他身后,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才吓了一大跳。

       这不是她第一次偷偷靠近他,与上回一样,他仍然搞不懂她是怎么接近他的。

      她平常总是痛苦地拖着步子走,每次听到她的走路声,他总会觉得难受。

      他打起精神,面带亲切的微笑转过身,“嗨,是奥莉芙,真高兴见到你。你怎么会到礼拜堂来的?”

  她眼中带着笑意,“我吓着你了?”

  “你是吓着我了。我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也许因为你没注意听。牧师,如果你想听到,就得先聆听。当然你在神学院学过这个道理了。上帝说话时总是低声细语的。”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他能瞧不起奥莉芙,或许会好办些。

      可是他做不到。他怕她,也不喜欢她,可是没办法瞧不起她。“我能效劳吗?”

  “你今天早晨发送了些新的日记本。我想要一本。”

  “你确定吗,奥莉芙?这些日记本和以前的没什么两样。每本日记上的每一天仍然有一段经文,我上次给了你一份,结果你撕掉了。”

  她耸耸肩,“我需要一本日记,所以准备容忍那短短的经文。”

  “都放在办公室里。”

  “我知道。”

  她不是为日记本而来的。他猜得出来。她不过是打算趁他不注意时,从教堂里偷走什么东西。除了圣经和祈祷书外,还有什么好偷的?

  一根蜡烛,他事后告诉监狱长。奥莉芙·马丁从圣坛带走了一根六寸长的蜡烛。她当然否认了,他们彻底搜查过她的囚房,没有搜出那根蜡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2

  狄兹律师很年轻,是个满脸无精打采的黑人。他看到罗莎在进门时露出的诧异表情,因此蹙眉表达不满,“我不知道黑人律师真有那么罕见,蕾伊小姐。”

  “你怎么这么说?”她好奇地问,坐在他所指的椅子上。

  “你看上去一脸惊讶。”

  “没错,不过不是因为你的肤色。你比我预期的年轻了许多。”

  “三十三,”他说,“不算年轻。”

  “是不算,可是当你接洽代理奥莉芙·马丁出庭应讯时,算来只不过二十六或二十七岁。对出庭辩护刑事案而言,算很年轻了。”

  “没错,”他同意,“不过我只是助手。主辩律师年纪大多了。”

  “筹备工作都是你做的?”

  他点点头,“的确这样。这件案子很不寻常。”

  她从手提袋里取出录音机,“你反对录音吗?”

  “如果你要谈的是奥莉芙·马丁,我不反对。”

  “我正为此而来。”

  他笑了笑,“我不反对,原因很简单,其实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见过那女人一次,就是她被判刑那天,我没有与她交谈。”

  “就我所知,你当时正打算替她提出减轻刑责的辩护。在筹备期间你没有与她碰面吗?”

  “没有,她拒绝见我。我是根据她的法律顾问所提供的资料进行筹备的。”他苦笑了一下,“老实说,也算不上什么资料。事实上,如果我们必须继续替她出庭辩护,肯定会遭到公众的讥笑唾骂,所以在法官判决她自诉有罪的申请成立时,我松了口气。”

  “如果你出庭,你打算如何替她辩护?”

  “我们有两套方案。”狄兹沉吟了半晌,“第一,是她一时心智失常———我记得那天是她生日的第二天,因为家人不但不关心她,还取笑她肥胖,她愤愤不平。”他扬起眉,征询罗莎是否知道这一点,她点点头。“此外,我相信,她在自白书中也提到不喜欢噪音。我们的确设法找过一位医生,由他证明噪音确实会使某些人产生严重的精神躁郁,也会因此采取行动,试图阻止这种噪音。然而,没有心理学或医学上的证据可以证明奥莉芙有这种倾向。”他把两手的食指合拢,“第二,我们打算依据这个案子骇人听闻的残暴手段,说服法庭认同我们合情合理的推论———奥莉芙是个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我们没有任何机会证明她暂时心智失常,要证明她是精神病患者倒有一线希望。我们找到一位心理学教授,他在看过尸体的照片后,愿意出庭作证。”

  “不过,他和她交谈过吗?”

  他摇摇头,“没时间,她也不肯见他。她下定决心要自诉有罪。她致函内政部,要求作精神分析,以证明她神智正常,可以提出有罪的自诉,我想克鲁先生应该告诉过你吧?”罗莎点点头。“她这么做,我们便束手无策了。这案子真特别,”他困惑地说,“大部分被告都会费尽心机找借口脱罪。”

  “克鲁先生似乎认定她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想,我同意他的看法。”

  “因为她弑母杀妹?你有其他证据?”

  “没有。还不够吗?”

  “有五个精神科医师诊断后都说她很正常,那你要如何解释?”罗莎望向他,“就我所知,她在狱中接受了好几次检查。”

  “谁告诉你的?奥莉芙?”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她。

  “没错,我事后向监狱长查证,证实确有此事。”

  他耸耸肩,“我对此存疑。你必须先看报告。看是谁撰写的,还有,他们为什么要为她作精神分析。”

  “不过,还是很怪异,你不觉得?”

  “怎么说?”

  “如果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这段时期应该会出现相当程度的症状才对。”

  “不见得。或许监狱这种场所镇得住她。不然就是她的症状只会对家人发作。那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让她发作,她发作完后,便又恢复正常。”他再次耸耸肩,“谁知道?精神医学还称不上是很精确的科学。”他沉默了片刻。“依我的经验,心智正常的人不会把他们的母亲和妹妹乱刀劈死。你应该知道,她朝她们动斧时,她们还没断气吧?”他黯然一笑,“她自己也知道。别以为她不知道。”

  罗莎蹙眉,“还有另一种解释。”她缓缓地说,“问题是,这种解释虽然与事实相符,却太荒唐,令人难以置信。”

  等了许久,她没继续说下去,他开口追问:“怎么说?”

  “奥莉芙不是真凶。”她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笑容,继续说下去,“我并不是说,我赞同这种推论,我只是说,这种推论很符合事实。”

  “你的事实,”他温和地点明,“依我看来,你对事实的认定有偏见。”

  “或许吧。”罗莎想起了她前晚的情绪激动。

  他端详了她许久,“如果说这案子不是她做的,她对案发经过知道得也未免太详细了。”

  “是吗?”

  “当然。你不认为吗?”

  “她对她母亲曾试图架开斧头和刀子这部分,就只字未提。这一段想必是最恐怖的部分,她为什么不提?”

  “羞愧、困窘、创伤性失忆症,你如果知道有多少凶手事后把他们的暴行忘得一干二净,一定会大吃一惊。有时候,他们要过好几年才会良心发现。反正我怀疑奥莉芙与她母亲的格斗会像你说的这么激烈。吉宛·马丁身材瘦小,我想顶多才一百五十几厘米。奥莉芙的身材像她父亲,所以要制服她母亲易如反掌。”他看出罗莎眼神中仍充满质疑。“我问你一个问题吧。如果奥莉芙没杀人,她为什么要认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2

  “因为有人无罪也会认罪。”

  “如果他们的律师在场就不会,蕾伊小姐。我同意无辜的人认罪的事的确会发生,所以如今法律要求办案必须以证据为准,不能光靠自白。不过奥莉芙既不是被严刑逼供,也没有人篡改她的自白。她在接受侦讯期间,从头到尾都有法定代理人陪同。所以,我再问一次,她为什么要为她没做的事认罪?”

  “保护某人?”他们这时不是在法庭上辩论,她很欣慰。这个人诘问时喜欢紧紧地盯着别人。

  “谁?”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除了她父亲之外,没有别人了,而他当时正在上班。警方已彻底调查过他了,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还有奥莉芙的情人。”

  他凝视着她。

  “她告诉我,她曾经堕过胎。那么,她想必有个情人。”

  他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怜的奥莉芙。”他笑道,“我想,用堕胎来搪塞倒也是个好办法,尤其当别人会相信她这种说辞时。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么容易受骗。”

  她冷笑一声,“或许容易受骗的是你,你以肤浅的男性观点,一口咬定奥莉芙这样的女人没办法吸引男人。”

  狄兹端详着她冷峻的神情,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翻脸。“你说得对,蕾伊小姐,这种看法是很肤浅,我道歉。”他轻轻举手致意。“不过堕胎这件事我可是第一次听到。不妨说是来得太突然,让我难以置信。听来像是随口瞎掰的,对不对?除非奥莉芙同意,否则这种事也没办法查证。如果能随便查看别人的病历,那很多秘密都要曝光了。”

  刚才口气太冲了,罗莎有点懊悔。狄兹比克鲁好多了,不该对他这么凶的。“奥莉芙曾提起堕过胎。情人是我自己推想的。不过也可能是她被强暴了。无论是出于爱还是恨,都有可能怀孕。”

  他耸耸肩。“小心别被利用了,蕾伊小姐。奥莉芙·马丁出庭时掌握了整个法庭的气氛。我有这种印象,到现在我还认为,当时我们是跟着她的曲调起舞,她并没有受我们摆布。”

  道林顿位于南安普敦市东郊,原是个独立的小村落,如今已被急剧扩张的市区吞噬。它的四周有柏油铺的干道,车水马龙,而过往行人常会对这小社区视若无睹。路旁只有一个破旧的商店招牌“道林顿书报摊”,罗莎警觉到,自己已经从一处郊区进入另一处郊区了。她在一处弯道靠边停车,拿出地图研究。她推算,目前应该位于主干道,而往左拐的这条路———她瞄了一眼路标———叫安斯里街。她的手指在地图的格线上比画着。“安斯里街,”她低声说,“快出现啊,小鬼,你在哪里?好,列凡路在这里。先向右转,然后向左转。”她看了后视镜一眼,再次上路,向右转。

  她把车子停在列凡路二十二号前,在车上想着,奥莉芙的故事越来越离奇。克鲁先生说这栋房子卖不出去。她原本以为罗伯·马丁过世已一年,再加上厨房里曾发生血腥惨案,这栋房子想必阴森森的。不料事实上这是栋很讨人喜欢的双并式小屋,粉刷得焕然一新,窗下盆景中还绽放着粉红色、白色、红色的天竺葵。是谁买下来的?她不禁纳闷了,是谁那么大胆(或那么冷酷),竟敢与惨死的冤魂同处一室?她再次查看上午才从当地报社档案室找出的剪报所刊登的地址。是这里,没错。一幅“凶宅”的黑白照片,正是这栋双并小屋,不过没有窗口那些盆景。

  她下车,穿过马路。按了许久的门铃,屋里没有动静,所以她到隔壁去按铃。一个少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出来开门,“什么事?”

  “你好,”罗莎说,“很抱歉打扰你。”她指向右边,“我想找的是你的邻居,不过没有人在家。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少妇调整了一下站姿,以便抱孩子时轻松些,然后瞪了罗莎一眼,“没什么好看的。你在浪费时间。”

  “什么?”

  “他们已经把屋里清洗干净了。洗得很彻底。没什么好看的,没有血迹,也没有阴魂不散,什么都没有。”她让孩子的头靠在她肩上,无意间流露出的母爱和她口气中的敌意格格不入。“你想知道我有什么想法?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师。像你们这种人才是真正的病态。”她打算关门。

  罗莎举起手做投降状,她怯怯地笑了笑。“我不是来这里凑热闹的,”她说,“我叫罗莎琳·蕾伊,我目前和已故的马丁先生的法律顾问合作。”

  少妇狐疑地望着她,“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彼得·克鲁。”

  “搞不好你是从报上得知他的名字的。”

  “我有一封他的信。我让你看看好吗?那可以证明我是谁。”

  “那就拿出来吧。”

  “放在车上。我去拿。”罗莎匆匆返回车边,从后备厢取出公事包,等她返回时,门已关上。她按了几次铃,在门口等了十分钟,不过少妇显然不打算来开门了。楼上房间里传来婴孩的啼哭声。罗莎步下台阶时,听到那位母亲哼着歌安抚婴孩,她满心懊恼地回到车上,思索着下一步。

  剪报很令人失望。她要的是名字,亲友或邻居的名字,甚至是能提供给她背景资料的昔日老师。不过这份地方报与全国发行的大报一样,专注于这案件耸人听闻的一面,对奥莉芙的生活或她为什么犯案着墨并不多。有许多段落引述“邻人”的谈话———全都不署名,而且都只是事后的大放厥词———这些报道几乎千篇一律,罗莎怀疑那些记者是否毫无创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3

  “不,我不觉得意外,”邻居说,“我的确觉得很震惊,不过不觉得意外。她这个女孩很奇怪,不友善又孤僻。不像那个迷人外向的妹妹。我们都喜欢琥珀。”“她父母都认为她很难相处。她不愿与人周旋或交朋友。我猜是害羞吧,因为她的身材。她看人的眼神很诡异。”

  除了那些煽情的段落外,似乎就没什么好写的了。没有警方的侦查报告———奥莉芙打电话自首,当着她的法律顾问俯首认罪,然后以谋杀罪被起诉。由于她自诉有罪,所以没有冗长的开庭细节,未提及任何亲友名字,她的判决在大标题下自成一段:“心狠手辣,判刑二十五年。”从整个事件中,似乎可以嗅出新闻界那无动于衷的态度。新闻记者的“五何”守则———何地?何时?何事?何人?为什么?———前四项写得十分详尽。大家都知道出了什么事,是谁做的,在哪里,以及何时发生。然而似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最令人困惑的是,也没有人问起,难道受到讪笑,真的会让一个女孩子气得把家人分尸?

  罗莎叹了口气,扭开收音机,把帕瓦罗蒂的录音带放进匣中。当《今夜无人入睡》这首歌流溢在车里时,她想遗忘的某年夏天那痛苦的回忆再次浮现在脑海里。真不该放这首歌,她想。真奇怪,一段音乐怎么会勾起这么多回忆,在她和前夫逐渐走上分手之路的那段日子,电视上正在转播世界杯足球赛,经常在开始和结束时播放帕瓦罗蒂的这首《今夜无人入睡》。她还记得那一届世界杯足球赛的每场比赛细节。那是那年夏天,她与前夫能和平共处的惟一时刻。她疲惫地想着,如果她当时就喊停,不要闹到这样悲惨的境地,不知该有多好。

  一片纱帘遮住了玻璃,在双并式建筑的右侧,二十四号像是一座岗亭。罗莎暗暗想着,想要亡羊补牢?或是在奥莉芙挥舞刀斧当天,她或许也曾掀开这片纱帘往外窥探。两栋房子间还隔着两座车库,不过附近住家很可能曾听到动静。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几天来,这些字句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二十二号,仍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那片纱帘。帘子又动了,有人挑起帘子一角,这种好管闲事的人偷窥自己的举动,让她心中升起无名怒火。只有那种无聊的人才会有空窥探。她暗暗想着,里面住的是什么老怪物?以窥人隐私为乐的老处女?或是闲得发慌的老太婆?忽然灵光一闪,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这种喜欢偷窥隐私的人,不正是她想找的吗?!她刚才怎么没想到?真是的,她有点担心自己的精神状况了。她这一阵子经常沉湎在回忆中,脑中茫茫然,有如行尸走肉。

  一个佝偻的老人来开门,他身材瘦小,满脸皱纹,肩头低垂。“请进,请进。”他说着,退后一步,招呼她进入他的大厅。“我听到你跟布莱尔太太的谈话了。她不肯跟你谈,我倒是可以透露一些消息。她就算肯谈,也说不出什么内幕,他们是四年前才搬来的,当时奥莉芙已经入狱。她根本不认识他们,就我所知,他们也没有和可怜的罗伯交谈过。该怎么说?她蛮不知羞耻的。典型的现代年轻人。总是不满现状。”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入客厅。“痛恨自己住在金鱼缸般的小房子里,却忘了自己只能住得起这种小房子。房子其实是爱德华与陶乐丝·克拉克夫妻俩半卖半送的,因为他们实在忍无可忍了。该怎么说?忘恩负义的女孩。想想我们这些一辈子都住在这里的人,我们根本没得挑。我们必须逆来顺受,对吧?请坐,请坐下。”

  “谢谢。”

  “你说你是从克鲁先生那里来的?他们找到那个孩子没有?”他湛蓝的眼眸直盯着她脸瞧。

  罗莎也望向他,脑中快速思索着。“那不是我分内的工作,”她字斟句酌地说,“我不能确定他们处理得怎么样了,我是在做奥莉芙案的追踪报道。你应该知道克鲁先生仍是她的法律代理人吧?”

  “有什么好代理的?”他问。他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可怜的小琥珀。他们不该逼她放弃的。我早就知道那会惹出麻烦来的。”

  罗莎静静坐着,低头看着破旧的地毯。

  “人们总是不肯听劝告,”他愤愤不平地说,“好心给他们忠告,他们却嫌你多管闲事。该怎么说?我早就看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他气鼓鼓地沉默下来。

  “你刚才谈起一个孩子。”罗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他好奇地望着她,“如果他们找到他,你就知道了。”

  “是个男孩子?”

  “嗯,没错。”

  “罗伯已经尽力了,不过这种事有些法令规章。他们已经签署同意送他走,可以说是放弃了他们的赌注。一谈到钱,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我们根本别想和政府斗。我该怎么说?他们都是贼。”

  罗莎听得满头雾水。他是在谈马丁先生的遗嘱?这个孩子(琥珀的孩子?)是不是遗产受益人?她假装要拿手帕,打开提袋,借机按下录音机开关。她觉得这次交谈将会很辛苦。“你是说,”她设法集中精神,“政府会得到那笔钱?”

  “当然。”

  她附和着点头,“事情对我们很不利。”

  “一向都这样。可恨的贼,把你偷得精光,为的是什么?为了让那些流浪汉可以花纳税人的钱,像兔子一样生一窝孩子。真让人痛心。市立收容所里有个女人生了五个孩子,每个孩子的父亲都不同。我该怎么说?他们都是废物。我们国家要养育的下一代就是这种孩子吗?一无是处,没头没脑的。鼓励这样的女人生产,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该让她结扎,不要再生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4

  罗莎不想卷入这种论战中,更不想激怒他,于是含糊其辞地说:“我想你说得对。”

  “当然对,那种人应该让他们断子绝孙。应该让她和她的孩子领不到救济金活活饿死才对。我该怎么说?适者生存嘛。没有一个国家会像我们这样纵容那些堕落的懒虫,更不会有人付钱让那些懒虫生一窝小懒虫出来。令人痛心。你有几个孩子?”

  罗莎淡淡一笑,“一个都没有。我单身。”

  “懂我的意思吧?”他大声地清了清喉咙,“令人痛心。我该怎么说?像你这样的良家妇女,才应该结婚生子的。”

  “请问你有几个,呃,你是———”她在翻笔记本,好像在找他的姓名。

  “海斯。海斯先生。两个男孩。好孩子,当然,都已经长大了。只有一个孙女,”他愤愤不平地说,“这样不对。我一再告诉他们,他们有责任壮大自己的阶级,应该多生几个,增产报国,可是他们只当我在放屁———请原谅我口不择言。”他的面庞因长年的怒容而留下深刻的皱纹,显然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偏激论调。

  罗莎知道必须设法转移话题,否则老人会说个没完没了。“你的观察力真敏锐,海斯先生。你为什么那么确信,逼琥珀放弃她儿子会带来麻烦?”

  “总有一天,他们又会想要他嘛,这是人之常情。人总是这样,对不对?才刚丢掉东西,就开始后悔了。不过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已经丢掉了。我老婆就是这种人,老是把东西往外丢,瓶瓶罐罐的,什么都丢,两年后想找却无从找起。至于我,则是个收藏家。该怎么说?我珍惜一切。”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马丁先生在凶案发生前并不为他的孙子操心?”

  他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鼻头。“谁知道?他一向闷不吭声,这就是罗伯。坚持送走孩子的是吉宛。她不肯把孩子留在家里。也难怪,琥珀还那么小。”

  “她当时多大?”

  他皱眉,“我以为克鲁先生早就知道这些了。”

  她嫣然一笑。“他是知道,不过,就像我刚说的,这不是我分内的工作。我只是觉得好奇。听来好悲惨。”

  “是很惨。十三岁,”他若有所思地说,“琥珀才十三岁。可怜的孩子,根本还不懂事。学校里的臭小子要负责。”他朝他屋后扬了扬头。“林园综合中学。”

  “琥珀和奥莉芙就是读那所学校?”

  “才怪!”他谈出兴致来了。“吉宛才不肯让她们读那种学校呢。她送她们到学费昂贵的教会中学,她们在学校中学得了知识,却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

  “琥珀为什么不堕胎?他们是天主教徒吗?”她想起奥莉芙提起胎儿被冲入下水道的事。

  “他们不知道她怀孕了,还以为只是变胖了。”他忽然格格笑出声来。“匆匆忙忙送她上医院,以为患了盲肠炎,结果却蹦出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婴。他们隐瞒得很好,是我见过的最会掩饰的人。连那些修女都不知道。”

  “你却知道。”她提醒他。

  “我老婆猜出来的,”他的神色变得凝重。“看得出来有点不对劲,绝对不是盲肠炎。吉宛那天晚上几乎要崩溃了,我老婆金妮就猜到了。不过,我们守口如瓶。没必要让那孩子受折磨。不是她的错。”

  罗莎在脑中估算了一番。琥珀比奥莉芙小两岁,如果她还活着,如今也有二十六岁了。“她儿子十三岁,”她说,“而且可以继承五十万镑的遗产。真搞不懂克鲁先生怎么会找不到他。总该有领养记录吧。”

  “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了。”老人失望地将假牙咬得格格作响。“不过,或许是谣传,全是道听途说。”他满脸不屑地说,仿佛这可以解释一切。

  罗莎对他的评语不置可否。他说话没头没脑的,目前还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只能稍后再慢慢推敲。“告诉我奥莉芙的事,”她游说他,“你对她的所作所为是否感到惊讶?”

  “我跟那女孩不熟。”他从牙缝间吸了口气。“而且,小姐,在你认识的人被分尸后,你一点也不会觉得惊讶,而是痛心。我的金妮就是这样。案发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到两年就过世了。”

  “我很遗憾。”

  他点点头,不过那显然是个早已愈合的旧伤。“常看到那孩子在附近走动,她很沉默寡言,或许是害羞吧。”

  “因为她很胖?”

  他绷着唇思索着。“也许。金妮说她常被人取笑,不过我知道有些胖妞常是聚会中最活跃的开心果。我想应该是她生性悲观吧。她很少笑,没有幽默感,那种人很难交到朋友。”

  “琥珀朋友很多?”

  “噢,是的。她很受欢迎。”他回忆起往事,“她长得很漂亮。”

  “奥莉芙会不会嫉妒她?”

  “嫉妒?”海斯先生似乎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该怎么说?她们看来总是相亲相爱的。”

  罗莎耸耸肩表示不解,“那么奥莉芙为什么要杀她?还把她分尸?太不合情理了。”

  他狐疑地凝视着她,“我以为你是她的法律代理人。你应该知道得比别人清楚。”

  “她口风很紧。”

  他望向窗户。“好吧。”

  好吧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5

  “金妮猜测是荷尔蒙在作怪。”

  “荷尔蒙?”罗莎不解地追问,“什么荷尔蒙?”

  “你也知道,”他表情有点尴尬,“每个月会来的。”

  “噢。”是月经。这种话题她也不便和他讨论。他们那一代对月经这种事是绝口不提的。“马丁先生可曾说过,他为什么会认为是她做的?”

  他摇摇头。“我们没有谈过这种话题。我该怎么说?案发后我们就很少和他碰面了。他偶尔会聊起他的遗嘱,还有那个孩子———他脑子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他又清了清喉咙。“他成了一个隐士,不愿让人进那屋子,连克拉克家的人也不例外,他以前和爱德华曾经亲得像哥俩呢。”他的嘴角下沉。“其实问题出在爱德华,我提醒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和罗伯闹得不愉快,不再进他家的门。其他人当然更不会去找他了。我想,在他临终前,我算是他惟一的朋友了。看到牛奶瓶留在他家门口,发现情况不对的就是我。”

  “可是他何苦留下来?他有的是钱,就算让二十二号成为空屋也不碍事。照理说,他应该知道搬到其他地方,会比和家人的鬼魂同住好多了。”

  海斯先生低声呢喃,“我自己也想不通。或许他希望身旁有朋友。”

  “你说克拉克家搬走了。他们搬到哪里了?”

  他摇摇头。“不知道。有天早上突然搬走了,不告而别。搬家公司的车子在三天后来运他们的家具,那栋房子空了一年之后,布莱尔那家人才买下来。此后就没他们的消息了。也没有联系地址。什么都没有。该怎么说?我们一群人交情不错,总共有六个,如今只剩我一人了。真怪。”

  是很奇怪,罗莎想。“你记得是哪一家房屋中介公司代售的吗?”

  “皮特森房地产公司,不过你就算去找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群小希特勒,”他说,“全都自命不凡。在我去打听情况时,还叫我别多管闲事。我告诉他们,这是个自由国度,我为什么不能打听朋友的情况,不过,哼,他们搬出什么奉命要守密之类的废话搪塞。该怎么说?他们还猜克拉克一家是为了和我断绝来往才举家迁离的。哼!我告诉他们,其实是罗伯,不然就是鬼魂。他们竟然说,如果我去传播这种谣言,他们会采取行动。你也知道该怪谁。房地产中介工会,如果有这个组织的话,我怀疑……”他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由于孤寂和沮丧而满腹牢骚。

  罗莎替他难过。“你常和儿子们见面吗?”她趁他停下喘口气时赶紧问道。

  “偶尔。”

  “他们多大了?”

  “四十多。”他思索了片刻后回答。

  “他们对奥莉芙与琥珀有什么想法?”

  他再次揉搓鼻头,还捏着鼻尖往两旁摇晃。“不认得她们。在两个女孩不到十岁时,他们就离家了。”

  “他们没帮忙带过她们吗,当保姆之类的?”

  “我的孩子?他们不会当保姆的。”他的眼眶湿润了,朝一旁的橱柜点点头示意,橱柜上有些两个年轻人穿着军服的照片。“好孩子,军人。”他挺起胸膛,“听我的建议去参军。不过,他们如今也失业了,该死的陆军精兵简员,裁掉了他们。真令人痛心,我和他们总共为女王和国家效命了将近五十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战时到过沙漠?”他茫然环视着房间。“我记得有一张照片,是丘吉尔和蒙哥马利在吉普车上合照的。我们都有一张,我们上战场的弟兄都人手一张。我想一张大约值一先令吧。摆哪里去了?”他有点烦躁了。

  罗莎拿起公事包。“不用麻烦了,海斯先生。或许下次来的时候再看吧。”

  “你还会再来?”

  “很想再来,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她从提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顺势按掉录音机。“这是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罗莎琳·蕾伊。那是伦敦的电话,不过我往后几星期应该会经常到这儿来,所以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她笑着替他打气,然后站起身,“打个电话给我。”

  他诧异地望着她。“和我这种糟老头聊天?天啊。像你这种小姑娘,有好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点没错,她想,不过我急着打听消息。她的微笑就像克鲁先生,皮笑肉不笑。“下次再见了,海斯先生。”

  他不自在地起身,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很荣幸认识你,蕾伊小姐。我该怎么说?我这种糟老头很难有机会看到迷人的小姐。”

  他说得一片真诚,使她为自己的虚情假意汗颜不已。噢,为什么,她搞不懂,人际关系为什么这样惹人心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5

  罗莎在警员的协助下找到当地的教会学校。“你要找的应该是圣安吉拉女中,”他告诉她,“在红绿灯左转,下个路口再左转。路边的大型红砖建筑。一定看得到的。那是本地仅存的雄伟建筑。”

  与周围的简陋房舍相比,那栋壮观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如同鹤立鸡群,堪称教育界的纪念馆,现代的水泥校舍没办法和它相提并论。罗莎走入校门时,心中萌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她很熟悉这种教会学校。环视着教室内的课桌椅,黑板,书架,穿着整齐制服、正专心上课的女生。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家长可以借着威胁要将孩子转学及拒缴学费,来掌控学校的教学方针。只要家长有这种权力,校规就千篇一律:勤教严管、成绩辉煌。有栋建筑显然是图书馆,她隔着一扇窗户往里看。怪不得吉宛坚持把女儿送到这里来受教育。罗莎敢打赌,林园综合中学一定不负责任,只教英文、历史、地理,拼音根本无人过问,法文则是课外社团活动,拉丁文连听都没听过,科学则只是闲聊时谈起温室效应……

  “我能效劳吗?”

  她笑着回头,“希望这样。”

  一名五十开外的干练妇人站在一间挂着秘书牌子的房间门口。“你是来替孩子探视未来的求学环境?”

  “我倒希望我是。这学校很雅致,我还没有孩子。”她向那满脸疑惑的妇人解释。

  “既然这样,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

  罗莎拿出一张名片。“罗莎琳·蕾伊。”她自我介绍。

  “我能否和校长谈谈?”

  “现在?”那妇人满脸诧异。

  “是的,如果她有空。没空的话,先约个时间,我下次再来也可以。”

  妇人拿起名片,专注地看了许久。“可否先请教一下,你想谈些什么?”

  罗莎耸耸肩,“关于贵校,以及曾就读贵校学生的基本资料。”

  “莫非你就是写《穿过镜子》的那位罗莎琳·蕾伊?”

  罗莎点点头。《穿过镜子》,她刚出版的得意之作,相当畅销,口碑也极佳。这本书是研究几世纪以来对美女审美观的转变,她如今有点想不通,当初怎么有这股精力完成这本书。有爱就不怕苦吧,她想,因为这个主题很令她着迷。

  “我拜读过大作了,”妇人笑着说,“我对你的那些结论都难以苟同,不过你所提出来的观点相当发人深省。你的文笔很洗练,不过这一点我想你早有自知之明。”

  罗莎笑了,她立刻对这妇人萌生好感。“你倒很坦白。”

  那妇人看了看表,“到我办公室坐一下吧。半小时后我必须见几个学生家长。在此之前,我很乐于先为你提供一些基本资料。这边请。”她把秘书室的门打开,带着罗莎走入另一间相连的办公室。“请坐。咖啡?”

  “麻烦你了。”罗莎坐在她指示的那张椅子上,看她忙着张罗咖啡壶和杯子。“你就是校长?”

  “是的。”

  “在我那一代,教会学校的校长都是修女。”

  “那么说你也是教会女中毕业的?我刚才就猜你可能是。加奶精?”

  “咖啡就好,不加糖。”

  那妇人端了杯热腾腾的咖啡到罗莎面前的桌上,坐在她对面。“事实上,我的确是个修女。布里吉修女。很早以前,我们就取消了穿神职人员制服的习惯,因为那样让我们觉得和公众之间筑起一道藩篱。”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神职人员的制服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公众就是会对你敬而远之。我想他们可能觉得,在神职人员面前必须谨言慎行吧。这可令人吃不消。和他们聊天都会变成唱高调。”

  罗莎跷起腿,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她没察觉自己放松了心情,不过她的眼神已经自然地流露出这一点了,她眼中散发着开朗与幽默,一年前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如今,她能表现的只剩下了痛苦。“或许是良心不安吧,”她说,“我们必须字斟句酌,以免受到谴责。”她轻啜一口咖啡,“你怎么会觉得我像是教会女中出身的?”

  “你的外表。你看来像个离经叛道的叛逆女孩。我猜你不是犹太教就是天主教的叛徒。新教的包袱比较容易抛弃,他们的要求通常不那么严苛。”

  “事实上,我在写《穿过镜子》时,一点都不离经叛道,”罗莎温和地说,“我当时仍然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布里吉修女听得出她口气中的愤世嫉俗。“不过如今已经不是了?”

  “不是了。我的上帝已经死了。”她望着布里吉修女谅解的神情,淡然一笑。“你读过那则报道了,我想。我没想到你也会看那些社会新闻。”

  “我是个教育家,亲爱的。在我们这里,无论地方小报还是广告传单,我们都读得津津有味。”她并没把眼光移开,或表现出尴尬的神情,这令罗莎觉得很温暖。“没错,我读过关于你的那篇报道,换成是我,也会因此放弃上帝的。也真是太残酷了。”

  罗莎点点头。“如果我没记错,”她再回头谈起她的书,“宗教在我书中只占一章的篇幅。你怎么会难以认同我的结论?”

  “它们都是从同一个前提引申而来的。因为我没办法认同那个前提,所以也没办法接受那些结论。”

  罗莎深锁双眉,“是哪个前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6

  “美丽是肤浅的。”

  罗莎诧异不已,“你觉得不是这样?”

  “没错,我不认为那放诸四海而皆准。”

  “你真让我大跌眼镜。亏你还是个修女!”

  “身为修女与此无关。我很通达世故人情。”

  这倒与奥莉芙不谋而合。“你真的认为外表美丽的人也有内在美?这一点我难以苟同。照你这么说,外表丑陋的人,内心也很丑恶了。”

  “你这个推论就不是我的看法了,亲爱的。”布里吉修女委婉地说,“我只对‘美丽只是外在美’这一点提出质疑。”她抚摩着手中的咖啡杯,“当然,这种想法很能安抚人心———那表示我们可以觉得自己很好———然而,美丽就如财富,是一种道德上的本钱。富人可以乐善好施,急公好义,这一点穷人就做不到。当你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时,实在无暇去顾及仁义道德的问题。”她苦笑了一下,“只有在你安贫乐道时,贫穷才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这一点我不反对,可是我看不出美丽与财富有何关联。”

  “美丽可以使你免于因孤寂或受排斥而产生负面情绪。外表美丽的人总是占尽先机,他们一向有利得多。这一点你自己在书中也曾提起,所以他们比较不会怨天尤人,不会嫉妒,也不会因为别人有但自己没有,而产生垂涎之心。他们反倒总是别人艳羡的对象,而不是觊觎他人的人。”她耸耸肩,“难免会有例外———你书中所提的那些———不过,依我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外表很迷人,这种魅力可以深入内在。你可以争论到底是先有内在美,还是先有外在美,不过通常是秀外慧中,内外皆美。”

  “所以如果一个人有钱又美丽,就可以荣登圣殿了?”罗莎语带讥讽地问,“对基督徒而言,这种观念未免太激进一些吧?我认为耶稣基督所宣扬的教义与此刚好背道而驰。圣经上好像提到,让富人进天堂,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布里吉修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读过的那所教会学校显然把你教育得很出色。”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咖啡。“没错,耶稣是说过这种话,不过,我想如果你看这句话的上下文,就可以证明我的论点,而不是推翻我的说法。或许你还记得,一个富有的年轻人问耶稣,如何得到永生。耶稣回答:谨守十诫。那年轻人说:我从小就信守十诫,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耶稣说,如果你想十全十美———我强调,是十全十美———就将你所有的家产变卖,捐赠给穷人,然后跟随我。那年轻人懊恼地离开了,因为他家财万贯,舍不得变卖。这时耶稣才说:富人要进天堂,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所以,耶稣说的是十全十美,而不只是善良。我设身处地替那年轻人想,要将他的家产变卖,意味着卖掉他的房地产和生意,也要放弃他的佃农或员工,所以难免会陷入道德上的两难境地。不过我认为耶稣的用意是说:到目前为止,你一直是个好人,不过若真要考验你能好到何种境界,就得弃富变穷。要成为完人,就得跟随我,而且在穷得必须靠偷窃和诈骗才能活命时,仍能谨守十诫。那是个不可企及的目标。”她喝了口咖啡。“当然,或许我错了。”她眨了眨眼。

  “我不想和你抬杠,”罗莎直言不讳地说,“与你辩论教义,我恐怕是班门弄斧。不过我认为,你刚才说美丽是一种道德资产的论点,恐怕很难站得住脚。因美丽造成的虚荣和自负这些缺点又该怎么说?还有,你怎么解释我们身边就有很多长得一点都不美,却很善良的人?”

  布里吉修女再次开朗地笑出声来。“你一直在曲解我的说法。我没说过若要善良就必须美丽。我只是和你讨论你所宣扬的‘美丽的人不善良’这个论点。依我的观察,大部分外表美丽的人都很善良。虽然这点又很容易引起争议,不过我还是要说,他们比较有善良的本钱。”

  “那又回到我刚才的问题了。难道长得丑的通常都不善良了?”

  “那倒未必,就像我们不能说穷人都是邪恶的。那只是表示他们面临的考验比较严苛。”她把头偏向一边,“就以奥莉芙与琥珀为例吧。我知道你就是为此来找我的。琥珀一生如意顺利。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而且真的是秀外慧中,人见人爱。奥莉芙则孤僻没有人缘。她一无是处。她贪婪、狡诈,而且常常很残酷。我觉得很难喜欢她。”

  罗莎无意隐瞒她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反正,她们从一开始聊的主题也都在这上头打转。“这么说来,你自己也和她一样在接受考验。你失败了吗?难道喜欢她真的难如登天吗?”

  “一开始很难,在琥珀也入学后情况才稍有改善。奥莉芙最值得嘉许的美德就是与妹妹相亲相爱,而且是毫无保留又无私无我的姐妹情深。实在很感人。她呵护琥珀就像母鸡在照顾小鸡,为了琥珀常会不在乎自己的利益。我没见过感情这样深挚的姐妹。”

  “那她为什么要杀琥珀?”

  “是啊,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该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布里吉修女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我曾试着去探望她,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我惟一能想出的解释就是她爱得太深,由爱生恨的恨意也格外强烈。你见过奥莉芙了吧?”

  罗莎点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7

  “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她很聪明。”

  “没错。如果前任校长可以说服她母亲,让她了解奥莉芙读大学的好处,她原本有机会可以继续深造的。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刚出道的老师。”她叹了口气,“不过马丁太太的个性很坚决,奥莉芙也对她百依百顺,校方根本没办法让她回心转意。两个女孩一起毕业,奥莉芙成绩优异,琥珀则只是勉强及格。”她又叹了口气,“可怜的奥莉芙。她后来应该是到超市当收银员了,琥珀好像是想学美发。”

  “哪一家超市?”

  “市中心大街上的那家派狄超市。超市几年前就倒闭了。如今改成了卖酒的专卖店。”

  “凶案发生时,她是在当地的道林顿区社会福利处任职,对吧?”

  “没错,我相信她表现相当出色。当然,是她母亲逼她去的。”布里吉修女回忆了半晌。“真可笑,凶案前一个星期左右,我曾无意间碰见奥莉芙。我看见她很高兴,她看上去———”她停顿片刻,“很快乐。是的,我想用快乐来形容,应该很贴切。”

  罗莎没有接口,自顾自地思索着。这件事有太多令人费解之处。“她和她母亲相处得融洽吗?”

  “我不知道。印象中一直觉得她和父亲比较亲。当然,一家之主是马丁太太。家中的重大决定都是由她最后裁决的。她一向盛气凌人,不过我不记得奥莉芙顶撞过她。马丁太太是个很难沟通的女人,总是谨言慎行。她说话时总是字斟句酌,似乎深恐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她摇摇头。“我一直没办法知道,她怕说出来的真心话会是什么。”

  隔壁办公室传来敲门声,有个女人探头进来,“巴克夫妇在等你,修女。你可以接见他们了吗?”

  “再等两分钟,贝蒂。”她朝罗莎笑一笑。“真抱歉,我恐怕没能帮上什么忙。奥莉芙在本校就读时有一个朋友,和你我所谓的朋友可能不大一样,只是个和她比较谈得来的女孩。她的夫家姓怀特———泽乐婷·怀特———目前住在武陵村,在本地往北约十里处。如果她愿意和你谈,我相信她能告诉你的一定比我多。她住的那栋房子叫橡树园。”

  罗莎把这些都记在笔记本中。“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我上次去探视奥莉芙时,她把你的信拿给我看了。”

  罗莎站起身,收拾好手提袋与公事包。她若有所思地告诉布里吉修女,“或许到头来,我只能写出一本血腥残暴的作品。”

  “我看不见得。”

  “我也不这么认为。”她在门口停下来。“很高兴见到你。”

  “有空再来找我,”布里吉修女说,“我很想知道你进行得怎么样。”

  罗莎点点头。“这案子是她做的,这一点应该毋庸置疑?”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布里吉修女缓缓地说,“当然,我也有过怀疑。整件事都太令人震惊,很难接受。”她似乎有了结论,“小心点,亲爱的。能确定的一点是,奥莉芙不管说什么,几乎都会撒谎。”

  罗莎把剪报上那位逮捕奥莉芙的警官的名字抄下来,在回伦敦途中,她顺路来到警察局询问。“我想找一位霍克斯里警官,”她问一位年轻的警员,“他在一九八七年时派驻在这个警局。他仍然在这里任职吗?”

  那警员摇摇头,“离职了,一年……一年半前走的。”他把胳膊肘靠在柜台上,带着欣赏的眼光望着她。“我可以取代他吗?”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些,“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去向?”

  “没问题。他在温席拉街开了一家餐厅,住在餐厅楼上。”

  “温席拉街怎么走?”

  “这个嘛……”他若有所思地抚摩着下巴,“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等半小时我交班后带你去。”

  她笑了出来,“你的女朋友会怎么说?”

  “保证会念叨个没完。她的舌头厉害得像链锯。”他眨眨眼,“如果你不告诉她,我也不会透露。”

  “对不起,帅哥。我老公管我管得很紧。他最痛恨的就是警察和小白脸。”撒个小谎比较容易脱身。

  他笑了笑。“在车站向左转,再往前一里,靠左边那条就是温席拉街。街角有一间已闲置的店面,隔壁就是霍克斯里警官开的餐厅。店名叫‘盗猎人’。”他用铅笔在桌面敲打着,“你打算在他的餐厅用餐?”

  “不,”她说,“纯粹公事。我不打算待太久。”

  他嘉许地点点头,“算你聪明。霍克斯里警官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他还是继续当警察比较好。”

  她要到伦敦,途中一定得经过那家餐厅。她很不情愿地停在餐厅前空荡荡的停车场,走出车外。她已经疲惫不堪了,原本不打算当天就和霍克斯里见面的,而且那位年轻警员的挑逗也令她沮丧,因为她的心已如槁木死灰。

  盗猎人餐厅是栋相当迷人的建筑,就在路旁,前面有座停车场。橡木制的门两旁有外凸的窗户,上头长满了含苞待放的紫藤花。这栋建筑与圣安吉拉女中一样,和邻近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两侧的商店都已人去楼空,窗户成为广告海报的公告板,两栋建筑遥遥相望,但与中间的餐厅一对照,就显得黯然无光。更糟的是,其中一栋建筑的房主把房子加盖了两层,在餐厅的砖瓦屋顶的烘托下,它脏兮兮的水泥墙壁更是奇丑无比。屋顶的紫藤花显然曾被隔成两块,靠右面的爬藤被右边高耸的建筑挡住了阳光,显得死气沉沉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8

  罗莎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昏暗荒凉,空无一人,桌子也空置着,她失望地暗暗想着,就像她,像她的生活一样空洞。她原本打算开口问有没有人在,不过想想就打消了这念头。

      这里感觉好宁静,而且她又不急。她蹑手蹑脚走过地板,在角落的吧台旁找凳子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烹调料理的味道,有蒜头味,令人垂涎,让她想起自己整天都没吃饭。

      她等了许久,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她无意间闯入了别人的宁静中。她打算悄悄离去,就像刚才静静地来,但想想坐着也蛮舒服的,因此她用手托着头,坐了下来。

      沮丧,这个经常与她为伍的老朋友,再次笼罩了她,也再次使她脑中产生了寻短见的念头。终有一天,她会自我了断的,服安眠药或撞车。车子,总是会想用车子。三更半夜,四下无人,置身雨中。只要把方向盘打个转,就可轻易获得解脱。那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因为满脑子的恨意,她的头疼痛不已。老天,她的日子过得真是一塌糊涂。不知什么人能浇熄她带着毁灭性的怒火,让满心的恶念灰飞烟灭。被艾黎丝说中了吗?她是不是该去看精神科医师?她的不幸遭遇毫无预警地又浮现在脑海中,她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噢,混账!”她气得诅咒不已,用手掌抹着眼睛。她在手提袋中翻找着车子钥匙。“混账!混账!全是混账!你死到哪里去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角落处有个身影移动了一下,于是猛然抬起头来。柜台后面,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擦拭酒杯,望着她。

  她羞愧得满脸通红,把眼光移开。“你在这里多久了?”她气鼓鼓地质问。

  “够久了。”

  她找出夹在笔记本中的钥匙,又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就是够久了。”

  “好吧,显然你们还没开始营业,那我走了。”她起身离开凳子。

  “悉听尊便,”他满脸漠然,“我只是想喝一杯。你想走尽管走,要陪我喝一杯也行。我都无所谓。”他转身背对着她,打开一瓶酒的软木塞。她脸上的红潮稍微消退了些。

  “你是霍克斯里警官吗?”

  他把软木塞拿到鼻下,满脸赞赏地嗅了嗅。“我曾经是。如今我只是小老百姓黑尔。”他转过身,把酒倒入两个杯子中。“你找什么?”

  她又打开手提袋,“我的名片不知塞到哪里了。”

  “用说的也一样清楚明白。”他把一杯酒推向她。

  “罗莎琳·蕾伊。”她简明扼要地说,找出名片,摆在吧台的电话旁。

  她在昏暗中打量着他,一时忘了刚才的尴尬。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个餐厅老板。她想,如果她的理智够清醒的话,这时应该走为上策了。他没刮胡子,身上的衣服又乱又皱,像就这么和衣而眠。他没打领带,衬衫的纽扣有半数脱落了,露出一团黑扎扎的胸毛。他左颊上方一片淤青红肿,使眼睛几乎睁不开,两个鼻孔下方都有干涸的血迹。他举起酒杯,语带讽刺地说:“祝你健康,罗莎琳。欢迎光临盗猎人餐厅。”他语调轻快,有点苏格兰口音,又因为长期住在南部而带点南方腔。

  “不如祝你自己健康吧,”她直言不讳,“你看起来比较需要。”

  “那就祝大家吧。希望我们两人都能克服困扰自身的烦恼。”

  “你看来好像刚被压路机碾过。”

  他抚了抚脸上的淤痕。“虽不中亦不远矣。”他点头表示认同。“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苦恼?”

  “没事,”她简洁地回答,“我很好。”

  “当然很好。”他黝黑的眼眸亲切地打量了她许久。“你看来像行尸走肉,我是一脚已经踏入棺材了。”他仰头把酒喝光,又倒了一杯,“你找霍克斯里警官有何贵干?”

  她环视着餐厅。“你不是该开始营业了吗?”

  “为什么?”

  她耸耸肩。“让客人上门。”

  “客人,”他漫应了一声,“这个字眼真漂亮。”他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他们是一种危险的族群,你没听过吗?我最后一次看到客人是三天前的事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矮冬瓜,背了个登山背包,到处打听哪里有素食煎蛋卷和低咖啡因咖啡。”他沉默下来。

  “真不景气。”

  “没错。”

  她又坐回凳子上。“不是你的错,”她同情地说,“是经济萧条。每个人日子都不好过。你的左邻右舍看来早都关门大吉了。”她指了指门口。

  他举起手,按下吧台旁的电源开关。壁上的灯亮了起来,使桌上的酒杯平添一丝光彩。她骇异地望着他,他脸颊上的淤伤其实不是最严重的,他耳朵上有个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淌落到脖子上。他似乎浑然不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他凝视了她的眼眸一会儿,然后环视着她的身后。

  “罗莎琳·蕾伊。我想我该去叫救护车,”她手足无措地说,“你在流血。”她有股想置身事外的奇怪感觉,这似乎不干她的事。这个人是谁?当然,她不必为他负责。她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无意间碰上他。“我打电话给你太太。”她说。

  他牵动嘴角苦笑。“好啊,有什么不行的?可以让她开怀大笑。她应该还很爱笑。”他伸手拿了条毛巾,按住头部。“别担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的。头破血流看来总是比实际的伤势更恐怖。你很美。‘由东到西从古到今,全印度最美的珠宝就叫罗莎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28

  “大家都叫我罗莎,请你别再引用这句歌词了,”她绷着脸说道,“那使我心烦。”

  他耸耸肩,“悉听尊便①。”

  她气得杏眼圆睁,深吸了口气,“想必你认为引经据典耍嘴皮很有创意。”

  “神经敏感易受伤害,我了解。我们刚才谈到谁了?”他望向她的无名指。“丈夫?前夫?男友?”

  她没搭理他。“餐厅里还有别人吗?厨房里有没有人?你应该去把伤口弄干净。”她蹙起眉,露出难忍恶臭的神情。“事实上,你应该把这地方清理干净。全是鱼腥味。”一旦开始留意到身旁的气味,臭味便更为浓烈。

  “你一向这么无礼吗?”他好奇地问。他在水龙头下洗毛巾,看着从毛巾中拧出来的血水。“是我自己弄伤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搬一大箱鲭鱼时撞伤了。这种经验可不好受。”他按住洗手台的边缘,疲惫地低垂着头,像是等着斗牛士做最后致命一击的公牛。

  “你还好吧?”罗莎六神无主地直蹙眉。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断提醒自己,这不干她的事,可又没办法就这么一走了之。如果他昏了过去?“总该有个人,可以让我替你通知的吧?”她追问,“朋友或邻居?你住在哪里?”不过她早已知道这点。就在餐厅楼上,那位年轻的警员说过了。

  “老天爷,你这女人,”他咆哮着,“你行行好,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

  “我只是想帮忙。”

  “你这叫帮忙?简直是越帮越忙。”他突然警戒地凝神,倾听着她没注意到的声响。

  “怎么了?”她问着,因为他的神情也紧张起来。

  “你刚才进门时,反锁大门了吗?”

  她瞪了他一眼。“没有,当然没有。”

  他伸手把灯关掉,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走向门口,身影几乎没办法辨识。她听到门栓扣上的声音。

  “喂———”她开口,离开凳子。

  他悄悄走近她身旁,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别出声,女人。”他使她动弹不得。

  “可是———”

  “别出声!”

  一部车子的车灯扫过窗户,灯光划破室内的昏暗。引擎空转了一阵子,然后再次发动,呼啸而去。罗莎试着挣脱,不过霍克斯里把她揽得更紧了。“稍安毋躁。”他低声说。

  他们在桌子旁纹丝不动地静立许久,罗莎终于忍不住了,奋力挣脱他的手。“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我可不想就这么在这里耗一整个晚上。那部车子里坐的是什么人?”

  “客人。”他有点懊恼地说。

  “你疯了。”

  他牵起她的手。“走吧,”他低声说,“我们上楼去。”

  “你想得美,”她说,把手甩开,“老天,难道这年头,所有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做爱。”

  他笑开了,“谁说要做爱了?”

  “我要走了。”

  “我送你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上楼想做什么?”

  “我就住在楼上,我得洗个澡。”

  “那你要我上去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应该还记得,罗莎琳,是你自己来找我的。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女人。”

  “难缠!”她扯开喉咙嚷着,“老天,亏你还说得出来。你自己臭气熏天,看起来像刚和人打了一架,你抱怨没有客人上门,等他们真的上门了,你却把灯关掉,让我动弹不得,在黑暗中呆坐了五分钟,还想强押我上楼……”她停下来喘口气,“我都快吐了。”她脱口而出。

  “噢,太好了!真是正中下怀。”他再次拉住她的手,“来吧。我不会强暴你。老实说,现在我是力不从心。你怎么了?”

  她有点摇摇欲坠,“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让我来招待你吧。”他牵着她走过黑漆漆的厨房,打开一道侧门,再伸手扭开一盏灯。“上楼,”他告诉她,“洗手间在右手边。”

  她上了楼,瘫坐在马桶盖子上,把头埋在两膝间,等着晕眩感消失。

  灯亮了起来。“来,喝一杯。是水。”霍克斯里蹲在洗手间的门边,望着她惨白的脸。她的皮肤白得像雪花石膏,眼睛则黑得像黑刺李。好一个冰霜美人,他想。“你想不想谈谈?”

  “谈什么?”

  “谈你为什么那么难过。”

  她喝了一口水,“我不是难过。我是肚子饿。”

  “好,那我们就来饱餐一顿。腓力牛排如何?”

  她虚弱地笑了笑,“好极了。”

  “那真是谢天谢地。我的冰箱里塞满了腓力牛排。你要几分熟?”

  “三分,不过……”

  “不过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让我想吐的是那股臭味。”她举手掩住口鼻。“对不起,不过我真的认为,如果你能先去洗个澡,或许会好一点。沾有鱼腥味的腓力牛排,听起来不怎么可口。”

  他嗅嗅自己的袖口,“闻久了就不觉得臭了。”他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再把一瓶沐浴乳倒进水中。“这里只有一间浴室,所以如果你还想吐,恐怕就得跟我一起待在里面了。”他开始宽衣解带。

  她赶忙避开。“我在外面等。”

  他脱下外套,解开衬衫纽扣。“别吐得我满地毯都是就好,”他在她身后大叫着,“厨房里有个洗涤槽,到那边吐。”他小心翼翼地脱掉衬衫,不知道她仍在他身后。她惊骇地发现,他背上伤痕累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2

  “你是怎么了?”

  他又把衬衫穿上。“没事。走开。自己先去弄片三明治吃。面包在桌边,奶酪在冰箱里。”他看到她的表情。

  “看起来可怕,其实并不严重,”他若无其事地说,“伤痕看起来总会比较吓人。”

  “发生了什么事?”

  他迎向她的目光,“就算是骑脚踏车跌倒弄得吧。”

  奥莉芙面带轻蔑的笑容,把她偷藏的蜡烛抽出来。

      曾有个女囚犯被搜查下体,想找出是否私藏毒品,结果竟然发现她阴部大量出血,此后狱方就不再搜身了。当时搜身的是个男警。如果是由女警检查,或许就有截然不同的结果。不过男人终究不一样。月经让他们困扰,尤其当出血量大得会渗漏到衣物上时。

  因为藏在她体内,蜡烛仍有点温热,她把尾端扯掉,开始揉捏。她的记性很好。她绝不怀疑自己捏制小蜡人可达到栩栩如生的功力。这次要捏的是个男人。

  罗莎在厨房里做三明治,她朝浴室瞥了一眼,忽然为要向霍克斯里打听奥莉芙案而有点提心吊胆。

      她向克鲁先生打听时,他就显得有点急躁;而克鲁好歹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至少他看来不像被阿诺·史瓦辛格扁得半死,躺在黑暗中半小时没动静。

      她不知道霍克斯里脾气如何。如果他知道她是想打听这件他过去承办的案子,他会不会大为光火?这令她有点坐立不安。

  冰箱里有瓶香槟。她天真地认为,如果让霍克斯里喝一杯,或许他会温顺一点。她把香槟摆在托盘上,和三明治及两个杯子放在一起。

  “你的香槟是留着以后喝吗?”她开心地问着———是否太开心了点?———把托盘摆在马桶盖上后,她转身离去。

  他躺在满缸的泡沫中,乌黑的头发往后梳,脸已洗净,眼睛闭着,满脸轻松。“是的。”他说。

  “噢,”她有点愧疚,“那我把它放回冰箱。”

  他睁开一只眼睛,“我想留着生日喝。”

  “是哪一天?”

  “今晚。”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我才不信。是几号?”

  “十六号。”

  她眨了眨眼,“我还是不信。你多大了?”她没料到他会满脸笑意,不由得像个小女生般满脸羞红。他一定认为她是在挑逗他。可恨!———或许她确有此意。她已受够了自艾自怜的日子。

  “四十。已经四十大寿了。”他坐了起来,招手要她把酒端过来。“好啊,真是喜出望外。”他开心地说,“我没料到会有客人,否则会盛装出席。”他拔开软木塞瓶盖,瓶中溢出一些泡沫,把酒徐徐倒入她端过来的酒杯中。然后他把酒瓶摆在地板上,接过酒杯。“敬人生。”他说着,和她干杯。

  “敬人生。生日快乐。”

  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把头往后仰,靠着浴缸。“吃点三明治,”他轻声说,“空着肚子喝香槟最伤胃了。”

  “我刚才已经吃了三份。对不起,我等不及吃牛排了。你吃一点。”她把托盘摆在酒瓶旁边,让他自行取用。“你有没有洗衣篮或什么的?”她问,用脚趾挪动那些臭气冲天的衣服。

  “那些衣服不值得留。我会把它们扔了。”

  “我可以帮你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2

  他打了个呵欠。“垃圾袋在厨房左手边第二个茶杯柜中。”

  她抱起那堆脏衣物,伸直手臂尽量保持距离,找出垃圾袋连包了三层。处理这些臭衣服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她返回时,他竟已呼呼大睡,酒杯摆在胸口上。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酒杯,摆在地板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纳闷了。她仿佛是他的姐姐,她在身旁,他竟无动于衷。留下还是离去?她萌生了怪异的念头,想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沉沉入睡,但又担心会吵醒他。他永远没办法理解,她需要和一个男人静静地相处,只要片刻。

  她的眼光柔和了些。他的脸很俊俏,虽然鼻青脸肿,还是可以看得出笑纹,她也知道,如果她愿意,他也会为她漾开笑靥,使她心花怒放。她忽然转过身。她一直在培养心头的恨意,不能这么轻易就失守。上帝所受的惩罚还不够。

  她拾起刚才随手抛在浴室门口旁的手提袋,蹑手蹑脚走下楼。门被锁上了,钥匙不知在哪里。她不觉得惊慌,只怪自己愚蠢。他一定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了。

      她再悄悄上楼,到厨房翻找那些臭衣服,不过口袋中都空空如也。她困惑地在客厅和卧室中翻箱倒柜。如果钥匙还在,他藏东西的功夫真是到家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开窗帘,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像是逃生梯或阳台之类的,结果发现面对的是一扇铁窗。她看看其他窗户,全装了铁窗。

  她不由得一肚子火。

  她也没用脑筋想想自己在做什么,就飞也似的冲进浴室,猛烈地摇晃着他。“你这个浑蛋!”她破口大骂,“你在玩什么花样!你是什么人?是杀人魔蓝胡子不成?我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他仍睡眼惺忪,本能地拿起香槟敲向墙壁,再抓住她的头发,直到他手中的破酒瓶抵到她脖子时,他才睡意全消。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望了她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放开她,把她推开。“你这个愚蠢的贱人,”他咆哮着,“千万别再这么做!”他用力揉搓着脸,想驱除睡意。

  她惊吓万分,“我想走了。”

  “那又为什么不走呢?”

  “你把钥匙藏起来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开始自顾自地抹肥皂。“就在门梁上。转两次,共有两道锁。”

  “你的窗户都装了铁窗。”

  “没错。”他舀水泼脸。“再见,蕾伊小姐。”

  “再见。”她勉为其难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我被关住了!”

  他拔掉洗脸槽的塞子,从毛巾架上抽下一条毛巾。“你是被关住了。”

  “可是———你刚说钥匙———”

  “再见,蕾伊小姐。”他伸手推门,硬将她顶了出去。

  她不该这么被赶出门的。

      这股念头让她头痛不已,出于本能地想维持自尊。不过他说得没错。

      她像个被囚禁的犯人,急着想逃脱。真容易,她想,要逃脱真是太容易了。

      一盏盏街灯由远而近,由小光点成为大光环,照得她的车窗一片灿烂。想把方向盘打个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死在这么炫目的灯光下,将会毫无痛楚,也将闪着耀眼的光。那么容易……那么容易……那么容易……



  ① As You Like It,莎士比亚名剧《皆大欢喜》之原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3

  奥莉芙掏出一根烟,贪婪地点燃。“你迟到了。我有点担心你不来了。”她吸了一口烟。“我一直想吸根烟。”她的双手和衣服上都脏兮兮的,像是沾满了干黏土。

  “你不能抽烟吗?”

  “只能用自己赚的钱买。我总是不到周末就花光了。”她用力地搓着双手,灰色粉屑纷纷飘落在桌面上。

  “那是什么?”罗莎问。

  “黏土。”奥莉芙把烟叼在嘴边,动手把沾在胸前的污渍剔除。“你认为他们为什么称呼我女雕刻家?”

  罗莎原本想把她听到的传言说出来,不过总算忍住了。“你都雕塑些什么东西?”

  “人。”

  “什么样的人?想像中的人或你认识的人?”

  奥莉芙犹豫了片刻。“都有。”她望向罗莎,“我做的其中一个是你。”

  罗莎端详了她一阵子。“希望你不会想拿钉子去刺那个偶人,”她淡然一笑,“如果依我今天的感受看来,已经有人在施巫术对付我了。”

  奥莉芙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她不再去理会衣服上的污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罗莎,“你怎么了?”

  罗莎这个周末一直精神恍惚,不断地分析,直到头痛欲裂。“没什么,只是头痛。”这倒是事实。她的情况毫无改变。她仍未能挣脱自己筑起的囚笼。

  奥莉芙瞪起眼,“改变心意了,不想写那本书了?”

  “没有。”

  “好,那我们开始吧。”

  罗莎按下录音机。“第二次与奥莉芙·马丁交谈。星期一,四月十九日。谈谈霍克斯里警官。奥莉芙,就是逮捕你的那个警官。你和他熟吗?他怎么待你的?”

  奥莉芙没有任何诧异的表情。不过,她通常喜怒不形于色。她思索了片刻。“是不是黑头发的那个?我记得他们叫他黑尔。”

  罗莎点点头。

  “他还好。”

  “他有没有对你凶?”

  “还好。”她又吸了口烟,隔着桌子,眼神呆滞地望向罗莎。“你和他谈过了?”

  “是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看到尸体时吐了出来?”她的音调有点不大一样。是沾沾自喜?罗莎不敢确定,似乎不像是沾沾自喜。

  “没有,”她说,“他没提起这件事。”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吐。”沉默了半晌。“我原本想替他们弄点茶,不过茶壶在厨房。”她的眼光移向天花板,或许是自觉说了些无趣的话题。“事实上,我蛮喜欢他的。只有他还和我说几句话,警局其他人当我又聋又哑。他给了我一份三明治。他还好啦。”

  罗莎点点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奥莉芙拿出另一根烟,用原来那根点燃。“他们逮捕我。”

  “不是。我指的是在此之前。”

  “我打电话到警察局,告诉他们我的地址,说尸体在厨房里。”

  “之前呢?”

  奥莉芙没有答腔。

  罗莎改变策略。“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是星期三。依照你的自白书,你在当天早晨及下午杀死琥珀和你母亲,并将之分尸。”她专注地盯着奥莉芙。“这期间,难道邻居都没听到什么动静前来探视?”

  奥莉芙的眼角动了一下,只是微弱的抽动,她脸上肥肉多,很难察觉。“是个男人,对吧?”奥莉芙温和地说。

  罗莎满头雾水,“什么男人?”

  她臃肿的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待在这种地方的好处之一就是:不会有男人来打乱你的生活。当然,也就不会受到干扰,丈夫、男友,全都在外头,你不会因为男女关系而苦恼痛心。”她撅着嘴回忆着。“你知道,我一向很羡慕修女。如果能与世无争,日子会好过多了。”

  罗莎玩弄着手中的铅笔。奥莉芙太机灵了,她想,没办法和她谈她生命中的男人,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她提及她曾堕胎,是否确有此事?“不过却比较没有情趣。”她说。

  桌子对面传来一声闷哼。“什么情趣啊?你可知道我父亲的口头禅是什么?‘太不值得了。’他以前没事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母亲被他烦得都快疯了。对你来说,这句话倒是事实。无论你喜欢的人是谁,他显然对你是有百害无一利,太不值得了。”

  罗莎在笔记本上涂鸦,她画了一个缩在气球里面的胖嘟嘟的小孩子。莫非堕胎是奥莉芙想像出来的?把琥珀不要的孩子联想成她自己的?沉默了许久,她给那画中的小孩子再描上笑脸,不假思索地说出口。“问题不在于我喜欢的是谁,”她说,“而是我喜欢的是什么。问题是我要的是什么,而不是我要的是谁。”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那无关紧要。”

  再次陷入沉寂,她开始发觉奥莉芙的缄默令人透不过气来。那是种持久战,想逼她先开口。然后呢?

  她决定低头。“我们再回头谈案发当天吧。”她提议。

  一双肥胖的手忽然盖在她手上,亲切地抚着她的手指。“我很清楚沮丧的滋味。我经常感到沮丧。如果你闷在心里,它会像癌细胞一样不断扩散,将你吞噬。”

  奥莉芙的抚触并没有强制性,只是在表达友谊,是支持和鼓励,而不是威逼和压迫。罗莎也按了按那肥胖温暖的手指表示感谢,然后把手抽回来。她原本要说,不是沮丧,只是工作过度劳累与疲惫,但想想只木然地说:“我也很想做你所做的事,杀人。”沉默了许久。她的告白让她自己震惊,“我不该说这种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4

  “为什么?这是真心话。”

  “我怀疑我没有勇气杀人。”

  奥莉芙凝视着她。“这打消不了你想杀人的念头。”她抽丝剥茧地分析。

  “没错。不过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就没有这种意志了。”她黯然一笑,“我甚至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而有时候,我觉得自杀是惟一的明智选择。”

  “为什么?”

  “我受到伤害,”罗莎淡然说道,“几个月来,我一直受到伤害。”为什么要向奥莉芙透露这些,而不是像艾黎丝所建议的去找个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谈谈?因为奥莉芙可以了解她的感受。

  “你想要杀谁?”这问题在她们之间的空气中振动,像只被敲响的钟。

  罗莎盘算着回答是否明智。“我前夫。”她说。

  “因为他抛弃了你?”

  “不是。”

  “他做了什么事?”

  罗莎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试图说服我,说我不该恨他。”她诡异地笑了笑。“而我非恨他不可。有时候我觉得,那是让我活下去的惟一支柱。”

  “是的,”奥莉芙说,“我可以理解。”她朝玻璃窗呵了一口气,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绞架。“你曾经爱过他。”那是个肯定句,不是问句,没期待她回答,不过罗莎还是觉得应该答腔。

  “我记不起来了。”

  “你一定曾经爱过他。”奥莉芙的声音变得像在哼小调,“你没办法恨没有爱过的人,顶多只会不喜欢他,或避开他。真心的仇恨就如同真爱,会吞噬人的。”她用硕大的巴掌把玻璃上的雾气拭去。“我想,”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继续说,“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杀人到底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罗莎坦承,“有一半时间我精神恍恍惚惚,其他时间则被恨意所缠绕。我惟一能确定的一点是,我的精神正在慢慢地崩溃。”

  奥莉芙耸耸肩。“因为那一直埋藏在你心中。就像我刚才说的,把事情闷在心里对你不利。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可以去向神父告解,那样马上可以让你觉得好过些。”

  罗莎不以为然,“我曾经是天主教徒。我想我如今仍然算是。”

  奥莉芙又掏出一根烟,像参加弥撒领圣餐般虔诚地含在唇间。“执迷不悟,”她喃喃地说,伸手拿火柴,“终究会令人万劫不复。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得到教训了。”她带着同情说,“你需要再过一段日子才能谈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你以为我会揭你的伤疤,使你再次受伤。”

  罗莎点点头。

  “你不信任别人。你没有错。信赖别人会自讨苦吃,这事我清楚得很。”

  罗莎看着她点烟,“那你自己是对什么执迷不悟?”

  她瞥了罗莎一眼,眼神出奇地亲切,但没有回答。

  “我可以不用写这本书,你知道,如果你不要我写,我就不写。”

  奥莉芙用拇指背抚了抚她稀疏的金发。“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布里吉修女会很不高兴。我知道你去找过她了。”

  “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耸耸肩,“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你也会不高兴的。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忽然笑了出来,整张脸眉飞色舞。她看来真是和蔼可亲,罗莎暗暗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关系,”她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要写。”

  “为什么不写?”

  罗莎扮了个鬼脸,“我不想让你变成茶余饭后的话柄。”

  “我不是早就被骂得体无完肤了吗?”

  “在狱中或许这样,但外头不会。他们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许,最好不要让人们再想起这件事。”

  “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你把这本书写出来?”

  “如果你肯告诉我犯案动机。”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他们找到我外甥了吗?”最后,奥莉芙开口。

  “我看还没有。”罗莎蹙眉,“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找他?”

  奥莉芙畅笑出声。“囚犯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里每个人都是万事通。我们反正闲着没事,总会打听别人的事,人们各有各的法律顾问,我们也都读报纸,而且每个人都会互相交换小道消息。我猜也猜得出来,我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他总是尽可能地把好东西留给家人。”

  “我和你的一个邻居交谈过,海斯先生。你记得他吗?”奥莉芙点点头。罗莎继续说:“如果我没搞错,据他所说,琥珀的孩子被一个姓勃朗的人领养了,那人后来举家移民澳洲了。我想这就是克鲁先生一直找不到他的原因。好大的地方,名字又很平凡。”她停顿了片刻,但奥莉芙仍闷不吭声。“你为什么想知道?有没有找到他,对你有差别吗?”

  “或许。”她沉重地说。

  “为什么?”

  奥莉芙摇摇头。

  “你希望能找到他吗?”

  门猛然被推开,两人都吓了一跳。“时间到了,女雕刻家。走吧,该进去了。”警卫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她们辛苦营建起来的亲密感又化为乌有。罗莎觉得一肚子火,也看得出奥莉芙满脸不悦。不过已错失良机了。

  她无奈地眨眨眼。“人们说得没错。当你开心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我下星期再来找你。”奥莉芙撑着臃肿的身躯,蹒跚地起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5

  “我父亲很懒,所以才让我母亲在家中发号施令。”她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保持平衡。“他还有一句名言,也是我母亲最痛恨的一句话,‘如果可以明天做,千万不要今天做。’”她淡然一笑。“结果,当然,他也就越来越没出息。他只知道凭自己的感觉过活,毫无责任感。他应该去读存在主义的。”她说得极为缓慢,“那可以让他知道,人应该积极地作出明智的选择和行动。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罗莎,包括你在内。”她轻轻点点头,然后掉头离去,拖着那把铁椅子,吃力地和警卫走回囚房。

  罗莎纳闷不已,这席话到底暗藏何种玄机?

  “怀特太太吗?”

  “什么事?”那位少妇把前门稍微推开一点,一手牵着狂吠不已的狗。她像个病美人,脸色苍白,容貌姣好,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一头亮丽的金发。

  罗莎递出名片,“我在撰写一本关于奥莉芙·马丁的书。你们学校的布里吉修女说,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一些讯息。她说你是奥莉芙在校时最亲近的朋友。”

  泽乐婷·怀特假装仔细看那张名片,然后退回给她。“恐怕不方便,谢谢。”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基督徒在证道。她准备把门关上。

  罗莎伸手顶住门,“请问是为什么?”

  “我不想被牵连。”

  “我不会提起你的姓名。”她笑着游说对方,“拜托,怀特太太,不会让你难堪的。我一向保护消息来源。我只想向你打听点消息,不会让你曝光的。没有人会知道这事与你有关,我在书中不会提及,就算有人向我打听,我也不会透露。”她看得出,怀特太太的眼神已经有点动摇。“你打电话向布里吉修女查证一下,”罗莎决定趁热打铁,“她可以替我担保。”

  “呃,我想大概没什么关系。不过只能谈半小时。我三点半必须去接孩子。”她打开门,把狗拉到一旁。“请进。客厅在左边。我先把布摩关到厨房,否则它会闹得我们没办法交谈。”

  罗莎径自走入布置雅致、采光极佳的客厅。一面落地窗可通向阳台。屋外是花木扶疏的庭园,与远方的平畴绿野和牛群融为一体。“这里景观真好。”她在怀特太太过来后说。

  “我们能住在这里,真是万幸,”怀特太太自豪地说,“这栋房子的价格我们根本付不起,前任房主因为周转失灵,急需变卖房子,所以价格比原来还便宜两万五千英镑。我们在这里住得惬意极了。”

  “那当然,”罗莎亲切地说,“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

  “请坐,”怀特太太优雅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我并不是以身为奥莉芙的朋友为耻,”她解释说,“我只是不想谈起此事。公众总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们一定不肯相信我对那件凶案的始末一无所知。”她端详着自己指甲上涂的油彩。“你知道,在凶案发生时,我已经有三年没与她碰面,案发后也没见过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提供什么值得参考的消息。”

  罗莎不打算把这段谈话录音,她怕这个妇人会因此而打退堂鼓。“告诉我,她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她说着,取出纸笔。“你们在同一班吗?”

  “对,我们都是前段班。”

  “你喜欢她吗?”

  “不大喜欢。”怀特太太叹了口气,“这么说太不厚道了,对不对?听着,你一定不能提起我的姓名,好吗?我是说,如果你让我曝光,我就不再说下去了。我不想让奥莉芙知道我对她的真实看法。那很伤感情。”

  当然伤感情了,罗莎想,但你又为什么会在乎呢?她从公事包中取出几张印有自己地址的信纸,写了几行字,然后签署画押。“‘我,罗莎琳·蕾伊,住在上述地址,同意将泽乐婷·怀特太太所提供的资料当做机密,无论在口头上或书面上,目前或日后,都不会透露她是我的消息来源。’好了,这样可以吗?”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如果我违约,你可以告我,要我赔偿一笔天文数字。”

  “噢,她一定猜得出来是我。反正,在学校时会跟她交谈的就只有我一个。”她收下那张契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天,真是优柔寡断!罗莎不禁想到,奥莉芙想必早已看出这个朋友不值得交往了。“这样吧,我告诉你,我会怎么使用你提供的消息,你就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刚才说你不大喜欢她。我在书中就会写:‘奥莉芙在校时人缘不佳。’这样你能接受吗?”

  怀特太太脸色开朗了些,“噢,可以。反正那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好。她为什么人缘那么差?”

  “她一直与人格格不入,我觉得。”

  “为什么?”

  “噢,真是,”怀特太太有点不耐烦地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她很胖吧。”

  这段访谈恐怕会像拔牙一样了,既缓慢又痛苦。“她是否曾试着交朋友,或是根本不在乎?”

  “她不在乎。她一向默不作声,你知道,就是在别人聊天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大家都不喜欢她那种样子。老实说,我们都很怕她。她比我们高大许多。”

  “那是你怕她的惟一原因吗?她的身材?”

  怀特太太回忆了许久。“应该是整体的感觉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很安静。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正在跟别人交谈时,一回头却看到她就站在你身后,盯着你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5

  “她会不会以大欺小?”

  “只有在她们欺负琥珀时才会。”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不会。大家都很喜欢琥珀。”

  罗莎用铅笔头敲打着牙齿。“你说在校时奥莉芙只和你交谈。你们都谈些什么?”

  怀特太太扯弄着裙子。“就是闲聊吧。”她答不上来。

  “我想不起来了。”

  “就是女生喜欢聊的那些?”

  “嗯,应该是吧。”

  罗莎追根究底。“所以你们就会聊些关于性、男生、衣服、化妆之类的?”

  “呃,是吧。”怀特太太说。

  “这一点令人很难以置信,怀特太太。除非她在这十年间有了剧烈的转变。你也知道,我去见过她。她对琐事毫无兴趣,也不喜欢谈她自己。她只想知道我的事,和我在做什么。”

  “那或许是因为她身在牢中,而你是她惟一的访客。”

  “事实上,我不是。而且我听说,在有人去探视时,大部分犯人的表现都与她截然不同。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因为那是他们可以博取同情的惟一机会。”她扬起一条眉毛,推论着,“我想奥莉芙生性就喜欢对和她交谈的人追根究底。我怀疑她是不是以前就有这种习惯,所以你们都不大喜欢她。或许你们认为她太爱问东问西。”老天保佑,希望我的推断没错,罗莎想着,因为这位怀特太太毫无主见,一问三不知。

  “真好笑,”怀特太太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的确常问东问西的。她总想打听我父母是不是常牵手、接吻之类的,还想知道我有没有听过他们做爱。”她撅了撅嘴。“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大喜欢她。她老是想打听我父母多久做爱一次,而且她在问时还会把脸凑过来,紧盯着我瞧。”她的身体打了个颤。“我一向痛恨她那种样子。她的眼神很贪婪。”

  “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父母的事?”怀特太太嗤之以鼻,“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了。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她问起时,我总是说,有啊,他们昨天晚上做爱了,借此打发她。大家都这么做。后来这种问答变成一种滑稽的游戏。”

  “她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怀特太太耸耸肩,“我一直认为她满脑子邪念。我们村子里有个女人就是那样。她每次遇到人时,第一句话就是问:有没有什么八卦?而且问的时候眼睛都会一亮,我厌恶那种模样。当然,真有事也没有人会告诉她。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罗莎思索了片刻。“奥莉芙的父母会接吻和搂抱吗?”

  “天啊,不会!”

  “你说得很肯定。”

  “当然啦。他们彼此嫌恶。我母亲说,他们会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因为他太懒了,不想搬走,而她又贪图他的钱财,不想让他走。”

  “这么说,奥莉芙是想确认?”

  “什么?”

  “她向你打听你父母是否会亲热时,”罗莎冷静地说,“她是想借此作个确认。那可怜的孩子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她的父母会处不来。”

  “噢,”怀特太太惊讶地说,“你这么想吗?”她撅了撅嘴。“不对,”她说,“我确信你的推论不对。她只是想打听关于性方面的问题。我告诉你,她的眼神看来色迷迷的。”

  罗莎不想再谈这话题。“她会说谎吗?”

  “会啊,那是另一个特点。”前尘往事似乎一瞬间全涌入她的脑海。“她总是在说谎。真奇怪,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你知道,到后来没有人相信她的话了。”

  “她都撒些什么谎?”

  “什么谎都有。”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于她自己?别人?她父母?”

  “什么都有。”她看出罗莎满脸不耐烦。“唉,真是,这很难解释。她总是会瞎掰一堆故事。我是说,她一开口,就会掰一堆的故事。呃,我想想看。她常会掰些根本子虚乌有的男朋友;还说他们全家在暑假时到法国度假,其实根本就是待在家里了;她还一直提到她养的狗,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没有养狗。”她扮了个鬼脸。“而且她也常常作弊。这一点很令人厌烦。她会趁你不注意把你的作业本偷走,抄袭你的点子据为己有。”

  “不过,她很聪明,对吧?她的毕业成绩优异。”

  “她每一科都及格了没错,不过我不觉得她的成绩有什么好炫耀的。”她的口气有些酸溜溜。“如果她真的那么聪明,为什么不能找个像样的工作?我母亲说,她到派狄超市购物时,每次遇到奥莉芙替她结账,就觉得很别扭。”

  罗莎把眼光从那苍白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的景致。她缄默了许久,在心中盘算着。她想,自己或许猜错了。然而……然而她似乎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奥莉芙当年是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奥莉芙显然和你最亲近,或许,除了她妹妹之外。你想这是为什么?”

  “噢,老天,我毫无概念。我母亲说,是因为我让她想起琥珀。我自己没那种感觉,不过看过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人都说,琥珀看来比较像是我妹妹,而不像奥莉芙的。”她又陷入回忆中。“或许我母亲说得没错。在琥珀也入学后,奥莉芙就很少和我跟进跟出的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6

  “那你一定松了口气。”很明显,她话中带刺,幸好怀特太太浑然不觉。

  “我也这么想。除了一点———”她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奥莉芙和我在一起时,没人敢捉弄我。”

  罗莎凝视了她许久。“布里吉修女说,奥莉芙十分呵护琥珀。”

  “没错。不过,琥珀的人缘本来就很好。”

  “为什么?”

  怀特太太耸耸肩,“她很亲切。”

  罗莎忽然笑了出来,“老实说,琥珀开始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了。她听起来好得像是仙女下凡。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噢,这个,”她蹙眉回忆着,“我母亲说,那是因为她对人百依百顺。别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介意。当然,她还笑口常开。”

  罗莎在笔记本上画着胖嘟嘟的小孩,想着那不受欢迎的胎儿。“她是怎么对人百依百顺的?”

  “我想她是想讨好别人吧。都是些小事情,像是把铅笔借人啦,替修女跑腿打杂之类的。我有一次需要一件干净的运动服来参加网球比赛,穿的就是琥珀的。就是这样的事。”

  “不用跟她借?”

  怀特太太有点意外,她红着脸说:“不必,用琥珀的东西不必开口借。她从不介意。不过奥莉芙倒是会因此来兴师问罪。她就曾为了那件运动服的事大发雷霆。”她看了时钟一眼,“我得走了,快迟到了。”她站起身,“我恐怕没能帮上什么忙。”

  “正好相反,”罗莎说着,也站起来,“你帮了个大忙,感激不尽。”

  她们一起走到门口。

  “你难道都不会觉得奇怪,”罗莎在怀特太太开门时问,“奥莉芙怎么会杀了她妹妹?”

  “呃,会啊,当然会。我觉得很震惊。”

  “会不会震惊到怀疑是否真是她杀的?照你所说,她们姐妹情深,她似乎不可能这么做。”

  灰色的大眼眸游移不决地转动着。“是很奇怪。我母亲也一直这么说。不过如果不是她做的,她为什么要承认?”

  “我不知道。或许因为她习惯于保护别人。”她友善地笑了笑。“你想,令堂是否愿意与我谈谈?”

  “噢,老天,愿意才怪。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我在学校时曾和奥莉芙交往。”

  “能否请你问问看?如果她愿意,请打名片上的电话通知我。”

  怀特太太摇摇头,“那只是浪费时间。她不会同意的。”

  “好吧。”罗莎走出门,站在碎石路上。“这间房子好雅致。”她热切地说着,抬头望向门廊上的爬藤植物。“你以前住在哪里?”

  怀特太太夸张地皱着眉,“在道林顿郊区的一间烂公寓中。”

  罗莎笑了,“这么说,搬到这儿来算是一种文化的冲击了。”她打开车门,“你回过道林顿吗?”

  “噢,回过啊,”怀特太太说,“我父母还住在那儿。我一个星期探望他们一次。”

  罗莎把手提袋和公事包丢到后座。“他们一定很以你为荣。”她伸出手,“谢谢你提供了宝贵的时间,怀特太太,别担心,我会非常谨慎地使用你所提供的资料。”她俯身跨入驾驶座,把车门带上。“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你,”她把车窗摇下,满脸真诚地问道,“能否请教一下你的娘家姓?这样我可以从布里吉修女提供的名单中剔除你的名字,免得不知道是同一个人而再次来麻烦你。”

  “赫伍德。”怀特太太毫不犹豫地说。

  罗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赫伍德家。她先开车到道林顿区的图书馆,查阅当地的电话簿。她查到了三个姓赫伍德的人家。她把三个电话号码都抄了下来,在一座公共电话亭依次打去查证,表示自己是泽乐婷的老朋友,想找她聊天。前两家都表示没有这个人,最后一家,是位男士接的,告诉她泽乐婷已经嫁到怀特家了,如今住在武陵村。他把泽乐婷的电话号码告诉罗莎,并很亲切地说,很高兴能与她再次交谈。罗莎笑着放下听筒。她想,怀特太太应该不是遗传自母亲,而是父亲。

  在赫伍德太太拉开保险链打开门时,罗莎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赫伍德太太狐疑地望着罗莎,“什么事?”

  “赫伍德太太?”

  “是的。”

  罗莎原已拟好了简单的开场白,不过,在看到赫伍德太太冷峻的眼神后,决定打消原意。巴结与客套这一招对赫伍德太太显然无效。“对不起,我是用计套你女儿和你先生,才查出府上的地址,”她淡然一笑,“我叫———”

  “罗莎琳·蕾伊,你在写一本关于奥莉芙的书。我知道。我刚才正在和泽乐婷通电话。她一下子就想到是你了。很抱歉,不过我帮不上忙,我和那女孩不熟。”不过她仍没把门关上。不知何故———好奇?———她仍留在原地。

  “至少比我熟,赫伍德太太。”

  “不过我并不想写关于她的书,小姑娘。”

  “就算你认为她是无辜的,也一样?”

  赫伍德太太没有答腔。

  “万一不是她做的呢?你曾这么想过,对吗?”

  “不关我的事。”她开始准备关门了。

  “不然是谁的事?”罗莎心中忽然升起无名怒火,继续追问。“你女儿描述了两个相亲相爱的姐妹,其中一个借着撒谎欺瞒来强化自己的信心,另一个则不敢向别人说不,以免别人不喜欢她。她们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使她们变成这样?当时你又在哪里?大家都在哪里?她们两姐妹只能相依为命。”她从门缝里看到赫伍德太太紧绷的嘴唇,她不屑地摇摇头。“恐怕是你女儿误导了我。我是听了她的说法,才会以为你是个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她冷笑着说,“看来你也只是个伪善者。再见,赫伍德太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6

  赫伍德太太不耐烦地闷哼了声,“你还是进来吧,不过我警告你,我要求你在发表这次谈话的记录前,先让我过目。我可不会让你把你对奥莉芙的个人观点强加到我头上。”

  罗莎拿出录音机。“我会把整个访谈过程录音。如果你自己也有录音机,你也可以同时录音,不然我就转录一盘寄给你。”

  赫伍德太太点头表示同意,打开门,“我们自己有录音机。我去弄茶,我老公会把录音机准备好。请进,请先把鞋底擦一擦。”

  十分钟后,他们都已就绪。局面完全由赫伍德太太掌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把我记得的部分全告诉你,等我说完你再提问题。同意吗?”

  “同意。”

  “我说我和奥莉芙不熟,那是事实。她到过我家五六次,其中两次是参加泽乐婷的生日庆祝会,其他三四次是喝茶。我不大喜欢她,笨手笨脚的,动作很慢,和她很难交谈,她也没有幽默感,老实说,她根本就没有吸引力。这么说听起来或许很不厚道,不过话说回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想装也装不出来。在她和泽乐婷的友谊无疾而终后,我并不觉得遗憾。”她停下来回忆往事。

  “之后,我和她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再也没到我们家来。当然,我听过她的事,泽乐婷和她同学告诉我的。我对她的印象和你刚才说的相差不远———一个悲伤、没人爱,也不可爱的小孩,只能借着吹嘘到外国度假以及有男朋友来掩饰心头的寂寞。我想,她喜欢撒谎,是因为她母亲不断逼她要表现出众,她大吃大喝或许也是同一个原因。她小时候就胖嘟嘟的,进入青春期后,大吃大喝的习惯变得近乎病态。我听泽乐婷说,她常到学校厨房偷东西吃,而且一拿到就整个塞进嘴中,像是怕没吃完就被抢走似的。”

  “我想,你一定会把这种行为解释成是问题家庭的征兆。”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罗莎,罗莎也点头认同。“没错,我也有同感。那太反常,连琥珀的百依百顺也不是正常现象。我必须强调,我没目睹过奥莉芙大吃大喝或琥珀的百依百顺,这些都是听泽乐婷和她朋友说的。不过我对她们的古怪行径还是有点忧心,因为有几次我到学校接泽乐婷时,见过吉宛和罗伯·马丁夫妇,泽乐婷也到过他们家。这对夫妇很奇怪,他们很少交谈。他住在他们家一楼的后厢房,她和两个女儿却住在前面卧房。据我所知,夫妻俩是透过奥莉芙和琥珀来沟通。”她看到罗莎诧异的表情,于是顿了一下,“没有人跟你说起这件事?”

  罗莎摇头。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当然,她在人前会装做若无其事。老实说,要不是泽乐婷告诉我,她看到马丁先生的书房中有张床,我也看不出来他们夫妻是貌合神离。”她蹙着眉。“不过事情总是这样,对不对?一旦开始怀疑,所见所闻都会证实你的怀疑。他们从不同进同出,惟一的例外是参加家长会,不过那时他们之间也总是夹着其他人,通常是学校的老师。”她不大自在地笑了笑。“我以前常常观察他们,你知道,没有恶意———我老公可以证实这一点———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推测是否错了。”她摇摇头。“我的结论是,他们彼此看不顺眼。他们不只是互不交谈,简直就是形同陌路,连抚触、交换个眼色都没有。你想,那合理吗?”

  “噢,是的,”罗莎充满感情地说,“恨意与爱意一样,有强烈的身体语言。”

  “我想,问题出在她身上。我一直在猜一定是他有外遇,被她发现了,不过我要强调,这只是我的揣测。他长得很帅,很好相处,当然,他也在外头工作。而她,就我所知,根本连个朋友都没有,或许有几个点头之交,不过很少有人去找她。她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真的蛮讨人厌的。不是那种让人有好感的类型。”

  赫伍德太太看着罗莎,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刚才问我,当他们家问题丛生时,我人在哪里?亲爱的,我在带自己的孩子啊。如果你自己有小孩,你就知道照顾小孩已经够辛苦了,哪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当时没有出面表达意见,我现在的确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老实说,我又能怎么样?反正,我觉得那是学校的责任。”她把双手一摊,“不过话说回来,当个事后诸葛亮太容易了,当时谁能料到奥莉芙会作出这种事来?我不认为有人能认识到,她承受了多么严重的情绪困扰。”她把手垂下来,摆在腿上,无奈地望着她先生。

  赫伍德先生沉思了许久。“然而,”他缓缓地说,“我们实在没必要假装真认为她杀了琥珀。我曾为这事到警察局去,你知道,我告诉他们,不大可能是她杀的。他们说我的质疑是过时的资料。”他闷哼了一声。“当然,他们说得也没错,我们和他们家已经五年多没来往了,而且那五年间,两姐妹或许早已反目成仇。”他缄默了。

  “如果琥珀不是奥莉芙杀的,”罗莎追问,“那会是谁杀的?”

  “吉宛,”他忽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他抚了抚苍白的头发。“我们认为,奥莉芙进门时,撞见她母亲用棍子痛打琥珀。她一向呵护妹妹,看到这一幕,足以让她发狂了。”

  “吉宛会做这种事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们一直都这么想,”赫伍德先生说,“她对琥珀一向没好感,或许是因为琥珀像爸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8:37

  “警方怎么说?”罗莎问。

  “我猜罗伯曾向警方提出和我们相同的看法,不过在警方讯问奥莉芙时,她否认了。”

  罗莎望着他,“你是说,奥莉芙的父亲曾经告诉警方,他认为他太太打死了自己的幼女,然后奥莉芙杀了她母亲?”

  他点点头。

  “天啊!”她吁了口气。“他的法律顾问对此只字未提。”罗莎思索了一阵子。“这么说,吉宛以前一定痛打过琥珀,否则他无凭无据,不可能提出这样的指控,对吧?”

  “或许他只是和我们一样,不相信奥莉芙会杀琥珀。”

  罗莎咬着指甲,望着地毯。“她在自白书中说,她和她妹妹感情一向不睦。好,如果说她们离校几年后,感情越来越疏远,这一点我可以接受;可如果连她自己的父亲都认为,她们的感情仍很亲密,奥莉芙才会为了替她报仇而弑母,那我就不相信她们真的感情不睦了。”她摇摇头,“我相信奥莉芙的律师一定没听说过这件事。那可怜的律师原本打算替她辩护,但证据太薄弱。”她望向他们。“罗伯·马丁后来为什么放弃了?他为什么让她提出有罪自诉?依照她的说法,她这么做,是使他免于承受审判过程的痛苦。”

  赫伍德先生摇头。“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案发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他。也许,他后来也相信她有罪了。”他揉搓着患有关节炎的手指。“我们大家所面临的问题是,很难接受我们所认识的人可能犯下这种骇人听闻的案件,或许那正显示了我们的判断力有多么不可靠。我们在案发前就认识她了。我想,你应该是在案发后才认识她的。无论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认识她,我们都看不出她有多少性格上的缺陷,足以让她杀妹弑母,我们只想找借口。不过,我想,到头来还是找不出任何借口的。她并不是在警方的逼供刑讯下写下自白书的。就我所知,他们反倒要她别急着写,等她的法律顾问在场时再说。”

  罗莎蹙眉,“不过你仍然觉得很困惑。”

  他淡然一笑,“只有在有人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时才会。我们早已将它抛到脑后。她签下自白书,俯首认罪了,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替人顶罪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罗莎反驳,“布里吉修女说奥莉芙经常撒谎。你们和你们的女儿也都提起她撒过的谎。你们凭什么认为,她这次说的就是实话?”

  他们哑口无言。

  “对不起,”罗莎歉然地笑着说,“我无意和你们抬杠。我只是想找出真相。有太多疑点,令人没办法信服。我是说,例如,为什么罗伯·马丁在案发后还继续住在那栋凶宅?照理说,他应该巴不得搬得越远越好。”

  “你必须和警方谈谈,”赫伍德太太说,“他们知道得最清楚。”

  “没错,”罗莎平静地说,“非找他们谈不可。”她把咖啡杯摆回桌上。“我能否再问三个问题?问完我就不再打扰你们了。第一,你们能否想到,有什么人能提供我消息的?”

  赫伍德太太摇头,“在她离校后,我对她的事真的就不大清楚了。你必须去找她的同事谈谈才行。”

  “也好。其次,你们可知道琥珀在十三岁时生了个孩子?”她看得出他们满脸诧异。

  “天啊!”赫伍德太太说。

  “是很令人震惊。第三……”她停了一阵子,回忆起狄兹律师听了也是大吃一惊的可笑反应。“第三,”她正色继续说下去,“吉宛曾劝奥莉芙堕胎。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赫伍德太太沉思片刻。“是不是一九八七年初的事?”

  罗莎不确定该如何回答,只点点头。

  “我当时正好因经期不顺而苦恼不已,”赫伍德太太坦然地说,“我在医院无意间遇见了奥莉芙和吉宛。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们。吉宛急着想避开,她试图装成是自己去作妇科检查,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是奥莉芙有问题。那可怜的女孩泪流满面。”她不以为然地啧啧作声。“不让她生下来真是不应该。当然,那也可能是凶案的原因。案发的日期一定是她原本的预产期。怪不得她会情绪失控。”

  罗莎开车再次回到列凡路。这次,二十二号的房门半开着,一个少妇在庭园中修剪树枝。罗莎把车停妥,走了下来。“嗨!”她举手打招呼。她希望先友善地见个面,可以使这位少妇不会像她的邻居一样拒人千里之外。“我叫罗莎琳·蕾伊,前几天来过,不过你不在家。我知道你时间很宝贵,所以我不会打断你的工作,你能否边工作边和我聊聊?”

  少妇耸耸肩,继续修剪。“如果你想推销什么东西,甚至宗教,那你是浪费时间。”

  “我想谈谈你的房子。”

  “噢,老天!”那少妇鄙夷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买下那栋鬼房子。你是什么人?来做灵异研究的吗?那些灵媒全是些神经病。他们似乎认为,我们家的厨房充斥着那些可怕的东西。”

  “不是,我的目的一点都不灵异。我在写一本书,关于奥莉芙·马丁案件的后续报道。”

  “为什么?”

  “有若干令人费解的疑团。例如,为什么罗伯·马丁在案发后还住在这里?”

  “你要我回答这种问题?”她轻蔑地说,“我连见都没见过他。在我们搬进来之前,他早已作古了。你应该找海斯老伯谈———”她把头转向隔壁示意,“只有他认得那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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