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别人睡觉是很容易困的。睡意在张古的脑袋里弥漫,越来越稠粘,像一锅糨子。他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蚊子,越踢腾越黏糊。
他坚持着。
他知道,只要自己睡过去,那男婴就得逞了。今夜,他只许成功,否则,更没有人能够看清男婴的真面目了。
为了引蛇出洞,他也由浅入深地发出轻微的鼾声,而且和那个男婴的鼾声参差不齐,很逼真。
模拟鼾声更容易睡过去。又过了一些时间,张古真的坚持不住了……
这时候,他听到除了他和那个男婴错落的鼾声,这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丝声音。他一下就精神了。
他轻轻抬起头,影影绰绰看见那个男婴一边发着舒缓的鼾声一边悄悄下了地,他一点点靠近了写字台上的那个录音机!
那条狗突然不叫了。
张古吓得面无人色!他终于亲眼看见这个男婴的另一面了!
那男婴拿起录音机,蹑手蹑脚地朝外面走去,他的动作敏捷而无声。他的鼾声跟他的身影一起渐渐消失了。
张古爬起身,光着脚跟了出去。他豁出去了。
男婴出了门,像狸猫一样灵巧地向房子后面跑去。
张古跟他来到房后。
前面说过,17排房位于小镇的最北端,张古家房后是高高的草丛,再往北就是开阔的庄稼地了。风吹过来,庄稼“哗啦啦”地响。
张古躲在房角,偷听。
在这漆黑的夜里,男婴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说话十分老练,而且张古听出好像有一点河北口音。他对着录音机,大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口哑了,耳聋了,五腑六脏流脓了!口哑了,耳聋了,五腑六脏流脓了……”
然后他号啕大哭,那哭声像活人被油炸了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张古吓得魂不附体,转身跑进屋,躺在床上哆嗦起来。
那个男婴很快摸进屋来,他轻轻关上门,轻轻把录音机放在写字台上,轻轻爬上床去。他没有弄出一丝声音来,而且他一直发着鼾声,绵长而恬静,还夹杂着一句含糊不清的呓语……
天终于亮了。
张古一夜没睡,两眼猩红。
天亮了他的心就踏实了一些。
他认为这个男婴绝对是个异类,他属于白天的背面,属于另一种阴暗的时空。而现在太阳出来了,张古觉得好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地点,他不那么害怕了。
此时,张古对男婴充满了仇恨。他已经基本肯定,17排房发生的悲剧都是他搞的鬼。
男婴醒了。他在被窝里玩,嘴里“呜呜咿咿”地说着他的儿语。
张古对他的伪装感到恶心和恐怖。
他装做没事儿一样来到床前,对男婴说:“走吧,我送你回慕容家。”
男婴还在“呜呜咿咿”说着他的儿语。
张古为他穿衣服的时候,手开始抖。他看见他的头发上有一个草屑,那无疑是他半夜出去时挂上的。
张古为男婴穿好衣服,要领他出门的时候,顺手把那个录音机装进了口袋里。
他拉起了那个男婴的手。他的心“怦怦怦”猛跳起来。他惧怕那只小小的、白白的、嫩嫩的手,他担心他突然惊叫着抓住自己。
男婴没有抓他。他乖顺地跟张古走了。
把男婴送到慕容家之后,张古把邻居们都叫到了慕容家。
李麻夫妻,卞太太,慕容太太,他们都不知道张古要干什么。那个男婴拿起一只皮球,在手中扔着玩,动作很笨拙。
张古突然指着那个男婴大声说:“这个孩子会说话!”
大家都愣了。
张古说:“昨天,我特意把他抱到我家去住。半夜的时候,我亲眼见他拿着我的录音机,溜到房后,录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还鬼哭狼嚎。他是个怪东西!以前出的怪事都是他搞的鬼!”
大家都看那个男婴。他专心致志地扔皮球玩,不小心摔了一交,爬起来,继续扔。
李太太小声说:“他还不懂事呢。你怎么跟熊熊一样编谎话呢?”
张古大声说:“你不相信我?”
慕容太太说:“肯定是你做梦了。”
张古从口袋里掏出录音机,说:“你们自己听吧!”
他打开他的录音机,让每个人戴耳机听。可是,每个人听见的都是一群人在酒桌上说醉话的录音。
张古不相信,自己听,整盘盒带都是同一个内容: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大家在一起喝酒说醉话。其中他自己的声音最多,最清楚。
张古傻眼了。
男婴一心一意地玩着……
一直没说话的李麻说话了:“张古,最近你的身体可能有问题,你得到医院看一看。”然后,他又俯在张古耳边小声说:“你是不是特别崇拜电影里的侦探?千万别走火入魔啊。特别是不要再戴那个鸭舌帽了,更不要拄那个文明棍,镇里人都感到好笑,只有没人对你说罢了。”
张古竟然有了点动摇。他知道李麻说的话是什么含义。
难道昨夜自己在做梦?
三人成虎。超过十个人都说你是老虎,你差不多就会认为你脑门上没有王字那是镜子的问题了。超过一百个人都说你是狗屎,那你基本上就会闻到自己身上有臭气了。
那个男婴对大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他还在玩他的皮球,嘴里发出呜咿呜咿的声音。
李麻夫妻回家了。
慕容太太进厨房做早饭了。
有人牵了牵张古的衣角,他转头看,是卞太太。她低低地对张古说:“我相信你。”然后,她垂下头,很怕事地走开了。
剩下了张古和那个男婴。
这时候,那个男婴停止了踢球,他转头看了看张古,那眼神简直就像换了另一个人。
16、鼠怕猫?猫怕鼠?
这一天,慕容太太领着叉到邮电所给老公寄挂号信。邮电所的营业室里,人不少,大家排着队。慕容太太领着叉排在最后面。
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朝着邮电所的方向走过来。她推着垃圾车,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喊:“收破烂喽!——”
她离邮电所大约还有50米远。
如果这时候慕容太太走出来,那个男婴和那个老太太就不会碰上面。因为,慕容太太和那个男婴出了邮电所要向另一个方向走。
可是,慕容太太的信还没有寄走,她的前面还有四个人。最前面的那个人是个种地的农民,他什么都不知道,邮电所的人一直在给他讲解,如何写地址和邮政编码,很费劲。
慕容太太一边和叉玩一边等。她跟他玩的是猜指头的游戏: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五指,只露指尖,猜哪个是中指……
那个老太太走过50米所用的时间,应该比四个人办理邮寄挂号信所用的时间短一些。
但是有一个鞋匠走过来。这个鞋匠有点神经兮兮,他逢人就强调他的一个唯物主义者。不过,他修鞋的技术很不错。他走近那个老太太,对她说:“你如果收到那种不太旧的鞋,千万卖给我,我修修补补还能穿。”
老太太说:“大都不成双。”
鞋匠说:“扔掉这一只肯定就会扔掉那一只。我是一个节俭的人……”
一般说,这个鞋匠罗嗦起来,那时间不会少于十个人寄挂号信。
可是,到了慕容太太寄信的时候,偏偏出了点小问题:她的信封不是标准信封,不能邮寄。她只好在邮电所现买了一个信封,把封了口的信撕开,装进新买的信封里,再重新写邮政编码和地址。
鞋匠终于走开了。那个老太太一步步朝邮电所方向走过来。
慕容太太的信成功寄出了,她领着叉走出来。
在绝伦帝小镇邮电所门口,那个老太太和那个男婴终于撞见了。
这是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没有南飞雁。太阳很好,有几分慵懒。小镇的街上没几个人,很太平,很安静。
老太太看见那个男婴之后就呆住了,她的双眼充满惶恐。
那个男婴看到了老太太,也大吃一惊,好像十分害怕。
慕容太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牵了牵那个男婴的手:“你怎么不走了?跟妈妈回家。”
那个男婴低下头,立即跟慕容太太走了,没有回一次头。
那个老太太也推起她的垃圾车,急匆匆地溜掉了。
17、另一个叉
张古的情绪极其低落。他上班时沉默寡言,下了班就蒙头大睡。他开始怀疑,自己经历的是不是幻觉?自己的多疑是不是病症?
这天他加班,很晚才回家。
在路上,他看见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推着垃圾车走过来。路灯昏黄,她的脸色昏黄。
张古害怕极了。
他清楚,自己斗败了。现在,他像泄气的皮球。他怕那个男婴,怕这个古怪的老太太,他觉得他永远都不可能弄清他和她之间那深邃的关系了。他已经自暴自弃,只想像乌龟那样,圆团团地活着,一点不锋利,好歹落个长寿。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永远不和这两个不吉祥的人相遇。
无数经验告诉我们,你越不想遇到谁,保准就会遇到谁。这不,老太太在黑暗中走过来了。
张古想掉头就跑。又一想,跑出一段路,一抬头准会看见她迎面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那会吓死他。
他就没有跑,他不情愿地迎着老太太走过去。
老太太一如既往地走过来,她的步履很慢,关节像生锈了一样。
终于,她和张古走到一起了。张古胆怯地低下头去。
她并没有停下来,她推着垃圾车一直朝前走,看都不看张古,眼睛直直地瞅着前方。
两个人擦肩而过之后,张古感觉她慢慢停了下来。他不敢回头,只听见她在他背后硬邦邦地说:“你站住。”
张古哆嗦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见那老太太果然停下了,她背对着自己,并没有转过身来。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奇怪的婴儿是怎么回事?”她说。她的声音很像机器发出来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张古小声说:“我想……不想……知道。”
她冷冷地说:“你去太平镇看看吧。”
张古怎么能相信这个老太太呢?他甚至怀疑她是调虎离山,把自己骗出去,他们好实施更大的阴谋。
他壮着胆子问:“你怎么让我相信你?”
老太太叹口气:“你不信就算了。”
然后,她推着垃圾车就走了。张古一直看着她,直到那苍老的背影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更黑的地方。
张古快步朝家走去。一路上,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那个老太太跟上来。
躺在床上,张古反复回味她的话,他又一次肯定了自己以前的猜测,他又开始信任自己的耳朵、眼睛和神经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一趟。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像反腐败一样充满庄严性。
从绝伦帝到太平镇虽然只有一百公里,但是路不顺,要转两次车。
张古当天晚上就到了太平镇。太平镇有三个绝伦帝那么大。
他在旅店住下之后,就跟开店的老板套近乎,打听相关的消息。那个老板是个极其热心的人。很快,张古就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张古:“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奇怪的婴儿?”
老板:“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卖艺的婴儿?”
张古:“卖艺的?”
老板:“最近镇里来了一个卖艺的,他领着一个孩子,才1岁左右,会唱戏,特别神。”
张古:“那不是神童吗?应该好好培养。”
老板:“走江湖卖艺的,饥一蹲饱一顿,哪有那份闲钱呀。”
难道是另一个叉?
第二天,张古早早就来到街上寻找那个卖艺的人。
终于,他在马市看见了他们。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
张古挤进去,见那个婴儿正在表演。
他小小的,却穿着特制的花花绿绿的古代戏装,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张古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但是张古感觉他就是叉。他的脸盘、五官、眼神,张古无比熟悉!
张古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又一想,他怎么可能是叉呢?于是,又不自觉地朝前挤了挤。
男婴的声音尖尖的细细的,他在唱:“日落西山黑了天,我打马过了阴阳关……”是巫婆跳大神时的唱词。
一个大人在后面拉胡琴,胡琴的声音也尖尖的细细的。
张古第一眼看见那个大人,心中就抖了一下。他的脸上有刀疤。张古觉得他正是算卦里说的恶人。
旅店老板曾对他说,卖艺人自称那个男婴是他的孩子。可是张古却觉得,那个男婴更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而那个恶人在幕后在暗处操纵着他。
大家往场子里扔钱。张古也学着样子往场子里扔钱。
他耐心地等着散场。他想靠近这个男婴,弄清他到底是木偶,还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他有很多的问题要问他——你到底多大年龄?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知不知道还有一个跟你一样的男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一共有多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天快黑了,人渐渐少了,那个恶人开始收场了。 张古装成没事人,晃晃悠悠走近他们:“老板,今天收入不错吧?”
那个恶人看了张古一眼,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充满敌意,他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
张古有点不自在。
他看了看那个男婴。他的身上还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装,脸上还化着浓浓的戏妆,等于戴了一个面具。张古根本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他像木偶一样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张古蹲下身,试探地问:“你多大了?”
男婴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个恶人突然在旁边吹了一声奇怪的口哨,像一种什么暗号,这个男婴像一只被驯化的猴子,听了那口哨声,立即灵敏地窜过去。
那个恶人扯着他的手,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根本不让张古靠近这个男婴。
张古甚至不敢断定这个男婴是不是一种像人的动物。……那天晚上,张古又听见了那条狗的叫声。张古在心里说:相隔一百公里,决不可能。但是那叫声确实一模一样。第二天,张古又去了。
他还想接近那个男婴。
那个恶人对张古更加防范,虽然围观的人很多,现场很嘈杂,但是他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张古。看见了张古,他就像看见了克星一样,立即对那个男婴吹了一声奇怪的口哨,那男婴就不唱了,窜到他身边。他迅速收了场,扯着那个男婴离开了。
离开时,他恶狠狠地瞪了张古一眼,虽然离得挺远,但是张古感觉到那眼神里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恶。
张古觉得,对于男婴,这个恶人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力。他还感到,男婴好像是这个恶人的一部分。
晚上,张古睡不着,回想那恶人的眼神。他在分析,判断……
那个男婴出现在绝伦帝是用一种被遗弃的方式。
这个男婴出现在太平镇是采用卖艺的方式。
绝伦帝的那个男婴决不是真正被遗弃。
太平镇的这个男婴也决不是真正卖艺。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目的。
张古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那个男婴给绝伦帝制造了悲剧,这个男婴也一定要给太平镇带来灾祸。
第三天,张古又找那两个神秘的卖艺人去了。
不过,这一次他不想打草惊蛇。
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化了一下装:换了一身新新人类的衣服,把头发染成了棕色,又换了一副新款墨镜。
他远远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之外,等候散场。
他的化妆是成功的,那个恶人好像没有发现他。演出一直在继续,直到天一点点黑下来才散场。
张古看着那个恶人扯着那个男婴离开了。他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他们到
底干什么去。
月光不明不白。张古的眼睛有工作,顾不上看路,走得磕磕绊绊。他跟踪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穿过一条又一条胡同,他们一直没有停下来。最后,张古跟着他们竟然来到了野外。
两个卖艺人还是没有停,仍然急急地朝前走。
出了镇子之后,张古感到好像不是那个大人扯着那个男婴走了,而是那个男婴扯着大人走了。
他们越走越快。
张古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张古就跑起来,紧紧跟在他们身后。风刮起来,公路两边的树叶子窃窃私语。一只猫头鹰突然飞出来,向远方飞去,它的翅膀“呼啦啦”响。
张古的心里有点发毛:他们不会像鬼故事里讲的那样,把我领到一个坟地去吧?
正想到这里,那个男婴突然转过身来!
他身上的戏装还没有脱去,脸上的戏妆也没有洗掉,他那样子在不明不白的月光下极其恐怖。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也随着他转过身来。
男婴说话了,他的嗓音竟然很粗:“哎,咱们一起走好吗?”
张古吓得掉了魂,转身撒腿就跑。他当然是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跑。
……第二天,男婴和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没有出现。
接连三天,他们都没有出现。
张古站在太平镇的十字街头,东西南北茫然张望,不见他们的蛛丝马迹。他知道,他们在暗处,时时刻刻在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不离开太平镇,他们决不会露头。他们就像夏日的蝈蝈,草深不知处。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操纵男婴只是表象?
实际上,是那个男婴操纵着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背后有更可怕的秘密?
张古得不到答案。
18、雾蒙蒙的真相
张古回到绝伦帝小镇的时候,天擦黑了。他径直来到小镇西郊野地里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太多太多的悬疑,只有去追问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
他轻轻推门进了屋。
电线那光明的触角还没有伸到这里来。屋里点着一只油灯,很暗,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张古干咳了几声。
他走进了一个很老旧的年代。
那个老太太在炕上坐着,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屋子里摆放的大多是废品。最让张古讨厌是那一堆堆人的头发,落满了灰尘。
老太太头也不抬地问:“看见了?”
“看见了。可我还是不明白……”
“34年前,我生了三胞胎。我生他们的前一个月,丈夫就暴病身亡了……”
张古大气都不敢出,怕落下一个字。
老太太:“山里人,日子苦,好不容易把他们三个养活了。可是时间长了,我渐渐觉得不对头,他们的身体过了1岁就不再长了,很怪……”
老太太:“这样的事,地球上肯定再没有了,偏偏发生在我家。”
老太太:“我一个女人,没有力量养他们一辈子。后来,我把他们遗弃了。那一年,我给他们煮了满满一锅粥,让他们吃,然后我哭着就走了,从此四处漂泊,像野狗一样给自己寻食……”
老太太:“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他们,又回到山里一次,发现他们都不在了。听一个山里人说,他们三个有一个死了,死在山路上,被他看见,他就地挖了一个深坑,把那孩子的尸体埋了。另两个下落不明,不知死活。我四处寻找,终于听说有一个神秘的男婴出现在这个小镇,我就来了……”
张古惊骇地说:“他会不会是死去的那个?”
老太太叹口气:“我都不知道哪个死了。”
张古有点呆了,他自言自语:“也许绝伦帝的这个是死去的那个,也许太平镇的那个是死去的那个。或者,他们都是人,还有看不见的第三个,一切都是他作怪……”
老太太:“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一直想戳穿他,因此我对你有敌意。我想吓你。直到迢迢死,我再也不忍心看着他害人了……”
34年了。
如果是人,这个古怪男婴今年应该34岁了,跟我同岁,1967年出生,据我母亲说,那一年的向日葵大丰收,一望无际的金黄。
突然,张古听见窗外有响声!
他猛地抬头一看,竟然看见了男婴的那张丑丑的脸!
脸。
那其实是一张有表情的面具,一闪,就不见了,短暂得像幻觉。
张古跑出去四处看,没有脸,只有荒草。
张古向铁柱正式报了案。
收破烂的老太太是男婴的亲生母亲,她是铁证。
铁柱跟张古来到17排房,扑进慕容太太家。屋子里,只有慕容太太一个人。
铁柱:“那个男婴呢?”
慕容太太带着哭腔说:“我正找呢!都不见几个小时了,真是急死人!”
张古说:“嫂子,都是他干的!”
慕容太太:“什么事?”
张古想了想,低声说:“包括迢迢……”
慕容太太知道这一次不可能再是误会了,因为警察都出现了。她跌坐在椅子上。
男婴像他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样,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19、了结
男婴失踪后,17排房哗然,全镇哗然。李麻恨得咬牙切齿,他发誓要把那个男婴煮了。
慕容太太又一次为万分冤枉的迢迢哭得死去活来。
连类的婆婆家猜测连类的精神失常也跟那个男婴有关,怒不可遏。
卞太太为她的破碎的婚姻连声叹息。(对比起来,丢钱一点都不算什么了。)
冯鲸也为他玩弄了自己的情感和人格而恼羞成怒……
可怕的男婴成了小镇的焦点新闻,所有人都在谈论,所有人都在咒骂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那些日子,大家一见到陌生的小孩儿就有一种恐惧感。
实际上,不仅仅是绝伦帝小镇,方圆几十里都在传说着那个可怕的男婴。还有人专门从很远的地方跑到小镇来,打探更细节的内容……
男婴彻底消失了,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连一个脚印都找不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大家除了愤怒,没有任何办法。大家都以为那男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天上午,冯鲸打电话对张古说:“我搞到了一个算命的软件,能算出一个人的前生前世。你把你的生日时辰告诉我,我给你算算。”
张古说:“我对这种游戏最不感兴趣了。”
冯鲸:“玩玩呗。”
张古就把自己的生日时辰告诉他了。末了,张古说:“哎,你顺便给那个男婴算算。”
冯鲸:“不知道他的生日时辰,没法算。”
张古想想说:“就是。”
冯鲸要放下电话了,张古还不死心:“你就按他出现的那个日子那个时辰算吧。”
冯鲸:“那不会准。”
张古:“我觉得不会错。”
下午,冯鲸又打电话来:“张古,你猜你的前生前世是什么人?”
张古没什么兴趣。
冯鲸兴奋地说:“你是朝鲜人!你是个女的,出生于江东郡,你的工作跟航海有关,好像是绘图之类。你爱吃橘子和榴莲。除了你老公,你一生跟三个男人上过床。你死于一个比你弱小的人之手。”
张古说:“别胡扯了。”
冯鲸:“我在帮你寻根呢。你知道我前生前世是干什么的?我是非洲人,尼日利亚人!我属于尼日利亚西部的优罗巴族,信奉阿尼迷教,我是男的,我的职业是盐凯瑞森林公园的警察。我死于44岁。”
张古问:“你算没算那个男婴呀?”
冯鲸卡壳了。
张古:“你说呀!”
冯鲸低低地说:“我算了,很奇怪,他没有前生。”
张古心里一冷。
怎么就这样巧?连算命软件都跟着凑热闹。
半个月后,没有前世的男婴突然在网上出现了。
在绝伦帝小镇里,在这个冷冷暖暖的尘世上,男婴还有一个朋友,他是三减一等于几。男婴回来向三减一等于几告别。他在网上说:
我不是鬼。
我是一个永远的婴儿。
你们这个世界,很高大,很威武,很粗糙,很冷酷,而我,其实很弱小,这个世界伸出一根手指,就会杀死我。
而那个狠毒的女人,她竟然遗弃了我们三个亲兄弟,请记住吧,我们生生世世都不能原谅她。
本来,从她扔掉我的那天,我就和她断绝了血脉关系。可是,当我绞尽脑汁,耗尽能量,竭尽全力,为自己开凿出一块可以苟延残喘的空间,她突然又出现了,来戳穿我的来历和秘密……谁最清楚你生命的死穴?当然是制造你生命的人。
现在,我没有出路了。
我不是鬼,我要是鬼就好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出路。
但是,我坚信我也不是人。从我懂得思考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起,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像我这样的怪物,早该在这个尘世上消失。
绝伦帝的人,我知道你们恨我,等到八月十五月亮圆的那天,我会自己销毁自己。只求你们一件事,帮我把我埋掉。
三减一等于几,我不是鬼,你肯定不相信。你肯定恨我,恨我欺骗了你。不过,你是这个世间惟—和我说话的人,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想念你。我将永远记住那一个个宁静的夜晚,我们在网上聊天,真幸福。我希望下辈子还能托生一个人,和你在网上相遇,希望那一世我真的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眉毛很漂亮的女孩子……
冯鲸给张古打电话,他害怕地说:“这个男婴反复说他不是鬼,我怎么觉得……”
张古冷笑了一声:“一个人越强调他没醉越说明他醉了。同理,一个人越强调他是鬼越说明他不是鬼。”
冯鲸:“你的意思是……”
张古:“我也糊涂了。”
两天后就是阴历八月十五。
这天清晨,全镇人都早早爬起来,四处观望,四处打探。
终于有人惊呼,小镇北郊一个农民看护庄稼的窝棚着火了。人们马上就猜到了什么,倾巢而去。
大家远远看见那熊熊大火,越烧越旺。
大家三五成群,拉拉扯扯,终于走近了窝棚,那火都快烧尽了。
有人上前扒开灰烬,终于露出一个尸体,一个小小的尸体,黑乎乎的,像烧焦的土豆,令人不忍目睹。
天高云淡,秋风瑟瑟。
收破烂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来了,她坐在那男婴的尸体旁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孩儿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害死你啊!——”没有一个人跟着落泪。
大家把那男婴埋了,埋得很深。
20、复生
恶毒的男婴自焚几个月了。好人都活着。大家对那个男婴的谈论,渐渐少了。上班的上班,经商的经商,做工的做工,哄孩子的哄孩子……绝伦帝小镇似乎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只是,一些伤痕是无法平复的。
那几颗不幸的心,还在流着血。冬天已经来临,小镇变得很冷静。天寒地冻,不宜出门,人与人之间也好像疏远了。
17排房的几个女人,在周二和周四的晚上依然打麻将。
她们中有人性爱被夺,有人爱女被杀,有人婚姻被撬,她们是想来麻醉自己。过去,她们赌的钱很小,现在的输赢却越来越大。她们在强行转移注意力。
冬天快到了。
我曾经在歌里唱到:
那疙瘩冰雪寂寞天蓝地白,
那疙瘩向日葵金灿灿满世界地开……
绝伦帝小镇在中国最北部,那是最冷的地方。前面发生的故事,正好发生在天气暖和的季节,没显出特色。现在,大家终于可以见识什么是冰雪寂寞了。
小镇下雪了,很厚很厚,雪的下面是青的砖,红的瓦。
蚊子,苍蝇,臭虫……所有的脏东西都灭绝了。小镇一下就进入了童话。整个世界变得更纯洁,更宽容,更缓慢,更幸福。
晚上,埋在肥雪下面的房舍亮着灯,那柔柔的灯光十分温馨,十分伤感。
一个窗子里,四个女人正在打麻将。那窗子挡着窗帘,没有一点缝隙——她们开始提防黑夜了。灯光映出花鸟鱼虫。
这个晚上,卞太太特别倒霉,总是输。
李太太逗她:“你是不是来事儿了?”
卞太太:“就是,要不然怎么这么背运。”
李太太:“再这样输下去,你就把人都输给我们啦!”
卞太太:“钱还多呢,人你们是赢不去的。”
李太太:“那可不一定哟。”
说着,李太太又和了,和幺筒,三家输。卞太太坐庄,输双倍。她掏口袋,没钱了。她强笑道:“真让你们赢光了。我得回家取钱去。”
李太太说:“别回去了,都是开玩笑。你再输,就欠着。”
卞太太:“那不行。”
李太太:“要不,我借你一点,你先玩吧。”
卞太太就跟李太太借了些钱,继续玩。可是,她的运气实在是太糟糕了,很快她又输光了。她说:“不行,我回家去取钱。”
李太太:“得了,我再借给你一点。”
卞太太说:“那像什么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她起身就走了出去。
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堂堂的。房子、篱笆、树之类的静物一清二楚,它们的阴影却更加幽深。这世界有太多的阴影,那都是物质的另一部分。卞太太的身后也带着一个阴影,它长长的,怪怪的,毫无依据。
雪很厚,卞太太的脚踩在上面,很响,好像身后跟着一个人。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恶狠狠地把迢迢推进井里去。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像锯木头一样割着李麻的阳具。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趴在连类的窗前装神弄鬼。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在黑暗中像吃萝卜一样把她家一提包人民币都吞进了肚子里。
“咯吱咯吱……”她看见那个男婴在大火中龇牙咧嘴地扭曲……
她头皮发麻了。
她想返回去,又怕人家认以为她是不想拿钱,找借口。而且,这时候,她朝后退和朝前走,距离是相等的,离家可能还更近一些。她硬着头皮,加快脚步,继续朝家走去,“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她家的窗子黑洞洞的。她想,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即把灯打开。
她疾步走进家,吓得魂都飞了——
那个男婴死而复生,他正坐在电脑前操作电脑!
房子里很黑,电脑的光射在男婴的脸上,惨白。他在专心致志地打字,“啪嗒,啪嗒,啪嗒——”
卞太太没命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尖叫:“来人哪!——”
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刚刚冲出她家的院子,就滑倒在雪地上,站不起来了。她在雪地上一边朝前爬一边凄厉地呼喊:“快来人哪!——”
李麻跑出来。他冲到卞太太跟前,大声问:“怎么了?”
卞太太紧紧抱住男人,只是说:“鬼!鬼!鬼!……”
很快,那三个打麻将的女人都出来了。
卞太太平静了一些,她扶着男人站起来,指着她家那黑洞洞的窗子,哆哆嗦嗦地说:“那个婴儿又活了,他在我家里……”
李麻愣了愣,接着,他就站起来,捡起一根木棍子,黑着脸朝卞太太家一步步走过去。他抬脚狠狠踹开门,跨进去……
女人们都在外面的雪地里观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们看见卞太太家的灯亮了,李麻拎着木棍子又走了出来。
他根本没看见什么男婴,那电脑也没有开——他还摸了摸,那机器一点都不热。
他走到几个女人跟前,扔了那根木棍子,说:“卞太太,你是不是神经太紧张了?”
卞太太信誓旦旦地说:“我千真万确地看见他了!”
李麻:“那就是你活见鬼了。”
这时候,张古到了。
李麻对他讲了刚才的事情。
张古沉重地说:“我刚刚在电脑上收到男婴寄来一封电子邮件,是永恒的婴儿发来的。我相信,卞太太没有看错。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男婴是哪个男婴,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几个男婴,以及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
几个女人又慌乱起来。
李麻问:“他有没有说他要干什么?”
张古从李麻的音调里明显听出了他的紧张,他说:“他要害的是我,你们不要怕。”
李麻:“他为什么要害你?”
张古:“可能因为我和他作对了。”
大家都静默了。他们都暴露在亮堂堂的月光下,白莹莹的雪地上。
张古勉强笑了笑,说:“都睡觉吧。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担着呢。”
李麻拍了拍张古的肩:“你小心啊。”然后,他低声对太太说:“别玩了,回来睡吧。”
李太太像小孩一样点点头。
慕容太太拉了拉卞太太,说:“你到我家里住吧。”
卞太太余悸未消地拉了拉那个话务员,说:“今夜,你和我们一起住吧?”
那个话务员带着哭腔说:“你让我回家我敢走吗?”
21、绝顶惊怵
男婴又出现了!他给张古发电子邮件用的信箱是:qqs773@263.net。
从头至尾是一个夜故事。
大家都睡了,男婴就醒了。
他慢慢睁开他那异类的眼,类似猫头鹰的眼,三只。他对黑暗中的世界一目了然。他缩着脖子蹲在树枝上,静默得像一个雕塑。他怀抱阴谋,他表情不详,他可以这样一动不动埋伏一万年。
大家都睡得很深沉,对那眼光毫无察觉。
只有张古一个人抬起头,无意地朝树上看了一眼。最初他什么都没发现,只看见了密麻麻的树叶。突然,他看清其中有一片不是树叶,而是一个古怪之物!他的心里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他定睛再看,发现那铺天盖地的树叶原来都不是树叶,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古怪之物!无数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彻底瘫软了……
小镇居民集体感到无助。
很多人都到17排房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掌握更多的信息。而张古成了焦点的焦点,他像接受采访一样回答大家各种问题。
最后,善良的张古安慰大家:“他只是要害我,跟大家没关系。你们不要太惊慌。”
大家散去后,他就一个人坐在房后的雪地上,思谋对策。
他本来想和铁柱说一说,但是铁柱是警察,他不会相信任何鬼魅之类的事。他就只有自己靠自己。
可是,他一直坐到天黑,也没想出任何好办法。
进了家门,他的心想漏了底一样空虚虚。
他不敢打开电脑。
他怕遇见那个永远的婴儿。
他以为他变成了一具黑糊糊的尸体一切就平安无事了……大错特错了!他不会消失,他永不会消失,因为他是永远的婴儿!
张古知道他的厉害了。
过去,男婴威胁着小镇每一个人,张古觉得自己是众人中的一个,目标很小。而现在,男婴不理睬所有的人了,他只害张古一个人。
张古一下感觉很孤独。
他站起身,把后窗紧紧地关上了。窗外的雪野一望无际,有高高的干草在夜风中摇来晃去,很荒,天一黑,有点阴森森。然后,他又把门闩上。
他躺在床上,关了灯。
黑暗一下就把他包围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很恐惧,又打开了灯。
灯光狠狠刺他的眼睛。现在,什么都被看见了,他更加恐惧,赶紧又把灯关了,然后,他抓过被子紧紧蒙在头上……
外面,那条狗又狂叫起来,叫得很急躁,声音都嘶哑了,好像看见了人类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叫声才低下去,低下去,最后没有了。
四周安静得不正常。
张古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慢慢慢慢慢慢移开头上的被子,挑眼一看,他的电脑竟然自己打开了!
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个男婴——他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上一点点显出影来,嘴里像念经一样叨咕着:“你和那个恶毒的女人一样丢弃我……你要揭穿我……你把我逼得自己烧死自己……”
张古连滚带爬翻下床,仓皇扑向门口,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闩,冲出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男婴跟上来。
天太黑了,没有一个人影。那条怪怪的狗也不知藏到哪去了。
张古快速奔跑在积雪的街上,他不停地大声呼救。那男婴光着脚丫,脸色铁青,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好像根本不呼吸,在这个冰天雪地里,他的嘴边竟然没有白花花的哈气。
终于,张古看见了人,两个,或者三个,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站在路边,看不清他们是面孔和表情,他们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场追逐,极其木然。
他们都怎么了?都变成了木头人?
这不关他们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男婴谁都不理,就追张古一个人!
张古很快跑到了郊外。一片旷野,连人都没有了。
他实在跑不动了,两条腿越来越沉。回头看,男婴还在身后跟着他。他脸色铁青,眼睛盯着张古,急速移动两条小小的腿,速度特别快。他那不是跑,更像是竞走。
突然,张古看见了小镇西郊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他不知道是福是祸,病急乱投医地冲过去。那个小心轻放的婴儿,踏过荆棘,跳过石块,紧紧跟随,像一辆坦克。
那房子没有点灯,很黑。
张古撞开门,一步跨进去,看见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在黑暗中坐在炕上。炕上铺着破旧的席子。
他说:“快救我!”
老太太朝他冷笑起来,突然厉声叫道:“三减一等于几?”
他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太太接着又尖尖地叫道:“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你算清了吗?!”
完了。
他回过头,看见那男婴已经进来了,他坐在门槛上,堵住张古的退路,阴森森地看着张古……
张古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惊恐地朝前面看看,又朝后面看看,门和窗都关得严严的。他的全身被冷汗湿透了。
从噩梦回到现实,应该长出一口气,可是,张古的真实状况也不乐观,比梦里好不了多少——那个男婴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张古的心更加沉重起来。
男婴千变万化,男婴无处不在,男婴不可抵挡!
张古多希望现在还是一个梦啊!
他盼望再醒一次,那个真实的世界莺歌燕舞,阳光明媚。正像周德东在歌里唱的那个样子——那疙瘩没有妖魔鬼怪,那疙瘩居民善良无猜……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他还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和她在美丽的河边聊天,他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题目叫“三减一等于几”的怪梦,梦见镇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男婴,我得罪了他,他在网上通知我,要索我的命。在那个梦里,我梦见我躺在床上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的梦里,那个男婴死而复生,他谁都不追,就追我一个人。谁都不帮我。我跑啊跑啊,男婴终于把我赶进了一个黑屋子……这时候,我一下从那个梦里的梦里醒来了,我在梦里想,现在自己醒了,不是做梦了,那男婴很快就要来索自己的命……别提多恐怖了!”
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张古还见到了他崇拜很久的周德东,甚至还跟他握了握手……他对周德东讲了他的梦,专门写恐怖故事的周德东笑着说:“这故事太平常了,不可怕,不可怕。”
……以上这些只是想象。张古不可能再醒了。
这就是现实:男婴又出现了!
这就是现实:那个号称不怕鬼的周德东远在京城,而且,听说他从来不敢在夜里写恐怖故事,看来从他那里是借不上一点精神力量了……
张古突然有想哭的感觉。
想起梦中那老太太的话,他的心一抖——是的,自己永远弄不清三减一等于几。
23、又来一个?
张古就是张古,他的鸭舌帽、墨镜、烟斗、文明棍可不是摆设。尽管他很害怕,很颓废,但是他没有崩溃,也没有放弃,他痛苦地分析着思考着推理着,他挣扎着依然要解开悬疑。
现在,他决定再去找那个卖艺的男婴。
他还是要弄清三减一等于几这个算术题。从某种角度看,这是一个最玄奥的人类永远弄不懂的问题。
张古请了假,又跑到太平镇去了。
在车上,他像哑巴一样,一言不发,眼睛贼溜溜地观察着四周的每一个人。他旁边是一个女人,她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一直在哭。
他到了太平镇,轻车熟路地住进了上一次住过的那家旅店。
他向老板打听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卖艺人,老板说:“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张古:“再没回来?”
老板:“没有。”
张古傻了。三减一等于几,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他不甘心,又问:“有没有关于他们的音信?”
那老板想了想说:“有一个走南闯北的米贩子,经常在我这里住,他倒是说过,他在一个挺远的地方见过一个人,脸上有刀疤,和那个卖艺人长得特别像。不过,他是卖老鼠药的,身边也没有什么婴儿。”
张古心中更疑惑了,他接着问:“你好好想一想,那个米贩子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
老板挠着脑袋想半天,说:“是……方正县。”
那晚上,张古好像又听见了那条狗叫,叫得十分惊惶,十分急迫。可是,这世上的人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方正县离太平镇更远。可是,第二天,张古毫不犹豫就买了一张车票,向方正县进发了。
经过长途颠簸,他终于到达了那个陌生的县城。
下了车,他顾不上劳累,到处寻找那个卖老鼠药的人。
有人告诉他,第三百货商店门口有个卖老鼠药的,可是,他的脸上没有刀疤。
张古决定去看看。
他远远地看见第三百货商店的招牌之后,脚步慢下来,心开始怦怦狂跳。
他果然看见了那个卖老鼠药的人。
是他!是他!——即使到了天涯海角,张古也能认出他的长相。
张古敏捷地躲到一个墙角后,一边观察他一边思谋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他挺了挺脊梁,径直走过去了。
那个人好像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他平静地看着张古走近。
张古发现他脸上真的没有刀疤,而且,他的眼神一点都不凶恶,很和善,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张古蹲在他的面前,问:“那个男婴呢?”
卖老鼠药的人似乎很莫名其妙:“什么男婴?”
张古想了想,说:“就是那个会唱戏的男婴。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卖老鼠药的人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买老鼠药吗?”
张古:“你别装糊涂。他去哪里了?”
卖老鼠药的人肯定地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张古的口气比他更肯定:“我不会认错。”
卖老鼠药的人有点恼了:“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小孩丢了,就去登寻人启事,你问我干什么!”
张古盯着他的脸,判断他到底是真是假。终于,他淡淡地说:“咱俩心里都明白。”
卖老鼠药的人把头转向别处,说:“你神经有毛病!”
张古想了想,站起来说:“好吧,就算我认错人了。”他离开那个卖老鼠药的人之后,心情有点沮丧。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大街上彳亍。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的眼前飘过去……
半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去找那个卖老鼠药的人了。
他慢悠悠地来到他的跟前,执着地说:“最后,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那人紧紧盯着张古。
张古伸出一个手指,强调:“只问一件——”
“你说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最初他是怎么出现的?”
卖老鼠药的人左右看看,附近没有人,他突然凶相毕露,低低地说:“那天晚上停电了!”
次日,张古返回了绝伦帝小镇。
他下车之后,径直去了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的房子。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如血。一只乌鸦在干枯的树上叫,这是天地间惟一的声音。
老太太还坐在炕上想着她的心事。张古的到来,她毫不惊诧,似乎早在她预料之中。
张古进了屋,开门见山地说:“我怀疑,另一个来了。”
老太太没说话。
张古又说:“另一个来了。”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终于开口了:“走的那个是人是鬼?来的这个是人是
鬼?”
张古说:“我怎么知道呢。你有三个孩子,如果都死了,那就清楚了。如果都活着,那也清楚了。偏偏死一个,你又不清楚死的是哪个。现在,我怎么能弄清楚到底哪个是人哪个是鬼呢?”
老太太:“我早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所以我一直没离开这个小镇。前一段时间,我去找过太平镇的那个——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一个——我听说他消失了,就回到这里来等着了,我知道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老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表情。
男婴又出现了,但不知道是哪一个。他就藏在小镇里,但不知道在谁家……
一传十,十传百,坏消息立即蔓延开来,大家又陷入极度的恐慌。
白天,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谈论这个可怕的男婴,希望找到找到他的办法,以及怎样对付他。天黑后,各回各家。在睡觉之前,每一家都要拿着最尖利的器具在自家屋子里里里外外搜查一遍……
巴掌大的地方,他能藏到哪里呢?
床下,房顶上,抽屉里,衣柜里,井里,墨水瓶里,菜窖里,周德东的盒带里,电脑里,电话里,天花板里,订奶箱里,风衣口袋里,书页里……都翻遍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
也许,他一直躲在某个正常人无法涉足的暗处,目睹大家怎样搜寻他……
天一黑,那条怪怪的狗就来到张古家的门外,“汪汪汪”地狂叫,一直叫到天亮。
张古本来就草木皆兵,那狗叫更是严重地影响了他的睡眠。他曾经向很多人打听那到底是谁家的狗,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到那通宵达旦的狗叫声。
23、索命的电子邮件
一天,镇长听说了这件事(就是那个忽而痛苦,忽而幸福,忽而龇牙咧嘴,忽而怒目横眉的镇长)。他是一镇之长啊,他是绝伦帝居民的父母官啊,他是大家的主心骨啊,所以,他表现得若无其事,稳如泰山。
他找张古谈话了。人说人话,鸟说鸟语,镇长打官腔。他说:“张古啊,最近你的脸色很难看,要注意休息啊。”
他说:“张古啊,最近整个镇子人心惶惶,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啊。你作为一名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要带好头。一切事情在没有弄清楚之前都不要妄下结论,更不要搞迷信啊。”
他说:“张古啊,最近我要到县里去一趟,给咱们镇要拨款,估计近期回不来,有什么事你要及时跟派出所联系啊。”
镇长工作起来决不拖泥带水,他当天就走了。
张古听冯鲸说,他看见镇长和他老婆、孩子一起坐车走了。他们带了好几个大包,好像把半个家都搬了。
群龙无首了。
张古有点难过,但是,他没有把这个可疑的消息扩散,他怕大乱。
李麻来到了张古家。他站在门口,沉重地说:“张古,我告诉你一件事,可能是个不好的消息。”
张古说:“我现在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你说吧。”
李麻犹豫一下,说:“我丢了一件东西。”
张古一下就想到了是什么,他眯着眼睛问:“是……杀猪刀?”
李麻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我不能肯定是谁偷走了。”
张古的神情有点呆滞:“不会错,就是他。”
李麻低下头,说:“兄弟,你自己保重啊。”
张古:“我知道。”
李麻:“睡觉的时候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古:“我两只眼睛都睁着。我根本睡不着。”
李麻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回身说:“假如……他来了,你就喊,我们大家一起和他拼了。”
张古的心里一热,说:“谢谢。。”
那男婴却一直没有露头。
日子一天天地翻过去,像挂历一样雷同,没什么异常。只是,张古发觉夜里的那条狗叫得越来越急躁。
这一天,张古突然打开电脑。
一封新电子邮件跳进他的眼帘——永远的婴儿!
张古的手哆嗦起来,用鼠标点击了几次才把它打开——
现在,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三个中的哪一个,我不让你知道,因为,如果你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你一定还很想知道——你会怎么死。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找到密码,才能进入答案。
——请你进入第一个链接,然后进入第二个链接,再然后进入第三个链接。这时,你会看见一个白色广告——那是一则专治婴儿夜哭症的药物广告,点击它,进入下一个页面,如果你看到最下端出现一行甲骨文字,那么恭喜你,那文字中的第一组数字就是密码。
张古的心怦怦跳,他按他说的做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张古终于找到了那个密码——1010。
每个人出生经过的都是相同的通道,但是,死的方式却千差万别。每个人都很想知道自己将怎么死,可是,除了死囚犯,绝症患者,还有自杀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答案。
张古是幸运的,他得到了密码,并通过那密码得到了这样三个字:
杀猪刀。
张古的心里时刻想着那把杀猪刀。
它饮毛茹血,背负着无数命债,但是它把血迹舔舐得一干二净。它亮闪闪,凉飕飕,白净净,看起来还有点像个谦谦君子。
李麻说,有几百头大大小小的猪死在这把杀猪刀上。包括张古家半年前养的那头花猪。
而现在张古要死于这把刀,死于这把杀过他家那头花猪的刀。
这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张古躺在床上,没有听见那条狗的叫声,感到很纳闷。他猛地坐起身,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
又一封新电子邮件。
永远的婴儿!
张古双手颤抖着刚要打开它,这时候,突然电脑自动关闭了,屏幕黑了。
张古正愣着,突然漆黑的屏幕上一点点显现出男婴的脑袋!
张古魂都吓飞了。
男婴像念经一样声调平平地说:“不是三减一等于几,是三减三等于几。你们把提问都弄错了。来,你过来,我告诉你答案……”
梦中的情景终于出现了!而这次不是梦!
张古“妈呀”叫了一声,跳起来就跑,掀倒了椅子,踢翻了暖瓶。他冲到院子里大喊:“来人!——来人哪!——”
邻居们很快跑来了。
没有人问张古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知道谁来了。他们纷纷抄起武器。
李麻的那把引以为豪的杀猪刀永远不见了,五大三粗的他拿起了一把锥子——这多像女人的自卫武器啊!太太一直用它纳鞋底,它总是跟布料打交道,没有任何血战的经验。
李太太举着个铁脸盆。那与其说是一个进攻的武器,还不如说是一个抵挡的盾牌。
慕容太太捡起一块没有棱角的砖头。
卞太太走在最后边,拿的是一根树枝。她像端步枪那样端着那根轻飘飘的树枝。
一支毫无战斗力的队伍畏畏缩缩地走进了张古的房子。
那电脑正常地开着。一把椅子,一只暖瓶,它们像抽风的人一样躺在地上。除此,屋子里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李麻问张古:“怎么了?”
张古傻笑起来。
24、现实生活也有病毒了?
第二天,冯鲸来了。他听了张古的讲述后,说:“那是电脑病毒。”
张古说:“我刚刚看过《青年时讯》的报道,一个人自称徐海懿,台湾人,他制作了一种叫“厉鬼惨叫”的病毒,正是通过电子邮件的形式传播的,如今这种可怕的病毒已经蔓
延到了大陆——现在我忽然想,那个徐海懿海会不会就是这个男婴?”
冯鲸:“不可能。”
张古:“老实说,我一直认为这个男婴是鬼魂,如果他会编电脑病毒程序,就说明他不是鬼魂。那他到底是什么?来自外星?……”
冯鲸:“更离奇了。”
张古想了想,突然说:“我还觉得,这个男婴本身就是病毒,是我们现实生活里中的一种病毒。”
冯鲸:“你这是在写超现实小说。”
张古继续说:“他出现后,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整个的生活都出了问题?都变了形状?”
冯鲸不点头,也不摇头。
张古:“有一个人家,生了三个怪孩子,最后死了一个,偏巧那母亲不知道死的是哪一个——这可能是一个真实的事件。这病毒于是以一个男婴的形式浸入绝伦帝,害死迢迢,害伤李麻,害疯连类——现在,他又开始编制电脑病毒。”
冯鲸:“照你的意思,弄不好他还会制造爱滋病毒……”
张古又说:“还有一个可能——那三胞胎并不是真的,那个老太太也是病毒,是扮演男婴母亲的病毒。”
冯鲸使劲地晃脑袋:“越来越没谱了。”
张古:“不管男婴是什么,电脑上那种病毒总是他搞的。我们能不能查到他在哪里?”
冯鲸:“我怀疑他在很远的地方操纵。”
张古:“直觉告诉我,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冯鲸离开之前,看着张古的左瞳孔说:“我是你的朋友,我得对你说实话。你今天晚上给我的感觉是神经兮兮,不着边际,哪天我得送你到医院去看一看。”
张古:“你说我精神失常了?”
冯鲸:“我只是提醒你。”
张古坚定地认为,那个男婴就潜伏在镇子里。
可是,他用的是谁家的电脑呢?
张古走出门,去找卞太太核实。他来到她的家,发现门锁着。他退出来,四下看看,见卞太太正迈进慕容太太家的院子,他急忙喊:“嫂子!”
卞太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站在那里。
张古跑过去,急急地问:“你周二和周四还在不在家?”
卞太太说:“我现在每天都不在家。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敢一个人住吗?我一直睡在慕容太太家。”
张古心一沉:男婴用的还是卞太太家的电脑!男婴跟自己就隔一堵墙!
张古:“嫂子,你赶快把电脑搬走,搬到慕容太太家去。”
卞太太:“为什么?”
张古:“那男婴一直在用你的电脑散发恐怖消息!”
卞太太朝她的家看了看,脸色都变了:“我,我不敢,万一他跟到慕容太太家……”
张古:“那好吧,先移到我家去,这总可以了吧?”
卞太太:“给你钥匙,你搬到哪里都行。”
张古把卞太太的电脑搬到了自己家。奇怪的是,新电子邮件并没有消失,仍然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一封接一封地发过来。
只是,每封信都是空的。
他不再对张古做任何提示了。
他在张古的视野里消隐了,这决不是什么好兆头。现在,张古更不知道他在什么方位了,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张古觉得自己没了视觉,没了听觉,没了肤觉。他成了一段木头,静静等候宰割。
那条狗又来了,它朝着屋里狂吠,叫得那样惊惶,那样不安。
张古觉得那条狗是来向他报信的。
过了一会儿,那条狗伸出爪子,一下下抓挠门板,那声音很急迫,很刺耳,“咔哧——咔哧——”
屋子里空荡荡,黑糊糊,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张古从狗的叫声里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四周正在发生着什么。他缩在被窝里,纹丝不敢动。他没有脱衣服,他的全身都湿透了,那是冷汗。
不全是汗。这个夜里,张古尿床了。
突然,他的手在黑暗中摸到被窝里有一个软乎乎的肉东西,好像是个婴儿!他不知道他摸到的是什么部位,肩膀?大腿?心肝?他猛地坐起来,打开灯,什么都没有……
他要崩溃了。
25、小人
张古觉得很多的脸都变得怪异起来。他一张一张地过滤这些可疑的脸。突然,他的大脑锁定了一个人——冯鲸。
他是变电所的职工。他是张古多年的朋友。他是和张古一同藏在掩体里的战友……
张古打了个冷战。
他像发高烧出现幻觉一样,脑海里出现关于冯鲸的所有场景:
第一次问自张古三减一等于几这个咒语般问题的就是他。当时,他的表情和平常一点都不一样。从那以后,张古再没看见过一次他有那样的表情。
而男婴出现的那个停电的夜晚,偏偏是他值班。张古记得,那个夜晚所有人给变电所打电话都打不进去。
假如神秘的男婴是冯鲸一手制造的,那么,那个永远的婴儿就更是他编造的了。张古从没有在网上亲眼见到过什么永远的婴儿,都是冯鲸说的。
他时不时就要向张古传递一个古怪的信息,他传递得很自然,一点都不突兀,他好像在为张古慢慢地翻开一张张的书页,从表面看,那书的内容没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泄露出可怕的一点一滴……
他说:永远的婴儿不让他对任何人透露他和他之间的交往。
他说:永远的婴儿说他不哭是因为他的四周是沙漠。
他说:他有前世,张古有前世,只有那个男婴没有前世。
他说:张古的前世死于一个比他弱小的人之手。
他突然问张古: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恐怖?
现在,他要把张古送到精神病院去……
他是男婴的同伙?那么,他是人是鬼?
张古开始慢慢回忆他和冯鲸最早的相识,以及他和他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冯鲸是外地人。他好像毕业于一个什么专科学校,被分配到绝伦帝小镇变电所工作。张古并不知道他家住在什么地方。
三年前,张古刚刚买了一把俄罗斯木吉他,但是不会弹。他听说变电所的冯鲸弹得特别好,就去他的单位求教。
冯鲸很热情,跟他聊了好长时间,又给了他一些初级教材。
张古发现冯鲸的吉他形状与众不同,好像是按照一个奇怪的想象自制的。它的音箱不是葫芦形,而是三角形。共鸣孔也不是圆的,而是方的……
从此,他俩就认识了。
一天傍晚,冯鲸对张古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想起来,那故事似乎跟最近发生的恐怖事件有丝丝缕缕的关联。那故事是由一首吉他曲引出来的,那首吉他曲叫《陌生人之约》。
下面,就是冯鲸对张古讲的故事。这个故事像冯鲸的吉他一样,也有点奇形怪状。
在一个很远的小城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她的父母早早死去了。她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她一直到了30岁,还没有找到称心的男朋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很孤单。
她是个不善言谈的女人,她越来越封闭,不愿和任何人交往、交流、交谈。
她的职业是售货员,在商场卖男士用品。
这一天,她看着商品展示台里的男士钱包,突发奇想,决定把自己的未来交给上帝。那天,她斟酌了半宿,写下了这样一张纸条:
我是卖给你钱包的人。
我不知你是谁,但是,我想和你共同完成一个人生游戏——如果你是一个未婚的男人,我愿意嫁给你;如果你还小,我就认你做弟弟;如果你已经结婚,我就认你做哥哥;如果你是一个老人,我就认你做爸爸……
我没有一个至亲的人。我想在你身上找到亲情或者爱情。
相信我,我是真诚的。
我的传呼号是*******。等你。
次日,她到库房中,小心地打开一只男士钱包,把纸条放进去,然后,她把钱包弄乱,以致她自己都记不清哪只钱包里有纸条了。
从此,每当有人来买钱包,她都会仔仔细细打量他。每卖出一只钱包,她的心都要跳一阵。她害怕她的纸条落到一个流氓手中。
她当然最希望从这个游戏中得到美好的爱情。她之所以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因为她的理想太高了。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在心中塑造她的白马王子——他很高大,很成熟。尽管他不一定很富贵。
这一批钱包很快卖光了,没有人进入她的生活,她有些失望和委屈。
半年过去了,她都要忘记这件事了。
这天晚上,她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传呼。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回了电话。
是个男人。他说:“我就是你游戏中的另一个人。可以见见面吗?”
她十分紧张,问:“你在哪里?”
那个男人说:“我就在你的门口。”
她想了想说:“对不起,太晚了……”
他并不坚持:“那好吧,明天我再约你。”
“哎……”她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了机。
这天晚上,她的心浮躁起来,像漂在河水上的一片叶子。
第二天,她和他见面了。他们相约在街心公园。
他很高大,很成熟,竟然跟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不差分毫。这让她很激动。可是,她觉得买钱包的顾客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不说谎:“以前我从来没到过这个小城,我也从没有买过什么钱包。”
她吃了一惊。
他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农机车司机。我住在很远的一个小镇里。”
她问:“那你是怎么得到我的纸条的?”
他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开车经过这里,偶然买了你的钱包。他的孩子都几岁了,于是,他把这纸条给了我。我跟你一样是一个孤儿,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那个朋友觉得你和我很合适,就牵了这个线。”
她觉得这就是命吧。
他说:“你跟我走吧。我那里的天更蓝一些。”
这句话让她很感动。
后来,她果然跟他走了。她辞了工作,跟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来到了他生活的那个小镇……
结婚的那天夜里,他高大的身体突然蜷缩成一团,钻进她的怀抱,轻轻地说:“我要做你的儿子。”
当时她被吓了一跳。
后来,她越来越发现他不对头。
有一次,她偶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他的几本影集,里面满满的都是他婴儿时代的光腚照片。竟然没有一张成人照。
她又被吓了一跳。
……日久天长,她终于看清了他。
他的外表很高大,很成熟,那是假象,其实正好相反。他的内心好像一直没有发育,一直停留在婴儿时代。
她在跟一个婴儿过日子。
她觉得,她的爱情理想被玩弄了。她觉得,她被“天更蓝一些”给害了。
他脆弱到了极点。结婚一周年的那一天,因为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他竟然自杀了。那小小的摩擦不是夫妻之间的摩擦,而是母子之间的摩擦。
这个女人从此一个人在小镇生活下来,没有再嫁。
后来,冯鲸告诉张古——那传说中的女人其实就是连类。
冯鲸说:连类的命中有一个小人在克她。
冯鲸说:那个和她相好的卡车司机就是当年买走她那只神圣的钱包的人。
张古不明白,冯鲸怎么知道这么多?
……张古怀疑冯鲸是那个算术题的传播者,灾难的扩散者。
那个算术题毫无疑问是一句符咒。谁被问到,谁就会遭遇不幸。除非你再去传播一百个人……
一成百,百成万……
灾难像瘟疫一般蔓延。
26、连环杀
这一天,张古没有上班去。他背着所有的人给男婴的电子信箱发去了一封邮件。那是一封耻辱的邮件,宣告正义的失败——他哀求男婴放过他。
他说: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乱说了,我再也不敢监视你了……
他觉得,求饶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了。写这封邮件的时候,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他担心那个男婴接收不方便,悄悄把卞太太家的电脑又送回去了。然后,他坐在电脑前眼巴巴地等待男婴回音。
男婴无声无息。
他绝望了,又给冯鲸发去了一封邮件。他向冯鲸举起白旗。
他说:我真的算不出你那个三减一等于几的问题,你饶了我吧。我帮你把这个问题传播一百个人,一万个人,你解除我的符咒吧!……
冯鲸也无声无息。
这一天过得很慢很慢。
这一天,无望的张古想了很多古怪的问题。他觉得有些事自己永远弄不清楚,人类永远弄不清楚,比如:我们最初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空中漂浮一粒灰尘,灰尘上有无数的菌。菌永远弄不清灰尘之外还有个房屋,房屋里有人,有面包,有电脑,有字典,有爱情。菌永远弄不清房屋之外有地球,有海,有森林。菌永远弄不清地球之外是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太空……
假设地球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人类是附在灰尘上的菌,一瞬间就是人类的亿万斯年,那么,人类永远弄不懂,在人类科技永远无法抵达的茫茫宇宙的终极之处,是不是一个房子,房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存在,房子之下是不是有一个更巨大的物体承载它,而那个物体之外是不是无穷大的空间。假如把那个更巨大的物体再缩小成一粒灰尘,再之外……
张古又想到生命的偶然性:
自己。
上面是父母。
再上面,是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父母。
再再上面,是父亲的父亲的父母和父亲的母亲的父母,是母亲的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母亲的父母……
一直排上去,就是一个巨大的扇形。
从古至今,岁月悠远,假如那浩繁的祖先中,有一个人死于战乱,死于瘟疫,死于饥饿,假如有一桩婚配发生变故……就没有自己了。
生命多奇妙啊。
一个男孩被车撞死了。
假如,他出门之前爸爸没有叫住他,嘱托他买点水果回来,他就不会死。
假如他爸爸不是有一个老同学要来,他爸爸就不会让他买水果。
假如他爸爸多年前没有考上大学,就不会认识那个同学。假如那个同学不是和老婆吵了架,就不会坐火车到这里来。假如他没有丢钱,他老婆就不会跟他吵架。假如他不去看电影,就不会丢钱。假如他不是心情很糟糕,就不会去看电影。
假如他生活在外地的母亲提前5分钟赶到,他就会打消看电影的念头。假如车不出故障,他母亲就不会晚那5分钟。假如那司机前一天不是打了一夜麻将,就不会不检修车况,导致第二天抛锚。假如不是邻居来找他,他就不会去打麻将。假如那邻居不是老婆回娘家了,就不会来找他。假如那邻居的老婆不是因为亲弟弟病了,也不会回娘家。假如那邻居老婆的亲弟弟不被雨淋,就不会感冒。假如他不去放风筝,就不会被雨淋。假如那个撞死男孩的司机不送给他那只风筝,他就不会有风筝……
无数个假如。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声音,一个情绪,都可能会改变其中一个假如。假如有一个假如不成立,男孩就不会死。可是,所有的假如一环套一环,一直到男孩死,中间没有一个环节出现变故。
向前看,每个人都有无数个未来和无数个结局。
回头看,每个人的一生都只能有一条痕迹,决不可以改变。
这就是命运。
……尽管这一天过得很慢很慢,后来,天还是黑了。
张古不再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他开始想男婴。
在张古的心里,男婴正缩着脖子,蹲在黑暗中的树枝上,一双阴冷的眼睛看着自己。到处是班驳的积雪,冷冷清清。他是异类,他没有心肝,没有肠胃,没有大脑,没有神经,张古怎么样都无法打动他。
那条狗再不叫了,它尽力了,人世间一片寂静。
张古木木地坐在电脑前,两眼闪着花花绿绿的光。网上的新闻花花绿绿。
他看到了哪个演员隐退,哪个歌星复出。他看到了谁跟谁打官司。他看到了香水广告。他甚至还在新浪网上看到了有关周德东创办恐怖读物的消息……
人间每天都发生很多很多事。
人间真美好。 可是,那把饮毛茹血的杀猪刀穿过这些花花绿绿的事件,径直朝他逼来。
张古操作电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不知道他点击了哪里,电脑屏幕一下黑了。接着,那个久违的男婴在电脑屏幕上一点点显现出来。
男婴仍然像念经一样平平地说:“不是三减一等于几,是三减三等于几,你们把提问都弄错了……”
——张古听得出,这根本不是电脑里的声音,而是现实空间里的声音!
天,电脑屏幕上的男婴旁边又闪出一个男婴来,这个男婴是真的!
他一直躲在电脑的后面!
张古连跑都不会了。
男婴像眼科医生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张古的左瞳孔。
前面说“魂飞魄散”都是形容词,现在张古真正是“魂飞魄散”了。他傻傻地看着他。
男婴慢慢举起那把杀猪刀。
他的手小小的,白白的,嫩嫩发。
那把杀猪刀突然插进了张古左眼中……
张古死了。
黄昏时分,冯鲸才看见张古寄给他的那封电子邮件。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开电脑。他的好朋友——那个和连类相好的卡车司机来了。他一直在跟他喝酒。
冯鲸看了那封电子邮件之后,立即给铁柱打了电话。他说:“张古写的这封信很奇怪,他可能出事了。”
铁柱马上赶到张古家。果然。
铁柱看到张古身旁放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下一个是你。
铁柱打了个冷战。
突然,他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一边下意识地去摸枪,一边猛地转过身去——是冯鲸。
在暮色中,冯鲸的脸很暗。他倚在门框上,凝视着张古的尸体,神情空洞。
铁柱四处搜查男婴。这是他的天职。
好像警察和这个可怕的东西不在一个层面上,铁柱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年轻的张古死了,小镇上的人更加惊慌失措。他们顾不上惋惜,顾不上悼念,惶惶然如天塌地陷之前的蚂蚁。
这一天,那个逢人就强调他是唯物主义者的鞋匠,一边坐在凳子上给两个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修鞋,一边对他们自问自答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问:张古同志为什么会死呢?
答: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另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去了,因此他忽略了现实世界中的防范。否则,一个不到一米高的男婴根本不可能杀得了快两米高的张古。
问: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悲剧呢?
答:因为我们平时缺乏正确的教育。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怕的……
鞋匠的自问自答还没有完毕,一个很小的孩子突然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尖声叫道:“谁说的!”
鞋匠吓得“妈呀”一声,当场休克过去。
——那不过是修鞋的两个孩子的另一个顽皮的同伴而已。
那晚上,铁柱在他那清贫的家里被害了。煤气中毒。
他脸色铁青,死相十分难看。没想到,“下一个”是他。
他的尸体旁也放着一张便条,内容依旧:下一个是你。
27、独一无二的坟(完)
大家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冯鲸继承了张古的遗志。他坐在雪白的大地上,蔚蓝的天空下,开始冷静地思索。他的判断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叉是一个奇特的侏儒。他跟连类的丈夫正好相反。
他的身体、外貌永远停留在婴儿时期的状态。
他的大脑正常发育着,成长着。
他洞晓人情世故,但是他的眼睛永远像婴儿一样纯净。
他懂得男欢女爱,他有成熟的欲望,但是他的阳具永远像婴儿一样弱小。
他嫉妒雄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他沉迷母性;他仇恨幸福的孩子,仇恨跟他争夺爱的真正的孩子。
他不想向世人吐露真相,他害怕承担责任。
他怕被人看成是怪物,当猴耍。他怕遭到这个世界的歧视和利用。
他躲在婴儿的世界里,享受这个世界的母爱。
由于外表和内心日久天长的冲突,他极度变态。他小肚鸡肠,他阴险毒辣,他嗜杀成性,他恐怖非常。
他被母亲揭穿秘密后,骗来另一个孪生兄弟,把他害死做替罪羊……
全镇人都在傻傻地等待着大难降临自己。
冯鲸把大家集合起来。
他站在高处,举着扩音器发言。寒风浩浩荡荡,把他的声音传出很远。他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反击。
有些人不敢干,害怕遭到张古的下场。多数人响应,他们想:这样一个一个一个地死下去,终于要轮到自己。
最后,冯鲸指挥一部分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小镇包围起来。派另一些人各家各户地搜查,挖地三尺。
竟然没有男婴的影子。
天渐渐黑下来。所有参加行动的人都害怕了,他们一下变得六神无主,一致看冯鲸。
冯鲸也有点惶恐,那男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在撒谎?是不是张古死之前真的疯了?
这时候,他猛然想起了小镇西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它太远,只有它在包围圈之外。
他就一个人去了。
他迈进了那个房门,大吃一惊:昏暗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人的头发。那个老太太宁静地躺在炕上。那把杀猪刀丢在她身旁,红红的。“下一个”竟是她!
她的肚子被人剖开,又缝上了。那肚子很大,像怀孕了一样。肚子上的血都凝结了,触目惊心。
男婴穿过的那条开裆裤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一旁。
老太太的肚子里无疑是他。
最后,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最后,他赤裸裸地钻进了母腹。
那里最安全。
那里是他最后的坟墓。
老太太的身边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下一个是你。
墙上挂着日历:10月10号。
冯鲸陡然想起了张古的那个密码——1010。
冯鲸陡然想起张古对他说过,那个收破烂的老太太曾经告诉他:10月10号是那个男婴的生日。
写在后面的话
先后一共出现了三具尸体,好像应该是三减三等于几的问题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是三减一等于几的问题。
其实,把这个算术题算出来,就戳破了我这个故事的一切神秘。
勇敢的人啊,现在请你算一算,三减一到底等于几?请把答案寄到我的电子信箱:qqs773@263.net。
可是,你应该记得,在停电的那个夜里,张古去变电所的时候,冯鲸曾经问他:三减一等于几?于是,张古在回去的路上就遇见了那个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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